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不请自来
枯荣院废墟之行,姜望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好处极大。
腾龙境这一个层次,再没有比洗涤道心更重要的事情了。这一次叩问内心,让他有了更大的把握扫清蒙昧。
当然修行本身的工夫,还是在日积月累中。
“这胖子城府极深,你当心什么时候被算计进去。”
姜望修行的时候,冥烛中姜魇的声音突兀响起。
“姜魇,疏不间亲的道理,我以为你懂。”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谁疏谁亲,你看清了么?”
姜望驭起道脉腾龙,直接跃入蒙昧之雾中,懒得再做理会。
姜魇为什么突然提醒他提防重玄胜?
这问题姜望根本不会去考虑。有些问题只要一想,就落入了算计。
姜魇有姜魇的盘算,他姜望也有姜望自己的判断。
无论如何,修为是一切根本。
他自问没有赵汝成那样灵性天成的聪明,也不如重玄胜谋算深远,唯有努力修行,抓住自身能抓住的一切。
摈弃干扰,不去做一些郑人疑斧的蠢事情。
不管姜魇在盘算什么,他不接招便是。
李龙川说重玄胜送起礼来气吞山河,这话不假。
当初自天府秘境出来,他便直接送上一枚寿果给姜望,便是明证。
寿数非常玄妙,冥冥之中有定数,但又是变幻莫测的。在见证它之前,永远没有一个恒定的样子,见证的那一刻,才固定下来。
卦算占卜一道有句古话——“天机第一,莫测人寿。”
讲的就是寿数玄之又玄。
通常对一个人的寿数判断,准确来说更多只是一个区间范围,而不是一个具体而微的数字。
譬如张三年轻力壮,稍有见识的,可以判断他寿数至少在五十往后,但又没什么调养手段,很难活到八十。
而经验丰富一些的医师可以看出张三气血稍亏,应该活不过六十,但寿数三十没有问题。
强大一些的修行者能够洞彻张三肉身的具体细节,从而将这个范围再缩小,看到四十与五十之间。
譬如佑国国师第一眼见到姜望,便知他寿元有亏,也是这个原因。
而有些普通人在死前也能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这是身体反馈给自己的信息,这种大限,就是命数。
但命数亦非不能更改。
同样一个人,锦衣玉食长成,自要比饥饱不定长寿。
修行者服丹食珍,亦同此理。如养年丹、寿果,都是如此。
但天行有常,人寿有限。诸如此类延寿奇物,都只能服用一次,多服无用。
如增寿一年的养年丹服用过后,效果更好的,能增寿三年、四年乃至五年的养年丹,也全都不能再发挥效用。
再如姜望服用过增寿二十年的寿果,此后任何年限的寿果都不会再有用。
这避免了增寿奇物被某些绝世强者完全垄断的可能,因为垄断对自身无用。
因而佑国国师赵苍送姜望一颗增寿一年的养年丹,心思就很微妙了。对普通人甚至普通修者来说,增寿一年当然是好事。
但以姜望的潜力,将来求购更好的养年丹是完全有机会的,然而这颗一年份养年丹服用过,此后便断了从这一途增寿的希望。
姜望也是到了齐国,见识增长之后,回过头去,才想明白这件事。
人寿有限,这个限制早为先贤探索出来,恰是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
这也的确是有史所载,未经修行、未服用任何延寿珍物的凡人最长寿记录。
而所谓超凡,超越的是凡人之力,却很难打破人寿之限。
有别于凡人的地方在于,修行者身康体健,毒病难侵,可以相对轻松的接近寿限。而凡人其实很难活过九十。
修行者更有机会接触到延寿珍物,但修行遇到的会折损寿元的危险,也是凡人很难遇到的。有些伤害,甚至根本无法弥补,所以仅以长寿来看,有些修行者还未必及得上凡人。
从修行本身而论。
修行者一直到外楼境,都还会受气血两衰之苦。
强如纪承那样的外楼境巅峰,也在身伤神损、年迈之后,气血两衰,修为倒退,四圣楼都熄了三座。
若不是一口气强撑着,只怕根本等不到齐阳之战。
只有到了神临境之后,才能够锁住气血,定住本真,号称金躯玉髓,肉身不坏。一直到死前,都不会受气血衰败之苦。一直到死前,都可以保持巅峰。
上古之时,神临境一度被称为不朽境,原因就在于此。
到了神临境,修行者已经可以轻松活过寿限。神临境也被视作真正打破了人寿之限,“我如神临”,说的可不仅仅只是威能。
在上古时代那样的大时代,混乱是主旋律。即便是神临境,也很难保证安全。
“不朽”的传说一直持续到……第一个无病无灾、与世无争的神临境强者,老死于五百一十八岁。
那人保持了一辈子的金躯玉髓,在死去的那一刻,瞬间衰老崩解。
不朽境,便成了假不朽。
更高境界且不去说,姜望在枯荣院废墟之行时,叩问本心,道心愈发坚固之后,烛照自身,也明了自己的遗憾——需要弥补当初用白骨道邪法所损失的寿元,补足自己的“人寿之限”。
并不是说不补足这个“遗憾”他就无法再进步了,而是在未来的修行中,相对会更艰难。
但能增加寿元的,都是珍物。重玄胜当初那枚寿果也是恰逢其会,他当时为了结交姜望去寻寿果的时候,本身其实并无太大把握。
世间珍物难得,也只能先放在心上,再等机缘。
……
难得平静地度过了两日。修炼、修炼、修炼。
太虚幻境里战过一百余场,不断总结推演。
直到这天下午。
霞山别府迎来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人还在路上,礼物先至。
金银财物,珠玉宝翠,这些东西便足八担,倒也不算什么。
主要礼单上所列的田契、药铺房契,是重中之重——这都是重玄胜新组建德胜商会所急需的东西。在阳地重新铺开、铺大市场,粮食与药材再多也不够用。
四海商盟虽然也调度大量资源,但也不可能全然满足重玄胜的胃口。毕竟阳地生意做得再大,大头也都是重玄胜的。
两匹妖兽血脉的骏马拉车,一位腾龙境的高手做车夫。
两个随车而行的护卫,也都神气完满。
排场不可谓不大,诚意不可谓不足。
先上礼物,再送拜帖,马车再随其后。
但是当这辆豪绰之极的马车驶至府前时,但见大门紧闭,先前送来的礼物被整整齐齐码在门外。
闭门谢客。
马车的主人刚刚掀帘。
咻~的一声。
送出去的那张拜帖电闪而来,竟扎在了马车门上!
