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贴身短打
十月初十,在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今年的三城论道正式开始。
一年、三年、五年生自然是分开论道。比如枫林城的两名一年生,就要分别对战三山城和望江城的一年生。
一轮战罢,剩下的三名胜者则采取轮战模式。即甲战乙,乙战丙,丙战甲。胜积三分,平积一分,负零分。积分最高者,便是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
如此一来,既要看个人实力,也要看道院整体实力。毕竟如果在最后的轮战中,有两人都出身同一道院,他们便可从容地保存实力,去针对另一个人。
一年生的论道最先开始,三个城池,六名修者,三场战斗同时开始。
比赛场地安排在城主府前的广场上,因为这里常常作为城卫军开拔前誓师的场地,所以也被老百姓们称为演武场。
一年生的城道院修者,基本都是奠基没多久的状态,战斗以道术为主,但也少不了武功配合。是老百姓们最能看懂的比赛,所以反而更受百姓欢迎。
一大早这里就被围了了水泄不通,枫林城老百姓拖家带口,赶集般聚在演武场周边。出动了城卫军才堪堪维持好秩序。
这一天姜安安的学堂也不上课,自然由凌河带着来看比赛。
因为人数太多,姜安安坐在了凌河肩膀上,此刻她正拍着小手,大声给哥哥鼓劲。
赵汝成、黄阿湛自然也是首先围观姜望的比赛。只不过财大气粗如赵某人,自然不会做出亲自大吼大叫这种有损风度的事情,就在不远处,他雇来的十余条昂藏大汉,正放开了嗓子吼呢。
“姜望,必胜!姜望,必胜!”
还有两杆大旗迎风招展——
左书“拳打三山,目中更无敌手。”
右书“脚踏望江,座下谁称英雄。”
虽然姜望肯定不会领情就是了。
一时间姜望的呼声盖压全场,这场论道仿佛成了姜望个人的表演活动。不时有人交头接耳,问这个姜望是谁。得知乃枫林城选手后,淳朴的枫林城老百姓也发出一声声欢呼。
姜望站在比赛场上,感觉……很尴尬。
三场比赛都挨在一起,六名修士都在场。从那些人有意无意扫来的视线,姜望发现自己成了公敌。若非规则限制,只怕现在就是一打五。这其中也包括同在枫林城道院的那位师兄。
“骚包一个,招摇什么!”来自望江城的林正礼最为不满,他没有注视自己的对手,反而对着姜望的方向啐了一口。
声音不轻不重。姜望置若罔闻。
整个演武场被划出三个战斗场地,线与线之间留了大段缓冲的地方。
来自郡院的修者作为主裁判,枫林城道院的两名教员作为副裁判,战斗这种事情很简单,倒下的那个就是输,因而也不用担心裁判有什么偏袒。事实上裁判主要的作用,乃是避免年轻修士控制不足,出现死伤。
姜望的对手,来自三山城。
此人身形短小,但敦实,穿着贴身武服,肌肉厚重得如石块一般。
双方行过道礼,分别站定。
裁判一声令下,姜望拔剑而出!
人如龙起,剑贯流星。
几乎在那名三山城修者掐诀到一半的同时,姜望纵剑已近。
果决,快速。
紫气东来剑诀在超凡之前的战斗手段中,几乎是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在之前枫林城道院内部的选拔上,他就是以这样的招数击败方鹤翎,如今似乎也要重演旧事。
但令姜望、也令观众意外的是,这名三山城修者,没有避开!
他甚至一动不动,眼睛直视着姜望袭来的剑,而他的手如此平稳,他的道决就在这样的注视中成型。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么弃决躲避,要么直接认输。但以姜望展现出来的速度,他避开之后的下一门道术,将更没有机会出手。
而他做出了与方鹤翎截然不同的选择!
土行元气疯狂聚拢,姜望感觉到有一股从地底往上喷涌的力量,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有足够的把握在地刺到来之前一剑捅穿对手的心脏,但他的双脚也必将被紧接而起的地刺洞穿。
以伤换死,他还是胜了。但他不想这么胜。
姜望长剑一转,与脚下暴突而出的地刺一触即分,而整个人便借势回翻而去,回到了原位。
此时那密密麻麻的尖锐地刺,才铺满了那名三山城修者的周围。
来自于三山城的这位修者,被蔑称为山蛮的家伙,他刚刚以性命赢得了转机。
他立即连出数脚,踢断面前的地刺,将之踢飞。地刺如投枪一般,接次呼啸着袭向姜望。
而这名三山城修者便跟在呼啸的地刺之后,向姜望发起了冲锋。
在姜安安紧张的目光中,姜望如风而转,轻飘飘地在袭来的地刺群中挪移,毫发无损。
而三山城修者已近。
他矮小敦实的身躯高高跃起,他的拳头逐渐凝为石质,膨胀为一只小山般的巨拳。
覆石之拳!
攻守逆转!
不能硬接。姜望横剑于前,以剑面接触石拳,想要借势飘远,再觅战机。
无论如何,奠基修者道元有限,根本无法施展太多的道术。只要拖延下去,以他的剑术便是必胜之局。
但那只石拳忽然翻转,一把抓住了姜望手中的剑,将之捏碎!
覆石之拳本身只是丁等上品道术,姜望虽然没有掌握,但也很是熟悉。不曾想过这门道术有如此灵动的变化!
紧急之下,姜望弃掉剑柄,双手抱住那只捏碎长剑的石拳,用力一旋。
四灵炼体决带来的强大肉身力量毫无保留贯入,随着旋劲,碎石纷飞。
姜望足尖点地,整个人以后仰的姿势急退。同时也避过了那只石拳的猛然炸开!
三山城修士在姜望破坏石拳的同时,索性直接将之引爆,作为另外一种攻击手段。但不曾想姜望反应如此敏锐,依然在第一时间避开。
石拳炸开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尽管着意控制了,他的整条右臂上仍是伤口密布,鲜血淋漓。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似的,只是一言不发,径直追上了姜望。
他没有再掐道决,也来不及运用道术。或者说他认识到以他现在掌握的道术,无法击败对手。
那么,就试试他翻山越岭的体魄,试试他搏杀狮虎的拳脚。
肘击、膝顶、头撞!
姜望也根本没办法再拉开距离,他剑都没了,一身剑术也无从发挥。
拳打、脚踢、肩合!
两个人展开了贴身短打!
在方寸之间,最激烈,最直接,最狂野!
观众里有不少会几手把式的凡俗武者,见此都沸腾起来!
第四十七章 杨兴勇
武者之间,贴身短打无疑最考验基本反应、最印证技击功底。
三山城修者从小跃群山如平地,搏狮杀虎,自然不俗。贴身短打虽然是他的行险一击,但也有几分把握。
然而姜望所修四灵炼体决,乃兵家独传功法、经太虚幻境演道台补完而成。在目前阶段,是一等一的炼体法门。
姜望一身筋肉,虽不说胜逾钢铁,但也所差不远。磅礴的气血在每一块肌肉中蛰伏,平日不太见规模,但到了今日这样的场合,就爆发出前所未见的刚猛来!
砰砰砰砰砰!
拳來脚往,膝来肘撞。
两人拳头对着拳头,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此等纯粹拳脚的激烈,也是姜望之前所未有。在这样的战斗中,他感觉到四灵炼体决渐渐融入他的身体。他此前虽然苦修不辍,但毕竟出身道院,并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炼体。
在这样直接的碰撞中,他感觉气血更饱满,感觉肉身更强横,感觉道元更活泼,也感觉……对手的力量渐渐弱了。
轰!
在最后一次以额相撞中,来此三山城的修者颓然后仰。
并不是他不想再继续,而是他真的,已经再压榨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他有多么努力,有多么拼命,可能只有与他对战的姜望才清楚。
好几次,姜望都以为战局已定,但紧接着又是对手的拳头。
他清楚的感受到了这位三山城修士钢铁般的意志。
他竭尽全力想赢。
他们不想被称为蛮子!
然而悲哀的是,他们越是这样拼命,越是有人说,看啊,蛮子就是这样,不把命当命。
……
裁判举旗,胜负已分。
围观百姓静了一下,欢呼骤起。
这里毕竟是枫林城,是姜望的主场。更别说还有赵汝成雇的几个大汉卖力嘶吼,为了丰厚的赏钱,他们可以说声竭力嘶。看起来竟比姜安安对她哥的感情还要深。
在沸腾的欢呼声中,姜望伸手将对手抓住,没有让他倒地。
“敢问阁下大名?”姜望看着这个可敬的对手,也表示着自己的尊重。
事实上在比赛开始之前,裁判是宣读过双方姓名的,然而姜望竟没有去记。
像许许多多庸俗的人一样,虽然他并未表现出来,但从小耳濡目染,内心的确轻视了这些所谓的“山蛮子”。
三山城的这位修士摇摇欲坠地站着,几乎全身的重量都撑在姜望手上。他的眼睛高高肿起,眯得只剩一条缝。
“杨兴勇!”他高兴地道:“我叫杨兴勇!”
……
场外,姜安安正在为自己的哥哥鼓掌,忽然听到好朋友的声音,“安安!”
清芷小丫头远远地在人群中跳起来,兴高采烈地往姜安安这边挤。
她身边跟着一个老人,身形干瘦,驼背还很严重。但在如此拥挤的人群中,他们一路走来,竟然没有一丝滞涩,似乎也没有影响到其他人。
对于姜安安的朋友,众人都很好奇,尤其是好奇那个想要揍姜望的小丫头。
黄阿湛的视角向来与众不同,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驼背老人。
老人的面相……很别扭。虽然表情严肃,但就是天然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
黄阿湛用胳膊撞了撞赵汝成:“欸,你看,那老头。”
“怎么了?”赵汝成问。
黄阿湛压低了声音:“你觉不觉得他的头……长得很像……很像……”
“很像什么?”
黄阿湛不说话,只往他裆下看了看。
赵汝成先是警惕,“你看什么!”
继而反应过来,也往那边打量了两眼,摸着下巴道:“欸!是有点像……”
他们这边聊得小声,冷不防那驼背老人忽然抬头,冲他们怒目而视。显然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别聊了别聊了,看比赛。”黄阿湛心虚地转过头去,尽量若无其事地看向场中。
“咳咳。”赵汝成咳嗽两声,伸手把姜安安从凌河肩上接了过来,放在自己肩上,“安安啊,你凌河哥累了,在我肩上坐会儿。”
心想这老头这么大年纪了,总不会殴打抱着孩子的自己吧?
姜安安现在跟赵汝成已经很熟了,也就不甚在意坐在谁肩膀上,很是快乐地跟清芷闲聊起来。
“我哥刚才赢了哟,他好厉害的!”
……
杨兴勇最后是被人抬下去的。
另外两场战斗已早早的结束,三山城的另一位修者以压倒性优势击倒了望江城的对手,而望江城的林正礼轻松战胜枫林城的另一位一年生。
但观众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姜望和杨兴勇的战斗吸引过去,毕竟那是拳拳到肉的激烈。
“不过是弱鸡互啄,枫林城真是,连百姓都这么没眼光。”林正礼对着另一位胜利者嗤道,大概是想寻求些认同。
但那位来自三山城的胜者显然并不买账。
他冷冷道:“请你尊重你的对手。”
在他看来,林正礼这不仅仅是不尊重姜望,更是不尊重他三山城的修士杨兴勇。
林正礼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中更是不快:“呵,蛮子。”
三山城修者顿时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但是不再说话。
第一轮战罢了,三城各剩一名胜者,算是平分秋色。接下来便是轮战环节,以抽签决定顺序,这一轮运气很重要。
来自郡院的裁判负责抽签,无疑在最大程度体现了公正。
从签筒中取出一只签,他看罢,念到:“姜望!”
场下凌河赵汝成都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第一场是由林正礼和三山城修士先战,而后姜望再分别与两人对战。无疑是上上之签。
姜望退到场边,把中心位置让出给即将战斗的双方。
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林正礼轻笑一声:“你运气真好,可以多待一场。”
言下之意即是等轮战第二场开始,就会把姜望打得无法继续战斗,语气满是轻蔑。
姜望笑了笑:“希望你运气也可以好一点,等会还能遇到我。”
他的意思,就是林正礼可能根本都打不到第二场,在第一场就会被打废。
论嘴炮,他怎么说也饱经赵汝成熏陶,倒不是完全没有还击之力。
只不过他不太能够理解林正礼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难道就因为赵汝成让人做的标语太高调了些?
