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此生终不成佛
“非是我观世院行事严苛,历任观世院首座本性苛刻。我观世院兼掌监察、戒律,我们不维护规矩,谁来维护规矩?”
苦谛也不掩饰情绪了,直接说道:“职责所在,还请禅师不要再插手。”
止恶禅师看起来倒是比苦命等人年轻得多,只有四十余岁的样子。说明他应该就是在这个年纪范围成就的神临,就此不再衰老。
只是面相实在有些凶恶,不太像个佛门中人。
面对苦谛的不满,他眉骨跳了挑,很显凶恶,但声音里其实并无怒气:“便是按山门规矩,也不应再去找观衍。他已经不欠悬空寺了。”
尊师重道,尊重长辈是应该的,但恪尽职守,维护规矩,同样是应该的。
而二者之间苦谛的选择很明确,他毫无退让,甚至很有些锋芒毕露地道:“闭关经年,您大概已经不记得山门规矩。”
整个悬空寺中,观世院首座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凡事只认规矩。除了胡搅蛮缠的苦觉和尚,没人能让他偃旗息鼓。
止恶禅师是前辈高僧,苦谛也是一院首座,若真闹出什么大矛盾来,对悬空寺当然不是好事。
倒是方丈苦命忽有所感,出声问道:“您之前说五百年教化之功,是指……”
“你们还没有发现吗?”止恶禅师叹了口气:“看看定余塔吧。”
苦谛这才把目光转向定余塔,这一看,霎时吃了一惊。
先时出于对圆寂高僧们的尊重,他们并未洞察石塔内部。
此时在止恶禅师的提醒下往里看,顿时就发现,那定余塔中,除了原本的定余法师金身之外,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尊小些的金身!
音容仿佛,栩栩如生,金光流转,庄严肃穆。
这座石塔,俨然成为了双金身塔。
“是止相。”
止恶禅师的声音幽幽响起:“这金身所聚,是教化之功,德中之德。又在今日竖起,除了观衍,还能有谁?这五百年来他做了什么,从这金身就可见一斑。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呢?”
“他用他的功德,为他师父塑了金身。为我悬空寺留下一座金身,他于悬空寺,又哪还有亏欠呢?”
此生终不成佛,此生终不成佛。
苦命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两遍。很多人说我不成佛了,我不做这件事了,其实本来做不到。但从这份功德来看,观衍是真的有机会成佛啊,他也是真的放弃了。
唯独这种割舍,才真正叫人感受到分量。
“南无释迦摩尼佛。”苦谛双掌合十,口诵佛号:“是苦谛不察,险些冤屈大德。愿面壁一月,以报此业。”
他对观衍没有个人的好恶,维护规矩很强硬,但知道自己错了,也不矫饰,立刻就认。
“善哉!”
声音渺渺,止恶禅师的身影已经消失。
“没想到他老人家还活着!”
止恶禅师一走,苦病就迫不及待地讲起了“悄悄话”。
当然那音量仍如敲钟一般。
止恶禅师是他非常崇敬的前辈高僧,“止恶”二字的赫赫威名,可不是说出来的,是打出来的!对他这等信奉“拳头所至即佛理所达”的和尚来说,止恶禅师简直金光万丈。所以哪怕他自己也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忍不住激动非常。
苦命愁眉苦脸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人家说不定还没走远,你能不能小声点?
多年师兄弟的默契让苦病一脸委屈……我已经小声了啊。
……
……
悬空寺山门外,苦觉老僧亦步亦趋地跟着姜望,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刚才烧僧衣的手法挺漂亮的。”
姜望的反应很平淡:“过奖。”
这个回答明显无法搔到苦觉的痒处。
他眨了眨眼睛,换了一个角度:“焰花这门道术吧,其实我也挺熟悉,说不能能给你指点指点。对了,你跟谁学的?”
姜望不动声色:“如此精彩的火行低阶道术,很多地方都破解了吧?”
“啧啧啧,我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苦觉绕到他面前,笑眯眯道:“你有事瞒着为师。”
“大师啊。”姜望叹息道:“您这样德高望重的高僧大德,每天应该日理万机才对,怎么还有空跟着我,您一点都不忙吗?”
“我哪有事……咳。”苦觉口风转得很快:“我是挺忙的。但是咱们师徒这么久没见了,不能不联络一下感情啊。你看,你现在就跟为师生疏了!”
姜望翻了个白眼。
大师,我跟您亲近过吗?
“嗨,你不想说没事。咱们师徒可以聊聊其它的嘛。”
苦觉嬉皮笑脸地转移话题:“我之前跟你说苦病最讨人嫌,其实他除了蠢一点、吵一点、、凶一点、丑一点,哪有苦谛讨人嫌?只不过骂苦谛会被他听到,这人心眼又小,我倒是不担心别的,他拿我没办法,就是担心他针对我的宝贝徒弟……”
他说着还瞥了姜望一眼,强行卖好:“也就是你了。”
姜望不为所动。
苦觉老僧毫无气馁,继续絮叨:“谁知道我不骂他,他还是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嘿!早知道就骂他!”
姜望默默观察路线,思考如何才能迅速摆脱这老和尚。
“怎么样?”苦觉老僧还调皮的用肩膀撞了撞姜望,把猝不及防的姜望撞了个趔趄:“刚才在寺里,师父威风不威风?”
他一脸的得意洋洋:“你可是我的宝贝徒儿,哪能让他欺负了去?”
“师父师父,那我呢?”净礼跟在后面嚷。
苦觉和尚眉头一皱,感觉辛苦营造的气氛全没了。
于是一个回头:“经书抄了吗?”
净礼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您也没说今天要抄经书啊……”
“这还要为师说?”苦觉勃然大怒:“这都要为师说?你修行是给为师修的吗?为师当年修行的时候,怎么没要你祖师说?为师勤勤恳恳,自律自省,才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受人敬仰!可你却如此懈怠!你自己说,连这点自觉都没有,你往后怎么继承为师的衣钵?”
“师父……”净礼和尚张了张嘴。
“师什么父!你听师父的话吗?不听话不要叫我师父!”
“不是,师父……”
“还不是?你还跟为师顶嘴?翅膀硬了啊净礼!”
“不是啊师父。”净礼都快哭出来了:“小师弟好像跑了!”
苦觉这才猛地回身。
但见天边云气渺渺,却哪里还有姜望的身影!
第五十二章 星月原
对于现阶段的姜望来说,黄脸老僧真是一个无解的存在。
他并不清楚苦觉为何对他如此执着,也无法理解这种收徒热情。
但他理不理解,都并不能改变双方的状态。
惹不起,打不赢,说不过,那还是跑吧。
姜望一气未歇,直接飞出了悬空寺属土,折向西北,往郑国方向而去。
向前此刻应该已经在郑国等他了。
……
这一路从旭国到了悬空寺,又从悬空寺回返,因为松涛城之事,这时候就有意绕开了旭国,走的是星月原。
星月原夹在旭国与靠西边一些的象国之间,是一片狭长的平原。
狭长只是针对整体地形而言。星月原本身相当广阔,差不多有旭国与象国任何一个国家的国土面积大。
这里地形平坦,土地肥沃,是一块非常优秀的平原。但却不属于邻近的旭国与象国任何一国。反倒横在中间,成了无主之地,又天然成为两国的分界。
星月原之所以无主,具体原因到现在已经很难说得清。但有一个流传最广的说法,说是正是因为星月原太过优越,才导致齐国与景国都想将其占为己有,最后双方都得不到。只好搁置在那。
齐国和景国都没能到手的地方,旭国与象国更没资格染指,所以星月原才至今无主。
有一些小打小闹的势力驻于其上,但没有一个成得了气候的。话说回来,真能成得了气候的势力,齐国和景国也不可能看着它入主星月原。
夜晚,姜望停了下来。
倒不是需要休息,他的天地孤岛之广阔,罕见其匹,自森海源界一行,巩固了天地孤岛,解放了巨量道元之后,他能够动用的道元储备极其雄厚。
当然,所谓的天地孤岛罕见其匹,是针对一般的修行者而言。姜望自己就认识好几个能相较的,比如王夷吾。因为天地孤岛是打开天地门之后的反馈,所以在通天境阶段走得更远的王夷吾,天地孤岛只会更广阔。
姜望停在此时,当然是因为例行的晚课。如果说内府境是孩童在自己家中“寻宝”的经过,人身秘藏就是修行者寻找的珍宝,那么每日的探索过程,就是得到人身秘藏的前提。“探宝”的孩童,首先要对这个家非常熟悉,才能在容易被忽略的角落,寻到珍奇。
星月原上无人的地方极多,姜望随意寻了一片草地坐下。倒不需额外戒备,以他如今的实力,哪怕是在修行中,也不会错过一点风吹草动。
天与地之间,一人独坐。
一眼望不到头的广阔平原,让心神可以自由蔓延。
在夜晚的时候,才知道星月原何以得名。
这片平原明明地势不高,但此方天空,云层好像格外稀薄,星辰好像格外的近。
仰头望天,星与月都仿佛近在眼前,十分明晰,恍惚触手可及。
好像星辰就休憩在此处。
大自然的美丽让人心生震撼。
所谓星月原,正是星与月所笼罩的平原。
当然,外界的一切都不影响姜望的修行。无论环境美丑,糟糕还是优越。
他按部就班完成每一步,
仔细“清扫”过内府,完成必要的探索,然后退出内府,又开始修行火源图典,积蓄火之图腾的力量。
他的速度并不快。
如果把火之图腾比作一个水碗,图腾之力现在只堪堪遮住了碗底。
但他并不着急,这是一个水磨工夫。日积月累,总能蓄满。等图腾之力蓄满之后,就是一张底牌。
今夜有所不同。
当他开始按照火源图典的方法修行时,感受最强烈的却不是图腾之力,而是星力,星力如水流涌动。
姜望确信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在浮陆无支地窟里,他千百次地吸收过星力。在生死棋,亦是依靠星力加持,一举击败雷占乾。
而此前,姜望从未在现世通过火之图腾直接感受星力,在浮陆其实也没有,那时候的星力是斩杀星兽所得。
可此时,他有了这样的感受。
这意味着什么姜望很清楚——能感受,也就能吸收。
也就是说,他有机会在现世,再现生死棋里那一剑!
发现这一点的姜望没有欣喜若狂,反而警惕起来,回溯经历,反观自身,看看到底是哪一步发生了变化,哪一步产生了问题。
事有反常必为妖。
哪怕天上真的掉馅饼,他也不会张口就吃。
回溯的结果是自身没有任何问题,他的每一步修行,都没有脱离火源图典的记载。
那么星力为何如此清晰?
是因为……星月原吗?
姜望眺望四野,隐隐感觉这片星月原恐怕藏着什么大秘密。齐国和景国都对此地念念不忘,或许并非传言而已。
星力与图腾之力并不相同。
比如姜望修行火源图典,积蓄的图腾之力是火属。而星力却很纯粹,没有任何属性。更纯粹,也就更容易调用。
如果是火属图腾之力,姜望只能用于火行道术之上,星力则无所顾忌。
姜望没有急于吸收,而是静静地感受着星力。
渐渐地,他发现星力与星力之间,也有着细微的差距。现在围绕着他的星力,其实都不如当初在浮陆无支地窟吸收的星力那么纯粹。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现在这些星力,都有“所属”。
比如,最浓郁最靠近的这一部分星力,它应该来自……
姜望仰头望向夜空——玉衡!
“又见面了。”一个温柔的声音适时响起。
准确的说,并非是声音“响”起,并没有声音存在于周围。而是这声音的意思,透过星力传达过来。
如果姜望无法觉察这细微的差距,“认出”玉衡星力来,这个声音就无法被他接收。
姜望明白,这是观衍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姜望在心里问。
停了一阵,观衍的声音继续透过玉衡星力传来:“你要说话,说出声音。星力会传达给我。现在这种状况,我可没办法用他心通。”
“星力怎么传达声音?”姜望这句话问了出来。
“模拟。你可以这样理解,你的声音被拆分细化,星力复刻了每一个点,然后遵循你的话语构成,重现在我耳边。”
听起来好像更复杂了……
但姜望的重点也并不在此,迟疑着问道:“你回归现世了?通过我焚烧那件僧衣?”