第五十一章 你笑什么
掀开车帘的,是一只修长的手。
而后是描着金边的薄袖,继而露出乌黑亮滑的发髻,那人一抬头——
满脸麻子露了出来。
客观来说,他五官并不难看,但那些麻子,让人怎么也无法略去,实在有碍观瞻。
那张拜帖疾射而来的时候,此人纹丝不动。
直到薄薄一张拜帖精准扎进车门中,他才微微侧头。
拜帖上那个金线绣出的“鲍”字如此刺眼。
赶车的腾龙境“马夫”,一手镇压惊马,一边勃然大怒道:“此贼欺人太甚!”
在马车边随行的两名护卫,也都是腾龙境修为。几乎同时拔刀,大有一言不合便血溅当场,主辱臣死之势。
鲍仲清伸手将那张拜帖完好无损地取下,轻描淡写,显出一流修为。
“呼~”
轻轻吹掉拜帖上沾染的木屑。
然后才皱眉道:“大呼小叫做什么?”
又瞧了一眼自家护卫:“把刀收起来,本公子今日是来做客的,你们像什么样子?”
马夫闭嘴,护卫收刀。
他长身下了马车,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很是风轻云淡地道:“依两家的关系,胜公子对我有敌意也是应当,咱们既然主动来交朋友,岂可如此没有气度?”
鲍家与重玄家势同水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能作为重玄家的政敌,鲍家当然也不简单。
一门三伯爵,其中一个世袭罔替,实地实封。势力触及军政两界,不输重玄家多少。
鲍仲清就是鲍家家主当代朔方伯的次子,也是临淄一等一的世家子弟。
他虽然长相不佳,举动之间,却颇有气度。
自拿着拜帖,从他被弃之门外的礼物中走过,走到府门前,伸手轻轻叩门。
不得不说,这番姿态已做得十足,任谁也挑不出理去。
霞山别府的门子在门后恭声说道:“您请回吧,胜公子说了,今日不见外客。”
鲍仲清止住手,声音诚恳的说道:“烦请相传,来访的鲍氏鲍仲清。此来别无他意,实是诚心交好……”
“滚!”
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惊得拉车的两匹马都往后一缩。
确确实实,是重玄胜的声音。
任是鲍仲清风度再好,这会也挂不住脸了,声音沉了下来:“重玄胜,你给脸不要脸?”
吱呀一声,大门拉开。
重玄胜挽着袖子往外走:“嘿你个鲍麻子,把脸送上门来让我打,打了又嫌太疼?”
鲍麻子……
临淄谁人不知,这是鲍仲清的禁忌。
他脸都气红了,于是脸上的麻子也就愈发明显,只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那“车夫”自车架上跃下,几步撞上前来,神情激愤道:“主辱臣死,公子,请让小人代您教训他!”
重玄胜乜了他那双骨架异常粗大的手一眼:“哟,覆海手闫二?”
此人是绿林出身,当初一十八人纵横临海郡,劫掠四方,其人号称临海第一腾龙。
就连重玄胜也听过他的名头,可见确实不凡。
但胖子语气一转,瞬间冷了下来:“做了鲍家的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闫二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倒有几分混不吝:“重玄公子,您要赐教?”
哐当!
十四一步走出院来,发出重物砸地的声音。并不说话,但意思很是明显。
姜望也出来了,但在一旁含笑瞧热闹,并不表态。他对十四和重玄胜的实力,都是有信心的。
鲍仲清手一横,拦住闫二,再看着重玄胜,脸上阴沉至极:“你现在处境很好?待重玄遵修炼出来后又如何?面对王夷吾又如何?还纠结于老一辈恩怨?孰轻孰重,你分得清么?”
“王夷吾榆木脑袋,重玄遵笼中之鸟。你连我形势一片大好都看不清楚,还敢来问我分不分得清轻重?”
重玄胜表情骄横,态度十分恶劣:“你现在滚回去收拾收拾,脸能捡起来几分是几分!”
刷!
拔刀声。
两声并做一声。
鲍仲清的两名护卫走上前来。
此二人是屏西双煞。成名于边郡屏西,号称双刀斩内府。自被鲍氏收于麾下后,也在临淄闯下了不小名声。
当然,自阳地尽入齐土后,屏西郡已不算边郡了。
重玄胜依旧表情骄横。
十四依旧拄剑不动。
姜望依旧淡笑不语。
他们都是在战场上尸山血海杀过来,眼前此等场面,那些所谓绿林凶名,简直不值一提。
而鲍仲清怒视重玄胜片刻,忽而转头,瞧着姜望道:“你笑什么?”
姜望感觉莫名其妙,但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解释道:“我只是他的朋友,暂住在这里而已。你们有什么矛盾自己解决,不必管我。”
他相信重玄胜和十四的实力,偶尔偷偷懒也没什么不可以,所以从始至终一句过激的话都没说,甚至没什么引人误会的动作,没想到这也能被找茬!
“我问你笑什么!”鲍仲清像一个终于按捺不住脾气的偏激货色,冲姜望咆哮起来。
“……”
这就是硬找茬了,避也避不过的,姜望被激起了气性,索性冷道:“我笑你,如何?”
鲍仲清点点头,往后一步,伸手前指:“给我杀了他!”
几乎同一时间,两名护卫和那车夫,三名腾龙境高手暴起发难。
姜望直气得牙痒。
原来是想杀人立威,但重玄胜肯定不能杀。
作为重玄胜的贴身护卫,自小一起长大的死士,杀了十四也是不死不休之仇。
那么在外人看来只是门客身份的自己,自然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很好个屁啊!
本大爷看起来像那么好杀?还由得你挑肥拣瘦?
姜望怒而拔剑,一剑格住先一步劈来的单刀。
剑光浑转,一剑三格。
先格刀,再划掌,再格后来一刀。
便只见闫二骨架粗大的双手空中一放,如盖天穹。
而屏西双煞单刀交错,两刀配合圆满,卷成一团灿烂刀光!
刀光如海……
姜望只嘴里喝道:“你们俩不必插手!”
他这是真的给气着了,决意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但他余光一扫……
哪用得着他说。
对方三人扑来的同时,重玄胜和十四就无比默契地退回了院内,身体也非常的松弛,一副闲散的看戏样子。
他奶奶的!
在心里默默爆了句粗口。
姜望不退反进,整个人像一心求死般,一下撞进了刀光中!
第五十二章 第一腾龙?以一敌三!
刀光如海,一双大手盖压天地。
屏西双煞和覆海手配合默契,威势惊人。
姜望以一种决然姿态撞进刀光之海中,好似飞蛾扑火般。
直觉给人像是在送死。
但在刀光海中,忽然炸起一团剑光来。
这剑光如月初升,宁定、清冷……却亘古不改!
决然升出“海”面,搅碎了刀光。
而那一双覆海手凶狠盖下,却怎么拢得住月光?
明月照破天穹,姜望仗剑击破掌势,一跃而起。
只一剑,便连破双刀合击,再破闫二之掌。
这哪是飞蛾扑火,分明怒龙翻海!