瞧这人也不像心直口快的性子,一个受过正统道院教育的修士,并且还是被派出来代表望江城道院出战的精英弟子,会这么的沉不住气么?
姜望其实对这背后的答案很感兴趣。
至于战斗,他真的毫无畏惧。
与林正礼表现出来的轻佻燥怒相比,三山城的那位修者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对于这场战斗,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无疑要端正得多。
也说明他对战斗的结果,有更强烈的渴求。
第四十八章 山蛮!
“对阵者,望江城林正礼,三山城赵铁河。开始!”
裁判一声令下,双方便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开始结印。
唯一不同的是,林正礼立在原地,神情淡定。而赵铁河一边结印,一边前冲。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碰撞,在碰撞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
土行元气聚拢,尖锐的石刺破土而出。
同样是地刺起手,杨兴勇是用于防守,而赵铁河用于进攻。
一道波浪仿佛凭空生成,托着林正礼腾空而起,恰恰避过地刺的攻击。
这是丁等上品道术波涛纵,是一门以水行元气移动的道术。
赵铁河印决已经完成,双手一抬,那些地刺纷纷拔地而起,朝着空中的林正礼攒射!
与先前杨兴勇以武力推动地刺进行第二段攻击不同,赵铁河这完完全全是操纵道术本身进行的二段变化,是真正意义上革新了这门道术!
林正礼人在空中,波涛纵已经用过,似乎已无计可施。但他一直未停的手指猛然一挑,那承载着他的波涛忽然激烈,又一道波涛自此涛中生,载着林正礼于间不容发之际脱离地刺的攒射。
他也同样,展现了波涛纵这门道术的二段变化!
可以说赵铁河与林正礼此时的战斗,才真正展现了道术力量的对决。
而这两种道术的进阶变化,也体现了三山城道院和望江城道院的底蕴,须知这种基础道术的变革,才能真正在本质上提升道院整体实力。
林正礼一避再避,赵铁河却仍攻势未断。足尖一踏,整个人拔地而起。
他自下而上,就是一记上勾拳。只是那拳头,早已被一层又一层的石质所覆盖,覆石之拳!
他几乎复刻了杨兴勇的道术,以回应先前林正礼所说“弱鸡互啄”之语。
林正礼此时仍未落地,几乎避无可避,但他的手指再次一挑。
波涛之中,又生波涛,再次推动着他脱离攻击。
波涛三叠!
区区一个波涛纵,寻常的挪移道术,却在今天展现了三段变化。
如果说先前地刺的二段变化是将地刺这门道术提升到了丁等上品道术的极限,而此时的波涛三叠,却已经生生将丁等道术拔高到了丙等道术之列。这是质的提升!
赵铁河覆石之拳再失手,他来不及震惊,因为林正礼的反击已至。
他仗着波涛三叠这张底牌,出人意料地一避再避,终于在此时,完成了他的道术。
场上所有的水行元气忽然暴动,水流四起,波涛汹涌。汹涌波涛从四面八方涌来,赵铁河避之不及,被一道波涛当场撞上。他整个人如被一记重拳轰中,失控倒飞。
而人在空中,又一道波涛撞上,撞得他吐血飞开。
波涛来去对撞,赵铁河像一只破沙袋被来回击打,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裸的丙等道术,怒涛!
林正礼的表情依然淡然,再不见开战前的丝毫轻佻,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他双手迅速掐诀,在怒涛结束的瞬间,拉出一条极长的藤鞭来,呼啸抽去。
赵铁河在怒涛之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他只是抱头缩身,整个人蜷成一团,最大限度地减少攻击范围。
在怒涛结束的瞬间,他的身体也舒展过来,猛然伸手,将那条藤鞭抓住。
他的嘴角还在溢血,他的衣物已破败不堪,露出青肿处处的身体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好像来自三山城的修者都有这股狠劲,他抓住藤鞭用力,就要把林正礼拉到身前来!
但林正礼手上一松,那条藤鞭忽然回转,如灵蛇般游过赵铁河全身,将他牢牢缚住。
原来,林正礼刚刚所用的道术,并非丁等中品的青藤鞭,而是丁等上品的缠藤术!
他用出缠藤术却不先用它束缚敌人,而是将它伪装成青藤鞭,就是诱导赵铁河抓住藤鞭,从而将他完美缠住。
可以说从开战到现在,赵铁河的每一步,都落入算计中。甚至由此推及,他开战前对赵铁河说的话,也未必不是伏笔。
到了此刻,林正礼已经可以收割他的胜利果实了。
他从容掐完道决,这会是真正抽出青藤之鞭,狠狠抽向被束缚住的对手。
但是赵铁河身上的缠藤忽然炸开,赵铁河就地一滚,躲过了这毫不留力的一鞭。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赵铁河身上蜿蜒而下的鲜血,以及密密麻麻的血口。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碎石与那些残藤混在一起。
原来赵铁河在怒涛结束的同时就为自己覆上了一层石甲,林正礼或许没有注意到,或许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
因为石甲术本身只是增加防御的道术,并无助于摆脱缠藤术。
但是石甲炸开了。
瞬间将赵铁河炸得皮开肉绽,也将缠在他身上的藤蔓炸开。
这一幕惨烈无比,很多人都不忍再看,凌河更是伸手捂住了姜安安的眼睛。
而赵铁河就拖着那一身的血迹斑斑,再一次向林正礼发起了冲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放弃,没有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不就是一场论道战斗吗?
又不是十一月的郡院大考,根本不涉及前途!
这是一年生的战斗,其余参赛修者都在场外观看。
孙小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上。
而林正仁转头看向她:“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打下去吗,小蛮姑娘?会死人的。”
“要生命还是要荣誉,我没有办法替他决定。”这个看起来小小一只的赤足少女,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啪!”
这一次的鞭子,赵铁河没能避开。
一条深深的鞭痕出现,皮开肉绽。
但好像他也并没有避的意思,而是趁着鞭子抽身的时机,一手捏住了鞭梢!连身数转,将这条青藤鞭缠在了身上。
他就拉着这条鞭子,向林正礼走近,他的拳头上,石质缓缓凝聚,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但仍然是那记,覆石之拳。
林正礼只得松手,放弃这条道术凝结的鞭子。他纵身后退,边退边道:“投降吧!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
“投降?”赵铁河看着林正礼,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开,“咱们三山城的人,可不能,被你们看得这么扁啊!”
他猛然前冲几步,覆石之拳砸落!
轰!
林正礼跃离原地,石拳砸至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来。
“找死!”林正礼人在空中,双手已经飞速掐诀,他不想承认在这场战斗中他已经心生惊惧,但他已经决意使用更为凶狠的道术,哪怕控制不住,哪怕……会杀死对手。
道术隐隐成型的时候,他刚巧落地。时机掌握得如此完美,他几乎要为自己赞叹。
但,地上不知为什么会有、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陷坑。
那是赵铁河早就设好的陷井,土行元力引导,土地凹陷,一个再低级不过的道术,丁等下品,名字就是“陷坑”。
但如此恰到好处。
林正礼脚下一崴,整个人架势垮掉,准备的道术也消散。尽管他已经第一时间扭转身形,没有让自己跌地。
但赵铁河已如野兽般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两个人如此贴近,瞬发之外的道术都失去意义。
砰!
那是拳头砸到脸上的声音。
“老子不是山蛮!”
砰!砰!
“老子是……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修士!赵、铁、河!”
砰!砰!砰!
赵铁河一拳接一拳。
场外的林正仁眼皮连跳,仿佛那一拳拳都砸在自己脸上。
“认输!”他喊道。
第四十九章 坤皮鼓
“胜者,三山城赵铁河!”
裁判的宣告终于落地,几乎是同时,赵铁河奋力挥拳的身影轰然倒地。
他的伤势其实比林正礼要重得多,体力也早已到了极限,最后完全是凭着意志力挥拳。
此时他瘫软下来,仰躺在地。
旁边的林正礼,几乎被他用拳头砸进了坑里,早已昏迷。
场上碎石、断藤、大坑、水花、血迹……满目疮痍。
而场外的掌声,才在这时候响起。
起先只是稀稀落落,因为交战双方都不是他们的乡人,但很快就轰然炸响。
这场战斗太精彩,也让所有人认识到三山城修士的顽强。
敬佩赵铁河,继而对他身后的城域改观。或许,这就是他们以死相搏,最想要证明的东西。
他们生于贫瘠之地,在凶兽纵横的山区,但他们并不是什么蛮子,他们有自己的爱恨,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荣誉。
“太不容易了。”凌河鼓掌鼓得双手发红,他或许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从未以山蛮蔑称过三山城修士的人。
因为理解被轻贱的感觉,所以他从不轻贱别人。
赵汝成却只关注另一个问题:“这两个打成这样,三哥要不战而胜了啊!”
旁边黄阿湛已经计算开了:“胜一场十点道勋,这两场不用打也赢了。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双倍道勋奖励。加起来……五十点道勋。半颗开脉丹!必须请客!”
要不是顾忌姜安安在场,恐怕三分香气楼已经说出了口。
“道勋是什么?很值钱吗?”姜安安好奇问道。
“是啊。”赵汝成已经知道姜安安赚钱“还债”的故事,调侃她道:“一点道勋,就比你赚到的那一箱子财宝还多呢!”
姜安安扳着手指头,很认真地算了一阵,然后把手张得很开,画了一个大圈圈,“真的好多哇!”
……
轮战第一场结束之后,只有很短的恢复时间。对于刚经历一场苦战的赵铁河来说不太公平,但规则就是如此。
裁判再三询问之后,赵铁河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定,他还要战斗。
姜望站在他的对面,以手按剑,目光沉凝。
“下来吧。”孙小蛮说。
她长得就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声音也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但她说出来的话,赵铁河不能无视。
他转过头,看着孙小蛮道:“我还有一条命可以拼。”
他的态度并不激烈,反而很平缓,因为他在描述事实。
姜望绝非弱者,是硬碰硬地击败了杨兴勇,而且此时状态饱满。
此时此刻,他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以拼的了,除了命。
“你的命很重要,三山城很需要你。”孙小蛮很认真地说道:“之前允许你拼命,是因为你还有机会。现在不允许,因为机会已经没有了。你身上堆积了很多资源,你的命不能白白浪费。”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说服了他。赵铁河转过身,蹒跚地下了场。
不知是否错觉,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姜望似乎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泪光。
这样的男人竟然会流泪?
姜望无法理解这些三山城修士对胜负近乎偏执的在乎。
他已经尽力了,为什么会为自己不能死战而悲伤?
带着这样的疑问,姜望迎来了轮战第三场——此时林正礼甚至还没能苏醒,林正仁再次代替他认输。
姜望就这样成了这次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因为对手两败俱伤的关系,好像不是很有说服力,但是……
“管他呢!道勋到手就是真的。”赵汝成如是说。
此时姜望已经退到了场外,跟凌河等人一起成了观战者。
对于给他们争光的修者,枫林城老百姓还是很宽容的,愣是给下场休息的姜望腾出一块位置。
姜安安和那个嚣张的小女孩这会就挨着坐在最前面,姜望等人则坐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唯一令姜望意外的是,地上垫坐的云毯,并非出于赵汝成手笔,而是护着小丫头清芷过来的那位老人所带。
这云毯重量极轻、质感极柔软,是等闲人家无法享受的爱物。而清芷的家人却拿出这么大一块垫地上。
姜望只能感慨,有钱人的世界,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想他自小出身,家里有地有铺,那也是吃喝不愁的。自从认识了赵汝成,便时常感觉自己像个乞丐。
驼背老人打量了姜望几眼,忽然出声道:“没想到那箱财宝你们会送回来,姜小友教妹妹教得很好。”
老人的声音很慈祥,但搭配他猥琐的面相就很没有说服力。
姜望毕竟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回话并未有怠慢:“应该的。本来就是小孩子间的戏言,怎么能当真?”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姜小友此言,颇有儒家风骨。”
在庄国跟一个道门弟子讨论儒家风骨,这驼背老者大概掉书袋掉得脑子坏掉了。
姜望随便打了个哈哈,便道:“比赛开始了。”
……
三城论道有一年生、三年生、五年生的分级,但比赛规则一般无二。
黎剑秋和王长祥同时出场,三场比赛同时进行。
姜望全神贯注,坐观全局。
黎剑秋的对手来自三山城,这场对决依然非常精彩,双方展现了极为精妙的道术操纵,你来我往,缠战良久,最后黎剑秋以火行道术击败对手。
而王长祥对战望江城修士的战斗就比较简单了。战斗开始后,他就先以道术召出迷雾,遮掩对手视野。然后从容掐诀,一记吹息龙卷,就将对手卷上天。
像吹息龙卷这种甲等道术,在这个层面的战斗中几乎无解。姜望记得在小林镇时,一记吹息龙卷就能够将王长祥吸干的,还好奇他是不是放弃了后面的战斗。
但战斗结束后,王长祥立刻就掏出一块道元石开始吸收……
可见王家这次是下了血本,势要夺得三年生魁首位置。
但是最为枫林城老百姓关注的,还是三山城那位神秘黑衣人的比赛。
当黑袍解开,露出一个极具喜感的小胖子时,围观的枫林城百姓们齐齐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在他们的想象中,黑袍里面应该是一个满脸刀疤的大魔王,再不济,长得凶恶一点也行。就是不应该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软胖子。
但没有让他们失望到底的是,这个小胖子,很强!
