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甘于平凡
嫡亲的两兄弟,一个是道院的天之骄子,一个在家族的角落离群索居。
天地云泥的差距大概能叫人发狂,但王长吉脸上完全看不到愤郁之色。从头到尾,他都很平静地在吃饭。
好像吃饭就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事。
他吃饭的速度很匀称,吃得也很细致。
属于他的猪蹄和青菜都吃干净了,最后一口米饭也咽了下去。他才看着自己的弟弟,声音很温和:“长祥,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就是刚刚做了一趟任务,想着来跟兄长聊聊天。”
“乖,把青菜吃了,只吃肉可不行。”王长吉抚摸着正在啃猪蹄的橘猫,温声劝诱,然后又转向王长祥:“说吧,你好像心事重重。”
“我们去调查小林镇失联的问题,结果去了后才发现,那里都被浓雾遮掩,就连吹息龙卷也吹不开。整个小林镇到处是游魂,被以九宫为基础,布成了九宫游魂阵……小橘!”讲到这里,王长祥忽然怒斥一声。
却原来那只肥胖橘猫不耐烦王长吉总用青菜逗弄它,反爪就给了他一下,在王长吉手背上挠出三道血痕。
“你好凶啊。”王长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让小橘吃点青菜的努力,他用左手轻轻盖住右手手背的伤口,然后才对王长祥说:“你跟我说这些道术阵法什么的,我也听不明白。”
王长祥低了头,声音也低了下来,“但不知怎么,就是想跟兄长说一说。”
王长吉伸指揉了揉额头,“说吧,说吧。”
“你知道么,兄长。有人用整个小林镇的生灵,汇聚枫林城域历年游魂,在魏城主到来之前,凝聚了鬼门关虚影离开!”这一刻的王长祥,像一个邀功的小孩子。
“鬼门关虚影?很厉害么?”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当然不凡!有鬼门关虚影在手,就可以随时随地沟通幽冥。幽冥道术威能至少能提升一半!诸如驱鬼类的道术,完全可以跨越阶品。”说到这里,王长祥又低了眉:“不知那背后的妖人,又要仗此为祸何方。”
“这事自有缉刑司处理,魏去疾不行还有郡守,城道院撑不住还有郡道院,郡道院后面还有国道院。你就别忧心了。”王长吉宽慰道。
这时小橘已经将猪蹄啃得干干净净,看也不看那碟青菜一眼,舔了舔爪子,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王长吉于是起身收拾碗筷。
“我不留你了啊。”在进门之前,他这样说。
王长祥静静地看着兄长的背影转入房内,而后才回身往外走,只是在经过小橘趴卧的躺椅边时,忽然尾指一弹。
一道微不可察的风刃迅疾划过。
小橘猛地一下窜起来,惊疑不定地左右观察,它长长的胡须,这时有一半随风飘落。
“再敢挠我哥……哼。”王长祥嘴角挂笑地离开了这里。
只是他想起来,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兄长是多么的憧憬道术,多么热爱那个超凡世界。而如今无论在他面前说起什么,都再看不到那种波澜了。
他仿佛已经,甘于这样的一生。
王长祥的步子,终究没法子轻快起来。
……
今日师长讲的是丁等中品道术火焰刀,算是丁等下品道术附焰的进阶,也是火行道术的基础之一。
乃是聚火焰成刀,直接以炙热的火行元力杀伤对手,对于阴鬼之类的秽物也有不小作用。
其实道术到了这里,就已经强过一般的凡铁所铸武器。
关于这么道术的印决与注意事项姜望都已熟记,这时却忽然想起魏俨的长刀来,那柄刀锋锐绝伦,绝不是一般的武器。因为以魏俨的实力而论,凡铁于他只是累赘。
他又想到黎剑秋常年悬于腰侧的佩剑,心想那必定不凡。
想着便有些眼热,他的剑上次砍完怨鬼便已半废,回来掏钱换了一把,仍是普通的镔铁剑。真正厉害的剑器,他买不起,也没门路。
只是不知道那些以武入道的大武夫,手中武器又是何等威能?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课上的气氛。直至凌河悄悄推了推他,这才反应过来。
授课的讲师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很有些古板严厉,姓萧。学员私下里都叫他萧铁面。
此时的情况是萧铁面讲授完技巧,随机抽了几个学子演练。抽到方鹤翎的时候,他竟磕磕绊绊地完成了这个道术,虽然那火焰刀的火焰摇摇晃晃,但毕竟是完成了。
就连萧铁面也有些满意,但这厮忽然说道:“姜望师兄还在我前面开的脉,不如也来试试这门道术,若有什么不顺遂的,正好向咱们师长请教。”
于是萧铁面的目光就落到了走神的姜望身上。
惨了。姜望想。他从蒲团上起身,老老实实道:“我还没奠基呢。”
同期进入内门的方鹤翎都已经能够施展道术了,他却还没有奠基成功,其他学员看来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还没奠基就不用听讲么?”萧铁面瞪着眼睛道。他最讨厌的就是偷奸耍滑的学子。明明踏上了超凡之路,却不懂得珍惜,只把它当做在凡夫俗子前炫耀的资本。
“我知错了。”姜望很光棍的低头认错。
萧铁面冷声道:“回去把《紫虚经》抄录一百遍,抄完之前我的课你不用来了。”
“是。”姜望低头应了,心里暗暗叫苦。紫虚经的全称是《紫虚高妙太上经》,乃是玉京山一脉的根本道典,每个玉京山一脉的道士都可以说是滚瓜烂熟。实在已没有抄录的必要,萧铁面这纯粹就是惩罚了。
最重要的是,这道典全篇近三万字……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去?
但他知道不能不应,不然以萧铁面的脾气,直接撸袖子揍他都有可能。
接下来的课业姜望努力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怠,好容易捱到萧铁面负手离去,方鹤翎又嘚嘚瑟瑟地晃了过来。
“哎呀姜师弟,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没奠基呢!”修道无岁月,向以修为论序,方鹤翎也非常自然的把师兄改成了师弟,语气很是惋惜的样子:“开脉之后,我耗时五十三天才奠基成功,自觉已是太慢,心中惭愧。想着以姜师弟往日的威风,应该早就奠基了才是……唉,你说这事闹的。”
庄国道院通用的奠基阵图归元阵一共有八十一个阵点,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共计两颗道元的收获来看,五十三天奠基怎么也不能说慢了。因为这当中还有许多挪移阵点出现差错而导致的进度停滞。
目前整个城道院奠基最快记录是祝唯我,他九天便奠基成功,超越历届所有记录。从这个匪夷所思的速度来看,他的道脉真灵绝不可能只是姜望这种土蚯真灵的级别。但具体是什么级别的真灵,涉及个人**,无从探知。
话说回来,以枫林城道院弟子的一般情况来说,六十到九十天才是正常情况。
也就无怪乎方鹤翎自鸣得意了。
他并不掩饰目光中的挑衅,也很想看到眼前这个骄傲的家伙恼羞成怒。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模拟接下来的战斗如何以道术精彩绝伦地解决这个只可倚仗剑术的土包子。
但姜望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毫无愤怒,满不在乎。
第三十二章 逢于星河
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顺利完成了冲脉修行,再催动新生道元在通天宫里排准位置,让自己距离奠基更近一步。
结束了冲脉修行之后,姜望并没有休息,而是在书桌前就着油灯,开始抄录起《紫虚高妙太上经》来。
因为只有兄妹二人住着,他们住在正房,所以直接把南房充作了书房。
师兄们早就提醒过萧铁面的不近人情,所以姜望抄录的态度很端正,一丝不苟。传授道术技巧的课程重要性不必多说,每少去一堂都是巨大损失。所以姜望尽量抄得又快又好。
直到……
“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姜安安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书房,正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好奇。
“……”姜望说,“练字。”
“怎么突然要练字呀?”
姜望正色道:“常言道,字如其人。以字观人,可以知诚伪。这些先生都教过的吧?练字是很重要的,安安也要记得多练。”
“那还要练多久呀……”
“……挺久的。”姜望道:“今天你先睡吧。”
“哦……”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没,没……”
转身离开书房,姜安安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臭老头,罚我抄那么多字。现在书房也被占了,我去哪儿抄呀。
倒不是书房容不下她和姜望两个人,只是,她不想哥哥知道她被罚抄了。
姜安安想了想,搬了一个小凳子到卧室里,拿出纸笔铺好,自个儿就蹲在凳子前开始抄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她扭头看了一眼书房,灯还亮着,嗯,继续抄……
……
月在中天,姜望揉了揉手腕,将墨迹吹干,灭了油灯,起身回到卧房。即使是以他的体力和速度,这时也还远远没有抄到一百遍,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为今夜是九月十五,太虚幻境里福地挑战日。
回到卧房的时候安安已经睡下了,姜望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躺回自己床上。
手心银月印记显现,开始发热。姜望闭上双眸,神识已入太虚幻境。
日晷上的墨字已变更:【青玉坛之主已确定挑战,一刻之后,挑战开始。】
青玉坛主人终于决定挑战了!
看到这行字,姜望心中既有时不稍待的紧迫感,却也有一丝靴子终于落地的轻松。
在已经过去的八月十五,青玉坛主人同样选择了弃权,看来在过去的日子里左光烈给其人留下的阴影太重。但这也同样说明,在弃权多次后的这轮挑战,对手势在必得。
姜望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只清空心思,默默地等待时间到来。
当日晷终于发生变化的时候,姜望身下一块圆形玉色石台同时凸起,而后托举着姜望离开洞真墟福地,飞入灿烂星河中。
这方石台形制简单,更无什么装饰,但自然有一种古老的气息流转。台面上痕迹斑驳,刀痕、剑痕、灼痕、焦痕……难以计数,又有着强烈的肃杀气质。
姜望明白,这就是自己的论剑台了。自从得到虚钥,进入太虚幻境后,他还从未使用过论剑台。一则是因为他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恐怕在太虚幻境中除了被虐杀根本没有锻炼效果,二则……是因为每次驭动论剑台,都需要耗功十点。
除了福地的自然产出,姜望并不能在论剑台上获得收益,因此更舍不得消耗。尤其是在体验过紫气东来剑诀的强大之后,就更知道功的珍贵。
不多时,姜望便已可看见星河深处迎面飞来的同样形制的论剑台,论剑台上立着一个黑衣飞扬的身影。两座论剑台在星河中瞬间加速,对撞在一起。
两座小台,合成一座大台。姜望和对手就分立在论剑台两侧。这合并扩张后的论剑台与之前并无差异,只是大小不同。目测方圆足有百米,姜望心知,这才是真正的斗场。
因为太虚幻境的特殊规则,姜望并不能看清对手的样子。但他听到了对手的声音。
“自上次惨败阁下之手,为这一战,我已经准备了整整半年!”青玉坛主人说,“终于修成远古之时君子九剑的残招,请君一试!”
远古之时的君子九剑?听起来就很强的样子……儒门弟子?
姜望这样想着,已经暗运真元,准备应对。在太虚幻境中消耗的真元并不真实,所以他敢于倾全力一战。紫气东来剑诀本就是超凡剑典,在充沛真元的灌注下,才能够真正发挥威能。
因而接下来他将展现,从未现于人前的、最强的状态。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然后,姜望听到青玉坛主人这样轻诵了一句。
于是他看到了一柄剑,一柄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特异的剑,它只是向前、向前,前面有山,它刺破山,前面有河,它切断河。前面是高阔无垠的天空,它也直刺天空!
它百折不挠,它一往无前。
破石,伐林,斩妖,诛邪……这一剑刺向所有阻挠它的事物,无论那是什么!
姜望还握着他的剑,通天宫里积攒的道元正在沸腾奔涌,紫气东来剑诀的杀法几乎已融入本能。但那柄剑,已经刺入他的心脏。
他已战死。
青玉坛主人看着忽然空荡的论剑台,一下子愣住了。他对失散在历史长河中的君子九剑有相当的信心,但他也记得对手有多么强大。
可这一战,完全是碾压,横扫。
他胜了。
青玉坛之主,不对,现在已经是洞真墟之主。福地二十三的新主人,愣在论剑台上,心潮澎湃。
而降至青玉坛的姜望,此时也已经接受了战败的事实。
按照上三十六福地的产功规则,每一级一百点功的递增。这个月他将只能收获1750点功,少了整整一百点。
太虚幻境中的福地只是一个名目,倒与现世真正的福地无关。因此从洞真墟到青玉坛,环境并没有变化,仍是一个仙气氤氲的梦幻空间,就连那日晷也是相同。唯一变化的,就是产功而已。
姜望想了想,默唤出演道台。
他八月的1850点功未动,再加上九月产出的1750点功,共累积有3600点功。姜望将这些功全部投入紫气东来剑决,开启推演。
那远古君子九剑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那是他根本没办法反抗的剑术。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需求更强的剑典。哪怕倾尽目前所有。
青竹案上的玉书稍作变幻,便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一行墨字出现在玉书上,【当前剑诀已到一层演道台极限,无法推演。剩余功:3590点。】
姜望眼皮跳了跳,这破演道台,没有推演完成,却还是扣了10点功!