覆海手闫二,号称临海郡第一腾龙。
屏西双煞,双刀可斩内府,自也是屏西郡腾龙境前列。
他们在各自出身郡城,都是同境数一数二的存在,自有一股底气在。
然而重玄家随随便便出来一个门客,就破了他们的联手之势。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临淄,是大齐皇都,是东域第一雄城。高手似雨,强者如云。
眼界大开。
而姜望人在空中,手指如蝴蝶穿花,瞬息万变,荆棘冠冕在头顶一闪而逝。
紧接着朵朵繁花在空中飘落,飘飘洒洒,各自摇曳生姿,美轮美奂,
焰花之海铺开!
幻花焰花虚实相间,或迷视野,或焚其身。在荆棘冠冕的加持下,威能大增。
闫二本来在赶车的时候,蜷得厉害,身形普通。
此时人有一个外拔的动作,整个人似乎“膨胀”了起来。这当然只是视觉上的错觉,但他的气势一下放开,人们才能惊觉,他原是个八尺高的壮汉。
那双骨节异常粗大的手,动作变得十分缓慢,就如……承受着巨大压力,在深海中搅动一般。
然而除霞山别府的门子外,在场都是强者,自然看得出来,闫二这一双手,分明搅动着范围内的空气、道元、乃至于气场。
这一双手,无愧覆海之名,确然凶悍。
霞山附近坐落不少权贵的私宅,也很少有谁会不关注重玄胜的霞山别府。这一番动静起来,陆陆续续便有人凑出来旁观。只是见得对阵双方是鲍家和重玄家,就没谁凑到近前来便是。
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有很多不太看得懂战局了。但闫二来势汹汹,如巨人拔城一般,还是令人看得心惊。
但见那双大手似缓实急地“搅动”着,而后猛地往外一撕!
花海飘摇,而后竟自中间开裂。
覆海手撕开了焰花之海。
便在此刻,自那缝隙之中,两道刀光同时斩出,如银鱼跃水,将那缝隙撕大,同时扑向姜望。
这配合浑如一体。
既需要默契,更需要完成这种默契的强大。
屏西双煞,双刀在空中并行,轨迹玄妙,似倒挂两道弧光。
仅只两道弧光。
那是刀光被压缩到极致的表象。
简练,危险。
锋利,冷酷。
是他们毕生之杀力。
以荆棘冠冕强化焰花之海后,姜望有足够的时间酝酿强力道术,以诸如一记八音焰雀结束战斗。
但他反而只是停在高空,垂剑不动。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仿佛自大到要在战斗中让先。
仿佛愚蠢到要等对手攻破焰花之海,再行反击。
这尤其可笑,尤其容易令人愤怒。
鲍仲清冷眼瞧着,有意无意地身对重玄胜和十四,若他们有援救的动向,他便会在第一时间阻止。
然而无论是重玄胜还是十四,都保持了平静。
仿佛他们默许姜望有这样“自大”的资格。
凭什么?
同为腾龙境,他面对的可是一郡之地最强的腾龙境高手。
他还是以一敌三!
哪怕旁观者,也不乏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倒要看看此人马失前蹄的惨状。
这种愤懑与期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因为焰花之海已被撕开。
因为两道弧光已经划至。
因为姜望……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疲惫、苍老、无力、煎熬……但坚定、激烈、昂扬、骄傲!
那不应该是姜望的眼睛。
如果让重玄胜来说,他会脱口而出一个名字——纪承。
修行修心,道心愈发明澈、坚定之后,好处体现在方方面面。
首当其冲,便是剑道。
姜望经行数万里,结合自身修行,总结出天地人三剑。让他在通天境最强之列,得以立身。
这三剑框架很大,也强在一个“大”字,也失在一个“大”字。
仅以人海茫茫之剑来说,一剑人海已茫茫,当然是怅然若失。
然而对于“人海”,或者更进一步,对于“人”,他又理解有多少?
世情百态,世人万万种。
他姜望虽然已经经历很多,经过很多。但毕竟年未至二十,足迹未遍三山五岳,九湖八川,能够断言透彻一个“人”字吗?
就像来了临淄后,才瞧到真正意义上的“人山人海”,人海茫茫之剑有了些微长进。
也是经历了许多之后,才终于看到这茫茫人海中,一滴水的波澜壮阔。
这壮阔一直都存在。
只不过是在道心得到洗涤之后,他才能将之完全映照。
姜望的剑动了。
他的剑势称得上衰弱迟缓,可给人的感觉,却壮烈又刚强!
此剑,名为老将迟暮!
老将虽暮,犹能死国!
许我一把长弓,为国……许此残身!
国破之时,老将只手挽天倾。虽则最终社稷崩,老将承重而死。
但那一股精神,昂扬壮烈。
长相思以近乎孱弱的态势接近那两道斩来的弧光。
却在交锋的那一瞬间,气冲云霄,排山倒海!
那两道凝练至极的刀光,将所有杀力聚成一线。可以说是屏西双煞巅峰之斩。
但一触即溃!
如高山崩摧,此剑撑山住。
如洪水奔涌,此剑阻洪流。
于不可能时,成不可能事。
生是英雄,老亦英雄。
成是英雄,败也英雄。
这一剑是老将迟暮,这一剑也是一世英雄。
刀光碎,掌势破,人乱飞。
什么可破内府的屏西双煞,如土鸡瓦狗,一剑崩碎刀光。
什么临海第一腾龙绿林闫二,似撼树蚍蜉,剑至人飞。
姜望落地,直接收剑入鞘。
一切的气势、光影全都消失,霞山别府门前,一片寂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如果不是鲍仲清脚边躺着那三个人的话!
第五十三章 人道之剑
一片寂静。
不仅是周边“邻居”们各自震惊,就连对姜望信心十足的重玄胜和十四,其实也是吃了一惊。
他们知道姜望一定能赢,但不知道他能赢得这么容易,连八音焰雀都未动用。
一地第一,未必一国第一。一时第一,未必一世第一。
以现世之渊阔、之广远,自然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有一山高。谁也不敢妄言不败。
然而。
在屏西郡、临海郡都可以争称第一的腾龙境强者,以三战一,却还是被姜望轻松击败。
不免让人生起一种想法——现在的姜望,在腾龙境中,是什么位置?放眼整个临淄,乃至于整个天下,又如何?
