第三十六章 入邪
阳地与容国间的边境附近。
铸铁黑柱笼罩的战场里,战斗仍在继续。
姜望遣回惊魂未定的商队众人,独自守在铸铁黑柱的范围外,旁观这场战斗。
不是谁都有机会目睹这种层次的战斗。
强者对决不是市井斗殴,“看热闹”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若没有一定的实力,旁观者随时都会被战斗的余波席卷。
当然姜望现在隔着铸铁黑柱,安全无虞,更有一种观看笼中之斗的特殊体验。
听说在有些暗市之中,有专让人押注生死的修士笼斗,因为血腥刺激,很受一些人欢迎。但想来无论花多少钱,也不可能欣赏得到这种层次的死斗。
对姜望来说,这一场外楼顶尖强者与神临强者的对决,非常难得。
尤其在这场战斗里,尹观已是毫无保留,以命相搏。
内府之后就是外楼,这场战斗里的很多细节,他都能够看懂,可以说受益无穷。
在正进行的这场战斗里,尹观的形势已经非常不妙。
他一双眼睛已经被妖异的绿色所占据。而那张清俊的脸,也被极其复杂混乱的情绪堆满。
怨毒、愤怒、仇恨、怀疑、痛苦……
姜望在尹观的脸上,看到了无数种负面情绪,变幻不停。却没有看到一种,独属于尹观自己的情绪。
诅咒厌胜之术是小道,从诞生之初便是如此。它来自于人性恶念,无论是因为仇恨也好、痛苦也好,最终导向结果的,都是一种阴邪狠毒的手段。
甚至它根本没有资格被称为“道”,而只是一种阴狠的害人之术。
但在下城二十七城的尹观,没有别的选择。
佑国的积累,都在上城之中。而以他的天赋,去到上城的那一天,就是死期。
他在下城能够接触到的、最具杀伤力的法门,就是诅咒厌胜之术。
他只能用此术独行,瞒过所有人偷偷探索修行。
在缺乏资源、也无人指引的情况下,他就是以这样一门偏狭的小术为基础,一路通天、腾龙、内府乃至现在外楼巅峰!
堪称惊才绝艳。
在古往今来的历史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主修咒术的修行者,能够达到他如今的境界。
他的前面,早就没有路。
为了摆脱被异种龟兽吞食的命运,他不惜身坠地狱,以这种阴邪手段为道基。然而地狱,也不留一扇门户给他。
他只能自己给自己开路,自己为自己拓门。
将一群桀骜不驯的强者聚集在一起,组建地狱无门。几乎所有的阎罗,都是被他亲手打服过。
在外楼境,他的强大毋庸置疑。
但是面对神临境的岳冷,一切又显得那样无力……
“不成神临,终是泡影。”
这句话在修行界流传已久,最早已不知是谁所说,但无疑代表了很多修行者的心声。
眼睁睁看着寿限走到尽头,修为逐渐衰退,气血两败,从超凡慢慢退回“平凡”……之所以很多修行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选择自杀,都是因为无法忍受那种巨大的落差。
强如阳国纪承,最巅峰的时候号称阳国历史最强外楼。在齐国的暗中压制下,始终无法突破神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衰弱,所有希望一一断绝。最终在齐阳战场上,用自己的头颅,成全了两个年轻人的威名。
对于神临境的岳冷来说,尹观的强大,又如何不是假象呢?
地狱无门的秦广王之所以强大,只是因为还没有正面与捕神战斗过!
所以姜望可以看到,尹观一次次亡命冲击,却一次次被轰飞。
他的瞳孔已完全转为碧绿,显得妖异而又疯狂。
他最大化地驾驭负面情绪,极限操纵负面情绪的力量。
但时间久了,那种“负面”也会将他侵蚀。
所以他最强的爆发状态,绝对不能持久。偏偏面对岳冷,他无法停下。
因为一旦退出这种状态,他连过招的机会都不再有!
连姜望都看得出来尹观的状态,岳冷当然不会不清楚。他甚至是有意识地延长这种状态,让尹观自行崩溃。
拿下尹观并不困难,而他要以最小的代价,解决地狱无门的首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尹观被负面侵蚀越来越深,他的进攻更加疯狂、更加强大,但也更加的失去了章法。
岳冷的应对反而更轻松起来。
他没有必要跟一个将死的疯子搏命,所以甚至放缓了攻势。
尹观的动作却愈加暴烈!
他绿眸癫狂,长发乱舞,嘴唇也开始飞速的翕动起来。
有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但并不是他在说话!
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
那是无数疯狂的呓语。
“我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
“你该死,你该死!”
“你去死!”
“你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我诅咒你们,用我的血肉,我的毛发,我的生命,我的一切,诅咒你们!我愿踏遍刀山地狱、身入火海地狱。只要你们……与我受同样的苦!”
尹观的表情,也时笑时哭,时而狰狞,时而痛楚。
他彻底疯了!被咒术所同化。
已经入邪!
岳冷有了这样的判断,抽身后撤。
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在这样的时候,坐视秦广王自我毁灭即可,没必要再插手,徒惹一身麻烦。
岳冷的判断无疑十分精准,而且也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他很快发现,他无法抽身!
尹观明明已经丧失了自主意识,整个人被咒术力量反向侵蚀,但却仍然对着他穷追猛打。仿佛“攻击岳冷”,已经变成了一种生命的本能。
就像饿了要进食,困了要睡觉一样。不需要智慧引导,完全是最本能、最直接的选择。
岳冷一时抽身不得,可癫狂状态的尹观却越迫越近。
“入邪”的尹观,本能就是杀岳冷!
那本来只笼罩在拳头上的绿光,竟然越来越刺眼,最终“脱离”他的身体,在体表凝聚成绿焰,“冷冷”燃烧起来。
那是一种极其阴寒的燃烧,仿佛要将观者的眼神、乃至于灵魂,一同烧去。
每一朵绿焰,都是一种自我毁灭。
第三十七章 杀威棒
自毁,是一种违背生命本能的可怕倾向。
因为生存,是生命永恒的向往。
岳冷当然比尹观强,不管是爆发状态下的尹观,还是现在入邪状态下的尹观。
外楼境对神临境的挑战,本身就像是个笑话。
但即使是岳冷,也发现自己不能再等待下去。
面对入邪状态下的尹观,如果他还是一味地退避,他也很可能会受创!
那就不再等。
既然秦广王已经癫狂,既然他迫不及待追逐毁灭,那就毁灭他。
岳冷不再避让,直接竖起双手,遥遥对准尹观。
从虚空之中,忽然“钻”出十条漆黑锁链,锁链的一头,扎根于虚空之中,而锁链的另一头,则像毒蛇一样前窜,瞬间绕过几圈,交错于尹观身周。
不待他反应过来,直接便将其捆缚,而后收紧!
入邪状态下的尹观速度奇快,却根本没办法避开。整个人都被漆黑如墨的锁链所捆缚,手不能张,脚不能动,锁链重重将他捆缚,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脸上却依然不断变幻着表情,或狰狞或痛苦或怨毒。
唯独没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表情。
此时的尹观,只是承载咒术力量的躯壳。裹挟着强大的诅咒力量,也必须承载那无数的怨毒意念。
对于地狱无门的秦广王,岳冷当然不会有同情之类的情绪,在完成捆缚之后,他便自然的右手前探,要摘下这颗人头——如此状态下的尹观,生擒也没什么意义了。
但就在此时。
啪嗒!
自虚空中“钻”出来的锁链突然断开。
尹观的身周,仍然是朵朵绿焰悬浮。
法家秘术凝聚的锁链,居然被“烧”断了!
不,岳冷心中有更准确的感受。漆黑锁链并非是被“烧”断,而在那绿焰的灼烧下,竟然产生了自毁的意识,而后“自我”断开!
这究竟是什么力量?
即使岳冷一生与超凡案件为伴,见多识广,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力量。
因为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人,把诅咒厌胜之术推到如此高度!
尽管那人,已经入邪。
他早知这绿焰不凡,但不知有如此恐怖。
所以当癫狂的尹观直接裹挟绿焰而来,一拳轰向他探出的手,他在这场战斗中第一次没有选择硬接,而是收手,退开!
之前退开,是为了等待尹观自我毁灭。而这一次,却是不得不退。
他似是不经意地往一根铸铁黑柱后扫了一眼,有一种在年轻青牌面前丢了面子的些许尴尬。
但也仅此而已了。
入邪状态的尹观的确能给他造成威胁,但也只是停留在“能够造成威胁”的程度。仍然不会是他的对手,哪怕这绿焰如此恐怖。
被岳冷淡淡的眼神扫过,姜望心中生起的却是另外的想法。
“他看我是什么意思?”
“要我出手帮忙?”
“尹观难道比我想象中更强大,已经对他造成了暗伤?”
“我要不要出手?”
“出手帮谁?”
姜望赶紧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哪有什么选择,出手当然只能帮岳冷。这里是齐国!
除非他不想活了,并且死之前还想连累一下重玄胜。
“作为青牌,实在没有袖手的理由……”
姜望心里飞快地转动着念头,嘴里却哇地又吐出一口血。
看起来实在伤得有点重。
“捕神大人,不是属下不帮忙。是属下身体状态不允许,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姜望在心里解释着。眼睛紧紧盯着岳冷,打算他如果再发信号,就直接“晕倒”。
但他显然是多想。
岳冷根本不需要他的帮手,也不认为在这种层面的战斗里,他能够帮到什么。
在姜望的视角里,岳冷悬在高空,面对癫狂扑来的尹观,先是伸手一按,一堵无形的“墙”瞬间将尹观堵住。
在绿焰的灼烧下,这一堵“墙”再次“自毁”崩散。
而岳冷已经趁这一阻,直接右手平伸,威严喝道:“肃静!”
尹观的嘴唇还在不停翕动,那些嘈杂不断的诅咒声却忽然消失了。
同在此时,那困锁周边空间的铸铁黑柱,忽有一根轰隆隆拔起,迅速变小,投入他手中。
一条杀威棒!
清醒状态的尹观,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逃跑的念头。入邪状态下的尹观,更不存在这样的想法。他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当然也就不存在什么想法。
所以封锁已经不必那样严密。
而岳冷此时需要杀威棒,唯有凝聚法之威严的武器,才能够保证不受那邪异的绿焰所侵袭,不产生“自毁”。
杀威棒握在手中,岳冷直接当头一棒。
一棒便将尹观砸得后仰跌下。
那绿焰烧灼,果然也不能使这杀威棒自行断折。
但入邪状态下的尹观,根本没有畏惧、避让之类的情绪。人往后倒,跌到一半,便又弹起,再一次扑向岳冷!
入邪状态下的尹观,当然是尹观迄今为止最强的状态,但那绿焰一旦被克制,他攻击的单一就显现出来。
因为这种状态下的尹观,根本没有思考的可能,攻击都只凭借本能。来来回回就是冲近、攻击。被打倒,爬起来,再冲过去攻击。
而也因为绿焰,岳冷同样不便使出其它手段。因为很难保证不产生自毁。杀威棒既然被证明能够对抗绿焰,那索性便只用这一条杀威棒。
岳冷提棒轰击,打算活活将尹观打死在这里!