原来演道台对功法道术的推演,并不能无限拔高,而是有其固有基础和极限。并且不同等级的演道台,所能探索的极限也不同。
而紫气东来剑决本就是在世俗武学的基础上进行的推演,它已经到顶了。除非演道台升级,否则无法再进步。
姜望身上再无更强大的招数,他也没有再上论剑台找虐的想法,因此稍稍整理心情,退出了太虚幻境。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月已平白少了110点功。
想到这里,姜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哥,你干嘛呢?”房间里响起姜安安的声音,很是关心的样子。也不知是半夜醒了,还是先前根本就没睡着。
姜望没好气道:“我在熬夜,熟了叫你。”
黑暗中姜安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吃吗?”
第三十三章 气冲斗牛
修行这种事,并不是闭门苦修日夜不辍就能一日千里,事实上入世的经历和各种战斗也同样重要。这也是庄帝设道勋榜激励修行者去完成各种任务的原因之一,并不是朝廷没办法处理那些事情,而是这种历练能够提高修行效率。也非独是庄国如此,天下各国各流派都有类似的制度。
以小林镇一战为例,斩杀怨鬼之后,姜望的通天宫中足足生出了十余颗新道元,那并非通过冲脉修行完成,而是在激烈的战斗之后,在余韵里自然孕育。
道元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也是一切强大的基础、超凡的根本。
这就是赵汝成请大家喝花酒的理由——大家作为修行者,需要完满自己的人生经历。
凌河这种端方性格自不肯同流合污,所以他负责这一天接姜安安下学堂,然后带她去玩。
杜野虎求之不得,姜望半推半就,他本来以要照顾小安安为由虚伪的拒绝,但在赵汝成很快“安排”了凌河之后,一切皆大欢喜。
还有一个黄阿湛,他当时正在跟杜野虎喝酒,听说这等好事,几乎是抱着杜野虎的大腿一路被拖过来。好在赵大少财大气粗,并不在乎多几个闲杂人等。
整个枫林城最好的青楼,三分香气楼。最豪华的包间,最贵的姑娘。
自从搬出来跟安安一起住,大家除了在道院里上课,私下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酒过三巡,姜望便请姑娘们先离去。
“哎哎哎,别走啊。”
“姐姐,好姐姐,我跟你回家!”
面红耳赤痛哭流涕的,自然是黄阿湛,他刚刚缠着每个姑娘喝了不下七八个来回,这会很有些上头。简直要十里相送,情深难舍,很想把自己的童子之身交代在这里。但姑娘们都笑嘻嘻地拒绝,鱼贯而出。
他们都是修行之士,当然不太可能真的胡天胡地。对于修行者来说,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保持元阳之身很有必要。
所以姜望始终保持清醒。
而杜野虎其实只是要喝酒,在哪里喝、跟谁喝都是其次。
全场也只有黄阿湛恋恋不舍,他求助般地看向赵汝成,在他看来,他俩才是同道中人。但赵汝成只是摇了摇头,他特地请的姑娘没来,难掩失望,“庸脂俗粉,真是无趣。”
“这还庸脂俗粉,这还!”黄阿湛几乎跳起脚来,“那杯子多大!不,那衣服多圆。不对,那钗子多白……”
他最后放弃了,痛哭失声:“呜呜呜,哪里庸俗了?”
姜望:“……”
赵汝成:“……”
杜野虎一巴掌盖他头上,“喝多了就睡觉吧你,梦里啥都有。”
不理顺势就趴在桌上鼾声如雷的黄阿湛,姜望盘算了一下,说道:“这段时间我零零散散做了些任务,拿了15点道勋。加上之前攒下的25点,有40点了。道勋我暂时用不着,先转给你们,你们谁的道勋够了,就先换一颗开脉丹。”
他说的你们,自然是指赵汝成和杜野虎,当然还包括不在场的凌河。都是自家兄弟,若定要论个次序,没来得生疏了。因此最好就是谁的道勋最多,就先给谁。
道脉外显是大事,是超凡的第一步,当然越快越好。
“我可不要。”赵汝成懒洋洋地,半靠着椅子。对于修行,他好像也确实一直无所谓,全凭天赋混着。
“我也不需要。”杜野虎闷了一杯酒,忽然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姜望问。
“之前魏俨问我要不要去军中,我想了几天,已经决定了,明天就走。”
这话实在突然,赵汝成一下子坐直了,“虎哥,你可得想好了。”
“想好了。”杜野虎咧嘴笑了笑,“魏俨说我更适合兵家的路子,我也这么觉得。”
话是这么说没错,姜望和赵汝成也都知道,杜野虎体魄异于常人,气血雄浑,的的确确是兵家种子。但整个庄国都是以道修为主,庄国的兵家强者实在不多。
就连如今庄国名义上的军事最高统帅,大将军皇甫端明其实也是道修强者。整个庄国缺乏其他流派修士的土壤,当然也包括兵家。甚至魏俨本人,也是修的道术。
杜野虎若选择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成体系的修行空间,而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兵家修行法。
并不是说兵家不够强大,究其原因,庄国之所以能在雍国的虎视眈眈下和平这么久,道门的支持是很重要的因素,庄庭腰杆不够硬,不可能像秦庭楚庭那样兼容并包。庄国以道修为主,也只能以道修为主。
可姜望偏偏说不出阻拦的话。因为他太知道杜野虎的性格,这汉子心中腾着一股火,炙烈且狂野,不服输,不肯输,当然也不愿意被姜望越拉越开。可那些道典他看着就头疼,实在相性不合。而他的体魄、血气,也的的确确天赋卓然。如果是在陌国,或者其他兵修盛行的地方,他必然也是备受瞩目的天才。
“魏俨是替谁招的你?”姜望问。
“九江玄甲那边出现不少缺额,分到咱们枫林城也有几个名额。魏俨觉得我合适,就推荐了我。”
大概杜野虎的勇猛直率很对军人胃口,小林镇任务之后,魏俨倒是与他建立起了友谊。
至于九江玄甲……那几乎是庄国之勋,是整个庄国杀力最强的军队,声名更在拱卫庄都新安的白羽军之上。
事实上正因为九江玄甲的存在,九江城以一城之地,也常常被人称为庄国第四郡。它名义上划归岱山郡治下,实则高度自主。九江城城主同时也是九江玄甲的首领,这个传统从立国延续至今,可见其特殊。
“即使是去了九江玄甲,也还是需要道勋的。”因为杜野虎即将参军,姜望心里已经决定先把自己的道勋转给他了。
“不需要。”杜野虎仍是摇头,他并非矫情,他也不是矫情的人,他大大咧咧地道:“既然走兵家的路子,我就不打算服开脉丹了。当然要走兵家最传统也是最古老的路子!”
所谓的兵家传统,指的是修行者并不依靠丹药,而是选择以气血冲开道脉。之所以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古老”,是因为在这条路上能成功的人千中无一。失败者最好的结局也都是沦为废人,更多的身死当场。
须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升华气血,凝聚道元,便已是一般人修行极限。而汇聚磅礴气血,直接冲开通天宫,外显道脉,这又是何等凶险?
但也正因为其凶险,反而被兵家那群疯子奉为正统,推崇备至。
一旦功成,好处也是极大。以此法开脉成功的兵家修士,成就往往超出常人。
姜望和赵汝成都沉默了,他们感受到了这头老虎的决心。
“所以,道勋先转给老大吧。我的也给他。”杜野虎轻描淡写地截断自己后路,直接拎过酒壶,灌下了半壶酒。
第三十四章 四灵炼体
杜野虎是屠户的儿子,因为油水足,从小就膘肥体壮,经常一个人追着七八个同龄孩子打,号称杜家镇小霸王。也因此被老杜三天两头一顿暴揍,越揍越结实。
他的名字是老杜用了整整两斤下水,跟一个老和尚换来的。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佛门的境遇自然不会很好,老和尚守着方圆百里唯一一间破庙,饥一顿饱一顿。见了猪下水好像猫见了鱼,那眼睛都冒金光,跟佛祖显灵似的。
杜野虎当时死活抱着那两斤下水不松手,他也馋啊。虽然身为屠夫的儿子,没少沾荤腥,但那些边角料根本不够他吃。
他哭着喊着说不要什么大名,只要吃猪下水,自己叫柱子就好,叫猪下水也行。
老杜面子上挂不住,拎起来就是一顿暴打,打得最后老杜都累了,小杜还抱着那两斤下水呢。
老和尚当场表示可以跟小杜二一添作五,一人吃一半,并表示这小子性格刚强、桀骜难驯,叫野虎正好。
杜野虎有了正式的名字,却还是整天不干正事。自从认识了老和尚,就天天跟着他屁股后面跑。老和尚什么业务都有,算命啦求雨啦驱邪啦,各种坑蒙拐骗。但杜野虎只跟他学会了喝酒。
老杜担心儿子一不小心出了家,时不时就拎着杀猪刀到破庙里看看。好在没过多久,老和尚就离开了。离开得悄无声息,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后来这个破庙就被拆了,改成了土地庙。
再后来没多久,老杜就出事了。
起因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镇里一个捕快觉得自己买的肉分量不够,责骂老杜缺斤少两。按说赔个二两肉这事便结了,偏偏老杜也是个犟的,抄起杀猪刀便钉在案板上,表示随便去哪里过称,要占便宜,没门。
那捕快颜面上过不去,一时冲动就捅了他一刀,结果当场死了。
杜夫人跑到衙门里去告状,这案子倒也简单,人证物证俱全,但偏偏,那捕快的姐夫,正是杜家镇那小小官衙里的老爷。
案情稍一折腾,于是就变成了屠夫老杜持刀行凶,捕快无奈反击,失手杀人。最后罚俸半年。
可怜的老杜虽然杀了一辈子猪,可哪里有杀人的胆子?杜夫人一口气咽不下去,撞死在衙门里。
杜野虎那天领着一帮孩子跑到了隔壁镇的河里捉鱼,回家的时候家没了。
他于是拎起了老杜杀猪的那把刀,大白天的冲进衙门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捕快和他的姐夫,一起砍死在堂上。
那年,他才十三岁。
这案子后来惊动了城主府,老城主在调查之后特赦杜野虎无罪,还破格将他招进了道院。
这就是杜野虎的故事,他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没办法,他爹,他妈,都是这么犟。
……
“功法……应该已经给你了吧?”姜望想了想,问道。
杜野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就那么随意地丢在姜望面前的桌上,“喏,一部白虎炼体决,还是残本。说是军里的通用版本。”
这种功法当然不能外传,但杜野虎绝不相信姜望会害他。
姜望将这部兵家功法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也不多说,起身道:“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你们等会儿我。”
留下赵汝成跟杜野虎叙话,姜望起身出门,随意找了个没人的房间,进去反锁。然后催动虚钥,进入太虚幻境中。
召出演道台,将这部残典放上去开始推演,日晷上的功不断减少,一直到190才停下。
这部功法的推演,足足耗去了3400点功,几乎是紫气东来剑诀的两倍!也到了目前演道台的极限。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部功法虽是残本,但怎么也是兵家修行法,真正的超凡功法,比紫气东来剑诀的底子要好很多,上限自然也高得多。
待到推演完成,姜望接过全新的功法看了看,发现它不仅仅是补完了白虎炼体决的残篇,还进行了开拓与进化,如今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篇,最后四灵合一,威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姜望退出太虚幻境,拿起功法离开。刚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俏生生的红裳佳人立在门口。其人眉眼如黛,秋波涟涟,只是一个匆促的眼神瞥来,便是无尽的风情隐约。
她眸中含情,红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借过。”姜望从她身边走过。
倒不是姜望真有这么不解风情,而是他刚刚从太虚幻境出来,有一种险些被人撞破隐秘的惊慌感,再美的佳人他也无法欣赏了。
饮酒真的误事,姜望暗暗警惕。他竟然直接在三分香气楼这等鱼龙混杂的风月场所进入太虚幻境,这完完全全是有些忘乎所以。
姜望匆匆走回赵汝成的包间,静待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跟上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坐回原位。
将白虎炼体决还给杜野虎,新推演成的四灵炼体决只存在于太虚幻境中,还需另外抄录。
“你什么时候走?”姜望问。
“明天一早。”杜野虎说。
“明天我们送你……”
“笃笃笃~”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进。”赵汝成随口道。
进来的是三分香气楼的老鸨,一个脂浓粉厚的艳装妇人。
“哎哟喂~咱们赵公子真是越来越英俊了。”那妇人调笑着,还伸手作势往赵汝成脸上摸,显得十分熟稔。
赵汝成往后一让,故意瞥过她胸前裸露半截的雪腻,“别靠太近,我晕胸。”
老鸨做作的娇笑了一声,“讨厌~之前你可没这个病~”
“之前你们三分香气楼也没这么端着啊!”