现今在公认之中,齐国腾龙境第一,应当是王夷吾呼声最高。
但不比在通天境的时候横扫同境对手,诸如大齐皇室七皇子姜无邪都是他手下败将,更是直接打破历史极限,留名修行史……
在腾龙境里,王夷吾还并无实绩。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强,但并不知道,他具体强到了什么地步。
而姜望……
云雾山一战,已展现他甲等中品道术八音焰雀的天才创造,表露直面内府境强者的战力。
今日以一敌三,更是连八音焰雀都未动用,转以人所未见的自创剑术轻松击败三个腾龙境中强者。
踩着覆海手、屏西双煞的名声,他自然而然有了竞争腾龙境最强之名的资格。
这种进步速度,哪怕是朝夕相处的重玄胜和十四,也是暗自惊叹的。
三位腾龙境中强者躺在地上抽搐,身上横七竖八的被割了许多剑,一时未死,但也失去了反抗之力。
这几人都强忍着痛楚,没有一个叫喊出声。战败已是折损鲍仲清的颜面,若还受不住痛,那就是在直接帮忙打鲍仲清的脸了。
“还没死的话,就自己滚到马车上去!”鲍仲清阴沉着脸道。
姜望并没有下杀手,在最后关头收了剑——当然是出于他的分寸把握,但这无疑更说明了双方的差距。
闫二和屏西双煞强忍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一声不吭地钻进鲍家那辆豪华的马车中。
拉车的两匹马都有妖兽血统,倒对血腥味不很抗拒。
鲍仲清脸色虽然很难看,导致脸也更难看,但竟没有再暴怒。
而只是看着姜望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术?”
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姜望坦然道:“姑且可以称之为……人道之剑!”
他微扬下颔:“现在只得两式。”
意思也很明显——你要不要试一试?
这是回应鲍仲清最先的挑衅。
当初在太虚幻境,经历的第一场福地挑战。对手大概是一位儒门修者,以一招远古之时的君子九剑残招。直接将他秒杀。
这一剑他回味过无数遍,新得的剑式是人海茫茫之剑的升华也好、具化也好,总之是以人海茫茫之剑为基础。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此。
迄今为止太虚幻境里福地带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他提前与那些他难以匹敌的对手交锋。当然,能在其中吸收多少,还是看他自己的努力和天分。
不过这套剑式他现在只得两式,甚至自己也不清楚完整起来会有几式——都还在探索之中。
面对姜望的回应,鲍仲清并未再多说什么,看样子也没有亲身下场找回颜面的想法。
他只转头对重玄胜道:“死胖子,我给过你机会了。”
被骂死胖子什么的,重玄胜半分波动也无,连眼皮都不跳一下。实在是毫无杀伤力。
他斜乜回去,投以极端鄙视的目光:“鲍麻子,你手上要是有你嘴上三分厉害,今天绝对不能丢这个脸。”
鲍仲清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气得转身便走。
“把你门口这些破烂也带走!”重玄胜在身后喊道。
鲍仲清只做没听见,自上了马车,取过缰绳,亲自驾车离去。
这倒是让姜望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此人会抛开手下,自己离开。
须知这等身份的世家公子,驾车可不是一件什么好看的事。在管教严厉些的家族里,说不得便要受申饬。
鲍仲清驾车刚刚消失在转角,重玄胜便大手一招,吩咐门子道:“叫几个人过来,把这些东西抬进去!”
姜望有些替他尴尬:“你之前不是说不要这些破烂货?”
事实上这份尴尬完全多余。
重玄胜满不在乎的摆摆手:“鲍麻子技不如人,自取其辱。这些不过是赔礼!”
姜望一时仰首望天。
且不论这事对错了,也难说清。关键是你也没有“原谅”人家啊,怎么就收赔礼了?
下人忙着搬东西,三人一路走进内院。
关上门,便可以说自家话了。
重玄胜脚步缓慢,忽然道:“如无意外的话,是王夷吾出手了!”
姜望并没有听懂:“跟王夷吾有什么关系?”
说鲍仲清是王夷吾那边的人,今天是过来想搞埋伏,玩内应。那也不太有道理。鲍仲清本身就是顶级世家公子,不可能做王夷吾的附庸。
十四也看过来,显然同样没有摸到门道。
重玄胜很有优越感的笑了笑:“这个等会再说!”
他侧头有些吃味地打量了一阵姜望,瞧得姜望直冒鸡皮疙瘩。
当初在通天境的时候,姜望就穷追猛赶。从全面碾压到败多胜少,再慢慢追赶到胜负各半。
好在他及时推开天地门,借境界压制,才又碾压了一段时间。
此后一至于如今……
甄无敌和独孤无敌的故事看来要翻篇了……
重玄胜难免有些感慨:“你如今的战力,可能已经追上我了!”
只是可能?只是追上?
姜望笑笑不说话。但心神迅速沉入太虚幻境,给重玄胜发了一个切磋的邀请——也同样迅速的,被拒绝了。
胖子一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因而回应得也特别及时。
“咳。”重玄胜严肃道:“谈正事!”
开玩笑!到了腾龙境,六品论剑台,一战八十点功的输赢呢!我重玄胜岂会吃这个亏啊呸……冒这个险?
姜望翻了个白眼,但也拿这等脸皮没什么办法。
重玄胜组建的影卫效率很高,他们才进书房,重玄胜的屁股将将嵌进座椅,情报便送了过来。
这胖子随意将那张纸条展开,瞧了几眼,便笑了笑,智珠在握:“果不其然!”
纸条传到姜望手里,他看了一阵,便又递给十四。
坦白说,看完情报之后,姜望更觉困惑了。
因为他根本看不出来,这份情报是怎么佐证重玄胜的判断的。
推翻了他的判断还差不多!
他看了十四,十四整个人埋在重甲里,谁也无法确认这家伙有没有看懂。
姜望向来也自忖是个聪明人,这次却真的跟不上思路。
情报上显示,就在昨天,王夷吾连连出手,打击了鲍仲清名下不少生意。
第五十四章 智算
“王夷吾那边有聪明人啊!”重玄胜感慨道。
姜望没有说话,只默默分出心神沉入太虚幻境,连着再给重玄胜发送了好几次论剑台挑战。
收到这无声的催逼,重玄胜也就不好再卖关子。
清咳了一声,说道:“王夷吾侵压鲍仲清的生意,你想想看,有什么坏处没有?”
姜望不肯配合他羞辱自己的智商,默不作声。
这胖子也毫无尴尬的自觉,自问自答道:“没有吧?该拿的好处也拿到了,至于增加一个敌人……重玄家和鲍家本就是世敌,不是么?他代表重玄遵做这件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他的目的,绝不仅仅在于这么一丁点利益。”
“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
重玄胜自问自答,自己一个人也能很满足:“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从鲍仲清的角度来看,他如果想要回击王夷吾,从哪里入手最合适?王夷吾现在最主要的敌人是谁?”
姜望这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王夷吾就是故意逼着鲍仲清来与你交好?逼着他找你联手?”