姜望于是看到——
长发绿眸的尹观,一次次冲近,拳打、脚踢、头撞,却又一次次被岳冷砸飞。
他身上的伤势越来越重,那些绿焰越来越黯淡。
他的嘴唇不断翕动,但是声音都被驱散,诅咒无法入耳。
他的面容疯狂扭曲变幻,为各种负面情绪所演变。
而在他们交战位置的附近。
几条连接在虚空中的半截锁链,仍在扭曲不已,似乎是某种力量在与那种“自毁意识”对抗。
在更大的范围里,是那几根仿佛通天贯地的铸铁黑柱。
它们圈起了这一场战斗的囚笼,冷漠囚禁生死。
在更远处,那渺小但仍能看到的黑点,就是阳地面向容国扩建后的关哨。
越过这关哨,便是离开了齐国。
对于地狱无门的一众杀手来说,就是生机所在。
它已经近在视野中,但尹观,好像永远也无法抵达了。
第三十八章 我如神祇临世
这边打得天昏地暗,远处的边哨当然不会没有察觉。
但没有派任何一个人过来。
他们有他们的职责,他们的职责只在边境,擅离职守即是罪责。
而齐境内的事情,自然有专人解决。
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齐**纪之严。
边哨里的士卒轻易不出来,也就连李代桃僵、避过验证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普通边军就有这般风貌,军神姜梦熊功不可没。齐国兵锋之盛,可见一斑。
要想逃出戒严状态下的齐国,实在是难如登天。
青牌捕头,就是解决齐境内涉及超凡强者事件的角色。
岳冷作为一代捕神,虽然退隐很久,却也有足够的资格负责这一战。
最重要的是,阳地三大镇抚使,都没有插手此战的能力。
眼看着入邪状态的尹观被打得凄惨无比,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姜望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心中却有一些焦虑。
或许尹观死在这里,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那样他帮过尹观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再暴露。而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晋位四品青牌,以内府境的实力,掌握部分外楼境强者才能有的权力。就像腾龙境的林有邪掌握五品青牌那样。
同时还可以得到一部符合内府境层次的国库秘术。
可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很多时候,在姜望的选择里,利益并不是第一位的。
尹观救过他的命,虽然连尹观自己都认为两清。
但姜望又是理智的。或者说,他与尹观的感情,还没有深厚到可以让他失去理智的地步。
越是旁观这场战斗,越是能够明白正在战斗的这两人有多强大。岳冷与尹观的战斗,他没有能力插手!
“姜魇,你有什么办法救下尹观吗?”姜望表情不变,却在通天宫里暗问。
姜魇显然也一直在关注这场战斗,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回应:“这要看你是不是真的想救他了。”
“你有话直说。”
“你还无法完全发挥你的潜力。把身体暂时交给我,我来帮尹观逃出生天。之后就还给……”
声音戛然而止。
姜望懒得跟他勾心斗角,直接用神魂花海笼罩了冥烛。
他旁观尹观和岳冷的这场战斗已经受益匪浅,姜魇既然思路这么“开阔”,还是不要再看为好。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他想。
只能眼睁睁看着尹观在他面前被打死。他甚至不能不看,因为一名齐国青牌,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地狱无门的首领心有怜悯才是。
他不但要“欣赏”,在岳冷杀死尹观之后,他还要第一时间送上欢呼。
这是他的“戏本”,也是这出戏里,他无法逾越的藩篱。
入邪状态的尹观,根本感受不到痛苦,也不知绝望为何。
任何人的心情都与他无关。
他已经不是他,而是所有诅咒的聚合,是恶念的载体。
或许唯有疯狂攻击岳冷,才算是唯一能说明这具**本来身份的地方。
入邪尹观每一次扑击都倾尽全力,始终暴烈、凶狠。
但也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弱。
再怎么倾尽全力,可以调度的力量也越来越少。再怎么凶暴无畏,也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
凝聚法家威严的杀威棒,打得尹观遍体鳞伤。连骨头都断了不知道多少根。只是被那种混乱而疯狂的力量所驱动,才还能够始终保持战斗的姿态。
那笼罩身周的绿焰,逐渐凋零。
一朵接一朵的溃散,化作点点绿光坠落。
而岳冷的攻势却越来越凌厉,越来越放开,越来越无所顾忌。因为能够让他忌惮的事物,也一直只有那绿焰而已。
首先发现变化的是姜望。
岳冷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些绿焰之上,只等绿焰全部凋零,就要一击杀死尹观。
但姜望却一直注意着尹观的表情。
那一直变幻着的无数种痛苦表情,代表着无数痛苦的意志。
诅咒首先是因为恨。
尹观彻底的接纳了庞杂的咒术力量,那些痛苦也必须为他所承受。
但是随着绿焰逐渐被打落,他的表情变幻也越来越慢,越来越少。
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越来越靠近死亡,他眼睛里的绿色也越来越淡去。
看起来好像是生命衰败,咒术力量逐渐崩解的正常反应。
他逐渐死亡,作为一个超凡修士,理所当然的,在死亡之前,他逐渐“平凡”。
姜望莫名想起第一次看到尹观时的场景。
那时他作为一名“叛逃者”横空出世,以拳对拳,直接在下城二十七城外硬捍佑国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一战成名,也让姜望倍感惊艳。
而今天,随着绿焰凋落,他仿佛见证了一段精彩故事的终结。
这是一个超凡强者死亡的过程,是一名天才修士凋零的经历。
花开终究有败时。
姜望在心里叹息。
但在某一个瞬间,尹观脸上的那些挣扎痛苦消失了,那些属于世上无数诅咒者的恶念失去了载体,只剩下冷静——一种孤独审视痛苦的冷静。
那种冷静极具力量。
何为诅咒?
恨天不公,恨地不平,恨人却无力。
满心冤屈无解,一世煎熬无门。
只能祈求鬼神,降祸于所恨之人。
诅咒是一种怨毒的力量。
亘古以来,没有人将这种力量开发到如此地步。
尹观掌握着那庞大的咒术力量,也不得不面对无数诅咒者的恶念侵袭。
有遭遇不公,有报官无门,有妻离子散,有满门绝灭……有世上无数的痛苦,无数的煎熬。
尹观他负罪而行。
他经历过一切,忍受过一切,最终选择面对一切。
他的意志回归!
而岳冷的感受更为直观。
因为剩下的那几朵绿焰,忽然消失。
不是被他打散,而是自行化去。
尹观那双妖异阴邪的绿色瞳孔,也已经退回黑色。
这种黑色,是在无边痛苦中冷静自视的幽黑。
岳冷感觉得到,秦广王那本来已经濒临毁灭的身体,忽然间开始焕发生机,并且很快生机勃**来。
其人的肉身开始“稳固”,是接天连地的那种稳固。
其人的血液开始“厚重”,是追往溯来的那种厚重。
是空间,是历史,是生命本能的感动。
天地之间,仿佛有一种浩大的震颤在发生。
那是一种无言的宣告。
是道的宣告。
“我如神临!”
第三十九章 戏终
姜望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尹观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绝境?为什么要“找死”?
想来想去,也只找到这一个理由。
那天尹观跟他说——“我过早兑现潜力。按部就班的话,难见神临。”
尹观这样的人,怎甘心止步于神临之前?
所以他在逼自己。
他故意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没有准备任何后手,就直接的挑战神临,与岳冷交锋!
就是要在生死之中,反复逼迫自己的极限,看到自己的路!
这个过程危险之极,因为岳冷不是他的师长亲朋,绝不可能对他手下留情。他面临的是真正的生死危机。这是在悬崖边上的极限冲刺,只要一次失败,立刻就坠落无尽深渊。
姜望一度以为尹观已经失败了。
但此时,他如神祇临世!
天边日光不及他耀眼,万里河山他昂然傲立。
他一把抓住砸落的杀威棒,与难掩惊怒的岳冷对视。
“打够了吗,岳捕头?”
直到秦广王成就神临的此刻,岳冷才明白,在这场战斗中,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在之前的战斗中,尹观持续爆发最强状态,看似是在岳冷的逼迫下入邪,其实这一切,却一直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入邪的时候,他封闭五感七识,任由身体被咒术力量所侵蚀,任由那庞杂的恶念主导身体。唯独以莫大的意志力,刻印下一个本能。攻击岳冷的本能。
把自身当做一块废铁,扔进熔炉。要么就此消融,要么成刀成剑!
而他岳冷,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铸铁的那一柄铁锤,一锤一锤砸散了尹观的“杂质”。
亲手百锻,让尹观成钢。
那强大却极度混乱的诅咒力量,在他神临境的强大攻击下,得到了彻底的锤炼。被剔除掉那无数的“恶念”,只保留咒术本身最纯粹的力量。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尹观回归,立刻统合所有失去意识的力量,融为一炉,破而后立,借此神临!
这个过程如果快上一息,“杂质”未清除干净,他就无法立即神临。而如果慢上一息,肉身已经死去,回归的意志在岳冷面前毫无意义,连转修神道的机会都不会有。
而尹观,就准确把握了那一线之间的机会。
这太冒险,太不可思议,但也太天才,太让人惊艳!
“好!很好!”
岳冷当然是岳冷。惊怒之后,立刻斗志重燃。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不枉我出山这一遭!”
他一握杀威棒,如有实质的法家威严便将尹观的手迫开。
如果说最开始他参与这件事,只是被郑世请出山,为都城巡检府挽回名誉。
到后来面对入邪的尹观,作为老牌强者的自矜,想要漂漂亮亮的轻松拿下战斗。
那么到了此时,他已有了新的觉悟。
要杀秦广王。就得不惜代价,不计生死!
“终日抓贼,没想到今日送贼一程!”
岳冷气势狂飙,独属于他的意志,开始充斥这方天地。
“来!秦广王!用尽你所有本事来杀我!愿用我这一颗头颅,成就你声名!”
“好!”尹观亦张狂大喝。“便借你一生威名!”
他的身周,再一次被碧绿之光所笼罩,庞大的咒术力量如海潮奔啸。
岳冷全神应对,不敢再有半点松懈。
但见尹观气势飙涨,拳缠绿光,却忽然一转,轰到离他最近的一根铸铁黑柱之上!
那仿佛接天连地的铸铁黑柱立时歪斜,封锁当场告破。
尹观飙射而出,立刻就到了边哨外,干脆利落的一拳,将大阵光幕轰开。
只防备外楼境战力极限的大阵光幕,被属于神临境的力量一击轰破。光幕一破即合,但尹观已经化作一道碧光,消失在天际。
只留下岳冷在原地。
哪怕是最开始的时候,尹观也从未想过逃离。他连看都没有看铸铁黑柱一眼,从一开始就是进攻、进攻、进攻。
他给岳冷留下的,是天才但疯狂,胆魄过人,悍不畏死的印象。
外楼都敢战神临,等同为神临之后,试着杀他岳冷也是理所当然。秦广王哪能没有这点傲气?
况且差点被他打死,秦广王难道心中不恨?有了力量,难道不想报复?
但让岳冷再次失算的是,尹观居然不战而逃了,连个试探都没有!
然而姜望却知道,这就是尹观。
他并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也不在乎使用什么手段,会伤害谁,他只在乎他的目标。
他承担首领的责任,冒险击杀泰山王,却并不以此自夸,反而威胁要杀了都市王。姜望觉得他不择手段,利用同伴的性命逃跑,他一句解释都没有。
当然他也并不伟大。
他没有选择逃跑,反而以身犯险,也只是因为他的第一目标从来就不是逃出齐境。
而是成就神临!
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达成,然后立刻转进下一个目标,逃离齐国。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尹观这样的人,并没有兴趣拿下什么斩杀捕神的荣誉。声名利禄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岳冷立在他自己立下的铸铁黑柱中间,缄默不语。那一瞬间,显出几分老态来。
尽管神临境至死之前,都不存在衰老的可能。
姜望正盘算着怎么开解这位捕神大人,或者还是装作没看见比较好,忽然眼前一花,看到了一个提着白纸灯笼的盲眼老人。
他心中一惊。是枯荣院遗址遇见过的那位打更人!
与姜望的反应不同,岳冷的眉头皱了起来,大概很不愿意自己这次失败被更多人“看见”,但这已经是事实。
堂堂捕神,还不至于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您来晚了,秦广王已经逃走。”
盲眼打更人也是没有想到,关起门来缉拿区区一个杀手组织,竟然还一次性跑了两个。
他在海上耽误了一下,让那个仵官王逃掉了。再随着感应降临此地时,秦广王也已逃之夭夭。
沉默片刻,最后只问了两个字:“神临?”
