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每一刹光阴
就在姜望看到那副幼小尸骨,情绪激动的瞬间。
咻!
尖锐的破风声倏忽而来。
姜望手腕一转,于不可能之机已连剑带鞘竖于身后,恰恰挡住那激射而来的尖锐事物,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姜望顺势回身抽剑,一气呵成,已然瞥见袭来事物是一枚惨白指骨。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再次回转。
而床榻上那副小女孩的白骨已腾空而起,骷髅头裂开嘴巴,向姜望撕咬而来!
姜望没有丝毫犹疑,当头一脚,将这副白骨又踹回原处。而后长剑数转,在这瞬间,犹如一道紫电游于暗室,那具小小尸骨已被斩断各处关节,又原样落于床榻上,仿佛从未动弹过一般。
“桀桀桀桀,小道士,我杀了这个小女孩,你好像很愤怒的样子,可她最后的存留,却是被你亲手所毁。”
声音尖锐刺耳,又飘飘渺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这种能遮掩行迹的障眼法不算简单,说明潜藏在暗中的敌人早有布置。
姜望奠基未成,五感未开,暂时还没有办法破开这种障眼法。但他并不慌乱。按照在道院里学到的知识,他现在有两点判断,一是敌人的层次并不会太高,原因很简单,若真是那种高层次的强者,对方根本无需依靠障眼法,甚至第一时间就能杀死他。
而由此反推的第二点判断是,受限于对手的实力,这个障眼法的级别也不会太高,对手一旦发动攻击或者被攻击,甚至只要是移动,就会自动破除。能佐证于此的线索是,之前敌人的第一次袭击只是操纵尸骨,而非亲自动手。
“杀她的人是你,毁掉她尸骨的人也是你。旁门左道,动摇不了我的心!”
姜望人随剑走,须臾间已游遍整个小小房间,剑光几乎将房间照亮!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在满室生光的那一瞬,所有的剑光又被聚集到一起,姜望伸手仿佛将这团剑光攥住,一剑直斩!
那不知何时关拢的房门轰然破开。
张临川立在门外,手中雷光隐隐。
“刚才外面两具尸骨受到操纵诈尸,已被我轰灭。你这边是什么情况?”他问道。
“我也被袭击了。我破不开他的障眼法。但我的剑仍然伤到了他!”姜望一抖手里的长剑,一滴鲜红血珠自剑尖滴落。
张临川探手将这滴鲜血接住,血珠悬于他掌中,“有了这个,就不难追索妖人踪迹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姜师弟,此行你立了大功。”
姜望目光四寻,却再看不到其他血迹,“张师兄,妖人或许还未遁走。”
张临川翻掌将血珠收起,闭目感受片刻,摇头道:“已无踪迹。”
几乎他话音刚落,那充斥整个院落的尸气,便在这瞬间散去。
“走吧。”张临川收起血珠,“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线索了。把这滴血交给副院长,他精通六爻,一定能揪出那个妖人来。”
此行带给姜望的心理冲击前所未有,那些山贼劫匪虽然也算恶行累累,但与这些动辄虐杀满门、甚至还要在死后亵渎操纵尸骨的妖人相比,无疑小巫见大巫。
他见识到修行界残忍冷酷的一面。超凡的力量,也有可能会带来超凡的残忍。
姜望想要回头看一眼那个小女孩的尸骨,但竟不敢。
这时张临川又说道:“缉刑司的人已经查过一趟,毫无进展。而咱们一来,就遇到妖人袭击。这其中大有蹊跷啊。”
“师兄的意思是……”
“哼哼。”张临川冷笑两声。
拜进内门,姜望只求修行,丝毫不愿意卷入董阿与魏去疾的斗争中。但张临川却点到了这种可能性。
不幸的是,他依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姜师弟的剑法非凡,绝不是道院里收集的那些粗浅伎俩。”张临川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姜望回道:“于咱们道门中人而言,剑术毕竟小道。师兄的雷法才是惊人。”
此时先前大堂里和院中的两具尸骨已经不见,只在原地洒着一层焦灰。姜望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副场景,那两具尸骨刚刚被操纵,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已被雷法轰灭。
“姜师弟太谦虚。其实我道门法剑不输于人,可惜咱们枫林城道院没有这方面的法门。整个庄国,大概也只有国道院才有。”张临川不无感慨。
道门亦有以道入剑的法门,凌厉非常,不输等闲剑修。但毕竟不是主流,枫林城道院并没有足以指导这方面修行的高手。
此时的姜望其实半点说话的情绪也无,但又不能不理会张临川,便随口恭维道:“以师兄的天资,进国道院也是早晚的事情。”
“是啊,早晚的事情。”张临川忽然叹了口气,站在院中,眺望远处,那是祁昌山脉的方向。“可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事。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我,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这样一个实力天赋皆强、好洁喜净的贵公子,声音里的焦虑忧愁,竟也真实不虚。
姜望默然。他又何尝不想更快的变强,更快的,去他早就应该去的地方。
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翻过那座山脉,便是雍国。”张临川说,“妖人如果遁入雍国境内,我们就不可能再抓到他。”
姜望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庄国立国至今已三百余年,当年开国太祖庄承乾,本是雍国大将,带兵打下千里之地,趁着雍国三王夺位的机会,自行裂土立国。其后合纵连横,立道门为国教,顺势抱上同属道脉天下强国景国的大腿,这才站稳了脚跟,传承至今。
但也因为这段历史,庄雍两国历来不和。
庄国之寇仇,或许在雍国会被夹道欢迎。
姜望没有就此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张临川走出院落。
守在门外的唐敦立刻迎上来,满眼期待:“怎么样?妖人被消灭了吗?”
他刚刚在院外听到动静,知晓里面发生了战斗。
“线索已经有了。”姜望说,他转头看向张临川,“师兄能否借我一些钱?”
张临川也不问因由,随手丢过去一个钱袋。
姜望略一掂量,从中取出最小的碎银——他本想取一些刀钱,但张临川的钱袋里竟只有金银。
姜望把碎银递给小镇捕快唐敦:“里面有一具小女孩的尸骨,麻烦你用这银子买口棺木,将她葬了。院里有两团骨灰,是她的父母,便葬在一处吧,”
唐敦粗糙的脸上很是黯然,但很坚决地把姜望的手推开,“俺会给他们处理后事的,俺不能收你的钱。”
“拿着吧。”姜望强行把碎银放在他手里,“就当我求个心安。”
唐敦身上的捕快服都有缝补痕迹,可见家境不是太好,被指派来接待他和张临川这不被待见的一行,说明其人在官府里也是边缘化人物。
他挣脱不开,只得牢牢抓住姜望的手,“俺替妞儿谢谢你!”
原来她叫妞儿。
墙壁上挂的那张画布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她曾稚嫩的想留住一个春天。可她的人生,却没有再开花。
妞儿,妞儿。
姜望在心里把这名字默念了几遍,也好像把某种责任,系在了道心上。
第十七章 谁有不平事
“对了。”在离开之前,张临川忽然看着唐敦,“你是叫唐敦?”
“俺是叫这个名字。”
张临川笑了笑,“敦者,厚道,诚恳。这名字不错。”
唐敦挠挠头,“小时候俺们教书先生给起的。”
“哦?”张临川问。
“俺们唐舍镇穷,出不起束脩,猎户人家也没几个在乎识不识字的。是先生游学至此,才留下来教了俺们三年。只是三年后又负笈远行了。他当年最喜欢俺呢,说俺是什么什么玉。”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负笈游学的风气为时人所推崇,各家弟子都有。
如儒门弟子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有周游列国者。但有的是为了增广见闻,有的则为到处兜售自己。
再如墨门弟子行遍天下,事事亲历。不过若换他们遇到唐敦,可能更多会教一些武艺,甚至传授一些粗浅的机关术,而非读书识字了。
庄国虽以道门为国教,但也不会太排斥其他流派的门徒。唐敦的经历自是没什么问题的。
姜望便道:“你既然还读过书,在这里一直做个小捕快便有些蹉跎了。处理完妞儿的后事后,你若是没什么牵累,可以考一考城道院的外门。”
这是见其人质朴,有了几分爱才之念,但终归还是看唐敦自己的选择。
……
出来唐舍镇,沿着官道往南直行,便是回枫林城的路。
因为相应阵纹刻印的关系,官道上野兽绝迹。
马蹄并不急,马背上张临川的声音也不急不缓:“你知道要维持整个庄国境内的官道,朝廷每年得投入多少资源吗?”
姜望摇头,他对这些事情的确没有了解。
“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张临川道:“而且,这些阵纹只能驱退低级妖兽,那些强大的妖兽凶兽,还是需要强者来清扫。朝廷每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持各地通畅。更是不计成本地将资源投入道院中,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的成长,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受教了。”
“那我再问你,大城里有大阵保护,朝廷为什么不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城里生活?”
“想来有两个原因。”姜望思忖一番,道:“第一,大城也有其极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生存需求。第二,每一座城池的辐射范围有限,朝廷需要这些官道往四处延伸,以城镇作为节点,因为这代表着事实上的疆域。而土地,就是资源。”
“你看得很清楚。各镇各村的阵法,不可能有大城里那么安全,但村镇也有其不可替代的地方。就像唐舍镇,只要它还存在,枫林城就可以收获源源不断的祁昌山脉里的资源。一旦有一天唐舍镇不在了,祁昌山脉也就与我们庄国无关了。”
“唐舍镇民敢在祁昌山脉狩猎,他们当然也有高手。那妖人在缉刑司去的时候潜伏,在我们未去的时候也没有其他动静。却偏偏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发起袭击……”
说到这里,张临川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望:“姜师弟,你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
姜望无法回答。
他身上当然有秘密,但仅止于继承自左光烈的虚钥。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太虚幻境中,现实里应该并未被发现过才是。可若不涉及于此,他第一次受到妖人袭击,好像也是在他进入太虚幻境后。
他正斟酌着怎么措辞蒙混过去,张临川忽然抬手一指,中指无名指屈起,其余三指伸指,直对姜望。
而电弧便从竖起的三指尖跃起,汇成一道惊雷,正向姜望而来!
姜望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道雷电便自他耳边滑过,正正撞上一支染成墨绿的毒箭,将之击毁坠落。
直到这时,姜望耳中才听到那毒箭先前骤然加速的尖啸声,鼻端才嗅到被那雷电擦过的发丝的焦糊味。
“等你们多时了!”张临川从马上一跃而起,空余的右手以一个极为怪异的掐诀姿势往上一抬,一道雷电之鞭凭空凝聚。
“与我死来!”
他驾驭着雷电之鞭,人如雄鹰扑击,向那隐于官道左侧林中的袭击者冲去。
原来他竟早有准备,并且一心二用,暗中掐诀,提前准备好了两门道术,这才能在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进行反击。
姜望与这等久经战斗考验的师兄,差距还很远。
这时右侧林中响起一个声音,“点子扎手,分头撤!”
正要追上张临川的姜望蓦地回头!
他怎么会听不出这个声音?在唐舍镇那个小女孩的房间里,虽然只短短几句对话,便足以令他刻骨铭心!
通天宫内一颗道元无声炸开,姜望如一只疯狂的野兽,以最决然的姿态,撞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生活在庄国,几乎所有平民在出门前要记住的第一件事——勿离官道。
因为除开人类城镇的辐射范围,官道之外,皆属野地。那是野兽、妖兽,乃至于凶兽活跃的地盘。
张临川够强,所以他不顾。
姜望要杀人,所以他也不顾。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方鹏举对他的背叛虽然可恨,但终归有迹可循。但那个小女孩,她还那么小,她何其无辜?
姜望的剑,在剑鞘中颤抖。似乎它已经开始兴奋,似乎它也知道,它将爆发一生中最璀璨的光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锵锵锵锵锵。
长剑跃出的瞬间,竟与剑鞘碰撞了五次之多。而后才脱鞘而出!
剑如流星,人似蛟龙。
一颗大树哀鸣着倒地,藏于树上的左道妖人纵身急退。
仓促之下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到他在乱发遮掩下的、堪称惨白的脸色。
通天宫内的道元,一颗接一颗的爆开。
姜望从未如此挥霍过,他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
在凝聚道旋之前,每一颗道元的挥霍都是修行上的倒退。
什么长生久视,什么未来可期,他全不顾了。
他要斩了这妖人,如此那些郁积的愤怒才有出口,如此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带起霜光一片。
白面妖人后退之中来不及掐诀,右臂迅速膨胀,肌肉外凸,血管暴起,猛然一记直拳,轰向霜光。
剑与这条妖魔般的右臂瞬间交击十余次。
姜望这时才猛然醒觉,判断错了!这个对手很强!至少强过他很多!绝非他之前以为的,只是倚仗布置,只是在修为上强过一截。
换句话说,如果这白面妖人在唐舍镇袭击的时候就爆发全力,姜望很难保证自己当时能够存活。
但姜望毫无退缩,长剑再震,锐啸声起。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三式!
那条妖魔化的右臂竟被整个斩断飞开!
“该死!!”
白面妖人嘶吼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稍不注意,便被这搏命的少年逼到绝路。
他的后脚猛然顿在倒飞途中的一颗大树上,他知道不能再退,再退便是死。生机自搏杀中来。
以他后脚接触的点为中心,整颗大树瞬间枯萎。
而后从他嘶吼的嘴中,灰色的雾气喷涌而出,带着极其强烈的腐味、刺鼻的腥臭。
操纵生与死的力量,这是属于幽冥的道术!
剑光暴涨。
道元催动剑光,剑光斩开灰雾,姜望自那灰雾之中,一跃而出!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四式!
唐舍镇里让这妖人跑了,他措手不及,无计可施。
至少在此时,在此刻,他一定要给那个名为妞儿的小女孩,一个交代!