对决开始,不知是不是因为前面队友接连失利的缘由,来自望江城的三年期修士战力全开。
以五发水锥打头阵,还阴险地在水锥之间埋伏了风刃。
然后是地刺,最后掐诀准备的是怒涛。
风水土三行道术混用,一系列衔接令人眼花缭乱。
而三山城小胖子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个举动——冲。
他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几乎是顶着铺天盖地的道术往前冲。
冲到对手面前。
然后提拳,轰落。
战斗结束。
小胖子身上的衣服被摧残得到处是破洞,裸露出来的肥肉却依然白里透红。
而对手,已经倒下。
惊呆了一圈人。
“他的肉身防御太强了!”凌河惊叹。
“是纯粹的武夫吗?”
“不,最后那一拳,是覆石之拳。他使用了道术。”
“也没有石肤术之类的表现,为什么防御可以这么强?”
这几人毕竟年轻,见识不广,讨论许久也没有头绪。
“是坤皮鼓,永久固化的道术。”冷不丁,旁边听了许久的驼背老头幽幽道。
但关于这门道术的具体信息,他却不肯再说了。
第五十章 王一吹
就在孙笑颜赢得全场震惊的同时,从昏迷中醒来的林正礼正在亲哥哥身后小声抱怨。
“为什么帮我认输?当时把我弄醒,我未必不能一战!”
“然后呢?”林正仁头也不回。
“如果不是大意,那蛮子哪有机会?更别说枫林城的这个家伙,连奠基都没做到!让他夺魁,我不甘心!”
“就算你打赢他,以积分论,他也是一年生魁首。这毫无意义。再说……”林正仁嘴角微微扯起,“如果你又输了呢?”
“怎么可能!”林正礼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不甘地道:“你不相信我?我会输给他?”
“谁知道呢?”林正仁轻描淡写的笑了笑。
林正礼感受到一种被蔑视的愤怒,尤其是他之前的的确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摁倒暴捶。
他正要说些什么,林正仁忽然回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记住!你已经用你的愚蠢树了敌。”
他压低了声音道:“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给机会成全你的敌人。他没有击败你们任何一个人,他的魁首,远远不够完满。”
他松开手,放开自己的弟弟,又转过头去看比赛,儒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郁。
“别成全他。”
……
轮战环节,枫林城的签运不错,第一轮没有发生内战。
黎剑秋轮空,王长祥与孙笑颜先战第一场。
双方都没有改变战斗方式的想法。
孙笑颜仍是没头没脑地往前冲,王长祥仍是先以迷雾开局。
“搞什么!又是雾!”
“对啊!什么也看不清!”
看不清比赛,围观的老百姓也不给王家面子了。
但观众看法显然不在王长祥的考虑之中。
孙笑颜在雾中撞来撞去,全都扑了空。而在道决完成之后,风起雾散。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瞬间暴烈,化为龙卷。咆哮着撞开浓雾,直撞孙笑颜!
“啊!”小胖子怒吼一声,像奶猪哼哼般没什么威慑力。
但他的实力不容置疑。他在咆哮的龙卷中仍试图前冲!
衣衫都被风力撕碎,脸涨得通红。
他双脚牢牢抓地,但地砖一块块碎裂,他一步步后退。
退出线外,就是输。
孙笑颜开始掐诀,在这样的龙卷中他掐诀极为艰难,但好歹仍是成功了。
一堵石墙出现在他面前,但一息就被吹碎。
碎石撞在孙笑颜的身上,这一下彻底失控。整个人被卷上半空,丢出场外。
坤皮鼓这门道术的确防御强悍,在这样强势的龙卷中他身上依然看不到伤口,那些碎石撞到身上,连块淤青都没有。
但他仍是输了。
孙笑颜的防御在现阶段几乎无解,若是真正的战斗,王长祥或许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这是比赛,吹出场外,就算赢。
姜望轻叹了口气,因为他突然发现,无论是面对王长祥还是面对孙笑颜,他好像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四灵炼体的防御明显比不上坤皮鼓,紫气东来剑诀固然凌厉,但大概率破不了防。如果有一把好武器,说不定还有机会。目前他是打不过这个小胖子的。
至于王长祥,只要吹息龙卷一出来,他就只有逃跑的份。
那可是甲等道术啊!整个枫林城道院,把教习都加上,有几个人用得出来?
变态!
“风雀。”依然是驼背老人出声了:“他的道脉真灵应该是风雀,天生亲和风行元力。所以才能越阶使用甲等道术。”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风雀这种道脉真灵,在道院关于道脉知识的授课中,教习们也只描述过土蚯真灵。姜望一度以为,所有的道脉真灵都是土蚯呢。
见识往往说明实力。
姜望几人对了个眼神,对这位长相猥琐的老人家,态度端正了许多。
“还未请教,老先生贵姓?”黄阿湛咳嗽一声,态度恭敬,彬彬有礼。
大概是记恨他先前的嘴欠,驼背老人对黄阿湛的态度很恶劣。冷哼一声,不做回应。
“对啊,老爷爷你姓什么呀?”姜安安忽然回过头来,大眼睛里装着好奇:“我总能看到您,但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桂!”旁边的小丫头清芷刚刚张嘴,驼背老人就已经笑容灿烂地接住了:“爷爷姓桂,叫桂爷爷就行。”
“这个贵姓太有气质了。”黄阿湛摇头晃脑地开始品味。
他接下来的马屁将会连绵不绝。
就连姜安安和清芷都赶紧转头,把视线放回场上。
第二轮战斗已经开始。
王长祥对决黎剑秋。
无论是道勋榜上一直以来的排名,又或是两个人目前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王长祥都是占据压倒性优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姜望总觉得黎剑秋不止如此。
“王师兄,咱们能不能不用吹息龙卷这么无赖的道术?”黎剑秋开战之前先打商量。
王长祥这时已经恢复好道元储备,精气完足,闻声只是笑笑:“师弟说笑了。”
一贯的温和。
手上道决已成,迷雾散开。
黎剑秋也恰在此时双手大张,狂风顿起。
丙等下品道术,呼风!
这并非小林镇里的冥雾,普通的风即可吹散。
说到底,迷雾并非什么无解的道术,真正无解的,只是吹息龙卷罢了。先前两场战斗,对手不是没有破解迷雾的手段,而是先选择了自身的防御,只是都没想到会被一击摧破。
在迷雾散去的场地中,王长祥手上掐诀不停,声音和缓:“黎师弟以前可对风行道术不感兴趣。”
道术的世界浩瀚无垠,杂不如专,博不如精。
黎剑秋道决已毕,双手抖出两柄火焰之剑,足尖一点,人如鹰击长空。
“为师兄学的!”
这一刻,他人在空中,气势如虹。
王长祥面色不变,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吹息龙卷!
那一缕吐息转瞬成龙卷,黎剑秋人已扑近,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忽而于空中连续几个倒翻。
“好!”黄阿湛猛地拍手叫好!
除极少数的情况,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人类几乎不可能肉身飞行。黎剑秋这一下表现出来的浮空能力,已堪称惊人。
但周围的人都以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黄阿湛,黄阿湛拍了几下,悻悻缩头。
因为黎剑秋的浮空倒翻虽然惊艳,但翻出了场外,几乎等同认输。
黎剑秋落地,散去双持的火焰之剑,面带惊色:“你的吹息龙卷已经可以完成得这么快?”
不由得他不惊讶。在场稍有眼光的修者都可以看出来。击败黎剑秋的契机只在于他完成吹息龙卷前,但谁也不知道他不仅掌控一门甲等道术,还掌控得如此纯熟、如此快速,甚至已经做到可以缩短掐诀时间!
这也意味着,在之前的战斗中,他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准备时间,迷雾只是一层微不足道的障眼法,障的是如黎剑秋这般对手的眼。
“慢一点我感觉要出事。”王长祥温和笑道。
黎剑秋沉默一会,忽而释然一笑。
“我输了。”
三城论道三年生的魁首就此决出,王长祥两战皆胜,载誉而归。
经此一役,王长祥得了个新外号,王一吹……
意即无论遇到什么对手,他都可以一吹了事。当然,也表达了他只有一吹之力。
用黄阿湛的话说就是,虽短但猛。
接下来黎剑秋与孙笑颜的战斗已经影响不了结果,他们的战斗也很敷衍。
虽然在围观百姓看来仍然激烈,黎剑秋几乎完美地展示了火行道术之猛烈,掐诀如飞。孙笑颜也再次仗着坤皮鼓横冲直撞。在短兵相接前,黎剑秋飘然退出线外,再次认输。
但在姜望看来,黎剑秋未尽全力。因为从始至终,他腰间的那柄古朴长剑,未曾出鞘过。
众人下场,为道院五年期生的战斗腾场。
作为相熟的师弟,姜望自然要上去宽慰黎剑秋几句。
但黎剑秋先开了口:“本来准备了惊喜,没想到没有表演机会。”
姜望知道他说的是王长祥那道吹息龙卷惊人的完成速度。
“刚才对阵三山城,师兄为什么不试试?”
刚才虽然打得眼花缭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黎剑秋根本没有争胜的想法。
黎剑秋涩然一笑:“一则,他的那门防御道术我未必能破。二则,第二第三没有意义。”
他转身往外走。
“比赛马上开始了!”姜望提醒道。
黎剑秋已经按剑远去:“不看了。”
第五十一章 山陵崩
五年生战斗开始之前,日理万机的魏去疾和董阿都来到了现场。
对他们来说,城道院学子间的战斗根本缺乏可看性。但五年生之间的战斗,对三个城域来说都很重要。
一来,五年生基本就代表了城道院的上限战力。二来,三城论道有一个名额,可以直通国道院!不必参加下个月的大考,不必去郡府,直接去庄都!
这个名额,当然只能给三城论道五年生的魁首。
随着魏去疾和董阿在看台上坐定,现场明显安静了许多。
不得不说,像董阿这样的强者,对道院整体实力的提升,效果是巨大的。
这次三城论道,一年生的魁首是枫林城道院姜望,三年生几乎成了枫林城道院的内战。
董阿以五品内府境强者的修为坐镇枫林城道院,无疑是整个枫林城道院的福气。
现在只要拿下五年生魁首,枫林城就毋庸置疑地堪称横扫其余两城,在今年庄庭的资源调度上将独得大头。
所以,张临川几乎要把额头揉出一个洞来。
“压力大啊……”他低声喃喃。
场上三场战斗,最吸引人视线的,当然是林正仁对决……孙小蛮。
一个是气质从容的望江城道勋榜第一,一个是娇小可爱、瞧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这小丫头……有十岁吗?”赵汝成啧啧称奇。
三山城修士与他们所坐的地方不远,不知何时又已披上连帽黑袍的孙笑颜愤愤转头,喊道:“窝都似三碎了!辣似窝解!”
赵汝成没太听清楚,便往那边凑了凑,猛然一个缩头,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他看清了兜帽下那张鼻青脸肿的胖脸,这个防御强悍的小胖子,不知下场之后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整个脸都肿了起来,看不见眼睛,说话也不利索了。
难道是那什么坤皮鼓的后遗症?赵汝成心想。
那边孙笑颜见自己的脸都能吓到人了,也十分委屈地缩了回去,胖手把兜帽用力往下拉了拉。老姐比赛之前还要找个角落先把他打一顿,他上哪说理去?
姜望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一些焦虑。
这个小胖子只有十三岁,而他已经十七。场上那个小姑娘是胖子的姐姐,能代表三山城五年生出战,只会更强。
在修行路的开始阶段,是不是已经落后太多了?