“是。”岳冷的声音有些苦涩:“当着我的面破境。”
“年轻人,不得了。”
盲眼打更人叹了一句,举着白纸灯笼,忽然转向,用那双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看着”姜望。
这一幕十分瘆人。
“姜青羊,你是我大齐骄子,将来可有信心为大齐斩杀此獠?”
第四十章 邀请
他知道了什么?
这是摆在姜望心中,最紧要的问题。
但回忆这一路来的行止,姜望自忖做戏做足了全套,时时刻刻都保持了警惕,没有任何因为大意而产生疏漏的地方。
也就是说,盲眼打更人最多也就是有所怀疑。
但是否至于因为这点怀疑,就将一个未来可期的天骄推离国家?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回到问题本身来。
盲眼老者这话其实是在问,姜望愿不愿意加入“打更人”!
只要姜望答一句有信心,立刻就会得到这位恐怖强者的培养,甚至有被传下衣钵的可能。(当然,这个可能性现在来说并不大,打更人可能是齐国所有衙门里,对忠诚度要求最高的。)
然而,加入“打更人”,好处是立见的,规束在哪里?
这样一个轻易不现于人前的衙门,必然有着严苛的规束。
加入“打更人”之后,还能不能保留自己的产业?与世家名门还有没有交流的可能?
事关重大,姜望无法在此时做出决定。至少也要先了解“打更人”以后再说。
“大齐强者如云,再强的恶徒,也有他的对手。”
姜望不卑不亢:“如果是在同境,我有信心面对任何对手。但现在我才开辟第一府,这时就说有信心斩杀尹观,未免太过狂妄,是大放厥词。”
他言语之中没有抹去自信,但又显得很是清醒。
岳冷也出声道:“这一次没能擒杀秦广王,都是我的责任。但姜捕头的功劳不应该被抹去,我会请旨上去,仍然升他为四品青牌。”
这是表达态度,出面抢人了,想把姜望留在青牌体系中。
时至今日,姜望的天赋已经得到认可。
在枯荣院遗址撞见的时候,盲眼打更人可没有发出这样的邀请。
若换了一个人,岳冷也大概率不会帮他争取自主选择的权力。
姜望的未来,值得押注。
盲眼打更人没有说话。
这是一位心眼明亮的强者,眼虽盲,却并不妨碍他洞察世事。
姜望的心性异常沉稳,没有少年得志的骄狂,不是那种一句话就能够引动情绪的少年。
而岳冷这一次出山,什么都没捞到不说,还折了半生威名。可能心态会发生变化。
心眼“看”到的世界,并不比肉眼所见之世界多彩,但或许更具体直观。
白纸灯笼轻轻摇晃,盲眼打更人脚步一转,便消失在原地。
岳冷连施印决,将那些铸铁黑柱、连接虚空的锁链全部收起。
姜望则站在一旁不言语,等待他完成收尾,表达了自己恰当的尊敬。
“你认识这位?”岳冷忽然问。
“有过一面之缘。”姜望如实说道。
“都说你姜青羊无根无底,但重玄家对你极力支持,李正书那般清高的性子,都在陛下面前几次说过你的好话。现在这位,也对你青眼有加。”
岳冷瞧着他,似笑非笑:“你师承何人?”
姜望倒是第一次听说李正书在齐帝面前为他说过好话。这位真是端方君子,名儒风范,在齐帝面前为姜望说过话,却从未让他知道。
不过他与李凤尧。李龙川都相处得不错,李正书爱屋及乌也很自然。
面对岳冷的试探,姜望略顿了顿,回道:“一路走来,我都是自己琢磨,没有什么师承。”
在岳冷这样的人面前,说谎非常困难。所以姜望并不掩饰自己“不想说”的态度。回答得很是敷衍,
岳冷不再追问,偶然兴起的收徒心思也淡了。
他摇摇头,忽然叹道:“后来者可畏。或许我当初应该回归三刑宫才是。”
姜望当然不会自恋到认为岳冷口中的那个“后来者”是自己。唯有刚刚成就神临的尹观,才有资格让捕神说出“可畏”。乃至于生出回归三刑宫的念头。
法家圣地,号为三刑宫,其实是三座法宫的统称。
名“规天”、名“矩地”、名“刑人”。
人们通常所说的三刑宫,其实就是刑人宫。因为只有这一座法宫的门徒,才会行走天下,到各国为官为吏。经常满天下追杀触法之人的,也是这一座法宫的门徒。
三刑宫并不拘泥于弟子的派系、国别,只有理念上的规束,不做任何政治上的要求。
岳冷早年拜的师父,是正经的三刑宫出身。他跟着学了一身本事,后来也算青出于蓝,但他自己从未去过三刑宫。
一来法家圣地,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
二来,三刑宫对于收拢门徒并不热切,只要不触犯三刑宫之法,门人弟子想去哪里、加入什么势力,都可以。哪怕门徒各为其主,彼此攻杀,也并不被限制。
其实以岳冷后来的修为进境,他是完全可以“回归”三刑宫的,做一个正儿八经的法家圣地宗师。钻研经典,埋首传承,拓展法学之边界——只要他愿意放下在齐国的一切。
甚至齐国也不能强留他。就像三刑宫的门徒如果一心做齐官,不再回三刑宫,三刑宫也不会干涉一样。
在三刑宫,他应该能够得到更多的进步。因为那是法家的圣地,是他所求道途的根源所在。
但是岳冷选择了留下,留在齐国。
因为在他心中,对于齐人这个身份的认同,高于对法家门徒这个身份的认同。
然而身在齐国,永远避不开俗事。就像这一次,他被郑世请出山来。
退隐潜修这么久,洞真境仍然遥不可及。一代捕神亲自出手,也没能留下贼人,反倒叫秦广王踩着他上位,借他成就神临。
虽然寿元依然充足,岳冷也难免自叹老矣。
但是姜望并不会把他的感叹当真。
以岳冷神临境的实力,又在巡检府奋斗多年,赢得捕神之名,在齐国该有的待遇绝不会少。
他一生都奋斗在齐国,已不是说丢下就能丢下的了。
姜望并未对岳冷的感叹表态,岳冷也不需要他表什么态。
略为收拾心情,然后道:“秦广王有这样的勇气和天才,事先谁也不能想到。但你的情报没有问题。我大齐青牌从来赏罚分明,该你的奖赏半分不会少。你的四品青牌等我回临淄就能落实,至于符合你现在修为的内府境国库秘术……”
他打量了一下姜望,意味深长:“如果你赶时间的话,我倒是可以做主,先传一门给你。”
像岳冷这样的人,当然看得出来姜望挂职青牌只是为了方便离境。
但他没有像姜望之前在贝郡担心的那样给脸色看,反而抓住机会,主动帮姜望把挂职变成正职。
是在青牌、还是去打更人。还是进入军队、还是谋求一任郡守……选择有很多。虽然都是在齐国,对姜望和齐国来说或者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对身在这些地方的高层来说,却也并不一样。
人手易得,天骄难求。
而姜望,已经展现出将来足够支撑一个派系的潜力。
第四十一章 囚身锁链
在临淄的时候,因为与雷占乾的约战一结束,华英宫主姜无忧就亲自出面招揽的缘故,很多势力都按捺住了心思。
姜望也就不知道有多少势力对他有意。
至于华英宫主姜无忧的招揽,在他看来非常正常,毕竟早在七星谷,养心宫主姜无邪就已经先一步开出极为优厚的条件招揽过。
所以姜望对自己现在在齐国的位置,认知其实并不深刻。
在贝郡的时候,才招呼都不敢多打一声,就悄无声息的跑掉。生怕因为挂职青牌这种蒙混的行为,让那些青牌体系里的大人物反感。
但到了现在。打更人都对他发出邀请,岳冷又是这样的“亲切”,也足够叫他认识到自己在齐国的炙手可热了。
他想了想,并不拂岳冷的好意,当即拜谢道:“那姜望就谢过捕神大人了!”
现在赶回临淄也是随机选择一门国库秘术,顶多就是重玄胜稍稍运作一番,可以让这种随机的选择往精品靠拢,但也意义不大。
岳冷现在提出代为传授,想想也知道,一定是法家秘术。可以进一步把姜望与青牌捆绑。毕竟大齐青牌里面,可有至少三分之一,修的都是法家手段。
姜望虽然没有转修法家的打算,但岳冷亲自传授的秘术,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因而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除非他要坚定地与青牌切割开,打死也不想继续做青牌捕头。
而且接受岳冷的好意,还有一桩好处,可以让那个林有邪更安分一点,别有事没事地瞎怀疑人。
姜望决定下得果断,岳冷也非常干脆,当场就把那门内府级的法家手段传了下来。
却是之前在与尹观的战斗中有所体现过的那仿佛自虚空生成的锁链。
名为“囚身”,乃是法家威名极著的十根锁链之一。
它本身其实是一门外楼境级别的手段,但岳冷将其简化,更改了发力方式,让它可以匹配内府境层次的战斗。
不过比起囚身锁链,姜望其实对那好似顶天贯地的铸铁黑柱更有兴趣,但想也知道不可能传给他。
教会姜望囚身锁链之后,岳冷又指点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这才踏空而去。
姜望应得的那门国库秘术,则会由他代领。至于是拿去给后辈,又或与谁交易,那就都是岳冷自己的事情了,与姜望再无关系。
岳冷当然有示好,但这本质上也只是一场交易罢了,没有什么感情的因素在。
姜望接受了岳冷的好意,决定暂时加入青牌队伍,拿一拿好处,但不代表他以后就固定在青牌体系中。就现在了解的情况来看,青牌捕头做到顶,也就是一个北衙都尉。
虽然北衙都尉这个位置非常重要,而且再往上空间极大,但姜望自认没有郑世那般能够调和各方势力、又能牢牢抓住齐帝信任的本事。
看了一眼远处的边哨,姜望直接调转方向,往齐国西南方向而去。
去容国的商队已经遣回,他也没有必要再跟着跑一趟容国做样子了,索性直接去悬空寺。
与岳冷达成了默契,至少青牌内部,应该没有谁会再难为他。
……
……
在森海源界,姜望答应过观衍,会将他的僧衣送回悬空寺。只是回临淄城之后,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也就耽误了下来。
趁着这次去云国看安安,索性把该做的事情都一并做了。
姜望独身一人,自然没有无法出境的道理。
齐国西南方向有一国,名为“旭”。(吞并阳国之后,齐国舆图向西北凸出一角。从阳地出发,旭国才在西南方向。其实相对于整个齐国,旭国应该在正西方向才对。)
仅从名字上来看,旭国似乎与阳国有些关系。
事实上也的确有渊源。
不仅是“阳”、“旭”两国。
在齐国西南偏南方,有一国名“昭”。东南方向,有一国名“昌”。
此四国,其实最早都是从一个国家分裂出来的。
在齐国之前的东部霸主,名为“旸”。
旸谷乃是传说中的日出之地,旸国以此为名,可见其万丈雄心。
旸国最强盛的时候,一度彻底统合了东域。向西北打到了无尽流沙,向西南打到了剑锋山(今夏国境内名山),向西打进了中域,与景国争雄。
可惜盛极而衰,一夜间皇朝崩塌,霸业成空。
整个国家四分五裂,一共分裂成九个国家,在当时号称日出九国。
都算得上是同源而生。
只不过个个都说自己是故旸正朔,其实顶多都只算得上个旁支别系。
真正的旸国帝室血脉,早已被他们自己屠个干净。
随着后来齐国崛起,武帝中兴,又有齐夏争霸一锤定音,齐国成为了东域当之无愧的霸主国。旸国也渐渐被人遗忘。
而当时的“日出九国”,如今也只剩四国而已。
说起来,在曾经的“日出九国”中,阳国最为强大,占据了最大份额的旸国遗留,所以才能直接以“阳”为名。
可也正因为如此,最为齐国所忌惮。蚕食多年,最后一口吞下。
悬空寺治下佛土,便正在旭国南方。
……
进入旭国之后,在一座小镇,姜望偶然撞上了一次凶兽潮。
看着那毫无理智的狰狞凶兽,他居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在太平无事的齐国呆了太久,差点忘记别的国家是什么样子。
姜望拔剑助小镇百姓守住了镇子,但并未追着凶兽的痕迹去剿灭兽巢。
他保护小镇百姓,可能会收获感谢。如果剿灭兽巢,那只会迎来追杀。
时至今日,他已经知道凶兽对一个小国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很多无辜百姓的鲜血,但同时也是不可或缺的资源。
获救的小镇百姓感恩戴德,追问救命恩人的名字,说要给他立生祠。
姜望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他想要告诉他们,那些凶兽的存在,是他们所在国家的统治者默许甚至纵容的。
但是告知之后,这种情况会得到改变吗?只能让这些普通百姓陷入绝望。
所以他最后什么也没说,也因此无法承担那些感谢。
好像全天下所有掌权的修行者,都共同守着一个默契,瞒着治下的人们,凶兽的来源。
后来的修行者们,有的知道得早,有的知道得晚。但最后都保持在那可怕的“默契”中。
或者情愿,或者不情愿,但最后都只凝结成一个背影——连破五府,力拔玉衡峰的窦月眉,在得知真相后,失魂落魄地走下玉衡峰。
姜望曾经视此为最大的不公。
但是为什么,他竟成为了“默契”的一员?