这是作为一个修者,对平民的责任。
这是一个成人,对孩子的责任!
姜望跃空而至的身影,破开灰雾,出现在白面妖人的眼中。
而在他愈睁愈大的、被惊骇所填充的眼睛里,一道璀璨的剑光,自上而下。
那是他在永恒的黑暗之前,所见到的,最后的光。
第十八章 又见高山,又向高山去
白面妖人整个尸体从中分为两截,但是因为右臂早就被斩飞的原因,这两截尸体显得并不够对称。
姜望落于尸前,手上一松,那柄长剑便裂开成难以计数的碎片,纷纷坠地。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这柄材质只是普通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道元灌注。
而姜望也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通天宫内空空如也。那些活泼可爱的小东西们,已经是一颗都不剩了。
在那些无主灰雾蔓延开之前,姜望回到了官道上。他注意到有一部分灰雾逸散到官道旁,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缓慢消弭了。
姜望心知,那应当便是刻印于官道上的,某种阵纹的力量。
又等了一会儿,轰鸣的雷声自远而近,张临川几个纵跃,便落于姜望身边。
“姜师弟没有离开这里吧?”他问。
尽管经过一番战斗,他的衣冠依然整洁,甚至连发髻都保护得很精致。举手投足,风范自显。
“我遇到了……先前在唐舍镇里的那个妖人。”
“你斩落他的鲜血,他是肯定要来取的,否则便只能逃离庄国。”
“我杀了他。”
张临川眉毛一跳:“什么?”
姜望指了指白面妖人伏诛的方向:“就是不知道尸体有没有用,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临川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这些人魂魄有缺,生前搜魂都无用,更别说死后。我刚刚杀了几个,都是如此。”
“这样啊。”姜望并没有什么失落,对他来说,杀死那个白面妖人,便已经够了。
他没有埋怨张临川选择第一时间追击敌人,而不是留在原地保护他。他又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娇弱之人,张临川更不是他的保姆。
而且,如果不是张临川的压力,这白面妖人绝不会心无战意,第一时间就选择逃走。而他的同伙,也绝不会给姜望单挑的机会。
张临川看了一眼那处灰雾消散的地方,颇有些唏嘘:“这处官道的阵纹已被腐蚀,须得报备官府,令他们派人迅速修复。”
那两匹马倒是没有惊走,姜望一抖缰绳,马就活泼地跑了起来。
这时他感觉到,通天宫内,某个莫测之处,忽然滚落一颗道元,一颗接一颗,一连有五颗之多。而且更饱满,更圆润。
虽没有完全补充之前的消耗,但也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时他才更深刻的理解了那些资深道者讲的课。
所谓道元,大道之初。道元的诞生,并不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
……
回到道院的时候天色尚早,两人便直接去了董阿院中复命。
门开着,但院中空荡,只有方鹤翎一人踱步,百无聊赖的样子。
瞥见两人两手空空的进来,他眼睛便一亮。
方鹤翎先是老老实实跟张临川打了个招呼,才状似安慰道:“看来张世兄这趟没有什么收获……即使是以张世兄这般的天才,带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也实在是太为难了些。”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新人,方家百年家族,出过不少修者,他耳濡目染,对修者之间的战斗并不陌生。而这姓姜的不过是小镇出身,能有什么见识?
姜望懒得理他。
张临川倒有闲心逗趣:“哦?看来鹤翎这次收获不小。”
“还算顺利吧。”方鹤翎勉强谦虚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炫耀了起来。
原来他们去福来客栈查探线索的时候,也有人在暗中窥探。不过黎剑秋悍然出手,将那人生擒。本来一趟希望不大的探查,因为这个活口,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当然这其中方鹤翎起了几分作用,那还真是难说得很。
“那黎师弟哪去了?”张临川问。
方鹤翎有些尴尬的愣了愣,才道:“在房间里呢,董师正以秘法搜魂。”
董阿搜魂,黎剑秋随侍,而方鹤翎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此行他的贡献,可见一斑。
张临川姜望不方便进去打扰,便只好同方鹤翎一起在院中等着。
姜望一声不吭,闭目将通天宫里的道元送到它应该悬停的位置,而张临川跟方鹤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方鹤翎自然是得意的,毕竟董阿之前就说过,任务道勋会一九分。姜望明显没有什么收获了,他们却带着一个活口回来。这就是差距拉开的第一步。
等不多久,一袭黑色道袍的董阿便带着黎剑秋大步走出。
迎着方鹤翎期待的目光,黎剑秋摇了摇头。
董阿道:“这人魂魄有缺,本座也只搜到一些零散片段,无关紧要。”
方鹤翎抢着表现道:“防备如此周全,这些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此事绝不简单!”
董阿不置可否,只是看向张临川。
张临川于是把去唐舍镇之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没有丝毫添油加醋。至于姜望与白面妖人两次战斗的细节,董阿不会问,姜望也不必说。
他是正儿八经的道院弟子,又不是犯人,无须受审。
董阿闻声,只是点头道:“姜望不错。”
这话听起来冷淡,但在熟知董阿性格的人耳中,已是难得的褒扬。
此次任务,张临川和黎剑秋带队的双方都提交了新线索,但也都没有后续,任务自然不能算是功成。但董阿给他们每人分配了五点道勋,权为激励。
对于张临川和黎剑秋来说,他们本来也只是带带新接触入品任务的师弟,能有收获更好,没有也没关系。当初他们的师兄,也是这样带过来。
而对姜望和方鹤翎来说,五点道勋并不算少,这相当于半完成了一件最低级别的九品任务。
九品任务得勋在十点至一百点之间,八品任务得勋在一百点至五百点间,视任务难度浮动。
董阿行事干脆,判定此次任务已暂时结束后,便令弟子们散去。
事毕,方鹤翎撺掇着张临川与黎剑秋去喝几杯。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道勋殿看看。
……
道勋殿的位置正与祀殿相对,可见其重要。
整座殿堂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有一张泛着濛濛清光的道勋榜悬于供桌上。
这里没有看守,因为道勋榜有自保之力。它本身就是灵宝,或者更准确地说,供奉于枫林城道院道勋殿中的此榜,乃是本体于国道院中受全国香火之道勋榜的子榜。
姜望特意过来一趟,也只是见见世面罢了。
道勋榜前站着一个身量中等的麻衣道士,双手拢在身前,正对着榜单出神。
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内院中但凡姜望不熟悉的人,修为都要比他高。
因为都是他的师兄。
姜望也不去打扰,自顾走向道勋榜,收束精神,凝视着榜单,清光微微一漾,诸多信息便在心头流过。
这只是一张子榜单,也只能看到枫林城道院的相关信息。据说道勋榜本体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但那对姜望而言,还很有些遥远。
这张枫林城道院子榜上的兑换选择并不少,足以让姜望看花了眼睛。只是那些可兑换条目的价格,令他想扭头就走。
最便宜的开脉丹一百道勋一颗,其价值当然不止如此,只是他们作为道院弟子,道门有一定的扶持。兑换第二颗开脉丹,便需一千五百点道勋了。这才应该是开脉丹的真正价格。
除此之外,一柄最便宜的制式法剑,也要五百道勋起步!
姜望看了看自己的五点道勋……嗯,他此行只是为了开拓眼界。
所谓道勋榜,既然是榜单,那自然便有排名。姜望这时才发现,在他看来深不可测的张临川,在这份枫林城的道勋子榜单上只排到第三。
排第二的名为魏俨,其人并非道院弟子,而是城卫军里的武官。从他的名字来看,说不定与魏去疾有什么关系。
而以一千三百点道勋排名第一的祝唯我,也是整个枫林城道院公认的大师兄,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姜望一向也是只听其名,不见其人。
要知道排名第二的魏俨道勋仅止七百点,和张临川相差仿佛,却都被祝唯我远远甩开。
姜望再往下翻了翻,在第十七名的位置看到了黎剑秋,便切断与道勋榜的连接。
“新入门的师弟?”
先前那位师兄似乎特意在等他。
姜望闻声转头,于是看到一张笑容温煦的脸。
“问师兄好,在下姜望,新入内门不久。”
“你也好,我叫王长祥。”王长祥容貌并不出众,但脸上的笑容令他十分有亲和力,“那么,下次再见了。”
“再会。”姜望心中一动,在刚刚查过的道勋榜中,此人排名第七,远在黎剑秋之上。
当然道勋榜统计的只是道勋,而非个人实力。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确也能反应一些东西。
之前在外门,他们义兄弟几个可谓秀出群伦,所向无敌。进了内门方知天高地厚。
就目前所接触的,黎剑秋、张临川、王长祥,气质各异,但无一不是杰出之辈,姜望自忖远远不是对手。
单一个枫林城道院便如此人才辈出,放眼整个清河郡,甚至整个庄国呢?
而那些名扬天下,令列国豪杰仰首以望的天骄,又该是何等风采!
想到这些,并不使姜望气馁,反而他有无穷的斗志在燃烧。
至少如今,他已经踏在了超凡的路上,已经与那些耀眼之人处在了同一个赛场上。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第十九章 小珠落玉盘
若问枫林城中哪处风月场最**,此道老饕都只会告诉你一个答案——三分香气楼。
不是只有三分颜色的脂粉场,而是天下香气,它独占三分的三分香气楼。
尽管只是一座分楼。
但自它落成之日起,便摧枯拉朽般席卷了枫林城那平庸的花柳市场。
如今枫林城的公子哥儿们能得享风流,都得感谢三分香气楼对整个枫林城域莺莺燕燕们业务水平的拔高。
相当于五品大高手董阿对枫林城道院教育水平的提升。当然,这话只能是赵汝成私下里偷偷说的。
三分香气楼里如今的当家头牌,乃是名为妙玉的女子。
多少人对她的闺房朝思暮想,恨不得匍匐在地,爬入她的裙下。但能有幸一亲芳泽的,毕竟寥寥。
装饰华美的步摇床上,一个中年的**男人表情狂热,欢喜起伏,可他的身下,却分明只有一团被褥。
仅仅一道珠帘相隔,一张软塌正与步摇床相对。妙玉便以手支颔,慵懒半倚着,曲线玲珑已极。她的眼神迷离,也不知那中年男子的“自娱自乐”,是否在她眼中。
一个黑衣人便跪伏在软塌之前,恭声汇报着什么。
“也就是说,那个叫姜望的,懂得一套相当高妙的剑诀,但在此之前,从未展露过人前?”
她的声音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猫咪,若有似无地撩拨人心。
黑衣人跪伏着,始终不曾抬头:“确是如此。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他从何处习得。”
妙玉若有所思,抬了抬手指:“下去吧。”
黑衣人闻声,额抵地板,无名指尾指收拢,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整个人就那么往地板下渗透而去。
“整个枫林城道院里不曾出现过的剑诀么?传自哪个试剑天下的大武夫?又或者……”妙玉的目光迷离起来。
“道子……”
她想得更多,更远,更飘渺。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她也做出同样的手势,同样地轻诵。
而步摇床上那个**男子还在自己与自己蠕动着,在美妙的幻想里,似乎能够永久沉沦。
……
……
此时,远在雍国某村落,一个面容凶悍的光头男子正抓着什么在大口啃吃,鲜血流了满嘴满手。
而从他身侧那倒地村民胸口那个空空荡荡的破洞来看……分明啃食的是人心。
他啃得正欢,忽然一道流光划落,直直向他撞来。
可惜这不是什么天降正义,除恶的飞剑。
光头男子伸手猛地一抓,便将那道流光抓在手中,化作一柄古朴长剑。
“该死!早晚吞了你的心!”被打扰了进食,光头男子显然十分不忿。
“老东西,都什么年代了,还飞剑传书!”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满是鲜血的手,打开飞剑上的信。
如今墨门的千里传声匣早已推行多年,销量极佳。但总有些势力不肯使用,因为谁也无法确定墨门那些搞机关的人有没有在传声匣中留什么暗手。
哪怕墨门中人指天画地的发誓——再严谨的心魔誓约也早都被研究出了几十种解法,发誓有什么用?
“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他一字一顿,忍不住呸了一口:“什么犄角旮旯!”
那柄长剑在空中摇了摇,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光头男子愈发烦躁了,但显然来信的主人是他目前还无法抗拒的存在。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信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五笔,是一匹马的简笔画,意即:马上去。
随手将这封信固定回剑身,那柄剑便如来时一般,倏忽而去了。
待那飞剑远去,这光头男子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老大不会看不懂吧?”
他想了一会,便将这小小的烦恼甩开。
“这都看不懂,还当什么老大!”
……
……
走到宿舍门口,姜望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晋入内门之后,他与凌河杜野虎仍是住在一起,方便随时切磋求道。赵汝成隔三差五过来住一晚,不过也不会多呆。虽然房间较之前好了许多,但对赵汝成来说……区别不大。
听到姜望的脚步声,凌河快步走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你家里人等你半天了!”
家里人……
姜望心头一跳,忙忙转进房间,便在靠窗那套黄花梨的桌椅上,看到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那套桌椅,自然也是赵汝成死活叫人搬来的东西。
杜野虎则束手束脚地坐在旁边,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在回话——妇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活脱脱一个在朋友家长面前收束野性的熊孩子。
只是这个“孩子”,胡子未免太茂密,长相未免太着急。对比起来,竟似比那保养得当的妇人还要年长一些。
看到姜望进来,那妇人已忙不迭站起,眼睛里露出惊喜之色,“小望,好久不见!你长高了,也壮了!”
姜望点头问好,“宋姨娘好。”
他生母很早就去了,这妇人是他父亲的继室。他也改不了口,向来只称姨娘。
这姨娘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曾虐待过他。只不过姜望在父亲续弦后没几年,便已考进了道院外门。修行辛苦,除了逢年过节,几乎不会回家。他们不曾有过矛盾,但感情上也说不上有多深。
宋姨娘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躲在身后的小女孩拉到面前来,“快叫人呀!”