“不。我还在森海源界。那件僧衣只是单纯了结我的过去,让我可以坦然。谢谢你帮我了却心事。”
“不,不客气。”
姜望难得的有些顺不过来话语,实在是这一幕太匪夷所思。
观衍居然在森海源界,隔着不知道多么远、完全无法计算的距离,与现世的他对话?
这可不是在悬空寺。
如果说之前在悬空寺里留下声音,可能是那件僧衣与悬空寺的因果,是观衍本人跟悬空寺的关联,是森海源界里肉身崩碎之前就预留的手段。
那么现在,又是因为什么?
第五十三章 玉衡投影
一般来说,仅余一点真灵的状况,只能说还存在往生的机会,比魂飞魄散稍强一些。区区一点真灵,是根本连思考都无法支撑的,只是混沌一片,蒙昧一团。一缕微风都有可能将其吹散。
要不然强如悬空寺,也不至于在听到观衍只剩一点真灵之后,就认为已经没有救援的必要。
观衍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他的一点真灵在森海源界世界夹缝中生存了下来,五百年未泯。甚至还以绝世天资,摸索出了以真灵为基础的修行之法。
这在当时,已经打破了姜望的想象了。而现在,观衍更是通过玉衡星力,在森海源界与身在现世的他交谈!
什么样的神通才能够做到这一步?
姜望努力平静心绪,出声问道:“森海源界距离现世有多远?”
这是一个核心问题。
他的确去过森海源界,但却是通过七星楼降临,哪怕七星楼重开,他再次再进入,也基本不可能再进入森海源界。所以他其实并不清楚森海源界的位置。
如果能够知道距离,或许就可以大概判断观衍的实力。
“我也不知道。”观衍回答说:“我联系你,是通过玉衡星力。玉衡星映照森海源界的同时,也映照着现世,它的星力无所不在。”
本质上星辰的确投影万界,在所有得见星辰的地方,星力无所不在。因而观衍所说的办法,是完全可行的。
但观衍说起来轻松,具体到实现的层面,却几乎是无法做到的事情。
在玉衡星映照的世界,通过玉衡星力,联系玉衡星映照的另一个世界。这已经完全不是对玉衡星力的掌控可以解释的事情。
除非……
姜望忽然想到,当时在森海源界。他们看到天穹处的玉衡星位移,落在祭坛之光构成的宝座上。
小烦婆婆作为龙神祭司,高呼“龙神应座”!
那时候他就在揣测,“龙神”与玉衡的关系。可惜以他当时的实力,还远不够探究真相。
森海源界本来就有很多秘密未解开,最惊悚的一点,就是在后来他们彻底消灭燕枭、离界之后,却又再次听到了燕枭之鸣。
但观衍没有谈论这些,肯定有他的想法。姜望不敢妄自揣测,至少不敢现在揣测。毕竟这位身怀他心通,现在又展现如此实力。
“这太不可思议了,观衍前辈。”姜望说:“您的强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夸张。”
观衍说:“我能够联系到你,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焚烧僧衣后,我锁定了现世位置。其次,是因为你在星月原。这里是现世距离星河最近的地方之一。”
但姜望仍然难以理解:“可是星月原是平原,如果要论距离远近,临淄观星楼,或者悬空寺的塔尖,都要近得多吧?”
“我说的距离,不存在于空间上。但也无法跟你解释清楚,因为你的修行没有到那一步。”
好吧。姜望点点头。他很明白,有些事情,不站到那个位置上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修行如此,生活亦如此。
但至少知道了一点,星月原果然特殊。
“那您在悬空寺留下的声音……”
“那件僧衣是家师为我准备的,与我有很深的因果联系。是长久以来,我与现世唯一的羁绊。我提前做了许多准备,才能够完成道别。现在让我再去寺里留下声音,我也是做不到的。”
话毕,观衍又补充道:“在星月原就可以。”
观衍极具耐心,基本上有问必答。
“那么。”姜望问道:“您什么时候跟小烦婆婆成亲?”
玉衡星力传递来的意念有短暂停滞。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告别悬空寺之后,才算正式“还俗”。姜望的这个问题,的确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前辈?”
即使隔着星力,即使仅仅是意念,姜望仿佛也感受到了观衍前辈淡淡的‘羞涩’。
“我现在还未能显化自身……”
显化自身,是凝聚肉身的意思吗?
姜望在心中揣摩,转而问道:“那您这次找我是?”
“其实我只是想看看故乡,但只有星月原接纳了我。在星月原遇到了你,于是我又想,和故乡的人说说话。”观衍回道。
他一点真灵游弋在森海源界的世界夹缝里五百年,那种孤独能够逼疯所有人。
只有真正清楚他的经历,才能够懂得他这种看似无聊的行为。
费尽千辛万苦后,也只是想看看故乡而已。
“我不是很会找话题。”姜望灵机一动:“不如我们聊一下修行?”
“我行的路,已经与你不同……”
“没关系,可以聊聊以前。就当是回忆过去、缅怀曾经了。”
观衍在弃佛之前,已经是神临境修士。指点姜望是绰绰有余。
当然现在不能说指点,得说“交流”,哪怕只是单方面的。毕竟这场对话,名义上是陪思念故乡之人聊天。
姜望发现自己被苦觉缠磨得久了,好像不自觉的也学到了一招两式。
反正观衍没有再拒绝。
就这样,两人“聊”了一整夜。
其实主要是姜望提问,观衍回答。
难得遇到一位好说话的前辈强者,一股脑把自己修行中遇到的问题都丢了出来,问得那叫一个细腻。
孤独了五百年的观衍,大概可以再孤独五百年下去。
总之已经不怎么想说话了,天才蒙蒙亮,玉衡星的影响仍在,就已经着急忙慌的表示今天先到这里,改日有空再聊。
与观衍难以掩饰的疲惫相比,姜望精神抖擞。
自觉整个修行体系都得到了一番梳理,精益极多。
观衍可是被止恶禅师评价为他所见诸佛子悟性第一的人物,从止字辈到现在的净字辈,悬空寺一共出了多少弟子?这评价太高。姜望虽然并不知道止恶禅师对观衍有这番评价,但也不妨碍他与观衍交流之后茅塞顿开,天空海阔。
依依不舍的“送别”了观衍,姜望决定以后要多来星月原,多与他交流。
“唉。”姜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忘了问前辈,还有哪些地方跟星月原一样,距离星空毕竟近。这样就算以后不方便来星月原,也可以去其他地方联系前辈啊。”
天亮之后的星月原,四野空阔,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一只分辨不出品种的鸟儿,叼了一枚硬壳果子,落在地上。用鸟喙不停地啄击果壳,想要吃到里面的果肉。
正辛苦间,一只圆滚滚的松鼠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抓过那枚果子,抱在怀里,整个身体人立而起,小短腿蹦得飞快。
远远看过去,像是一个毛茸茸肉团在地上滚,很快就滚远了……
真正的冬天马上就要开始,这个还算温暖的初冬时节,已是最后的储粮时间。
第五十四章 海上纪事
身形高大的海宗明从远处走来,像一座山缓缓迫近。
当然,给人带来压力的,并非是他的体格,而是他的身份。
竹碧琼规规矩矩地让到路边,以示对宗门长老的尊重。
“竹碧琼?”海宗明的脚步,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是叫竹碧琼吧?素瑶的妹妹?”
“是我。”竹碧琼咬了咬唇,回答道。
“素瑶真是个好孩子,有天赋、有心性,我们这些做长老的,都很看好她。当然,你也是个好孩子。”
海宗明说着,叹息了一声。
被海上阳光晒得有些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愧色:“我教徒无方,养出胡少孟这个狼心狗肺之辈,真是对不住你们。”
竹碧琼不知怎么回应才好,只能摇头,表示不关海长老的事。
“胡少孟的死,是罪有应得。”海宗明先是肯定了一句,宽抚竹碧琼的情绪,然后道:“对了,他的尸体埋在哪里?你之前回宗门说起这事的时候,我急怒攻心,没想理会。但现在想想,人已经死了,恩怨皆消。他再怎么也是钓海楼弟子,我这个曾经做师父的,至少也该给他收殓尸身才是。”
“烧了,连房子一起……”竹碧琼有些紧张。
这事她虽然占理,自家师父也支持她,但海宗明毕竟也是宗门长老,若真要在弟子的尸身上找麻烦,她也很难讨得了好。
“烧了?”海宗明并未见怒色,只是叹道:“烧了好。烧了干净。”
他就在路边停下来,缓声与竹碧琼说话,态度和蔼。
像一个内心慈悲的长者,关怀着门中晚辈。
“胡少孟的实力我知道,他虽然道德败坏,但战斗才情还有几分。我应该亲自清理门户才是。”
海宗明叹息着,把失去弟子的哀痛、与发现弟子人面兽心的愤怒,很好的糅合在一起。
“真是难为你一个小姑娘了,你杀他肯定不容易吧?受伤了没有?我这里有一些上好的疗伤药……”
“不用不用。”竹碧琼连连摇头:“我没有受伤呢。是我一个朋友帮忙杀的他。”
“朋友?”海宗明恰到好处的表露出疑问。从朋友这个称呼,他唯一能得到的线索,就是杀死胡少孟的那个人,并不是钓海楼门人。不然竹碧琼就会称之为师兄或者师姐了。
竹碧琼点点头:“嗯,朋友!”
这显然不是海宗明要的答案。但他这种老狐狸,也不会表现得太露骨。
“你这位朋友帮我清理门户,我应该亲自感谢他才是。”海宗明故意做出思量的表情:“你的朋友会喜欢什么?道元石?秘术?法器?”
“事情已经过去了,长老您真的不用再破费。胡少孟作恶,又不是您的错。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姐姐当初也不知道他是这种人……”
话题扯远了……
海宗明不动声色地又拉回来:“话是这么说,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我钓海楼修士不好让人说闲话的。”
他很有些矜傲地说道:“咱们钓海楼在海上的地位,你也是知道的。”
竹碧琼少经世事,虽然有过在青羊镇锻炼的经历,但在海宗明面前,还是道行太浅。
想要拒绝,但又不知道怎么拒绝。
只能想到一句是一句:“我朋友不在近海群岛,而且他做事情只秉赤心,并不是为了回报而行。”
“唉,碧琼,你这么推崇你这位朋友,不会是有爱慕之心吧?”
海宗明故意皱眉,表现得像竹碧琼的长辈一样亲切:“我近海群岛的好姑娘,怎么好便宜了外人?赶明儿我给你介绍几个好少年,保准不比他差!”
“不是那样的。”竹碧琼臊红了脸:“我们就只是朋友。”
“我不信。”海宗明瞪着眼睛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物,还能把我近海群岛的青年俊彦都比下去了?难道比季少卿、徐元他们都要好?你可不能因为胡少孟这一颗老鼠屎,就对海上男儿失望啊。”
季少卿、徐元都是竹碧琼这一辈的钓海楼弟子,近海群岛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
“长老您别再开这种玩笑了,怪难为情的。”竹碧琼无奈道:“我那个朋友叫姜望,我们真真只是朋友。”
麻烦了。海宗明心想。
钓海楼怎么会不关注齐国的情况?
而最近这段时间,若说齐国什么事情最有名,无非就是姜望约战雷氏天骄雷占乾,越一个小境界,轻松取胜!
这样的大齐天骄,哪怕他海宗明是钓海楼的实权长老,位高权重,也不是说动就能轻动的。
他如果贸然在齐境对姜望出手,几乎等同于把自己的老骨头交代在齐国。
没人会放过他!
而且,以钓海楼和齐国最近这段时间的紧张关系,他作为钓海楼长老,进入齐国也是一桩难事……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海宗明有些懊恼道:“是齐国有名的天骄啊,是不比季少卿他们差,难怪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海长老……”竹碧琼脸皮薄,实在不太能守得住这种调侃。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海宗明表现得非常慈和。
笑呵呵道:“既然你执意拒绝,那也只好算了。但不管怎样,胡少孟的事情,是老夫对不住你们姐妹,素瑶不在了,以后你如果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老夫。在近海群岛这一亩三分地上,我海某人还是说得上话的。”
“我知道的……”竹碧琼老老实实地点头,目送海宗明高大的身影远去。
海长老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凶嘛,至少能够明辨是非,不一味护短。她默默的想。
……
还想在街上继续逛一下,一个额头奇高的儒服男子,急匆匆从她旁边跑过。
嘴里大喊:“师姐,师姐,等等我!”