他问自己。
可是他没有答案。
……
……
ps:世界的真实在哪里体现?我认为在它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也在它的历史与传说。
第四十二章 松涛
夜晚,姜望在一家普通的客栈住宿。
早课晚课不能落下,尽管以他现在的实力,便都呆在野外,也没有什么危险,但毕竟一直生活在城镇之中,还是更习惯在客栈之类的地方停驻。
结束了内府的“清扫”之后,门外有一道气息适时升起。
“谁?”
姜望腾然立起,握剑在手。
“是我。”故意泄露气息的尹观施施然推门而入。
“我以为你应该早就走了。”姜望松开剑柄。
齐国离这里并不远,若真有强者过境,旭国难道会有人敢说什么吗?
尹观刚刚在齐国做下大事,却还敢堂而皇之的在齐国附近的旭国逗留。实在令姜望有些佩服。
“走去哪里?地狱无门的活动范围,一直在东域。”尹观随口说着,他本人倒比姜望淡然得多,似乎根本不担心来自齐国方面的追杀。
他随手带上房门,取出匿衣,放在姜望身前的桌上:“再说了,我可没有只借不还的习惯。”
等姜望抓住匿衣,他又说道:“我在这件匿衣上加持了秘法,可以让你躲过神临境修士的探查。不过效果只能持续三次。算是给你的报酬。”
他看着姜望,语气随意:“要不要试试?”
姜望愣了愣:“那不就只剩两次了吗?试过之后,你会重新帮我加持?”
“不会。”尹观回应得很干脆。
他已经给了他自认合理的报酬,当然不会再多费心思。
姜望显然早就知道他的答案,闻言只是耸耸肩,干脆地将匿衣收回储物匣里。
如果是尹观自己,哪怕只有两次效果,他也一定会试一次。以确认具体效果。对一个行走在生死边缘的杀手来说,保持怀疑,才能保证活下来。
尹观给自己倒茶:“相信一位杀手,不是什么有脑子的选择。”
他现在与姜望说话,比起以前,要随意自然得多。也是两人比以前更熟悉了。
“我并不是相信你,我只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姜望笑了笑:“你没必要拿这个来骗我。而且匿衣什么时候使用,我自己决定。你在上面做手脚,毫无意义。”
“我越来越欣赏你了。”尹观不得不承认,姜望的确是有脑子的,喝了一口茶,说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地狱无门?我可以让你做一个阎罗,戴着面具,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而且位高权重。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这些位置任选。地狱无门的资源和渠道对你敞开……平等王怎么样?”
看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齐国一行,地狱无门死伤惨重,急需补充人手。尹观作为首领,自然要亲自招收阎罗。姜望虽然只是一府修士,但身怀神通,前途无量。在人手紧缺的现在,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姜望摇摇头:“算了,都不太吉利。”
尹观有些无言以对,仔细想想,还真的没办法反驳。
当然他也明白,像姜望这样前途无量的修士,愿意在地狱无门里混的可能性很小。也并没有什么强迫入伙的想法。
姜望主动转移话题:“其实报酬岳冷已经给过我了,你不必再费心的。”
“那是齐国给的,不是地狱无门给的。”尹观说道。
言语之中,竟下意识地拿地狱无门和齐国做比较,可见心气之高。
姜望东西都收下了,本来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随口转个话题而已。
他想了想:“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不保证会回答。”尹观说。
“不涉及你,也不涉及你们地狱无门。”姜望组织着措辞,问道:“我想问你的是,你知不知道……凶兽是怎么产生的?”
尹观以前是佑国下城二十七城的城主,当然没什么实质权力。但后来是地狱无门的首领,天天杀这个杀那个,想来应该对修行界的秘辛很有了解才对。
“没注意过。”尹观摇了摇头,又说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自己去看看吗……姜望有些迟疑。
尹观看了看窗外:“我还有点时间。”
“那我们现在出发。”姜望立刻往外走。
尹观:……
……
姜望不会忘记,在玉衡峰的时候,兽巢有被摧毁的危险时,庄国国相杜如晦第一时间赶来坐镇。
凶兽巢穴这种重要的资源之地,旭国也应该会很重视才对。
他一个才开第一府的内府修士,还没有自大到可以横推旭国。
有尹观这样一条大腿伸过来,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姜望暂时停下歇脚的这座城市,名为松涛。
得名是因为,在此城最高处往外看,能看到一片占地极广的松林,风吹过,枝叶起伏如波涛。
松林虽然茂密美丽,但只能远远观赏,因为这片巨大松林之中,生活着许多凶兽。
松涛城直面松林的这个门,常年关闭。城卫军驻地更是直接立于林外,守护城区百姓安全。
但松林太过广袤,无法围尽。所以常常还是会有凶兽跑出来,肆虐其它方向的百姓。
在当地或许发生过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但姜望清楚,那些方向上,百姓的死伤,其实是被旭国朝廷默许的。
姜望与尹观直接绕过军营驻地,从一个无人看顾的方向潜进松林中。
两人都贴地飞行,没有制造出任何响动。
有新晋的神临强者尹观在侧,倒不必担心什么安全问题,便真被旭国的强者撞见了,想来逃命也没有什么问题,他们夜闯的又不是旭国王宫。
“这松林要比整个松涛城还要大得多了。”尹观轻声叹道。
他的声音就响在附近,却并不传播开去,语气中有些惊讶。
对于姜望来说,这处松林虽然广袤,但比起森海源界还远不够看,完全不能够让他动容。
尹观强则强矣,但天底下那些秘境大概都与他无缘,因为但凡强大秘境,都已经有了主人,归于秩序。他没有一个正经的身份可以混进去。
这也是背后没有强大势力依靠的缺陷之一。
“是啊,挺大的。”姜望随口敷衍。
尹观看了他一眼,忽然便消失在原地。
有情况出现了。
“不满意我敷衍你,你可以说啊!堂堂秦广王,这么幼稚的!”
姜望在心中怒喊,虽惊不乱,整个人悄无声息地窜上树梢,将自己隐在枝叶间。
而后才听到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两个人黑袍裹身的人,边走边说,从远处走来。
第四十三章 凶兽之秘
这两个黑袍人大概就是松林兽巢的“看守”了,随口说着一些闲话,好像是在讨论他们旭国年轻一辈的风光人物。
姜望没有细听,全程屏息凝神,时刻注意着这两个人,一旦被发现,立刻就要出手制住他们。
说起来这种一有情况就往树上躲的手段,实在不符合他如今的修为。但他掌握的那些粗浅匿迹道术,还不如不用,平白显露道术波动,暴露自己。
匿衣的三次效果可以对应神临境强者,用在此时难免有用牛刀杀鸡的嫌疑。
而藏在红妆镜里也是更好的选择,但姜望对尹观还没有放心到那个地步,可以暴露自己所有的底牌。
毕竟他没有答应加入地狱无门。就算加入了地狱无门,那几个阎罗的位置可也是刚刚空出来。
小心无大错,而且在现在这个时候,他承担得起被发现的风险。
姜望心中暗忖,是要准备一门匿迹道术了。他其实早就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是在得到匿衣之后,就完全放下了。但现在想想,匿衣虽然好用,也要考虑应对不同的情况。
也不知是姜望的幸运,还是这两位看守的幸运。他们似乎并没有想到会有人潜入松林,所以也没怎么观察环境。姜望就在他们头顶,却没有人往上看一眼。
两名看守走开后,尹观又出现了。
姜望从头到尾都看不出来他用的什么法门,修为上的差距暂时被拉得很远。
“真让人意外,你连一门拿得出手的匿迹道术都没有。”
面容清俊的尹观,说起话来很对不起他的脸,相当直接,很不漂亮。
当然以他的实力,也根本不需要有多会说话了。
“哦,我很少有需要躲起来的时候。”姜望随口应道。
这是嘲笑尹观作为杀手整天东躲西藏呢。
也就跟尹观越来越熟了,他才会偶尔开下玩笑。
尹观也被嘲讽得愣了一下。
毕竟不是谁都有胆子跟秦广王开玩笑。
“我本来还想把我的独门匿迹秘术传给你,看来你是不需要了。”尹观淡声说。
姜望撇了撇嘴,他压根不相信。
尹观这样的人,绝不会滥发善心,滥做好人。他如果哪一天真要传什么独门匿迹秘术给姜望,那必然也是需要姜望做值得这门秘术的事情。
所以尹观现在也是在跟他开玩笑呢,就等着他道歉讨好,然后冷冷拒绝他。
只不过大概太久没有跟人开过玩笑,有点不切实际的生硬。
尽管心里看得清楚,姜望表面上还是‘大惊失色’的配合了一下:“其实我经常需要躲一躲的!”