重玄胜冷笑一声:“鲍仲清身边一定也有一个所谓的‘聪明人’,提醒他往这个方向考虑。”
姜望已经想明白了。
但一直拄剑默立的十四,有意无意地敲了一下重剑剑柄。
自小相处这么多年,重玄胜还能不明白这家伙么?
心知这会十四大概已经想破了脑袋,因而出声解释道:“抛开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不看,只看事情本质。以鲍家和重玄家势同水火的关系,你说鲍家是会支持一个什么样的人做重玄家家主?是一个绝顶优秀的人,还是一个无能之辈?”
十四点了点头,终于也想明白了——原来如此!
如果鲍仲清登门交好,重玄胜不愿撕破脸树敌,或者眼热强援,那便中了计!
与鲍家人交好,在争夺重玄家家主位置的过程中,即使不是最失分的行为,也必然是其中之一。
倒不是说必须要站在重玄家的立场上,与鲍家势分生死,而是说鲍家的支持,本身说明你是一个对鲍家没有那么大威胁的人!
所以重玄胜才二话不说闭门谢客,乃至一点情面也不留,直接叫鲍仲清滚。
表明上是表明自己身为重玄家族人的立场,实际上却是提醒那些看到这一层的“聪明人”,这是王夷吾的算计——否则我重玄胜为什么如此生气?
至于那些看不到这一层的,大概也只会为重玄胜的坚决立场叫好。
却是简简单单就化解了王夷吾的这轮攻势。
能够想清楚这些,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鲍仲清突然上门,很多人根本还摸不着头脑呢,这胖子立刻就能想到这些。
姜望自问大概是远远算计不过这胖子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又在太虚幻境里连连发起几次挑战——总得有个地方找补吧?
只是……
想到鲍仲清最后驾车离去的样子。
姜望若有所思:“鲍仲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一个在丢尽颜面之后,暴怒之余,还愿意亲自驾车把手下带回去的人……那暴怒是真的吗?他又真的那么容易被煽动吗?
“鲍麻子藏拙而已,他惯来喜欢玩这一套。”重玄胜有些轻蔑地说道。那满满趾高气扬的优越感,也不知从何而来。仿佛全然忘了他自己也是一路藏拙过来的。
与重玄胜相处越久,姜望越觉得第一次见到重玄褚良时候,这位定远侯爷对重玄胜的判断太准确,此子相较于重玄遵,最大的优势,还真真的就是脸皮。
“你很了解鲍仲清?”姜望问。
“既然有志于家族,就不可能不了解鲍家。对于鲍仲清来说同样如此。”重玄胜的话里霸气突生:“他若有志于执掌鲍家,就不可能不对我重玄胜多做功课!”
“只不过聪明这种事情,其实是藏不住的。”重玄胜弯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尤其是对我这样有脑子的人来说。”
讽刺谁呢?
姜望状似不经意地瞧了一眼十四,却正好撞上十四瞧过来的眼神。
姜望:……
十四:……
重玄胜心里憋着笑,但为了避免挨打,很是低调地继续解说道:“很多时候,不要看那些表象,他怎样丢脸,怎么受挫,只要看他每一次的选择最终对他的影响,到底是好还是坏,便可以看出来这个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话说回来。”重玄胜瞧着姜望道:“你没有杀鲍仲清的手下,我以为你看明白了呢!”
姜望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里是临淄!我还能没点顾忌了?动辄杀这个杀那个,我岂有那等鲁莽。
重玄胜也便笑笑:“鲍仲清这趟登门交好,损失了什么呢?”
姜望试探的问道:“颜面?物资?”
“颜面算什么损失!”重玄胜怪有底气的嗤之以鼻。
接着又道:“这批物资是损失么?留在我手上,就是增加了对付王夷吾的力量。事实上不也完成了他回击王夷吾的目标?”
“损人不利己,顺便还不惜养肥你?”姜望这会觉得,鲍仲清这个人也真挺狠的。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重玄胜满脸怨念的自己回答道:“说明在他心里,我还是不如重玄遵。重玄家的家主之争,他的确宁可是我赢……”
好吧!
难怪这胖子表现得那么生气,那么无礼。看来也不全然是演技!
……
“你的意思是,我虽然得罪狠了鲍仲清,但是也并没有算计到重玄胜?”
这声音并不如何高亢,但有一种无法拒绝的气场,让人没法错过,必须凝神细听。
声音的主人脸长鼻高,坐在那里脊直如铁,一看就是个极为自律的人。
而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一身便装,眼神自信,是天覆军的随军文书文连牧。
王夷吾家境贫寒,出身低微。是通过军中大演武,才被姜梦熊注意到的。
当然,在被姜梦熊收为亲传之后,出身也就不再是问题。
像说书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无依无靠,凭一双拳头为自己打开出路。凭借最粗浅的军中修行法,一路从普通军队,拔选到精锐军队,乃至于齐军九卒第一的天覆军里,击败无数将门传人、军中骄子,成为大齐军营里最闪耀的新星。
本以为成了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关门弟子,就已经是他的巅峰。
但他又生生在通天境打破历史极限,可以说已经开始了记录自己的传说。
这样一个人物,他的耀眼之处毋庸置疑。
所以当他淡声发问的时候,即使文连牧也是军中近年来少有的俊才,亦难免有些不自在。
第五十五章 论剑时
此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镇国大元帅府。
大齐军神是人们对姜梦熊的崇敬,他在齐庭的官方最高职务,是镇国大元帅。
其人无妻无子,一心在修行和兵事上。
对他这样的兵道强者来说,兵事即修行。所以说他是一心求道的修行者,也没什么不可以。
姜梦熊一生收了五个弟子,他曾亲口说过,王夷吾是他的关门弟子,也就是说,从王夷吾之后,不再收徒。他认定他的一身所学已经有了可承衣钵之人,而这个人,很多人认可就是王夷吾。
大齐军神的五个弟子,已经有两个为齐国战死。
剩下三个,个个不同凡响,在军中声名卓著。王夷吾是最年轻的一个,但众所周知,他也是最为姜梦熊寄予厚望的一个。
姜梦熊常年坐镇军营,其余两个弟子也都各有要职,临淄城里的镇国大元帅府,通常就是王夷吾在住。
而这一次针对重玄胜的行动,却是他请了文连牧帮忙谋划。
兵法一道,算人,算时,算势。大凡兵法杰出者,往往也擅长揣度人心。
文连牧虽然职衔只是随军文书,但却有参赞军务之权,年纪不大,已经参与不少战事谋划。更在各军演兵之时,屡夺兵法第一。
其实军中俊才,向来与临淄公子圈互相瞧不上眼。前者认为后者是圈养的绵羊,孱弱不堪。后者……后者就是单纯的你既然瞧不起我,那我也瞧不起你。
总的来说,有过军中履历的,面对临淄这一圈公子哥,是有优越感的。
这一次应邀出手,也实在是因为拗不过王夷吾。
随手落了一子,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轻松活计。但如今……
结果显而易见。
军人出身,尤其是从天覆军这样的地方出来,没有推卸责任的传统。
文连牧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坐得自在一点,然后说道:“虽然这么说有些丢脸,但那个胖子的确难缠。我这一计,看出来不难,难的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出来。把这比作钓鱼的话,就是他吃了饵,但并未咬钩。”
“我早说过,不要小看于他。就连阿遵一时不察,都被送离了棋盘。”
王夷吾那双深邃的眼睛瞧着文连牧,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显,你再聪明,还能胜过重玄遵?