这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得了母亲催促,才张张小嘴,小声道:“哥。”
这宋姨娘身上绸织的衣裳,光鲜亮丽,平添三分颜色。小姑娘穿戴也不差,不过她精致的五官天然亮眼,引人赞叹。
只可惜刚喊了一声,她就又马上绕到母亲背后去了,只探出半个小脑袋,打量着她这个许久未见的兄长。
他对妹妹当然是喜爱的,血浓于水,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只是一心修行,每次归家也只匆匆来去。暌违这声“哥”已经许久。
这一声虽轻虽小,但如珍珠滚落玉盘上,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久经杀伐,常见血腥阴暗,姜望那颗自觉已经冷硬的心,忽然有融化的感觉。
自唐舍镇归来后,姜望难得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安安!”
第二十章 一生姜安安
瞥了一眼桌上没怎么动的茶水,姜望招呼道:“姨娘你们可用过饭了?待会我去酒楼订一桌。”
“哎我去订!”杜野虎如蒙大赦,“枫林城里的酒楼我都熟!”
宋姨娘坐了下来,摆摆手,“不着急,姨娘这次来是有事找你。”
瞧着偷偷观察他的姜安安,姜望回以温柔一笑,嘴里则道:“有什么事您说。”
宋姨娘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你跟这两个大哥哥出去转转好么?看看你哥生活修行的地方。”
杜野虎立刻对小安安张开双臂,大脸笑得像朵老菊花般皱在一起,“来,虎哥带你去买好吃的!”
凌河也自觉地道:“您放心,我们跟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一定把安安照顾好。”
小安安很懂事,虽然怯生生的胆子很小,但宋姨娘发了话,她还是怯生生的——往凌河那边走了几步。
无论怎么看,面貌端正笑容温和的凌河都要比满脸络腮胡笑得夸张可怕的杜野虎可靠许多。
凌河老怀大慰地牵着姜安安出去了,倒是杜野虎临走之前狠狠瞪了姜望一样,那眼神分明是说——你妹妹几个意思?
等到几人被支走,姜望才收敛了笑意,看着宋姨娘道:“凤溪镇近来可还平静?家里的铺子还好么?”
“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宋姨娘有些扭捏。
姜望耐着性子,“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自从你爹走了之后,铺子里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我们娘俩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宋姨娘忽然拿出手帕抹起了眼泪。
家里仅剩的铺子,做的是药材生意,虽然规模不大,但都是多年的渠道,在整个凤溪镇,也是有口皆碑的。当年家道中落,几乎卖了所有的产业,却独独留下这间药材铺,正是因为其长久。有这间铺子在手,虽不说能大富大贵,但也绝不可能说艰于维生。
到底是何等样的人才,才能在短短数年间把一个细水长流的药材铺经营得一日不如一日呢?
姜望不是傻子,早些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着意跟他讲过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便是想让他如果修行不成,还能回去过个踏实日子。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但姜望只是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姨娘?”
他想着,若是要些金银,他大可以凑一些出来。无论怎么说,毕竟姜安安是他唯一的妹妹。哪怕只是看在姜安安的份上,他也希望她们生活得更好一些。
“我知道小望惯来努力,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但姨娘……”宋姨娘抹了抹眼泪,“姨娘一个妇道人家,又无一技之长,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她抬着泪眼看着姜望:“安安以后交给你带可以么?”
姜望眼睛里最后一丝温情也散去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妇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想要了。
姜望缓缓点了点头,才道:“看来姨娘许了好人家?”
宋姨娘微微垂眸。直到此时,在亡夫的长子面前,她才忽然有了一丝羞愧。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婚嫁丧娶,都是人之常情。”姜望始终没有说什么重话,“那么安安知道她以后跟我过么?”
“她倒还不知道。姨娘想着,先来问问你的意见。你也知道,她向来胆子小,怕生人。我就算带着她,她也过不好……”宋姨娘虽然在解释,但声音愈发低了。
“我知道了。”姜望打断她,“那是我跟她说,还是你跟她说?”
“你跟她说吧……”宋姨娘道,“我……这便要走了,马车还在城外等我。”
姜望沉默一阵,“也好。那我就不送了。”
“我每个月,会寄银两给你。”
“不用。安安我还养得起。姨娘你……顾好自己才是。”
“欸。你跟安安好好的。”宋姨娘说罢便起身。
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噙着泪对姜望道:“安安不爱吃冬瓜,喜欢吃茄子,最喜欢甜食……但不能给她多吃。”
“她睡觉经常蹬被子……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哥哥的多担待。”
“姨娘。”姜望本不欲再说什么,但见得宋姨娘这般作态,便忍不住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父亲本可以再撑两年,但他不肯治了,要把家产留给你。让你好好照顾我这年纪还小的妹妹……”
宋姨娘无言以对,掩面而去。
姜望怔怔坐着,过了许久,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些年来他在外求道,再苦再难,从来没有向家里伸手要过一两银子。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卧病在床,宋姨娘和安安生活不易。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宁可早点死,也不愿拖累她们。他又怎么能拿家里的钱?
尽管他才是那笔不菲家产最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的那段对话:
“小望,你已经长大了,你能够照顾好自己,对吗?”
“是的,父亲。”
那稚嫩的身影仿佛与此刻重合,穿过这些年的时光交汇在一起。
“并且我还能照顾好安安。”姜望轻声说。
……
凌河与杜野虎带着姜安安稍微转了转便回来。
“咦,伯母呢?”杜野虎不过脑子地问道。
凌河下意识地要拉紧安安,但那只小手已经执拗地抽了出去。
姜望看过去,那个五岁不到的小女孩就那么沉默地站定,轻轻咬着嘴唇,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站在凌河与杜野虎两人之间,但好像孤立于茫茫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姜望大步走过去,半蹲下来,将这小小身影拥入怀中。也将她从那份世界角落的孤独里拉回来。拉回鲜活的人世间。
“安安,以后你就跟着哥哥生活了。哥哥会经常陪你玩,就像咱们以前那样。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多小啊……”
“对对对,虎哥以后也会经常陪你玩的!”杜野虎也连忙补救道。
小安安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回视线,而后轻轻把小脑袋埋在了姜望肩膀上。
“好了。”姜望抱着安安站起来,“安安以后跟我过,住在宿舍不太方便,我得先找个住处。回头咱们再一块吃饭。”
“是该先定好住处。”凌河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姜望手里:“这点银子你拿着。”
进入内门之后,凌河的生活就没那么拮据了,道院每个月都会发例钱。但这两块碎银,也已是他的全部家当。
“啊对对。”杜野虎受到启发,立刻也开始全身上下掏摸,但最后也只凑出了四个刀币,讪讪地放进姜望手中,“这个月例钱已经被我喝光了。”
旋即又信誓旦旦地表态:“下个月,下个月我不喝酒,攒钱给安安买新衣裳!”
姜望并不客套,随手将这些钱揣进兜里,便抱着姜安安出了门。
他们都已经走远,杜野虎仍倚门而望,“小安安也太可爱了!哎老凌,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个妹妹呢?”
“老凌?”杜野虎回过头,凌河已经在自己的床上打起坐来。
满脸络腮胡的妹妹,那得有多可怕啊。凌河心想。
“跟老三一样,都是修炼狂!”杜野虎嘟囔一句,走到窗边,拿起姜望之前倒好的那杯茶,猛地一口灌下。
“呸呸呸!”杜野虎连呸几口,“这茶怎么这么苦?”
“苦死你算了!”凌河没好气道。
第二十一章 眼底星辰
作为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大城,枫林城里的宅子当然不会便宜。
凌河的资助是杯水车薪,姜望自己也没什么积蓄。但好在还有个不差钱的主儿。
姜望抱着姜安安径直找到了赵汝成。
“给我些银子。”姜望开门见山。
赵汝成正与姜安安大眼瞪小眼,闻声随意道:“要多少?”
“在道院附近买个小院需要多少银两?我跟我妹妹两个人住。”
“还买什么院子啊,你们就住我这不就行了么?我这里好多房间都空着。”赵汝成一会对着姜安安眨左眼,一会儿又眨巴右眼,时不时还露出个自以为帅气的笑容。当然,他的容貌的确也堪称俊美。
姜望看了姜安安一眼,才道:“我们得有个自己的家。”
他自己住在哪里都无所谓,但小安安不同。小姑娘刚刚被送过来,无论表现得多么坚强,内心也难免脆弱敏感。
“哦。”赵汝成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家好像在道院附近有几处宅子,你等我问问。”
他扭头喊道:“邓叔!”
不一会儿,一个气质温吞的中年男人便走了进来,一丝不苟地躬身,“公子。”
“咱们在道院附近有合适的宅子吗?腾一处出来,将房契地契都交给我三哥。”
被唤作邓叔的管家回道:“倒不需要特意去腾,如今还空着的便有三处。不知您要哪处?”
赵汝成又看向姜望,“三哥,你觉得呢?”
姜望对着管家温和笑笑,“麻烦邓叔了,宅子不需要太大,就我跟安安两个人住就可以。最重要是离道院近,方便我随时回家陪她。”
管家还以微笑,“道院后面的飞马巷里就有一进小院,只是不知布置合不合您心意。”
“走!咱们瞧瞧去!”赵汝成立即道,“你把钥匙给我便是。”
姜安安虽然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天然就招人喜欢。
一路上赵汝成不停地撩拨她。
“安安,你觉得汝成哥和你望哥谁更英俊?唉,我提了一个不成立的问题,哪有可比性?”
“安安,安安,那边的糖葫芦看到没?到我怀里来,咱们把一整捆都买过来!好不好?”
“安安啊,你知不知道你很重?看你胖的!你哥的手都快要给压断了!还不换着让你汝成哥哥抱抱?”
小安安一直无声对千声,直听到这句,才歪头看了姜望一眼。
“你累不累?”她小声问。
姜望温声笑了,“一点都不累。我可以抱到明年都不松手。”
飞马巷里的小院相当不错,有正房一间,南房一间,并东西两间厢房。虽然并没有人住,但一应设施俱全,只需再购置一些生活用品便可及时入住,
房间的装修也很是淡雅舒适。
姜望牵着小安安每个房间都转了转,确定她没有表现出抗拒。
“好,就这里了。”姜望对围着小安安喋喋不休的赵汝成灿烂一笑,“钥匙给我,你可以回去了。”
“好嘞!”赵汝成相当有觉悟的转身就走,跨过门口时忽然又回头对安安挥手,“你汝成哥走啦,不要太想我哦~”
小安安颠颠地跑了过去,在赵汝成灿烂的笑容中——使劲关上了院门。
夜晚,喧嚣了一天的枫林城安静下来。
通天宫内的小土蚯完成最后一次奋跃,将一颗浑圆的道元吐于星斗阵中。
姜望睁开眼睛,结束了今天的冲脉修行。一颗颗道元的累积,日夜相继,点滴之功,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它们终将化为奠基之阵,开启超凡。
正是有这无数日夜的枯燥修行,才有以后纵横青冥的精彩。
房间里很安静,姜安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被子外面,一动不动。
因为安安年纪太小的缘故,姜望特意请人定制了一张小床,让她跟自己睡一个房间。一大一小两张床,分别在房间的两侧,相对而置。
静静听着小安安的呼吸声,姜望柔声道:“安安,还没睡着呢?”
房间里立刻响起小女孩有些慌乱的声音:“睡……睡着了。”
姜安安的紧张令姜望心中一痛,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只是因为姜望在冲脉修行前叮嘱了一句,要她早些睡着,这会没能睡着便惶惑不安。
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就离开妈妈,没有嚎啕大哭就已经很是坚强。她心中是怎样的惊惶呢?
但这些事情当然不该再提。
“唔,哥哥睡不着呢。”姜望的声音愈发轻柔了,“你想不想看星星?”
过了会,房间里响起一声细如蚊讷的“嗯。”
“那就起床。”姜望起身将油灯点燃,然后走到小床前帮安安穿外衣。
那双挥剑灵动的手,照顾起孩子来却格外笨拙。
“不是这样穿的,哥哥你套反了……”
姜望讪讪地收回手,“那安安你自己穿。”
两个人忙碌了一阵才走出房门。
其时明月在天,星辉点点。空旷的小院被干净的月光所填塞,让这个本该有些孤独的夜晚,变得温软起来。
“就在院子里看星星吗?”姜安安仰着小脑袋问。
“当然不是。”姜望忽然一把将她抱住,拔地而起,跃于屋顶之上。
姜安安尖叫一声,落在屋顶上时已小脸通红。
姜望低头看着她,有些愧疚道:“吓到了么安安?”
姜安安眨巴着大眼睛,竟隐隐有些兴奋,“哥哥你会飞呀?”
虽然她似乎跃跃欲试,但姜望可不想像个大马猴一样在屋顶上跳来跳去,惹人发笑,“现在还不会,等哥哥以后道术有成,肯定就会了。到时候安安想去那里,咱们就飞着去,好不好?”
“好。”
姜望把外衣解下,铺在屋顶上,然后自己在旁边仰躺下来,单手枕在脑后,招呼道:“来,跟哥哥一样,躺着看星星。”
小安安听话地在姜望的外衣上躺下,小手也一丝不苟地枕着脑袋。睁大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直视星空。
辽阔夜幕上繁星点点,竟相闪烁。无尽黑暗中诞生无数的光,星河浩瀚,容纳无数的梦与回想。
“那个是紫微星,那一个叫玉衡……南斗在那边,喏,那儿……”
“它们一闪一闪的,好像在眨眼睛呢。”
“只有咱们这么可爱的安安眨眼睛,才像星星,像你野虎哥,就你白天看到的那个大胡子,他眨眼睛就只像个牛铃。”
姜安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么安安,这些星辰,都在数以亿万里计算的远方……”
“亿万里是多远啊?比凤溪镇到这里还要远吗?”