尹观淡淡看了他一眼,只道:“跟上。”
显然是姜望的“表演”太流于表面,让他失去了难得的玩笑兴趣。
聪明人就是这样索然无趣,因为太容易看穿真相,有时候想要哄一下自己,也做不到。
远远跟着两名看守往松林深处走,一路上无惊无险,神临强者的手段根本不是这样的两名看守所能察觉的。
这处松林中,凶兽随处可见,种类繁多。但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凶兽,甚至彼此都会突然厮杀,但全部对两名看守视而不见。
凶兽没有理智,只有嗜杀本能,但人类还是有很多种方式控制它们。
比如两名看守身上的物品,比如尹观更直接更干脆的力量压制。
在很长的一段距离上,全是凶兽生活的原始环境。
但到了松林中心区域后,姜望便看到了人为的痕迹。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口,成群结队的凶兽正通过洞口往地下去。
只有嗜血本能的凶兽,此时却都很安分,很“守规矩”。
五个手持特制长鞭的修士就站在洞口外,偶有凶兽躁动,便一鞭子抽过去。被鞭打后的凶兽立刻便会驯服下来。
这些长鞭大概是被加上了什么禁制。
姜望注意到,这些凶兽的气息都很足,远比松林中散落的其它凶兽要更凶悍。大概也是精挑细选过,才能被驱赶来此。
那两名看守与持鞭的修士说了几句话,等这些凶兽全部进了地穴之后,便跟着往里走。
“两个选择。”尹观淡声说道:“我杀了他们,或者你打晕他们。”
他话音刚落,姜望便已掐动印决。
从虚空之中,探出一根漆黑锁链,快如电闪,只一转,便将五名持鞭修士全部捆在一起。
正是得传自岳冷的法家秘术,十大锁链之一的囚身锁链。
姜望跃身而至,直接以力量压制,强行封住了他们的道元和五感。
整个过程中,这几名修士完全做不出半点反抗。
“拜师了?”尹观显然认出了岳冷的秘术,表情似笑非笑。
“没有。”姜望摆摆手:“青牌的奖赏,为图方便,没有回临淄。”
尹观也不再说什么,直接走进地下洞口。
如果换做早先时候,知道为祸甚烈的凶兽是被人为创造出来。姜望也很可能会对这些看守生出杀意。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凶兽巢穴即是资源,与开脉丹的诞生有关。这些看守修士,也只是遵令而行。甚至他们是抱着尽忠尽责的意志,来做这样一件事情。很难衡量对错。
说无辜未必无辜。但好像也没有该死的理由。
尹观提出两个选择时,姜望下意识地就出手了,也未尝不是一种本心的选择。
两人沿着地下入口往里走,不时有火盆照亮前路。
这样的情景,让姜望又联想起浮陆的地窟,想到庆火其铭,想到那些幽天里的星兽。他甚至突然想到,在现世的地底深处,是否也会有一片幽天呢?藏着许多贪婪窥伺的眼睛……
终于,尾随着这群凶兽,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洞窟里。
整个洞窟里绝大部分地方,都被一座阵纹繁复的大阵所铺满。
凶兽群次第走进大阵中,老老实实趴在地上。
一名内府境修士守在大阵外。
两名看守走近,低声汇报着什么。
尹观和姜望就藏身在洞窟外,并未跟进去。因为洞窟里面很开阔,一览无余,没有藏身的地方。
姜望看了看他,询问的意思很明显——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直接闯进去?
尹观并不说话,只并起双指,一抹绿焰一闪即逝,在姜望眸前抹过。
姜望眼前一晃,看到的事物有了变化,他得到了自己本身之外的第二个视角。
他看到了整个巨大洞窟里的情形,也看到了那位旭国内府境修士的面容,看到了整座大阵的具体情形,也看到那些暴戾的凶兽安静趴伏在大阵中。如此清晰。
这是那其中一名看守的视角!
神乎其神的手段!
但姜望来不及表示惊叹,因为在下一刻他就看到,两名修士从洞窟的另一边,推动一辆囚车过来。
囚车之中,关锁着一个年迈的老人。
不。
他不是人。
他大部分地方都和人族一模一样,但额上,长着一只黝黑独角。
他是一名妖族!
第四十四章 国之大小
妖族曾经是这方天地的主人,但那已经是远古时代的事情。
在所有的大时代中,远古时代是最漫长的大时代,其初已不可考,甚至时间也无法度量。或许只有传承最古老的道门还留有零星记载,然而道门从未将这些资料公开过。
但远古时代的终末,很多人都知道。远古时代终结的标志,就是人族将妖族赶到世外,成为现世主人。
而后经历了漫长的上古时代、中古时代、近古时代,再到如今。
整个现世世界,妖族几乎已经看不到踪影。
姜望一路修行到如今,从寂寂无名的游脉小道士,修行到现在的神通内府、大齐天骄,却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了妖族!
与突然看到的妖族相比,就连尹观神乎其神借用“视角”的手段,也不那么令人惊奇了。
难道现世仍存在妖族?
难道妖族从未消失?
那辆囚车推着独角的妖族老人往大阵中去,看着大阵里匍匐着的那些凶兽,妖族老人脸上的恐惧非常明显:“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他说的不是姜望所知的任何一个国家的语言,但每一个字的意思都让人听得清楚。
是道语!
跟太虚幻境里的声音一样。
镇守洞窟的旭国内府境修士闻声皱眉:“为什么每一个妖族都要问这种问题?我们要干什么,难道不是很清楚的事情吗?”
站在他旁边的看守笑着应道:“妖族不是无智的蠢物,但有时候放弃思考或许会更好受一点。恐惧让他自欺欺人。他假装不知道,有些事也许就不会发生。”
这名看守说话倒很有见识的样子。
就连内府境修士也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将军来视察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囚车里的妖族老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人族的说笑声让他更为恐惧。他困在囚车,陷入凶兽群中,而这些人对他议论纷纷。
“你们想要逞凶,大可以去找我们的将军,我们的王,我们的战士!”
他挣扎着大喊:“欺负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算什么本事!”
旭国内府境修士嗤笑一声:“妖族里哪有老弱妇孺?”
双方的“交流”注定没有结果,因为他们听得懂妖族的话语,这名妖族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恐惧愈发强烈。
可以看到这名妖族老人,已经衰老的肌肉都紧紧绷着,十分僵硬。
此时,囚车已经推进大阵中心。
推车的两名修士几乎是以逃跑的速度退出大阵,一直退到那名内府境修士旁边。
“时间正好。”旭国的内府境修士迅速掐诀,一息时间也不耽误。
大阵骤然亮起!
无数暗红的线沿着地面攀行,如蛛网蔓延,迅速将所有的凶兽全部勾连在一起。而所有暗红之线的终点,都在那妖族的独角老人身上。
“啊!!”
这名妖族立刻就惨叫起来,声震洞窟。
而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
姜望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一只趴着的凶兽蓦然站起,眼睛里那纯粹的暴戾嗜血,竟然已经散去。
而更令人动容的是,这只“凶兽”体内,隐隐有什么东西孕育出来……
是道脉!
姜望迅速认出来,是正在缓缓成型的道脉!
也就是说,这只凶兽,在此时此刻,已经变成了妖兽!
一切都有答案了。
在玉衡峰的那些疑惑,在此时此刻,解开了后半部分的答案。
野兽“演变”成凶兽,这个过程需要野兽间彼此厮杀,经由相关法阵催化。
当时在玉衡峰,姜望已经见证这个过程。
催化出来的凶兽,则要肆虐各地,甚至杀伤人族,进一步滋生凶性。
到达一定程度之后的凶兽,才有资格向下一步演变。
就像妙玉曾经猜测的那样,“野性是妖兽必须的要素,杀戮是某种必经的过程。”
而下一步,就是凶兽“演变”成妖兽。这个过程需要的,是眼前这座催化的大阵,更是活生生的妖族!
有了妖兽,也就有了开脉丹。
被驯养的妖兽,第二代无法拥有道脉。这或许是存在于种族源流的“自保手段”,被圈养的妖兽毫无意义,自然就不会再有人圈养妖兽。
但仅仅靠野生妖兽,自然无法满足人族修行的需求。妖兽再多,也迟早被杀绝!
于是,姜望和尹观所看到的这套办法被研究出来。
通过野兽到凶兽再到妖兽的多次转变,直接人为的催化妖兽。野兽不绝,妖兽便不绝!
抛开善恶是非不论,这套办法本身,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创造,甚至可以说奠定了修行世界繁荣的基础。
因为它普及了开脉丹!
姜望继而又想到,普通的开脉丹如果是这样得来的话,那么那些有价无市的地元大丹,可遇不可求的天元大丹……难道是抽取妖族、甚至是强大妖族的道脉制成?
可是在妖族绝迹的现世,他们又是去哪里捕捉妖族?
森海源界、浮陆……
姜望突然想起这两个世界。
或许存在那样一个世界,妖族便在那里生存。而人族修士,时不时的降临那里,捕捉妖族回来。
那没有能力捕捉妖族,或者对捕捉的妖族数量不满意的势力和国家呢?
姜望于是想到,当初在清江水畔,那个偷偷绑走贝女的修者。
不由得悚然一惊。
水族和妖族……太像了!
都是和人类极像,也都保有了某一部分种族体征。
姜望感觉到,自己隐约靠近了历史真相,只差最后一点迷雾,需要认知之风来吹散。
这时,大阵中那名妖族独角老人的惨叫声停止了,奄奄一息地趴在囚车中。
而整座大阵里,那些凶兽有近三分之一都站了起来,化为妖兽。更多凶兽则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悄无声息死去。
“收获不错。”旭国的内府境修士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从那些妖兽身上扫过,落在囚车里:“把他带下去医治休养,养好身体后,应该还能再撑一轮。”
“可惜。”他对着旁边的看守感慨道:“给我们的都是这等老衰妖族,顶不了几次用。”
其中一名看守回道:“齐国那些吸血的畜生,怎会让我们占便宜?纵是分配了强壮妖族,也定会让咱们上贡更多的开脉丹。”
几个旭国的修士就这样骂骂咧咧起来,看样子是积怨已久,在幽暗的地穴里,对齐国破口大骂。
尹观故意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面无表情。
可心里,却终于揭开了一个很久以来的疑惑——为什么齐国没有凶兽,为什么齐国普通百姓都可以随意踏出野外。为什么在齐国,普通人还能有“郊游”。
因为所有的危险,都被转嫁在这些小国身上。
齐国的开脉丹,正是来源于这些小国的上贡!
第四十五章 西渡夫人
当初的庄国,也需要上贡吗?
作为道属国,向景国上贡?
强大的国家捕捉妖族,然后将妖族分配给不同的小国。
小国建立兽巢,培养凶兽,再以妖族为原材料,催化出妖兽。然后抽取道脉,炼制开脉丹,并将所得按一部分比例上贡给大国。
如此,便形成了开脉丹的体系循环。
大国实际上也通过这一套体系,悄无声息的控制着各小国。
有一个很直接的推断,凶兽有其成长的必须性,即一定要经历与人族的厮杀。
不如此无法解释,为什么各个小国都在一定程度上或多或少的放任百姓牺牲。如果凶兽只是需要单纯的杀戮,那驱动更多的野兽供其杀戮即可。
可能是这套催化妖兽方法不可避免的缺陷,也有可能是其它原因导致,但这个问题应该无法解决。不然以天下之大,天才如此之多,不会坐视它到如今。
所以培养凶兽的过程,不可避免地要沾染治下百姓的鲜血。
但没有捕猎妖族能力的小国会拒绝吗?能拒绝吗?
大国不直接杀人,但小国永远在失血。
送囚车过来的两名旭国修士再次走进大阵,将囚车推出来,准备送到什么地方去医治休养。
囚车经过那名内府境修士的时候。
已经奄奄一息的妖族独角老人,忽然睁开眼睛,充满恨意地盯过来。
即使是通过别人的视角看到这个眼神,姜望依然能感受到那刻骨的恨。
“我一生没有作恶,为什么要受此折磨?为什么?”
他几乎是泣血在问。
旭国的这名内府境修士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不是挖苦讽刺,而是正面的回应了他。
“我们国家也有很多一生没有作恶的人,却要死在凶兽嘴里。你问为什么,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可惜这名妖族独角老人仍然无法听懂,就这样带着满心的仇恨,被囚车带离了此地。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尹观直接往外飞去。
姜望默默地看了那名内府境修士一眼,最终什么动作也没有,转身跟上尹观。
此行好像已经找到了答案,解开了一直以来的疑问,但他的心,并没有轻松起来。
一直到离开这片松林,都是如此。
一个疑问解开,更多的疑问出现。
人族和妖族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妖族在哪里?实力如何?
生活在现世里,一直以来对开脉丹习以为常。开脉丹的产量也确实不少,接触修行日久,慢慢也不觉得多珍贵,至少以他现在的实力,挣一颗开脉丹非常容易。
但是现在想来,开脉丹能够让没有修行天赋的人也开始修行,这是多么伟大的创造!