若双方不是有一定的交情,这句话文连牧就要翻脸。当然,翻脸也没有什么意义……打不过啊。
文连牧燥着脸道:“你调一份灭阳之战的记录与我,我需要认真研究一下重玄胜这个人。之前我以为他在阳地的功劳,是定远侯为他镀金,现在看来或者也应该是有些真本事在。”
“早干什么去了?”王夷吾冷声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
“得了得了,你就别跟我讲兵法了。”文连牧连忙打断他。
那意思也很明显,论战力我闭嘴,论兵法你闭嘴。
见王夷吾脸色不善,他迅速补充道:“赶紧动用关系,把记录齐阳军情的卷宗调过来。我早一点摸透重玄胜,就能早一点解决他。要是晚了,等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说不定那胖子已经是家主……”
这边话还未说完,王夷吾已经走出房门,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了。
文连牧抹了一把汗:“这比兵演可麻烦多了。”
……
太虚幻境中。
荆棘冠冕叠加五气缚虎之后,一记爆鸣焰雀解决了对手。
论剑台缓缓分开,回归金精山福地。
这些福地除了名字不一样,每月产功不同外,好像也没什么其它变化。至少太虚幻境现在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
姜望慢慢也已经适应。
他看了一眼日晷,经过连番匹配战斗,此时已经累功八千六百五十点!之前已经将所有功消耗一空,现在都是重新积累的结果。六百五十点功是金精山福地的产功,而多出来的八千点,都是论剑台获胜所得。
以一场胜八十点功为计,他在腾龙境这一层次,已经累计净胜了一百场。(是净胜而不是总胜,也就是说扣除了负场。)
而他现在的排名,是腾龙境第一百零一名。
这段时间他在腾龙境的匹配战斗里,已经没有再输过了。但在隐藏部分实力的情况下,战斗也确实愈发艰难起来。
姜望稍作调整。论剑台便再次呼啸而起,直入星河。
在太虚幻境里隐藏实力,多是为了隐藏现世身份考虑。譬如重玄胜,只要他毫无顾忌的动用重术,立刻就能被人认出重玄家的出身来。稍作联系,不难追索到他本人。
而现在的姜望,还远远没有那样的名气。
是否隐藏现世特征,有意控制一些足能作为招牌出现的杀手锏。需要自己权衡性价比。
不过对此时的姜望来说,随着在蒙昧之雾里持之以恒的探索,对自身的掌控越来越具体,战力与日俱增,他更想看看自己在腾龙境里走得有多远。
反正,以他现在的这点名气,即使动用杀手锏。若非对方恰好是在临淄,又恰好与他交过手或者旁观他战斗过,也很难猜出来是他。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给有心人猜出来了在太虚幻境里的身份,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没在太虚幻境里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论剑台相逢于星河,相连,展开。
论剑台升级的表象,好像除了空间更广阔外,并无其它变化。
古朴,激烈。
这是最原始的竞技之所,也是最直接的以战印道。
……
牛汉勋是秦国将门出身,说是将门,其实也只是爷爷曾做到军侯,统率一曲兵力,连个校尉都不是。
但这也给了他一个在军中以命挣功的路径。
得到太虚幻境的钥匙,是一个意外的机会。那一天他在院里纳凉,也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了,或者只是对着月亮发呆。然后就有一团朦朦胧胧的光,从月亮中飘落。
他抓住了那团光,之后便进入了太虚幻境。
他自小是修行过的,开过脉,奠过基。有游脉境的修为,论起实力……在十里八乡也算好手,但也只在十里八乡中。
摸索了很久,才对这个奇妙世界有了初步了解。
把爷爷传下来的修行法门,贡献给演道台,得了八十点功。
然后第一次参与论剑,便被轻松击败。
启动论剑台耗功十点,再加上输一场,便只剩六十点功了。
试着推演功法,但发现根本不够……
牛汉勋的太虚幻境,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摆设而已。
后来入了军中,因为作战勇猛,屡屡立功。将得赏的功法贡献给演道台,慢慢积攒……根本也遥遥无期。
不知为何,军中的功法贡献得功少得可怜。当然,之后才摸索出来,演道台对“创见性”的要求,任何功法只要被贡献过,后面再贡献,收获就会很少了。
再后来,每积攒了一点功,他索性就直接催动论剑台,在太虚幻境里以胜争功。
因为功太少,每一次战斗他都极尽吝惜,每一战都如临生死,绝不肯轻输。
这时候,屡经战阵的他,实力已有了长足进步,在太虚幻境的游脉境战斗中也开始打得有来有回。
他很喜欢太虚幻境的一点,就是这里和军中有很大程度相似,以胜争功!
实力渐强,功慢慢累积之后,他再用来推演自己的功法……
而后修习,熟练,战场立功,贡献演道台,太虚幻境里战斗,争功,推演功法……如此累聚。
一点一点的前进,一点一点的强大。
他一开始以为他是什么天命之子,是说书里有大气运的主角。
不然何以天降月钥?
到后来才发现,能进太虚幻境里的人非止他一个。比他强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无论是天赋、家世、际遇,他从来就不特殊。
但牛汉勋也从未因此颓废。
不管怎么说,太虚幻境的的确确给了他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历练。相较于同样背景的军中兄弟们,多了一条变强的路径。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选择的。
他越来越强,游脉、周天、通天,乃至于推开天地门,完成道脉腾龙。
在军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从十人长一路做到军侯,如今更是做到了校尉。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已经超过了他的爷爷。
在西方之域,秦国的霸主地位几乎无可动摇。
牛汉勋在这样一个强国的军队中成长,渐渐也养出了霸气和自信。
超越爷爷并未就让他满足,推开天地门也完全不能让他停下。
如今再回故土,说不得在十里八乡也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但那真有什么意思吗?