……
赤足少女就那么轻巧地跳到场上,手腕上悬着的小锤银饰摇摇晃晃。她长了一张太人畜无害的可爱小脸,相较之下,林正仁堪称英俊的外貌反而没有为他赢到多少支持。
场下几乎有一大半的观众是希望孙小蛮赢的,剩下的一小半,希望她赢得不要那么累。
“听说楚平死在了熊问手里,心脏被剜去。我为他感到遗憾。”战斗开始之前,林正仁悠悠说道。
“生死有命。”孙小蛮面无表情。
姜望清楚感觉到,一旁的三山城修士们,气氛明显冷了一大截。
之前熊问现身三山城,被三山城道院的学员围剿,但他不但成功脱身,更是杀死包括三山城道院大师兄楚平在内的十名修者,个个剜心下酒,震惊全郡。
这才引动了缉刑司调集整个清河郡内力量搜捕。
林正仁此时提起此事,当然不会是因为遗憾。
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林正仁笑了笑:“去年他输了我一招,不知道今年,你能不能赢回来?”
楚平已死,自然不能再赢回来。
但活着的人,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孙小蛮赤足踏前,踏前,那一双莹润白皙的玉足,交错往前。
战斗就此开始。
林正仁右手拉开,从左手袖中拉出一条碧色长鞭来。
那鞭子,如水一般流动,但鞭梢倏忽延展,破风点向孙小蛮。如毒蛇般刁钻!
他左手一推,平地起波澜,瞬间波涛怒卷,合围孙小蛮。这一记怒涛,快捷绝伦。
于此同时,目光敏锐的人可以注意到,林正仁身前的空地上,有什么正在冒头,顶破地砖钻出。
对战这样一个小女孩,还要先进行一番心理攻势。或许会引起许多人的不耻。但也更让人见识到了林正仁的稳。
不放过一丁点优势,不给对手一丝机会的稳。
此时在战斗之中,这种稳更是体现淋漓。
林正礼的战斗风格或许是模仿他,但实力上差得太远。
孙小蛮拔地而起,她足尖一踏,轻松避过突至的鞭梢,而后竟踩在袭来的波涛上,踏浪而行。
赵汝成剑眉一挑,目露讶色。
那可是颇具伤害的道术力量,她玉足上却看不到一丝伤痕。尤其是,感受不到释放道术的痕迹。
要么她身上也像孙笑颜一样有永久固化的坤皮鼓,要么,她炼体已经到了一定的强度。
现阶段来说,似乎只有那些不要命的武夫,能做到以纯粹的肉身隔绝道术力量伤害。
赤足少女踏浪而行,踩着林正仁的道术力量几步便腾至前空。
林正仁手上一松,那条碧色长鞭猛然一甩尾,发出击破空气的声音。而后,竟在空中化作一条巨蟒,张开獠牙咬向孙小蛮。
这条长鞭本就是以一条妖兽活蟒制成,乃是望江城林家世传之宝,名为碧蟒。
与此同时,林正仁身前的空地猛然炸开,数不清的藤蔓如蛇群窜出!这门道术是瞬发!是林正仁第一次完成小周天循环后,刻印在通天宫内的道术。
这种道术,一般轻易不会展露。因为低品修者每个人只能在通天宫内刻印两门瞬发道术,分别在第一次完成小周天循环,和第一次完成天地人大周天循环后。这属于每个修者杀手锏般的存在,等闲不予人知。
有些时候修者战斗,明明是瞬发道术,偏偏还装模作样地掐诀一番,为的就是遮掩。
而林正仁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压力,毫不迟疑地翻出底牌。
这些蛇藤在空中交错相织,在极短的时间内绞成一面坚不可摧的藤墙,拦在林正仁身前。
木行道术,藤蛇缠壁!
而孙小蛮腾身在林正仁之前,面对身后追来的巨蟒,身前拦路的藤墙,她只是小手高举。
那小小的、悬在腕间的银饰,迎风而涨。
所有人都看到,那娇小的赤足女孩腾在空中,而她双手已经抓住两柄银色的、堪与她等身的巨锤,旋身一锤!
巨锤呼啸着转过一圈,狠狠砸在身后那条碧蟒上,并挂着这条巨蟒继续旋转。
孙小蛮整个人在空中转过一圈,那柄巨锤也挂着碧色蟒蛇,呼啸着、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气势,砸落藤蛇缠壁上。
只在接触的瞬间,整个乙等中品级别道术凝聚的藤蛇缠壁,便已崩散。
一锤,山陵崩!
第五十二章 贯通天地
“没想到三山城的镇城之宝,震山锤,竟然传给了这个小丫头。”看台之上,魏去疾眯缝着眼睛。
林正仁的战斗体系,以水木两行道术为主,水木相生,一加一发挥出远大于二的效果。
但在孙小蛮的两只巨锤下,一触即溃。
藤蛇缠壁崩散,那条名为碧蟒的长鞭被打回法器原型,远远甩开。
林正仁脚下波涛涌起,带着他避过孙小蛮的锤击。
这是第二道瞬发法术,林正仁刻印的是波涛三叠。
眼看底牌翻尽,连家传法器都被打得脱手,林正仁却不惊不乱。
“这不是三城论道么?怎么三山城道院的孙姑娘,却像是一个武夫呢?”他轻笑:“难道楚平死了,三山城便道统已失?”
云淡风轻间,攻击孙小蛮的参赛资格。
看台上,董阿淡淡道:“庄国崇道,但不贬他宗。斗场之上,但凭本事吧。”
这时忽然一声爆响,平地起惊雷。
却是张临川以雷法轻松将三山城对手击倒,如对董阿的声音,落下注解。
旁边,望江城与枫林城的另一对五年生还在缠战,战斗已进行得十分激烈。
战斗一旦开始,唯胜负而已。
林正仁当然不以为凭武修身份就能让孙小蛮不战而败,否则这场战斗都不必开始。
他只是试试看,这小丫头的精神,是否真有那么坚韧不可动摇。
三山城道院的大师兄之死,难道不令人悲伤吗?
孙小蛮的巨锤来了。
她挥舞着与己等身的巨锤,却轻巧灵便如舞灯花。
楚平之死,毕竟对她有影响。
她的锤势,过重了。
这一点细节微乎其微,但林正仁不可能注意不到。
波涛送足,令他轻松跃起。
波涛三叠,一送再送,林正仁已跃于震山锤之上。
他足尖轻轻一点,点在锤上。
这一点力量对于孙小蛮本来微不足道,她可是以巨锤为兵器的武道高手,双手有千斤之力。
但就在这个瞬间,以林正仁为中心,所有的元气在一瞬间暴乱。
他身后的虚空之中,似乎凝聚了一扇门户,那是肉身的倒影。
天地之间有一扇门,人是天地门。
仿佛发出了一声巨响,又彷若悄无声息。
门户洞开!
于是元气归顺,于是天地贯通。
他早就可以选择开启天地门,但竟自信到选在这个时候开启。
说明他完全地掌控着战局,天地门对他来说也早已不是阻碍。他大概只是已经习惯了,扮猪吃老虎。
他贯通了天地,联系了世界。力量无须外求,他本身已具伟力。
他已经是六品腾龙境的修为,中三品的强者!
一脚点下,震山锤无可挽回地砸落地面,砸碎地砖,陷入土地中。
孙小蛮仍未撒手,尽管她已被砸入地里的那只锤子带得整个人倾斜下去,但她只是借力翻身,另一锤反手跟上,呼啸着撞向林正仁,试图将他逼退。
然而中阶强者与初阶修者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
林正仁手指稍做变幻,便陡然弹开。
自他手心,一条水行元气凝聚的小龙咆哮而出。
吼!
水龙一路吸收元气变大,直直撞在巨锤上,继而压着巨锤,撞上孙小蛮,连人带锤将她轰飞。
甲等下品道术,水龙波。
两只震山锤,一只脱手,陷在地里。一只压在孙小蛮身上,撞得她生死不知。
就在下一刻,赤足少女身上的巨锤摇晃,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只巨锤挪开,猛然站起。
姜望隐约能够理解,杨兴勇和赵铁河为什么那么拼命了。
他们的三年生和五年生都不算强,甚至可以说弱。那个小胖子倒是几乎同阶内防御无敌,可惜年龄太小了,积累远远不够。
一年生那一场,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夺魁机会。唯一一个展现三山城未来潜力的机会。三山城道院连同大师兄楚平战死十名,都是学员中的高手,人才已可说是青黄不接。所以孙小蛮这一个专修武道的女孩,才需要出头带队。所以孙笑颜这一个十三岁的小胖子,才在他母亲的默许下被软磨硬泡地带出来。
无他,此时的三山城,太需要资源!涉及庄庭资源调度的三城论道,对他们意义重大。
而此时三山城另一个五年生也已经被张临川击败,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个赤足少女的身上。
所以她站起来了。
在胸骨很明显已经塌陷的情况下,在对手已经展现六品实力的情况下。
她那娇小的身影,摇晃,但不屈。
林正仁伸手一招,接战便被击飞的碧蟒鞭飞回手中。
这条鞭子,能增幅他木行道术的威能。
他没有一丝犹豫,更谈不上什么动摇。
几乎是按部就班的、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完成掐诀。
一条青色巨蟒破土而出,将孙小蛮团团缠住。
只一圈,那赤足少女的身影便已看不见。连人同锤,被包裹于青色巨蟒缠绕的身躯间。
甲等下品道术,青蟒绞。
他这么强!
他已经这么强,他还这么稳。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稳。
林正仁这样的修者,可以说是最可怕的那种对手。永远不会给敌人机会。
“姐!”
场外,孙笑颜几乎已经哭出声来。
一只手,掐住了青色巨蟒的脖颈。相对于巨蟒的体型,那一只手显得很小。
但很有力。
那是董阿的手。
他随手一抖,整条青色巨蟒便无声崩散,露出被缠绕着的孙小蛮。
她颓然倒下。
意识早已昏迷,但她的手,仍紧紧攥住那只仅剩的震山锤。
“你赢了。”董阿对林正仁道。
林正仁欠身,礼仪无可挑剔:“董院辛苦。”
直到此时,裁判才过来,将孙小蛮移到场外。这位来自郡府的裁判,本身也只是堪堪推开天地门,刚才的战斗,他来不及插手。
董阿摆摆手,示意可以开始下一轮比赛。
看着飘身回到看台坐下的董阿,魏去疾嘴上不动,但声音已起:“震山都已认主,这丫头将来可不得了。为什么不就让林正仁杀了她?”
“丈夫死了没几年,又死女儿。三山城的那位会发疯的。”
“母老虎虽凶,结仇的也是望江城,跟我枫林城有什么关系?这小丫头活下来,同龄谁是对手?以后只会堵住我枫林城子弟的路。”
董阿没有看他,只是幽幽的声音传回他耳中:“三山城子弟、枫林城子弟,都是我庄国的子弟。”
魏去疾不再言语,不置可否。
第五十三章 冥烛
城北武库。
准确的说,武库的方向,在枫林城西北角。
大量的军械封存在这里,只等大军开拨的时候启用。
这里防守严密,无论什么时候,都始终有一只百人队轮驻于此。这只百人队会分为十小队,每队必有一名修士为首。
当然这并不是说枫林城城卫军里的修士占比如此之高,而是因为武库的意义太过重大,以至于调防的将领特意提高了精英比重。
相较之下,城主府本身反倒没多少修士守卫,因为城主魏去疾本人就是枫林城最具威慑的战力。
与此同时,轮驻武库也是道院弟子的日常任务之一。每天都有两名道院弟子守在这里,道勋很少,但胜在稳定,而且也基本没什么事情,不影响打坐修行。这任务其实许多人争抢,算得上手快有、手慢无。
武库分为内外,如此高级别的防卫,当然不仅是为了保护外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常见兵甲。
从空间上来看,内库极小,在整个武库中也只占据中间一个小房间。
但从墙壁到屋顶乃至地面,都专门刻印有法阵,防止被人暴力突入。若有这些法阵无法抵御的攻击,内库里自毁的阵法就会启动。
种种措施限制,任何人只能用专门的令印从正门进入内库。
而道院的两名弟子,和百人队中最强的那只十人小队,就守在内库之前。除了轮防之外,不会移动一步。
这样的防守,几乎是万无一失的。尤其今日是三城论道的大日子,大批的城卫军驻进城内,更不会有不开眼的来找死。
所以当两名穿着城卫军兵服的人走来,并且令印验证无误后,值守的小队长也没有多想,便掐诀打开了内库大门。
“等等。”盘膝于门前右侧蒲团上打坐的城道院弟子忽然道。
他本意也不是怀疑这两人,而是觉得令印他也需要看一看,这样才算合乎职守。
但那两个已经跨入内库的人猛然回头。
一个长发暴涨,如黑色尖针排空。一个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条秽血之蛇!