那位研究出开脉丹的强者,姓名为何会失落在时间长河里?
“我走了。”
出了松林,尹观随口说了一声,便已飞离。也不管姜望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在大多数时候,他的确是个只在意自己目标的人。
只是……
姜望忽然想到,以尹观的行事风格,为什么还会特意与他一起跑一趟松林,探究凶兽巢穴的秘密?
佑国也是小国,也会经历这些。只是姜望以为,尹观这样的人,大概是不会在乎背后的原因的。
难道他这样心坚如铁的人,也和自己一样,有犹疑彷徨的时刻吗?
……
……
尹观和姜望离去不久,地下洞窟之中,两名看守瞧着那些催化的妖兽,心里满是丰收的喜悦。
一次催化成功三分之一,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功几率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刚刚有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旭国的内府境修士说道。
“以您的实力,在这个地方,难道还有什么能威胁到您吗?”其中一名看守拍马屁道。
但这句话刚刚说完,他就惊恐的大叫起来:“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怎么看不见了?大人!大人?”
在他旁边的另一位看守也跟着嘶喊:“我好像瞎了!怎么办?!”
“镇静!”
内府境修士喝止他们的惊慌失措:“我来看看。”
他凑近去观察,只见两位看守的眼睛都圆睁着,但是里面已经失去了神采。
确实是瞎了,但是怎么瞎的,因为什么瞎的,却全无头绪,根本看不出来!
这名内府境修士也一下子慌了,结合之前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恐怖在暗中窥伺。
“你们就在这里不动,我去请人!”
他转身便往洞窟内部飞,里面有法阵,可以联系到旭都,援请强者来救。
两名失去视觉的看守,心中又惊又惧。
“大人,大人你去哪里?带上我,带上我!”
“不要丢下我们啊大人!”
骤失光明,他们完全无法适应,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又怎么可能追得上内府境的修士?
他们不知道的是,刚才有人“借用”了他们的视角。
而这,就是“借用”的代价,并且这代价要他们自己来付!
尹观的秘术,歹恶如此。
……
旭都的强者赶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
并不是说赶路需要那么久,而是旭国强者有限,每一位强者都处在非常重要的位置,抽调强者要需要协调很多关系。而松涛兽巢这边只是两名看守突然瞎了,兽巢本身并未受到破坏,因此在旭都那边的判断中,事态并不那么急迫。
“他们的视觉被剥夺了,施术者很强。”
旭都来的强者是一位中年妇人,面容普通,但气质很是干练。
看了看驻守此地的内府境修士,补充道:“不可逆转。”
两名盲了一夜的看守立时绝望。
内府境修士也颇有些兔死狐悲,毕竟昨晚那位强者如有一念之差,很可能盲的就是他。
“宋大人,施术者是谁?为什么剥夺他们的视觉?”
姓宋的中年妇人也想不到,那仅仅是尹观“借用”视觉的副作用。
思考问题的角度单纯从剥夺视觉来延伸,自然而然地便偏离了方向。
“更像是一种警告。”中年妇人道。
“警告?”内府境修士大惊:“您是说……”
他想起昨晚的大骂,不由心中不安。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注意到一批凶兽,有被强者压制过的迹象,本能中仍然遗留了恐惧,对方应该也是一位神临境强者。”妇人道。
从这个“也”字,说明这妇人同样是神临境强者。而整个旭国姓宋的神临境强者只有一位,那便是西渡夫人宋涟。
她分析过后,问道:“这次的开脉丹,咱们没有克扣数量吧?”
内府境修士一脸苦相,没有言语。
不克扣数量怎么可能?每次催化成的妖兽,他们都会在合理范围内少报一些,如此为自己国家多留下一些开脉丹。
毕竟每一颗开脉丹,就是一位超凡修士。
“撞上了也是没办法。”宋涟叹了口气:“这次的收获,就全部上贡给齐国吧。”
他们把昨晚的尹观,误会成了齐国派出来抽查开脉丹收获的强者。
而剥夺两位普通修士的视觉,显然便是齐国强者的警告了。
对于这种警告,旭国必须给予回应。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彼强我弱而已!
第四十六章 怀岛
弦月岛是近海群岛第一大岛,也在近海群岛最东处。
整体呈弯月状,外凸的一面对着大海,内凹的一面对着近海群岛。
从极高处俯瞰,又像是正在伸出双臂,怀抱群岛。
所以弦月岛还有一个名字,是为“怀”。怀抱的怀,也是怀念的怀。
怀岛也好,弦月岛也好,威名赫赫的钓海楼,宗楼就坐落于此。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这是天涯台峭壁上的刻字,天涯台因此得名。
传说在此岛最高的天涯台上,钓海楼的创派祖师,曾一人一竿,于此钓龙!
这也是钓海楼这个名字的由来。
当然,对很多人来说,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给自己祖上贴金很是常见,哪怕说得再夸张一些,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但钓海楼的创派祖师这一段之所以不被认可为历史,是因为自中古时代末期,龙族就已经绝迹于世。从中古时代传承下来的势力自然也有,但并不包括钓海楼。
钓海楼强者一言啸海,迫退齐国强者,并不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钓海楼在近海群岛的强硬态度,也是齐国在这里进展缓慢的重要原因。
但这无疑是令人不安的。
齐国筹谋近海群岛已经很久,尽管一度被近海群岛所有宗门势力联手抗拒,不得不宣布退出。
但在通过海市贸易,以各大世家名门为前驱,用这种更温和的手段重回近海群岛之后。多年经营下来,人们不得不承认,齐国在近海群岛的经营,已经可以排到所有势力里的前三。
齐国的一些顶级名门,像大泽田氏,很早以前就开始经营近海群岛。而重玄家现任家主的四子重玄明河,更是亲自坐镇近海群岛。前不久田氏与重玄氏还达成了交易,转交崇驾岛十年开发之权……
总之在近海群岛上,齐国的影响力已经不容忽视。当然,钓海楼的领袖地位,同样根深蒂固。
齐国与钓海楼的争锋相对,无疑让人惶惑。
海宗明作为钓海楼宗楼长老,对此却毫无担忧。
钓海楼与齐国方面在暗地里的交锋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只是很少放在明面而已。看似风平浪静的大海,海底的暗涌从未停息。一直到如今,钓海楼依然牢牢把持着近海群岛第一势力的位置,无疑就说明了结果。
诚然齐国强大无比,放眼整个天下,也少有势力能够比肩。但东域才是其根本之地,齐国永远不可能全力经营近海群岛。除非有一天,它在东域被人掀翻,不得不转向近海群岛,又或者,彻底统合东域。
而在海上,钓海楼又怕得谁来?
钓海楼有在大海上面对一切的自信,这是历史所验证的,也是未来将延续的。
此刻让他烦心的另有其事。
近日他几经辛苦,寻到了一本古籍。研究许久之后,破解了古籍上的一些隐藏线索,与之前所得的收获互相验证,于是发现了一个新的信息。
“那处废弃海楼里,核心宝物是一面镜子?红妆镜?可取宝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镜子啊。被谁提前取走了吗?但有些禁止分明未被毁坏过,说明之前没人闯进才是。”
“不对!”
他回过念来,立刻想到了答案。
“该死!竟然被胡少孟那个小崽子耍了!”
他怒不可遏的站起来:“老子要将他挫骨扬灰!”
但胡少孟已经死了,尸体都没有带回来,挫骨扬灰也要跑到阳国去才行。现在已经是齐国领地,那就更不方便了。
海宗明让自己冷静下来。
首先,胡少孟的死,他是知情的。这小子玩弄同门师姐的感情,还加以暗害,尤其对象是在宗门内颇有前途的竹素瑶。
好好一个修行种子,被他给毁了,最后失落在天府秘境。
做得隐秘倒还罢了,偏偏还被人家的妹妹发现。
此事门规难容,便是他海宗明身为长老,也没法徇私。而且这事传回来的时候,胡少孟已经被杀死,就更没有徇私的必要。
竹素瑶的师父,那个老虔婆可不是好惹的。
所以他对胡少孟的死讯保持了沉默。
只是现在知道了红妆镜的存在,那有些事情,就需要重新计较了……
最核心的问题是,红妆镜现在在谁手里?
竹素瑶若还活着倒有可能,但她那个一直被保护在羽翼下的妹妹,绝无可能是胡少孟的对手。
海宗明对自己弟子的实力还是清楚的。
所以是那个老虔婆帮了忙吗?暗中派了高手过去,甚或是亲自出马?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才行……
胡少孟已经死了有一阵了,而他之前什么反应都没有。也就是说,夺走红妆镜的人,并不知道他海宗明知道了红妆镜的存在。
所以现在他在暗处,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红妆镜那样的宝物,不是两三天就能够研究明白的。因此时间还有。而且现在着急也于事无补。
竹碧琼回来后,只陈述了胡少孟的罪状,并没有说她具体是如何杀死的胡少孟。其间的详细过程,她就算要说,也只会跟自己的师父讲。
因此,现在首先要调查清楚的是,在胡少孟死的时候,那个老虔婆手底下,有谁离开了近海群岛。
那个人应该就是杀死胡少孟的人。
谁杀死了胡少孟,红妆镜就应该在谁手上!
当然,也有可能最后上交给了那个老虔婆。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老虔婆肯定能掂量出那个宝物的分量,他要想夺回来,须得好好筹划才行。
想着想着,海宗明怒从心中起,忍不住一掌拍碎案几:“孽畜!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你了!”
……
此时的姜望,并不知道在松林兽巢里的行迹被人察觉,又因为误会,消弭了风险。他也更不知道,在遥远的近海群岛,胡少孟的事件还有后续影响在发酵。
他现在已经来到了悬空寺佛土外,之所以没有踏进去,是因为还有一些隐忧。
倒不虞怎样进入悬空寺山门,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堂堂齐国四品青牌,实封爵爷,想来不会连拜山的资格都没有。
他主要想知道,那个苦觉老和尚,这会儿在不在悬空寺……
第四十七章 拜山
田间,老人正在翻土。
这活儿并不很急切,每天翻弄一部分就行,来春时播种会更方便。
身子骨在家里也是锈着,倒不如出来动动。
田垄上走来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
这少年生得眉眼清澈,气质极好。
只是神态……有些鬼祟。
“老丈,我向您打听个事……”
不过佛宗圣地所属,民风淳厚。老人倒并没什么不好的揣测。
只慢悠悠地把土块敲碎,笑容慈祥:“什么事?”
这少年自然便是姜望了,提及苦觉的名字时,还左右看了看,可见黄脸老僧给他造成的阴影之大。
小意地问道:“苦觉大师近日可回了佛土,老丈知否?”
老人摇摇头:“不曾听说。”
妥了!
那苦觉老和尚实力强大,德高望重(他自称)。此等高僧大德若在寺中,信众不会不知道。毕竟佛宗的高僧,可是经常需要做功德的。
悬空寺又是偏苦行的,常有高僧在田间劳作,与信众之中没什么距离。
姜望放下心来,腰杆也直了,气色也从容了:“谢过老丈!”
有礼貌地道别之后,便径往悬空寺山门而去。
老丈在原地继续翻土,只是难免生起些疑惑——
圣寺里有苦觉大师吗?是没听说过啊。听起来像与方丈同辈哩!
……
……
显现在世俗间的山门,只是悬空寺的一部分,通常称之为外山。
悬空寺这样的宗门,自有专门接待修行者的知客僧。
那些世家名门出身的,到哪里拜访,都要着人提前递上名帖。
上书家门、名爵。
姜望倒还没有那般讲究,但也依足了礼节,向知客僧表明身份。
毕竟他是来拜访,而不是来踢馆的。
“青羊姜望,受人之托,前来拜山。还请……”
姜望这边对着悬空寺的知客僧,正像模像样的在走流程呢,一个和尚慢悠悠的从旁边走过去。
忽然停步,往回退,惊喜的声音响起,把姜望吓了个哆嗦,话茬子都忘了扔到哪里去了。
“净深小师弟!”