太虚幻境让他一个乡野出身的普通人,看到了天下之大。见识过天空之高远,大地之辽阔,他早已不满足于在小小池塘里耀武扬威。
所以他比从前更辛苦。
在军队的操练之外,自己加练。在加练之外,也从未停止在太虚幻境里的努力。
如今,他更是向腾龙境前百发起了冲刺。
与初次启动论剑台的忐忑相比,这一次他满怀信心。
而他的对手,是一个按剑于腰,瞧来并不够壮硕的少年。
第五十六章 高歌猛进
姜望绝了观察对手的念头,竞技之地甫一成型,他便身化焰流星呼啸而近。
而在牛汉勋的视野中,一团流星瞬间划过占地极广的论剑台,然后显出人形——那是一个目光格外坚定的少年。
他全力催动兵煞正要攻击的瞬间,体内五气忽然崩溃、混乱,五气之索自内而外将他捆缚。
这延续的时间并不长。以他现在的实力,很轻松就能将体内五气这种程度的混乱镇压。
但在身体恢复自由的时候,他同时听到了鸟鸣。
啾啾啾,啾啾啾!
不,不仅是鸟鸣。
铛铛!
呜呜!
咚咚!
铮铮!
……
编钟、长笛、大鼓、琵琶、琴、瑟、竽、笙……
有些声音他很陌生,有些声音他很熟悉,但都很动听。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动听。
八声齐奏,八音同鸣。
他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无数碎片,随着不同的声音,分解成不同的部分——而随着这一记道术毫无保留的倾灌,这种感觉也的确成为了现实。
密密麻麻的焰雀扑近,又带着他一起炸开。
脑海里只有最后一个念头在转动。
“好……好强!”
……
墨烛是钜城出来的墨家门徒。
墨这个姓其实并不能代表什么,只是有很多墨家门徒为了表示终身奉献于墨门,就自己改姓为墨。
墨烛的父母便是如此,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姓了墨。
与他情况类似的有很多,比如墨惊羽就是其一。不过其人已是闻名列国的天才人物,他墨烛尚还默默无闻罢了。
很多不了解墨门的人,常常会有这样的误解,即墨门是不是以墨姓家族为主导。
其实这是误会。
即使是在墨门内部,真正姓墨的人也并不多,倒是很多都是改姓。其性质更类似于道士、和尚入门后取的道号法号,但相对又更宽松,并不强制,也不会因此在墨门内部得到什么优待,更不会因为不姓墨而受到什么歧视——总之是一个纯粹类似于寄托的事情。
墨烛的月钥,是梦中所得,一觉睡醒后就有了,他并不知别人是怎么得来,也没有交流过。
这么些年修行下来,其实他实力已经不俗,在太虚幻境里腾龙境排名第七十三。游历周边国家的时候,几乎没有遇到能够胜过他的同境强者。不过这大概也与他的低调有关,很少在现世展现真实战力。
现今墨门,机关傀儡方面,有两种趋势最为主流,即复杂化和巨大化。
而墨烛则有自己的偏向和选择。代表他机关术成果的,便只有一把机关斧。
一把造型凌厉的机关战斧。
与动辄成千上万的傀儡飞鸦,或者那种高达数十丈横推山川的机关巨人相比,区区一把机关战斧,似乎乏善可陈。
但只有墨烛自己知道,他在其中耗用了多少心血。
为了将这把机关斧投射进太虚幻境,他耗费了足足五百点功。
好在他如今在腾龙境前百之列,只要保持这个名次不坠,每天都有固定的功作为奖励。游脉境的时候是十点,腾龙境的时候是八十点。相当于锁定一次胜场收获。——这也是一种鼓励太虚幻境里积极匹配战斗的机制。
持着这把机关战斧,墨烛腾起论剑台。
面前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人,持着一把很是普通的剑,应该不是现世武器的投射。
站姿很稳,眼神很坚定,气势很自信。
这是一个难得的强敌。
墨烛在心里默默做着分析。
他不是一个习惯表达的人,但内心很清醒。
经过无数次微调的握柄,十分贴合他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在舒服的位置。
他轻轻一按,斧刃延伸了细微弧度。
这把机关战斧最精彩的地方,在于他纯以机关之术,在其间刻印了三千六百五十一式斧法。可以应对各种极端情况。
儒家有一句名言,其实很适合阐述墨门的战斗方式——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君子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善于利用工具罢了。
普天之下,再没有哪个流派,能比墨门更擅长利用工具了。
墨门中人相信,机关傀儡的反应,一定强过生灵本身的反应。如果不够那么强,一定是机关傀儡还没有做到极致。
因为机关傀儡恒定、精准、不会出错。
而对于墨烛来说,他已经第一时间对姜望做出了分析,并且做出了最适合的范围选择。
他的战斗形式,便是他做大方向的把控,机关战斧做具体而微的反应。以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做出基于自身条件的最优应对。
虽只是一把机关斧,本质上也是驾驭着机关傀儡作战。
他可能很难有突然的爆发,但也很难有失手的时候,他的第七十三名稳定异常,货真价实。
而现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无关于自信与否,失却稳定,傀儡便毫无意义。
然后墨烛看到那少年动了,长剑出鞘,人已近前。
那双本来温和中透着坚定的眼睛,瞬间已转换情绪,变幻沧海。
沧桑,但激烈。悲哀,但昂扬。
那是老人的眼神,但绝非寻常。
那是英雄的眼神,但已迟暮。
那一剑直刺而来,简简单单却已穷尽变化。
老将曾见,多少生死。
他竟完全不知应对,失却思考,连一个合适的范围都无法归拢。他发现他四处游历、穷心竭力搜集得来的那三千六百五十一式斧法,竟没有一式能够应对!
尽管如此,手中的机关战斧,仍旧毫无削弱的回击以巅峰杀力。
机关傀儡不会茫然,因为本无思想。
这即是机关术的优越之处。
让他在恍惚之中,仍然捕捉到了一丝底气。
但那一剑,还是穿进他的心脏。仿佛从未受到阻隔。
他的战斧明明劈出去了,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他已经败了。
“这是什么剑术?”墨烛不是一个喜欢多话的人,但是他问。他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答案。
于是他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说——“老将迟暮。”
真是……合适的名字。
在离开论剑台之前,他想。
……
毫无保留、战力全开的姜望,一路高歌猛进。
牛汉勋、墨烛,都只是手下败将之一。
八音焰雀和人道之剑,让他在五十名之前几乎没有遇到阻力。
在五十名之后,战斗稍稍艰难起来。
到了二十名,每一场都要全力以赴。
而论剑台搜寻对手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重玄胜知道他在冲击太虚幻境里的名次,用各路高手磨砺刚刚形成的人道之剑,完善战斗体系,所以有什么事情都尽量不找他。
这是一段难得没有任何干扰,可以一心扑在太虚幻境里战斗的时间。
也让他发现了此前未曾发现的秘密。
第五十七章 华袍少年
太虚幻境从第十名开始,每上升一个名次,战斗所耗心力几乎倍增。
姜望再不能持续不断的战斗了。每一场论剑之后,都要退出来休息许久。
他就用这段“休息”的时间,调理天地孤岛,熟悉拆解道术,蕴养剑术。
待精力恢复,则再入太虚幻境。
没有空闲一刻。
通天境时曾经止步于第九,未能像王夷吾一般探索通天境极限,是无法再挽回的遗憾。
那么在腾龙境这一个层次,他至少要再进一步才行。
第九,第八,第七。
艰难地往上爬升……
这一次的对手,是一个穿着华丽长袍的少年。
太虚幻境里很多人都习惯遮掩面容,所以在这里,姜望看人只看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混合着傲慢和执拗的眼睛。
论剑台上的一切都为争胜,对方不想废话,姜望也不想。
从游脉境第一次参与太虚幻境论剑匹配开始,姜望心里就对魁首有着隐约念想。
他不是一个张扬的人,但他从来不觉得,他就一定应该在谁之下。
然而从游脉、周天到通天,一次也未能如愿。
现在腾龙第七,已经是过往最好战绩。
对姜望来说,他绝不认可这是终点。
青羊镇外不得己破境,当然是遗憾。但也是在提醒他——你还不够强,远远不够!