整座弦月岛都归属于钓海楼,当然大部分地方都住着普通岛民。
把钓海楼比作一个国家的话,这些岛民就是海楼的普通国民。
此时竹碧琼所在的地方,已经是超凡修者群聚的地方,理所当然的禁止飞行。
空中只有宗门执法者可以随意来去。
所以这个高额头男子虽然明显也是超凡修士,却只能靠双脚在地上跑。
他的叫声太高昂,太热烈,像一头嗷嗷待哺的小猪,引得不少路人注目。
竹碧琼也不例外,顺着声音就看了过去,想知道叫声里的师姐是谁,什么模样。
第五十五章 我与姜望平分秋色
在长街的那一头,有一个窈窕的背影。秀发如瀑垂下,盖住了那盈盈一握的细腰,发尾轻轻搭在挺翘的圆臀上。
这实在是一个动人心魄的背影。
看着这背影,人们立刻就理解了那高额男子叫喊声里的热切。
在几乎是万众瞩目之中,那女子回过身来。
一声叹息。
竹碧琼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叹息。
即使她是一个女儿家,也不免在此时感到了遗憾。
实在是这女人的正脸有些太普通,倒不能说难看,但也五官平平,没什么特色。实在是……实在是有些配不上她的身段。
只要看看街上其他人失落的表情,便知有这种遗憾的非独是她。
那女子表情有些不耐烦,看着追上来的高额男子道:“许象乾,请你不要再跟着我。”
许象乾毫无被拒绝的失落,笑容灿烂得紧:“大路朝天,师姐,我怎是跟着你呢?”
这人可真无赖。竹碧琼心想。
只听那女子恼道:“既然是大路朝天,你却喊我做什么呢?”
“我喊你你就停下了。”许象乾面带感动:“师姐你心里果然有我。”
“你要是再说些不着四六的话,我就撕烂你的嘴。”那女子脸色沉了下来:“我照无颜说到做到。”
许象乾一脸受伤的表情,声音也变得很低落:“同为书院弟子,师姐你为何如此生分?”
“……”
照无颜沉默了一阵:“我记得我们并不是一个书院。”
“天下书院本是一家,我儒门弟子同气连枝,何分你我?”许象乾义正言辞:“师姐,大家这样有缘、师门关系又这样亲近,你怎可拒我于千里之外啊?”
“龙门书院和青崖书院隔三岔五就要吵一架,我实在不知咱们师门关系亲近在哪里。我更不知大家有什么缘!我才说出关来海上散散心,你就跟到了近海群岛来!”
“吵架才说明关系亲近啊!”许象乾振振有词:“你看你们跟勤苦书院吵架吗?吵不起来对不对?人家瞧不起你们,你们也瞧不起人家,互相瞧不上,有什么好吵的?”
勤苦书院里都是一些潜心经籍的学士,常以书虫自谓,可以捧着一本书看到死的那种。他们跟任何人都很难吵起来。但是到了许象乾嘴里,就变成了“瞧不上”。
“至于我这次来近海群岛,师姐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正在游学天下,刚刚结束了齐国的游学,齐国虽大,风景我已看遍。这不正好往东来海上看看吗?然后就遇到了师姐!”
许象乾说着说着,拍了一下大腿:“这不叫缘分,什么叫缘分呢?”
这时,照无颜旁边一位穿着白色儒服的女子出声嚷道:“这叫臭不要脸!”
她脸上有两个酒窝,生气的样子更显娇憨:“什么游学嘛。照师姐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分明就是一个登徒子。你在齐国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样缠着别的女子。只怕是叫人赶出齐国的吧?”
“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可凭空污人清白?”许象乾一脸惊怒:“我许象乾乃是有名的端方君子,怎会三心二意?我喜欢照师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感情!”
他在齐国的时候,是向李凤尧表白过。但是后来在李凤尧的“耐心劝解”下,他已经改了回来。这么短暂的经历,在许象乾看来,完全可以忽略。他这只是恍了一下神而已,谁还没有个发呆走神的时候呢?并不叫三心二意!
瞧着表情悲愤的许象乾,照无颜实在无法理解他如此充沛的情感从何而来。
作为龙门书院的天才儒修,追求她的人当然不少,但像许象乾这么死缠烂打的,的确少见。
照无颜很是头疼:“我们上次见面应该还是在陈先生与墨先生辩经的时候,距今满打满算不到一年。许象乾,你上哪儿去喜欢我这么久?”
许象乾神情真切,目光炯炯道:“以前的时候,虽未相见,但心向往之。等一见之后,终身已负。”
“嘶。”有酒窝的儒服女子倒吸一口冷气:“这也太恶心了!”
许象乾不满地看着她:“虽然我很迷人。但是你也不要总是找机会跟我说话。我这个人忠贞不二,是不可能移情别恋的。”
酒窝女子气得上前一步,真想要动手打他:“我又不瞎!”
“诶~”许象乾这一声转了好几个调,退开一步:“这位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请你不要靠这么近。我的心在师姐那里,你没有机会的。”
“好了子舒。”照无颜将气得快哭出来的酒窝女子拉到身后,表情严肃的看着许象乾:“许师弟,同属儒门,我叫你一声师弟。我提醒过你,说话要注意一点吧?”
俨然是要出手教训他了。
许象乾立马摊手,甚至故意松懈道元,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脸上表情十分委屈:“我又没有编排师姐你,就单纯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这难道也不行吗?”
照无颜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虽然许象乾一直在满嘴瞎扯,但的确也没再编排她。就这样出手教训,倒好像自己蛮不讲理似的。
许象乾再怎么说也是青崖书院的高徒,他老师也是出了名的护短,就算真要教训,也实在不好下手太重。
竹碧琼听到这里就打算离开了,实在不太能受得了高额头这不要脸的劲儿。但接下来的对话,又吸引了她。
只听照无颜道:“好,你说喜欢我,但我最讨厌不学无术之辈。你说你刚刚结束了在齐国的游学,我倒想问问,齐国的年轻一辈里,你能排第几?”
许象乾毫不犹豫:“那自然是数一数二!”
照无颜本打算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许象乾脸皮的厚度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不是趁着人不在齐国,信口胡说吗?
名为子舒的姑娘这会儿也气笑了:“数一数二?好大的口气!你是战胜了王夷吾,还是击败了雷占乾?你比姜望还强?”
近海群岛就挨着齐国,这边也向来很关心齐国的情况。最近这段时间,年轻一辈里声名最响的,除了姜望,不作第二人想。
子舒和照无颜在近海群岛都听到好几次姜望的事情,故而印象深刻。
“哈哈哈。”
要是聊别人还好。
聊姜望,许象乾顿时就笑了。
他朗声而笑,志得意满:“谦虚一点来说,我跟姜望,应该是在伯仲之间,算得平分秋色。我俩情同手足。并称赶马山双骄哩!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去临淄打听打听!”
第五十六章 碧珠婆婆
许象乾说的似模似样,看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
尤其“赶马山双骄”的名头都抬出来了,这种事稍一验证便知,瞎编也没有意义。
“赶马山双骄?”子舒这会儿也忘了气恼,只是单纯对姜望这位声名远扬的天骄好奇:“赶马山是什么意思?”
有听到的路人也在小声议论起来:“你知道赶马山在哪里吗?”
“不知道啊。是一座山名吗?还是齐国的什么隐蔽衙门?”
“赶马山是一个特殊所在,对我们来说有很特殊的意义。不过,他成名是他的事情,我不想多提,免得有人说我扯虎皮。你只要知道,我跟姜望并称双骄就行了。”许象乾萧瑟地摆摆手,好像真的不愿多谈。
“对了,子舒姑娘。”他又道:“很遗憾我已经心有所属。但是我知道,你其实也是一个好女子。正好我的兄弟姜望也尚未婚配,你是否有意认识一下呢?”
“啊,这……”
这也太突然了!
名为子舒的女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像姜望这样齐国扬名的天骄,认识肯定是愿意认识一下的,但也绝没有还未见面就婚配的想法。
“没关系!”许象乾表现得非常体谅,极具风度:“以子舒姑娘你的条件,配他绰绰有余。回头我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到时候你要是觉得好,就继续,不合意,就做个朋友嘛。”
嘴里对子舒殷勤着,眼睛却时不时地看向照无颜。
很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希望子舒也能反过来帮他撮合撮合,为此不惜在姜望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为他安排了一桩“姻缘”。
子舒还在那边扭捏,许象乾已经又找到了新思路:“照师姐,其实姜望与雷占乾那一战,你可知道具体细节吗?胜负并不那么简单,现在传得沸沸扬扬的,其实很多地方都不准确。我当时虽然人不在临淄,但是关于这一战,我早就提点过姜望,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贡献……这样,我知道前面有一家茶舍很是雅致,不如我们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说如何?”
竹碧琼在一旁捂额。“我的天!姜望还有这种朋友吗?”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转身便走。
回头我得提醒一下姜望,不要跟什么人都交朋友,他太单纯了,很容易被蒙骗。尤其要提防一个额头奇高的家伙!竹碧琼心想。
……
……
竹碧琼和姐姐竹素瑶一样,拜在钓海楼长老碧珠婆婆门下。
当然竹碧琼能拜进来成为亲传,纯粹是因为碧珠婆婆对竹素瑶的偏爱,拗不过她的求恳。
钓海楼长老一共有二十四位,是楼主之下的最高层。
所以竹碧琼在怀岛上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她也争不到最好的那些资源,稍差一些的,她又不需要争,因此没什么人会针对她。
除了经常会想到姐姐竹素瑶,有时候会想起在青羊镇的日子,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没心没肺的生活着。
回到房间。就有下人来提醒。说是碧珠婆婆有请。
竹碧琼也没有梳洗或者如何,直愣愣地便又出了门,往碧珠婆婆独居的竹楼走去。
老实说,她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不知道婆婆找她有什么事。
碧珠婆婆当然对她也还不错。但这其中有几分是因为姐姐,有几分才是因为自己。她虽然天真,但也不至于不清楚。
上楼的时候,碧珠婆婆正在喂鱼。
她有一个巨大的透明水缸,差不多占据了这间屋子一半的位置,里面养着许多种类不同、但都颜色艳丽的鱼。
莫名有一种凌厉的美感。
“随便坐。”碧珠婆婆没有回头。
竹碧琼左右看了看,也就真的十分随便地找把椅子坐了。
碧珠婆婆本人还站着喂鱼在呢。
好在她向来心思简单,一眼就能看穿本质,碧珠婆婆倒不至于跟她计较。
只是慢条斯理地撕下一块生肉,大概是牛肉,丢进了鱼缸里。随口问道:“海宗明找你了?”
“啊。”竹碧琼基本的礼节还是知道的,慌忙起身答话:“是,就刚才在外面逛街的时候。”
“这老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后遇到他要多提防,不要什么话都说。”碧珠婆婆观察着鱼儿的进食情况,又问道:“他找你说了些什么?”
竹碧琼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说是感谢我杀了胡少孟。还要送礼来着。”
“哦?”碧珠婆婆问:“送了什么礼?”
“我没有收。”竹碧琼摇头:“他要感谢的人是姜望,但是姜望也不会要的。姜望都不认识他。”
碧珠婆婆手里的生肉撕到一半,停了下来,叹了口气:“你告诉他了,是姜望帮你杀的胡少孟?”
这事竹碧琼早就跟碧珠婆婆汇报过,那时候姜望还未有如此名声。
“是啊。”竹碧琼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还在那里傻笑了一下。
碧珠婆婆索性将整块生肉都丢进鱼缸,拍了拍手,那些血污如有灵性一般,自她的手上流走,“跃”进鱼缸中。
“这件事情你不要管了。最近这段时间别出宗门。”她取过一条白净抹布擦手,尽管手已经很干净。
竹碧琼就算是再天真,这会儿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婆婆。”她声音有些打颤:“我不该说出姜望吗?”
