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封地
有匿衣的掩护,一路无惊无险。
各城域之间,盘查十分严格。
从赤阳郡到日照郡,走直线,一路上要穿行十郡。
姜望完全是在修行中度过路途,身边有一个随时有可能带来危险的地狱无门秦广王,倒也不存在枯燥——提心吊胆还来不及。
进入日照郡后,姜望直接原地遣回车夫,顺手将马车整个送予他。
车夫跑一趟远路,得到不菲报酬,回去时还白赚一辆马车,简直开心极了,对姜望连连鞠躬感谢。
望着马车慢慢远去,解下匿衣的尹观说道:“你看,人其实很容易满足。而这个世界无垠广阔,物产丰饶,足够让所有人都吃饱饭。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过得不快乐呢?”
姜望随口回道:“我听过的说法是,人最难满足。拥有的更多,想要的也更多。”
最容易满足的是人,最难满足的也是人。
尹观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已经到日照了,你有什么计划?”
“现在离开国境肯定很困难。”姜望直接摇头:“我先回青羊镇看看。一路上坐马车慢悠悠的,到了日照郡却不回青羊镇,反倒急匆匆的要离境,一定会惹人怀疑。”
在贝郡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林有邪似乎对他有所怀疑。如今真个牵涉进了尹观的事情,愈发需要谨慎。
“你考虑得很周全。”尹观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姜望的安排。
北衙追缉他们行踪的手段非常多。
其中一种,就依托于“国势”。也是对付他们这些“外来者”最简单也最好用的手段。
这种手段说起来玄妙,其实本质很简单。齐国的修士也好,百姓也好,乃至一草一木,都是齐国的一部分。
而对于体现在各方各面、各行各业,无所不在的“国势”来说,地狱无门的杀手们,是毫无疑问的外来者。
国境戒严后,护国大阵虽然未开,但也已经借用了一部分力量。他们的任何行动,都会留下被“排斥”的痕迹。
所以地狱无门的逃遁,也需要依靠他们早先藏在齐国的“暗线”作为掩护。不然早就被发现了。
地狱无门并没有太长的历史,虽然对于刺杀赵宣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但藏在齐国的暗线不可能太多。
这也是之前尹观要不顾一切杀死泰山王灭口的原因。
而有齐国爵位在身的姜望,是这个国家合乎法理的存在,更是齐国统治阶级的一员。
“国势”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只会接纳他,不会排斥他。跟在姜望身边的尹观,也因此能够得到掩护。
这一点,他们两人都很清楚。
尹观依旧披上匿衣,跟着姜望往青羊镇去。
姜望看不到他的行迹,尹观也很好的隐藏了自身气息。但清楚其人就跟在身边,
“对了,你之前说,匿衣对神临强者无用?”姜望问。
“它的材质以及织法都很完美,足以欺骗视觉,与环境融为一体。但在神临强者的感应范围里,它的意义几等于无。”
尹观说:“因为神临,就是灵识范围内的神!”
按照尹观的话来说,在神临境强者面前,匿衣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确无用。因为“环境”都被神临所掌控。
“也许你已经离神临不远……”
姜望这话是真心真意,他见识过尹观的几次出手,深感其人强大。远非一般的外楼强者可比。
尹观摇摇头:“我过早兑现潜力。按部就班的话,难见神临。”
他虽然在摇头,虽然说的是残酷事实,但他的神情全无沮丧,甚至连一丝后悔的情绪都看不到。
他坚定自己的选择,并一路走到如今。
而神临难见,对他来说,艰难的事情还少了吗?
“到了青羊镇之后,我会想办法弄一支商队,去郑国或者容国开拓商路,到时候你可以混在商队里。有匿衣的存在,你混过去的机会很大。总不至于哪座边城都有神临境坐镇,并且那位神临强者还一定要亲自调查我。”
姜望边走边说:“太过复杂的计划反而没有可行性,我有匿衣,便利用起它的优势来。这是初步的思路。”
尹观既没有认可这个计划,也没有否定,只说道:“可以不必太着急,现在大部分阎罗都在碧梧郡,岳冷也被引到了那里。边境会相对松懈。”
姜望步子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
他早就见识过尹观无情轰杀泰山王那一幕,应该说对这种用其他阎罗为自己创造逃离机会的行为,是有心理准备的。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但细微的情绪变化亦被尹观所察觉。
他的声音在问:“你似乎不齿这种行为?”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他们也是你的属下,与我素不相识。我无权,也不愿评价。”姜望道。
“那就还是不齿。”
“你是那种会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吗?”
尹观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
……
一踏进青羊镇域,姜望便感觉到一种舒畅。
这不是单纯的心理感受,而是切切实实有这样的现实感知。这里是他的封地,是受齐国律法保护,也被各方承认的。
理论上他在这里,拥有除齐帝之外的的至高权力和自由。
当然,统辖此地的郡府一纸公文下来,他该低头还得低头。但那本质上也可以说是齐帝的权力压制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认可他的统治。
因为这种封地的“认可”,在青羊镇,姜望能够发挥的实力要比别处强。不过对他现在的实力来说,这种微弱的“加强”已经是可有可无了。
离开青羊镇的时候路边尚有野花开放,回来时已经冬月,霜杀百草。
路上偶然遇见的镇民气色都还不错,让姜望大概能知道独孤小的工作做得如何。
姜望特意在镇域里绕了几绕,心里有了一些了解之后,才往镇上去。
按照他离开青羊镇时的安排,独孤小负责日常镇务,向前作为超凡战力威慑。
张海若留下的话,便是常规超凡武力,若走,也便走了。其人是不被姜望纳入核心班底的。
在自己的封地,姜望难得神态悠闲。走进镇厅的时候,一个胡子拉碴、大叔模样的人,正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
不是向前又是谁?
时间好像唯独在他身上停止,一切似乎从未变化过。
姜望特意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太阳可以晒了。这家伙大概只是懒得换地方。
姜望正要怎么捉弄他一下。
却见躺椅上的那个人蓦地起身。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环顾左右,好像在寻找什么。
“我的飞剑告诉我,它感受到了危险。”
这是姜望回青羊镇后,向前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十二章 青羊事
唯我剑道不愧是时代绝巅传承下来的剑术。
以向前腾龙境的修为,竟然能隐隐察觉到尹观的存在!
要知道,尹观在外楼境亦是绝顶,而且现在还穿着匿衣。
姜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直接传进他耳中:“是我的一个朋友,不要声张。他不会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明面上则得意笑道:“怎么样,感受到姜大人的强大了吗?”
这番对话不一定会传出去,齐国的那些青牌,未必有这样无孔不入。
但姜望仍要力求谨慎,不出半点差错。
哪怕最后终究会暴露他帮尹观逃跑的事情,他至少也要确保,不是因为自己的大意而暴露。他能够接受竭尽全力之后的失败,但无法接受因为疏忽大意而自我葬送。
天意难测,但要尽好人事。
向前平日里看起来像是不太聪明,其实脑子也还够用。一见姜望如此,就知不便公开讨论。同时他很懒,知道人是姜望带来的,就一下子放松下来。又耷拉着死鱼眼,重新靠回躺椅上了。
“强不强,关我屁事。”他打了哈欠,嘟囔道。
姜望真想甩一记妒火过去,看看他是真的满不在乎,还是在内心眼红。
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穿着锦衣,当然要走在大道上,让人们都看到,好好的炫耀一番。
在临淄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但青羊镇是他的封地,对他来说意义不同。而向前又是他的朋友。
姜望难免也有些少年心性,想收获一下亲近之人崇敬的目光,这一路来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内心其实也期待了挺久。
但现在……
姜望又瞧了瞧继续睡觉的向前,不由牙痒。
他现在可是闻名齐国的天骄,怎么这家伙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佩服的吗?
长着一双死鱼眼,还摆着个死鱼脸。
好久不见,不如切磋一下吧。他恨恨地想。
正想着,忽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姜大人!”
娇小的身影几乎是跃出门厅来,在姜望身前才站定。
独孤小抬眼看着姜望,眼睛里的崇拜简直要溢出来了:“您终于回青羊镇了。大家都很想您!您好厉害啊!我在日照郡都听到您的事迹了!都说您是绝世天才呢!”
事情终于回到正轨,果然这才是衣锦还乡应有的场面啊。
还是小小可爱!
“咳。”姜望矜持地轻咳一声:“我回来看看。”
“您一定要常回来啊。”
独孤小巴巴地说了一句,又回身喝道:“姜大人已经回来了,你们这些没眼力劲的,还不都出来迎接吗?”
其实听到动静后,其他人也在往外走,但独孤小毕竟已经超凡,速度比他们快得多。
落后几步的一群镇厅吏员蜂拥着挤出来:“姜爵爷回来了!”
“青羊镇以您为荣!”
“您就是青羊镇的神!”
“姜大人,我每时每刻都记着您的教诲啊。”
“我把您的画像挂床头!”
“您是齐国年轻一辈第一人!”
“行了行了。”姜望一开始还被捧得挺舒服,但越听越不对味,赶紧叫停:“都忙自己的事情去吧,没有事情做吗?看你们一个个闲的!”
什么青羊镇的神,什么齐国年轻一辈第一人。这要是传扬出去,麻烦绝少不了。
神道早已衰落。现在修行神道的,都必须经过国家册封。没有正式经过册封,一律是邪神。姜望不修神道,倒也无所谓。
但那个年轻一辈第一人……
可真是招打得紧。
这些镇厅吏员大多是当初跟着姜望一起战斗过,亲眼见到姜望临阵倒拔天地门,生生砸死对手,击破千军。
心里与他十分亲近,所以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而姜望一开始赶人,他们也马上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这时又有一声招呼:“姜大人。”
却是张海。
姜望本以为他走了,倒没想到还在。不过他在与不在区别也不大,其人本就是个混日子的修士罢了,在哪里都是混。
“是张海啊。”姜望对他勉励地点点头。
人家好歹在他的封地做事,这点场面姜望还是会应付的。
应付完便问独孤小:“小小,我的院子还空着吗?”
“一直都留着在呢,您现在要过去吗?”
“挤在这里不像话,影响镇厅工作,去我院子里说话吧。”姜望又冲向前喊道:“你也来一起。”
向前也不管他说什么,堵住耳朵:“不去。”
姜望索性一把拉住他:“赶紧的!”
“说什么啊?两个大老爷们有什么说的?”
“让我睡会吧,今天没睡够六个时辰,困得慌……”
“姜兄?姜大人?姓姜的!”
“松手,松手……”
最后还是被拖走了。
而独孤小笑靥如花地跟在身后,甚至像个小孩子般,雀跃的蹦了几下。
哪里还有平日主持镇务时冷静严厉的样子。
张海就立在院中,看着他们三人离去,心情复杂。
遗憾吗?
当然有。
如今姜望在整个齐国都炙手可热,所有人都知道,区区一个青羊镇绝不会是他的终点。他的未来无限光明,只要不提前陨落,以后必定会成为齐国的大人物。
君不见,那些镇吏拍起马屁来,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为什么?没人是傻子。都知道跟着姜望有好处,未来可期。
再看独孤小,一个普通侍女,现在已经超凡,掌一个镇镇务。
向前显然也深得信任,姜望以后做什么事情,会少得了他吗?
而他张海,是当初最早和向前一起跟着姜望做事的。
现在与当初,有什么变化吗?
什么都没有。
不是姜望苛待他,他在青羊镇的待遇并不差,跟在其它地方没什么两样。
但问题就在这里——没什么两样。
今日之独孤小,与当日的那个小侍女,可以说是天地之别。
而他早就是超凡修士了,却还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一切都只因为,当初在青羊镇外的那场大战,他选择了明哲保身,独孤小一个普通女子,却选择了战斗……
当时的选择,导致了现在的结果。人生际遇,往往在一念之间,拐向完全不同的岔口。
“算了,没什么了不起。炼丹去!”