老鸨眉头一皱:“可是小店有什么服侍不周到的地方?是不是刚才那些贱婢怠慢贵客?”
赵汝成也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说呢?我今天砸了这么多银子,你都不肯让妙玉出来见我一面?三分香气楼名满天下,难道只有这等吊着恩客的手段?”
三分香气楼是真正名满天下的风月场,在列国都有分楼。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艳名传遍天下豪杰之耳,号称艳绝天下。
但凡见过她的男人,无不甘为裙下之臣。这其中不乏实权大将,名门贵胄,甚至传说中更有一国之主、一派之尊,都对她痴心不改。
三分香气楼的底蕴,无疑是可怕的。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小小分楼,虽然没有什么高人坐镇,但仅凭三分香气楼这个名头,便足为本城最具格调的风月场所。
正因为三分香气楼的背景,老鸨才底气十足。但也同样因为这个背景,她绝不敢让三分香气楼的名气受损。因而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有没有可能……”这时候一个令人酥软的声音接下话题,身着大红衣裙的女人婀娜步入。红色是不容易穿得好看的颜色,容易陷入艳俗。但她却恰好合适,或者说她本身就是“艳”这个字最好的诠释,不会被遮掩。
她走进房间来,用那双秋眸绕了房里众人一周,最后含羞带笑地落在赵汝成身上,“会不会不是妈妈拦着不让我见你,而是我不想见你呢?”
她自然便是妙玉了。
第三十五章 你只是太无聊
相较于那些名扬于大国名城里的三分香气楼,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分楼大概不值一提。但只要见过妙玉的人,都不会这样说。
方家如今的主事人之一方泽厚,也就是方鹤翎的生父,方鹏举的伯父。其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更是独立拓通了云国商路,能力与名望兼具,隐隐便是方家下任族长。这样的人物,便对妙玉姑娘痴缠不已。每趟行商归来,第一件事必是来三分香气楼消遣。
如此之事,不胜枚举。方泽厚不是第一个拜倒在妙玉裙下的大人物,也不是最后一个。
而贪花恋草的赵汝成,也正在其间。自从他听说妙玉的艳名之后,便一掷千金,几乎把三分香气楼当成家来住,大有不得手誓不罢休的气势。
“不会有这种可能。”赵汝成很是平静地说,“抗拒见我的女人,迄今还没有出生呢。”
他同时在心里补充,姜安安当然不算女人,她还只是个小屁孩。
妙玉微微颔首,似是表示同意:“的确,赵公子长相是一等一的俊俏,出手更是一等一的阔绰。实力不俗,家世又好,前程远大,一颗心玲珑剔透,一张嘴蜜里调油,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抗拒你呢?”
“但是。”她说但是,眉间忽起一丝哀怨,叫人迫切地想要帮她抹去,“但是你不够喜欢我啊……”
好像赵汝成不够真切的喜欢,令她哀愁。
“嘿嘿嘿……”
一阵十分猥琐、十分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场间气氛。
却是黄阿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但醉意又未完全散去。这刻正拄着下巴,一脸痴笑地看着妙玉姑娘,“嘿嘿嘿……”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姜望掩面不语,他倒是认出来了妙玉就是他先前撞上的红裳女,但这种环境里他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杜野虎顺手就想把黄阿湛拖出去宰了,以免再这样一起丢人。正在考虑值不值得在从军前背一桩命案。
“怎么叫不够喜欢呢?”唯有赵汝成丢人不丢阵,一脸镇定,仿佛完全不认识黄阿湛,尽显花丛老手的道行,“我从来没有追逐一个女人这么久,自从见到妙玉姑娘之后,我在三分香气楼待的时间,比在城道院都要多。我的喜欢都要溢出来,都快淹没这里了。”
他起身离席,翩翩地向妙玉走近。
“这里。”他按着自己的心。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此等俊俏样人。饶是老鸨一生经得无数风浪,此刻也目泛迷晕,竟有些摁不住心动。
但妙玉只用一句话就拦住了他——
“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太无聊了。”
赵汝成挂在脸上的迷人笑容散去了,他止住脚步,不再往前。
“我现在的确不喜欢你了。”他说:“我讨厌太聪明的女人。”
姜望一直知道,赵汝成是个很怕麻烦、也很无所谓的人。他好像没有什么在乎的事情,得过且过就是他的人生格言。
他挥金如土,荒废光阴。像浪费金钱一样,也浪费天赋。但这都是他自己的事,谁也没资格干涉他。
所以他能够理解,赵汝成嘴里过于轻浮的喜欢和不喜欢。
然而话又说回来,在青楼妓馆里聊喜欢不喜欢,本身就是一件幽默的事儿。
“走了走了回家了,我还得给安安做饭去呢。”姜望起身说道。
“三哥。”赵汝成一脸诚恳地看着他,“咱打包点菜回去行么?别自己做。”
那边杜野虎也凝重点头,一脸的心有余悸:“安安还是个孩子。”
“……”姜望面色难看,“还走不走?”
“走走走。”
杜野虎一把架起黄阿湛,不理会他的挣扎痴笑,一行人一哄而散。
妙玉就那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离去,什么话也没说。
但她的手指轻轻一绕,在众人不知情的状态下,一颗准备多时的白色粒状物,就悄然落在姜望的后背上。
并且渗透了进去。
……
杜野虎送他烂醉的酒友去了,赵大少自然是回府休息,姜望独自去了道院的宿舍接安安。
接到姜安安的时候她情绪明显不是很高,小嘴鼓鼓的,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怎么啦我的小安安?”姜望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
“没事。”姜安安噘着嘴说。
“那就好。”姜望招了招手,“回家吧。”
“……”姜安安都惊呆了。难道真的不打算多问一下,再关心几句吗?
那边凌河也不做挽留,只挥挥手,“安安再见。”
姜望明白,恐怕这位大哥早就想着修炼了,只是碍于要照看姜安安而无法投入。他的天赋不算顶好,但勤奋确是一等一。
“凌河哥哥再见。”姜安安虽然不太开心,但基本礼貌还是有。
“对了。”临走之前,姜望顺嘴般地说:“我们几个的道勋都转给你了,凑一凑应该距离开脉丹不远了。你加把劲,早点去换。”
凌河沉默了一会,才说:“应该先给汝成的,他年纪最小,天赋也最好,不该浪费。”
“他没有兴趣。”姜望索性一并解释了,“然后虎哥打算去九江玄甲,走气血冲脉的古兵家路子。”
凌河没有再推让,只是说道:“好。”
他知道,赵汝成的没兴趣是真没兴趣,杜野虎的决定也是真的没人可以挽回。他能做的并不多,现阶段想做的事就是,最好能不浪费这些道勋、这些情谊。
“回家咯。”姜望一把举起姜安安,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肩上,脚步稳健地往家里走。
姜安安忽然就高兴起来,“驾”了一声,小腿在姜望身前乱晃。
离开道院的一路上,她还兴致勃勃地代表姜望发言。每当有人打招呼“姜师兄好”的时候,她就脆生生地回:“你也好呀。”
姜望也随着她,便只点头示意。
“凌河哥哥是不是很无聊啊?”回家路上,姜望随口问道。
“还没下学,他就在门口等着啦。人家下学后还有事情要忙,他也不让,一直跟着我。”姜安安咬着手指头说。
凌河是宽厚可靠的性子,让他帮忙照看姜安安,最是稳妥不过。形影不离也只是基础操作。
“你能有什么事情忙。”姜望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指头扯下来,“别咬指甲。”
“嚯!”姜安安气得当场就要跳下来,想想离家还有一段路,便算了。“我忙得很咧,懒得跟你说。”
姜望也不甚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凌河哥哥人很好的,安安对他要有礼貌。”
“不可以甩脸色。”
“别咬指甲了。”
声音就这么渐渐远了。
——“知!道!啦!”
第三十六章 秋将尽
照例做过晨功、吐纳道元之后,姜望就把姜安安送去了学堂,然后转去城外,送行杜野虎。
这年头出远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是充满生离死别的辛酸。
人类之所以聚村而居,聚镇而落,聚城而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杀之不尽的野兽,乃至藏于山野间的凶兽、妖兽。
城镇是安全的,除此之外就是那些官道了。倒不是说烙刻于官道上的阵纹有多么万无一失,庄庭不可能也没办法有那样巨大的付出,事实上那些阵纹的效果多为震慑。
更有用的手段是,庄庭会调集强大修士定期清扫这些道路——官方称之为“犁地”——以确保那些没有灵智但直觉敏锐的凶兽记住危险,不敢轻易靠近。
以杜野虎的实力,只要走官道,倒也没有太大危险。
姜望赶到城郊的时候,赵汝成凌河都在,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兄弟几人中,杜野虎性情豪迈,朋友最多,但他不喜扭扭捏捏的儿女情态,所以并未把入伍的事情告知其他人,而是托凌河事后代为传达。
野地上摆了一桌酒席,毫无疑问是赵汝成的手笔。
姜望从怀中掏出连夜抄录好的《四灵炼体决》,递给杜野虎。
杜野虎只翻了两页便虎目放光,“老三,好东西啊!”
“我看看,我看看。”赵汝成特别好奇地凑过来。
但只看了几行就扭头,“炼体啊,那得多累。”
“这么好的功法!”杜野虎恨铁不成钢,“你再看几眼就不舍得放了。”
虽然一眼就看出这部功法是白虎炼体决的完整升华版,但他没有问姜望的来源。姜望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甚至姜安安都有自己不愿告人的小心事,没有穷根究底的必要。
他也没有独占的想法,这部功法他一眼就爱上了,更希望其他几个兄弟能不错过。
赵汝成摆摆手,“太长不看。”
杜野虎转向凌河,凌河摇了摇头,“我现在以开脉稳定通天宫为主,别的功法暂不能分心。”
他是稳重的性子,一步一个脚印。几兄弟的道勋凑在一起,便只差二十余点道勋了。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任务,但入品的任务他的实力应付艰难,更多是跟在师兄们后面做一些边角工作,因此获得的道勋也极少,通常一点两点的加,有时候甚至一无所获。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距离超凡越来越近了。
姜望则笑吟吟的:“我也会用这部功法炼体,等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便看看谁修得更深。”
“剑术天赋我不如你,这兵家修行法……嘿嘿,你等着瞧吧。”杜野虎信心十足。
“那就,新安见!”
“新安见。”
姜望等人去新安城,自然是晋入国道院之日。而杜野虎去新安城,也至少得做到九江玄甲里的实权将军,才能去庄都演武。
对未来多么恢弘的想象,都在少年人的闲语中。
几兄弟随意吃了几口,聊了几句。除了从不饮酒的凌河外,剩下三人都连饮三大碗,权为饯别,倒也没谁泪沾衣襟。
然后,杜野虎对着西南方向也举了一碗酒,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倾洒。
众人都知道,他是在跟谁告别。
杜野虎这次去九江,是自南门出,走官道。而通往绿柳河边的小径,正在西南方向。
九江玄甲的招募,从兵部至道院都大开方便之门,毕竟这支军队说是庄国的颜面也不为过。所以他离开城道院倒也不需太多程序。
该说的话早已说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走啦!”
最后,杜野虎只这样说了一声,便背了包袱,赤手空拳的上路了。
其时,无风无雨,云层渐开。
而秋日将尽了。
……
林正伦作为望江城林氏的旁支子弟,最近出尽了风头。
先是娶了一个寡妇,被人嘲笑,但他却不以为意,婚后夫妻恩爱和睦。过不得几天,他便撬开了枫林城的药材市场,这在极重商业的望江城,无疑为他赢得了相当的认可,更借此开始掌控林氏内部的药材生意。
说不得便要旁支变嫡脉,麻雀成凤凰了。
这时人们才知道,他娶的那个寡妇可不简单。人家带着嫁妆呢!整个凤溪镇上商誉最好的药材店。
谁不知道枫林城的药材生意全看凤溪镇的收成?而在凤溪镇里,姜氏药铺那是远近闻名,隐执牛耳。当然,如今也改姓林了。
当初林氏的药材想方设法往枫林城挤,却进展艰难,谁也没有想到这林正伦另辟蹊径,靠一桩婚事破局。倒令不少后知后觉的人懊悔,毕竟那寡妇本身姿色不俗,更遑论有如此收益呢?