“嗯。”碧珠婆婆擦着手,随口道:“海宗明应该正在想办法杀姜望。”
对自己的亲传弟子,倒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像她开口就直说海宗明不是个好东西一样。
竹碧琼脚下一晃,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怎么办,婆婆?”
她脸色煞白。
海宗明长老可是外楼境巅峰强者,姜望绝非对手。
碧珠婆婆略想了想,说道:“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个叫姜望的,既然在齐国有如此声名。齐国人不会允许海宗明伤害他的。倒是你,海宗明既然有这么重视胡少孟这件事,这段时间你不要离开宗门驻地了,免出意外。”
“可是……”竹碧琼此时完全没有办法考虑自身:“海长老那么强大,他有办法混进齐国的吧?如果找机会偷偷杀死了姜望,就算有人给他报仇,也没有意义了……”
“那你要婆婆怎么做?”
碧珠婆婆不满地看着她:“碧琼,你需知道你的身份,也需知道婆婆的身份。海宗明再怎么不是个东西,他也是我钓海楼的长老!我难道要去联系齐国,让他们早做准备,埋伏杀死海宗明吗?天涯台下的祭坛,就是为这等叛门行径而设!”
第五十七章 传信
面对碧珠婆婆的质问,竹碧琼完全慌了神:“不,弟子不敢。但是……”
“没有但是。”碧珠婆婆一挥手:“你下去吧,此事到此为止。”
竹碧琼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一股柔和的力量已经将她推出房门外。
她在门口痴痴愣愣地站了一阵,最终还是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下了竹楼。
竹楼上,碧珠婆婆轻轻皱起眉头:“海宗明之前对胡少孟之事不闻不问,现在又突然追究这件事,一定有原因。是胡少孟身上有什么隐秘吗?”
“但是不重要了。”碧珠婆婆摇摇头:“不管是什么隐秘让海宗明冲昏脑袋,只要他试图杀死姜望,齐国怎么也不会放过他。唯一的前提就是……齐国需要知道这件事。而这,根本不需要我来做什么……”
她转头看了看窗户的方向,窗子紧闭着,所以自然看不到窗外的天色。
念及竹碧琼天真烂漫的样子,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素瑶,如果你还活着,婆婆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不,婆婆什么也没做。如果碧琼稍微聪明一点,事情就还能挽回。”
“是,我知道她很单纯。我承认我知道她会怎么选择。”
“海宗明如果出事,婆婆距离那个位置就更近一步,你那么善解人意,应该是能理解的吧?”
“胡少孟把你变成了人憎鬼厌的偏激样子,他和他师父一起给你陪葬,也很合适。”
“素瑶啊。你没了,我在你身上耗的心血也落空了。你不该怪我。”
喃喃语罢,她终于平静下来,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于是静静地坐下。
正坐在竹碧琼之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
……
“绝对不能坐视姜望遇险。”这是竹碧琼心中最清晰的念头。
如果因为她的缘故让姜望出了意外,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但以她的实力,想要撼动钓海楼实权长老海宗明,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做呢?”
竹碧琼茫无头绪的往外走,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该怎么做。
一直以来,她什么事情都是依靠姐姐。但姐姐已经不在了。
她无数次的意识到,姐姐已经不在了。生活每一次的“提醒”,都让她倍觉艰难。
在青羊镇的时候,反倒比较轻松。无论是小小,还是向前,都不会让她感受压力。
竹碧琼摇摇头,甩掉无助于眼前事态的杂念。
在这件事里,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碧珠婆婆,可碧珠婆婆已经明确表态不会插手此事。
该怎么做?
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碧珠婆婆说的话——“齐国人不会允许海宗明伤害他。”
只要让姜望知道海宗明的杀意,只要齐国那边强者有意识地做好准备,海宗明就算再强大,也绝无可能伤害到姜望吧?毕竟那是齐国,东域霸主……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通知姜望,让他知道海宗明对他起了杀心,早做防范。
但现在又缺乏能够及时联系到姜望的手段,亲自赶往齐国恐怕来不及,写信更不安全,若被海宗明截获,恐怕弄巧成拙。
思来想去,竹碧琼想到了现在正在弦月岛上的、姜望的那个朋友。
……
竹碧琼脚步匆匆地赶到指云茶舍,她熟悉弦月岛的一草一木,在之前许象乾、照无颜他们说话的地方附近,就只有这一家茶舍能够称得上“雅致”。
好在赶到茶舍里的时候,许象乾等人还未离开。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先前瞧他极不顺眼的子舒姑娘,这会已经与他聊得开心,不时被逗得发笑。倒是那位照无颜,依然是平平淡淡的,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还好你没有走!”竹碧琼有些激动地冲过去。
“呃……敢问姑娘是?”
许象乾表现得很是温文尔雅。在陌生人面前,他一般是不会缺乏风度的。
竹碧琼左右看了看,茶舍里显然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因而拉起许象乾便往外走:“我们出去说。”
许象乾一甩手就挣脱了她,后撤一步,用余光注意着照无颜的表情,嘴里道:“姑娘请自重,许某不是随便的人。”
竹碧琼愣了愣:“我也不是啊!”
她一时气急:“我有事找你!咱们出去说,很着急!”
许象乾依旧不紧不慢:“有事就在这里说。许某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竹碧琼正要开口,忽然意识到这件事需要保密。偏偏着高额头又是个拎不清的,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许象乾也不理会,径自坐回茶桌前,摇头失笑:“佛门说肉身是臭皮囊而已,不是没有道理的。太累赘了,总是会遇到这些让我苦恼的事情……唉!”
他长叹一声:“不过,近海群岛的女子,也太热情奔放了些。”
照无颜眼界宽阔一些,闻声只道:“视肉身为臭皮囊的,只是其中一脉。佛门主流,其实视肉身为苦海扁舟。”
“师姐好见识!”
就在这时,耳中传来竹碧琼的传音:“姜望有危险!”
许象乾刚刚夸了一句,马屁还未展开,立刻就腾然起身,招呼也不来不及打一个,便消失在茶舍里,
子舒愣了愣:“他这……”
照无颜却笑了,自招手让小二来结账:“大概是近海群岛的女子真的太热情了吧。”
……
……
许象乾追出茶舍,跟着竹碧琼的背影,转进一条小巷里。
吊儿郎当的神态敛去,表情异常严肃:“你是谁?姜望怎么了?”
“你先别管我是谁。”竹碧琼急切道:“你说你跟姜望情同手足,你应该有办法立刻联系到他吧?他现在非常危险!有一位外楼境巅峰强者要杀他!”
“谁要杀他?”许象乾眉头紧皱。
“钓海楼实权长老,海宗明!快别耽误时间了,你赶紧联系姜望!”
许象乾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询问的时候。
“我现在也联系不上啊……”
竹碧琼大怒:“你们不是什么赶马山双骄吗?不是情同手足?合着你全是骗姑娘的是吧?”
“别着急别着急。”许象乾赶紧制止她的大喊大叫:“我有办法,我知道有人能立刻联系到临淄。姜望现在肯定在临淄。”
“谁?”
“李凤尧!”
许象乾搓了搓手:“不过她现在在冰凰岛,最近钓海楼控制下的岛屿,和齐国控制下的岛屿之间不太安宁。我得想想办法赶紧混过去。”
“我有办法!”竹碧琼也不废话,直接道:“你跟我来。”
……
……
此时的姜望,并不知道遥远的恶意和善意。
自觉已经将东域所有的事情解决完,一身轻松之后,对安安的思念更加难以抑制。
安安现在长高了多少?有没有好好读书?武功练得怎么样……
在凌霄阁,过得开心吗?
怀揣着这样的思念。
离开星月原后,他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踏进了郑国领土。
第五十八章 室内之室
与向前约好在郑国的一个小城会合,早先游历天下时,向前和他师父来过这里。
恰好姜望当初从云国到齐国,也曾经过这座小城。
在走进城门的时候,姜望刚好看到两个卫兵,趁着天黑,正在撕着墙上的告示。
以姜望现在的眼力,当然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几份通缉文书,通缉的对象,赫然是地狱无门!
通缉文书上绘着一张地狱无门的阎罗面具,以及尹观的画像——地狱无门的阎罗里,也只有尹观显露真容。
地狱无门曾经刺杀曲国镇边大将,尽管地狱无门方从未声明买凶者的身份,但传言一直指向郑国。
因而在明眼人眼中,地狱无门这次刺杀,明显有挑动曲、郑两国争端的意思。既然背后的主使者没有暴露,曲、郑两国便都把主要目标放在地狱无门身上。
此后地狱无门一直在曲、郑两国通缉文书上。
只是地狱无门毕竟强悍,神临以下的强者都是去找死。而曲、郑这样的小国家,强者有限,神临境的强者不可能满天下追着地狱无门跑。因而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一直收效甚微。只抓了地狱无门外围几个不痛不痒的小喽啰。
但为了表示决心,地狱无门的通缉书可一直挂在这两个国家各大城池的城门边。
这事情重玄胜早就跟姜望聊过。
然而现在……郑国这边已经悄悄开始撕通缉文书了。
在姜望看来,岳冷亲手抓住泰山王,打开追缉的突破口,整个地狱无门最后也只逃掉了两人,青牌追缉队的行动并不能算失败。
而地狱无门刺杀一个外楼境的礼部大夫,永远留下了四名外楼境巅峰的阎罗。怎么看也不划算。
但他忽略了齐国是一个怎样的庞然大物。
地狱无门能够在齐都完成刺杀,并且成功逃离。哪怕最后只逃掉了两个阎罗,那也是足堪大书特书的事迹。
经此一战,地狱无门声名大燥。非止于闻名东域,更俨然有竞争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的态势。
郑国放弃通缉,无疑更说明了地狱无门的强大。
把一个杀手组织经营得声名大噪,似乎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
但姜望明白尹观为什么这样做——他自己逃离了佑国,他的表妹却还在佑国。
他越有名,他的表妹就越安全。
为什么整个地狱无门所有阎罗,只有他一直以真面目示人?
因为他要让佑国国师知道他还活着,并且越来越强大!
许是姜望目光落得久了一些,撕告示的卫兵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句:“看什么看?找死啊!”
姜望并不计较,收回目光,径自往城里走。
军人往往是一个国家荣誉感最强的人。他们作为郑国的军人,却拿一个杀手组织没有办法,只能趁着天黑偷偷撕下通缉文书,无疑是一种耻辱,所以难免情绪暴躁。
姜望可以理解。
与向前说好,在入城后看到的第一家客栈会合。
这家客栈叫“迎宾楼”。
很常见的名字,理所当然的,客栈本身环境也很普通。
姜望走向柜台:“掌柜的,麻烦问一下。向前住在哪个房间?我是他的朋友,与他约好在这里碰面。”
“向前?”中年掌柜翻了翻名录:“小兄弟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本店没有这个人。”
姜望想了一下:“我找一个死鱼脸,整天像是没睡醒一样的中年人。”
其实向前真实年龄也才二十岁而已,但是他若不说,绝对没人能看出来。
掌柜恍然:“您说的是姜望先生吧?”
“……是,就是他。”
自己的名字被“借用”,原来是这种感觉。
姜望险些咳出声来,好歹才止住。
“天字丙号房。”中年掌柜低头又看了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您是他的朋友,能不能帮忙把账结一下?他只开了一天的房间,但已经住三天了。”
至于向前为什么只花一天的钱,却能住三天还不被赶走……普通人哪里有胆子赶超凡修士走。
“……给你添麻烦了。”姜望颇为尴尬地取出一些刀币付了账。
齐刀币在整个东域都比较通行。
金银之物倒是各地都能用,但姜望的储物匣里没有备太多,还是留待出了东域之后再使用。
毕竟他现在接触的层次,流通的都是道元石。
到了房间外,姜望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震开门栓,推门直入。
果不其然,向前正趴在床上,闷头大睡。
看样子这三天并没有挪过窝。
当然姜望清楚,只要自己露出敌意,向前就会立刻惊醒。
但这也不能说明向前有多警醒了,只是他的飞剑灵敏而已。
姜望走上前,一把将被子掀开:“该走了!”