不愧是与向前难分高下的咸鱼,张海很快就开导好自己。
“待老爷我炼出绝世神丹,哼哼……”
第二十三章 独孤小的小周天
这间院子久未回来,倒是明亮透净,一点也不像长时间没人住的房子那样冷寂。显然常有人过来收拾。
姜望走进院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客厅说话。”他提议道。
独孤小便小跑着先进房间,利落地找出茶水来,摆好茶盏。
这院子其实都是她亲自收拾的,每三日必来洒扫一次,无论镇务多么繁忙。
只不过她不会在姜望面前以此邀功罢了。
她始终以姜望的侍女自居。尽管她现在已经超凡,又被交付青羊镇的镇务,在整个嘉城城域也是头面人物了。
侍女给老爷收拾房间,那实在是太天经地义的事情。
侧卧的窗户清风一动,姜望便知,尹观已经进去房间歇着了,这是给他提醒。也有表示不会偷听他们谈话的意思。
向前无精打采地往前挪动着,仿佛对此一无所觉。
但姜望知道,他是能够察觉到的。
曾留于时代绝巅的剑术,恐怖非常。
三人在客厅中分别落座,往常都是四个人,但这会竹碧琼的“剥削契约”已经期满,自回近海群岛去了,没能当面道别,倒让姜望有些遗憾。
一同为青羊镇做了那么多努力,几人之间还是有一定感情基础在。
不过竹碧琼回近海群岛,那是“享福”去了,也没有什么好担心。
在近海群岛,钓海楼就算不是说话声音最大的势力,也是其中之一。胡少孟已死,大仇得报。出身于钓海楼的她,只要按部就班的修行下去,未来就不会差。
姜望坐得随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从坐姿便看得出人的部分性格。
比如独孤小,她只沾了椅子半边,随时可以听吩咐起身。汇报镇务的时候,眼睛时刻关注着姜望的表情,颇有些小心翼翼。她对姜望忠诚肯定是很足够,但也带着讨好。因为姜望是掌控她命运的那个人。
而向前则生生把椅子变成了另一张床,整个人像一滩烂泥,直接瘫在椅子上。姜望毫不怀疑,下一刻就能听到他打呼的声音。
简单地听了听汇报,对独孤小,姜望是信任的,但这种汇报仍然是必须。他信任独孤小,和他仍需要监督独孤小的权力,这不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前者是个人情感,后者是规则必须。
不要小看这种规则,它是任何一个势力的根基。
在齐国顶级名门重玄家的巨大斗争漩涡里挣扎那么久,姜望对这些东西已经不再陌生。
“不错。”独孤小汇报结束后,姜望点头表示赞许:“你做得很好。”
独孤小高兴地笑了,得了姜望的夸奖,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强。
“啪!”
姜望跟独孤小说完话,伸手拍了向前的大腿一巴掌,将这家伙从沉重的睡意中赶出来。
向前蓦然惊醒,没好气地瞪了姜望一眼。
只是那总是半睡半醒的眼睛,实在没有多大杀伤力。
“你呢?你这段时间又做了点什么?”姜望故意扳着手指头道:“我可是每个月都要付你道元石的。”
向前懒懒道:“你不会希望我做点什么的。”
对于青羊镇给他的职责定位来说,无事发生就是他最大功劳了。
姜望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要找他的茬。“把你的口水擦擦。”
向前伸手一擦,擦了个空,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真够无聊的。”
姜望笑了笑:“那我给你找点不无聊的事情?”
“敬谢不敏!”向前竖起双手反对:“青羊镇很小,我也很废物,还是无聊点好。百无聊赖,才是人间烟火。”
姜望听懂了他的暗示。
一个藏头露尾的强者,跟在姜望身边,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好事情。向前对青羊镇很有感情,不然也不会守在这里。早在唯我剑道暴露出来的时候就离开了。
他提醒姜望,青羊镇承受不起太大的风险。
姜望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又看向独孤小:“小小,你现在修行上怎么样?”
“那可真不怎么样!”向前难得地批评道。
以他的性格,别人怎么样跟他屁点关系都没有,他才不会在乎。
早前混在矿场的时候,跟张海共事那么久。张海天天捣鼓他的破丹,以向前深藏不露的实力和眼界,可有多说一句?
但独孤小这姑娘,毕竟与他并肩战斗过。而且……他怎么可能忘得了,胡栓子临死前的表情。
所以竹碧琼离开后,他就接下了指点独孤小修行的重任。
他这么颓废的人都说不怎么样,那就是真的乏善可陈了。
姜望闻言一愣:“怎么说?”
他是了解独孤小的。
这个小侍女,绝不是蠢人。甚至因为早前痛苦经历的关系,心思其实很深。而且她骨子里有股狠劲,肯咬牙努力,绝不是向前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
有道是天道酬勤,即使天赋并不好,想来独孤小的修行也不应该会太难看的。
“她……”向前正要说什么,看了独孤小一眼,又把话咽下去。最后闷声道:“你自己问她吧。”
这时候独孤小的脸上高兴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她赶紧低头,不让自己霎时红了的眼睛被看到。
她真的很害怕!很怕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很怕自己对姜望失去价值,很怕自己再一次被抛弃。
正是发现她的情绪,向前才不好再说什么。
“怎么了?”姜望笑笑:“向前废成这个样子,这么久了,一点进步都没有,我看他还睡得挺香。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和缓了声音,让自己的姿态更平和:“有什么修行问题赶紧说,名震临淄的天才在此,你还不抓紧机会解决一下吗?”
向前不满地怒视他一眼,不忿于自己被拉出来做箭靶。
但独孤小一下子就没那么慌了。
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稳稳的停住了。
她甚至很满足。
因为她知道了,对“姜老爷”来说,她并不是完全无足轻重的角色。“姜老爷”甚至是愿意花心思安抚她的!
“我的小周天搭建成了,但是很糟糕。”独孤小低声道:“向大哥说,没有前途可言……”
“哦?”
姜望倒是来了好奇心。
小周天是修行者意志凝聚,也可以看做是修行者初步对“道”的探索,以及设想,甚至答案。
小周天只是基础,在奠基之后更进一步罢了。一般来说,初步搭建小周天之后,再慢慢丰满细节,乃至延伸拓展。哪有在小周天阶段就断称没有前途可言的。
但对向前的眼界,姜望是没有什么必要怀疑的。对方可是拥有时代绝巅的传承,虽然现在修为上被超过了,但对修行的见识,绝对不会比姜望差。
“你的小周天,凝聚的是什么?”姜望问。
“是……”独孤小低着头,声如蚊讷。
“行了行了。”见她这副样子,姜望道:“你放松点,我自己来看。”
独孤小不明其意,但还是听话地让自己放松。
然后便在下一刻。
她的通天宫中,忽然钻进一条黑蛇!
独孤小正在惊恐中,忽然“听”到了姜望的声音。
“别怕,是我。”
那条黑蛇停在独孤小的通天宫里,口吐人言。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亦是一种入侵。只不过姜望不会伤害她便是。
独孤小的通天宫在姜望看来有些狭窄,但这就是大部分普通修士的通天宫规模。
唯一令姜望有些惊讶的是,在这座通天宫里,他并没有感受到来自通天宫本身的抗拒。
大概是独孤小太弱,微小的抗拒不值一提。
姜望没有多想,安抚过此间主人的情绪,黑蛇仰起头来,观察着这里。
每个修行者的周天构建,都一定是从自身出发。是过去,亦是未来。是总结,也是展望。
譬如姜望自己的通天宫,就是九大星河道旋分成三层。
三个星河道旋为一个小周天,是为日月星。
日月星辰是为天,山川河流是为地,茫茫人海是为人。
三个小周天为一个大周天,是为天地人。
意境宏大,颇有可观。
而独孤小的通天宫里,穹顶部分悬着三个道旋,轮转不休。看起来小周天已经成立。
但周天意境,姜望却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在道旋之间,一条瘦小的土蚯,正艰难爬着。这就是独孤小的道脉真灵了。没什么灵性可言。
不说捍卫通天宫,驱逐“入侵”的姜望了,连点额外的反应都没有。
姜望从黑蛇之中化出自身面目,飞到这座通天宫的穹顶处,近距离观察着独孤小的小周天。
就在这个时候,变化发生了。
不知是不是受姜望神魂所激。
那通天宫穹顶处的三个道旋上,都有一个虚影出现,恰恰是独孤小所凝意境的具现。
它们不是什么日月星、金银铜……
每个虚影却都是一个人影。
一个人影面左,一个人影面右,而正中那个人影,直面姜望。
姜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因为面前的三个人影……全部都是他本人!
第二十四章 神道大昌的时代
退出独孤小的通天宫,姜望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向前说独孤小的小周天没有前途可言。
以他自己的小周天为例,日月星,下一步就是天地人。立意高远,广阔浩大。
而独孤小的小周天……
是姜望姜望姜望。
姜望都不知道她的大周天应该怎么凝聚,姜望姜望姜望再姜望姜望姜望?弄那么多姜望,关键它也不融洽啊。
这样的小周天要如何发展,如何才有前途可言……
姜望还在苦思解决办法。
却不知道向前在一旁已经满脸惊讶。
天地门是修行的壁垒,亦牢牢隔绝修行者的通天宫,从某种程度来说,对低阶修者其实是一种保护。
独孤小天地门未开,通天宫是完全封闭的状态。姜望进入她的通天宫,对她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若是自外而内撞破了独孤小的天地门,她的道途就毁于一旦。
但姜望是以神魂道术进入,则又不同。并不涉及道元力量,是从另一个层面影响独孤小,越过了天地门,本质上是神魂显化。
以向前的见识,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现在这么强了吗……”向前下意识喃喃出声。
“我一直都很强。”姜望随口回了一句,问道:“你在指点小小修行,她为什么会搭建这种小周天?”
向前瞬间恢复死鱼脸:“我哪知道她会这样!”
独孤小在一旁弱声解释道:“碧琼姐姐和向大哥都说过,小周天是意志所聚。可以是想象中最伟大、最雄奇的事物,也可以是最微小,最真实的事物……我行即我思,是叩问内心的答案。”
她越说声音越小:“在我心里,最伟大的就是老爷了……”
姜望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他只是做他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做他自认应该做的选择。但他不知道,很多人的一生,因他而改变。
青羊镇域几万人因他活命。
独孤小因为他,从一个不知道哪天就会被人凌虐至死的小小侍女,成为了今日的超凡修士,决定着青羊镇域的大小事务。
而当初和她一起的另一位侍女,在一个冰冷的早晨跳了井。
当时独孤小亲见那一幕,那一幕带给她的阴影永远不会被抹去。而姜望当场废掉葛恒,也在她心中永远凝聚伟大。
小周天凝聚的三个姜望,是她的倾慕、崇拜与感恩。
“这以后的修行可怎么办啊?名震临淄的天才,快快解决这个小问题!”向前故意拿话激他,反击他之前的无礼。
“呵呵。”姜望笑了笑,十分的淡定:“这有何难?”
通天宫中却跑到冥烛前疯狂呼唤:“姜魇姜魇姜魇!”
“快出来,有急事!”
“快点!”
……
“我一直看着呢!”姜魇不耐烦地出声道。
他发现他现在越来越被姜望当成了工具,或者是一本舆图集之类的书?
也从来没见过姜望关心怎么找白骨圣子的事情。
平日里对他不闻不问,有什么不懂的隐秘,或者修行上的问题,才会跑过来搭理他。
而他偶尔引诱一下,这小子又滑不溜秋,从来不给机会。
所以他越来越不爱说话,只躲在冥烛里努力修行,就怕哪天姜望突然追上来了,直接将他赶出“房间”。
“那你觉得,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她的周天意境很少见啊。”姜望似乎对姜魇的嫌弃全无感觉,或者说感觉到了但无所谓。
谁见过房东收房租的时候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罕见的?是你见识少!”
姜魇不客气地刺了他一句,但毕竟还是有‘房客’的自觉,于是解释道:“这种情况有些类似于神道,不过她是拿你当神。你的实力越强,她能借用的反馈就越多。白骨道很多信徒凝聚的小周天,都是白骨尊神啊。”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不屑的语气:“但显然以你现在的实力,远不足以支撑一个强大的小周天。”
姜望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神道之中就有这种情况吗?