望江城上望江楼,坐在望江楼里眺望远处,浩荡清江如蛟龙般的身躯便腾挪在眼底。
林正伦坐在主位上,与近来新结识的好友推杯换盏,听着在座众人的如潮马屁,好不得意。
蹬~蹬~蹬!
上楼的声音如此清晰,林正伦转过头去,正要看看是谁这么没颜色,他林大官人明明已经包下了这一层啊。
这一看,与他同坐的众人便已纷纷起身。
“林少爷。”
“林少爷!”
姓林的少爷有很多,但能让在座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点头哈腰的,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林氏族长的嫡子,林氏已经确定的未来族长,林正礼。
林正伦下意识的便要起身,但强行按捺住了,便坐在原位,含笑道:“正礼弟,今日怎么得空来望江楼?我已包下了这层,你们随意玩耍便是,开销都记在我账上。”
是啊,论起来,他还是这位林少爷的兄长呢。以前位低人轻没什么好说,如今凭借好大功劳跻身嫡脉,论一论辈分,排一排座次,也是应有之义。
纵然他不可能跟林正礼争这林氏族长的继承之位,但他眼看就要掌握整个家族的药材生意,自然是有坐着说话的底气。
此言一出,跟着林正礼身后的公子哥儿们便都笑了。他们都是各个权贵之子,纵然笑得莫名其妙,林正伦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林正礼本人平和得很,他还对拱手林正伦行了一礼,“正伦哥客气了。”
在林正伦的殷勤相邀下落了座,林正礼便笑道:“一直以来也没甚么机会,今日既然得巧遇上了,小弟正有些话要与兄长说。”
林正伦颇为自得地顾盼了一番,意思是你们瞧瞧,林氏未来的族长多么尊重我?
嘴里却着意谦虚道:“正礼弟客气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为兄痴长几岁,也总有些人生经验能说与你听。”
“那就好。”林正礼笑了笑,“枫林城那边的药材生意,可已经巩固下来了?”
这问题搔到痒处,林正伦哈哈大笑,“为兄出马,岂有拿不下来的道理。正礼弟你且看着,用不了三两年,整个枫林城域的药材,都要跟咱们林氏姓!”
“那就好,那就好。”林正礼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兄长也可以安心去秋园休养了。”
“那是!”林正伦先是下意识地附和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什……什么??!”
秋园名字好听,却只是族里孤寡老人养老的地方,他林正伦什么年纪,怎么就该去养老了?
“正礼弟别开这种玩笑了。”林正伦强笑道。
林正礼却收敛了笑容,“我从不开玩笑。药材这块,我亲自来接手。”
跟他一起上楼来的公子哥们又笑了,那笑声很轻,听起来又很重。
秋日的风吹拂过清江水面,又穿入望江楼中,吹到林正伦身上。
他意识到他无法抗拒。
他这时才觉得冷。
原来已经是深秋了。他想。
第三十七章 三城论道
四灵炼体,青龙在东,属木。
姜望体味着生机,感受气血的生长。不知是否错觉,通天宫内新诞生的道元,似乎也更灵动了一些,倒是让排列阵点的难度缩小了不少。
在未开天地门之前,就能直接以木行元气蓬勃肉身,这无疑是兵家修行法的优势之一。
四灵炼体决,以金行元气伐骨,以火行元气淬躯,以水行元气温养血肉,再加上增长气血的木行元气,端的是完备非常,不失大道。
对姜望来说,他并没有转修兵家的想法,更不打算尝试以气血冲脉。但壮大的气血之力同样能够反哺道元,以加快他凝聚道旋的速度。
原本,他每天也只能做两到三次冲脉修行,除此之外的时间只能用于锤炼剑术和钻研道典。但如今紫气东来剑决也已到了一个瓶颈,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分心于炼体并不会耽误修行工夫。
周天星斗奠基阵图的前景看起来似乎非常美好,但它的确太艰难缓慢了些。
不过姜望并不焦虑。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一株九十九年的人参可以卖一百两银子,而如果肯再等一年,百年人参的价格是以黄金来计价。
等待并不徒劳,有些未来值得等待。
所以哪怕道院里都传了不少风言风语,什么方鹤翎都快凝聚第二个道旋了啊,什么谁谁已经开脉,很快就要后来居上。
姜望依旧按部就班,不慌不忙。晨钟暮鼓,日夜不辍。
……
十月又别称露月,秋去冬来,露水多生,故得此名。
对枫林城的居民来说,这个十月最重要的事情无疑是三城论道。
所谓三城论道,顾名思义,乃是临近三城道院的一次联合演道竞技,旨在互相切磋、彼此磨砺,实际也是为每年十一月的郡道院试做准备。庄国各地城道院都有类似活动,只是名目不同罢了。
譬如岱山郡域以青岚城和白鹿城为首组织的“北风演雪”,取自“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就文雅有趣得多,甚至成了岱山郡远近闻名的盛事,每年吸引不少游客。究其实际,也只不过是周围五座城市联合起来的演道竞技。
相形之下,“三城论道”就简单朴实得多。没办法,这临近的三城分别是望江城、枫林城、三山城。
枫林城自不必说,朴实就是它的风格。枫林城郊红枫似火,倒也不乏美景,但唯一一首有些名气的诗,还是一个青岚城修士路过的时候写的。
望江城骨子里就逐利,根本不在乎雅致不雅致。三山城就更简单了,那里的人至今被蔑称为山蛮呢。
三城根底便是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随着这些年的发展下来,它渐渐不止于学员之间的切磋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反映了三城的强弱,影响到庄廷的资源分配,也就有了激烈意味。
今年正好轮到枫林城,整个枫林城上至城主,下至寻常百姓,都十分关注。各大酒楼早已张灯结彩,官府加强治安,小偷一时绝迹。
枫林城道院中,自然也有一番拔选。
……
“事情就是这样。”魏去疾难得与董阿同时出现,只是都不肯落座,便都立在台上。
“按照惯例,咱们城道院分别选一年生、三年生、五年生各两名,参与这次演道。”魏去疾皮肤黝黑,眼神严厉,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吓人,“我就直说了,许胜不许败。输了的人,别怨我魏某人给你穿小鞋。”
所谓一年生,是在道院修行一年左右的,其实主力都是在上届的弟子中去选,修行时间都一年多了。三年生五年生亦是同理。之所以没有五年以上的学子论道,是因为一般超过五年还没能晋入郡道院的,也都基本放弃修行的指望,转去世俗享受富贵了。
一城之主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台下站着的道院生都难免紧张起来。有些计划在这次三城论道上出风头的学员,当下就开始犹豫了。
“一年生胜一场,奖励十点道勋。三年生一场二十点,五年生一场五十点。”嘴里补充着暖场的话,董阿的表情却依然十分冷肃。
两人一个黑脸、一个冷脸,倒也相得益彰。只是枫林城两个最大的人物,都不约而同表现出了对这次演道的重视。
这不仅涉及到资源的分配,同时也是他们治政的体现,是颜面所在。
尤其是在一整个小林镇沦为荒地之后,枫林城迫切要发出有力的声音。
“下面我直接报名字,有自觉实力不足,想要退出的,现在就说。”既然这场论道如此重要,董阿也就不搞自主报名那一套,而是直接点名:“这次论道由张临川带队……”
台下,张临川很无奈地按了按额头,嘟囔道:“我压力很大啊。”
“你压力很大?”台上董阿的目光已经落下来,以五品强者的修为,别说是嘟囔声了,哪怕只是放个屁,他都能第一时间找到屁的主人。
“但我信心很足!”张临川立即道。
董阿这才放过他,继续去念其他人的名字。
“张师兄不愧是张师兄,连院长都认可你是咱们道院第一人!”黄阿湛很狗腿地在旁边小声拍马。
张临川今天来院里的时候已经很迟,索性没有去到前排,而是跟姜望等人站到了一起。或许就是为了被院长忽视吧,可还是第一时间就被揪出来了。
“要是祝唯我和魏俨都能上,还能轮得到我辛苦?”张临川很清醒地瞪了黄阿湛一眼,他可不想明天就被魏俨提刀找上门来砍。
但他旋即就用手帕捂住鼻子:“你多久没沐浴了?”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把时间浪费在沐浴上?”黄阿湛大义凛然,旋即又低头闻了几闻,“没味儿啊……”
张临川很是嫌弃地往前挪了两步。
魏俨是兵部的人,不能参加道院间的论道很正常。但祝唯我为什么又不在?这等头面人物,不正应该出现在这种时候么?
姜望想到就问了:“祝师兄为什么不能上?”
“哦,好像追杀吞心人魔去了。”张临川随口道。
“!!!”
“!!!”
姜望凌河黄阿湛,齐刷刷式的目瞪口呆。
追杀?
九大人魔是何等凶名!肆虐列国,行恶无数,说是天下凶徒也不为过。哪怕熊问是以残忍手段才位列其中,是九大人魔里最弱的那一位,那也是打开了天地门的六品强者,有资格被称为腾龙修士的存在!
九品修者以道元布列阵点、建立道旋完成奠基。道脉真灵游跃道旋中,是为游脉境。
八品修者建立三个道旋并在通天宫内构筑小周天循环。是为周天境。
七品修者建立天地人三个小周天循环、完成大周天循环,而后贯通肉身、涤荡通天宫,道脉大龙就此苏醒,才能得见天地门!是为通天境。
封闭通天宫的天地门,又称修行第一关。只有打通了天地门,才能明心见性,道脉腾龙。
在六品之前,任何一个道院弟子的制式道袍,都只能是麻衣。以示不畏艰苦,披荆斩棘之心。
而到了六品之后,中三品的强者,便可着腾龙道袍。腾龙、内府、外楼三境,只在细节上稍作区分。
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荣誉的具象。
任何一个有资格披上腾龙道袍的修士,都可称强者。
更何况熊问这等凶名赫赫的存在,更是腾龙境修士中的高手。
而如今,祝唯我,区区一个城道院的学子,竟然在追杀他?
第三十八章 我能伤人吗?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啊。”凌河感叹,只觉高山仰止。
“那祝师兄现在是什么修为?”姜望又问。
“我也有一阵没见他了。”张临川莫名叹了一口气,“应该已经打通天地门了吧……”
“那跟师兄你也差不了多少啊,尚在伯仲之间!城道院第一,我还是看好张师兄你!”黄阿湛非常执着地捧臭脚。
众人都知道,张临川已见天地门许久,距离六品腾龙境就是临门一脚的工夫。所以说是差不了多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张临川非常奇怪地看了黄阿湛一眼,又外撤了两步。
人祝唯我虽然只是初入六品,但他可是满世界在追杀吞心人魔啊!那能是一般的初入六品吗?
赵汝成与姜望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也往别处挪了挪。
“诶诶诶,你们什么意思?”黄阿湛嚷嚷道。
赵汝成叹息道:“总算知道杜老虎怎么越来越蠢了。”
姜望也抬头看天:“或许蠢会被传染吧……”
这时董阿已经念到了一年生的最后一个名额:“按照惯例,一年生的论道中,每个道院都要有一个名额,给到最新一期的道院弟子,以示江山代有才人出……”
看台下,方鹤翎蓦的攥紧了拳头!
与他同期的道院弟子中,只有他与姜望最先开脉。如今几个月过去,也有其他学子完成了开脉,但已经完成奠基了的,只有他方鹤翎。
可算独领风骚!
如果说要代表枫林城道院新生的水平,舍他其谁?
这是一种荣耀!足以冲刷掉他父亲之前力排众议为他买下一枚开脉丹的质疑。
他,方鹤翎,一定要……
“姜望。”董阿说。
台下一片骚动,作为外门第一晋入内门,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于道证死斗中利落取胜,姜望的名字在整个城道院并不叫人陌生。对于他在奠基之前徘徊许久的事,也在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下传得很广。
什么江郎才尽、后继乏力,来来回回说的都是这么一桩事。
而在院长董阿的眼中,他竟然代表新生最强水平?
“院长!”方鹤翎愤然站出,迎着董阿冷肃的目光,他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忐忑已极,但很快又梗着脖子:“我……我不服!”