向前晕乎乎地睁开眼睛,一看是姜望,立刻又闭上了。
“天不是刚黑吗?再睡会儿!”
白天睡,晚上也睡。对他来说,无论到哪里,就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姜望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随便在房间里找了一个椅子盘膝坐下,开始今天的晚课。
已经开辟内府,天地孤岛仍需调理,但随着修为日渐增长,已经不需要耗去那么多时间。
最多的工夫仍然要花费在内府之中。清扫探索内府,既是探索人身宝库的经历,也是自我认知的过程。
前贤有述,“内府者,身内之身,室内之室。”
可见对于修行者而言,内府意味着什么。
经过这段时间的“清扫”,姜望已经感觉到了人身秘藏的轮廓,随时都有可能发掘出来。
对于内府修士来说,神通种子当然是最高追求。
但神通种子可遇不可求,一百个内府境修士,也未必能有一个可以摘取。
对于无缘神通的修者而言,挖掘人身秘藏,就是在内府这一境最大的奋斗目标了。姜望现阶段追求的,也是秘藏。
在修行之中,一夜时间很快就过去。
姜望睁开眼睛,房间里一切如昨,向前连睡姿都没调整过。
要是把这份劲放在修行上,这小子说不定已经能重现飞剑绝巅了……
“起来了!”姜望喊道。
姜望确定他这一声把向前喊醒了,因为他的呼吸断了一下。
但向前仍然默不作声,大概是想要装睡下去。
姜望不再废话,屈指弹了一朵焰花,飘在向前上方,以恒定的速度下坠。
向前静止了一会儿,知道没有再挣扎的余地,一骨碌爬了起来,巧妙避开那朵焰花。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也不洗漱,直接道:“走吧!”
第五十九章 秘藏
姜望当时来齐国的时候,是早早越过长河,经沃国、季国、佑国……一路穿至齐国。
其实是有意绕开了景国,一直在中域偏北的位置行进。
景国道门三脉并立,在所有道属国家里,是毋庸置疑的核心。当初刚从庄国逃出来的姜望,下意识地就想离它远一点。
其实早先若熟悉路线的话,当初顺长河直下,走水路到南域夏国附近,再北上齐境,反而会快得多。
姜望这一次离开齐国往回走,又要绕开佑国,尽量避免跟那笑里藏刀的佑国国师赵苍接触,于是最后规划的路线,几乎是贴着景国过去。
向前始终没有对路线发表什么想法,什么路线他都无所谓。
他唯一的意见在于,怎么才能够多休息一下。
不过姜望完全将其无视了。
自从郑国出发,正式开始赶路后,他唯一的休息时间,就只在姜望修行的时候。
又是一天赶路结束,两人停在一处山林中。初冬的夜晚很是安静,向前随意找了一颗大树,就在树杈上躺下。
以往他都是倒下就能睡的,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立刻睡着。
不是环境的原因,他从不挑剔环境。
那个名为姜望的少年,正盘膝坐在林间空地上,月光洒了满身。
赶路其实是很辛苦的事情,哪怕超凡修士体魄远胜常人,但朝行夜宿,数万里长途,仍然会带来难以抑制的疲惫。
而这一路走来,姜望除了赶路就是修行。每天早课晚课,以及道术熟悉,剑术锤炼,从未松懈过。
向前虽然嘴上不说,但身在阳地,怎么可能不知道姜望在临淄闯出来的声名?青羊镇一个小小的镇域,独孤小更只是侍女出身,嘉城新城主却对她客客气气。还不是因为姜望么?
已经被称许为齐国天骄的姜望,未来无限光明的姜望,仍然如此努力。
向前无法不承认,自己内心的羡慕。
他不是羡慕姜望闯出来的声名。
他羡慕姜望能够那样坚定的前行,而他自己却早早失落了目标。
如果……
向前顿了顿,终于又闭上眼睛。
世上哪有如果呢?
还是睡吧。
……
……
不同于向前的心事重重,修行时的姜望心无杂念。
若自视五府海,道脉腾龙停于天地孤岛,天地孤岛悬于海上,而在海上的天空,一**日高悬,那便是第一座内府所在。
神魂跃进内府,里间又有不同,并不是一团火球的内里。
而是一个个相连的房间。房间不大,徒有四壁。
每个房间的大小、宽窄,甚至明暗,全都一模一样。
这一度让姜望想到了即城,田家的那座城市,就像一个“田”字一样,所有的房间都相同,千篇一律。也不知是不是就是模仿内府的设计。
姜望“走”过一个个完全相同的房间,用神魂感应每一处细节,这个过程即是“清扫”。到了内府境,修行就开始需要用到神魂。
“清扫”内府的过程,本身也是锻炼神魂的过程。
如果把神魂比作一个幼儿,诞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时间都养在“襁褓”也即是通天宫中,开辟了内府之后,才算脱离“襁褓”,一开始只是学着“行走”,蹒跚学步。之后才是“奔跑”,乃至“飞行”。
但姜望的情况又有不同,因为得到青羊镇域百姓的感念,又度过红妆镜飞雪劫的缘故,他的神魂远强过一般内府。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奔跑甚至飞行了。
此刻在他“清扫”内府的同时,有三百条黑色匿蛇四处游荡,帮他大大缩短“清扫房间”的用时。
内府的“房间”数量并无止数,理论上可以无限探索。
佛家说,“一粒沙中,可见三千世界。”
在最细微之处,亦有无限延展的可能。
内府作为人身秘藏所在,亦复如是。
但也不见得探索的房间越多,就越强大。毕竟探索得再远,秘藏也只能选择一个。
一座内府之中,藏有多个秘藏,可以任意选择一个,但是错过了的,就不会再出现。
有修行者一路往下走,不断的放弃,不断的发掘,一心只求最好的秘藏。但却发现后来的反倒不如最初放弃的,越来越不甘,只能越陷越深,最终虚耗光阴,徒劳前行。
所以在内府境,姜望从左光殊、重玄胜,乃至观衍那里得到的建议,都是说遇到合适的秘藏,就立刻把握住。
贪婪是没有止境的。
通天宫真个似宫殿,内府也的确像府邸。
仅以姜望的情况而言,通天宫古朴、高阔,内府则逼仄、繁复。
内府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很空乏,但同时所有的房间,都有微光。微光来自于房顶悬里的种子虚影。
那是一颗火红色的尖细椭圆种子,代表着三昧真火的神通。
神通映照着内府里姜望探索到的每一个房间,帮助他更容易的洞察细节。
有三百条神魂匿蛇帮忙,姜望现在已经探索到的房间数量,在今天刚好达到一千二百九十六个。
有一种忽如其来的感动,令姜望沉醉其中。
他放松心神,神魂显化于最远处的那条匿蛇。
一模一样的房间,但却有不一样的痕迹。
三昧真火的神通种子由虚化实,显化此间,烛照一切细微。姜望的心神,在某个刹那,陷于茫茫虚空里。
在无边的宇宙之中,两颗星辰相撞了。巨大的爆炸产生,毁灭的力量波及甚广。无数有形无形的存在被毁灭。然而仰望星空的人,很可能只看到一点流光。
那是星火。
姜望寻到了答案。
秘藏·星火。
该秘藏一经开启,能够持续一刻钟。效果是增加火属道法的威能,足有一成。
姜望掌握有一门荆棘冠冕,可以增幅道术威力两至三成。但那门道术的初始层次只是乙等上品,后来虽然经过演道台推演,但效果已经越来越有限。对八音焰雀、焰雀衔花这样的甲等中品道术,增幅效果极其微弱,还增加了出手时间。
所以姜望已经很少再动用。
但秘藏不同,人身秘藏会随着修者一起成长,永远可以用下去。在不同的层次,它都能够保持效果。
姜望毫不犹豫,握住了那团星火。
这未必是最强大的秘藏,但毫无疑问非常适合姜望现在的战斗体系。
前路选择再多,他也不打算看了。
第六十章 杀意
探索秘藏是水磨工夫,通常需要很多的时间。有时候一个房间要反复“清扫”很多遍,秘藏才有可能显现。
但姜望有神魂匿蛇帮助探索,又提前摘得了神通。在神通种子的照耀下,秘藏才能够这样快显现。
一府一秘藏。
神通种子与内府一同诞生,是唯一性的存在。
秘藏可以选择,但也只能选择一个。一旦放弃,就会消失,永不再出现。人身秘藏的取舍,对内府修士来说意义重大。
晚课结束之后,夜晚仍在继续。
姜望抬头看了看月色,但见如霜似雪。
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他都在修行中度过。
他沉默着,进入了太虚幻境。
有些天没来太虚幻境了,新掌秘藏,正要去论剑台上试试手。
但刚一进入福地,一只肥胖的纸鹤便扑棱着飞来。
与重玄胜经常以这种方式通信,姜望倒没有什么意外。
伸手接过纸鹤,任其铺开成一张信纸,上面只有四个字——
“速回临淄!”
对于重玄胜的建议,姜望不会有怀疑。但令他疑惑的是,什么事情让重玄胜如此着急?现在的临淄,还能有什么他难以独自抵御的意外发生吗?王夷吾那边又有什么变故?还是重玄遵提前出关?
姜望心里转着念头,回信道:“发生了什么?”
几乎是在纸鹤飞走的下一刻,来自星河空间的邀请便出现了。
大概重玄胜这几天一直就等在太虚幻境里,所以才能这样及时。
同意之后,便与重玄胜重逢在星河小亭中。
“你现在立刻动身折返临淄!”甫一见面,重玄胜便焦急地说道。
姜望皱起眉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他相信重玄胜不会无的放矢,但他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去看妹妹,实在也不愿意半途折返。
“李龙川来霞山别府找我,他的姐姐李凤尧在近海群岛给他传信,说有人要杀你!”重玄胜干脆利落地说道:“那人是钓海楼的实权长老海宗明。”
“钓海楼的长老为什么要杀我?”姜望眉头皱得更紧了,脑海里迅速思考着关联:“因为胡少孟?不应该啊,这件事应该在钓海楼内部就结束了。还有,怎么跟凤尧姐姐扯上关系了?”
凤尧姐姐……
重玄胜脸上的肥肉跳了跳,但这时候也没心思开玩笑,直接道:“是许象乾找到李凤尧,李凤尧才让李龙川通知的我。而最早传递这个消息,通知许象乾的人,是在青羊镇帮你做过事的那个女人,竹碧琼!”
重玄胜是知道竹碧琼的,也因此才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急急忙忙的来联系姜望。
同样的,听到竹碧琼这个名字,姜望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竹碧琼就出身钓海楼,其人本性纯真,消息必然不假。
姜望想了想,问道:“海宗明什么实力?已经出发了吗?”
他的问题直指目前最关键的点。
以重玄胜的智慧,当然也不会忽略这种情报。闻声回道:“钓海楼二十四位实权长老,最低修为也是外楼巅峰,海宗明就在这个境界。消息刚传过来的时候,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你离开齐国了,但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好查探到。如果海宗明杀意坚决,现在应该已经有所行动。”
姜望略一沉吟,已有决断:“你马上帮我查一下他人在哪里,最好还要知道他的修行法门,他擅长的功法,常用的法器。”
“你想做什么?”重玄胜眉头紧皱:“不要莽撞,这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回到临淄,钓海楼的什么狗屁长老,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姜望沉声道:“赵宣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是啊,外楼境的赵宣,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死于临淄街头。齐国再强,也有疏漏的时候,也有敢铤而走险的人。
重玄胜一时语塞,顿了顿,有些心急地道:“你可以住进我叔父府里。”
姜望摆摆手:“先不说你叔父愿不愿意,我是不愿意。”
“如果那个姓海的,他一辈子守着我,我是不是一辈子不能见我妹妹?还是说,要我躲在齐国,躲在你叔叔的府里,闭门不出,一直修行到外楼境巅峰才行?如果那时候他成就神临了呢?我是不是还要躲?”