“比这要远得多,远无数倍。如果有一条路可以通往星辰,一个普通人从生到死走一辈子,在这条路上可能只算是刚刚出发。”
“啊?”安安有些吃惊,“这么远呐?”
“对啊,那么远。它们在无尽的黑暗中,跨越这样遥远的距离。把光送到你眼前。把它或许早已经熄灭数万年的美丽,奉献于你。”
“它们真好。”
“父亲就是那样一颗星星,他或许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但他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努力地发着光,并以这光芒陪伴我们,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害怕,好吗?哥哥永远陪着你,星星也是。”
“哥哥。”姜安安的声音很小,“妈妈不要我了,对吗?”
姜望一时沉默。
他要实话实说,告诉小安安她是一个拖油瓶,影响到了她妈妈的生活么?
他要痛斥宋姨娘的自私,让小安安从此恨着她的母亲吗?
他该怎么回答?
他没有时间思虑太久,因为沉默也是一种伤害。
最后他只是侧过身,认真而温柔地握住了安安的小手。
“安安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要你呢?是哥哥很想很想要跟你在一起生活。才非要姨娘把你送过来的。姨娘走的时候,哭得可伤心了,她也舍不得你呀。”
“真的吗?”
星光月光都在姜安安的小脸上,抚摸着未淡去的泪痕,她美得像星与月的精灵。
脸上虽然还带着未散去的惶惑,但那双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紧急征调
小安安就这样开始了在枫林城的生活,宋姨娘之后倒是来过一次信,说是已经嫁去了望江城。作为一个素以商业繁荣闻名的城市,望江城在整个清河郡也仅次于首府清河城。尤其夫家姓林,算是当地望族。如此说来,她倒是有了个好归宿。
也难怪她不能带着女儿。
至于凤溪镇姜家剩下的产业,姜望并没有再过问。不管怎么说,宋姨娘与他父亲夫妻一场,在他患病后也算悉心照料,送她些嫁妆在情理之中。
不过双方大概就言尽于此了,也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四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姜望给妹妹安排了一家私塾。是除开三大姓族学外最好的私塾,等闲人家不收。姜望在城道院外门独领风骚那么久,这点面子还是有。尤其他现在晋入内门,道脉外显,已是板上钉钉的庄国未来栋梁,等闲也没谁会轻易得罪他。
每天在道院听过经课,一番修炼之后再掐着时间去私塾接安安下学。接任务也是尽量选择时间不超过一天的,一般当天去当天回,不耽误照顾安安。若有实在错不开时间的任务,便让凌河赵汝成等人轮流帮着照看一阵。
日子就这么充实的流淌着,通天宫里的奠基阵图日趋繁复,已初显雏形。只是越到后面,奠基阵图的布设越是困难,尤其奠基之前挪移道元,只要出一点差错,道元就会散去,白费冲脉之功。因为选用周天星斗阵的缘故,他奠基本就比其他人慢,所以奠基过程中的每一次阵点挪移,姜望都不允许自己失败!
战力上因为奠基未成,无法修炼道术。姜望只能在紫气东来剑决上多下苦工。这门剑诀共有练法九式,杀法五式。顾名思义,练法即修炼之法,杀法即杀伐之法。以练法打磨体魄、体悟剑道,以杀法攻伐斗阵、却凶破敌。
好在九式练法纯熟后,其对肉身气血的蕴养效果惊人。姜望甚至能明显感知到肉身给予道脉真灵更多的反馈,加快道元的凝聚。一段时间下来,他居然增加了一次冲脉修行的机会,每天可以凝聚道元三颗,这无疑大大缩短了奠基成功的时间!
在这样的生活中,姜望迎来了进枫林城道院以来的第一次大型任务。
……
“紧急征调任务,所有人不得离开!”
经院中,今日的早课刚结束,一名玄袍小将便走进来开始发言。
“谁啊这人?”
“干什么的?”
一众弟子交头接耳,但很快就有人指出真相,“小声点,那是魏俨!”
整个经院瞬间安静下来。
道勋榜第二,城卫军实权将领,无论哪个身份,都足以镇住众人。尤其这位武官向以强硬冷酷的形象闻名。
魏俨好像对众人的态度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只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自上周开始算起,小林镇方面已经整整五天没有消息传出来。”
姜望与凌河对视一眼。小林镇作为枫林城治下大镇,虽不说事无巨细,隔三岔五还是免不了汇报的。
整整五天没有消息,几乎等同于枫林城对其失去了控制。一个人口数千的镇子忽然隔绝内外,这事情绝不会小。
魏俨继续道:“我持城主令印,征调城道院至少三十名内门弟子,出发前往小林镇调查此事。”
“这不是缉刑司的职责吗?”有弟子不满问道。
这样大的任务,一次征调三十名城道院内门弟子,危险性绝不会小。因而许多人并不愿意。
“吞心人魔熊问现身三山城,现如今缉刑司在整个清河郡的大部分力量都调去三山城了。”
魏俨并不回应,他的副官在一旁解释道。
庄国官制沿袭雍国,一般案件衙门处理,涉及超凡则由缉刑司接手。缉刑司负责全国各地的超凡事件,理论上受当地官府节制,但因其直属国都的特殊性,各地官府往往并不能如臂指使。就好像这一次,调集人手追击熊问,就是缉刑司上面的意思。即便是枫林城主魏去疾,也没法插手再把他们叫回来。
“那城卫军呢?”先前那弟子又问道。
城卫军才是城主手里的直属武力,镇压一切邪祟反叛。小林镇这样整个镇子失联的大事件,已经足以引发城卫军镇压了。
“城卫军另有要务。”魏俨不耐烦地截断话头,“此次任务道勋奖励上浮三成,原则上采取自愿,但若内门弟子报名人数不满三十,我持城主之令,将进行强行征调。”
“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在这次任务之前,城主府已有两名前往调查的九品修士失陷小林镇中。希望各位自度风险,量力而行。”
道院体系是庄国最重要的超凡晋升体系,由各地城道院吸纳当地修行种子,七品之后再通过考核晋入各地郡道院,此后再从郡道院晋入国道院,一层一层拔选。最后将整个庄国的天才都聚集到国都,进则与天下列国豪杰争雄,退则下放各地,牧守一方。
枫林城道院虽然每届只招收十名内门弟子,但由于晋入郡道院的难度之高,许多修行者在城道院蹉跎几年甚至十几年。整个枫林城道院多年积累下来,除去远游未归的,闭关不出的,内门弟子约有三百之数。
站在魏俨的角度,他可能巴不得报名人数不够。按他的本意,直接通过强行征调律令调集整个枫林城道院最强的三十人,此行把握更大。但道院与城主府毕竟不是统属关系,闹起来无法周圆。
“老大你去吗?”姜望小声问凌河,他其实有些担忧,因为此行任务必然涉及超凡力量,而凌河杜野虎都还没能开脉,可以说危险极大。
“当然要去。”凌河毫不迟疑。修行路上已经慢了一步,道勋奖励上浮三成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不能错过。至于危险?怕危险当初就应该在村子里种地。
“我报名!”杜野虎已经嚷嚷了起来,“我们四个都报名!”
赵汝成不满地撞了他一下:“干嘛啊,我还想回去补个觉呢。”
几人里也就他最无斗志,每日就是混吃等死。生活除了放松之外还是放松。
魏俨淡淡扫过来一眼,见都还未奠基成功,便不怎么在意,只随口吩咐副官:“记录下来。”
那副官朗声道:“报名时间限于一炷香内,还剩二十六个名额。”
“我等修士,受国家供养,当为家国出力。这次行动我报名。”黎剑秋人随身至,从院门外飘然走进。
如他这种实力的弟子,已经有很大的自由。不仅不需要每日来经院应卯,甚至这种级别的强行征调他也可以拒绝。除非国难之时,他们都只向修行高处攀登。这时一出现,便引起一片低呼。
“怎敢让剑秋专美于前?算我王长祥一个。”与按剑而行的黎剑秋不同,王长祥的气质要平和得多。他仍是一身姜望之前在道勋殿见过的麻衣道袍,步履缓慢从容。
“有王兄黎兄的加入,此行就更有把握了!”魏俨冷硬的脸上也难得挤出一丝笑容。
面对道勋榜第七的王长祥,即使是他也不好拿大。
有王长祥和黎剑秋的加入,众人报名的热情陡然提高,很快就已满额。
三十个内门弟子,除开姜望四兄弟,几乎人人九品修为打底,个个超凡。这样一支超凡力量,几乎可以横扫枫林城境内。
魏俨随手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点点头道:“你们这些人倒还有些血勇。没有读经读掉了人性。”
或许对他来说这已是赞许,但语气中的居高临下还是颇令人不快。
兵部和道院是两个不同的晋升体系,相互间既有合作也有竞争。彼此瞧不顺眼也是常有的事。
当下便有弟子不满道:“若是祝师兄在此,不知某些人还敢不敢指指点点!?”
此人说的当然是枫林城道勋榜第一祝唯我。
魏俨也不动怒,只将长袍一扬,顾自往道院外走去,“出发!”
第二十三章 百鬼昼行
小林镇在枫林城东北方向,与枫林城之间还隔着一个青山镇。以直线距离而论是枫林城域中离主城最远的镇子。
一行人在魏俨的带领下马不停蹄,过青山镇而不留,仅半日工夫便赶到了小林镇外。
青山镇外并无青山,这地名也不知多少年前流传下来,或是曾经有过,后来沧海桑田吧。不过小林镇外确有一处月柏树林,只是规模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月柏有安神之用,月柏木制作的家具很受追捧。
据说当年这林子规模极大,但因为月柏树价值极高,镇民多有盗伐,这月柏林也就越来越小。若不是枫林城方面专门传令小林镇,禁止盗伐,只怕这片小林数年前就已消亡。不过以如今的规模看来,小林镇方面的管制也是形同虚设。
从青山镇调来的捕快便驻于林中,或坐或卧,颇有散漫。听得马蹄声阵阵,才聚拢在一起过来迎接。这些捕快只是凡俗武力,当然不敢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进镇调查,只起一个观察警示作用。
魏俨驻马于林外,随意扫了这些人一眼,便问道:“小林镇情况如何?”
青山镇带队的捕头是一个四十余岁的阔脸汉子,闻声答道:“从五天前开始,小林镇外就起了雾。当时我们并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是天气变化。那时还能看到小林镇的轮廓,以及隐隐约约的人影,咱们青山镇还有人去访亲。昨天开始我们接到命令,来这里设卡观察,倒没有看到任何人出来,只是雾越来越重,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姜望在一众道院弟子中翘首而望小林镇,枫林城域是生他养他的家乡,他虽然在凤溪镇长大,但是对小林镇也并不陌生。他曾单人独剑击破的西山盗匪,就盘踞在小林镇北去十里地的西山里。
往日从月柏林这里便可以看到小林镇,镇子不富裕,但也安乐祥和。如今望去,只有一片迷雾。
这时魏俨的声音响起:“令你们在这里观察小林镇,你们却散漫无纪。更有甚者,借机盗伐月柏树。你们这是来公干,还是来谋私?”
青山镇众捕快已经脸色苍白,为首捕头更是连连作揖想要解释什么。
但魏俨的处置已经出口:“已经砍伐的月柏树送往城卫军营地。此外所有人扣俸一年,捕头有领导之责,去职!”
那阔脸汉子面如死灰,但竟连抗议也不敢,只黯然退下。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几株被伐倒的月柏树,而魏俨在到场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把一切收于眼中。他一面叹于魏俨的敏锐,一面又觉得,这人真是严厉。
小林镇失陷,这片月柏林暂时无主。这些只是普通人的捕快,冒着生命危险在小林镇外设卡观察,顺手砍几棵树回去补贴自己,虽有失职,但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青山镇并不富裕,罚俸一年意味着这些家庭生活都会一下子拮据起来。尤其是对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说,捕头可能已经是他一生奋斗的顶点,而他一下子回到了原点。
不过此行几近于行军,魏俨带队,便如统帅。他的命令便是军令。
魏俨处置完毕,一拉缰绳,便带头纵马往小林镇方向疾驰。
马都是军营里的战马,骑士都是道院的修士,虽只三十余人,但令行禁止、动若疾电,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马蹄如惊雷卷地,但戛然而止!
那些久经战阵的战马,在那团笼罩整个小林镇的迷雾面前扬蹄长嘶,无论骑士怎么催促,都不肯再进一步!
三十余匹战马惊惧不已,齐声长嘶。仿佛小林镇里有什么让它们至为恐惧的事物存在。这场景,令人惊惧。
好在这些骑士都有不俗实力,才没有阵前坠马的闹剧出来。尽管如此,众人也已士气大跌,不复出城时信心满满的状态。就连一贯平和冲淡的王长祥,眼神也凝重了许多。
唯有魏俨面色不改。
其人身上战甲,多有斑驳。腰间佩刀,狭长而直。胯下战马,高大雄骏。
时人皆知,此魏俨三爱物。
但他在下个瞬间忽然拔刀!好似凭空一道惊电闪过,刀光已隐没。而他胯下那匹宝马,嘶声顿止,硕大马首离体而落,又被脖颈那激涌而出的血柱喷出一段距离。
马尸轰然倒地。
魏俨按刀,目视迷雾中的小镇,但声音冷酷:“临阵怯战,留你何用?”
“好!”最先响应的却是杜野虎,他生性刚猛,喜欢直来直去,当下便一拳砸下,将马首轰碎。“姓魏的,咱们接下来怎么冲?”