“哈。”魏去疾笑了,他很高兴看到董阿被质疑,尽管他相信董阿的眼光绝不至于出错。
“很简单。”魏去疾道:“上台来,打一场,谁赢谁去。”
话出口才知道自己多么愚蠢,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也不该在这种场合质疑董阿,质疑一个可以轻松决定他未来的大人物。
方鹤翎只觉后脚跟在发颤,但他仍硬撑着、看着董阿。他已经骑虎难下。
好在董阿似乎并没有难为他的想法,也没有拂魏去疾的颜面。
“可以。”他这样说。
方鹤翎松了一口气,他尽量挺直脊背,在人群的注视中向高台走去。
他要以熟稔的道术操作,摧枯拉朽地战胜对手。他要证明,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枫林城道院的名声。堂堂三城演武,怎能派一个没能奠基的家伙出战?
他感受着人群的注视,那里面有惊有羡,有嫉恨也有凝重。
走在人群让开的道路上,他忽然想,当年堂兄方鹏举风光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而方鹏举已死在进入内门前,他却已经堂堂的内门弟子了!
然后他听到了姜望的声音。
整个事情从发生到演变的过程中,姜望都十分平静,平静得仿佛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在董阿同意了以战斗决定名额的方式之后,他抬起眼睛,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可以伤人吗?”
我可以伤人吗?问的是规则允不允许,而不是他能不能够。
方鹤翎肺都要气炸了!
董阿面无表情,只是道:“不可致残,不可致死。”
意即除此之外,都可以。
高台上站着魏去疾、董阿,以及他们身后的几个枫林城官员、道院教习。此时俱都往后退了几步,站到高台边上,让出空间来战斗。
姜望点点头,一手扶着剑鞘,从容走向高台。
而已经站在高台上的方鹤翎,目光如钉子般钉在他身上。
“放心,同门一场,我不会打残你的。”方鹤翎咬牙说。
人们期待着姜望会回以怎样的狠话,然而姜望沉默。
两个人在高台上站定,相对。
这一幕让许多人想起来几个月前的道证死斗,其中一个还是姜望,另一个,还姓方。
魏去疾本来兴致勃勃,但在注意到方鹤翎的激动、急切之后,再看看姜望自始至终的从容平静,他忽然意兴索然起来。
一个明显是从未生死搏杀过的嫩雏,一个是不知经历了多少战斗的修者。纵然修为上有些许差距,又哪里有悬念可言?
“开始吧。”他无趣地挥了一下手。
锵~!
是长剑出鞘的啸叫!
在战斗开始之前,方鹤翎设想过许多战斗方式,衡量过用何种道术开局最为有利。他并不愚蠢,他知道他相较于姜望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道术上。他可以使用道术,而姜望不行,这就是胜机。
然而,那剑太快了。
方鹤翎最后选定的道术是火焰刀,在五行基础道术中,此术最为暴烈,他也掌握得最为娴熟。
为了保持领先地位,为了洗刷族里的质疑声,他也没有松懈过,他一直在努力。
如今,他甚至只需三息就可以完成掐决!
但,那剑太快了。
是两息,或者一息?总之他的掐决才刚开始,那柄剑已经横在了脖间。那剑刃的锋芒隐隐在刺痛着颈间皮肤、血管。
结束了?
这是什么样的剑术!
姜望侧转剑锋,用剑身轻轻拍了一下方鹤翎的脸颊,让他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你输了。”姜望说。
方鹤翎感到茫然,觉得无措。怎么会,怎么会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使出一个道术!
如果,如果,如果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完成了小周天循环,将火焰刀道术烙印在通天宫里,他就可以完成瞬发。就绝不会再出不了手!
如果……
他猛地抬头,咬牙道:“你肯定用道元催动剑术了,你连奠基都未成,道元用一颗少一颗,居然为了这么个比试,就舍得拖延奠基时间。你还真是舍得!”
姜望收剑归鞘,转身下了高台。一如之前每次遇到方鹤翎的挑衅时一样,懒得回应,不屑一顾。
一只蚂蚁拦在路中央挑衅,而人类根本听不到它的声音。
“你一辈子都奠不了基!”方鹤翎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滚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董阿袍袖一挥,方鹤翎便真的整个人滚下了高台。
他起身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同情或鄙夷的眼神。
他愣怔了一下,忽然大吼一声,踉跄逃离了这里。
第三十九章 控元决
参与三城论道的另一位一年生,其实已是上一期内院学子了,算是堪堪踩在一年期的尾巴上。而三年生的两个代表都是姜望的熟人,黎剑秋和王长祥。
五年生张临川之外的另一个人,则是一个姜望并不认识的师兄。
因为道勋是消耗品,道勋榜上的排名并不完全反映实力,至少在董阿这边,有他自己的判断标准。
当然,这次论道还是以张临川为首,他也寄予了魏去疾和董阿夺魁的期望。要是祝唯我在,他们或者不必如此,但现在祝唯我找不到人,董阿也只能牢牢盯着张临川了。
对此,张临川表示,压力很大。
三城论道开始的时间是十月初十,在此之前,包括张临川、姜望,所有人都要经过“特训”。
并不是用什么法子短期内极限压榨学子战力,那并非正途。即使赢得眼前的比赛,输的也是学子的未来。而是董阿本人亲自针对参赛的每个人做出指点,这就是极大的福利了,也可见董阿的重视。
董阿每旬会亲自讲一次课,那一堂课必然座无虚席,许多常年在外做任务的师兄们都会特意在那天赶回道院。姜望也一次都不曾落下。
但董阿讲课,是面向整个道院,当然不可能特意照顾姜望的进度,所以他听得很吃力,收获并不多。
与董阿也已经见过许多次了,姜望在他面前仍不敢孟浪,不说蹑手蹑脚,但也恭恭敬敬。这位强者毕竟向以性情刚直闻名,新安城里的大官,也是说顶撞就顶撞。就连魏去疾在有董阿的场合里都不太自在,更何况姜望这一小小学子。
“你开脉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未能奠基?”甫一坐下,董阿便直接问道。
姜望硬着头皮道:“许是弟子资质鲁钝……”
那边董阿已经直接探手过来,“算了,我自己看。”
姜望不敢抗拒,只能寄希望于董阿发现不了他的秘密。当然,如果发现了,问题也不大。道院学子与院长有师徒之谊,在以后的庄国官场上,也会被视为一体。本质上来说,他们一荣俱荣。只要没什么原则上的问题,董阿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况且,天地门既是壁垒、也是遮掩,在天地门未开之前,深藏于通天宫内的情况,并不是那么容易探查的。除非董阿亲自出手,自外而内冲开姜望的天地门,但那样一来,姜望也就毁了。董阿不会那么做。
董阿的手刚刚接触到姜望的脊柱,便皱起眉头:“你奠基已是极慢,怎么还兼修了炼体法门?”
像道法儒这等显宗,自有泱泱气度,并不忌讳弟子兼习其它流派功法。让董阿在意的,是姜望会不会因此分心,反而忽略了修为才是根本。
姜望答道:“弟子早晚冲脉,从未懈怠。只是气血所限,一天只能冲脉两次,所以兼修了炼体功法,以期壮大气血,多做冲脉修行,多聚道元,以求早日奠基。”
“每次两次冲脉已是足够,道元并非越多越好,掌控才是正途。”终归这些只是小节,所以董阿也只本着负责的态度点了一句,他用秘法在脊柱外感受着姜望通天宫里的情况。
“你所用奠基阵图并非归元阵?”董阿忽然问道。
还是被发现了!姜望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松懈。在董阿这等经验丰富的强者面前,要想隐瞒什么,实在是难如登天。
“是。”姜望老老实实承认,“弟子所用奠基阵图比归元阵复杂得多,这也是弟子迟迟未能奠基的原因。”
“胡闹。”董阿斥责了一句,“这世上比归元阵优异的奠基阵图多得是,你可知为什么咱们玉京山一脉还是普遍以此奠基?因为它稳定、安全、高效,能够安稳用于任何规模的通天宫中,是适用性最广的奠基阵图!奠基这等大事,你怎能不问过师长,就自己想当然?”
姜望脸上燥热,心生羞愧。还不是因为在方鹏举的背叛之后,他成了惊弓之鸟?虽不至于说时时有被迫害的臆想,但也再不敢坦露自己的奇遇。
说到底,他对董阿还没有完全建立起一个弟子对师长的信任。
那天董阿见到他的伤势,第一时间出手封住道院,那一次的确令他感动。但,在过往与方鹏举相处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感动还少了吗?
他正要跟董阿说自己用的是什么奠基阵图,董阿已经摆摆手:“罢了,事到如今,光阴已经耗去,多说无益。”
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枚青色玉珏,递给姜望:“这枚玉珏里记录有一门秘术,可以帮助你提高对道元的控制,让你能够早点完成奠基。常年佩戴,还有清心明性之用,你拿去吧。”
“弟子惶恐。”姜望见是这等随身之物,连连拒绝:“这是董师爱物,弟子怎能夺爱?”
董阿摩挲着玉珏,一贯冷肃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缅怀,“故人所赠,故人已成黄土。”
他迅速恢复常态,不容置疑地将玉珏放进姜望手里:“此物于我已经无用,你拿去吧。庄国的未来,是你们的。”
手握玉珏,心神稍一沉入,便有一门秘术流过心头,名为——《控元决》。
姜望将玉珏握紧,大礼拜倒在地,“弟子谢过恩师!”
董阿不是喜欢表演师徒情深的性子,很是干脆地把姜望拉起来,又说了些修行时须注意的地方,便挥挥手让他离去。
……
今天因为要跟着董阿修行,姜望仍拜托了凌河去接姜安安。所以此时他倒不必特意再去一趟私塾,而是直接转去宿舍便好。
新得的秘术对姜望来说意义重大,他如今炼体有成,气血充沛,每日可做四次冲脉修行,吞吐道元四颗。唯独周天星斗阵图越到后面越复杂,以他如今对道元的掌控能力,每一次布列阵点都几乎要耗尽心神,事实上这才是后来制约他迅速奠基的问题所在。
而控元决,就能够帮助姜望以最少的心力掌控道元,使他在布列阵点时游刃有余,不必虚耗苦工。
董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并给出了解决办法。师父一句话,胜过十年苦功。
将控元玉珏小心翼翼系在腰间,姜望打算这辈子也不摘下来了。
董阿把他视作将来的得意门生,舍得以随身爱物相送。他此时,又何尝不是已把董阿视为依靠了呢?
“有你的请柬。”
去凌河那里接姜安安的时候,凌河忽然说。
姜望一手抱着姜安安,一手接过请柬看了看,才明白凌河的脸色为何那般凝重。
请柬的主人是方泽厚。
方家下任家主最有力的竞争者,方鹏举的伯父,方鹤翎的父亲。
而设宴的地方,是望月楼。
几个月前,方鹏举设局毒害他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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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他不配
“有意思。”姜望笑了。
“你去么?”凌河问。
“为什么不去?”姜望转头对安安道:“哥带你胡吃海喝去,怎么样?”
姜安安很认真地点点小脑袋。
凌河于是整理自己的衣着,顺手把剑带上了。
“哎!”姜望拦住他:“你不用跟着,又不是去打架。”
迎着凌河的眼神,姜望又补充道:“放心吧,方家没那么蠢。”
凌河想了想,也觉有理,便又把剑放着,盘腿坐下了。对他来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他可以整日整日的修炼。
修炼别有乾坤,修炼乐在其中。
……
走在去望月楼的路上,安安忽然仰头问:“方家是不是坏人啊?”
“哦?”姜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连凌河哥哥都想打他们呢。”姜安安说。
姜望笑了起来。
凌河那样的性格,确实很难得对谁表现敌意。
“那我们不去吃饭了。”姜安安又道。
“那不行,必须去吃,还要吃出风格,吃出水平。”姜望故意道:“把坏人吃穷,咱们就是做好事了,明白吗?”
姜安安咬着大拇指,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啪!”
“不许咬手指!”
望江城有一个望江楼,格局甚高,远近闻名。枫林城里名字相近的望月楼,却相形见绌。
此楼并不高,只得三层。却冠以望月之名,难免名实不符,徒惹人笑。
但这楼里的菜肴却是少见的好。因而在这枫林城里,也一向生意兴隆。
姜望抱着姜安安走进望月楼,便直接被方家的下人引至包间内。
一个气质沉凝、面容算得上儒雅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贤侄!”