想一想,历史上毕竟有过神道大昌的时代,曾经的神道,也一定是百花齐放,道途繁多。这并不稀奇。
当然,见识少不妨碍姜望的声音大。
在自己的通天宫里还要畏畏缩缩,也太不像话。
“你就直接说该怎么办!”
姜魇被噎了一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给出了解决办法:“白骨道有一门秘法,可以根据神魂的烙印在‘信徒’身上降临力量。我稍作调整,让‘信徒’能够从自己的‘信仰’中索求力量。当然有很大的限制,能够索求的力量并不多。正好你现在也有神通种子,借用神通之妙,留下神魂烙印,应该足够支持这个小姑娘往前走了。等她打开天地门,真正‘脱俗’,周天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大小周天虽然被赋予很多的意义,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它们也只是在搭建通天之路罢了。通完天,路可以不管。”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小周天的本质只是搭建通天之路,甚至“通完天”后可以放着大小周天不管,但细细想来,又不得不承认姜魇说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
他自己现在的重点也在内府,而腾龙境的重点在天地孤岛与蒙昧之雾。他的大小周天虽然凝聚他的道,但不是所有人的道途都会从始而终。
变化才是世间的常情。
姜魇确实见识广博。
但姜望一听到白骨道就不舒服:“白骨秘法我不会再用。”
“我也不会让你用。”姜魇没好气道:“若不小心再多出一个‘我’,也很烦人的!”
他话里带刺地贬了一句,然后道:“我整理了一下,已经剔除了与白骨尊神有关的部分。杜绝被沾染的可能性。”
随着他的话语,一本黑色小册子跌出冥烛,落在神魂状态的姜望手里。
这门秘法不算太复杂,姜望打开看了看,便将它记熟。
“这门秘法叫什么名字?”姜望问。
“随便吧!”冥烛里传来姜魇不耐烦的声音。
……
向前还在嘲讽:“你说不难,倒是拿出办法来啊!怎么去了一趟临淄,净学会吹牛了。是不是那个胖子教你的?”
姜望冷笑一声:“小小这是什么大问题吗?在神道大昌的时代,相当常见。也就是你少见多怪!”
第二十五章 多少事,待从头
姜望一口一个神道大昌的时代,一口一个少见多怪。把向前唬得一愣一愣的,深感自己见识短浅。
不过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见识少就见识少,不如人就不如人,做废物很舒服。
躺平任嘲的向前,让人失去了嘲讽的乐趣。
姜望不满意地敲了敲扶手:“小小你先去做事,回头我们来处理你的小周天。”
姜魇虽然给出了解决方法,也附赠了秘术,但姜望仍然不会未经验证就轻易尝试。毕竟涉及神魂层面,于他于独孤小,都需要谨慎对待。
小小应声去了。
姜望看着向前,不再玩笑:“我去临淄的时候,你说,故事里的主人翁,又到了无望的时刻。我让你在青羊镇拭目以待。”
“现在重玄胜已经从无望的处境挣脱出来,重玄遵成了完全的孤家寡人。手下势力被清扫一空,王夷吾也被我亲手击败,三年内不能踏入临淄。”
“在我们离开青羊镇的时候,你能想象得到吗?这种结果?”
向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们很了不起。”
“你知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
姜望满心的诚恳:“跟我离开的时候相比,你的修为没有任何变化。你的传承,你的天赋,都不该如此。我无权干涉你的选择,也不能够替你决定你的人生。但是作为朋友,我想问你,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下去吗?永远就这样了吗?”
向前脸色有些不自然,用打哈欠来掩饰:“这样不是挺好的嘛。”
“就连张海都梦想着练出绝世神丹,一步登天。虽然他的路子不可行,但他至少还有那样一份期待。你呢?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想要的,炙热的东西吗?”
“我挺炙热、挺努力的了。”向前敷衍道:“我隔几天就会调息一下。冲不破蒙昧我有什么办法?”
“我见识过你的锋芒。蒙昧之雾能够拦得住你的唯我剑道?”姜望说道:“向前。阻止你的不是蒙昧之雾,是你动摇的心。”
向前闭上眼睛,整个人向后躺:“你不会理解那种绝望的,你没有像我那样,亲身经历那一切。姜望,我很羡慕你。但只能羡慕。”
他意态萧索,整个人全无斗志可言。当时为保护青羊镇而展现的短暂锋芒,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他心中的绝望,永远无法消解。
姜望沉默了半晌,然后说:“你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起走吧。出个远门。”
或许是察觉了姜望的情绪,向前这次没有犯懒,而是问:“去哪里?”
“去一个很久没有人去的地方。”姜望说。
他站起来往外走。
向前仍然缩在椅子上,但已经睁开眼睛,看向姜望的背影。
在他的视角里,这少年身姿挺拔,直脊而行,与以往的每次转身没什么不同。
但这一次,向前感受到一种孤独。
我亦飘零久。
……
姜望走出客厅,往尹观藏身的厢房走去。此时院里只有向前在,倒不必刻意遮掩什么。
行至门前,他已经收拾好情绪,于是屈指叩门。
笃笃笃。
尹观没有出声,但门已经无声打开。
“我与尹观有些话要说,需要保密。”姜望在通天宫内说道。
说完,也不待姜魇反应,便直接铺开神魂花海,将冥烛围在其间。
尹观此时已经解下匿衣,正独自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之前大概是在想些什么,皱着的眉头仍未抚平,看到姜望进来,也只是投来探询的目光。
“我有事情问你。”姜望开门见山,直接把独孤小的情况说了一遍:“这种情况,你觉得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尹观想了想,说道:“等她推开了天地门,就没有问题了。人总在成长,绝大部分人都不可能坚定最初的道途,能够在修行之初就确定自己内心的人寥寥无几。”
“就怕她推不开天地门,这样的小周天毕竟缺乏力量……”
“她的小周天一点都不脆弱。情感是非常伟大的力量,崇敬正是其一。”尹观摇头道:“脆弱的是你,当你作为被信奉者时,你不足以支持一个强大的小周天。”
姜望并不介意这种程度的“批评”,因为尹观说的是事实。
他直接问道:“所以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或许跟我学习咒术,可以让她触摸情感的力量。从自身出发,增幅小周天的能力。”尹观淡然地给出了解决办法。
但他又用更淡然的语气接道:“但我不会教她。”
果然,有些问题之所以是问题,只是因为自己不够强,看得不够深远。姜魇和尹观都能轻易的看到问题本质,并且拥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只可惜尹观不肯帮忙。
姜望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如果要尹观改变主意,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因为尹观这样的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且不会轻易为谁改变。而尹观要的代价,他未必给得起。
“我这里有一部秘法,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姜望转道。
姜望此时拿出秘法来,说明他自己已有解决办法,只是没有完全的把握。对于他的实力来说,这很难想象。
尹观明显被触动了好奇心,虽然声音依然平静。
“可以。”他说。
姜望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纸笔,也懒得去书房取。直接以指为笔,以火为墨,在半空默写起姜魇传来的那篇秘法来。
火焰之纹在空中燃烧,一个个焰字接连出现,火光明艳,且始终不熄。
“你的火行道元掌控,可算登堂入室了。”尹观随口赞道。
姜望默默地写完整篇,然后问道:“怎么样?”
“很不错的秘法。”尹观一边研究一边说道:“这门秘法很适合你那个小侍女的情况。应该可以完全解决她的问题。”
尹观没有问他这门秘法的来历,只再看了看,然后道:“我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每一步都很合理。不过……如果你觉得它可能有问题的话,那问题只可能出现在这个部分。”
他说着,伸指在空中虚虚圈了一段。一道绿线,便绕在火字外。
姜望看了看,发现是秘法中关于神魂烙印的部分。
“烙印?”姜望问。
尹观点点头:“我并不能够完全理解这个烙印。所以无法确保它的安全性。我只能说,如果这部秘法会有什么问题,只会出现在这一步。”
他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但姜望还是确认了一遍:“除此之外就没有问题了?”
尹观语气肯定:“没有。”
姜望于是一伸手,将空中的焰字抹去,再没有半点痕迹留下。
……
……
ps:“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金缕曲》。
第二十六章 神印法
按理说尹观已经看过,也找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是具体到烙印的部分没有完全把握。应该说可以放心使用这门秘法了才是。毕竟尹观的实力远胜于他,判断也更准确。
但是对于姜魇的警惕,姜望从未失去。
无论其人如何,是所谓另一个“我”也好,多次帮他也好。
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他与生俱来的这具身体,姜魇也想要。
姜魇是无法争过姜望,才把目标转向白骨圣躯。
在这个最核心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姜望永远不会放松警惕。
独孤小的事情不能不管,但秘法不能确定完全“干净”,姜望也绝不会用。
好在尹观已经排除了其它部分的问题,而他还有太虚幻境。
姜望完全可以将这门秘法关乎烙印的部分抹去,然后在演道台进行推演,补完一个全新的烙印。连烙印都换了,姜魇便真有什么隐藏手段,也是无用。
如今姜望在太虚幻境里,福地已经落到排名第三十七的始丰山,也算是正式跌落下三十六福地的行列。
他足够努力,修行速度也已经很快。但左光烈留下的“家底”还是一败再败。这让他面对左光殊的时候,常常会有惭愧的感觉涌现。
尽管他非常清楚,左光烈是左光烈,左光殊是左光殊。
他的演道台仍在二层,但是有太虚第一腾龙的荣名加成,现在有三层的效果。
回到自己的卧室,进入太虚幻境,将积累许久的功消耗一空,这门秘法于是有了新的烙印。
或者姜魇拿出来的这门秘法本就推演得完美,或者是三层的演道台层次仍然不够,对于这门秘法,演道台并无什么其它改变,只是重新“补完”了烙印。
新的秘法杜绝了所有隐患,姜望终于可以放心使用。
因为它涉及神通种子,是借用神通的威能,在独孤小的小周天里留下神魂烙印,让她搭建的小周天切实拥有力量。所以姜望命名它为“神印法”——目前也就是名头唬人。
神印法的本质,其实是借用神通之玄妙,以神魂烙印做神通种子的模拟。让以姜望为小周天的独孤小,能够稍微触及那部分的规则力量。
说起来其实和尹观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尹观的那种方法是让独孤小从自己的“崇敬”中汲取力量,神印法亦是类似于此,只不过是通过姜望神通种子留下的烙印,让它变得切实可行。
无论哪一种,姜望本身都是不用分出力量的。以他现在的实力,也不可能玩什么“降临”。
熟悉了神印法之后,姜望再次召来独孤小。
“放松,我为你施加神印。”
独孤小立刻就闭上眼睛,放松心神,放弃掉本能的“对抗”。
她对姜望毫无保留,全身心的信任。
姜望仍通过神魂匿蛇进入独孤小的通天宫中,感应着自己的神通种子,开始施展神印法。
神印法并不复杂,只是过程需要十分小心。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当姜望终于长出一口气,独孤小组成小周天的三个道旋正中,出现了一个火焰状的红色印记。
独孤小的小周天便围绕着它运行,也将通过它获取“支持”。
如此才算根基稳固下来,可以进一步看向大周天,乃至天地门之后的风景。
不理会独孤小的欣喜,从她的通天宫退出来后,姜望直接闭上眼睛,进入自我调养。
施展神印法对他来说并不难,但是个精细的事情,消耗比来一场神魂斗法也差不离了。他早已养成时刻让自己保持最佳状态的习惯,又是在自己的封地,不需要有什么顾忌,所以第一时间开始调养。
独孤小怔怔的看了他一会,便悄悄离去。
……
……
第二日,姜望结束了清晨的修行,便去找尹观。
“商队已经组织好,重玄胜旗下有一个德盛商行,主要就是在阳地经营,所以是我和他共同掌握,也本就在容国开辟了商路。我作为东家之一,跟着商队顺便出境也很合理。”
姜望直接说道:“只不过,虽然有匿衣存在,仍然经不起细查。卫兵如果用最简单的办法防备障眼法,我们是避不过去的。”
所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挨个钻进每一个车厢检查,匿衣可以隐去行迹,却不能让身体凭空消失。
至于施展比如匿影法之类的秘术,也是不可行的。
施术会激起大阵的反应,任何道术都是如此。
匿衣依靠的是本身的材质以及小烦婆婆神乎其神的织法,倒不用担心这个。
姜望语气凝重:“有一个青牌捕头已经怀疑我对地狱无门的熟悉程度了。所以此行危险性并不低。你最好联系了人接应,如果情况不妙,那就只能试试强闯了。”
尹观仍坐在昨天的位置,也不知是不是一整夜都没有挪动过。
听到这里,微微笑了:“那你就很危险了。我或许有强闯成功的可能,你现在是一定做不到的。”
姜望摇头:“如果你被发现,我不会跟你一起强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我的商队里来的,我也很惊讶。同时,我会对你出手。”
尹观并不生气,只是又笑了笑:“想法很好。但恐怕洗刷不了你的嫌疑。怎么会那么巧?恰恰我跟你一起出现在边境,恰恰我又在你的商队里呢?”