那名叫停的城道院弟子几乎第一时间就被黑发扎了满脸,气绝倒地。而城卫军那名小队长修士被秽血一卷,瞬间只剩白骨!
只一个回合,内库门外就只剩一名修士战力,其余九名城卫军虽然精锐,却只是凡俗武力。
“我只是想偷个懒……”这名仅剩的城道院弟子一抚额头,下一刻便腾身而起,屈指一点,金色光箭破风趋敌。
丁等上品道术,金光箭。
是瞬发,说明此人至少完成了小周天循环,修为在八品以上。
他一边攻击一边指挥道:“分散开去报信,这里我来拖住!”
诚然他并无把握战胜这两个敢于袭击枫林城武库的家伙,但此刻枫林城里,官方力量毫无疑问占据绝对优势。只要把消息传出去,无论对手来多少,都只会落到被剿杀的结局。
军人听从命令是习惯,当然不会拖延,九名士卒即刻就分散逃离。
就在这个时候,整座枫林城里,除开演武场等强者云集之处,几乎都有乱起。
或纵火,或暴起杀人,一时喧嘈。
武库之内,那两名袭击者也不犹豫,以黑发为武器的袭击者留下来战斗,而口吐秽血的袭击者径直冲进了内库中。
他们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在场仅剩的城道院弟子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屈指连点,锋锐连连,金光箭被他施展出了箭雨横空的效果!
金光箭与黑发箭争锋相对,一者锋锐,一者诡谲。
正相持间,忽然一柄长刀划过,黑发袭击者轰然倒地,尸首分离。
魏俨握住长刀,径转入内库中。
迎面扑来一条秽血之蛇,他不闪不避,长刀竖斩,将秽血之蛇分开两半。他就在这分开的血蛇之间前突,几乎与那口吐秽血的袭击者贴面而对,一刀贯入此人的心口!
但这袭击者却诡异地笑了,他哑着嗓子,用最后的力气欢喜道:“冥烛已经被我送走了!!”
在魏俨的身后,那分为两截的秽血蛇忽然一阵扭动,一半扑向瞬发金光箭的道院弟子,阻住他的行动,另一半真如蛇般,扭动着窜离这里!
毫无疑问,那名为冥烛的宝物,便在这一半血蛇中。
“冥烛给你们可以。”魏俨将长刀从此人的心口拔出,声音冷漠如霜:“但是今天你们来的人,我要杀干净!”
与此同时,枫林城内各处,都有埋伏已久的高手出现,
一名袭击者刚刚纵完火,下一刻便被射成刺猬,火焰也被瞬间扑灭。
另一边,血腥道术才扑向路人,就见波涛翻转,滚木轰隆……一连串的道术将袭击者轰成碎渣。
枫林城方早有准备,几乎所有的高手都已出动,一场祸事立刻就被镇压。
……
“发生什么事?”闻听远处传来的几声惨呼,姜望第一时间抱起姜安安。
那姓桂的驼背老人也瞬间牵住清芷的手。
“不必惊乱。”看台上魏去疾伸手一压,“比赛继续!”
演武场外,除开维持秩序的士卒,一队一队的城卫军四散开去。
围观比赛的老百姓们倒并不惊惧,如果魏去疾和董阿在场他们都能出事,那待在哪里也都不安全。
况且这些城卫军明显在执行军务,他们也不敢离开打扰。
……
武库内,魏俨大步走出,几乎是在怒吼:“沈南七,刚才为什么不拦住那段血蛇?别说你做不到!”
血蛇带着冥烛逃窜,只需几次传递,那样精巧的小物件,便足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意味着,魏去疾拿出来的“饵”,已被吃了。他们必须要杀掉所有的“鱼”。
名为沈南七的城道院弟子以同样大的声音怒吼回来:“我知道冥烛是个什么东西?谁告诉过我?既然你早有计划,早有准备,为什么不跟我们透露一声?我的同门师弟死了,死在我面前!”
他手上金光隐隐,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刻,几乎要忍不住要把金光箭往魏俨脸上扔。
“我们城卫军的兄弟死得更多。”魏俨面沉如水。
他或许并不想解释,但是在转身离开这里之前,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们不知道那些人的潜伏情况,如果不保密,他们不会出现。”
哪些人?沈南七还想问,但并未出口。他知道不会得到答案。
此时他甚至想明白了,自己今日能轮到这里来偷懒,或许也是魏俨的安排。在没上场比赛而又恰好“有空”、并且还能拖住这种等级对手的道院弟子里,也没有谁比他沈南七更合适了。
枫林城道勋榜第五,沈南七。
最喜欢的人没有,最讨厌的人是魏俨。
遗憾的是,同样擅长金行道术,但他不是魏俨的对手。
第五十四章 我不
发生在枫林城内的追击与捕杀,陷阱与疯狂,似乎与演武场无关。
这里战斗如常。
进入轮战的三名胜者,分别是张临川、林正仁,以及来自望江城的傅抱松。
这是一个瘦高身形、面容清岸的男子,他艰难击败了枫林城的五年生弟子,赢得了最后一个名额。
望江城的两个五年生都进入了轮战环节,形势一片大优。
事实上五年生之间的战斗,才是最重要的环节,也只有三城论道的五年生魁首,才有直入国道院的资格。
类似的论道赛事都有一些这样的名额,只是或多或少罢了。比如“北风演雪”就有两个名额,虽是五城论道,但实际上只需十中取二,几率大过“三城论道”。
这些名额也是一种资源的分配,往往取决于各地城道院的实力。而体现道院实力的,无非是它所培养的修者。所以一旦哪个修士成长起来,他所出身的城道院也会跟着崛起。
更多的国道院名额,修者更快的成长,就形成良性循环。
而像三山城这样,精英断层,赢不了论道,资源减少,弟子修行条件更艰难……这就是恶性循环。
只有理解了庄国的道院体系,才能够理解三山城修士为什么那样搏命。
回到比赛当中,三城论道五年生的第一场,就是内战。
林正仁对战傅抱松。
这场战斗几乎没有看点,众人都知道,如今的局面已是枫林城对决望江城,整场轮战看点,在于张临川是否能接连击败同属望江城的对手——如今看来,已没什么希望。
至于内战,不过是过场而已。
显然林正仁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看到走到他面前的傅抱松,只是随口道:“你直接认输吧。我等会下重手打伤张临川,然后你再击败他,拿个第二。”
他俨然已经安排好了名次。
“喂!”张临川用手帕捂着鼻子,一副十分嫌弃的样子:“别当我不存在啊!”
林正仁转头看着候场的张临川,笑了笑:“要么你现在就退出,可以少受皮肉之苦。”
在暴露六品修为之后,他似乎整个气质都解放了许多,已经不太在乎表面工夫。
这时……
“我不。”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说。
林正仁蓦然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那个瘦高的、缄默了一整天的傅抱松,说出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不?不怎样?”林正仁感到不可思议。
林正礼更是在场外骂了起来:“傅抱松你脑子坏了吧?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傅抱松置若罔闻,他只是看着林正仁,目光很坦然、很平等,与看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说:“我会全力以赴,无论对手是谁。这是论道的意义。”
林正仁怒极反笑:“好,那你就试试。”
峰回路转。
围观的枫林城百姓精神一震,望江城的两名修者来真的,岂不是说他们枫林城的张临川有机会了?
林正仁虽然是六品修为,但傅抱松若是能在战败前击伤他……张临川并不是毫无希望!
“好样的傅抱松!”
“刚直不阿,坚强不屈,修者典范!”
“对啊!凭什么认输?林正仁又不多你一个脑袋,把他干趴下,你就是魁首!”
场外观众纷纷发声,瞧那群情激奋的样子,仿佛真的多么喜爱傅抱松似的。
尤其姜望隐隐觉得,最后那个声音十分耳熟。
他循声看去,正看到黄阿湛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钻来钻去。
姜望回过头,一脸木然。
他真不知道因为杜野虎而走进这个小圈子的家伙,还有什么“特长”。拍须溜马,贪杯好色,现在还会煽动舆论。
但是很奇怪,这家伙看哪哪都是缺点,但竟让人讨厌不起来。
……
场上,林正仁俨然已是动了真怒,起手便是青蟒绞。
巨蟒破土翻天,绞成一团。
砰!
青蟒绞上了藤壁。
交织的蛇藤团成一个圆,将傅抱松护在中心。却是林正仁之前施展过的藤蛇缠壁。
但乙等中品的藤蛇缠壁,是无论如何也防不住甲等下品的青蟒绞的。
不到三息的工夫,藤蛇缠壁便已崩碎。
青色巨蟒用力收缩,但却在下个瞬间,忽然萎靡下来。
一只碧色的带着干枯感觉的手,按在蟒身。青蟒巨大的身躯上,朽坏的灰白与碧色纠缠。
乙等上品道术,朽木决!
虽没有如董阿般只手崩解青蟒,却也让这条青蟒萎靡下来。
傅抱松便在这间隙跃身而出。
但林正仁怎会给他机会?伸手前探,早已准备好的水龙波呼啸而出!
只是在水龙半透明的身躯后,他的一张俊脸已是阴沉至极。
有一些道术是需要天赋的,有一些道术需要契合度。不是说修为到了,相对应品级的道术便能够修到手。
就如这个朽木决,虽只是乙等上品,却是望江城道院院长的独门秘术,他林正仁都不曾得传!理由竟是不够契合?
难道这个穷酸小子,茅坑里的臭石头,就足够契合吗?
自负如林正仁,早已受够那些冠冕堂皇的虚伪借口。比如契合度不够,比如,所谓论道的意义!
面对那几乎是守株待兔的水龙波。傅抱松脚下波涛一卷,便要闪过。出身望江城道院,波涛三叠他当然也不陌生。
但林正仁只是左手往下一按,便有浪涛汹涌,与傅抱松脚下的波涛交混,让这一闪,成为空想。
一记简单的道术怒涛,只是妙到毫巅的时机、恰到好处的位置,便破解了有三次挪移效果的波涛三叠。
水龙波毫不留情地轰到傅抱松身上,将他高高轰起,令他狠狠坠落。
林正仁脚下波涛连纵,一脚踩在傅抱松头上。
他略略低头,用一种十分刻意的、轻蔑的语气道:“凭你,能赢我吗?”
傅抱松在林正仁的脚底下艰难转头,他看着林正仁,目中竟没有愤怒,而是一种令人费解的执拗:“我战不过你。但我不能……不战而负!”
这人真是……又臭又硬。
臭得令人皱眉,硬得令人尊敬。
第五十五章 消失的冥烛
内库前的战斗开始后,整个武库守备就行动起来,从各个方位向内库聚集,人似潮涌。
而魏俨提着刀往外冲,如在逆流。
为了不泄露风声,这次行动所有武库的守备都不知情,并且也只有魏俨一人埋伏在此。
他一人就够了。
更多的高手其实分散在全城,魏去疾作为一城之主,虽然拿出冥烛做饵,但也绝不可能置整个枫林城的百姓于危险中。
好在三城论道吸引了很大一部分的百姓围观,而演武场那里的安全是万无一失。这极大减轻了防备压力。
与魏俨照面的城卫军二话不说就转身跟在他后面,魏俨只随口道:“就守在这里,不要擅离。”
冥烛虽然被拿走了,武库仍是重中之重。
两名城卫军士卒还守在武库大门口,他们当然听到了武库内的骚动,但在得到命令之前,门口才是他们的岗位。
他们已经全神戒备,但当一道血光贴墙游出之时,他们仍浑然不知。
此时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路过。他大袖一卷,似在甩去风尘。那血蛇就此消失。
公子哥往前走,走至这条街的尽头,经过一家成衣店,在拐角与一位挑担的货郎擦肩而过。
走在玄武街上,他神态轻松,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两名城卫军的高手从他身边掠过,就在他的身后,把一名暴露的邪道修士乱刀砍死。
公子哥似乎浑然不觉,渐行渐远。
“站住!”其中一名城卫军高手喝道。
这名公子哥太过平静,引起了他的怀疑。
公子哥背对着两名戒备起来的城卫军高手,嘴角慢慢拉起,变成一个狞笑。
他正要当街发狂,忽然一声长刀破空的啸叫。
“快雪!”他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那狭长而直的刀身,慢慢从他的胸膛消失,被抽离。
刀名快雪,人名魏俨。
或许已经明白死亡的不可避免,他没有问自己是怎么被发现,怎么被追上。
眼中的惊惧褪去,逐渐染上一种狂热,他得意的笑了:“东西……不在我这里!”