目光落到安安身上,他的笑容更加亲切:“这就是令妹?真可爱啊。”
姜望是见过方泽厚的,早在他和方鹏举关系亲密时,方泽厚便不止一次请他们吃过饭。彼时方泽厚对自己的侄儿还是一副爱护有加、深寄厚望的样子。在方鹏举死后,因为死得不光彩,方家竟没人肯出面葬他。
他的贤侄,姜望可不愿当,招呼道:“方族长好。”
“还不是,还不是呢。”方泽厚笑了笑,接着便招了招手,从下人那里拿过一串金珠,递向姜安安:“第一次见面,伯伯送你一个礼物!”
姜安安别过头去,把小脸埋在姜望怀里。她小小的脑瓜子里,早就认定了这是一个坏人,连话也不肯跟他说呢。
姜望一边把姜安安放到席前坐好,一边道:“小丫头认生,别见怪。礼物就算了吧,方员外不妨直说,这次邀我见面,是有什么事情?”
方泽厚是捐了一个员外郎的,正经的有官位在身。这声员外并不突兀。
“不忙,不忙。”方泽厚脸上不见丝毫尴尬,挥手让下人把那串金珠收起,然后道:“先尝尝这里的招牌菜,荷叶鸡。”
姜安安早就打定主意吃穷坏蛋,当下便准备开动,却被姜望一把按住。姜望伸出筷子,挨个把桌上的每道菜都尝了一口,回味一阵儿,才挑了几碟菜,摆到安安面前。
“哥哥给你尝过了,这几个菜味道最好。”
姜安安本想抱怨几句,但那荷叶鸡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这下可没空抱怨了,伸手便撕了一个鸡腿啃起来。
方泽厚始终笑容亲切,仿佛一点也注意不到姜望的提防。
“兄妹感情真好。”他赞叹。
“凑合养吧。”姜望随意的敷衍了一句。
姜安安怒视他一眼,但嘴里忙不开,只恨恨地又咬了一口鸡翅。
姜望不以为意,接着问道:“不知员外这次找我,是……”
方泽厚忽然长叹一声,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鹏举的事,我们方家欠你一个道歉。”
涉及到方鹏举,姜望便不能不严肃起来。无论事情经过如何,方鹏举已经死了,便恩怨两消,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对着方鹏举死后的灵位穷追猛打。
“都过去了。”姜望说。
“贤侄虽然这样说,但我方家却不能没有表示。”方泽厚于桌上推过来一只小箱子:“这里是赤金百两,权表歉意。”
“方鹏举的事情,他自己负过责了。”姜望没有心情再打太极了,他看都不看那箱金子一眼,“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方泽厚点点头,“鹏举曾是我们方家的希望,前途不可限量。他于死斗中被你杀死,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我方家没有因此找过你一点麻烦,对吗?”
“对。”这是事实,姜望无须否认。
“现在,伯父有一件事要求你。”
姜望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方泽厚道:“鹏举死后,我们方家下一代的年轻人,便只有鹤翎还算可堪造就。我也只能收拾悲痛,把对鹏举的关怀,都放到鹤翎身上。他也很争气,修炼很努力,修为甚至还超过了你。但……”
姜望眉毛一挑,知道戏肉来了。
“之前和你一战,他被击溃了信心,整个人都垮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借酒浇愁。长此以往,我担心他……就此成了废人。”说到这里,即使是方泽厚这样的老狐狸,声音也有些颤抖。
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嫡子。
“所以呢?”姜望问。
“这话有些难以启齿。”方泽厚道:“但伯父还是厚颜希望,你能够去给鹤翎认个错,说你在决斗中用了……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帮他重拾信心。”
姜望简直想笑了,“我没做过的事情,要我怎么认?”
“不白认,不白认!”方泽厚连连道:“事成之后,除了这箱赤金,我还有赤金百两送上!你只是,假装低一次头而已……”
姜望屈指敲了敲这箱金子,的确笑了出来:“方家也是出过修行者的,方老爷子我记得是八品周天境修士?这些所谓金银,对于修行者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手指按在小箱上,轻轻将它推了回去。
方泽厚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锦盒,小心打开,放在了姜望面前。
锦盒中的道元波动,几乎瞬间就吸引了姜望的目光。
“这里是一颗道元石。对修行者来说,我想是有意义的。”方泽厚表现得很诚恳,“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它就是你的。”
这颗道元石,当然有意义!相较于凡俗的金银珠宝,道元石才是修行者的硬通货,既可以辅助修行,也能够随时用以补充消耗。而且眼前这枚道元石,未被使用过,分量完足,蕴有满满的一百颗道元。
对于姜望来说,只要吸收了这颗道元石,他几乎立刻就达到奠基标准!
他也终于知道,方鹤翎为什么能那么快奠基了,更甚至已经接近完成小周天循环。
但,姜望只是轻轻盖上了盒子,“或许真如你所说,我的低头不值一钱。”
他把锦盒也推了回去,“但方鹤翎他,配不上。”
一直被挑衅的是他,被迫迎战的也是他。哪里来的他要道歉的道理?输了,崩溃了,怪得谁来?难道弱者就天然正义,你弱你就有理吗?
道元石很重要,但是道理,更重要。
“不为你自己,也为你妹妹考虑一下。”方泽厚缓缓道:“她还在私塾念书吧?”
此时的姜安安,还在左右开弓,埋头大吃,啃得满嘴流油。浑不知大人们在聊些什么。
姜望的目光一下子收紧,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且毫不保留的杀意。
方泽厚勉强直视着他,竟有一种跳窗而逃的冲动。他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这少年,与他儿子完全不同,绝非养在温室里的纤弱幼苗。而是已经经历风雨,挣扎求活过的年轻野兽!
“哈哈哈哈。”姜望忽然大笑几声,起身一把抱起姜安安:“不吃了,咱们回家。”
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会在姜安安面前与人逞勇斗狠,不会置姜安安于危险之中。
“呜…呜…”姜安安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人已经在姜望身上,眼睛却还盯着桌上的菜肴。
“算我……求你!”身后,方泽厚这样说。
但姜望已经抱着妹妹推门而出,没有停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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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每个人都有他的软弱
姜望走后,方泽厚身后的墙壁忽然滑开一道暗门,方鹤翎整个人给捆缚在椅子上,被以一种极为屈辱的姿态推了出来。
望月楼本就是方家经营的产业,所以当初方鹏举才会选择在这里谋害姜望。
方泽厚抬抬手,推着方鹤翎的方家供奉这才将他口舌的禁令解开,同时解下了绳索。
但方鹤翎没有动,整个人如一滩烂泥般,就那么瘫软在椅上。
原来之前他就一直在供奉的监视下旁听包间里的这场对话,但既不能出声,也不能行动。
“如你所见。”方泽厚说:“他击败你靠的是真实实力,没有任何诡计花巧。你和姜望之间,就是存在**裸的、你没有注意到的差距。”
方鹤翎没有说话,但他看着他父亲的眼神,几乎带了一丝哀求——那是在说,求求你,别说了!
“如你所见,你的父亲,因为你,丢尽了老脸。”方泽厚继续道。
方鹤翎的眼睛垂了下去,神光涣散。
方泽厚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
“如你所见,咱们方家,因为你,被人瞧不起了!”方泽厚说。
方鹤翎的眼泪滚落出来,他伸手想阻止,甚至想将眼泪塞回去,但这种抗拒如此无力。他根本没办法阻止自己像一条狗一样的软弱。
而方泽厚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为了你,压制你堂兄的资源。我为了你,出让诸多利益,只为给你争取一个进入道院内门的机会。我为了你,什么委屈都可以忍。而你呢?!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整个枫林城的笑柄,如今更是自暴自弃,废物一般。也让我方泽厚,成了一个笑话!”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方鹤翎一边摇头、一边嗫嚅、一边流泪,而后终于大喊起来:“我也不想这样的!”
“那就证明给我看!”方泽厚大吼!
这个中年的男人,这个已经掌握了方家大权的男人,手上的力度松了下来。
他改为以双手捧住方鹤翎的脸,缓声道:“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的儿子。”
……
离开望月楼,姜望的脚步并不沉重。
坦白说,在进入内门之后,他就已经不担心方家会对他做什么了。所谓枫林城方家,虽然财雄势大。但相对于道院来说,又算个什么?
他姜望只要修行上勇猛精进,将来迟早会在庄国有个一官半职,说不定还会在庄都新安城高就。这枫林城里的乡绅望族,根本不必太在意。
唯独今天方泽厚提到姜安安,真的令姜望动了杀机。哪怕方家不做别的什么,只是指使一些族人子女在学堂里欺负安安,这都是姜望无法忍受的。
有些委屈,他可以受,但是安安不能受。父亲已经死去,姨娘已经改嫁,姜安安只有他了。
“你吃饱了吗……喂!还在我衣服上擦!”姜望伸手,一把拉开姜安安的小脑袋。
彼时她被抱在怀里,正偷偷把满嘴的油蹭在姜望肩膀上。
姜安安眨巴着大眼睛,小嘴已经干干净净,但却非常无辜地瘪了起来:“你都不给我擦手手……”
姜望一下子就投降了,声音很是无奈:“你看看我身上还有哪处干净的……随意吧。”
这是自暴自弃了。
姜安安忙碌的小手擦呀擦,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刚说什么?”
“我问你……唉!”姜望叹了一气,直接道:“蔡记羊肉铺?”
“嗯嗯。”姜安安狂点头,她伸出小手,捧住哥哥的脸,往左边一掰:“走这边!”
姜望嫌弃地头往后一让,“我知道路!”
姜安安已经雀跃起来,“驾~!”
姜望便抱着姜安安,转战羊肉馆方向。
“对了,先生让你明天去私塾一趟。”姜安安这回是真想起来了事儿。
姜望皱眉:“你们先生说没说什么事?”
小安安想了一会儿,把头埋到姜望胸膛里,闷声道:“我不知道呀。”
姜望顿时忧心忡忡。
……
与此同时,在城主府中,一场只存在于董阿和魏去疾之间的对话也正在进行中。
“……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有了这个诱饵,不愁他们不上钩。待那些妖人跳将出来,我们就一举收网,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魏去疾握拳一挥,“这就是整个计划。”
“计划很严密。”董阿点点头,表情依然没什么波动:“但我觉得意义不大。”
“为什么?”
“你觉得……”董阿目带讥诮地看着他:“制造小林镇惨案的那伙人,还有必要出现在枫林城吗?”
“你什么意思?”
“我对你说的什么白骨道并不了解,也不清楚你辛苦弄来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吸引力。但三城论道这样的大事,枫林城里戒备森严,那东西真值得他们冒这么大风险吗?傻子是不可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在你我眼皮子底下献祭小林镇的!况且,你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白骨道,不是么?”
“那也只能这样一试了,董阿!小林镇事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本府不能不有所交代!”
“可你有多少把握?你要拿整个枫林城百姓的安危,去赌你的把握吗?”
“枫林城是本府的,本府心意已决!”
董阿拍案而起:“枫林城是庄国的枫林城!”
“董阿,你想想。”魏去疾不得已态度稍缓:“在秦国,在景国,甚至在我们隔壁的雍国!他们可以做到这样的事吗?献祭了一整个镇子!数以千计的人口,多少代本应安息的魂灵!
清河水府稍微一动,整个清河郡的军队都要调防。一个吞心人魔出现,整个清河郡的缉刑司蜂拥而上。对方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这样的事情,你难道还想看到吗?是时候了,我们必须要探个底出来!”
魏去疾颓然坐下:“是,我们都有责任。那些枉死的人,他们临死前记恨诅咒的名字里,应该有你,也应该有我。”
他的声音疲惫:“就按你的计划办吧,道院这边会配合。如果那些妖人真的会再出现,也让我看看……是不是善恶有报!”
“如果那些人真是白骨道的人,冥烛对他们来说应该很重要。毕竟,是从那里……取出来的东西。”
“无论如何,这次我会全力配合你。希望不要让这次的三城论道,成为清河郡的笑话。”
“他们或许会来,也或许不会。但本府,也只能一试。”魏去疾喃喃语罢,转问道:“那个祝唯我,当真赶不回来吗?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的战场不在这里。”董阿侧转过头,似乎透过窗子,看到了遥远天空外的某处,“他是注定会在国道院里发光的人,要名额只是浪费。三城论道的那个名额,我希望能让张临川赢到手。”
“这样一来,枫林城就有两个国道院的人才了。你倒是设想得完美。”
“我会全力指导他们。就算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救赎吧。”
暗室之中,不知是谁的一声叹息。
座椅空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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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安安,安安!
“什么?考试作弊?还逃课?还不服管教?”