“每天出入边境的人虽然多,但我的商队目标大,显眼,能够藏人。而且因为我的身份,不容易被盘查。所以你选择潜进我的商队是很有可能的,完全可以解释得通。当然如你所说,嫌疑难免。”
姜望道:“但仅仅只是怀疑,不能够拿我怎么样。我是齐国天骄,正经的实封爵位,轻易不可能叛齐,齐国也不希望我叛齐。这是我挣下的倚仗。”
七星楼魁首,腾龙境第一,连败王夷吾和雷占乾的神通内府。
这些都是姜望的声名所在,是实打实的荣誉。
他想了一晚上,对利弊想得很清楚。
尹观他们现在,基本上是近乎无解的局面。除非有神临境以上的强者突然入境,在齐国方面反应过来之前把人救走。
否则以齐国的实力,若是摆明车马的来,哪怕洞真境也不够看。
在这种紧张局势下要想帮尹观逃离,完全不沾身是不可能的,至少以他的智慧还想不到那种办法。
所以他权衡利弊之后,选择冒一点险。
好在他现在有冒险的资格。
“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都不能再跟地狱无门有任何瓜葛。因为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嫌疑多了,也就成真。希望你也不要再找我做事。”
第二十七章 想法
尹观似乎觉得有趣,轻声笑道:“我找你,也要你自己答应才行。”
“至于说以后……”
他看向窗外:“还是等有以后再说吧。”
有四海商盟的资源,有重玄家的关系,德盛商行在阳地发展得很不错。阳地三郡镇抚使,谁也不会得罪现在的重玄胜。
战争之后,百废待兴,阳地百姓以齐民的身份开始新生活,德盛商行也随之成长。
说德盛商行是阳地现在的第一商行,还算是名副其实。阳地原本就没有什么大商行,在经济文化各方面都已经被蚕食多年,所以才会有一战而覆。阳氏宗庙被毁后,根本连零星的起义都没有发生过。
德盛商行的经营范围始终在阳地,重玄胜很小心地把控着分寸,德盛商行的生意一旦越过阳地,开始在齐国内部扩张,与四海商盟的合作就要立即告吹。
好不容易等到聚宝商会倒下,四海商盟绝不想再培养起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所以向外开拓商路,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不止阳地北方的容国,西边更远的郑国都有德盛商行的商队往返。
之所以选择去容国的这支商队,只是因为刚好它在这天出发罢了。姜望不想留下任何他操作过的痕迹,只想把它当做一次商行“东家”随性而起的顺路考察。
离开之前,姜望与向前和独孤小说话。
“向前,我有点事情要办,所以先走一步。你明天再出发,我们到郑国会合。”
他们已经说好一路同行。
“什么事情?我帮不上忙吗?”向前有些不满。
姜望笑了笑:“我受人之托,要去一趟悬空寺。你方便去吗?”
“呃,那算了。”向前立刻同意。
他师父当年剑试悬空寺,击败了降龙院首座苦病禅师,威风是威风了,但想来悬空寺对他是不会有什么好脸的。
“没别的事情了。你去睡觉吧,我跟小小说两句。”姜望开始赶人。
“说什么呢,大白天的!好像我不睡觉就没正事干了。”
向前边抱怨边往外走。
虽然他的确除了睡觉没什么事可干,但这会他的确不想去睡觉。
就要离开青羊镇了,也不知要走多久,所以他想看看“故人”。
镇厅很多人都知道,“向爷”每天的正事就是喝酒和睡觉,但还有一桩事雷打不动。他每过五天,都会去镇外一座小坟前坐坐。不带任何祭品,只带一个煮熟的鸡蛋。
待向前的背影踏出院子,姜望才对小小道:“你把镇务放一放,先回一趟老家吧。等几天再过来。”
姜望之所以让向前去郑国等侯,悬空寺的事情不过是借口。他只是因为不想让向前跟着冒险罢了。他答应了尹观是他的事情,但没道理让朋友跟着一起犯险。
若风平浪静,他们自然在郑国会合后一起离开。若不幸出了什么事,等在郑国的向前也能知晓,该会做出自己的安排。
现在支走独孤小亦是如此。
倘若发生最坏的情况,尹观没能逃掉,他帮尹观掩护的事情也暴露,那他留在青羊镇的班底肯定要被连累。
这种事情未必会发生,但还是要有所准备。不然就有些不负责任。这些人是因为相信他,才在这里做事。他总不能自己闯祸,让他们承担风险。
倒是重玄胜不必担心。他现在在重玄家没有对手,姜望只要不自曝帮助尹观进入临淄的事情,就连累不到他身上去。
而他当然什么都不会说,无论发生什么。
“老爷,出什么事情了吗?”独孤小很聪明,也很敏感。
“没有什么事,你不用多想。我只是觉得,过了这么久,你回老家看看也好。从账上多支一些银子,衣锦还乡嘛。”姜望说道:“我记得你父母还在,家里以前是开裁缝铺的?”
关于独孤小的过去,因为怕她伤心,所以姜望从来也没有细问过。只隐约听独孤小自己说过几嘴,因而并不能确定。
“我会的。”独孤小应道,尽管她的表情分明不愿。
她没办法拒绝姜望的要求。
而姜望永远也不会知道。
其实她的“父母”早已来过。
准确的说,是她的继父和生母。
她那个做裁缝的父亲,早年得了重病死了。母亲带着她改嫁。
继父酗酒,喝醉了就对她们母女俩动辄打骂。母亲懦弱,不敢怒也不敢言。她也只能跟着受罪。那样的日子生不如死,她每天都不知道怎样活下去。
后来那个“继父”用三两银子把她卖掉,她其实是开心的,以为终于不用再挨打。
再之后就到了矿区,遇到了那个说要照顾她的修士,她短暂以为自己触摸到了幸福,然而那修士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再后来,葛恒便强行将她要去……
这些事情当然不必再说。
在她现在成就超凡,成为一方镇厅的负责人之后,她那对父母其实找上门来过。
那个酗酒、暴戾、面目可憎的男人,和那个一味软弱、管生不管养、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保护的妇人。
她见过他们。
她也打发了银两。
只是,这对可怜的夫妇,在回去的时候遭遇意外,不幸被山匪劫杀。
至于山匪是怎么知道他们身上带着财物,又为何劫财之后还一定要杀人、这件事情,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
因为那些山匪,也在不久之后被剿灭了。
独孤小答应姜望回老家去看看,但其实她是不知道看什么的。总归是听命而行,那就回去一趟吧。
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但她不愿意违背姜望的决定。
安排好向前和独孤小,青羊镇再无余事。
一应行装都在储物匣中,姜望单人独剑,潇洒出门而去。
去容国的商队,早已等在镇外了。
……
……
商队的负责人姓萧,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
倒是很知分寸,姜望坐进马车之后,他就未再打扰,没有一直缠着姜望拍马屁。
尹观依然身穿匿衣,悄然躲进了另一辆装货的马车里。
边境戒严,意味着进出的每一个人都需要验证身份,必须要来历清白才行。往日里交了关税就能离开的情况不复存在。
齐国的任何一座关防城市,都有专于感应的阵法。本身亦是护国大阵的一部分,品阶很高。一有道术波动,即刻就会起反应。
而匿衣甚至不能算是法器,因为它的效果来自于匿蛇王天生的匿皮,再以天衣织法织就。匿蛇又是森海源界的产物,现世应该没有几个人见识过,也就不存在针对。
这也是姜望制定计划的倚仗所在。
尽管做了诸多准备,也难以做到完全的平静。
毕竟匿衣能不能混出关城,仍然是未知的。而一旦被发现,他必须立刻做出反应。
正在心里推敲着每一个细节,车帘微动。
尹观钻进了这架马车。
姜望很不喜欢意外,所以他皱起眉来。
但尹观的声音依然响起:“姜望,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第二十八章 戏本
尽管对方是尹观,是心狠手辣的秦广王。
姜望依然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准备了那么多,都到了这一步,你才跟我说你有新的想法?”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尹观这样的人,不会付出完全的信任,也是很正常的。
事到临头才变卦,就是为了让人猜不透,让暗藏恶意的人没办法及时做出针对。
尹观未必就怀疑姜望,但这就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不把希望押在别人身上,只相信自己。
“你先听听我的想法,再发表意见。怎么样?”尹观道。
姜望面无表情。
尹观忽然问:“你知道为了抓住我,齐庭方面放出什么奖赏吗?”
姜望在追缉组混过日子,当然知道奖励——
若有地狱无门任一阎罗线索,查证属实,缉拿归案后。四品以下,官升一等。国库同阶秘法三部任选其一。
奖赏不可谓不丰厚。
这还只是发现切实线索而已。也就是给官府打声招呼的事情,根本不用冒险。至于四品及以上,要争的当然是杀死或擒拿阎罗的奖赏。
要不是十殿阎罗都是有数的强者,普通人根本沾不上边,整个齐国早就开始掘地三尺了。
“奖赏很丰厚。所以呢?”姜望反问。
穿着匿衣看不到尹观的脸色,但他的声音很平静:“用你的青牌权限,告知他们我的行踪。把岳冷引过来。”
若是一般人,肯定以为是尹观的试探。
但姜望不这么想。因为尹观这种人,就算要试探,也不会如此浅显。
“你想做什么?”姜望皱眉。
他如果要给岳冷传递情报,那就一定不能是假情报。不然就等于不打自招。所以尹观的行踪一定会被追缉队所掌握。在现在这种局势下,尹观的决定与寻死无异。
“看到你没有出卖我,我很感动。所以打算让你领点赏,升升官。啧啧,四品青牌,很威风的。”
“就算你真想给我弄点好处,也不必要自己找死。”姜望说道:“你有什么传家之宝,可以现在给我。”
尹观完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只问:“我不像是会自寻死路的人吗?”
“你是送别人去死路的人。”姜望说。
尹观如果想寻死,当初好好的给龟兽吃掉便是。何必逃出佑国,折腾这么多事情。
“那我换个说法。”尹观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我麾下的阎罗们,现在还在碧梧郡苦苦挣扎,也不知道死掉几个了。这让我忧心如焚。作为首领,我决定承担起责任。我要在边境制造动静,巨大的动静。为他们创造逃亡近海群岛的机会。”
之前姜望以为,他让手下的阎罗在碧梧郡为他分担注意力,自己却偷偷跑到赤阳郡,想找机会逃跑出境。
但没想到,尹观要做的事情刚好反过来。
只是……
姜望轻轻摇头:“你不像是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伟大人物。”
“不像,不代表我不会这么做。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姜望?”
我当然不够了解你。但是当初你离开佑国,给负碑军统帅郑朝阳放狠话的时候,我正在场啊。
佑国的事情没解决,你这种人怎么会寻死?