魏俨右手微竖,“听我号令,下马备战,结锋矢阵,以我为箭头,直入小林镇!”
魏俨杀马,已让所有人都意识到退无可退。此时更无犹疑余地,齐齐下马。
魏俨又道:“举兵!”
齐刷刷一声利刃出鞘声!
这时魏俨那位面貌平凡的副官站了出来,他右掌向上托起,左手掐诀,嘴中念念有词,最后道:“锋锐!”
姜望只觉手中长剑锐气顿发,这柄只能说得上是精良的长剑,此时几有无物不破的错觉。
“附焰!”
所有兵刃之上,忽然燎起烈焰!修士们举着刀剑,就像举着一只只火炬,要照破眼前这迷雾中的小镇。
“固体!”
凌河顿时感觉到身体变得坚韧起来,有一种想要以拳头与敌对轰的饱胀感。但他只是看了一眼旁边须发怒张的杜野虎,就悄然抹去了这丝错觉。
赵汝成想的却是,群体增益道术至少也是丙等上品级别。而魏俨这其貌不扬的副官,居然连发三道。兵部果然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不管众人如何想法,行军时只能有一个意志。在道术加持下,魏俨提刀当前,率先踏进了小林镇!
众人且行且察,这小镇寂静得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行得一阵,雾,好像越发浓了。
这雾厚重得几如实质,三步之外便已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那兵器上的火光,在彷如无尽的浓雾中倔强挺立。
不得已再一次收缩阵列,众人间距由五步变为三步。再近便要影响战斗了。
姜望几兄弟在队伍中间靠后位置,他们境界最低,得到了一些默认的保护,这倒无须避讳,也是道院优良传统。
杜野虎把拳套捏得作响,他倒不是紧张,而是兴奋,跃跃欲试。
姜望毫不怀疑,哪怕是如今凶名遍传天下的九大人魔在前,他也敢二话不说挥拳便打。当然打不打得过,则是两说。
就在这时,阵型外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不满道:“鬼魂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但很快就惊变:“这么多?!”
闻声的魏俨猛然转头,一刀横斩!
巨大的刀芒横空而出,将周围那厚重浓雾都斩开了刹那!
而在这个刹那间,众人已经看到了,整个街道上,那跌跌撞撞又张牙舞爪的、密密麻麻的游魂!
青天白日,百鬼昼行!
第二十四章 吹息龙卷
巨大刀芒划过,浓雾一开复合。
可就在这短短间隙里看到的景象,已足以令人惊惧。
这层浓雾到底是什么底细?青天白日之下,为什么游魂横行?
这么多的鬼魂从何而来?哪怕整个小林镇的人都化作厉鬼,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数量,几乎充塞视野!
当然所有人此时也已经知道,如此密集的鬼魂游荡,只怕整个小林镇……已再无生人!
枫林城域下辖的七座大镇,已去其一。
在这样的时候,仍然是魏俨冷静的声音最先响起,压制混乱:“擅火行道术的,以队伍五十步外为警戒线,划出火线。其余人等,在最短时间里灭杀警戒线内游魂!”
五行道术是最基本的道术,擅长火行的修者并不少。随着魏俨的命令,一蓬蓬火焰在队伍五十步外燃起。而后在魏俨那位副官的引导下,这些火焰瞬间连成一片,划出一道圆周火线来,
火圈之外,鬼魂暂退。而被划入火圈之内的游魂,也瞬间狂暴起来。
黎剑秋在此时忽然将附着烈焰的长剑归鞘,双手掐诀于下颔前,而后决然往身侧斜落。两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剑,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手中。
双剑如游龙,带着他瞬间贯入鬼魂群中。一剑销鬼,双剑破魂。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须臾转过一周,难以计数的鬼魂渐次湮灭。剑光敛去,方显出姜望矫健的身影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一式!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还未凝聚道旋的修士,竟纯以剑术灭魂,甚至效率还高出他们不少。
姜望方动,赵汝成亦起,长剑如电转,斩破鬼魂一路。
平日也不看他怎么用功,但这紫气东来剑的使用上,竟也不比姜望差太多。
场内众人,唯有杜野虎与凌河面面相觑。他们所擅长的凡俗武力,对于鬼魂这种超凡层面的敌对目标,确然很难有作用。若是纯粹激发血气,倒是能震杀几个鬼魂,但面对这么多的游魂,他们有多少血气可以激发?
其实紫气东来剑决姜望也并未对他们藏私,只是杜野虎笃信自己的拳头,不假外物,对剑术不敢兴趣。而凌河……大概的确是天资原因,进展缓慢,至今未能掌握杀法,无法用于实战。
当初,作为几人中唯一努力程度不比姜望差的老大哥,他没有掉队的战力都是汗水所堆积。
场上形势看似大好,但明眼人心知已是危急。
目前出现的都是普通游魂,如今小林镇不知什么原因聚集这么多鬼魂,其中必然有恶鬼厉鬼,甚至鬼将也说不定!
这已经不是这个小队所能应付的情况了,当今之计,迅速脱离战斗才是上策。
可众人一路行进,在这浓雾之中早已辨不清方向。火线圈外层层鬼魂包围,要突破谈何容易?
魏俨一步踏出火圈,任由鬼魂一拥而上撕咬。他那身瞧来斑驳损旧的战甲,轻轻一震,那些几乎挂到他身上的鬼魂便已散消。
但他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又一步退回火圈之内,沉声道:“有谁擅长风行道术?试着驱散这片雾气!”
虽然是在问众人,但他的目光却落在王长祥身上。
与金木水火土五行道术相较,风行道术相对冷门,但王长祥正是此道高手。
王长祥也不犹豫,当即并指划过身前,以风刃将周边鬼魂清空。而后双手如穿花蝴蝶,变幻印决。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猛然间剧烈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旋转壮大,并直直撞进了浓雾之中。像一条暴烈的神龙,在如此浓重的迷雾中怒吼。
风行道术,吹息龙卷!
此风非凡风,乃是八风之一的东方明庶风。
明庶风者,明众物尽出也。用在此处,正当其时。
这等威能的道术,即使在六品修士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而王长祥竟在打开天地门之前就能驾驭此术,不可谓不强悍。
道术完成的王长祥脸色发白,显然这道术于他而言亦是不小的负担,他勉强站定,“接下来便拜托各位了。”
咆哮的龙卷风所过之处,浓雾纷纷被驱散。众人在进入小林镇以来,第一次得以看清这里。
靠着墙边的冰糖葫芦串,米铺连着酱油坊,酒楼的旗幡仍在风中飘扬。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如果不是多了那些游魂的话。
火线圈内的游魂此时已被扫荡一空,但圈外的游魂仍蚁聚徘徊,它们本能地畏惧火焰,但也同样出于本能舍不得这些元气充沛的生人。
“糟了!”
这声惊呼敲响了警钟,众人只看到,那咆哮的龙卷将将过去,那远处的浓雾又再一次聚拢而来。这样的雾,竟连吹息龙卷也驱不净。
“趁这个机会,我们先撤出去吧。”黎剑秋双持烈焰之剑,沉声建议道。
在吹息龙卷制造的间隔里,众人已经能够判断来路。以这行人的实力,在没有鬼将出现的情况下,且战且退,有很大把握能够安然退出。
魏俨提刀注视着那又迫近的浓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副官也焦急起来,“大人,如今小林镇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了!非得调动大军不可。而且小林镇里的人都死光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啊。不如……”
魏俨打断他:“目前所见鬼魂,都是普通游魂,连一个神智清楚的都没有。要知道,这里有这么多鬼魂,这不合常理。”
王长祥皱眉道:“整个枫林城域都没有专修驭鬼之术的修士,这里的事情还是应该交给城卫军处理。大军一到,煞气一冲,这些游魂也就不攻自散了。”
“清江水族异动,城卫军前去镇压。等他们回来……或许来不及。”魏俨不得已透露出一个极具分量的消息。
清江是贯通整个清河郡的大江,枫林城外的绿柳河就是它的支流之一。但清江水族早已与庄庭订立盟约,又为何会忽然异动?
姜望心中忖度。只是“异动”,说明清江水族有所克制。但涉及整个清河郡水脉的大事,官方绝不能轻忽,所以各地城卫军调动都是应有之义。
吞心人魔现身……清江水族异动……小林镇百鬼昼行。这些事情看似各不关联,但隐隐又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它们捏合在一起。
“不对劲。”魏俨摇摇头,已是有了决断:“所有人跟着我向前冲锋,我不停下,任何人不能停!掉队的各安天命!”
也不待旁人劝阻,话音刚落,他便提刀踏出火圈外,带头向着小林镇深处冲锋。
作为他的副官,赵朗自然毫不犹豫跟上。然后是黎剑秋、王长祥。他们都是久经历练,虽然不认可魏俨的决定,但更知道这等时候力量不能分散。
最后一整只队伍都迅速调动起来,以魏俨为箭头,狠狠往小林镇深处扎去!
第二十五章 气血狼烟
魏俨此刻真正展露枫林城道勋榜第二的实力,带头向着小林镇深处冲锋,几乎是一头撞进游魂群中。
但所有的游魂,都被一击即破,挡者皆散。
他的身上如笼着一层寒光,那是金行元气极度聚集的表现。他的脚步没有一丝停留,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拦他的脚步。
他长刀劈斩,尖啸连连,仿佛连空气都要割破。
众人跟在他身后,只需阻止两侧鬼魂靠拢就行,风险大减。
姜望与赵汝成一左一右,有意无意将凌河与杜野虎护持在中间。凌河倒还好,杜野虎却涨得大脸通红,但也知这会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只得闷头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在缓缓聚拢的浓雾之中难辨方位,就连时间仿佛也模糊了。目前所遇的游魂并不强大,属于九品超凡修士可以应对的范畴,但这些**品的修士,通天宫内道元并不充裕,熬不住长久战斗,只怕再撑一段时间,就无法再施展道术了,否则就会损坏道旋、伤及根基。
魏俨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按照大略位置推算,很快就要到小林镇正中心了。姜望记得那里是一处集市,每逢赶集之日,附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于此,端的热闹。
魏俨停在此前,并非他不想继续前行,而是一道雾气之墙拦路于前,将他的刀锋生生阻住。
与沿途弥漫的浓雾不同,这道雾墙已有实质性的存在感,并且坚韧非常。以魏俨刀锋之利,纵是铜墙铁壁也该被斩破了,但这雾墙却岿然不动。
无论多少攻击落下,都如石沉大海。
魏俨急切不已,他敏锐的感觉到,就在这雾墙之后,有什么不妥的事情正在发生。那并非简单的恶行,甚至有可能会影响他的一生。
可此时长刀所向,却进退两难!
“诸位谁有破解之法?但试无妨!”魏俨沉声道:“情况紧急容不得拖延,一切责任在我。”
当下便有一名弟子径行至雾墙前,二话不说开始解腰带。
“欸你干什么?”旁边有人拉住他。
“你别拦我!”此人信誓旦旦道:“此地鬼魂众多,阴气深重。童子尿可以驱邪镇鬼,我至今元阳未失,自然当仁不让!”
此人名叫黄阿湛,是上一届入选的内门弟子。与杜野虎是酒友,性格不错,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魏俨皱着眉头,等他一泡尿滋完,雾墙纹丝不动。唯有那浓烈一时的骚味,提醒着众人发生了什么。
“不对啊,是不是分量不够?”此人憋了一阵,才回头号召道:“诸位还有没有童子身的?一起来啊!当然赵汝成就不用来了,你阴气重。杜野虎快来!别拘着啊,凭你的尊荣注定童子到老,阳气一定足!”
一句话嘲讽两个人,要不是形势紧急,杜野虎早就一拳打爆他的狗脑袋。
赵汝成呲牙道:“阿湛你再想想,是不是童子尿不够,需要的是童子血呢?”
黄阿湛闻言,摸着下巴点点头,竟似真的考虑起了可行性。
自使出吹息龙卷后就一直有些虚弱的王长祥道:“刚才龙卷吹开雾气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小林镇里的游魂,形成了一个简单的九宫阵。当时不敢确定,直到现在,在这中宫位受到阻碍,才笃定了这点。”
“怎么破解?”魏俨直截了当。
“布阵者并没有太用心,而且这么多的鬼魂,是很难如臂指使的。所以破解方法也简单。”王长祥苦笑道:“破除其余八宫的阵眼,中宫这里不攻自破。”
魏俨立即道:“王长祥留在这里观察形势,另外留四个人听他指挥,随时支援各路。我自去坎宫,其余人分成七组,各破一宫。最后咱们再汇集于此中宫前。”
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一下九宫,从坎宫始。
坎宫位于正北方,五行属水,对于魏俨来说不是最容易解决的一宫,但他实力强大,倒也不用考虑这些了。
“我需要提醒各位的是。”王长祥又道:“咱们一路所清鬼魂都是寻常,但阵眼处必有怨鬼或者厉鬼,诸君务必量力而行。”
赵朗唯魏俨马首是瞻,此时第一个接道:“如此,我去坤宫。”
黎剑秋更是干脆利落,已按剑向西而去,“震宫交给我,其余你们自己分配吧。”
实力强者挺身而出,自担责任,这是修行者的脊梁。
姜望与凌河等人对了对眼神,出声道:“我们兄弟四人负责巽宫。”
他这话并不是托大,一路行来众人战力也可看出几分。他虽然未能奠基,但仗着紫气东来剑决,实力隐隐在一般九品修士之上。
而巽宫五行属木,以金伐木,正当其时。剩下一个属于木行的震宫已由黎剑秋负责,去其它宫他和赵汝成反而更难发挥。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小林镇出现这样的情况,事件影响必不会小。他们此行出力多少都有记录,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在积攒道勋兑换开脉丹的关键时刻,他们这次如能解决一宫,必然就能推动他们往前大踏一步。
众人的选择严格按照九宫顺序,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从一到九,分别是坎、坤、震、巽、中、乾、兑、艮、离。
这一路且行且战,姜望和赵汝成的超凡剑术早已得到众人认可,因此也没人多说什么。剩余的二十位道院弟子,则刚好五人一组,选择了剩下的四宫。
不得不说先前王长祥的吹息龙卷贡献巨大,使众人在如此浓重的雾气里重新找到了方向,这是破解整个鬼阵的前提。
巽宫位在东南,姜望在浓雾之中提剑前行,待隐约看见前面的酒楼之后,心中一定。小林镇唯一的酒楼正在东南方向,他们没有走错路。
“小心。”凌河忽然道,“我感觉前面有非常危险的事物存在。”
凌河的直觉一向很准,几人不敢轻忽。
姜望点点头:“那应当便是王师兄所说的怨鬼了,它也代表巽宫的阵眼。汝成,紫气东来剑杀法你掌握了几式?”