在这所名为明德堂的私塾里,姜望又惊又怒。
本来昨日听安安说她的先生要见他这个家长,他就心中忐忑。因为很容易就联系到方泽厚的威胁。
如果方家使一些小手段,比如动用关系让安安被就读的那家私塾退学,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他甚至做好了自己掏钱给安安请个西席的准备。
但他想破了头也没想到,姜安安的先生要见他,竟真的只是因为姜安安表现不好。
姜望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
先生授课,打手板、罚站、罚抄书,都是常有的事。从来没有说哪个先生拿学生没办法的。君不见他姜望都拜入道院内门了,还被萧铁面盯着抄道经吗?
得多差、多不听话的学生,才会被先生要求跟家长沟通啊。
“你看看。”明德堂的老先生扔过来一摞本子,“我罚她抄千字文,你看她抄的什么?”
姜望双手接过,看了看,正想说没问题啊,内容的确是千字文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内容的确是没错,但笔迹竟有七八种之多。
也就是说,姜安安就连先生罚的抄写,都是作弊完成的。
姜望只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没眼看。他被萧铁面罚抄道典一百遍,都没有想到请人帮忙,而是自己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录过去的,熬了多少夜啊!
怎么这个姜安安,思路就这么活泼呢?
“她考试也作弊?”姜望颤抖着问。
“小考的时候帮别人写题,被我逮个正着。”老先生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自己考试都不及格呢!凭什么啊!”
姜安安就在旁边,垂着小脑袋,一副认打认骂的可怜样儿,但那双大眼睛却偷偷瞟着姜望的表情。每当姜望看过来,她就立马转回视线。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女孩,此时正大大咧咧地瘫在一张靠椅上玩手指。大约就是那位请姜安安帮忙作弊的同学了……这个态度也太嚣张了点!
她的模样倒是生得好,肤如凝脂、眉眼精致,虽未长开,已可见是美人坯子。唯独那只小鼻子翘得老高,显得太过骄傲了些。身上穿的戴的,都价值不菲,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女的样子。
也是……能指望考试不及格的姜安安帮她作弊,能是什么爱学习的好孩子么?
姜望告诉自己要冷静,他的妹妹,内向文静乖巧可爱,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误会个鬼啊!铁证如山了已经!
姜望一把抓住姜安安,扭头就往外走,“跟我回家去!”
所谓长兄如父,而子不教、父之过。他决定今天是时候展现一下家长的威严了。怎么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短短几个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决定要好好揍她一顿,起码也得打十下手板,在学堂里挨揍太丢面子了,所以要带回家去揍。
嗯……打三下吧,三下也挺狠了,够疼好久的。
这时那个混世小魔女还跳起来招了招手,脆生生道:“安安再见!”
姜安安一只手给姜望牵着往外走,她早就意识到不妙,低眉顺眼半天了。这时听到朋友的招呼,另一只手便便怂怂地抬起来准备回应……
姜望手上用力一扯,打断了这段友情的告别。
从明德堂出来没几步,沿着玄武街往南走,就会经过蔡记羊肉铺。
嗅到羊肉的香气时,姜安安故意咳了一声。往日只要她一个眼神,甚至只要吸吸鼻子,姜望便会停下来,领她进去。
但今日姜望拉着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了。
姜安安于是明白,哥哥真的生气了。
往前左转,走入青木大道,青木大道往东,走到尽头,便是飞马巷了。飞马巷里,有他们的家。
“哥……”姜安安喊道。
但姜望不出声。
“哥……”姜安安轻轻摇了摇姜望的手。
姜望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以表示自己冷酷的态度。
此时正好走到了家门口,姜安安巴巴地道:“哥,我来开门吧,我带了钥匙!”
姜望径自开了锁,推开院子,松开了一直牵着安安的手,声音也刻意的有些冷:“进去。”
他不能让姜安安以为这事可以轻易蒙混过去,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是慢慢形成性格的时候,必须得给她一个教训。
姜安安的小手在姜望手上挨了挨,见姜望确实没有再牵着她的想法,才颓然垂下。
但她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精神起来,一下子跑到前面去了。
姜望跟在后面进了卧室,只见姜安安直奔她的小床。
姜望正想喝止她。
往常姜安安只要有什么不想做的事情,就会往床上一赖,喊着什么“哎呀我好困,我睡着啦。”就能轻松蒙混过关。
但姜安安蓦的矮身,小小的身子一下就钻进了床底下。
躲到床底我就打不到你吗?姜望差点给气笑了,随手拿过门边的笤帚,便堵在了姜安安的小床前。
但安安很快就钻了出来,她抱着一只小木盒,在床底蹭了一阵,小脸已是灰扑扑的。
她双手将这个旧旧的小木盒高高举起,雀跃地道:“这个给你!”
姜望将笤帚靠在旁边柜子上,将信将疑地接过小木盒,“什么东西?”
他打开这只小木盒,于是看到了那堆摞在一起的白银、赤金、珍珠等等,满目珠光。
姜望的心一下子给什么攥紧,他单手举着木盒,声音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哪来的?”
姜安安从未看过哥哥这样的表情,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她瘪着嘴,呜呜道:“我……我挣的!”
“挣的?”姜望的手颤抖起来,“哪里挣的怎么挣的!”
他一把将这只木盒摔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说!”
金光、银光、珠光,散了一地。
姜安安吓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帮同学考试……”
“帮同学考试能有这么多钱?”
姜安安抽噎着:“清芷……清芷很有钱。我帮她考试,她就给我钱。”
姜望只觉得自己一颗高高悬起的心,又缓缓地放下了。
他开始后悔,刚才的样子太凶了些。
他蹲下来,双手扶住姜安安的小肩膀,她像一只太精致的瓷器,好像只要稍不注意保护,就会碎掉。
“家里什么时候需要你挣钱了啊?”姜望看着她,伸手去抹她的眼泪:“哥哥有钱,很有钱,你懂吗?”
姜安安呜呜呜地道:“你不是借了那个小白脸的钱买房子吗?借钱要还的……”
姜望忽然想起来,那天去问赵汝成要银子要院子,他是抱着安安一起去的。
可怜的小安安,她的小箱子,她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心,被摔在地上的那一刻,她有多难过啊?
姜望看着她,泪水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流淌,冲刷出雪一样的底色。
姜望的鼻子一酸。
他的心忽然无比的柔软,又碎得无比的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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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
“安安,安安!”
姜望就那么蹲在地上,就那么把安安拥入怀中。
他抱着她的小脑袋,一遍遍地摩挲,“你不要这么乖,我不用你这么乖。”
他声音有些莫名的哑:“你尽可以任性,尽可以天真。你可以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是不必要……这么的懂事。”
他很后悔去问赵汝成要钱的时候没有避开姜安安,他一直告诉自己,妹妹很内向很敏感,但还是忽略了。
他的确跟赵汝成亲如兄弟,连上等功法都可以随意分享,更别说金银这等身外物。可是他忘了,安安并不知道。
安安只会以为,自己是哥哥的累赘。哥哥为了给她一个家,去问别人要钱。
“天啊。”自父亲病逝后,姜望几乎从未流泪,却在这一刻,藏在姜安安的小脑袋后面,泪如雨下。
“哥……你怎么了?”过了好一会儿,姜安安问道。
“啊,没,没什么。”姜望控制住情绪,依然环抱着姜安安,道:“以后不要叫赵汝成小白脸,他会不开心的。”
“可是他真的很白。”
“小白脸不是脸很白的意思……算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用管他开不开心。”
“嗯!”
确定不再有眼泪淌下,并且也看不出哭过后,姜望才把姜安安从怀里拉开,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哥哥要跟你道歉,哥哥不该跟你发脾气。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做得很不好。”
姜安安绞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次做妹妹,我也做得不好。我不该作弊,不该气先生……”
“是吗?”姜望用双手的大拇指抹着姜安安的小脸,轻轻擦去她的泪珠,“你原来是第一次做妹妹吗?”
姜安安点点头。
姜望把大拇指移到姜安安面前,竖起来,“那你真的很有天赋!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妹妹。”
“嘿嘿……”
安安不好意思的笑了。
岁已入冬,她的小脸上泪痕犹在,但这一笑,所有的春天都盛开。
……
……
世上人们都有他的命数,而每个人的命数都不同。这话里有一半是狗屁。
孙笑颜觉得自己真傻,真的,他怎么会相信那什么所谓的姐弟之情,怎么会相信那个女魔头的话?
“外面有很多好吃的,都是三山城吃不到的!”
“我保证不欺负他,一定会做个好榜样的。请让我带队吧!”
“就当我和老弟去旅游了,我们会很快乐的!”
音犹在耳,音犹在耳啊!
今年十三岁的孙笑颜,叫了一个相当眉清目秀的名字,长得却是非常的……圆滚滚。
呼!呼!
他呼吸艰难地往前跑着,整个腹腔都是火辣辣的,汗如雨下。身上鲜艳美丽的衣服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皱巴巴、脏兮兮。
他感觉自己可以立即瘫软下来,整个人瘫成一团泥,一只猪,或者无论什么只要是可以瘫下来的东西。但是他不敢。
他好想哭,当时就应该抱着老妈的大腿不松手啊。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错信一生之敌呢?
他跑啊跑。
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到腿,好像一只五颜六色的球在滚。
他不想滚啊!
除非能够滚回去。
想他孙笑颜,堂堂三山城主之子,老孙家这代独一份的男丁,在三山城域那是何等风光?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是为什么想不开,跟那个“一人”单独出了远门呢?在三山城里作威作福不好吗?欺负别的小朋友不开心吗?老虎走了,他称一下霸王不可以吗?
孙笑颜停了下来。
倒并不是说他怒从心中起,恶从那什么胆边生了。他并没有胆那个东西……
而是他确实感觉自己到了极限。
他实在不是不想跑,他是真的跑不动了啊。
这时他听到那无比熟悉的声音,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向他迫近。
“孙!小!胖!”
孙笑颜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晶莹白嫩、堪称美丽的脚丫,以一种并不那么美丽的方式,印在了他的屁股上。
这回他真的滚了起来。
在官道上呼啸而过,纵情狂滚。
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被磕得鼻青脸肿了。
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首先出现在他眯缝的眼睛里的,是一双如美玉雕成的赤足,往上一直裸露到小腿,而后是一条非常方便战斗的六分裙裤。赤足的主人穿着一件斜襟短衫,有一张娇俏可爱的小脸,与她娇小的身形相得益彰。
与之相比,肥胖的孙笑颜几乎是一个庞然大物,但他嘴一瘪,就好像马上要哭出声来,“姐,我跑不动了,我感觉我真的不行了!”
“不要你感觉,要我感觉。”孙小蛮半蹲下来,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我感觉你行的。”
孙小蛮这一副打算沟通的样子,给了孙笑颜勇气。
他索性就那么往地上一趟,哼哼唧唧的嚎了起来,“哎哟喂,要死了啊,动不了……”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他站着也是一团,躺着也是一团,身材非常的平均。
“要你减个肥,有这么难吗?”孙小蛮问。
为了让他减肥,孙小蛮强制他一路单以身体力量跑到现在。其他人可都神行符什么的随便用,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呢。
孙笑颜悲愤莫名:“我的胖是天生的!”
“没有天生的胖子,只有懒惰的胖子!”
莫名的有些励志了……
但孙笑颜不为所动,甚至闭上了本就不大的眼睛,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就不听的样子。
“你胖得像个球一样,到时候上场,不是丢我们三山城的脸吗?”
“别人都叫我们山蛮子,三山城哪有什么脸!”
孙小蛮抿抿嘴,不说话了。
孙笑颜心中一惊,立刻又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姐姐:“你可是我亲姐姐,哪有姐姐对弟弟这么残忍的?而且我还这么小,我还是个孩子啊!
再者说,所谓长姐如母,母慈子孝,你对我好,以后我也对你好,大家其乐融融,难道不是很快乐吗?”
他一套一套的,逻辑非常清晰。
“别人都说教育孩子要打一棍给个枣,我在你这儿净看到棍了,连个枣核都没有!”
孙笑颜越说越委屈,最后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孙小蛮很是无奈地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很是温柔的样子,“姐姐是第一次做姐姐,做得不好……”
她就那么抓住孙笑颜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倒地的姿势举了起来,“你就起来打我啊!!!”
她猛地一拳将孙笑颜砸飞,怒吼:“像个男人一样行不行?哭哭啼啼!”
三山城随行的其他人都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缩了缩脖子,没一个敢出头。
孙笑颜在空中一个旋转翻滚,落地之后二话不说,又开始狂奔起来——虽然打不死,可是打得疼啊!