姜望头皮发麻。
回身一看,那和尚生得眉清目秀,僧衣干干净净,头皮都锃光发亮,正是青羊镇就见过的“老熟人”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千算万算,居然漏了净礼和尚!
但姜望很快发现,他岂止一失?
因为净礼和尚已经转头高兴地大喊起来:“师父!净深小师弟回来啦!”
声音灌注道元,在山门间传得很广。
嗖!
风声吹过。
“哪儿呢,哪儿呢?”
声音先到,黄脸老和尚后脚才落下,一眼便瞧到了表情僵硬的姜望。
“好徒儿!”
他赞道:“你这不是自投罗……自己想清楚了嘛!”
“顿悟啦?”苦觉咧嘴笑了,露出一口不怎么白的牙齿,又点头表示肯定:“我就说你有慧根!”
净礼和尚则充满感情地看着他:“在临淄那等浑浊之地,小师弟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都有些憔悴了……”
那知客僧愣愣地打量着姜望,心想这就是净礼大师那位传说中的师弟吗?怎的还没有剃度的?
姜望:……
我遇到你们,能不憔悴吗?
“两位大师。”姜望深吸一口气:“我想你们是误会了。”
“不误会,不误会,都是一家人。师父懂你。”苦觉笑得合不拢嘴,伸手便来牵他。
姜望连忙避让,但完全失败了。道元刚刚开始涌动,手已经被抓住。道元冲撞,却如撞上铁壁,根本无法动摇分毫。
瞧上去倒像是他主动让“师父”牵住自己。
场面相当和谐。
净礼和尚在一旁嘻嘻笑道:“小师弟可算迷途知返,回山门享福哩!”
苦觉已经牵着他往里走:“走,为师带你去认认门!”
姜望心中暗惊。他愈是强大,却愈发能认识到苦觉的强大。今日之姜望,比当日在青羊镇的姜望,强出不知多少。可是在苦觉面前,却依然没有挣扎之力!
等等,认什么门?
他反应过来,连声道:“大师,大师,您听我说。”
“嘿,你还挺认生!”苦觉为了表示自己的亲切,还故意挤了挤眉,又佯怒道:“还叫大师呢?”
净礼也跟着道:“该叫师父啦。”
说罢,他自己美滋滋的笑了:“然后叫师兄!”
跟这一老一小两个和尚是掰扯不清楚的。
姜望无奈之下,运转道元,洪声喊道:“受观衍大师之托,大齐青羊镇男、四品青牌捕头姜望,前来拜山!”
他说出自己的此行目的,想引出能压得住苦觉老和尚的人物。同时点明自己在齐国的官爵,表示咱是有后台的,在齐国混得很好,想让老和尚小和尚都死了心。
声震山门。
净礼和尚是自己人,大喊大叫没事。姜望这样一吵,倒有些挑衅意味了。
只不过这会没人在意这些。
“什么衍来着?”苦觉转过头,去问自己的乖乖大弟子。
净礼和尚老老实实道:“好像是观……”
“什么观来着?”苦觉又来问姜望:“好徒儿,看到师父你很高兴,但不要口不择言啊。”
他们俩倒是都不在意姜望的名爵,但对他口中的那位大师很是敏感。
无他,观衍的辈分实在太高了!
悬空寺现行的字辈是“度行定止观意心,悲苦净空皆法缘”。
“观”字辈比“苦”字辈还高了四辈!
这时一个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发愁的声音,响在众人耳边。
“把姜施主请进山门。”
声音的主人这样吩咐道。
首先“姜施主”这个称呼,说明他并不认可苦觉单方面的收徒。然后一个“请”字,表明了态度,不可强迫。
除了苦命方丈,也没谁能劝得动收徒心切的苦觉和尚了。
而他说的山门,当然是悬空寺真正所在。
方丈师兄发话了,苦觉只能放开姜望的手,但表情仍然不太爽利。
“唉,乖徒儿,你这次来真是有事啊?不是专门来看师父的?”
“我确实是受人之托。”姜望无奈道:“还有,苦觉大师,请不要再叫我徒儿。”
“徒儿等会说话须熟思些。”
黄脸老僧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撇撇嘴道:“那些秃驴挺麻烦的,尤其一个叫苦病的,更是从小就讨人嫌。不过你别怕。”
他拍拍胸膛:“为师护着你!”
第四十八章 墙角秃驴
宝塔如林,尽数悬于空中。
这一幕景象带给人的震撼,非亲见无法感受。
而那座纯粹靠本身材质悬在空中,极目不见尽头的雄阔主寺,更是颠覆了姜望对寺庙的认知。世上竟有如此建筑?
不愧是佛宗东圣地,无数佛子日夜诵念的地方。
姜望在塔林中穿梭飞行,直往悬空主寺而去。
左边是苦觉老僧,右边是净礼和尚,颇像两尊护法金刚。一左一右,“保护”得很严密。
“两位大师。”姜望想了想还是说道:“贵寺很宽敞,你们大可不必靠这样近。”
“说什么胡话!”苦觉老和尚斥责道:“你还小,不知世上人心险恶。这庙大妖风也大,池塘深,王八更多。那些秃驴个顶个的蔫坏!咱们师徒正是要团结一心,携手并进,齐心协力,正本清源。扫荡不正之风,将悬空寺发扬光大,等将来为师做了方丈,你就是下任方丈。”
“师父。”净礼和尚在一旁听得不对劲:“那我呢?”
“呃……”苦觉这才想起来,上次画饼,是已经把下任方丈的位置许给净礼了的,于是改口道:“你年纪大一点,懂事一点。做师兄的要让着师弟。净深是下任正方丈,你是下任副方丈。”
净礼和尚倒不很在意正方丈被师弟抢了,让着师弟原也是愿意的。只是挠挠光头:“可是咱们悬空寺没有副方丈啊。”
“净礼啊,你怎的变得如此僵硬?”苦觉老僧批评道:“咱们出家人,要懂得变通。家都出了,你还守那些条条框框,那你当初出什么家呢?副方丈这个位置,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师父说得对。”净礼双手合十,深受启发:“是弟子着相了。”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聊了起来,姜望在中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不像是脑子正常的人能展开的对话。
别的不说,觊觎方丈的位置,还要“正本清源”,改革寺制……这么大一个事,是不是应该在没人的地方讨论啊?
姜望头疼不已。
这苦觉老和尚异常顽固,又满嘴胡言。但无论他说什么,净礼小和尚都深信不疑,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师徒。
姜望愈发坚定了要敬而远之的念头,这对如此契合的师徒,他哪里配加入其中?
好在他飞行速度不慢,在苦觉净礼师徒开启下一个话题之前,终于在悬空寺主寺前降落。
令他意外的是,悬空寺的方丈苦命大师,竟然就在寺前等待。
那是一个白眉耷拉、面容愁苦的胖大和尚。
一看到他,便有命运无常之感,心生忧虑。
此前从未见过,但一看到他,便知此人是悬空寺的方丈苦命大师无疑。
姜望道心极坚,当然不会为这小小忧虑所动,主动出声道:“竟劳方丈相迎,姜望实在惶恐。”
胖大和尚笑了笑,但笑起来比不笑更发愁、更凄苦:“无妨。适才姜施主在山门外说,此来是受观衍法师所托?”
“正是如此。”
苦命大师点点头:“我寺玉牒中,的确有观衍之名。他在五百年前失落于秘境世界,音信杳无,想必施主亦是于秘境中得见?”
“是。”姜望道:“我是在大泽田氏的七星楼秘境里,有幸遇到观衍大师。他……”
“等等。”旁边的苦觉老和尚一把拉住他:“好处都还没谈,你急着说什么?”
苦命大师瞧着这黄脸老僧,有些哭笑不得。
这时在苦命身后,一个面容严肃的黑衣和尚开口道:“苦觉,不是什么事都可以任你胡闹的。”
“呵。”苦觉毫不客气地冷笑:“苦谛你一个区区观世院首座,也来教训我吗?”
悬空寺三大院,分别是降龙院、拈花院、观世院,各自不分高低。三院首座,在寺中地位都仅在方丈之下。
但在苦觉口中,就成了“区区”……倒像他已经当上了方丈一般。
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他苦觉大师在悬空寺里连个职务都没有。
“我让你少造口业!”苦谛和尚明显是个严肃的人,看不惯他不守规矩,冷脸道:“刚才在路上,你乱说什么话?”
苦觉和净礼对方丈之位大放厥词,若真要追究,还是能追究一下的。
但苦觉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反而勃然大怒:“好你个长耳朵没毛的黑兔子,又偷听我说话!”
在场所有和尚里独他一身黑衣的苦谛气得声音都在抖:“你敢大放厥词,却不敢让人听见?!”
“哼!奉劝你少做些听墙角的亏心事。”苦觉老僧大义凛然:“佛门无上神通,不是让你用来偷鸡摸狗的!”
苦谛气得声音都尖了:“谁偷鸡摸狗了?”
“呵。”苦觉成竹在胸地冷笑:“道历三八一四年七月九日晚,你没有做晚课。人在哪里?你把人家的芦花鸡偷着吃了,现在想不认账?没门!”
“你!”苦谛胸膛直鼓,仿佛要炸开一般。
姜望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
道历三八一四年七月……好家伙,一百多年前的事情,还拿出来说。
苦命大师一张脸苦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当年那只鸡,的确是苦谛偷的。但是他们几个都有份偷吃,其中苦觉吃得最多!偏偏现在苦觉自己一个人大义凛然,好像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在场这些方丈啊首座啊,谁也不好站出来说,那是当年大家一起吃的。
毕竟是犯戒的事情,那么多弟子都看着呢!
在满场沉默中,苦觉已经乘胜追击:“你这偷鸡小贼,墙角秃驴,实在有损我悬空寺的赫赫威名!我看这观世院首座的位置,你已经不适合再做了。”
“掌门师兄。”他转而一脸诚恳地看着苦命大师:“我就暂时担当起这份责任吧。师兄你放心,我苦觉不是恋栈权位之人,不像苦病他们那样,霸着首座舍不得挪屁股。待我寻到有德之人,就立刻卸任!”
谁都知道,他一旦真成为了观世院首座,那个“有德之人”,大概是一辈子都找不到了……
苦病在旁边勃然大怒。苦命专门劝过他,所以他这一次闷声不吭,完全不发表意见,没想到这也能被波及到,无妄受灾。
顿时怒吼起来:“我怎么是舍不得挪屁股?降龙院司职护道,首座向来能战者担之。你要是打得过我,你尽管来啊!”
他身形干瘦,但声量奇大,竟如洪钟一般。
震得听者暗暗心惊。
偏偏苦觉跟没事人似的,还掏了掏耳朵,面对着苦命大师:“师兄你看看,你看看。动不动就要跟我打架。我悬空寺堂堂佛门圣地,竟然沦落为逞勇斗狠的地方。这像什么话?”
他摇头扼腕,悲愤交加:“祖师们筚路蓝缕,开创这份基业。一定想不到后辈僧人这样不争气吧?我这颗心,痛啊!”
第四十九章 六恕
姜望眨了眨眼睛,黄脸老僧果然很强!
一人独战两大首座,还占尽优势,真真恐怖如斯。
那边苦命大师也无法再沉默了,眼看着苦谛、苦病相继‘败下阵来’,赶紧出声道:“姜施主勇于任事,帮助我悬空寺弟子传递消息,悬空寺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唉。”苦觉在一旁抢声道:“师兄你倒是先说说,具体什么表示啊。到时候说一声多谢吗?”