“都已纯熟。”赵汝成道。
对于这家伙的天赋,姜望没什么好说的,当下指挥道:“等会我先动手,你接上,第一时间就爆发最强攻击,务必以最短的时间斩灭目标。老大和老二看住四周,不要让其他游魂冲过来,必要时爆发血气也再所不惜。”
在奠基之前,若没能掌握紫气东来剑这等超凡手段,唯一能对鬼魂产生伤害的也就只有爆发血气一途了。但气血乃人之根本,爆发血气对身体的负担极大,因而一路来凌河与杜野虎都十分克制。
但对于姜望的指挥,他们半点也不犹豫。那是无数次并肩战斗中养成的默契。
虽在雾中看不清太远,兄弟几人还是迅速划出了目标范围,并且散开围近。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尖啸响起,如在耳边。姜望身前,一道剑光骤然亮起!
锵!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一只猩红的爪子刚好被长剑架住,巽宫位的怨鬼便显现在几人面前。
一路来的那些游魂其实与人类生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身形虚淡,颜色惨白。而这怨鬼则完全不同,已经看起来是另一种生物。
它青面獠牙,身高足足近丈二,高大强壮。身上筋肉暴起,一对爪子却是猩红的,其中一只爪尖还在滴着血珠。
姜望早知,在浓雾之中,怨鬼的感知必然强过他们。所以他早就严阵以待,剑势引而待发。这才能在第一时间抵住怨鬼的袭击。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怨鬼的强大。
那吹息龙卷所创造的短暂间隙中,他们所见游魂何止上千?却只出了这么坐镇九宫的八只厉鬼。无论是人为培养,还是自然厮杀,这其中所诞生的怨鬼必然不凡。
姜望虽然挡住了第一下袭击,却仍被另一只爪尖擦过,将他左臂撕下一条肉去。
那怨鬼爪尖的滴血,便来自他的伤口。好在伤口并不算大。
就在姜望遇袭反击的同时,赵汝成的剑也动了!
紫气东来剑的杀法第一式首重在快,这才能攻如雷,守如电。天子动雷霆之怒,发之须臾,却震惊天下!
那怨鬼还未来得及品尝撕下的肉条,赵汝成的剑已贯入它腹中。
赵汝成连人带剑就那么扎在怨鬼身上,因为体型的差距,像一只挂在人身上的猴子。
怨鬼痛嚎一声,猛然低头。
不好!
赵汝成心中一惊,一脚蹬在怨鬼挥来的爪子上,凌空一个后翻,弃剑脱身。怨鬼还待追击,姜望的身影已如惊雷在它眼前掠过。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其决在准。
姜望人已远,那道剑光却已恰恰横过怨鬼的眼珠。
那一瞬间青黑色的液体如爆浆般炸开,怨鬼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这本来神智混沌的生物,这一刻却用仅剩的右眼狠狠盯着姜望,恨意滔滔。
它索性不去捂眼,任由那青黑液体流淌,身上还插着赵汝成那柄摇摇晃晃的剑,就那么大步冲向姜望!
正在战圈范围外驱赶游魂的凌河,百忙之中将佩剑射向赵汝成,“接着!”
赵汝成纵身而起,于空中抓住凌河的剑,整个人如流星赶月,再一次暴射于怨鬼背后。这一剑从它后颈贯入,剑尖从怨鬼的下巴贯出,抵在胸膛之上!
怨鬼嘶吼回爪,因为角度关系,这一爪必然比之前慢。所以赵汝成双脚抵住它后背,想要借力拔剑而退。但不曾想那剑身竟被怨鬼的肌肉牢牢夹住,他一下未能拔出,便缓了一刹。
就是这一刹,怨鬼巨大的爪子狠狠扫到他身上,将赵汝成击飞足有四五米,跌入浓雾之中,生死未知!
要知道此时浓雾中还有数不清的游魂在游荡!
此时姜望人在对面,凌河送剑后还在与游魂纠缠,只有同样守在战圈杜野虎距离最近,他也早已按捺不住。他此行是为诛除邪恶、涤荡乾坤而来的,绝不是为了被庇护着混道勋,甚至成为拖累!
只听得一声怒吼,声如雷霆震响。杜野虎整个人气血全力爆发,他身上的血气有如实质冲天灵而去,那一瞬竟如狼烟!
气血狼烟!
只有气血强大到某种程度的武者,才能激发气血狼烟。就连姜望也做不到这点。
而杜野虎这一下全力爆发,足证不输于人。
他裹着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身上像披上一层血色战袍,以比平时快数倍的速度,几步便冲到了赵汝成身边!
第二十六章 舍生
浓雾无法遮挡这样灿烂的赤光,彼时赵汝成将将从地上爬起,那蜂拥而至的游魂几乎要淹没他。
而杜野虎到了!
他甚至都不用动作,被那浓烈的气血之力一冲,所近游魂纷纷溃散。
杜野虎干脆至极,直接一把揪住赵汝成的衣领,拎着他往凌河身边而去。
吃了怨鬼凶狠一爪,几个当哥哥的都心忧如焚,唯有赵汝成自己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气恼地嚷嚷道:“喂喂喂,我自己能走!”
杜野虎不管不顾,奔至半途,才将聒噪不停的赵汝成丢向凌河,同时转身,裹着浓郁气血之力的拳头狠狠砸向怨鬼。
先不说凌河腾空将赵汝成接住,单说杜野虎的拳头。
相较于紫气东来剑,他所修拳法不够高明,即使在道院外门都颇受冷落。但经他使来,便格外暴烈。
这一拳非寻隙而进,乃是迎着怨鬼巨大的爪子,以强碰强,以攻对攻。端的是刚猛无铸!
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包裹着铁拳,与那青黑色巨爪轰然对撞,竟一时相持。
正当这时,姜望又已纵身掠过,剑光骤闪,已割破了怨鬼的另一只眼睛。
“撤!”
姜望得手便远,杜野虎也纵身急退。
而原地失明的怨鬼愈发狂暴起来,一对巨爪疯狂乱抓,搅得四周劲风激荡。
待它攻势稍疲,姜望便再次折身而上,长剑自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飘飘如落叶般飘至怨鬼右爪之上,几乎无声。却又在与青黑色利爪接触的同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锐啸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三式,其要在利!
只一剑,怨鬼右爪便被斩断。
姜望毫不恋战,甚至在出剑的同时便已开始撤退。
怨鬼失去视觉,只能拼命对着身前的空气发泄,而此时燃烧着熊熊气血的杜野虎已转至它背后高高跃起,他以左手抱右手,双手如抡锤,狠狠轰在怨鬼那狰狞的脑袋上。
轰!
气血狼烟本就克制鬼物,更别说杜野虎这一击何等凶猛。那被层层气血之力包裹着的拳头,一下子便将怨鬼的整个脑袋爆开!
杜野虎躲避不及,被青黑色秽血溅了一身,但又迅速被气血之力焚尽。
一直到怨鬼无头的残躯倒下,杜野虎身上红光才顿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姜望跃至杜野虎身边,身手将他搀住,“虎哥,这……”
气血,人之根本。姜望如今凝聚道元,也要从气血供输开始。杜野虎前刻的强大,每一刹都是在燃烧自我。他又不是专修武道的武夫,根本锁不住如此磅礴的气血。这一战,他至少要养五年,才能够恢复。
修行之始的五年时光,何其漫长!更别说到了一定年纪后气血开始衰败的问题。一步慢,步步慢,这可能意味着他从此就与超凡绝缘。
但杜野虎先前仍是毫不犹豫,毫无迟疑。生死关头根本想不了那么多,而越是这种下意识的选择,越是能验证本心。
“小事情。”杜野虎暗暗调整了一下气息,恢复少许力气,便一把将姜望推开,“老子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走吧,中宫那里的情况肯定更凶险。”
凌河固然是满心担忧,但这种时候也不便多说。把赵汝成转为背负,然后上前从怨鬼残躯上捡起自己的佩剑,默默护持在了杜野虎身侧。
他先前也有燃烧气血,但只是少量,并不影响根基。因而倒还有搏命之力。
姜望作为现在四人中唯一完好的最强战力,当然要保持灵活,以便随时出手。所以他只是提剑走在前面,并没有搭一把手的意思。
倒只有赵汝成还在嘀咕着抱怨个不停:“还是老大贴心。老虎笨手笨脚的,真是的,拎着我像拎小鸡一般,像什么样子?要是被妙玉姑娘知道了,我英武形象岂不毁于一旦?”
妙玉是如今三分香气楼的头牌,也是整个枫林城风月场里最当红的姑娘。赵汝成为了一亲芳泽,已经在三分香气楼砸了上千两银子,至今未能得逞。
杜野虎一声不吭,倒不是不想暴揍他,或者至少骂他一顿,但实在没有气力。
“得了得了。”姜望不耐烦道:“这里除了没神智的游魂,就是神智混乱的怨鬼,你要形象给谁看?”
“那谁说得准?”赵汝成反倒来劲了,他趴在凌河背上,指手画脚:“万一哪里躲着个漂亮女鬼在偷窥我呢?本来好好一桩艳遇,就这么泡汤了,这损失老虎担得起吗?”
杜野虎几乎要垂死病中惊坐起,暴起一丝余力打爆这个嘴欠的家伙。
凌河已在他爆发之前,反手用剑柄往上一戳。
“嘶……”赵汝成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气焰全消。
……
……
却说在那绵重雾墙之后,小林镇的中心位置,也就是这九宫阵的中宫里。
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已看不出面貌了,一切都消解在这个沉默的漩涡里。除了这个漩涡之外,什么也没有。漩涡中心是一种纯粹的黑,仿佛能将人的视线都吸引进去,谁都不能摆脱。
漩涡旁边站着四名气息悠长的修者,个个道元充沛。全都黑袍加身,目不斜视。
而就在漩涡前方不远,有一间已被砸得稀烂的房子,什么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堵砖墙。
红裳的女人就斜斜依靠在这堵墙上,神情慵懒。
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却偏偏给人以无尽的诱惑。她手里拿着一个椭圆的小镜子,镜中映照的却不是自己的美艳容颜,而是九宫阵里那些与怨鬼战斗的身影,
“枫林城道院这一届的弟子也不怎么样嘛。就那几招剑术还不错。”红裳女人嘟囔着,翻手将镜子收起。
“好了,时辰已到。早知道这么顺利,我就多睡会儿午觉了。”红裳女人边打着哈欠边娉婷走向漩涡之前,“好困……”
走到这神秘的漩涡前面,她的表情才稍稍认真起来,侧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恭请长老。”
那四名黑袍修士也都随着她躬身行礼。
于是从那浓雾之中,走出来一个白发老者。此老面容皱得如老树皮一般,眸子也浑浊得很,驼着背,甚至步履蹒跚。
但他一步步走来,背就一寸寸直起,整个人的气势不断暴涨。
他也不理会红裳女等人,只是盯着那个漩涡,仿佛盯着自己的永生挚爱,目光无比虔诚。
待他走到漩涡之前,气势已经如渊似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红裳女头更低了。
白发老人收拢无名指尾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然后掏出一柄白骨匕,干脆利落地插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坠落那漩涡之中!
第二十七章 清河水府
要说这清河郡里最富贵之处,许多人都会想到清江水府,而不是什么崔氏、林氏,或者郡守府。盖因整个清江七百里水域的珍宝财富,尽聚于水府之中,其豪奢华贵处,世人常有所闻。
坐落于清江之底的水府,镇压七百里水域。建筑群落绵延起伏,可以说珍奇满目,宝光珠华。
一处偏殿,身披华袍的俊朗男人高坐上位,低头品茗。
而在下首,戴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正声音激愤:“少君,咱们之前的约定可不是如此!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清江水族为何只是在江面游弋?”
华袍男人啧啧有声,“唔,这翡翠茗的确不错,滋养精神。使者,当真不饮么?”
使者大概是说得累了,举过旁边的香茗一饮而尽,又道:“清江水府向来重信,人所共知。当年府君为庄承乾一诺,倾族而战,令澜河染赤,至今为人称颂啊。何以少君出尔反尔?不怕有损尊上声名么?”
澜河是雍境大河,使者说的正是庄国当年立国之战。雍国水陆并进,要一举灭庄,正是清河水府府君倾族而战,将雍国水师一举击破于澜河之上,其时鲜血染红了澜河,舟橹为之不泊。这才为庄国太祖庄承乾解决了后顾之忧,令他得以放手一搏,最终成功立国。
而清江水府与庄国的盟约,也从此延续,一直到了如今。
华袍男人把茶杯轻轻往案上一放,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使者这倒是提醒我了。我父与庄帝早有盟约,我这边答应帮你们,岂不是违背了我父亲的信义?这是大不孝啊。”
“来人。”这华袍男人屈指叩案,传来一名侍卫,“传令下去,令余勇部撤军三里,不可惊扰了岸上生灵。”
“少君!”白骨面具使者怒然起身。
“别演了。”华袍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面前,表情淡然,“现今整个清河郡的军队都在戒备我们,不敢轻离。你们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从容去做。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别再那么……贪婪。”
“咱们事先都说好了,你们只是随便上岸袭扰一番便可……”
华袍男子打断他:“要我们上岸,你觉得可能么?水族离了水,就像你们人族离了地,都失去了根基。除非你们真能让我下定决心与庄庭一战,可是你们,拿得出来那样的本钱么?”