没辙,跑吧。
前面……前面就是枫林城了吧?还要多久……还要多久!
呜呜呜……
第四十四章 隐藏的魔王
三山城位于清河郡东南部,算得上偏远。整个城域山峦叠嶂,又以三座山峰最为有名,故名为三山城。
这三座山峰,曰竖笔、曰玉衡、曰飞来。
这个城域的人因为贫穷、闭塞,常被蔑称为山蛮。很多人甚至连鞋子都买不起,他们赤足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只要三山城的人赶到,今年的三城论道就可以正式开始了,因为望江城的人提前一天便已入城。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直线距离上三山城稍远一些,但也没有远太多。不过自望江城至枫林城,水路极为方便。乘船从清江顺流而下,再折入支流绿柳河,若是风向正好,甚至可以朝发夕至。
而从三山城走到枫林城,以平民的脚程,大概要走个三四天……这还是因为有官道的缘故。
不是说不参与论道的学子便可以休息了,在整个三城论道举办期间,他们还需要协助官府维持秩序。像凌河、赵汝成这样的新晋弟子,更是没有偷懒可能。
在这样的形势下,城卫军都分了一部出来入驻城内,他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三山城队伍肯定是从南门进,所以在得到通知后,他们就早早守在南门入口迎接。
“还得等多久啊?”赵汝成哈欠连天:“早知道最后还是脱不开身,我就自己参赛了,把名额让给三哥干嘛啊。”
此时的姜望正以准备比赛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在家休养。而他们这些不必参赛的人,却已经做了三天的巡逻小兵。待遇差距,一至于斯。
“唉。”黄阿湛也在摇头:“我也是看张师兄年纪大了,一时心软。不然我应该去领队才是。何至于跟你们这些小朋友一起虚耗光阴!”
他作为三年期内的学员,再怎么吹嘘,也应该到黎剑秋为止。而他一步就跳到了五年期,直指领队位置。只能说吹牛之道,永无止境。
赵汝成和凌河都转头看着他,向他投来赞许的眼神。
“是吗?”
黄阿湛正疑惑间,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继续响起:“我年纪很大吗?”
黄阿湛整个人都几乎要跳起来:“我想表达的是……张师兄德高望重!”
张临川就在他身后,保持了大概两步的距离,似笑非笑:“为了整个枫林城的大局,你怎么能心软呢?不如别让了,你把领队位置拿回去……”
“哎!呀!”黄阿湛抑扬顿挫,“怎么肚子这么痛?”
“各位师兄师弟担待一下,我去去就回。”他表情痛苦地捂住肚子,弓腰缩背,一溜烟跑了。
回,自然是不会再回了。宁可被道院责罚,宁可扣道勋。
赵汝成撇撇嘴。自己只是一时嘴嗨爽爽,这个黄阿湛是不作不会死啊。看来还是杜老虎走了,酒喝得太少。
“张师兄。”凌河是端正的性子,先给师兄行了一礼,再道:“你怎么来了?”
张临川点头回礼:“论道在即,我得观察观察敌情啊。”
看来董阿确实给了他不少压力,让好洁喜净的他,甚至都愿意挤在人堆里观察‘敌情’了。
事实上,挤在南门的老百姓也不少。相对于望江城的那些有钱佬,他们对所谓的山蛮更感兴趣。
“来了!”
前面传来骚动,却是来自三山城道院的学员们终于到了。
与带了一堆仆役如出门游玩般的望江城修者不同,三山城只来了六个人。各城参与论道的名额,刚好六个。
他们以一三二的队形自南门走入。
人们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他们的脚下,据说山蛮子每个家庭只有一双鞋,只给要出远门的人穿。
而也没有令他们失望,三山城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孩,就是赤着双脚。
这种带着歧视意味的审视目光,无疑会让人不快。因此凌河立刻就迎了上去。
“三山城的道友们!枫林城道院凌河等候多时,请跟我来,咱们先去道院歇脚、用饭,稍晚一些我再带你们熟悉论道场地。”
本来按理说,这些人里三年期的黄阿湛应该作为负责人迎接三山城来客才是。但调度的师长以形象欠佳为由指定了凌河,而凌河的真诚也的确使他很适合这份工作。
三山城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不快,就已经跟在凌河身后走了,
出乎赵汝成意料的是,挤在城门附近的老百姓们,目光更多的聚集在三山城队伍中间,那个体型圆润胖大的身影上。
与其他人简单利落的劲装不同,他披着一件连帽黑袍,整个面容都隐在兜帽里,反而显得格外的怪异和引人注目。
赵汝成甚至可以听到一些人的议论。
“那就是他们的最强者吧?”
“那还用说,站在众星捧月的位置,你看看那气势!”
“看起来很可怕。”
“咱们枫林城要警惕了!”
“怕什么,张家的张临川可不是吃素的!”
“他好像吃素……上次来俺们酒楼,那对熊掌他尝都不尝,只吃了几筷子青菜。俺给他们布的菜!”
话题渐渐跑偏……
至于走在三山城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实在是太人畜无害了些。哪怕她确实美丽、娇小,可爱。但毕竟修者的世界,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只有真正的强者,才会被人重视。
作为迎宾的一份子,赵汝成当然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三山城修者说着话,但这些人话都比较少,而且他们非常注意队形,牢牢将那个黑袍的家伙护在中心,好像生怕被谁研究了他们的秘密法器似的。
赵大少装作无意地挤了几次都没挤进去,也就作罢。
只是他注意到,随着路边老百姓们的议论,这些三山城修者的脸色……都有些奇怪。
张临川没有与他们在一起,只是挤在人群中看了几眼就离去。
在凌河热情的介绍,和那个赤足女孩惜字如金的回应中,一行人向右偏转,往道院方向而去。
赤足女孩忽然停步,目光转向街边一座酒楼里。
酒楼二层,一个面容儒雅的青年临窗而立,他一手负后,一手举着杯子,对着赤足女孩遥遥虚应。露出令人无可挑剔的笑容。
赤足女孩目不斜视,径自往前。
而凌河认出来。
那是望江城此次论道的领队,也是望江城道院道勋榜第一,林正仁!
第四十五章 杀手锏
目送着三山城众人走远,林正仁还没有说什么,他的亲弟弟林正礼便已颇为不忿:“山蛮无礼!”
此次望江城领队的是林正仁,而林正礼作为望江城道院一年期生的代表出战。
林正仁闻声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在座的望江城修士各个佩珠戴玉,他们的出身在望江城都非富即贵,因而难免带了些纨绔习气。即使在枫林城的地界上,也是开口无忌,想骂谁骂谁。
“待论道开始,非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枫林城的人也不怎么样啊,我说要去三分香气楼逛逛,他们居然不理我!抠门至此!”
“哈哈哈,他们穷啊。你看招待咱们住的那院子,是人住的吗?连地龙都没铺。那褥子竟只是寻常丝绵!”
“唉,这些穷酸破落户,有什么法子?我已着下人去置办了。就这么凑合两天吧。”
众人骂着骂着,忽有一个声音道:“傅抱松那家伙呢?又没来?”
“你管他呢!”林正礼嗤笑道:“也不知院长怎么叫他混进来的,又酸又臭。”
林正仁轻轻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林正礼立即闭嘴。
林正仁抬了抬筷子:“用菜。”
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
……
在姜望的督促下,姜安安把赚自同学的那箱财宝都还了回去,并表示她不再帮同学考试作弊,以后自己会好好考,考出风格,考出成绩,为老姜家争光。
条件是,她每次晚餐后都要加一份桂香斋的糕点。
也不怕掉牙齿!
在凌河等人招待远道而来的三山城朋友之时,姜望也在结束当天的修行之后,来到明德堂,接妹妹下学。
不得不说有了控元决的帮助,他对道元的掌控力以一个非常可观的速度进步着,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如今每次罗列阵点都轻松自如,已经很久没有失误过。
再加上四灵炼体决给肉身的强化,极大增加了冲脉修行的次数。若非他有所节制,只怕已经可以奠基成功。但即使没有最大限度地压榨身体潜能,他离奠基也已不远。
接到姜安安,正准备去吃顿好的,忽然一个扎了满头小辫子的女孩跳到他面前。
一手指着姜望,十分的无礼:“就是你不让安安跟我玩儿的?”
姜望认出来,这就是那天在明德堂老先生那里见到的混世小魔女,是一个一看就娇生惯养的小丫头。
单单她那些小辫子上挂着的一颗颗小小的珍珠、玉珠、翠珠,就足见富气。
姜望跟这小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这位小朋友,我只是让安安不跟你一起作弊,没有让她不跟你玩。”
小辫女孩哼了一声:“那为什么把那些财宝退给我?那可都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友谊是不能够用金钱来见证的。”姜望对别人家的小孩没有太多耐心,随口教育了一句便道:“好了,我要跟安安回家了。”
“不行!不说清楚不许走!”小辫女孩展开双手,拦在路前。
姜望无奈,只得使出杀手锏:“我告你们先生了哦。”
“你敢?”小辫女孩气呼呼地撸袖子:“信不信我揍你?”
姜望还未说话,姜安安已经开口了:“清芷,你要是打我哥哥,我就真不跟你玩了!”
“哎别。那我不打他了。”名为清芷的小女孩又连连把袖子撸回去。
姜望在一旁听得无语,你打得过我吗你就?小丫头片子!
“我再说一遍哦,小朋友。你们只要不一起做坏事,比如作弊、逃学之类。我是不会反对安安跟你玩的。听明白了吗?明白了你就在这等你家里人来接你,我跟安安现在要去喝水汆丸子汤了!”
姜安安本来还想跟好朋友说两句话,一听要去喝汤,立刻就没了谈兴,连连摆手道:“清芷再见!明天见!”
小辫女孩一边摆手一边让开路,姜望就抱着姜安安大步而去,
看着姜望大步流星的背影,她又哼了一声,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
……
三山城修士们终于来到枫林城道院为他们准备的小院。
门刚关上,被枫林城百姓视为隐藏大魔王的黑衣人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声音悲愤莫名:“可以散开了吧?都到枫林城里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一路上他尝试了上百种逃回三山城的办法,但每回都被抓了回来。最后临近枫林城时,更是把他围起来进的城。
三山城众修士闻声都有些尴尬,各个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还有两个在互相瞧手指。就是没有一个挪步子的。
真正的大魔王蹦蹦跳跳地往房间里面钻,六个房间转了个遍后,才跳回院子。伸手一指最西边的房间,她的两边手腕上都有一条银链,链尾悬着一只银色小锤,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
“好啦,你们去选房间吧!那个房间是我的。”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
“孙小胖!”孙小蛮叫住一骨碌爬起来的孙笑颜,“你住我旁边的房间!”
“我不要!”孙笑颜咆哮一声,但对上孙小蛮的眼神,声音立刻就低了下来:“不要可不可以?”
“不可以喔。”孙小蛮眨了一下眼睛。
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眨眼的时候,好像溪水反映明月光。
但孙笑颜只想发抖。
孙小蛮背着小手一蹦一跳地往前去,那一对银色的小锤饰品就左右摇晃,时不时敲击一下,放出清脆的声音。“小胖,跟姐姐过来~”
孙笑颜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一边委屈巴巴道:“不要叫我孙小胖行不行?我有大名的!”
“好的孙小胖。”孙小蛮转过身,不以为意地招招手,“来,坐在这儿。”
孙笑颜乖乖地坐下了,堆叠的肥肉将靠椅挤得满满当当。
孙小蛮伸手将他的兜帽揭下,露出那张胖乎乎的脸来。
“哎哟,这肿得。”孙小蛮不凶人的时候,声音竟还十分软萌。
我的天啊被关心了。孙笑颜心里莫名暖暖的。
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呸!
狠狠地在心里呸了一下。
孙小蛮拿出一个小玉瓶,揭开木塞,便有一缕清香飘出。
她用尾指指甲挑了一点半透明的膏药出来,轻轻按在孙笑颜的脸上,用指腹缓缓晕开。
孙笑颜不敢犟,一动不动地迎接。脸上先是一凉,继而感觉到舒服。那些疼痛的地方,好像都在瞬间舒缓了。
“好咯!”孙小蛮擦完药后,拍了拍孙笑颜的大脸:“敷一晚上,明天就可以消肿了。”
孙笑颜一声谢谢几乎下意识就要出口,但被他自己一口咬回去了。
孙小蛮收好小玉瓶,笑眯眯道:“以后记得别再那么冲动。破相了多难看呀,多丢三山城的脸。”
我这是谁打的啊?!?
孙笑颜心中悲愤,脸上却愣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乖巧道:“好的解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