心中转着念头,但姜望最后只是说:“我并不了解。”
他看出来尹观并不想说真实目的,他也就轻轻揭过。
“那就是了。”
尹观笑了笑:“想办法报信吧。我混进你的商队,但是被你意外发现了,智慧深沉如你,表面上装作不知,暗地里却悄悄通知捕神……最后地狱无门恶首秦广王被当场斩杀,而你,大齐的天骄姜青羊,又立一功,为齐国洗刷礼部大夫被刺之耻!”
“这出戏编排很完美,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姜望点点头,又问道:“你确定?”
“这是我的决定,死活都不怨你。做完这件事,我们就两清。”
说完这句话,姜望感觉到,尹观又消失了。
应该已经回去了那辆载货的马车。
尹观到底想做什么?
虽然他遮遮掩掩并未明说,但姜望还是隐约有了猜测……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对姜望本人是没有任何坏处的。
甚至足能够掩盖他身上关于地狱无门的所有疑点。
他都亲自指出匪首秦广王的下落了,还有什么可能跟地狱无门有勾结?
只要完成这件事,就算之后有人站出来说,当初是他安排尹观进的临淄城,并且还拿出证据,都不会有人再相信。大概只会怀疑证据是伪造的。
他守住了诱惑,没有出卖尹观。应该说本就不存在诱惑,因为姜望从头到尾没有动过那样的心思。
这或许是尹观的投桃报李。
但姜望宁愿相信,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始终在执行自己的想法而已。
姜望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但本来要冒的风险不必再冒,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在尹观的新计划里,他只负责传递行踪,让岳冷他们知道尹观在哪里。至于结果如何,他完全不用管。
他坐在马车里,静静地想了一阵,重新推敲所有经过。
最后长出一口气,掀开窗帘:“到哪里了?”
就在后面那辆马车里的萧管事赶紧从车上下来,
小跑着追到姜望旁边:“马上进入越城城域了。”
阳地衡阳郡与日照郡,都跟容国接壤,车队可以直接从日照郡赶赴容国。
“越城?”姜望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越城有个泽仁医馆,现在还在开吗?经过的时候不妨入城补给一下,我顺便去看看。”
“招牌倒是还在。”萧管事回道:“您安心修行,到了越城我叫您。”
商队才从嘉城城域出来,并不需要补给。但姜望是东家,不需要也得创造需要。
于是继续前行。
到了越城的时候,萧管事来请。姜望顺势结束修行。
车队留在城外,他和几个负责采买的走进越城。
日照郡镇抚使乃是大泽田氏的田安泰,出身尊贵,且卓有战功。当然在姜望看来,他最值得重视的一点,是他有一个叫田安平的弟弟。
田安泰,或者说田氏给他准备的幕僚们,治政水平不错。从越城焕然一新的城市面貌就可见得一二。
这也说明,田家是真的把日照郡当成根本盘在经营了,瞄着以后的郡守位置,不是想要捞一笔就走。
如果能把日照郡经营成大泽郡,田家的未来不可限量。
姜望去泽仁医馆转了转,如萧管事所说,招牌倒还在,只是给人的感觉已经不同。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秦老先生和他的儿子都死了。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姜望隐蔽地在医馆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留下了独属于青牌的最高级别告警记号。然后才装作若无其事的离开。
他虽然只是临时的青牌,但对于青牌捕头的相关规矩,还是做了一些了解的。毕竟临时的青牌,也是青牌。
到了这一步,整场“发现秦广王行踪,找机会暗报青牌”的表演便已结束。任谁也不能挑出问题来。
只是,在离开这条巷子的时候,姜望忽然想到——
戏本当然很好。
但等真上了台,各怀心思的“戏子”们,会照着“戏本”演吗?
第二十九章 大幕
商队重新出发没多久,姜望就在路边看到了青牌们的标记。几根树枝看似随意地搭在一起,但只有一定级别的青牌捕头,才能解读出其中的含义。
看到标记后,以车里闷为理由,骑了半天马的姜望便下了马,回到车厢中。
只是在掀帘之前,他的手背在身后,尾指似是无意间弹了三下。
周围并没有谁关注他,但姜望知道,一定有人能接收到这个手势的意义。
这是在用青牌的方式,确认地狱无门的首领秦广王正在商队中。他用自己的青牌来保证消息的准确性。
坐进车厢里的姜望面无表情。
他同时确定了一件事,就在他的这支商队里,有齐国青牌的暗子。
只是不知道隶属于哪家。
都城巡检府名义上统辖全国青牌捕头,但只是在名义上如此。各地青牌还是由当地长官负责。大到郡守府,小到城主府,都是如此。顶多就是青牌过境办案时,当地青牌都需要配合。
阳地则是例外,因为是新近纳入统治的地方,阳地三郡的青牌捕头,基本都是以都城巡检府派下来的青牌捕头为骨架,再吸纳阳地当地超凡捕头,组建而成。
是实打实的归都城巡检府管辖,但这必然不会长久。
阳地三郡镇抚使,除了黄以行必须谨慎低调之外,剩下两位是一定会想办法把这部分权力收回来的。
无论是田家还是高家,都有这样的底气和实力。
姜望现在还不清楚,他们是否完成了这件事。因此也就不能确定商队里的暗子是谁埋下的。
如果背后是田安泰,对自己辖下的商行施加了解,是很正常的行为。但如果是都城巡检府那边的暗子,那么问题就有点严重了。说明有人盯上了他……可能与林有邪有关?
回头查一下这支商队有没有新加进来的伙计,就可以很容易判断出结果。但现在倒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已经给出了情报,而无论是谁,都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情报。
秦广王可是整个追缴行动中,最大的那条鱼!
抓住这条鱼,足够吃饱。
不管是谁安插的暗子,姜望都不打算有任何反应。
等尹观的行踪被证实,他的嫌疑马上就会被洗清。
真正的阴私事情,重玄胜都交给影卫去做。德盛商行里没有不能见人的事情,让旁人有些了解也好。总比恶意揣度要来得可靠。。
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岳冷赶到了。
不必怀疑,得到秦广王的确切消息,他一定会以最快速度赶来。要不然他出山干嘛呢?
在这种时候,姜望的心情出奇平静。他甚至分出一部分心神,进入内府,有条不紊地进行梳理。
如果把内府比作一座具体的府邸,房屋庭院,每一个角落也都需要常常“清扫”,有些地方不太妥当了,便需要“修缮”。
而对于这座府邸中的孩子来说,府邸本身就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在一些地方,会藏着他的“珍宝”。或许是一些亮晶晶的石头,或许只是一把弹弓。
修行者就是那个孩子,而内府就是那座府邸。
最珍贵的神通种子姜望已经摘下,但还可以试着挖掘秘藏。
商队有序地前行。
整个商队除了萧管事外,并无第二个超凡修士。因为齐地治安很好,普通的盗匪尚有生存空间,因为官府懒得搭理。大凡超凡修士为匪的,都被剿灭得很快。
而到了容国后,他们作为齐人,会得到容国官方非常用心的保护。
所以也根本不需要太多超凡武力。
那个青牌埋下的暗子或许是例外,可能有什么隐藏实力的秘法,但也说不定就是普通人。有时候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执行任务时可能更容易,因为往往被忽略。
这支商队里绝大部分人,就只是在商队里混个生活的普通人而已。
而没人知道,等在前面的,即将会是怎样的剧变。
……
……
碧梧郡。
一处隐秘院落。
以马雄为首的青牌捕头团团包围了这里。
在之前的行动中,岳冷亲自调度主持,追缉队穷搜碧梧郡,步步紧逼。他突然离开之后,马雄继续具体的执行,将跑到碧梧郡来的几名阎罗,困在这处院落里。
此时正是收网的时候。
为了弥补岳冷离开的战力缺失,在马雄等青牌捕头之外,更有碧梧郡守杨落亲自带队,足足三千名碧梧郡郡兵组成军阵。
这股力量,完全能够将剩下的阎罗一网打尽。。
然而注意到这一幕的阎罗们,却无一个惊惧。
因为他们的真身并不在这里。
“秦广王果然把岳冷引走了!”
仵官王显化的光幕中,平等王神色激动。
碧梧郡守杨落都被请动,说明捕神岳冷真的已经不在此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来自都城巡检府的马雄只能向碧梧郡官方求援。
杨落亲自带兵,足以说明他的重视。
但对平等王而言,杨落并不重要。在他的认知里,外楼境最强的应该是秦广王,在地狱无门这群谁也不服谁的顶级外楼中,坐稳首领宝座,当然实力压服了所有人。
至于其他高手,未到神临,强也有限。岳冷的离开,意味着他生机大增。所以他很难不激动。
“秦广王兑现了承诺。”宋帝王瓮声道。
卞城王则看着仵官王:“你怎么样?还可以支持吗?”
仵官王明显地有些虚弱:“我把身上能分的部位都分出去了,临时拼凑了一下身体,现在连内府境的实力都不稳定。之后的行动只能靠你们。”
此时马雄他们包围的院落中,五位“阎罗”,全都是仵官王的血肉所化。正是为了引走追缉队,创造机会。
宋帝王点点头:“你的事情已经做完,现在是我们做事的时候。”
此时马雄他们已经攻入那处院落,大概很快就能发现目标为假。
仵官王断掉显照那处院落的光幕,避免被追踪过来,用一贯的艰难语调说道:“齐国的绝顶强者不能轻动,不然也不会只派一个岳冷出来。现在岳冷已经被引走,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秦广王离开之前有令。命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去静海高氏,一路去天府城。屠灭静海高,打破天府城,闹一个天翻地覆。”
“齐国刚刚吞并阳国,东域多少势力对它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我们给他们创造机会。然后趁着两郡大乱,各自逃出,在近海群岛会合。”
“经此一战,我们地狱无门势必天下闻名,很快就能壮大起来。”
明明应该是非常有煽动性的话,他的语调却平平淡淡,没有半点波澜。
好在这些阎罗们都早已熟悉他的说话风格。
“静海高应该更难对付。毕竟有一个受宠的贵妃,大概会有不少杀手锏留存。”
宋帝王平静道:“秦广王承担了最艰难的责任。齐境的这次行动里,在他之下就是我,,所以我去静海郡。”
第三十章 各安天命
在十殿阎罗中,宋帝王排名第三,在现场这五位阎罗中地位最高。
“宋帝王好气魄!我陪你去!”平等王喊道。
确定岳冷被秦广王引走之后,他好像焦虑一扫而空。此刻声音激烈,显得极具豪气。
但大家都知道,他只是想跟着实力最强的宋帝王罢了,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没人去拆穿他。各人在组织里的地位,都是在这样那样的情况中,慢慢形成的。
地狱无门如果继续发展下去,缺乏担当的平等王,大概很难保住现在的位置。
卞城王只道:“那我去天府城。”
“仵官王你跟着哪边?”都市王出声问道。
“我现在的实力,不能拖累你们。我自己走。”仵官王道:“等你们完成计划,引起纷乱,我想办法直接逃出海。”
宋帝王看了看他,随口劝了一句:“以你现在的状态,自己行动很难保证安全。”
仵官王没什么表情,只道:“各安天命。”
“也好。”宋帝王不再说话。
“那就行动。”
仵官王直接双手合拢,隔断了联系。
在光幕消失,无人能够得见之后,他眼神中的虚弱疲惫,一扫而空。
他这次的确下了“血本”,但强者的尸体,他不是真的没有存货。
很多次行动里,秦广王都把仵官王带在身边一起行动,他也经常帮秦广王传令,所以没有人怀疑他说的话。
但只有他知道,这一次,秦广王根本没有下那样的命令!