使者的面容隐藏在白骨面具下,因而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已近似从牙缝中挤出来,“我给你的,那可是一整颗龙珠!”
“的确是贵重的礼物。”清江水府的少君笑了,笑得很是满意,“不过也只值得我做到这一步了。”
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带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拂袖而去。
偏殿之中只剩下自己,华袍男子这才冷笑了一声:“藏头露尾之辈,也配跟我讲什么信誉?”
这时有一道威严声音响在耳边,声音的主人却并未现身,“清约,说说你的想法。”
清江水府少君宋清约收敛了眸中高傲,坐姿也变得端正起来,“庄庭与我清江水府盟约数百年,日趋自大。如今这庄高羡更是不知所谓,真把我们当他的臣子了。先前竟传话过来,替他的儿子求娶清芷,名义上说什么尊为太子妃、永结世谊……”
“此事我万万不能同意,当年姑姑嫁给那庄承乾,呕心沥血不说,还被人算计,死在冰冷深宫!我怎会让我妹子重蹈覆辙?正要找机会动一动,让那庄姓小儿知道这七百里水域是谁做主。但这其中的分寸也要拿捏好,毕竟如今人族势大,纵然掀翻了这庄庭,别国君主也未必就好了。三万水军游弋清江,正是恰到好处。倒是这白骨道的人找上门来,奉送龙珠,却真是意外之喜。”
那威严声音叹了口气,“你姑姑当年与庄承乾,也是两情相悦。并非为父想要联姻……罢了,不说这事。清芷你怎么安排?”
宋清约沉吟道:“如今与清河郡守闹得难看,那庄高羡又是个不要脸的,清河城是不好待了。但清芷又是开蒙的时候,儿子的意思是,把她送到枫林城去,念一段时间的书再说。”
那声音又问道:“为什么是枫林城?”
“瞒不过父亲。”宋清约道,“白骨道这次连龙珠都舍得送来,在枫林城必然有巨大动作,足以震动庄境。不过这样一来,反而以后的枫林城就最安宁了,正适合读书。其次嘛,也是一点儿子的小心思,清芷去了枫林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派人去保护她,枫林城小,没什么高人,也干扰不到咱们。我就顺便找一找白骨道的蛛丝马迹,探探他们的底。白骨道这次死灰复燃,我总感觉有什么大秘密。再者说,白骨道毕竟历史久远,好东西一定不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一颗龙珠可满足不了我。”
对于宋清约一步三算的玲珑心思,那威严声音不予置评,只是道:“水府事务早已全权与你,你便看着办吧。”
“是。”宋清约点头道:“对了,那颗龙珠我已经着人送到您闭关室外,您记得炼化。”
“龙珠我看过了,里面有些手段,已被我抹去。你放心化用,可免千年之功。至于我,我早已是朽病之身,无望成龙。你姑姑已经死了两百一十七年又三个月,庄承乾也死了快两百年。当年故旧,所剩无几。我还活着,也仅仅只是活着罢了,如今只是护着你再走一段路,龙珠虽好,已对我无用啊。”
那声音愈来愈低,终于化为一个叹息,消失在偏殿里。
而宋清约轻轻靠在了高椅上,忽然觉得意兴索然。
……
白骨面具使者出了水府,径上了一条小船。那船似是白骨所制,却是无底的,但在水中穿行极快,若遇上那躲闪不及的鱼蟹,也只是一碾而过,连一丝血沫也无。
白骨无底船很快穿出水面,使者上了岸,它便回头钻进水中离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使者默默疾行,步子虽快,却足不沾尘。他似乎对清河郡军队的驻防路线了如指掌,在驻防间隙穿梭自如,很快便离开这里,上得一座山中。
这山远看形似牛头,近看也算秀丽。使者走到一处石壁前,也不停步,直直撞了进去。
里面却别有洞天。
各种血腥可怖的壁画铺满两侧,长长的甬道还铺了青砖。
使者一进来,便有人迎上问道:“怎么样?”
白骨面具人恨恨道:“宋清约这混蛋吞了饵,却只在钩子上轻轻擦过!”
那人道:“宋横江那老东西还没死,他不会让宋清约乱来的。咱们本来也没指望他们真能与庄庭撕破脸开打。”
“话虽如此,还是觉得可恶。那可是龙珠!中古以来就绝迹于世,一颗比一颗稀有。”白骨面具人叹了口气。
“小林镇事情一成,咱们目的就已达到。这些闲枝末节不必在意。再者说,咱们的龙珠,恐怕那小畜生吃了会不太适应……”
“他以为能戏弄我白骨道,却不知……”白骨面具人说到这里,发起狠来:“等道子现世,首先就要屠了清江水府!让整个七百里清江,尽成白骨!”
第二十八章 从那九幽深处
小林镇。赵汝成杜野虎失去战力,凌河正背着赵汝成,所以回返中宫位的路上只有姜望能够出手。好在此时他对付那些游魂已经颇有心得,紫气东来剑在这种不间断的战斗中愈发纯熟。
体力问题倒也不用担心,自唐舍镇归来后,冲脉修行至今,他攒下的道元已有七十余颗。虽则在道旋生成之前用一颗少一颗,但真到了紧要关头,每一颗道元都能给他足够的反馈,支撑这种烈度的战斗压力不大。其实这些道元才是他决意四人来破巽宫位的底牌,只没料到赵汝成突然遇险,而杜野虎又果决若斯。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别总哭丧着脸啊。”行了一阵,赵汝成又忍不住开腔了:“不就是气血损耗过度嘛,又不是没有办法补救。”
“什么办法?”杜野虎还没吭声,凌河倒是先激动了,反托着赵汝成的手一个劲的摇晃他:“你快说啊。”
姜望清理游魂之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真想给他两剑。这小子,有办法不早说,一直憋着坏呢。
“哎哎哎,你把我英俊的头都晃晕了。”赵汝成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临时座骑’,继续道:“我恰好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从云国高价买到了一颗固元丹,正要转卖。此丹在蕴养气血、稳定根基方面有奇效。有些贵族子弟在开脉之前都特地先服用一颗固元丹,这样开脉之后的道脉真灵都会更为灵动呢!更不用说杜老虎这区区气血过损的情况了。”
“就是不知道……”他甚至翘起了嘴角,“某些人愿不愿意买。”
杜野虎顿了一下,才瓮声道:“老子没有钱。”
“你可以找我借贷嘛。业内规矩,九出十三归。”赵汝成笑眯眯道。
“高利贷可以,虎哥喜欢高利贷。”杜野虎貌似憨厚的笑了。
“行了行了。”姜望一脑门黑线,整个枫林城做高利贷生意的,谁不知道杜野虎是出了名的借贷不还?用杜老虎的话来说就是,反正这些做高利贷生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坑一点酒钱是一点。要不是他出身道院,早就被人丢进了护城河。
“小五,那个人是谁?多少银子才肯卖?”
姜望已经暗暗决定,无论那个人开价多少,他都要想办法凑够钱。
“这个买到固元丹的人,居然姓赵。你说巧不巧?”赵汝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更巧的是,他居然是我府里的人。这也太巧了!”
姜望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诫自己,老五身受重伤,很容易被打死。这才控制住打人的冲动。
这小子七弯八绕绕了半天,合着就是说他家里有一颗固元丹,可以弥补杜野虎的损耗。就这一句话,吊了几个哥哥半柱香的胃口。
就连宽厚如凌河,也觉得牙花子疼。
不过有了这个保障,众人也都踏实了许多。正说着,便已回到了中宫位。
黎剑秋、赵朗早已等在这里,正与王长祥讨论着什么。在场还有一些其他的师兄弟,状态都不是很好。而魏俨则去兑宫位置支援了,那是唯一还没有被击破的阵点。
“姜师弟表现不错。”黎剑秋随口招呼了一声。
王长祥也对他点点头。
“惭愧,都是靠我野虎哥和汝成的爆发。”姜望苦笑道。
在几个主力面前,他果断让功。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他们开脉成功。而之所以没有提凌河,则是因为杜野虎和赵汝成的状态更有说服力。
凌河也毫不计较。
黎剑秋等人都身经百战,一看就知道杜野虎是什么状态,也为他气血之强大暗暗心惊。
“等魏俨回来,我们就直入中宫。”王长祥道,“这次大家奋勇诛邪,表现可圈可点。枫林城不会忘了你们的贡献,道院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
“正是!”说话间魏俨已从浓雾中走出,身后跟着三个道院弟子,还有两个弟子没有出现,看样子已经不幸。
惨烈的战斗非止于巽宫位置,除了魏俨和黎剑秋几乎是无损解决镇位怨鬼外,其余分队各有死伤,死者十一位,战死率近半!活着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就连赵朗也险些被开肠破肚,腹部留下了一个狰狞伤口。
若非坐镇中宫前的王长祥及时调度,这一次分队行动都未必能够功成。
魏俨郑重道:“此战若能回去,我第一个为大家请功。”
“这一战的凶险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如今枫林城战力空虚,也只有诸位能堪一战了。”说到这里,他竟弯下腰来,鞠了一躬,“我替小林镇枉死的亡魂,替咱们枫林城的老百姓们,感谢诸位浴血!”
“魏兄言重了。”黎剑秋道。
众人都纷纷侧身,不肯受此礼。
“魏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枫林城的人,难道我们就不是生长于斯了吗?”倒是杜野虎不满道,“别在这里讲虚礼了,事不宜迟!”
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这家伙仍不掩豪烈。
魏俨深深看了他一眼,提刀转身,“这位师弟说的是。诸位随我冲锋!咱们便看一看,在这里荼毒我们乡亲的,是何方妖人!”
八宫既破,中宫位置的雾墙也失去根基,无声崩解,不再拦路。只是浓雾仍未散去,始终遮掩着视野。
魏俨一马当先,黎剑秋与王长祥护持左右,赵朗虽伤,但大体战力完好,坐镇队尾。一行人全神戒备地往中宫位探索。
事到如今,小林镇的危险已经无须多说。经历过其余八宫位斩杀怨鬼的艰险,所有人都对中宫位置的凶恶有所想象。
那些在小林镇作恶的妖人,若有所图,也必在这中心之处。
这一行人可以说代表着枫林城年轻一代的希望,如果全部战死在这里,可以说整个枫林城道院都从此青黄不接。
但没有一个人说要退缩的话。前路诚然危险可怖,可这里是他们的桑梓家乡!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也愿死于斯。
除了赵汝成和杜野虎之外,还有三名道院弟子也失去战力,小林镇如此险恶,当然不可能把他们留在原地。因此凌河仍背着赵汝成在队伍中前行,黄阿湛作为杜野虎的老酒友,也在一旁护着他。
与几乎虚脱的杜野虎不同,黄阿湛倒生龙活虎。在先前的战斗中,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完好无损者,可见还是有几分实力的,并不全然只有骚气。
队伍正前进着,黄阿湛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我闻到了香味。”
队伍随之暂停,
他又道:“是女人的胭脂……不,是体香。”
众人纷纷侧目。
他补充道:“是美女。”
杜野虎没好气道:“你那是狗鼻子吗?”
“啊!美艳女鬼!”赵汝成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就说有的吧?杜老虎,你赔我艳遇!”
没人理会这两个活宝,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小林镇的正中心处,也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运动着的漩涡。
除此之外,整个中宫位再无它物。
那红裳女,白发老人,黑袍修者,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仅仅是他们不存在。没有人,没有牲口,甚至没有一砖一瓦,除了那绵绵无尽的浓雾,就只有这古怪的、孤独的大漩涡。
“这里的官衙怎么不见了?这个漩涡是什么鬼东西?”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王长祥瞪大了双眼,惊骇莫名!
“王兄你认识?”魏俨持刀戒备着,沉声问道。
但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自漩涡中心那深刻的黑暗中,一个漆黑的事物慢慢探出。
从黑暗之中看到漆黑,这本是一个很别扭的描述。但事情就是如此。
那漆黑的事物于黑暗之中,却仿佛黑暗的中心,竟能让所有人看清它的样子。随着它在漩涡中一点一点升起,它的全貌也逐渐展现在每个人面前。
那是一座石质的牌楼,制式也并不宏大,只是三间四柱七楼的格局。如果忽略那漆黑的质地,忽略它出现的场景,那么它与人们日常所见的那些牌楼没有什么区别。
可牌楼正中间的那块匾额,却已经道尽了不凡。
那上面写着三个字,在场没有人认识那字体,但每一个人第一眼看过去就明白它的意思。
——鬼!门!关!
第二十九章 幽冥青天两不见
存在于九幽深处,某种程度上代表生死交界的鬼门关,竟出现在阳世中!
如此以来,那始终无法散去的浓雾也就有了解释。那雾并非人为,而是天地法理自然的凝聚。
因为幽冥与青天,两不相见。鬼门关出现在阳世,必然要有遮掩。
那些聚集于此,远多于小林镇曾有的生者数量的游魂,也一下子有了出现的原因。游魂向鬼门关靠拢,这是一种无关神智的本能。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大概都聚集在这里了。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这鬼门关还存在,聚集的游魂只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
可是,鬼门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魏俨几乎是毫不犹豫,在明了鬼门关那三个字的意思之后,从怀中抽出一支颜色鲜红、样式古拙的信香,往赵朗面前一递,“快!”