他看着重玄胜:“你听我的,我知道你很有办法。我现在需要海宗明的所有情报,越详细越好!”
“你想杀他?”重玄胜瞪着小眼睛:“姜望你是不是太膨胀了?你才开第一座内府!”
“外楼境巅峰的极限力量我见识过,我知道我想做什么。”
姜望态度很明确:“你先去查消息,尽快把情报给我。到时候是逃还是怎样,也要对应海宗明的情况才行。你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
为了不让重玄胜再劝,说完这句话,姜望便直接退出了星河空间。
他当然知道重玄胜是为他好,但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不想让重玄胜为难。
说到底,如果海宗明杀心坚决、无可转圜,那么解决这件事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海宗明。
他相信重玄胜愿意为他不计代价。但如果不依靠重玄家,重玄胜本身的修为战力,就只是腾龙境巅峰。其人必然能成就神通,但毕竟现在还没有。
而重玄家有没有可能为他杀死海宗明?
重玄家在近海群岛还有基业,老爷子的第四子重玄明河亲自坐镇,可见重视。之前又才跟田家置换了崇驾岛的十年开发权。
这边杀了钓海楼的长老,那边的基业立刻就要被掀翻。
姜望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天平的两端,让重玄家做选择,尤其当他明显是高高翘起的那一边。
重玄家能够做出的最好选择已经很清楚了,重玄胜话里提到的,就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住进定远侯府,让重玄褚良亲自庇护他。
而姜望本心其实骄傲,要让他一辈子托庇于别人的羽翼之下,他无法接受。
要让他永远失去看妹妹的权力,他更无法接受。
所以事实上他别无选择。
他要海宗明死。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海宗明因为什么对他起了杀心!
第六十一章 预则立
姜望不是个嗜杀之人,但也绝不怯杀。
他不认为杀戮是解决事情最好的办法,却也从不回避杀戮这件事。
海宗明要杀他,他就先想办法杀掉海宗明,仅此而已。
那么,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杀死海宗明?
姜望第一个想到了地狱无门。
以地狱无门的实力,杀死一个外楼巅峰肯定没问题,甚至都未必需要尹观出手,但问题是,价格是多少?出不出得起。
审视自己,能够用来交易的有匿衣、有得自隐星世界的定风珠、有一些秘术道法,再加上道元石做添头,应该可以买下海宗明的头颅。在危险面前,姜望不会吝啬宝物。
当然,如果他愿意加入地狱无门,可能就不用付钱了。
怎么联系尹观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虽然每次与尹观相见,都是尹观找上门来。他的确没有直接联系到尹观的方式。
不过以地狱无门现在的名气,找它的外围组织,应该不会太困难。联系上了,预付定金,然后等消息即可。
对于地狱无门来说,那些组织只有传达消息的作用,只能用来发布任务。有心人想要通过这些外围组织找到地狱无门是不可能的。
地狱无门是一个托底的选择,好处在于他们一定能解决海宗明。坏处在于价格高昂,要杀海宗明,不割肉不可能。而且跟地狱无门牵扯太深,可能会有很多麻烦。
齐国那边的势力,如果他不考虑重玄家的话,其它势力更不必考虑。齐国当然会庇护他,从青牌身份这边出发,岳冷也不会看着他死,但怎么都不会比重玄褚良更上心。
他既然不打算现在就回齐国,这边就不必再考虑。
借助外力的话,还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悬空寺,苦觉老和尚烦人是烦人,但实力毋庸置疑。问题在于,姜望愿不愿意去当和尚。
另一个就是凌霄阁了。作为云国背后的宗门,凌霄阁对付一个海宗明应该也不成问题。
但把姜安安寄养在凌霄阁这么久,他好不容易去看一次妹妹,还带着麻烦过去,合不合适?
再有就是,以海宗明的速度,能不能在他赶到凌霄阁之前就截住他?
撇开外力,回顾自身。
开辟第一内府,摘得三昧真火的神通,又在刚刚拿下了星火秘藏,在内府修士中绝对算得上强者,在神通内府中,有雷占乾做对比,想来也不会弱到哪里去。
而身边还有一个身怀时代绝巅剑术的向前,虽只腾龙境,却拥有内府级杀力。
如果海宗明是没有摘得神通的普通外楼巅峰,那他和向前联手未必不能一战。
如果海宗明是神通内府晋级的外楼,那姜望就只能加入地狱无门,或者立刻给自己剃个光头了。
他有所坚持,但绝不愚蠢。做杀手也好,做和尚也好,都比死了好。
至于回返临淄,他压根就不考虑。安安的信一封接一封,常常看得他鼻酸。他已经联系好了叶青雨,要给小安安一个惊喜。因为一个海宗明就长时间的龟缩下去,绝不是他的选择。
接下来就是要等重玄胜的消息了。他完全信任重玄胜的能力。海宗明既然是钓海楼的实权长老,那就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重玄胜肯定能查出一点东西来。
在对海宗明有更多的了解之后,对付他的把握就会更大。
原本海宗明想要杀他,海宗明在暗,他在明。现在因为朋友们的消息传递,他知道了海宗明会追杀他,海宗明却并不知道他已经知道。
此时是我暗敌明,这又是一个优势。
在脑海里梳理出这些来,面对强敌的压力,也已经消解许多。
海宗明不是什么无解的对手,解决他的办法有很多!
姜望平复心绪,然后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杀死胡少孟一事,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海宗明为什么突然要杀他?
消息是竹碧琼传出来的,但语焉不详。大概她也不知道原因,只能猜测是海宗明要为自己的徒弟报仇。
但这根本说不通。
如果海宗明真的跟胡少孟有那样深的师徒感情,要报仇早就报了,怎会等到如今?
一定有什么因素存在,改变了海宗明的想法。
那么从另一个角度思考。
杀人一般只有两个原因,要么为仇,要么为利。
海宗明在胡少孟死的当时没有反应,已经排除了前者。
从“利”字上看。
“利”即好处,包括性喜杀戮的人获得快感、包括邪道修士通过杀戮修行等,都在其中,但海宗明显然不会属于这些。
钓海楼那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宗派,近海群岛上的领袖。
以海宗明的身份,有什么“利”可以打动他?乃至于一定要冒险杀死姜望?
要知道以姜望现在的身份,就算海宗明真的杀死了他,也不会不付出任何代价的。
那么与胡少孟有关的“利”从何来?
答案呼之欲出——红妆镜!
姜望当时在胡少孟那里得到的,也就一门宝光决,一支红妆镜。
宝光决用处不大,不仅本身品级不高,姜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齐国这样的强国里,宝物也大多有主。
而红妆镜……
之前他还并不清楚红妆镜有多珍贵,见识得越多,才越能够明白。
度过飞雪劫让他的神魂得到壮大,强大的神魂对实力的提升毋庸置疑。而他从未见识过其它能够壮大神魂的宝物。涉及神魂的秘法,通常也是他这个层次无法接触到的。
而他凭借神魂的强大,以焰花之海为基础,复刻了神魂焰花。又通过匿蛇王入侵通天宫内的神魂秘法,复刻了神魂匿蛇。
要知道,哪怕是左光殊、王夷吾这等既有背景又有天赋的天之骄子,现阶段在神魂领域也只有防守之力,没有进攻之力。
如今踏入内府境,本已经开始“锻炼”神魂,尤其显现出红妆镜的珍贵来。普通修士都是按部就班,从“蹒跚学步”到“健步如飞”,红妆镜却让他跳过了“走”的阶段和“跑”的阶段,直接开始“飞”!
现在,海宗明一个外楼巅峰境的钓海楼实权长老,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的人物,都对这红妆镜有想法。
红妆镜的本身价值,大概要比姜望猜测的,还要高。
度过飞雪劫的艰难,让姜望对红妆镜非常谨慎。生怕自己哪天不小心就失陷其间,神魂消解。
本来打算是等神魂强大起来后,再探索这件宝物。
但因为海宗明的杀意,他决定提前。
有过几次神魂层面的战斗交锋,再加上神魂力量也在这段时间得到了成长,把握其实是有的。
“向前。”
姜望叫醒呼呼大睡的死鱼脸:“我需要探索一件宝物,你帮我护法。如果你发现我神魂开始崩灭,立刻一剑杀了我!”
向前睁开惺忪的睡眼,闻言眸光一闪,朦胧睡意被一剑杀灭。
第六十二章 岂曰世间无绝色?
向前是值得信任的。
当初他差点失陷于红妆镜,守在门外的就是向前。
青羊镇外迎战龙面,向前没有退缩。
去杀日照郡守的时候,向前也曾同行。
这也是他之所以对向前如此上心,不愿见他一直沉沦的原因。
而姜魇,在他离开通天宫之前,姜望永远不会给他信任。
大概唯一能信任的时候,就是他面临生死危机之时,毕竟他们在同一具身体里。为了自身的安全,姜魇也不得不做点什么。就像在齐阳战场上,悍然对轰纪承。
姜望对向前提出的这个要求,就是为了防姜魇,他也不怕姜魇知道,甚至是有意警醒姜魇。
早先第一次探索红妆镜的时候,神魂失陷非常突然,他和姜魇都不知道红妆镜是什么情况。姜魇也因此错过了那一次“机会”。
而这一次,姜望直接告诉向前,一旦他神魂开始崩灭,就让向前一剑杀了他。
这是为了杜绝姜魇有可能的心思。
就算姜望神魂崩灭在红妆镜里,姜魇作为客居通天宫的存在,要占据这具身体,仍然需要不短的时候。
要想磨灭姜望的烙印,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
而这个时间,足够向前杀死这具身体好几次。
姜魇除了祈祷姜望好好的完成探索,没有别的选择。
向前虽然不明白姜望为什么提出这样怪异的要求,但却感受到了姜望态度的坚决。
所以他直接斩灭睡意,说道:“放心。”
认真起来的向前,还是很值得放心的。
姜望不再多说,直接闭上眼睛,以神魂进入红妆镜镜中世界。
哗啦啦,哗啦啦,是海浪的声音。
像一个梦境,轻轻摇动。
这声音轻柔舒适,但只持续了一瞬间,立刻开始狂躁、暴烈起来。
海浪击打海浪,互相碰撞交锋,发出极其猛烈、极其骇人的声响。
声音的变化,给人感觉像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时候,忽然之间奔来了海啸。
突兀,猛烈。
于是平静的生活被打碎,末日已临。
有一个声音,穿越那狂躁的海啸,响在姜望耳边——
“岂曰世间无绝色?红妆一照杀一人。”
“且渡,覆海劫!”
这声音同样是上一次渡飞雪劫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冷漠,不见感情。
但内容并不一样,劫难也有了变化。
渡飞雪劫时的那句诗是“可怜娇颜镜前老,红妆偏杀镜中人!”
表达的更像是红颜易老,韶华易逝,美人不再,岁月无情。
但若结合这次劫难的诗句来看,恐怕不止如此,或者还另有表达。
这次劫难的诗句,描述的意象非常凶险——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绝色了呢?红妆镜照一次,就杀掉一个人。世上没有绝色,是因为绝色都被杀掉了!
隐隐间,红妆镜里的劫难,似乎在讲一个可怕的故事。
姜望来不及过多思考,因为那声音一落,他已经被卷进巨浪中。
那是滔天的巨浪,汹涌、狂暴、覆盖一切的巨浪。
姜望曾经有过身陷水域、被水包围的经历,两次都是在左光殊的道法里。
但此时与彼时的差距,何止十倍百倍!
姜望下意识撑起的一剑之圆,几乎是一出现就被压碎了。
不可能对抗!
姜望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但大脑还未来得及分析,身体已经本能做出最恰当的反应,剑势立起,身不由已!