秦广王的原话,只是说他会引走岳冷,让大家趁机突破边境而已,根本没有提及屠灭静海高、攻破天府城这样的话。
“也不知道尹观现在死了没有。”
仵官王喃喃道:“但只是一窝蜂的向边境突破的话,怎么可能逃得掉?地狱无门需要人回去主持大局……”
……
……
容国与阳地之间,并无天险。
以前阳地还是阳国的时候,这没有什么问题。但阳地一夜之间变成齐土,这就成了让容国朝廷寝食难安的大问题。
整个容国几乎最精锐的军队,都驻扎进了边境城市引光城,但也只能提供些许的安慰罢了。
真正的安全感,其实是雄视天下的景国、不安于北地的牧国,以及一直念念不忘复仇的夏国给的。
这些强国,都不愿看到齐国进一步壮大。
列强彼此牵制,才有了小国的生存空间。
齐阳之战爆发得非常突然,结束得又很干脆。才让那些强国没来得及干涉。
容国下决心汲取教训,所以在引光城严防死守,也只求若有战争爆发的那一日,多支撑几天罢了。
齐国在封锁阳国国境的时候,顺便留下了不少岗哨,阳地收为齐土之后,这些岗哨也便顺势转成了边哨——比之以前阳国的边城,还要更靠近边境一点。
甚至已经在以前阳国、容国两国分界的界碑附近了。
齐国根本就不把阳国以前的边城当做边城使用,而是直接扩建边哨,驻兵于此。但容国也只是敢怒不敢言。除了多加戒备,就还是多加戒备。
托了故礼部大夫赵宣的福,阳国护国大阵很轻易就融入齐国的护国大阵里,如今也覆盖着这些岗哨。
护国大阵虽然未完全打开,但戒严状态下的齐国国境,进出没那么容易。
就比如商队去容国,就需要在边哨验证过身份,边军记录在册,用过印之后,发放通行令,才能够平静地跨过国境。
没有通行令就强闯的,一定会激起护国大阵的反应。
强度虽然不大,但外楼境一定无法在短时间内打破。对应着地狱无门众杀手的实力,这种程度便足够了。
像齐国护国大阵这种级别的阵法,就算是完全关闭待用,每天消耗的资源也是天量。阻止外楼境级别的力量和阻止神临境,乃至洞真境,意义完全不同,消耗也是成倍递增。所以政事堂那边以外楼境的力量上限设限。
在各种各样的心思中,德盛商行的商队,终于临近了边境。
大概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最近的边哨。
马车匀速前进,姜望双眸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
忽然,他听到了风声。
那尖锐啸叫的,如异兽嘶吼般的风声。
是有人在以极其恐怖的速度靠近!
姜望第一时间睁开眼睛,直接撞破车厢飞出,大声喊道:“不要管货物了,损失我承担!所有人散开逃命!”
那天边一个黑点不断放大,很快显出具体轮廓。一身玄色捕服的岳冷从天而降,目标非常明确,直指尹观藏身的那辆载货马车。
轰!
人至,马车崩碎。连带着那些货物,以及拉车的马儿,全部碎灭。却没有伤到附近任何一个商队的人。
捕神之威,一至于斯。
然而一地零碎,尹观却踪影全无。
岳冷只略一停顿,已看向右侧方向:“原来有这种东西,难怪能一路混到这里来。不过,到此为止了,秦广王!”
尹观收起匿衣,现出身形,皱眉道:“你怎么发现我的?”
他问的当然不是匿衣,而是岳冷怎么知道他藏身这处商队。
姜望心想,尹观表情细节还是非常到位的,但比起重玄胜的表演功力来说,还是差了些圆润,少了些真切。
嘴里却朗声道:“是我发现的你!怎么,大名鼎鼎的秦广王,这般无礼。躲进我的商队,却不跟我打声招呼吗?”
“你找死!”
却见尹观目光一狠,直接折转,竟然弃岳冷于不顾,直扑姜望而来!
人未至,那凶戾绝狠的咒术力量已经铺天盖地般涌来。
他在这一息抬起拳头,下一息,那绿光缠绕的拳已经轰向姜望面门!
姜望匆忙竖指一拦,一点三昧真火在千钧一发之际炸开。
轰!
那一点三昧真火被直接轰散。
无物不燃的三昧真火,在如此强大的力量之前,根本无法显露特性。
甚至反过来,邪毒的咒术力量在向他的身体侵袭。
姜望整个人吐血倒飞!
脑海里升起一个念头——
狗娘养的,需要这么逼真吗?这王八蛋不是想真的趁机杀了我吧?
一只手托住了他。
岳冷及时赶到,手上轻轻一按,便在瞬间驱散侵袭他身体的咒术力量。
无论如何,岳冷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姜望死在面前。
无论是作为捕神,对下面青牌捕头应有的维护,还是作为齐国老一辈强者,对于国内年轻天才人物的保护。
他紧紧盯着尹观,只感觉地狱无门的这个秦广王果然凶悍绝伦。在他面前,竟还想着杀人。
仅这一点胆魄,就比那个泰山王强得太多太多!
但他不知道的是,尹观比他想象中的,更有胆魄。
甚至于,与他的这一次碰面,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尹观的设计!
外楼对神临!
第三十一章 我诅咒你
姜望在之前说,尹观不像是找死的人。
但尹观现在的行为,几乎等同于找死!
越阶挑战,非天骄不能为之。但境界越往后,越是难以逾越。
游脉境到周天境之间的距离,天赋异禀的修士很容易跨越。凡俗武功都能在这个阶段发挥作用。
想要跨越周天境和通天境的差距,就要困难得多。
而从通天境到腾龙境之间,隔着一座天地门。其实有如天堑。
只是因为通天境有很大的拓展余地,本质上是对凡躯的极限探索,很多天骄会在此境努力,才让人感觉常常会发生通天境修士越阶战胜腾龙境的情况。其实不然。
内府挑战外楼的情况,反倒是个例外。
因为有神通内府这一内府顶点的存在。神通内府几乎等同于另外一个层次。
强大的神通,完全有机会跨越境界差距,匹敌普通的外楼境修士。
天府老人甚至创下过以一敌多,连杀多名外楼强者的记录。
但外楼境想要挑战神临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神临境是生命本质的提升!
“我如神临”,绝非一句虚言。
到了神临境,才可以打破人族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的寿限,能够享寿五百一十八岁。很多的国家、势力,都没有办法延续这么久。
人们一般把九境修士分为三阶。
天地门是低阶修士与中阶修士的分野,而寿限就是中阶修士与高阶修士的区别。
为什么北衙都尉郑世只请出一个岳冷?
因为一个岳冷就已经足够。
他一人,以神临之威,就足以击败地狱无门所有人。
而现在,在临近边境的地方,独自一人的秦广王,被捕神岳冷所拦截。
对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来说,这几乎已是绝境。
包括姜望,也看不到尹观生机何在。
但这是尹观自己的选择,似乎是一心寻死的选择。
岳冷随手一拉,将受伤的姜望送到身后,而自己大步踏空,直取尹观。
“有什么保命的手段,都赶紧拿出来吧。”
岳冷说道:“不然之后就没机会再用!”
他说话的同时,牢牢盯着尹观。
作为一代捕神,他当然更相信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那样狡猾的秦广王,在齐境东躲西藏,一路溜到了边境附近,却在“最后关头”被发现。这实在有些巧合。
是否出于设计?是不是有什么后手?如果有,会在什么情况发生?会是什么?
尽管已经退隐多年,但曾经作为一代捕神的警惕并未完全丢掉。
然而观察的结果令他意外。
没有陷阱,没有埋伏的后手,整个现有的战场环境,没有任何可以隐藏危险不被他看穿的地方。
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秦广王没有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准备。
这就是一次突然的缉拿,青羊镇男姜望非常可靠,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冷静,利用青牌捕头的渠道,果断向他传递了消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拦截秦广王。
虽然他不知道秦广王要怎么混过关防,但其人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出现在边境附近,就一定已经有了突破关防的办法。
姜望这次功不可没,说不定可以给他正式的青牌,甚至定为四品……
脑海里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岳冷已经扑近尹观,凶猛直接,大手一张,八根仿佛贯通天地的铸铁黑柱轰然落下,圈住了方圆十里之地。
天地如囚笼,尽在一掌中!
十里之内的所有人和事,都在铸铁黑柱的封锁范围内,包括岳冷自己和尹观,也包括姜望和那些商队里的人。
“快走!!”姜望向外疾飞,还一把拎起商队里落在最后的两个人。
岳冷自己毕竟是齐人,战斗时尽量不波及普通齐人也是应有之义。
倒是尹观一个恶贯满盈的杀手,却也收束着力量,不伤及普通人。倒让岳冷高看一眼。
他不知道的是,尹观当然不是会顾忌旁人性命的人。他只是答应过姜望,所以在不会影响自身的情况下,放任这些人逃跑罢了。
铸铁黑柱囚锁空间,姜望和商队里的人跑出去之时却毫无阻碍。
有罪必惩。
不罪者不罚。
在此囚笼中,唯罚秦广王。
而尹观的反应也十分直接。
一双眼睛开始泛起绿光,长发疯狂暴涨,一直垂到脚跟。
整个人立即进入了最强的状态,他并没有尝试攻击困锁空间的铸铁黑柱,没有逃离的想法,反而迎面疾冲,一拳砸向岳冷!
岳冷当然不会退避,他完全不需要!
他直接将大张的五指收回,捏成一个拳头。这是非常纯粹的一只拳头。
他看到了秦广王,秦广王挥来了拳头,他就随手迎上,仅此而已。
砰!
两拳相持,尹观直接暴退,岳冷却纹丝不动。
要知道,尹观已经是全力出手,岳冷却只是随意一拳。
外楼巅峰和神临之间的差距,就是有如此恐怖。
三品神临境,乃是金躯玉髓。
何为金躯?何为玉髓?
力量没有半分流失,时时刻刻保持巅峰。
在上古之时,此境称为不朽!
岳冷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拳头之上,有一丝隐隐的暗色,难以察觉。
“这是……咒术?如此小道,竟然在你的手中演变成这般地步。秦广王,你足堪自傲。”
他拳头一紧,便将此暗色驱离。
在如此巨大的实力差距之前,尹观毫无颓势,更谈不上恐惧。
对于外楼巅峰和神临的差距,他比姜望的了解,要深刻得多,但他仍然做出如此选择。他早已经有了觉悟!
他妖异的绿眸注视着岳冷,那眼神徘徊在疯狂与冰冷之间。
“这世上有很多的人,只能拿到什么是什么,有什么就凭借什么。怎么修行,什么时候突破,有时候没有选择。捕神大人,你风光了一辈子,想来不会懂!”
“我诅咒你。”
尹观的声音说。
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声音也显得邪异。
“我以不幸,诅咒幸运!”
“我身在绝境,诅咒你与我同行!”
“我咒你前途断绝,未来无望!”
岳冷的头顶,似乎有乌云笼罩。
“我咒你寿短命穷,受苦今生!”
岳冷印堂之上,似有黑气生成。
尹观再次冲来,七窍流黑烟,拳头缠绿光。
“我咒你死在今日,死无葬身之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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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怨
生前无人问津,死后无人收殓。
生亦孤,死亦孤。
在这方世界里,死无葬身之地,是最怨毒的诅咒。
最怨毒的诅咒也意味着……关乎于咒术,最强大的力量。
尹观发动诅咒,顿时怨念丛生。
恶意发生在每个人的心里,滋长,蔓延。
整个铸铁黑柱困锁的范围内,无穷无尽的诅咒力量疯狂游荡。竟然带起有如实质般的呼啸风声。
这是发生在人心里的海啸。
如果商队中人还未离开,这会已经被侵蚀彻底,个个怨毒自毁而死,没有一个狂涌幸免。
尹观诅咒着冲至,一直垂到脚下的长发无风乱舞,仿佛要屠灭眼前的一切,凶焰炽烈,如妖似魔。
那种黑暗的力量,压得人几乎要窒息。
哪怕隔着贯通此地的铸铁黑柱!
见识过今日之尹观的威势,姜望才知,他之前所见的几次尹观出手,只如玩笑一般,根本未曾展现出真正的实力。
面对这样的尹观,即使他已经是齐国有名的天才人物,也根本支撑不了一个回合。
然而可怕的是……
即使是这样的尹观,最顶级的外楼之尹观,在神临境的岳冷之前,也仍然看不到半点机会!
面对尹观铺天盖地涌来的咒术力量,岳冷只吐出一个字:“威!”