——他当然随身是带着火石的,甚至自己也对火行道术并不陌生。但毕竟不如赵朗来得快。
与魏俨搭档多年,默契自不用说。在那鲜红信香递过来的同时,赵朗已经双指一搓,一簇火焰蹿上信香,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支并不算细小的信香燃烧一空。
直到这时,他才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身上可只有这么一支红信了。”
庄**中信香分为黑红黄三种,都只有到一定地位的人物才能拥有,是不可多得的战略性物品。黑信一燃,举国死战,整个庄国有资格燃黑信的人也没几个。
黄信焚尽,代表燃信者身陷绝境。
而在这两者之间的红信,则代表着灭城失地之危!
红信一燃,整个枫林城都会震动,甚至必定会惊动魏去疾。
如今枫林城境内城卫军与缉刑司都被牵制,魏去疾坐镇城主府,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游魂之外敌人出现的小林镇,值不值得魏去疾亲自来一趟?或者说,一旦魏俨判断失误,因为魏去疾的出动而导致枫林城出现什么问题,这个责任,他担不担得起?
但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去想了,在那三个字面前。
因为……那是鬼门关。
出现在无数传说中,隐隐是神话时代的缩影。
事实上,当面前突兀燃起红信虚影时,堂堂一城之主,魏去疾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
他冲上高空,整个人裹在一团飓风之中,狂啸着往小林镇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正在静修的董阿也蓦然睁开双眼。无论什么时候,枫林城内都必须有一个这种级别的强者坐镇,魏去疾既然去了,他就不能再离开。
他人未动,但威严的声音已经传出室外,“传令所有能通知到的弟子,无论在执行什么任务、又或者做什么修行,第一时间中止,回返枫林城!”
诚然道院培养的是庄国的希望,在此之前有漫长的成长过程。但国土有危之时,每个人都必须为此而战。
而同在道院中的现任副院长宋其方,正盘膝坐在一只炼丹炉前,手里轻摇蒲扇,照顾着火候。一声很低很低的叹息,“老咯。”
……
小林镇中,魏俨点燃红信之后并未停顿,反而是立刻长刀横斩,锐利刀芒几乎划破空气,而后消散在那牌楼上。
是的,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没有一丝波澜。
接下来的攻击亦是如此,无论是烈火还是狂风,任何道术砸去,都石沉大海。凌河甚至把自己的佩剑丢了过去,可也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它不存在,不仅是它不存在,所有接触它的事物,也并不存在。
黄阿湛站在鬼门关前犹豫徘徊了许久,他对自己的童子尿有着非常执着的自信,但看到凌河那柄剑也消失了之后,非常遗憾地选择放弃。
“这个漩涡……应该是连接了幽冥。借助这里这么多的枉死之人……我们的攻击,全落在幽冥里,而不在现世。”王长祥拧着眉,分析道:“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这应该是鬼门关的倒影,甚至倒影也并未凝聚出来。”
并未凝聚出来?
那匾额上的字体,姜望在太虚幻境中见过,知道那是道文,是阐述天地法理的文字。他一直在思考出现在小林镇的鬼门关代表着什么,直到此刻听到王长祥的分析,他才悚然一惊。
那么,真正的鬼门关倒影,什么时候才会凝聚出来,又以什么方式?而最终将给这里,带来什么?
人们很快有了答案。
是那弥漫在小林镇中难以计数的游魂,一路来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却在此时蜂拥而来,齐聚中心。
一行人再顾不得其它。只能故技重施,退出一段距离后,以火行道术划出一个圈子,众人圈地自守。
若有人能洞穿迷雾从天空俯瞰,当能看见无数游魂在某种力量的吸引下冲刺过来,那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百川入海般地奔流!
而来自枫林城道院的弟子们,以及魏俨赵朗,就像是被河水冲刷的、苦涩的礁石。
不能移动,无法反抗,也不知尽头!
“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都被吸引过来了。或许,要死在这里了吧?”王长祥苦笑。
这些游魂本不算强大,他们之前在阵中也算来去自如。可前提是那些游魂只在无神智的游荡,在生人靠近时才本能地攻击。如今这些游魂往一个地方聚拢,他们却正好挡在路上。
太多了,几无止境!
至少在王长祥勉强吹散的视野中,他们没有看到游魂的尽头。
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说先前这里只是聚集了小林镇历年死者的游魂,同时零零散散地吸引更远处魂魄。如今便是整个枫林城域未散的游魂都往此处汇集而来。以远超它们本身能够达到的速度。
那密密麻麻划破长空的游魂之线。在整个枫林城域连成灵视中蛛网般的、令无数强者动容的景象。
“不会。”魏俨声音有些冷,他的心也是,“城主很快会赶来。”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不想点燃那根红信,不想让那个人看到他软弱求助的样子。但是他不能。面对鬼门关这种传说中的存在,他无法为了自己的自尊,赌上整个枫林城的安危。
姜望同样注视着那些绕过“礁石”呼啸着冲向鬼门关,又在瞬间被吸收消化的游魂们。他的心情复杂,无法形容。
这些游魂大约都没有神智。所以也没有挣扎,没有嚎叫,好像也没有遗憾,没有痛苦。
但它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一个个本应安息的、生者的魂!
那其中,或者有谁曾与他擦肩而过,或者有他曾认识的人,或者有他的邻居,他的祖父母,或者,他的父亲。
他瞪大了眼睛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游魂中,寻找他那病死床榻的父亲。那个并不高大却一直支撑起他的天空的男人。
那些游魂都一闪而逝,电光火石般掠过,四面八方都有。他只盯着凤溪镇过来的方向,他眼睛都瞪红了可根本看不过来。
一直以来独自生活,他不想表露脆弱。后来带着安安生活,他更要有作为一个哥哥的坚强。他几乎不曾说过,但真的,好想他!
姜望好想再看他一眼,可又好害怕看到他。
好害怕那份在鬼门关面前的无能为力。
忽然之间,似乎到了某个临界点,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在某种力量中一瞬清空。而那漩涡之上的鬼门关的虚影,无比清晰而具体。
就在下一刹,枫林城主魏去疾已身缠飓风从天而降。但那鬼门关虚影,也同时一闪而逝!
隐约中姜望似乎感觉到一缕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但一晃神之后,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那个巨大的漩涡不见了,聚拢在小林镇的迷雾也立即散开。
一切都消散了,幽冥青天两不见!
第三十章 废物、废人
“好狗贼!”
魏去疾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不知名的敌人以小林镇生灵为祭品,再消耗整个枫林城域历代本应安息的未散魂灵,一举凝聚鬼门关虚影。最后更是在他面前从容脱身。
而他魏去疾堂堂五品大高手,奋尽全力赶来,却连个屁也吃不到!
作为城主,他失责。作为强者,他被打脸。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所以……
“废物!”
魏去疾反手一巴掌,将魏俨整个人扇飞数米!
在场数十人,无一人敢做声。尽管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心有不忿。
就连魏俨自己,也只是默默爬起来,一声不吭。
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辩解,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在迷雾之前,他勇往直前。面对九宫阵,他身先破之。看到鬼门关他甘冒风险第一时间燃掉身上唯一的红信。
可以说从任何角度来说他已经做到了现阶段最好,无可指摘。
但成就是成,败就是败。军队不讲那些有的没的。
魏去疾给他开放权限,让他去道院组织人手来调查小林镇,却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这就是失职。
魏去疾甚至可以当场杀了他。
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去疾气势汹汹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年轻人们有的背负着伤员,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背着尸体。就这样散去了。
这些道院的年轻弟子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伤惨重的艰苦战斗,
一场非常艰难最终却被证明毫无作用的战斗。
从始至终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但对手已经完成了目标扬长而去。
他们被称为——废物。
……
“真他娘的……不服气啊。”
杜野虎四仰八叉地躺在宿舍床上,像一座铁塔倒卧。
他身上倒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损耗的根基也已经被赵汝成送来的固元丹弥补,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罢了。
固元丹诚然是珍贵的东西,但也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正好杜野虎需要,正好赵汝成有,所以就这样了。他们是连性命都能相互托付的存在,更遑论其他。
但小林镇一战,实事求是的说,对参与的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种打击。对任何一个志在超凡、渴望强大的人来说,无能为力大概就是最糟糕的事情。
或者只有赵汝成是例外吧。他已经去三分香气楼“养伤”了,据说想以险死还生的勇士状态,一举夺得美人芳心。
杜野虎不是个躺得住的人,但此刻只能躺着。想要喝酒也没人肯纵容他。因而罕见的,有些忧郁了。
凌河没有说话,他闭目在修炼。
至于姜望……此刻他在吃饭,和姜安安一起。
蔡记羊肉铺,百年老字号。
两碗香气浓郁的羊肉汤,十斤片得利落的白切羊肉。
姜安安左手抓着一个馍,右手抓着筷子……筷子抓着羊肉。之所以用抓这个词,是因为她拿筷子的姿势的确不同——大概是以前没谁纠正的原因——就那么五指包圆了,把筷子抓着。
与姜望一起生活久了,倒也没起初那样内向羞怯。
她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吃着吃着,时不时就低头往面前一凑,美美嘬一口肉汤。脸上两个梨涡浅浅印着,满足极了。
蔡记羊肉铺可并不便宜,换成姜望自己,未必舍得来这里吃。
小林镇任务里,魏俨虽然自己吃了挂落,但还是履约为他们每个人争取到了二十点道勋的奖励,当然也有一些银两补助。对于修行者来说,这倒是最不重要的了。但对姜安安来说,可以吃好吃的,很重要。
“喜欢吗?”姜望笑吟吟地问。
“唔……嗯!”小安安使劲点头。
“以后咱们每月……”姜望默默盘算了一下积蓄,“不,每旬都可以来吃一次,好吗?”
姜安安继续点头。
她有一搭没一搭跟哥哥说着话——大部分是只用点头或摇头代替回答,小手可没闲着,在点头的同时,又抓着一块羊肉,在蘸料里仔仔细细地滚了一圈,然后才满满地一口包住。
“安安啊,最近功课怎么样?”大概跟小孩聊天时,所有的大人最后都会把话题落实在这个点上,姜望自觉是一个大人了,所以也说得很自然。虽然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姜安安吃肉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小嘴鼓囊囊的,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还,还可以。”
姜望满意地点点头。
他看着妹妹,内心有一种缓缓流淌的、幸福的平静。那些战斗的艰辛,见到师兄弟死伤的难过,未能阻止事情发生的无力感……好像都淡去了。
有些事情当然很让人难过,但是眼前,眼前的生活,多幸福呀。
让人想要永远留住它。
……
行走于王氏族地,不时地与打招呼的族人致意,王长祥从容、宁和,与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哪怕是最挑剔的族人,也没法说出一句他的不好来。
枫林城张、方、王三大姓宗族实力各方面都差不多,很难分出个高下来,但因为如今张临川高踞道勋榜第三,张氏便隐隐超出其余。王氏王长祥道勋榜第七,倒也不落多少下风。
唯独是方氏,上届天才在一次试炼中战死,本届最优秀的方鹏举被杀,如今只剩一个方鹤翎,凭重金得来的开脉丹勉强跻身内门。但在明眼人心中,方氏已经被另外两家甩开了。
这些事情不提,王长祥向来也不愿沾染俗务。虽然以他的智慧足以看穿那些热情洋溢背后的肮脏贪婪,但他始终云淡风轻。
路,越走越偏。
他终于在一座半旧的小院前停下,这里是王氏族地偏僻的一角,附近几乎都没有住什么人,院子主人便如离群索居的孤鸟。
王长祥伸手推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刺耳一声,惊扰了院中宁静。
与外墙的斑驳半旧不同,院子里意外的整洁精致。左方搭了一架葡萄藤,高高架起,藤架上是一张已给摩挲得光滑的躺椅。躺椅上并没有人,但躺着一只肥胖的橘猫。
人来它也不惊,只半睁着惺忪的睡眼,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
“小橘。”王长祥闻声打了个招呼。
肥橘猫扭头过去,重新眯起眼睛,竟然不屑一顾。
王长祥也不恼,继续往前走,右前方摆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飘着荷叶。不时还能看到泡泡,应该养着鱼。
这时他的脚步停下了,因为他嗅到了饭香。
几乎与此同时,躺椅上的小橘也迅然起身回眸,动作一气呵成。
大堂正门前,屋檐下,摆着一方矮桌。而此时一个年轻人正从门后走出,香气来自于他手上举着的食盘。
他的面容谈不上英俊,更不能说丑陋,只是莫名的会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大约是因为那双太过平淡的眼睛吧。
气质疏离的年轻男人半蹲下来,将食盘里的饭菜一一摆好在矮桌上。那是两碗雪白而饱满的米饭,两碟碧**滴的青菜,两碟炖得糯软的猪蹄。
男人就在门槛上坐下来,抽出筷子,用筷尾顿了顿桌面,说:“吃饭。”
王长祥没有动,因为他知道那不是叫他,尽管他非常地想要走过去,一起吃这顿饭。
“嗖”地一声,那只橘猫以绝不符合体型的速度窜到了矮桌前,先是低头在那碟猪蹄前嗅了嗅,然后才似乎有些满意了,前爪搭着矮桌,开始吃饭。
王长祥张了张嘴:“哥。”
大概只有少数人才记得了。王氏如今的骄傲王长祥,还有一个亲哥哥。
其实他才是王氏嫡脉的嫡长子,宗法上最合情理的族长继承人。
但偏偏,他也是平白浪费了一颗珍贵开脉丹都没能够显化道脉的废人。令王氏饱受耻笑,平白低了另外两姓一头。
王氏一族的耻辱,王长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