魏俨收刀而走。
此时挑担的货郎已经走在青木大道上,他装着零散杂货的两只竹筐,都用一块麻布盖着,在他的肩上晃晃悠悠。
其中一只竹筐里,杂货之中多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截小小的、色泽漆黑的蜡烛。
……
看台上董阿和魏去疾都注视着场内战斗,但没人知道,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于魏去疾而言,他更在乎的是今日自己在城内布下的局。非常简单的引诱陷阱,但因为完美的执行而效果突出。
对董阿来说,一方面相较三城论道的结果,他更关心整个枫林城的安危,另一方面,他对张临川有一定的信心。在林正仁已经展现六品修士的实力后,仍未动摇。
两位站在枫林城顶端的大人物,声音都只在彼此耳边来去。
魏去疾在冷笑:“看到冥烛就像狗看到骨头,那些家伙,果然是白骨道的妖人!”
冥烛乃是幽冥宝物,而且正是当年白骨道遗留的东西。魏去疾特意拿出冥烛,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董阿皱眉:“白骨道道统都覆灭两百年了,当年高祖清洗九年,早已杀得干干净净。居然还有余孽残留至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
林正仁击败傅抱松,看样子并不费力。而下一战,则是他与张临川的对决。
张临川没有放下捂嘴的手,皱着眉道:“能不能收拾一下这里再打?”
先前他击败对手属于碾压,速战速决倒也还好。此时对战林正仁,必然无法顾及其他。
道院内倒是有专用的切磋场地,但枫林城道院本身容纳不了现场这么多观众。而城主府外的这片广场,根本没有阵纹刻印。
他们战斗的场地早被打得不成样子了,地砖碎裂,泥与水混在一起,许多的坑坑洼洼,再加上一些人挥洒的鲜血,可以说满目疮痍。
张临川眉头皱得很厉害:“这个战斗环境真的很脏。”
董阿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再多废话一句,我就把你扔到粪坑里泡三天。”
张临川立刻将手帕收好,对着裁判非常礼貌、也非常模式化地微笑:“可以开始了。”
裁判一声令下,林正仁大步往前。
于是惊雷爆响。
轰!
轰!轰!
林正仁身如浪卷,波涛三叠。
而在他的身后,已经留下三个焦黑深坑。
张临川有很多毛病。你可以说他有洁癖,臭讲究,怕麻烦,我行我素。
但不能否认他的强。
都知道雷法凌厉,可真能掌控自如的,又有几个?
林正仁刻印于通天宫内的两个瞬发道术,是波涛三叠与藤蛇缠壁,他第一时间没有选择防御,而是选择了移动,自然是为了……进攻!
一颗种子破土而出,花苞开放,利齿如钩。一口咬下!
乙等下品道术,食之花。
张临川轻飘飘掠过,反手一颗雷球丢进花口,纵身而起,在食之花的焦尸上空掐诀指天。
阴云阵阵,雷霆隐隐。
吼!
一道水龙波咆哮而出,但并未攻击张临川,而是一摆尾,直接将阴云炸散。
天空中炸开水雾,电闪连闪,俄而散去。
这画面极具美感,引来观者惊叹。
但张临川精心准备的道术就此散去。
如果说打开天地门的强者,与七品以下修者最显著的差别在于,能够开始掌握甲等道术。
而有一些天赋卓异者,在六品之前就提前掌握了某种甲等道术,如王长祥,如张临川。那么差距就可以抹平了吗?他们与打开天地门的强者,差别在哪里?
林正仁给出了答案。
打开天地门的强者,几与天地交融,能够洞彻天地元气的流转,第一时间洞悉道术漏洞。
体现在战斗中,就是击溃了张临川还在准备中的强力道术。
但还不仅如此。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林正仁便出现在张临川身前。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他脚下还踩着一道水龙波。他竟然,踏着这道攻击道术,完成了近身!
打开天地门之后,他对所有的道术,都有了全新的理解,大大缩短了掐诀时间,也能迅速开拓其它变化。
张临川人尚在空中,林正仁的手已经贴在他身上。
胜负似乎将要定格。
第五十六章 终焉
轰!
在林正仁贴着张临川,正要催发道术之时。
张临川,炸了。
这不是一个夸张形容,而是一种客观描述。
不知阴蕴了多久的雷电,在他身上炸开。
他的头发根根竖起,身上焦黑处处,还有电花一闪一闪。
而与此对应的,几乎与他贴身的林正仁,也在第一时间被波及,整个人被炸飞。倒地之后还一抽一搐。
这是林正仁自上场战斗以来,第一次如此狼狈。
而造成这种效果的,是一道乙等上品的道术,雷殛。
只是出乎人们想象的是,张临川这一记道术的攻击目标,是他自己,而非林正仁。
他在林正仁打断他的甲等道术之时,根本没有尝试维持道术,而是第一时间就引动了刻印于通天宫内的瞬发道术,并且直接攻击自己。
这无疑是非常冒险甚至可以说疯狂的举动,如果林正仁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贴近攻击,甚至只要速度稍慢一点,张临川就很可能成为本次三城论道里唯一一个败在自己道术下的修士。
沦为全场笑柄。
幸运的是,他赌赢了,为自己赢得了那近乎微渺的胜机。
雷殛一动两伤,而林正仁毕竟初入六品,各方面未到此境巅峰。久于雷法的张临川,竟提前恢复了那么几息。
张临川掐诀如飞,就要抓紧这一闪将逝的时机,彻底解决对手。
但他忽然脸色一僵。
他发现通天宫里,空空如也!
这一记道术,无法完成。
他这时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在身前大约五步的地方,长着一株半透明的小草,随风摇曳。
他认出来,那是引元草,丙等下品道术。
效果是:引元草影响范围内,加大道元消耗。
缺点是:不分敌我。
然而林正仁已经打开天地门,时刻都能受到天地元气的补充。张临川却还在天地门前,仅能凭借自己通天宫里的道元储备战斗。
一、二、三……张临川越数脸色越难看,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林正仁在战斗场地里种下了整整九颗引元草。可以说若不是雷殛的打断,他还会布下更多。
明明占据巨大优势,明明眼看胜利唾手可得,林正仁却还埋下了这样的手段。
这是何等稳妥,何等谨慎的家伙啊?
在整整九株引元草的引导下,张临川的道元已经消耗一空。
胜机一闪,而逝。
林正仁恢复过来,腾身而起。
“我输了。”张临川哑着嗓子道。
他已无胜理,当然不会给林正仁虐待自己的机会。
枫林城错失三连魁的机会,错失了最重要的、进入国道院的名额。
但在场没有任何人责怪张临川。
把雷殛往自己身上扔,这是何等凶残的行为。
况且还是这么一个极其在乎形象风度的家伙,再看看他此时浑身焦黑的样子,谁能够说他不拼呢?
就连董阿也没有说什么。他不能说这弟子没有尽力。
其实对于张临川来说,他刚才并不是毫无机会。只要他舍得崩解一个道旋,就能临时获得大量道元,从而抓住那个空隙,击败林正仁。
只是那样一来,即使战斗胜利了,他也会退回八品修为,并且一生都停滞于此。
那样就算真进了国道院,又有什么意义?
枫林城道院的荣誉虽然重要,但他不可能拿自己的未来去拼。
裁判宣布了结果。
三城论道五年生魁首乃是望江城道院六品腾龙境修士林正仁。
明年,他就是国道院的新生了,前途一片光明。
枫林城收获两个次等的魁首,也算声势不堕。
唯独在本次论道中,三山城道院颗粒无收。
姜望看到,赵铁河杨兴勇等人,眼睛都红了。
但这就是竞争。
……
三分香气楼。
妙玉姑娘对着镜子,正用尾指,轻轻地涂抹胭脂。
在他身后,一个黑衣老者正跪伏哀求:“圣女大人,求您出手!否则,咱们的人就要死光了!”
“我早说不要贪心,你们一听到冥烛就像失了魂。现在求我出手,又有什么用?鬼门关虚影送去了云国,我拿什么跟魏去疾斗?”
“是我们老糊涂了,但白骨使者他也同意……”
“呵。”妙玉笑了笑:“那你请他出手呀。”
黑衣老者一时无言,只是不断地磕头。
“我一现身,魏去疾立刻就会出手镇杀我。更别说还有董阿虎视眈眈。我们没有机会的。”她的声音似嗔似怨:“当初谁让你们不肯把鬼门关虚影留给我呢?”
黑衣老者咬牙道:“咱们白骨道积蓄力量不易。这么多道友,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好了好了,别在我这里吵。我已经布好了后手,算算时间,冥烛应该已经安全送出去了。至于那些道友……”
妙玉顿了顿,将胭脂盒关上。
“死便死了吧。”
……
因为布防严密,调度得当,整个枫林城里的骚乱骤起而平。
说到底,冥烛出现的消息太突然,白骨道根本来不及做出更稳妥的准备,就已经面临选择。
冥烛对于白骨道的意义,令他们根本无法拒绝。而魏去疾与董阿联手,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结局其实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注定,白骨道这次派出来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但这并不是说胜负已决,因为白骨道事实上根本就有全军覆没的准备。只要成功夺得冥烛,对于白骨道而言,就不算输。
……
青木大道上,挑担的货郎还在慢悠悠前行。
他对这座城市已经很熟悉,仿佛生来就长于此。魏去疾设有埋伏是他预想过的,只是没有想到攻势这么凌厉、准备这么充分罢了。
他清楚,这次来的道友应该都凶多吉少了。但是他不会死。
尽管事发突然,但他很清楚这座城市,清楚城卫军如果全力布防,重点主力会在哪里。
他可以从容避开。
前方左转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经过一家澡堂。
他打算去泡个澡,洗洗尘气。货担可以寄存在搓澡师傅那里,宋师傅很老实,不会动他的东西。
谁能想到这么珍贵的冥烛,会随随便便寄放在一个普通的搓澡师傅那里呢?
他甚至还可以在澡堂里睡一觉,等到风平浪静,再大摇大摆出城。
总之,他不会死。
但是他看到了一个光头,就在踏进这条小路里的时候。
或许是佛宗的吧?但是这个光头面相太凶狠,又完全与佛门中人的形象搭不上边。
“我嗅到了奇怪的味道。”这个光头说。并且还舔了舔嘴唇。
货郎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他聚集道元准备战斗。
这时发现他的心脏,已经不见了。
整个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中。
“圣女啊,那就是忘川河底的风景吗?”他最后想。
第五十七章 长亭送别
无论各方抱着什么样的期待,三城论道终归是结束了。
围观的枫林城百姓各自散去,犹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今次枫林城道院的成绩,实在不能算差,他们与有荣焉。
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大部分普通人,都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那些发生在暗室里的血战,在街角巷尾的搏杀,那些生与死的纠缠,都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像空气湮灭在空气里。
白骨道掀起的波澜被平静消弭,大街上连血迹都看不到一点。少数意外目睹战斗的百姓,也都被下了封口令。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今天枫林城内就是开办了一个节目很精彩的盛会罢了。
超凡并不能免于痛苦,而无知未必不是幸福。
而对魏去疾来说,堆积在他面前足足十七颗白骨道修士的头颅,以及那些更多的、没有资格被收集的尸体,洗刷了他的耻辱。
魏去疾对董阿说道:“今日大恨得报,不如组织道院弟子,一起诵几遍《太上救苦经》,为小林镇那些枉死者超度。”
作为一方城域之主,他总算可以对他治下的小林镇稍做祭奠。
这当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太上救苦经》作为常用的超度经文,几乎每个道门修士都背得烂熟。
但董阿的态度很冷淡:“魂飞魄散,超度何用?”
魏去疾只觉得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刚合作完,连个好脸都没有。这种性格,也难怪当初会被人赶出庄都。
……
三山城修士离开的时候,姜望特意去送行。
他对杨兴勇有切实的敬佩,也非常尊重三山城修士在这次论道中表现出的意志。
与望江城浩浩荡荡的大队伍相较,三山城的修士们愈发显得形单影只。
要不是董阿亲自出手做了救治,他们甚至都无法满员回城——这些人战斗都太拼了。
姜望能来相送,杨兴勇还是很高兴的:“我输得服气,你很厉害,明年我会再来挑战你!”