在他的身后上空,隐隐出现一尊神兽虚影。
额上生有独角,坚固,威严。怒目圆睁,毛发黑密。
有神兽曰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以奸邪之辈为食,号为法兽。
乃是法家唯一祭祀的神兽!
此尊虚影一出现。
头顶黑云消解,印堂黑雾散去。
岳冷身上纠缠的咒术力量顷刻一空,不留丝毫。
法兽威严,诸邪退避!
一字解厄。
而岳冷又道:“武!”
身后的法兽一声长嘶,四蹄踏空,发出大堂之上,拄杖敲地的闷响。越过岳冷的身躯,低下头来,直接撞向尹观。
此人有罪,以角触之!
尹观七窍涌动黑烟,眸中绿光愈深,拳上绿光愈炽,以惊人的威势冲来,却在相撞的瞬间,被法兽一角顶翻!
以姜望的眼力看到,在那个瞬间尹观尝试了至少八种手段避让,却还是没能避开这一顶。
法兽独角的这一触,好像是律法所订,规矩所立,理所当然,避无可避。
被撞上正是天理循环,能逃避才叫不可思议。
被法兽顶在半空倒飞的尹观,似被触发了凶性,亦是一声喊叫,直接张开绿光缭绕的十指,狠狠插进法兽虚影的身体中,往外一撕!
倒飞之势未止,法兽虚影已崩散。
而尹观的腹部,被法兽独角撞出的伤口,血流如注。
姜望在铸铁黑柱外看到,那血液中,竟然有黑色的雾状事物,丝丝缕缕在游动。
尹观伸手往腹部一按,血流立时止住。
他眸中的绿光,愈发深了。
姜望依然记得,当初在佑国下城二十七城外,尹观与负碑军统帅郑朝阳对决的时候,在绿光侵满眸子之前,尹观便退出了最强状态,罢手离去。
而此时此刻的尹观,仍未停下……
他甚至是止住鲜血之后,第一时间又冲向岳冷。
一次又一次地主动发起进攻,倒仿佛他才是那个占据绝对优势的人!
……
……
静海郡,高氏族地。
高空之中,戴着阎罗面具的平等王大声怪叫:“地狱无门阎罗驾到,尔等还不如期受死!”
岳冷不在,整个静海郡又没有什么有名有姓的神临强者,此刻他无所顾忌,癫狂至极。
这些日子以来的朝不保夕,令他心中暴戾更甚。实在要用鲜血浴身,才能稍稍平静下来。
而宋帝王要简单直接得多,他甚至并未飞起,只在地面踏步前行,无论面对什么,无论面对谁,都只一拳。
没有人扛得住他的一拳,敢拦他的人都被直接轰死了。
只一拳,便将静海高氏的牌楼砸碎。
那是整个静海高氏族地大阵的关键枢纽!
暗室之中,静海高氏现任族长高显昌正大喊道:“求援!速速求援!立刻通知静贵妃!”
作为静海高的族长,他非常清楚,不久前临淄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很了解,地狱无门是一群什么样的凶人。
然而都城巡检府的追缉队不是把他们困在碧梧郡了吗?
捕神岳冷不是亲自坐镇在静海郡之外吗?
现在……
那些该死的青牌!
高显昌的慌乱难以避免,因为他深刻明白,整个静海郡,没人可以救他们。
静海郡和临海郡都靠海,但齐国放在边境的力量却不在这两郡,而在近海群岛之上。
在静海郡,高氏就是最强的力量。
但高氏新近崛起,底蕴不足,现在并没有力量能够抗衡地狱无门的凶人。整个高家最拿得出手的外楼强者高少陵,此刻仍在赤尾郡镇抚使任上,怎么也不可能赶得及。
就算他在静海郡,也未必能是地狱无门宋帝王、平等王的对手。就像他高显昌自己,也是外楼境修为,却躲在暗室中没有出去。
因为他清楚,出去就是送死而已。
唯有静贵妃,才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然而,静贵妃在深宫是有一些权力,却也完全不可能调动得了足以击退地狱无门的高手。只能求助齐帝。
但……静贵妃虽然十分受宠,却也不是想见齐帝,就能立刻见到齐帝的。
等她见到齐帝,求来援护,又要多久?
静海高氏能够扛得了那么长的时间吗?
高氏族长心中一片冰冷。
……
雄阔的临淄城,极尽繁华,
但也有许多禁地,禁止任何人靠近。
许多人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些禁地的存在。
在一处禁地中。
自青石小路的那头,走来一个头戴破旧皮帽、身裹旧袄的佝偻老人。
他的步子很慢,甚至称得上蹒跚。
他手里提着一个白纸糊起来的灯笼,似要照亮前路,然而此时正是大白天,不免让人奇怪。
正走着,他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察觉了什么。
于是转过身。
脸上皱纹如沟壑……一双圆睁的盲眼!
如果是姜望和重玄胜在场,就能够第一时间认出来。
正是他们在枯荣院遗址遇到过的那位打更人!
第三十三章 送葬
“该死!”
戴着阎罗面具的卞城王怒不可遏。
天府秘境是由齐国官方亲自管理的秘境之一,所以专有强者守在此地,维持秩序。
天府城主就是外楼巅峰强者,足有与他一战的实力。
然而仅仅如此,也不可能拦得住他和都市王的联手。
按照之前的计划,宋帝王与平等王负责屠灭静海高,他和都市王负责攻破天府城。
静海郡那边且不去说,临海郡这边,与都市王说好一南一北,同时攻入天府城,联手在短时间里绞杀天府城主,然后趁乱离开。
计划清清楚楚,然而……
此时他在南门大战,北面,却安安静静!
他如何不知道,都市王耍了他!摆明了借他来吸引齐国官方的注意力,此时说不定已经逃出海了!
回去他将此事说出,都市王必然迎来地狱无门的内部追杀。上天入地,必死无疑。
但秦广王都未必能活着离开齐境,甚至可以说,他直面岳冷,是生机最渺茫的一个。谁来维护规矩?追杀谁来主持?
更不用说,他自己一旦在天府城被纠缠住,等齐国方面的其他强者得到消息赶到,哪里还有机会说出此事!
卞城王也是果决之辈,意识到因为都市王的背叛,自己已陷入巨大危机。立刻就不管不顾,直接祭出杀手锏。
三魂齐出,完全不顾损耗地嚎叫起来!
人身有三魂,曰天魂、地魂、人魂,又名胎光、爽灵、幽精。
天魂若损,人必痴呆。地魂若损,人必疯癫。人魂若损,人必疾病缠身。
三魂齐伤,鬼神无救。
对于卞城王来说,这是他绝不轻易示人的手段。但此时此刻,他唯有以此手段迅速重创天府城主,才有机会完成既定目标,离境而去。
甚至可以说,都市王的失约逃跑,几乎葬送了他的全部生机。这是唯一的机会!
天府城主亦是毋庸置疑的强者,足堪与卞城王争锋,但他常年坐镇齐国天府城,不说养尊处优,也是承平已久,毕竟不如卞城王这等常年游走于生死间的修行者果决。
他更没有想到,双方还在试探彼此根底的阶段里,对方突然就拿出了决断生死的手段,如此暴烈,令他一时应对不及!
眼看着三魂摇动,目晕神惑。
他心中大骇,忽然间,却看到一个背影。
一个佝偻着的苍老背影。
那背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前。
其人一手提着一个白纸灯笼,烛影平稳,另一只干瘦衰老的手往前一按。
就只是一按。
卞城王正在嚎叫的三魂同时崩灭,当场生机断绝,坠落高空!
天府城主死里逃生,却一时震撼失语。
等他回过神来,佝偻老人脚步一转,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
……
碧蓝的大海在天边滚成一线,太阳的金辉同时晕染天空与大海。
这里已是临海郡的尽头。
齐国东面边军的力量虽然不驻扎于此,但护国大阵却于此止步。
在近海群岛,齐国有自己的岛屿和军队,但无法将大阵扩展过去。
因为近海群岛的主人,是以钓海楼为首的宗门势力,并不是齐国。
钓海楼承认那些岛屿隶属于齐国,但并不承认那是齐境。
这个概念不复杂,把那些岛屿当做齐国的属国看待即可。阳地以前也并不属于齐境。
承认前者,是因为齐国的强大。而不承认后者,是近海群岛上宗门势力的强大!
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都市王高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些许。
之前在碧梧郡的几位阎罗中,他是唯一一个对仵官王有深刻了解的人。
他也非常清楚,让他们兵分两路,分别攻破天府城、屠灭静海高,那不会是秦广王的命令。
尤其是在仵官王以损耗太大实力不足为由,选择单独行动的时候,他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仵官王想要趁机逃遁,他也想!
所以在卞城王悍然出手的时候,他却连城门都没有摸一下,直接往海边疾驰。
齐国海边亦有关防,临海郡有十三个码头,船只来往不休。海上的生意利润丰厚,虽然边境戒严,进出变得困难复杂,也丝毫阻止不了商人对利益的追逐。
都市王直接赶到最近的码头,二话不说,爆发全力,当场冲击大阵。
有那前来阻拦的兵士,被他随手就杀掉了。
他非常赶时间,所以不会主动去屠戮这些人,但若谁想来影响他,他也并不介意多沾染鲜血。
护国大阵在关防处反而是最有机会被突破的,因为它正是大阵节点之一。
都市王早有计划,行动果决。
他的武器,是一把无柄的匕首。
看起来像一块普普通通的铁片,只是匕尖黝黑得像是把光线全部吸了进去。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这把“匕首”,往空中一扎。
天上星光闪,体内五府动。
看似简单寻常,却已然倾尽全力。
什么都没有的空中,忽然出现一道隐隐漾动的光幕。
有戏!
他当然不可能攻破护国大阵,但是面对只是戒严状态的护国大阵,“扎”出一个短暂存在的小小口子,让自己能够逃掉,还是有一定的机会的。
因为此时的护国大阵,戒严的力量层次也只是在外楼境范围内而已。
而他都市王作为顶尖的外楼强者,不计损耗地全力爆发,叠加之下,是有机会打破外楼境的力量上限的。
在一般的时候,他攻击大阵,立刻就会被感应到,然后被降临的强者杀死,不会给他叠加攻击的机会。
但现在,静海高氏和天府城都在受到攻击,齐国看护大阵的强者,降临哪一处为好?
都市王要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所以他毫不犹豫,轰动五府四楼,再次扎落!
“谁?”
正处在最强最巅峰状态的都市王,捏着匕首蓦然回身。
于是看到一个提着白纸灯笼的佝偻老者。
他的反应比卞城王更快,说明他的实力比卞城王更强。
而原本的地狱无门十位阎罗里,卞城王排名第六,他排名第八。说明他一直隐藏了实力。
但面对比卞城王更强的都市王,盲眼打更人仍然不动声色,只是伸手前按。
那只干枯瘦弱,如此无力的手……
却无法抵挡,无法抗拒!
都市王心中有千万个念头,各种各样的秘法腾跃欲试,然而他却来不及、动不得!
衰老的盲眼打更人一手提着白纸灯笼,稳稳没有半点摇晃。
另一只手简简单单地伸手,按落。
刚才还凶威滔天,在整个码头注视下强攻大阵的都市王,瞬间就已经死去。
尸身跌落在地,其上竟见不到半点伤痕!