观世院首座苦谛眉头紧皱,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大概是想到了刚才的“惨败”,又悻悻地闭上了。
苦命无奈道:“那苦觉师弟,你说以什么做酬谢为好。”
“这个嘛……”苦觉真情实感地琢磨开了:“降魔法器不能没有,佛门大手印得传一套吧?舍利子好歹要来几颗,咱们悬空寺何等地位,要送就送高品质的。”
苦命愁眉苦脸:“降魔法器还好说,佛门秘法不可轻传,舍利子姜施主恐怕用不上吧?”
“什么叫不可轻传?”苦觉跳脚:“净礼是我徒弟,你不传我也要传的。至于舍利子……”
他们在这边讨价还价开了。
虽然苦觉的确是在为他好,但这份殷勤实在让姜望有些受不住。
一脸无奈地道:“诸位大师,我就是帮观衍大师送件东西,不需要什么酬谢。”
“这孩子,怎么脑筋不转呢?”
苦觉扯了一把姜望,批评道:“就算你不需要,你师兄不需要吗?”
净礼和尚没心没肺地道:“我没什么需要的,我在寺里过得很快活!”
苦觉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对姜望道:“就算你师兄也不需要,你师父不需要吗?”
他苦口婆心:“你师父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还为你们两个不懂事的徒弟奔波劳碌,终日辛苦,你说容易吗?不得弄几颗舍利补一补?”
“我确实不需要酬谢。就算真的需要什么回应,观衍大师已经谢过我了。”姜望看着苦命大师,态度很坚决:“这是我和观衍大师的约定,我此来悬空寺,只是来履行约定而已。”
他说着,从储物匣中取出观衍的那件雪白僧衣,双手捧着,送到苦命大师手里:“我答应过观衍大师,把他的僧衣送回悬空寺。就是这么一件事而已。”
苦命看着手里的雪白僧衣,忍不住道:“他就只是要,将这件僧衣送回本寺而已吗?”
他本以为是失落在秘境世界里的前辈僧人,借姜望之口,向悬空寺求救。正要问清楚那处秘境世界的具体位置,好安排救援。能够经历五百年历史的僧人,至少也是神临境修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悬空寺都有救援的必要。
没想到,那个名为观衍的僧人并无求救之意,就只是把僧衣捎回来而已。
姜望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摇头叹道:“我遇到观衍大师的时候,他只剩一点真灵。是借助我同行之人的一件宝物,才得以显化身形。临别之际,他只是让我把他的僧衣送回悬空寺,烧在他师父的坟前。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姜望言语间有意隐去苏绮云的寄神玉,除此之外,别无遮掩。
悬空寺众僧人尽皆肃容,就连向来没个正形的苦觉老僧,也下意识地收敛起来。
只剩一点真灵,确实是救不回来了。那位法号观衍的前辈僧人,在秘境世界中遭遇了怎样的厄难,才会凄惨到只剩一点真灵?
失落了五百年,现在只有僧衣“回家”。
苦命托着雪白僧衣,看向观世院首座苦谛。
苦谛凝神一阵,说道:“观衍师承止相法师,止相法师已于五百年前死于外道之手,尸骨无存,只得衣冠为冢,随葬于定余塔。”
止相法师在五百年前死于外道之手,也就是说,在观衍进入七星楼秘境世界之前,他的师父就已经死了。
难怪观衍直接说要把僧衣烧在师父坟前,也没有过问一下悬空寺的情况。
根据悬空寺的玉牒记录。
观衍师承止相法师,止相法师又师承定余法师。
而定余法师是留下了金身,自成塔林之一的高僧大德。他死之后,供奉他金身的石塔,就是定余塔。
止相作为定余的弟子,衣冠也随葬于定余塔中。
苦命沉默一阵,说道:“姜施主,请随我至定余塔。”
“理当如此。”姜望应声跟上。
苦命方丈胖大的身形飞离悬空主寺,穿入塔林之中。
姜望这时才意识到,他之前一路穿行而来,经过的悬空塔林,那些宝塔,竟全部是供奉已故僧人的石塔!
定余塔只是其一。
这是一座外观简单的石塔,在刻印的法阵作用下悬空而立,仅从外表看,就是悬空寺山门中一座普通的塔寺而已。
姜望此时却已经知道,石塔里供奉着定余法师的金身,以及他的若干随葬弟子。
一行人飞至定余塔前。
苦命松开手,任观衍的那件僧衣飘在空中。
“就请姜施主,完成他的心愿吧。”
姜望点点头,伸指弹出一朵焰花,任焰花飘向僧衣,将其点燃。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肃穆的氛围中。
也就没有人注意到,姜望弹出焰花后,旁边苦觉老和尚的表情,一下子复杂起来。
唯有心思纯净的净礼和尚忽然感受到一种悲恸,忍不住伸手扯了扯黄脸老僧的破衣袖。
定余塔前,雪白僧衣飘在空中,在火焰中燃烧。
这一幕是祭奠,这一幕竟也像新生。
便在此刻,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姜望根本找不到这声音的来源,只觉得它似乎就来自于僧衣之中。
苦命、苦病、苦谛、苦觉,这四位和尚却几乎同时仰头望天——那是北斗七星,玉衡星的方向!
那力量自玉衡星域投来,以僧衣为信标,让声音落在这里。
这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声音。
姜望听出来,是观衍的声音。
“我佛。”
“恕我罪,恕我妄,恕我堕。恕我甘,恕我痴,恕我执。我于极恶之地,见得极乐之花。此生,终不成佛。”
姜望心神一震。
别人不知道前因后果,观衍和小烦的故事,他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在这一段话里。观衍请求佛祖宽恕,其实也是请求他的恩师宽恕。
他说,请宽恕我的罪孽,宽恕我的妄念,宽恕我的堕落,宽恕我甘之如饴,宽恕我痴心不改,宽恕我执迷不悟。
因为我在世间极恶之地,看到了我的极乐之花。
我放弃我一直以来坚守的道了。
这一生我不再追求成佛。
第五十章 无眉
观衍所说的极恶之地,当然是黑暗时期的森海源界。
而他说的极乐之花,当然只能是小烦。
“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极乐世界是很多佛子一生的追求。
但对观衍来说,就在森海源界,他已经寻到了他的“极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姜望才知道,观衍本是有机会离开森海源界的,但是他不愿再离开。
他让姜望把他的僧衣送回悬空寺,只是为了跟他的信仰告别,与他已经死去的恩师道别。
从此以后,他才能坦然弃佛而去。不必再遵循清规戒律,可以爱他所爱。
雪白僧衣在空中燃尽最后一缕,观衍的声音也消散无闻。
姜望躬身行了一礼,而后直起身来,与悬空寺众僧道别:“佛门清净之地,世俗之人不敢久留。此间事了,姜望先告辞了。”
“观衍法师之事有劳施主。”苦命方丈道:“还请稍待,老衲着人取些佛缘来。”
所谓“佛缘”,就是酬谢的体面说法了。
其实就算苦觉不争取,悬空寺这种级别的宗门,也不会让姜望空手而去。当然,“佛缘”的级别还是会有所调整的。
悬空寺家大业大,又有苦觉出面争取,苦命方丈让人取的“佛缘”必然价值不菲。
但姜望仍然拒绝了:“观衍前辈是我非常尊敬的人。他愿意信任我,我也愿意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实在无需什么酬劳。况且僧衣已燃尽,这件事已经与贵寺无关了。之前我不会拿,现在更不会拿。”
观衍僧衣燃尽,表明他与悬空寺缘分已尽。
姜望点出这一点,苦命自然没有再强行送礼的道理。只是心中对这位少年的评价,难免又提高了些。
“悬空寺会记得施主的善意。”苦命竖掌于前,念了一声佛号:“南无释迦摩尼佛。”
姜望再次回礼,然后转身离去。
他这边脚步一动,苦觉立刻挤到跟前,满脸堆笑:“为师送你。”
姜望没法拒绝,拒绝也不会有用,只得客气道:“那就有劳大师了。”
苦觉极其顽固的以师父自居,姜望也不厌其烦地拉开距离,一口一个大师,澄清关系,绝不肯听之任之。论起坚持来,一时倒也分不出高下。
苦觉跟姜望走了,净礼和尚自然也屁颠屁颠的跟上。
悬空寺一位方丈、两位首座,仍然在定余塔前。
一阵沉默之后,观世院首座苦谛先开口道:“观衍这是叛离山门了,此事如何处理,须得有个章程。”
“都只剩一点真灵了,还能怎么处理?”降龙院首座苦病‘喊’道。
看得出来他已经尽量小声了,但还是震耳欲聋。
好在大家早都已经习惯。
“我看未必。”苦谛摇摇头:“一点真灵如何能与人沟通,如何能请托人办事?况且,他还能自玉衡星域投射力量过来。”
苦命在此时出声:“我看姜施主本性真诚,没有说谎。”
“他或者是没有说谎。但以他的修为,能够看透真相吗?”苦谛反问。
苦病洪声道:“他失落秘境世界五百年,完全可以不让我们知道他还活着。还特意请人送回僧衣,与山门告别,足见他对宗门的感情。”
“那是他的事情,也是他的选择。”苦谛不为所动:“我只知山门规矩如此。任何人不得逾越。他一路修行,皆是我悬空寺资源。一应超凡造化,皆是我悬空寺所付。岂能说一声‘此生终不成佛’,就轻易脱离山门?”
苦病倒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他知道苦谛就是这样古板的人,而且抬出寺规来,他也实在没什么好说,因而只问:“那你说怎么处理?”
“先找到他。如果的确只剩一点真灵,所受之苦足偿其业,悬空寺也就不再追究。如果不是如此,那至少也要废去他一身所学,将他自超凡境界打退,让我悬空寺秘法不至外传。”苦谛表情严肃,没有转圜余地。
苦病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可能严厉了一些,但也的确是在维护山规。
便在此刻,一个无眉和尚彷似凭空出现,落在他们身后。
“五百年教化之功,不足以偿此师恩吗?”
苦病连忙转身,以方丈之尊,仍然先行礼道:“您怎么来了?”
“故人气息,引动了禅机。”
无眉和尚面相凶恶,声音却很是和缓:“观衍的事情,便到此为止吧。”
“止恶禅师。”苦谛依然不改辞色:“小僧只是遵山规而行。”
这位无眉和尚,竟是“止”字辈高僧,比观衍还要高出一辈,比苦谛等人高出足足五辈,难怪就连苦命也要先行礼。
但辈分是辈分,苦谛作为悬空寺现任观世院首座,并不需要为其违逆意愿。
无眉的止恶禅师叹了口气:“观衍是止相所收的弟子。所有‘观’字辈弟子中,他最晚入门,年纪最小,是所有‘观’字辈弟子的小师弟。”
“止相死时,请托止休看顾,后来止休又死。是方丈……”
无眉和尚说到这里,有些歉意的看了苦命一眼,转口道:“是止念师兄亲自看顾的他。”
止恶禅师嘴里的止念师兄,自然便是他那时候的悬空寺方丈了。
其人早已圆寂,所遗金身就在这塔林之中。
苦谛皱眉道:“山门对他如此爱护,他更应该忠贞不二才是。”
“当年止念师兄是属意他继任方丈的,可惜后来失落于秘境世界,杳无音信。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久,竟然还能得到他的消息。”
止恶禅师摇摇头:“我所见诸佛子,自当年至如今,以他悟性为第一。可惜……”
“既然他如此了得,更不能就这样放任他了!”
苦谛实在有些不满,规矩就是规矩,止恶禅师当然辈分很高,也很值得尊重,但是他作为观世院首座在这里谈规矩,其人却一个劲的回忆往事,实在令人不快。
说好听点只是碎嘴,说难听点,有些倚老卖老了!
止恶禅师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观世院首座换了这么多,竟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个个古板。我看到你,恍惚竟觉还是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