两人聊了几句,姜望有些迟疑,但还是问了:“三城论道又不是郡院大考,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拼?”
杨兴勇沉默了。
“不好意思,如果不合适的话,当我没问。”姜望诚恳道。
“因为我们……因为三山城,很难啊。”旁边,一直神情低落、默不作声的孙小蛮道。
“三山城嘛,山多,野兽多,凶兽也多。野兽还好,等同于食物,凶兽就很麻烦……”
随着孙小蛮的讲述,姜望大概明白了三山城的困境。
人族在上古时代崛起,可崛起之前,日子其实不太好过。
虽然现在说人族是万物之灵,但事实上人族出生后普遍道脉闭塞,只有极少数的天才能够道脉外显,天生可以修行。
而妖兽却个个天生道脉外显。
后来有一位人族的绝顶强者发明了一张丹方,并将之公开,这才揭开了人族崛起的序幕。
这位强者的姓名已失落于历史长河中,但他的丹方,却永远地流传下来。
这张丹方,就是最初的开脉丹,其主材料,是妖兽的道脉。
从此人族再不必为天资所限,有开脉丹即可修行!这也意味着,一个疯狂猎杀妖兽的时代,开始了。
在修行之前,姜望一直很疑惑一个问题。
在这样一个洪流滚滚的修行时代,为什么以人族的实力,至今也没能够扫清荒野?为什么天下列国都只是维持着官道畅通,而在更多的地域里任由野兽来去、妖兽横行?
因为这些妖兽,是资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妖兽是被放养的粮食。而野兽乃至荒野的环境,只是维持放养的生态所需。
毕竟受天地所钟、天生道脉外显的妖兽,是无法被圈养的。
而凶兽,则是另外一种存在。普遍战力极强,却灵性缺失,甚至它们的肉也都不能入口。简单的来说,凶兽的破坏力不比妖兽差多少,本身却毫无价值。
猎杀凶兽是一件只有损耗没有收益的事情,然而三山城不得不去做。这就造成了三山城事实上的长期亏损。
所有的强者都需要资源堆砌,三山城却始终出项大于进项。更可怕的是,三山城域的凶兽太多,根本杀之不尽。
它们破坏官道,袭击村镇,啃食人类。
三山城的环境决定粮食大部分从外地运输,本地根本做不到自给自足。然而官道不畅又在事实上抬高了运输风险。
尤其前阵子三山城道院在吞心人魔手里死伤惨重,三山城更是人手紧张。
官道的维护是三山城域的事情,要想请庄庭调拨高手来扫荡,就需要付出等价资源。而三山城,已经根本拿不出什么多余的资源了。
所以在三山城道院大师兄楚平战死的情况下,三山城道院仍将这次三城论道视为救命稻草。他们在演武场上拼死搏斗,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是为了他们身后,三山城那些艰难度日的父老乡亲们。
“你知道吗?我们每胜一场,三山城就至少能多活十个人。”杨兴勇的眼睛明显红了,他低下头:“只要我们表现好……”
他为他的战败而感到愧疚,尽管他已竭尽全力。
姜望一时默然。
他拍了拍杨兴勇的肩膀:“这次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我捡了个便宜,占之有愧。奖励的五十点道勋,等会我回道院了,就去道勋殿转给你。”
五十点道勋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并不能解决三山城的问题,但也算稍缓燃眉之急。
退一步说,对于名字录入道牒的道院弟子而言,五十点道勋就是半颗开脉丹,相当于半个超凡修士。
这正是如今三山城最需要补充的力量。
“这怎么合适?”杨兴勇惊愕抬头。
孙小蛮已经一拳砸到姜望的肚子上,“你这个朋友,我们交定了!”
她本来想豪迈地砸姜望的胸膛,可惜身高不允许。
跳起来硬砸又太破坏气氛,便只好捶了捶姜望的肚子。
姜望只觉一口老血堵在喉咙,若不是四灵炼体决强横非常,他这一下就要交代了。
这小女孩,拳力如此可怕。
当然,姜望知道,并不是这小姑娘多么好意思,他甚至看得出她藏在豪迈笑容下的拮据与不自然。
她只是,不舍得因为自己的羞怯,而放弃三山城百姓能够得到的帮助。
“那么,再会。”
“再会!”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姜望止步城门外,目送着新交的朋友们离去。
……
“姐,给我买件新衣服吧。”小胖子孙笑颜裹着那件带兜帽大黑袍,走得遮遮掩掩。
他本来的衣服在战斗中被毁得支离破碎。
“没钱。”
“我不能就这么回家吧?这么远的路,多少人看到啊!走光了怎么办?”
“看到又怎么样?你还是个孩子啊。”
第五十八章 今天是姜安安的生日
对于姜望转赠三城论道所得道勋一事,除了凌河以外,几乎没人能够理解。
但也没人会干涉。
姜望不欠任何人,除了姜安安之外,也不需要对谁负责。
不过,在与赵汝成闲聊的时候,姜望还是表达了歉意:“汝成,本来三哥是应该先帮你凑出一颗开脉丹的,但……”
赵汝成反倒笑出声来:“天底下难的人和事多了去了,你帮得过来吗?”
“我并没有什么兼济天下、拯救苍生的大志向。但有些事既然撞上了,也没办法视如不见。你没看到他们红着眼睛的样子。那些人,可是流血搏命时眉都不皱一下的……”姜望叹道:“让我想起咱们从小林镇回来后,那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偷偷哭的师兄们。”
“我的三哥!我倒宁愿你是有什么大志向啊。”赵汝成笑着,语气半真半假:“像老大这样的老好人,有一个就够了。”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只想要你知道,三哥不是不在意你的前途。的确是当时心软。咱们几兄弟一起做任务,积攒道勋很快。三山城那些老百姓,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等。”
赵汝成看了看他:“我也只想告诉你。我真的不需要。”
“你的天赋很好,不该浪费。”
“谁叫快活的事情,总跟‘浪费’有关啊。”赵汝成笑嘻嘻的:“千金买一笑是浪费吗?但是我快活。虚度光阴是浪费吗?但是我快活。我有钱,我有天赋,但是怎么样呢?偏偏浪费它们,才令我快活!”
“……”姜望道:“这是老大没听见,不然准得苦口婆心说教你半天。”
“哈哈哈哈。”赵汝成大笑道:“所以他每次一说教,我马上就跟他说,我回家去努力!说完就跑。”
两个人说笑着,从道院大门前走过。
这才发现在大门左边的那只玉狮子上方,悬空吊着一个赤膊的男子。
他双手被吊缚在一根横生的枝丫上,枝丫属于一株长在院墙上的怪树——毫无疑问是道术所凝。
此人低垂着头,长发披散。裸露的皮肤倒是白皙,就是干瘦了些,显得没什么筋肉。
脖子上挂了一块木板,上书“欺师灭祖,罪不容恕。风干三日,以儆效尤。”
姜望越看越觉熟悉,定睛一瞧,终于确定此人是黄阿湛。
“这是怎么了啊?”他问赵汝成。
赵汝成憋着笑道:“他昨天晚上蒙面去砸了萧铁面的门,结果被逮个正着。这不,亲身演示欺师灭祖的下场呢。”
“他为什么啊?”姜望摸不着头脑:“惹谁不好去惹萧铁面?”
枫林城道院三不惹,术院萧铁面,饭堂掌勺人,以及清晨的董院长。
据说董阿起床气特别大,每天早上是他最容易发火的时候,这个时间段,众人都是能避则避。
城道院的饭堂其实菜色丰富,不输一般酒楼。唯一的问题就是,吃什么不能挑,都得看掌勺人的心情。所以他的不可惹也就理所当然了。
排第一的就是术院萧铁面,可见其人给道院弟子造成的阴影之深……
而黄阿湛,竟敢摸老虎屁股。不能不说一句狗胆包天。
“哈哈哈哈。”赵汝成笑出声来:“之前我们不是负责迎接三山城修士吗?有教习说他形象欠佳,所以不让他领队,让凌老大去做了领队。那个教习就是萧铁面。三城论道结束后,黄阿湛越想越气,昨晚喝了点酒,就决定给萧铁面一点颜色看看。”
姜望:“……”
卿本活人,奈何寻死啊。
黄阿湛本来低头垂发,就是想要竭力掩饰自己的身份。但架不住赵汝成在这里卖力解说,并且他的笑声还如此快活。
黄阿湛听在耳里,一口气闹在心中。
“汝成哥。”他被吊着不太好发挥,但还是一甩长发,露出极具亲和的笑容:“帮兄弟一把。”
“欸!”赵汝成美滋滋应了,忽然转身,“哎呀,我有件要紧的事情忘了!”
他急冲冲大步而去。
黄阿湛呲了呲牙,又缓缓看向姜望。
姜望伸手指了指赵汝成的方向,“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也一溜烟跑了。
不用想也知道黄阿湛打什么鬼主意。但借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把萧铁面吊的人放下来。
要知道黄阿湛狐朋狗友也算多,但这会哪有一个人影?他们甚至压根都不从大门过,这几天都打算走后门。
……
说到要紧的事,赵汝成还真没有撒谎。
今天是十月十二日,三城论道之后的第二天,也是姜安安的生日。
姜望为这一天早有准备。
蔡记羊肉铺的白切羊肉和羊肉汤、桂香斋的糕点、杜德旺的炭锅……姜望都早早订好了,到时会直接送到家里。
他还一大早去菜市买了许多新鲜食材,准备为自己亲爱的妹妹大显身手——因为还在保密阶段,所以没有被赵汝成拼死拦下。
凌河昨晚就神神秘秘地出了城,说是为姜安安准备惊喜。
而赵汝成托人代买了云想斋的新衣裳,这会正要回去取。
其他人姜望没有知会,以免有要他们费心准备礼物的嫌疑。
黄阿湛倒是可以叫过来一起聚聚,安安与他也很熟了……但他本身被吊在树上就是一个很有趣的节目。
可以说万事已具备,只欠安安下学堂。
姜望算算时间,与赵汝成暂时分开,独自往明德堂而去。他去接姜安安回家,顺便如果安安有其他玩得来的好友,比如那个叫清芷的小姑娘,他也准备一并邀回家玩。
今天是姜安安的生日,是姜安安第一个没有母亲陪伴的生日。也可以说是这段时间他与安安生活的总结。
他要让安安过一个开心快乐,没有一丁点忧愁的生日。
这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姜望最重要的安排。
……
赵汝成左手提着一箱云想斋定做的全套衣裳,右手捧着一只装饰华贵的锦盒。那里面有一枚烟玉,乃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佩在身上,有温养气血的功效。
云想斋的衣裳已是贵重,烟玉更是有价无市。但对赵大少来说,钱都不算钱。
来到位于飞马巷的姜家时,大门紧闭。
赵汝成不以为意,直接纵身跃进,把礼物放下,自顾自在院中找了张躺椅,美滋滋地靠上了。
再过一段时间,凌河气喘吁吁地跑到院外,衣衫上的泥泞都没来得及清理。
他手上提着一只硕大的乌龟,看样子起码有三百年光景。
这大乌龟在绿柳河中横行多时了,凌河早就发现,但这回才费了大力气把它捉回来。打算送给安安养着,能保长寿。
若不信这个,煲了汤也是大补呢。
他就老实得多,见门锁着,便打算侯在门外。
赵汝成听到动静,从里面将锁震碎了,让他进来。
接着,送羊肉的也来了,送炭锅的也来了,送糕点的也来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终于,姜安安回到了家,发现锁坏掉了。
她推开院门,看到了院中满桌的美食,和带着礼物的凌河与赵汝成。
“你哥呢?”凌河问。
“我哥呢?”姜安安问。
异口同声。
……
今天是姜安安的生日。
凌河、赵汝成都带着礼物到了。
姜安安自己回到了家。
姜望却没有回来。
第五十九章 去你家住几天
时间回到姜望与赵汝成分开的那一刻。
去明德堂的路,姜望已经走过无数次。尤其这条路上的所有吃食,好坏他都烂熟于心。
这里是枫林城,是他生活数年、也修道数年的地方,他行走在这座城市里,有一种在别地难寻的坦然与心安。
因为太过放松,以至于当那个人影撞上来时,他竟闪避未及。
不,或许他已经尽力闪避了,但还是被撞上。
这一次对撞给人的感受非常怪异,因为他们不是正常情况下互相被冲击力推开,然后因为个人的底桩不同,或被撞倒,或纹丝不动。
而是,贴在了一起。
也就是说,这次对撞产生的竟似是吸力,而非斥力。
这太古怪了!