在他迄今为止掌握的四式人道之剑中,最强的是第三剑身不由己。
但此时用出此剑,却不是因为它的强。
姜望提起了剑势,但那一剑却迟迟未刺出。
身如浮萍,随波逐流。
他借着身不由己这一剑的剑势,在汹涌海浪中随浪来去。
自身最轻、最柔、最无力,也因而不与海浪发生最直接的对抗。
海浪拍来他就来,海浪拍去他就去。
他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海浪中最微不足道的存在。虽然也免不了对抗,但已完全不像最开始那样,直面所有压力,
这一剑的应对堪称绝妙,几乎立刻就消解了覆海劫开始的威胁。虽然仍不可能避免伤害,但需要面对的压力已经不到万一。
姜望一剑接着一剑,每一剑都只起剑势,不落下攻击,身不由己之下的奋起迟迟不来,仿佛一直在等待某个时机。
按这种趋势持续下去,他似乎能够一直坚持到无力持剑的时候。
覆海劫会如此简单的就结束吗?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女声。
或者说,这个声音一直在持续,只是直到此刻,他才能够稍微分心听到。
与开场那个冷漠的声音似乎属于同一个人,但情感上又完全不同。
这个声音充满情绪,十分激烈,十分暴戾,满是仇恨。
那声音在喊——
“覆海,我要杀了你!”
一直在重复,一直在喊。
“覆海,我要杀了你!”
“覆海,我要杀了你!”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覆海不仅仅是这一劫的名字,还是某个存在的名字吗?
剑势犹在运转间,姜望一人一剑,飘荡在海啸里。
就在某个瞬间,海啸戛然而止。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姜望沉在一片海域中。
往前往后,往上下左右任何一个位置看过去,都是蔚蓝色无际的海水。
大海很平静。但这种平静让人焦躁不安。
仿佛有什么变故正在发生,偏偏一时捕捉不到。
姜望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却也没有任何线索,唯有那个充满仇恨的声音,一直在重复。
“覆海”是谁?“我”,又是谁?红妆镜的创造者?
脑海里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背后的答案并不能改变现状。
他忽然感觉到热。
无比炙烈,无比严苛的热。
这热是忽如其来的,一瞬间就占据了所有感官。
视觉上的热,听觉上的热,感觉上的热。
海水好像被煮沸了,整个大海都在冒着咕噜噜的水泡。
姜望像一条箭鱼,以最快的速度往上游,然而大海无涯,一时哪里看得到头?
肌肤早已经发红。
他几乎隐约嗅到了自己的肉香。
通天宫和第一内府同时爆发,姜望不顾一切地往上游。如果不能迅速脱离大海,他很有可能活活在大海里被煮熟!
就在这个时候,他惊愕抬头。
透过茫茫的海水,他看到了太阳!
一轮越来越大、越来越炙烈的太阳!
视线范围内的所有蔚蓝海水,都被炙热的火红色浸染——
太阳往大海里坠落!
第六十三章 烈日坠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覆海劫吗?
覆海不是大海翻覆,而是覆灭整个大海?
这一劫真正的考验,并不来自于大海本身!
太阳越来越近了。
那悬在高空的大日,无可挽回地坠落人间,坠向大海,也坠向……海中的姜望。
这仿佛末日临焉的一幕,如此叫人绝望。
理智一直告诉姜望,这是幻象,这是幻象。
但飞雪劫的经历已经说明,在红妆镜里发生的一切,不能单纯以幻象视之。
死在这里,就是真的死了。
在海水中,只会被慢慢煮熟。而冲出大海,恐怕会在瞬间被太阳点燃。
在这进退无路的境地中,姜望竖起食指,一豆火焰,“倔强”地在海水中点燃。
神通,三昧真火。
精气神完美统一,这一点火种,在这个瞬间猛然炸开!
火焰居然随着海水蔓延,向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不断的延展开。
整个大海,本来已经被太阳映照的得赤红一片,却又在此时燃起了覆盖一切的烈焰。
在太阳彻底坠落之前,火焰已经点燃了海水!
就在此时——
轰!
太阳彻底落下了。
天地之间陷入无声的黑暗。
姜望的视觉与听觉都被剥夺。
直视太阳会被灼瞎,近听轰鸣会被震聋。
幸运的是,他在三昧真火中。
火无法伤害火,尤其不能够伤害三昧真火。
神通庇护着他,视觉在下一刻回归。
他于是看到,一副此生难忘的奇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三昧真火的庇护下观看这个世界,一切都笼上了火红色。
而姜望的视野范围里,那之前压得他难以呼吸、根本看不到边际的海水,已经全部消失了。
无边的水汽涌向天空,填充了天地之间所有的间隔,把眼前所见的一切,变成了白茫茫雾蒙蒙的世界。
那一幕壮观极了。
无穷无尽的海水,都化作了无边无际的炙热水汽。
烈日坠海之后,大海在一瞬间被烤干!
姜望悬在空中,因为大海无边,看不到海岸,所以并不容易看出来大海究竟有多深,太阳烤干了多少海水。
但下方极远处,原本应该是海底的地方,一滴水也没有,只剩绵延远去的干枯丘陵。
沧海成丘陵。
他的神魂本应跟那些海水一起,被坠落的太阳摧灭。
但因为三昧真火的神通,他先一步融入火中,于是被炙烈的太阳略过。
那么,太阳去哪里了?
坠下大海,将大海烤干之后,太阳为何消失了?
姜望仰首望天,无边水汽仍在蒸腾,彷似永无止歇。但并未得见那一轮红日。
天地之间仍有光亮,但那光亮不是因为太阳,而是来自于燃烧着的三昧真火。
太阳失踪了!
而姜望在这时候才发现,那一直延续的、怨毒的声音,也已经消失。
“覆海劫消。”
那冷漠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太阳熄灭。”
蔓延开的三昧真火在某个瞬间也突然消失,天地陷入黑暗。
那是没有一点光亮的黑暗,死寂的黑暗,仿佛会永恒持续的黑暗。
姜望神魂一转,已经回归肉身。
睁开眼睛的瞬间,眼中精光暴涨。
守在他面前的向前,不得不闭了闭眼,以让其锋。
“结束了?”向前问。
姜望点点头。
向前什么也没说,返身跃回了他之前睡觉的那颗树。
没有问姜望有什么收获,也没有追问姜望刚才在做什么。
而姜望,仍然沉浸在那种巨大的震撼中。
度过飞雪劫之后,镜中世界是冰雪消融,春来草长。
而度过覆海劫之后,镜中世界却仿佛陷入永夜。
这是两个全然不同的结局。
尤其让姜望深思的是——烈日坠海,曾经真的发生过吗?
如果没有摘得三昧真火,那要如何才能度过这次覆海劫?
线索或许在飞雪劫中。
或许只有模拟飞雪劫,冻住大海,以冰山承接太阳,那样太阳降临时,瞬间的热量融化冰川,却未必还能再把大海烤干。
可纵然是在镜中世界,要模拟飞雪劫又谈何容易?
他当初度过飞雪劫,靠的是青羊镇百姓的愿力加持,靠的是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将他拉出。并不是完全靠自己度过的飞雪劫。
神魂没有强大到那样的地步。
这次度过覆海劫,有了神通加持,才算得上有惊无险。当初在飞雪劫里,若有三昧真火,也不需怕了飞雪。
度过飞雪劫,让姜望完成了神魂焰花,逼出了隐藏的姜魇。逼得他承诺不会再影响自己的意志。
那么覆海劫呢?又会带来怎样的好处?
首先是神魂力量的变化。
更敏锐、更自如、更踏实,都只是大约的感觉,并不具体。
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测试方法。
姜望沉入内府,姜魇应该能够感知到他的神魂壮大,但并不能清楚他的神魂具体强大了多少,姜望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所以选择在内府中测试,而不是在通天宫里。
他的第一内府有三昧真火坐镇,只会比在通天宫里更占优势,姜魇绝对不敢进来。
神魂落于内府中,姜望第一时间施展神魂匿蛇。
神秘的黑蛇疯狂游出,一瞬已是三百条。
三百条是之前的极限,而黑蛇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出。
四百、五百、七百……
还在继续,还在涌现,还没有到极限。
密密麻麻的神魂匿蛇,向着内府的房间不断拓展。
一千二百条……三千条!
足足是之前的十倍!
神魂匿蛇的数量非常直观,或许可以说明姜望的神魂经历覆海劫之后强大了多少。
姜望满意地结束测试,再以肉身进入红妆镜中。
镜中世界空间再次变大,变成五十步距离的一个圆。圆内行动自由,圆外白蒙蒙无法跨越。而红妆镜映照的范围,果然也扩大到了五十里。
镜中世界的一步,对应一里。
如果红妆镜一直这么扩张下去,会不会有一天……能够洞察整个现世?
姜望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抹去。那种级别的宝物……怎么可能?
除此之外,红妆镜折映幻象的能力也发生了变化。
之前的红妆镜,幻象必须要持有者身在红妆镜中,才能够动用。实用性其实不强。因为红妆镜本身很容易被发现击碎,而且幻象并无实质战力。姜望只在跟席子楚那一战里使用过,主要是为了测试效果,此后未再使用。
但渡过覆海劫之后,不需要身在镜中世界,也能依靠红妆镜折射出幻象了。
虽然幻象仍旧没有杀伤力可言,但却极大的丰富了战斗变化!
红妆镜的收获诚然可观,然而始终沉浸在姜望心中的并不是喜悦,而是度过覆海劫后的那句话——
“太阳熄灭。”
永恒炙烈,光热无穷的太阳……也会熄灭吗?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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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堕大佬是一书成名,愿他早日封神。
第六十四章 长夜
红妆镜虽然危险,且一劫比一劫更危险。但每一劫渡过后,收获都非常不错,且最大的收获始终关乎于神魂。
这是连钓海楼实权长老海宗明都觊觎的宝物,虽然不知道胡少孟是怎么弄到手的,但它的潜力应该远未挖掘殆尽。
外楼境巅峰强者,能够在红妆镜中得到什么?
覆海劫之后是什么劫?
姜望想了想,终究没敢再试。
他现在对红妆镜充满好奇,但红妆镜里两次劫难难度增加极多,他这段时间得到的成长,只够尝试这一次。
有些心痒,但活着才有心痒的资格。
通天宫内,星河道旋静静旋转,缠星之蟒在缓缓游动。而角落里的冥烛始终安静,没有半点反应。
姜魇表现得很“老实”。
以现在的神魂力量,能否压制姜魇?
心中转过这样的淡淡念头,但很快就敛去。
现在还不行,把握不大。通天宫是太危险的战场,很容易影响终生道途,而姜魇足够神秘,见识更广博、对神魂的运用更高妙。姜望没办法不谨慎,要想彻底清除隐患,至少也要等神魂手段更丰富一些再说。
姜望收好红妆镜,凌空飞起,飞到向前睡觉的位置,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
过了一阵,“睡觉”中的向前睁开了眼睛:“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没事,你睡你的。一点小麻烦,我自己能解决。”姜望答非所问。
向前:……
我问你有没有事了吗?
“你这么看着我很瘆人的!”向前的声音有些委屈。
“睡着了就不瘆人了。”姜望淡淡回道。
这要是还能睡着,那真是见鬼了。
“好好好。”向前索性坐起来:“您到底有什么事?”
“有人追杀我。”
向前二话不说重新倒下:“死之前让我再睡会。”
姜望额头青筋直跳:“我们联手,有机会的。”
“别闹了。”向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那人敢追杀你,肯定比你强,这点毫无疑问吧?连你这位闻名齐国的神通内府都要被追杀,说明那人所属的势力也极强,根基深厚……这种程度的交锋,我一个腾龙境无名小修士,能顶什么事?”
姜望鼓励他:“就算是一块石头,砸到人身上,也是会疼的。”
向前非常执拗的自暴自弃:“我连石头都不是,我是一团烂泥巴。”
姜望也很坚持:“那至少能把别人的衣服弄脏。”
“算了吧。”向前长叹一口气:“活着已经很糟糕,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了。”
姜望懒得再理他这种丧气话,直接进入正题:“对方如果已经出发的话,大概这几天就会赶上来。”
向前甚至没有问是什么人,只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无精打采道:“很麻烦啊。我们不能跑吗?”
“我不想跑。”姜望道。
向前勉强认真了些,想了想:“那天在青羊镇,隐藏行迹的、很强的那个人,你请他不行吗?”