而盲眼打更人脚步一转,已再次消失。
第三十四章 挽歌
佛门有无上神通,名曰神足通,又叫如意通。心之所至,身即所至。
庄国杜如晦亦掌握了一门神通,名为咫尺天涯。一步踏出天地转,天涯只在咫尺间。
这两门神通看起来大同小异,但跟脚完全不同。
如意通的本质在于“心”,是心的力量,跨越了空间。
而咫尺天涯的本质在于“空间”,是对空间的理解,化天涯为咫尺。
再有白骨尊神借体降临之时,亦通过白骨门,带着教众穿梭万里,但那又不同,本质上是借道幽冥,作为主导的是幽冥力量。
但盲眼打更人的降临跟这些都不同,他借助的是护国大阵的力量,而无涉于神通。
要不然以都市王与他之间的实力差距,也不可能那么快察觉他出现。实在是当时都市王正在攻击护国大阵的光幕,感应到了大阵力量的波动。
连杀卞城王、都市王之后,盲眼打更人脚步一转,已经出现在静海高氏族地。
此时的高氏族地中,平等王正在空中张狂大笑,不断用道术轰击。目光所至之处,房屋毁,居民死,遍地狼藉。
从头到尾,静海高氏都没有组织起什么有效的抵抗。这种表现,完全配不上静海高氏的门庭。
这也更助长了平等王的气焰。
都说齐国强大,强者如云,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至少在静海郡,没有一个能打的。
“宋帝王!”他张狂喊道:“看看我们谁杀的多!”
他的话音刚落下,提白纸灯笼的打更人就到了。
其人正出现在平等王身前,手抬起,简简单单地往前按。
心中有无数个念头,却在一瞬间生灭。
平等王的狂笑声戛然而止,已经在此刻死去!
看起来衰老非常的打更人略一转身,已经面向地狱无门另一位阎罗。
然后他察觉到,一只拳头。
一只蛮横、纯粹、强有力的拳头。
来自地狱无门的宋帝王!
察觉到这难以匹敌的强者降临。
他没有选择逃跑,更不可能跪地乞降。
他是地狱无门里排名第三的阎罗。
他是宋帝王。
地狱无门里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的,与这个世界不够融洽。排斥既有的规则和秩序,也被这个世界所排斥。
就如尹观当初创立这个组织时所说,他们都是一群,连地狱都不对他们开门的人。
所以他们自化地狱,所以他们自命阎罗。
为自己开路,为自己开门!
对于宋帝王来说,这次临淄之行,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并不是他们成功杀死赵宣的那一刻,也不是他们逃离临淄的那时候,更非后来被追得上天入地的那些经历。
他最记得的,是在小连桥里,他扎的那些纸人。
那是另一种生活。
平实、简单,扎根在烟尘里的生活。
原来人死之后,还有那么多故事可言,原来侍死如生。
但此刻他在这里。
他是宋帝王。
秦广王敢于独自引走岳冷,他宋帝王,如何不敢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强者?
轰轰轰轰轰!
接连五声爆响。
而后天空遥远处有四颗星点亮起,在那一瞬间璀璨到极致,几乎要与旭日争辉,却在下一刻,天穹忽暗。
整个拳头所至的世界,都陷入漆黑如墨、无法释开的“夜”里。
平等王一个照面就死去,他当然也能够认识到自己与对手的可怕差距。
但他的可怕正在于此——毫无预演,毫无准备,他直接引爆了五府四楼,将毕生的璀璨,化进这一拳之中。
他知道他必死,但他不允许自己像平等王那样,悄无声息的死去。
他是宋帝王!
在无尽的暗涌里,他的拳头出现。
天上地下,只此一拳。
至刚至猛,一拳镇山河!
面对如此强大的拳势。
有一只手出现。
一只干瘦的手,五指张开,探入这片浓得无法化开的暗夜中,盖上了那一拳。
就像白天覆盖黑夜,就像火焰覆盖海水,
那璀璨强横的光华被抹去。
于是天亮了。
提白纸灯笼的打更人立在空中,脚下未移动分毫。
而如铁塔般立在地面的宋帝王,整个身体,自内而外爆开。
他仍然毫无意外的死去了,没有创造什么奇迹,就连波澜也没有。
但在目前这些死去的阎罗之中,他是唯一一个死于自己之手的阎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自掌命运。
就连那一路杀过来,始终沉默的打更人,也提着白纸灯笼,照了他一照。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非常突兀的声音响起。
那一个惊恐未去,所以很是狂躁的声音。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损失有多大!?”
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公子,大概是终于安全了,所以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而之前面对地狱无门两位阎罗的恐惧在此时一并释放。
他显得很有些暴怒:“这事我一定会跟我姐姐说,你是哪一衙的?高氏不会就这样算了!!”
“猪狗一般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代表高氏!?”
高氏族长高显昌不知什么时候也已从暗室里出来,疾冲而至,干脆利落得一脚,将那年轻公子踹倒,甚至在其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下了死力,几乎是照着他的要害踩:“高氏轮不到你说话!”
“老爷不可啊,高庆公子只是一时失言。”
“族长大人不可!”
有那忠心的族人死死抱住高显昌的脚,不让他当场踩死自己的儿子。
高庆被吓得一时不敢说话,但眼神又惊又怨。
高显昌却只顾对着那打更人道:“您于高氏只有恩,没有怨,显昌代表高氏向您请罪,请刑杀我这不孝子,以儆效尤!”
然而无论是高庆在极端恐惧情绪下的爆发,还是高显昌如此毕恭毕敬、不惜杀子避祸的态度。
盲眼打更人都没有半点反应。
对于高氏族地的这出闹剧,他连一个不愉的表情都没给出,当然更没有留下什么话。只是脚步一踏,就已经再次消失。
而留在原地的高显昌似乎被人抽掉了骨头,整个人瞬间坍塌下来。
他恨恨地看了地上的儿子一眼,对着左右族人,悲声道:“你们救了这不孝子,却害了我静海高啊!”
“族长,不至如此。高庆公子只是失态威胁了几句,但什么实质行为都没有。刚才那位大人就算再凶戾,也要讲道理吧?而且就算他不在乎咱们高氏,难道还能够不在乎静贵妃?”
“你们可知道他是谁!?”
高显昌痛心疾首:“他是大齐打更人的首领。”
“他为姜氏皇朝打更!”
第三十五章 啸海
高显昌的作态,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有几分表演,真正的聪明人,自然能够看得出来。
他的恐惧是真的,他的愤怒也是真的,但以他此刻高氏族地里最强的外楼境修为,如果真要杀自己的儿子,谁能拦得住?
大约只有盲眼打更人做得到,但其人什么反应都没有给。
高显昌只能在族人的“拼死阻拦”下,“无奈”罢脚。
他的恐惧,他的愤怒,包括他故意点出打更人的身份,无非是卖惨、示弱兼自我保护罢了。
他情愿将静海高氏放在极其卑微的位置上,以此来乞求打更人首领对他儿子的原谅。
或者在最坏的情况里,之后静海高氏如果出事,人们自然会联系到打更人身上。这是一种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保护。
这很聪明,也很无奈。
因为倾尽静海高氏的所有力量,也没有其它办法能够保护到跋扈得昏了头的高庆。
一个受宠的静贵妃,让整个静海高氏鸡犬升天。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抬出静贵妃来,就无往而不利,以至于高庆这小子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格。
高显昌在保自己的儿子。
盲眼打更人当然也心知肚明,虽然他双目早瞎,但正如那日在枯荣院旧址对重玄胜所说的那样——“老儿眼盲,但老儿心明!”
在两边同时遇袭的情况下,先去天府城,再来高氏族地,的确是他自己的选择。已经退隐的岳冷,需要在意静贵妃的感受,作为打更人首领的他却不必。
静贵妃再受宠,手也伸不到打更人这边来。
杀人不是一件太有趣的事情,但也不怎么费劲。
在长夜中为姜氏皇朝“打更”这么多年,他最擅长的是杀人,做的最多的也是杀人。
而现在,他离开这里,与静海高氏的任何因素都无关,仅仅只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人要杀。
……
……
临海郡。
刚刚被肆虐过的那处码头。
都市王被瞬间杀死,打更人一步移转,踏去静海郡。
码头上的兵士和恰巧停驻于此的海商们,都收拾心情,清点着损失。
死了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却还要活着。
像地狱无门阎罗突袭码头的事情,虽然少有,但绝非孤例存在。
只是齐国在东域已经强大了太久,很多齐人已经根本无法适应罢了。
在一片热火朝天之中,最先被都市王杀死的那些人里,忽然有一具“尸体”动了动。
这具尸体本来面朝下趴着,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海商随从,意外被都市王的攻击波及到,仓促死去。
但此刻,他猛然爬起身来,整个人气势已经不同,凶狠、暴戾,脸上赫然戴有一只阎罗面具——仵官王!
原来他早早就混到了这处码头里,并且故意“死”在都市王手里。
以盲眼打更人的实力,不难洞察他的伪装。但即使是盲眼打更人这样的强者,在当时的情境下,注意力当然只在都市王身上。除此之外,也最多就是观察一下还活着的那些人,下意识忽略了那些已经死去的。
仵官王在这等强者的眼皮底下伪装成尸体,无疑是非常冒险的行为。
但也正是凭着这样悬崖边弄险的勇气,他才成功获得了现在这样一个机会,一个美妙的时间差。
都市王刚刚攻击过这里的大阵,而打更人刚刚杀人后离去!
都市王已经死得透了,没有人会想到,还有阎罗敢来此处!
仵官王突然现身,吓了码头里的其他人一大跳。
码头上顿时又陷入混乱中。
无论海商还是看守码头的士卒,无人敢跳出来拦路。有这个胆子的,也早在先前,就已经被都市王杀死了。
不同于这些人的混乱,仵官王本人的目标却非常明确。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一刻就是他所等待的时机。
正如都市王很了解他,他也很了解都市王。
他清楚都市王在与卞城王的行动中一定会耍诈,但他并不知道都市王能否成功。
他只是未雨绸缪,选择都市王最有可能奔向的目标藏身。
都市王如果成功突围,他跟着跑便是。
都市王如果不幸,他就利用都市王留下来的机会再逃离。
便在此时,便是此刻。
仵官王直接一招手,收起都市王的尸体,自身则毫不犹豫往都市王先前攻击过的地方冲去。
直接以整个身体,向那一处冲击!
在整个地狱无门里,尹观唯独经常带着他一起行动,恰恰不是因为最信任他,而是因为要时时刻刻盯住他,怕他对组织里的其他阎罗下手。
他在地狱无门里排名第四,不是他只能排第四,而是尹观只允许他排第四!
他比爆发真实实力的都市王,仍要强得多。
所以当他倾尽全力,爆发所有,那一股摄人的威势,仿佛要将整个码头掀翻!
而他倾力一撞,毫无花俏地撞上了大阵隐约的光幕。
无声无息,因为绝大部分的力量都被大阵所承受。
大阵的光幕上,却就此开出了一个小口。
那一个小小的口子,是碧海蓝天之所在,是通往自由之路!
仵官王一息都未停顿,直接“钻”了过去。
他刚刚钻过去,护国大阵的力量便涌回,将这意外出现的口子弥补。整个过程不到一息。
说明这种程度的破坏,完全在护国大阵的承受范围内,对它一无所损。
但仵官王毕竟逃掉了!
光幕上的那个口子才合拢,码头上空人影一动,再次感应到这边动静的打更人已经借由大阵重新降临。
一处普通码头,姜氏皇朝的打更人首领,在极短时间里连续赶来两次。
他刚一出现,便觉知此地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第一次,生出了如岳冷一般的感叹。
对他来说,地狱无门的实力不算什么。然而这个组织展露的气质,却颇有为祸天下的潜质。
宋帝王让他见识到了地狱无门的疯狂决意,刚刚逃走的仵官王却让他看到了地狱无门的阴毒狡猾。
这样的组织若能成长起来,遗祸无穷。
他没有犹豫,直接一步跨出大阵,踏至海上,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逃走的仵官王,并将其杀死。
对姜氏皇朝的打更人来说,杀掉,就是尊重。
堪称恐怖的神识瞬间铺开,几乎立刻就锁定了那个逃窜的身影。
但这方天地的反应也很快。
自近海群岛的方向,有一个凶悍至极的声音滚滚而来。
“回去!”
天穹摇动,大海激荡。
一声至而竟海啸起!
奔涌的海潮如巨兽群滚滚而来,在天地之间来回翻涌,都在回荡这一句话——
回去!回去!
此非齐土。这种级别的强者,决不被允许贸然过境。
盲眼打更人稍停了一停,终于转身。
现在不是时候。
而且,这也不是他的“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