姜望看着这个与自己近乎贴身而立的黑袍男人,莫名的汗毛直竖。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家伙极其可怕,他绝不是对手。
实力差距大到,倘若他此时想凭借枫林城道院弟子身份逃开并示警的话,对方绝对可以击杀他后再从容离开。
“看样子是那家伙的师弟啊……”黑袍男子贴近姜望的耳朵,这样说道:“去你家住几天,行么?”
姜望身体僵硬地点了点头。
“很好。”黑袍男子拉开距离,让姜望得以看到他兜帽遮掩下的脸,那张脸粗犷、蛮横,有一种天生的凶狠感,“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不做愚蠢的事。”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这家伙身上穿的连帽黑袍,跟三山城那个小胖子的黑袍很像。同时,这是一个光头。
没有太多考虑时间,光头男人的眼神很危险。
首先姜望确定,绝不能带这个危险的家伙回家。无论赵汝成还是凌河,都帮不了自己,只会被自己连累。更别说家里还有安安。
“但是……我住在道院宿舍。”姜望咽了一下口水,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我是内门弟子。”
“唔,开脉了,但是还没奠基。实话实说是良好合作的开始。”光头男子貌似满意地转过身,搭上姜望的肩膀,与他并行:“但是我相信你有办法的,对吗?”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但是没人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
或者说,姜望要更努力的表现出毫无异样,以免被第一时间痛下杀手。
姜望心电急转。
首先,“那家伙的师弟。”,光头嘴里的“那家伙”是谁?
结合这光头身上与三山城那个小胖子相同款式的黑袍。
姜望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祝唯我?
那么这光头男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吞心人魔,熊问!
这段时间,祝唯我是一直在追杀熊问的,为此还错过了三城论道。没想到这熊问胆大包天,竟潜进了枫林城,要玩一手灯下黑。
这是打开了天地门的六品腾龙境修者。
即使他身怀四灵炼体决与紫气东来剑诀两大秘法,想要跃三个品阶战胜此人,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办法……应该有,但是我得想想……我可以想想吗?”姜望不是那种一步七算的天才智者,他试图拖延一点时间。
“可以。但不要太久。因为我耐心不是很好。”光头男子表现得很是包容,还拍了拍姜望的肩膀。
两个人就这么搂着往前走,像一对亲密好友。
姜望继续分析。
前日就是三城论道大会,那隐于大会之后的冲突他有所察觉。与他无关的事情他没有深究,倒是赵汝成随口说过,好像是魏去疾针对那次小林镇惨案的报复。
此时想起来,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那两天城内戒备必然十分严密,而这个光头男子却丝毫没漏风声,可见他隐匿行迹有一手。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出现在大街上,并且随便找了一个人,要寻找一个新的藏匿地点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之前藏匿的地方已经暴露。或者说,祝唯我已经察觉他躲进枫林城了!
生机或许就在于此……
但显然,如果这个光头男子真是熊问的话,他也会注意到这一点。
所以他反而,绝不能留下什么提醒祝唯我的东西。在一位腾龙境修士的眼皮底下玩手段,无疑是找死。
姜望继续思考,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不敢往城主府的方向走,也不敢往道院里去。毫无疑问,那两个地方都是救命之处。但这光头绝非傻子。
到底有什么办法?
他绝不能以自己的实力,去揣度腾龙境修士的实力。先前的三城论道,他已经见识到林正仁的战力,这位熊问绝对只强不弱。
一个个想法出现,一个个被否定。
一头乱麻,他几乎绝望,但他不能绝望。
他忽然想到,他今天没有去接安安。安安会自己回家吗?她会不会害怕?
继而他又想到那个叫清芷的小姑娘,想到那个深不可测的姓桂的老人。
或许……
他很快又把这些想法抛弃,他绝不可能把危险带给姜安安。
但是想到了安安,他就生出了力量。
“我有一个朋友……”姜望艰难说道:“但是我不能直接带你去他现在住的地方。我不能害他。”
光头男子饶有兴致的样子:“然后呢?”
“他在族地里有一套院子,很久没去住,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姜望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但问题是,他的家族比较强。如果我们不小心的话,或许会有点麻烦。”
“哦?有多强?”光头男子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必遮掩的轻蔑。枫林城域当地的家族,的确不可能放在他眼中。
“是本地三大姓之一的方家。可能有一些,超凡力量。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
姜望说的那个朋友,自然是方鹏举。纵观整个枫林城,在姜望的已知范围内,除城主府和道院之外,唯一有可能对吞心人魔造成麻烦的,便只有三大姓。
这其中他与张家王家无冤无仇,而方鹏举与他有杀身之恨,方鹤翎也一直跟他纠缠不休。上次他还跟方泽厚翻了脸……
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大姓里他的确只熟悉方家,也只去过方家的族地。
在他所描述的那个方家族地里的小院中,方鹏举曾与他把酒言欢,也曾秉烛夜谈。
现在,就看光头男人,同不同意这个选择。
涉及自身的安全,光头男子凝神想了一会儿,才道:“带路。”
姜望心下一松。
第一关,过了!
第六十章 你可听见,鹤鸣?
方家族地位于城西。
或者说,整个枫林城的豪门贵室,都聚集在西城区。
而这其中,张家族地偏东,靠近城主府。王家族地靠北,与武库位置较近。方家族地则最靠南,倒是三大姓里最靠近三分香气楼、大通赌坊等销金窟的地方。
其他一些家族,则零散居于三大姓之间,算是缓冲。
从现在姜望所处的位置去方家族地,自然是直接从城主府前穿行最近。但光头男子显然不可能同意这条路线,姜望更是提都不会提出来。
他建议两人从南门走,穿过平民聚居的区域,走到大通赌坊,然后从三分香气楼附近穿过,直接去到方氏族地。
这条路线绕了很大一圈,但对光头男子来说无疑非常稳妥。
一路很是顺利,路上遇到巡逻的城卫军,姜望甚至主动帮光头男子遮掩。
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方氏族地前。
此时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
飞马巷姜家。
凌河猛然站起:“不能再等了!”
他们都很清楚,姜安安生日这样的重要时刻,姜望不可能不出现。
起先他们觉得姜望是不是去准备什么别的惊喜去了,但此时都已经快入夜。再怎么准备惊喜,也不可能错过时间。姜望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赵汝成一把按住凌河:“老大你在这里陪着安安,我家里人多,我去看看。”
赵家豪富,人手自然不少,真要出去找人,比凌河有用得多。而安安是一定要有人陪着的,不然即便姜望找回来了,若安安出了什么事,姜望也不会原谅他们。
凌河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便也只好默认。
美食的香气已经氤氲很久,安安很饿了,但是安安没有胃口。
“哥哥去哪里了?”她问。
赵汝成对凌河使了个眼色,然后才道:“应该是给你去凤溪镇买糖人去了,你不是总说想吃以前凤溪镇里那什么谁家的糖人来着?”
“张爷爷家!”姜安安脆生生地补充。
“对!”赵汝成说道:“但是天快黑了,怕你哥看不清路。我拿个灯笼去接他。”
……
所谓“方氏族地”,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线,也没什么围墙藩篱隔绝内外。只是一大片约定成俗的区域,方氏族人历代都聚居于此,也就渐渐成了族地。
“我们最好潜进去,不要惊动其他人。”姜望建议道:“不然他们问起你来,我不好解释。”
去朋友的家里,没有带着外人的道理。姜望的建议很合理。
“你说的小院,在哪个方位?”
姜望非常熟稔地指了个方向。
心里却在反复琢磨。
他最大的劣势在于他还没有奠基,而这光头是六品腾龙境强者。境界差距有如鸿沟。
但他最大的优势也在于他没有奠基。他没有奠基,却倚仗超凡剑典和兵家炼体术,有着超越一般游脉境修士的实力。这是光头男子无法提前预知的,也必定在他意料之外。
姜望有一次惊喜,有一个令其意外的机会给到他。
有且只有一次。
一路走来,光头男人都保持搂着姜望肩膀的姿势,此时只是轻轻一拉。两人便化作一道阴影,投入到前方一个行人的影子中。
跟着此人走了一段路,光头男人才将姜望扯出,“然后呢?往哪边走?”
姜望没有掩饰对这门秘术的惊讶,看了看路之后,又指了一个方向。
光头男人轻声一笑:“这门匿影术并不难学,只要听我的吩咐,我可以教你。”
随即又拉着姜望投入阴影中。
连续几次之后,夜色彻底笼罩天空,两人也飘进了方鹏举曾带姜望来过的小院中。
这几乎无声的纵身之法,又令姜望心中的警惕提高几分。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果然没有安排给别人居住,而是就那么荒置着。
这个小院是方鹏举那死去的父亲留给他的,因为位置特殊的关系,基本不会有人来。
当然,就算这套院子被方家分配出去了,姜望也有话说。他的朋友几乎从不回来住,让给族人住了也很正常,而他也很久没来这里,不知情合乎情理。
嗅着院子里久无人气的尘味,光头男子满意地点点头。
按他的习惯,自然是立刻就杀人挖心。
但姜望已经很自然地给他介绍起来:“这套院子往前三间,是一个大饭堂,你可以去那里偷东西吃。”
姜望背对着光头男子,往饭堂的方向指了指。
“我朋友嫌族里约束多,基本不会回来住。”
然后又转了个方向道:“方氏护卫的巡逻时间是……”
剑光暴闪!
姜望毫无犹豫,毫无迟疑,忽然拔剑!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五式杀法中最快的一式。
但这一剑,并不是为了袭击光头男子,而是带着姜望他,一举越过高墙,翻入旁边的院落中!
光头男子绝非拖拉之辈,但姜望正讲到方氏族地护卫的巡逻时间,这对他藏身于此非常重要。只是没想到,此人话到一半便暴起。
光头男子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还未奠基的小子,竟有如此快绝的一剑。远远超出他对这个实力层次的判断,让他一抓之下,落了空!
“何人敢擅闯方氏宗祠?”
姜望刚刚跃入旁边的院落,就听到一声暴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跃出房间。
是的,方鹏举曾经居住的这处小院,就挨着方氏宗祠。这就是姜望拖延的倚仗!
方鹏举的父亲,在修行无望之后,便被安排到这里,作为方家的守祠者。当然,真正的守祠人并不是他,他只是负责打扫院落、清洗牌位,其实是一种欺辱。他默默忍受,却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方鹏举就在这个院子里长大,而天赋渐渐展现之后,竟也不愿再搬去其他院落。
姜望早有定计,与白发老人打个照面便折身而逃,同时催发道元大喊一声:“吞心人魔!今日便要你交代于此!”
紧接着追入方氏宗祠的熊问,与白发老人同时一惊。
前者震惊于自己竟被察觉了身份,后者震惊于吞心人魔的凶名。
但念头只是一闪,两人此时正面相对,没有不试过一手的道理。
尤其白发老人坐镇方氏宗祠,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咋咋呼呼的名头就弃责而走?
他跃出房间的时候就开始在准备道术,本打算针对那个持剑小贼,但此刻双手一搓,一支支尾缀飘羽的箭支排空而去。
方家族传道术,千羽箭。
说实话,这道术并不比道院所传道术高妙,甚至还粗陋不少。印决繁琐、飘羽华而不实。道院里日新月异的道术变革,也是家族式修行逐渐没落的原因。
不过老人毕竟浸淫此术多年,熟极生变,又兼以八品周天境修为,威能亦不可小觑。
但,熊问只是一声怒吼,强横的道元催动声波,便将飘羽箭震散不少。
他随手打碎几支扑向要害的箭支,整个人便撞到了白发老人的身上,只手掏心!
有姜望那一声大喊,他此刻行踪已漏,须得尽快脱身,速战速决才是。所以他动则雷霆手段,宁可受点轻伤,也要瞬杀对手。
熊问看了看手中那颗干瘪的心脏,随手往地上一扔:“倒胃口。”
白发老人没想到自己连一招都撑不过,但他决意也送对手一个没想到。
他看着自己远去的苍老心脏,用尽最后的气力,催动通天宫内的所有道元,一股脑冲进了手中的那枚令印。
光华大放。
整个方氏宗祠被一层清光所笼罩,清光之顶,停留着一只仙鹤虚影。
它长身卓立,眸光冰冷。
白发老人用最后的生命,引动了方氏宗祠的护祠阵法。
他隐约听到了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