“请他要花钱。”姜望说:“要花很多钱。”
向前:……
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放心,我还在等情报。”姜望给他吃定心丸:“如果对方是可以对付的,我们才会拼一把。如果不能,我肯定不送死。”
向前有些认命了,但还是挣扎道:“麻烦你掂量实力的时候,记得我只是区区腾龙境修为……”
“成交!”姜望一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我会记得很清楚!”
不仅记得他是腾龙境修为,更记得他所修的唯我剑道,乃飞剑时代三绝巅剑术之一。那是盖压过一个时代的剑术,怎会仅止于向前所展现的地步?
当然,他的确不会拿向前有可能的实力作为绝杀倚仗。之所以极力邀请向前帮忙,也是另有考虑。
这边“劝”动了向前,姜望那边又开始给自己找退路。
“姜魇,姜魇,姜魇!”
冥烛不耐烦地晃动了一下,姜魇的声音才慢悠悠钻出。
“什么事赶紧说。”
他的语气很无奈,比向前还要更无奈。
姜望一方面防他如防洪水猛兽,另一方面却总毫不客气的“使用”他。
遗憾的是他寄人篱下,还没法拒绝。
“有一个外楼巅峰境的修士追杀我,我可能要跟他搏杀一场,胜负我没有把握,需要你的帮助。你到时候帮忙攻击他的神魂,我们双管齐下。不然……咱们就只能一起死了。”
“你为什么要跟外楼巅峰修士搏杀?这是莽夫行径!”姜魇斥道。
姜望也不跟他讲道理、分析因由,直接说道:“我已经决定了。”
作为“房东”,他有任性的资格。
姜魇沉默了一会:“我只会在你生死关头出手。至于什么时候才是你的生死关头,我自有判断。我很有可能判断错误,但我会坚持我自己的判断。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拿我当什么重要指望。”
他知道在刚才的探索之后,姜望的神魂力量更强大了,只是暂时不知道具体强大了多少,还需要在以后的时间里慢慢分析。
但无论怎么说,他现在当然不肯让姜望决定他的出战时机。不然很有可能,他前脚刚驾驭冥烛离开,姜望后手就封闭通天宫,拒绝再容纳他。
姜望的设计是阳谋,就拿准了他死姜魇也跟着死这一点,面对危险,姜魇不得不出手。
而姜魇也的确没有办法拒绝,但立刻就做出精准的反应,反过来把选择丢回给姜望。他当然不愿意消亡,可姜望也同样不会愿意死去。
双方其实彼此握持同样的把柄。
姜望没指望自己能在智略上碾压姜魇,只不过有枣没枣试一竿。姜魇不上当,也就罢了,与姜魇有事没事就跳出来要帮他出战的性质一样。
姜魇并不是唯一的后手,等天亮之后,他还会去最近的大城,去找地狱无门的外围组织,想办法联系上尹观。
如果海宗明是以神通内府晋级的外楼境,他就准备好倾家荡产,绝不自大。
在应对突如其来的这次危险上,姜望基本上已经把能做的准备都做好了,接下来就是等待重玄胜的情报而已。
尽足人事,再听天命。
从通天宫里退出来,抬头看了看星空,今夜漫长。
……
……
令人觉得格外漫长的,并不仅是时间而已。
“谁让你来的?”
这个声音平缓、清楚,但不知为何有一种幽幽暗暗的恐惧感笼过来,不似人间,让听到的人心生寒意,如堕地狱。
被捆缚住四肢、牢牢绑在一个木桩上的修士缄默不语。
他所修的功法,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他的脸,也没有任何特色。他的穿戴、他的一切,都极为平凡,同样的,他什么都不会说。
没有人能够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线索。
但站在他面前,那个面容本来只是中等、但因为某种神性气质而显出独特魅力的男人,显然并不认可这一点。
“那我再问一遍好了。”那个男人说:“谁让你来找我张临川的?”
张临川难得愿意重复自己的问题。
随着对白骨圣躯的掌控程度加深,他的气息越来越神秘,也越来越疏冷。
面容普通的修士依然不说话,他甚至连嘲弄的眼神都不给一个。
他不会允许自己以任何方式暴露任何线索。
他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本来绝不该被生擒,但对面这个男人,实在太强了。强到他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便已经被制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制住的。
但固执的缄默本身也是一种线索。
“训练有素,名门出身。”张临川点了点头,给出自己的判断,而后侧过去问身后那个紧闭双眼的老人:“陆长老,可以拷问神魂吗?”
天生冥眼的陆琰摇头:“他的神魂固有缺陷,应该并非天生,而是一种痕迹很浅的高明手段。一旦外人试图查探,立刻就会崩溃。”
“看来真的是个了不得的势力了。”张临川皱眉苦思:“庄国的人,明里暗里的,我都打过交道,这人不是。而且现在白骨道都已经没有了,除了庄国之外,谁还会对我这么感兴趣呢?”
陆琰并不说话。
“王长吉?”
张临川自问自答:“这样的手下,不是这么短时间就能训练出来的。”
“妙玉?”
他又摇头:“她躲我还来不及,怎么敢来招惹。”
“这还真是奇怪了,还会有谁?”张临川转回头,盯着那个面容普通的修士:“你真的让我产生好奇了。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你明白吗?”
这不像是威胁,因为他的语气很平静。
面容普通的修士仍不说话,如果有机会自尽,他早已经死去。
而张临川也的确没有威胁的意思,直接伸手一按,将他的整个头颅,按进了身体里。情状凄惨,死得不能再死。
解脱了吗?
这是这位死士临死前最后的念头。
然后他很快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起初他以为,那是家族接引他的阴神。但转念一想,家族阴神也不会接引死士的,因为家族阴神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暴露。
而那种光明,是白惨惨的光明……
他听到一个声音说——
“欢迎你来,无生世界。”
……
……
ps:下午在同名公众号情何以甚(rjqs000)发布了四张赤心手绘图。主要是已经经历过的几张地图。如枫林城、阳国,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对照小说或许更能把握细节。当然,画工不要有期待。
第六十五章 以策万全
“海宗明,五十四岁,身形高大,钓海楼二十四实权长老之一,外楼巅峰修为,已立起四圣楼。没有摘取神通的记录。九年前与田家外楼修士交过手,双方打出真火,逼近生死,也未见神通。因此可以基本确定,内府境时并未摘下神通。”
“主修功法为钓龙典。此功由钓海楼创派祖师钓龙客传下,以自身为竿,垂钓万物。”
“擅长风行、水行道术,展现过的最强道术是甲等上品的风行道术苍青九杀,详细威能以及褚良叔父给出的应对建议,之后写信给你。海宗明上一次在人前厮杀还是去年的事情,并不清楚现在有没有掌握新道术,但未破境,基本不可能有大跃升。此外海宗明其人近身厮杀的风格凶狠,武器是一对分水刺。”
“暴露过的最强法器是囚龙索,触之即缚。所以一定不能让它碰到。”
……
“最后,海宗明已经不在钓海楼。”
海宗明不在钓海楼,就说明他已经出发。
说明他已经得知姜望离开齐境的消息,并且正在赶来追杀的路上!
重玄胜给出的情报详细无比,就差告诉姜望海宗明每天喝什么茶了。
这份情报费了不少心思,涉及近海群岛,仅靠重玄胜的势力是无法搜集完整的,所以其中一定有他四叔重玄明河的贡献。
而其实因为上一辈的事情,重玄胜向来只跟堂叔重玄褚良亲近。大伯重玄明光自不必说,重玄明河常年在近海群岛,几乎不回临淄,他们之间其实根本没什么交流。
但为了姜望,重玄胜还是去找他了。
这些事情姜望想也能想得到,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做了。”
“不要大意,一定不能大意。”重玄胜很认真的说:“地狱无门那边,无论开价多少,我都出得起。”
他是知道姜望和尹观的关系的,并且认可请地狱无门出手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海宗明已经出发,姜望现在回头,也未必能在海宗明拦截之前回到齐境。
“放心,我有分寸。”姜望只道。
……
得知海宗明未摘神通,姜望事实上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要尝试着靠自己杀死海宗明!
内府战外楼,大概是最常见的修士跨境挑战。主要便是因为神通内府这样一个层次的存在。
其实在上古之时,内府境是被称为神通境,未能摘得神通种子,就不能算入了此境。但因为神通难求,有太多的修士被卡在这一境,难以寸进。
在一代代天才修士的改良下,如今的修行者才可以越过神通,以普通内府层次进阶外楼。如此外楼乃至以后境界的修士数量,才得以迅速增长。
这是修行世界不断发展的证明之一。
从此神通不成为关隘。有了神通,也未必能够成就神临。没有神通,也未必不可以登临洞真,乃至于修至超凡绝巅。
但在具体的境界中,有一点是无可回避的事实——神通内府是有资格与普通外楼一战的。
所以神通内府才被那样尊重。乃至于齐国郡守的任职资格,本是外楼起步,却也对神通内府放开。
海宗明是四座星楼并立的外楼巅峰,其战力大约可以视为五府圆满之后的雷占乾。
差距肯定存在,但不是那种完全无法逾越的天堑。
尤其现在,姜望掌握了情报方面的全面优势。可以针对海宗明的方方面面,提前做出安排。
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甚至可以说,是有机会抹平实力差距的优势!
如果不能够好好把握,姜望也枉称天骄了。
当然,他也不会直接就对上去,将生死完全寄托于战斗的推演。
在全盘做了战斗推演,切实下定决心之后,仍然去到最近的大城市,想办法联系上了地狱无门。
地狱无门只接杀人任务,不接保护任务。
所以姜望发布的任务是杀死海宗明,但若地狱无门出手之前,海宗明已经死了,任务便取消。就只需要付出定金而已。
如此是两手准备。能够直接解决海宗明更好,不能的话,就等地狱无门出手。不过要杀一个外楼境巅峰,仅仅订金,也需五十颗万元石,等于一颗乙等开脉丹了。
……
离开郑国,姜望与向前继续往西。
姜望的火源图腾是由白骨莲花与庆火部火焰图腾结合而成,产生了姜望现在还无法理解的变化,拥有了积蓄幽天星兽星力之能,但并不能直接吸引天穹星力。
在星月原这个状况发生了变化,大概如观衍所说,星月原是现世离星空最近的地方之一,再加上观衍的有意聚拢,他在星月原可以积蓄一些星力。
姜望选择将星力蓄进白骨莲花部分里,火焰图腾部分则继续积累图腾之力。
不过那些以玉衡星力为主的星力,终究不如杀死星兽所得纯粹,而且量也有差距,一夜的时间,远未储满。
在生死棋中那一剑所加持的星光,是储满了整个图腾的,现在的规模远不能及。以星月原积蓄星力的速度,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储满。姜望等不了那么久,只呆了一晚就离开。
现在决定迎战海宗明,本来应该重回星月原,多储备一些星力,提升战斗把握的。
但他们赶路赶得好好的,突然回返星月原,一定会引起海宗明的警惕,反而丧失了最大的优势,算起来得不偿失。因而姜望选择继续前行。
“海宗明既然出发了,就说明他有办法追踪到我。”
姜望一边赶路,一边跟向前分析道:“不过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可能是去青羊镇或者临淄拿到了什么与我有关的东西,也可能是有谁给他传递了情报。但他一定能够追踪到我,这一点仍然可以被利用。我可以让他误判我的速度,从而误判我的实力。他对我的了解,最多就止于我和雷占乾的那一战。”
“然后是时间,按照重玄家强者的判断,以他的实力,大概两到三天就能追上我。我们要假装一无所知的赶路,路上不能停驻,但是可以控制自己的速度,从而达到预设战场的可能。”
“我初步把战场定在驼峰山。那里人烟稀少,一天时间走不出去,正好可以设伏。而且附近没有水源,环境非常克制海宗明的发挥。我不能停下,不能回头,所以设伏的事情交给你。陷阱、阵法、毒……能用的都用上。”
“我只会用剑,不过剑阵有几套可以准备。”向前想了想,问道:“如果在驼峰山没有等到他呢?”
“机会不好,他也太谨慎。那就只能掏钱割肉了。”
姜望叹了口气:“我给地狱无门提供的情报,就是在驼峰山。咱们只等一天就走,那个时候地狱无门的杀手应该到了……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向前收回无精打采的眼神:“心中突然生起了一些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