姜望本就不会轻视对手,到了现在的排名尤其慎重。
几乎在论剑之地刚刚铺开,见到对手的同时,便直接一记五气缚虎。
而后迅速掐诀,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叠加之后,铺开焰花之海。
但。
第一朵焰花刚刚绽开,第二朵焰花正在蔓延时。
倏忽有足足九条水龙咆哮而来。
而且各有姿态,或扑或咬,活灵活现,浑不似道术所聚,而仿佛天地生养般。
水龙波这种级别的道术,姜望早已见识过。
早在枫林城三城论道上,临阵推开天地门的林正仁,就是以一记水龙波轰飞了孙小蛮。
然而与今日面对的这记道术相比,同样是道术所化水龙,竟有天壤之别!
林正仁的水龙波,在当时看来自然威风凌厉强悍,但以姜望现在的眼光来看,则显呆滞粗陋,弹剑可破。
而这九条水龙灵动极了,各据方位,各司其职,隐成合击之势。像九个有自我意识的强大战士,而非简单被操纵的道术化形。
只一个交扑,便撕裂了焰花之海,紧接着左右合围,困锁上下四方。
几乎不给人留下一丝喘气的空间。
完全可以叫做水龙阵。
姜望更是可以清楚的感知到,他的五气缚虎如石沉大海,在对方体内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在此之前,同境之中,他几乎没有遇到过完全不受五气缚虎干扰的对手。
这让他产生了错误的预判,顿失先机。
九条水龙相围,或灵动,或咆哮,爪牙狰狞。
在这样的时刻。
一道剑光发生,如风中飘烛,如叶落翩翩。姜望眼神,已入迟暮。
剑光黯黯,似已入黄昏。
这一剑看起来如此孱弱。
然而此剑一出,瞬间点碎九只龙头。
并非是点碎了龙形,而是点碎了聚集这九条水龙的道元流动,将这门道术崩解。
人道之剑,式一,老将迟暮!
那目光傲慢又执拗的少年,正在九条水龙之后,踏步而来,每一步都踩碎一朵已经逸散开的焰花,将其彻底湮灭——焰花之海已溃,这动作在战斗中毫无意义,倒似一种轻视与顽心。
然后,他便看到了这一剑,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惊讶,但也仅此而已。
大袖一挥,正在崩解中的九条水龙瞬时湮灭。
不,准确的说并非湮灭,而是汽化。
尖锐的啸叫声,撕心裂肺一般。
而无穷无尽的水汽,已经把姜望包围。前后左右,不存在一丝空隙。
这种道术的变化看似简单,但有一种将水行元力玩转于指掌间的轻松。
至少姜望现在还远远做不到。
水汽蒸腾。
白茫茫,雾蒙蒙。
只在接触的瞬间,姜望身上就被燎起了密密的水泡!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而且根本无从回避。
刺骨钻心的疼痛。
密密的藤蛇自地底穿出,交错缠绕,形成一个半圆,把姜望笼罩在其间。藤壁之上,一朵朵狰狞的花生出,张开血盆大口。
藤蛇缠壁嫁接食之花,这道术姜望已经极少使用,因为渐渐已跟不上战斗的烈度。
但这种级别的道术,却能够更快成型。
用在此时,恰好可以争取一点时间——这时间并不多,暴烈的水汽只一冲,食之花瞬间就枯萎了,藤壁稍作坚持,下一息便也随之溃散。
但就在这溃散的藤壁中,姜望掐诀已毕。
啾啾啾,啾啾啾!
鸟鸣瞬转八音。
铛铛!
呜呜!
咚咚!
铮铮!
……
编钟声、长笛声、大鼓声、琵琶声……
或悠扬,或哀伤,或雄浑,或激烈。
无数焰雀以姜望为中心爆开,将那蒸腾的水汽也推开一片完整的空间来。
焰雀飞舞,鸣啸着冲击对手。
那华袍少年探手一抓,雾茫茫的水汽竟以比焰雀更快的速度往他手心聚集。
水行元力好似他的玩具,任他揉捏。
暴烈的水汽顺服奔涌。
整体看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水汽漏斗。他手握“漏勺”。
而在这狂涌的水汽之中,姜望的八音焰雀被冲撞得东倒西歪。
不,不仅仅是对水行元力的自如掌控。
他竟然如此迅速的找到了办法干扰八音焰雀!
姜望还来不及震惊,华袍少年另一只手已经对准了他。
轰!
从他的手心开始。
洪流奔涌。
他一只手吸纳着水汽,另一只手的掌心好似连通了长河一般,惊涛骇浪,奔涌洪流。
只是三个呼吸的时间,整个论剑之地,就被水所淹没。姜望当然也身在其中。
论剑之地并非空间无穷,随着论剑台的升级,战斗层次的上升,空间会有所放大。
现在的论剑台已有六品,空间算得上巨大,仍被第一时间填满。
在无尽星空之中,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由水组成的囚笼。
姜望也是第一次看到论剑之地的具体范围。
但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和对手一起,陷在对手布设的笼中。
第五十八章 荣名:太虚**
水,无处不在。
它仿佛取代了空气,也成为了空间本身。
身在水中,就能感受到水的压力。
那眼神里透着傲慢和执拗的华袍少年,并未再有任何动作。
填充整个论剑之地的水,本身已经指向了他的攻击。
那是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压力。
从四面八方,从与水接触的所有地方传来。
压得他强健的身体都隐隐作响,骨骼咔咔。
姜望专修木行和火行道术,但这不代表他对水行道术就一无所知。
只是……
他所会的任何水行道术,此时都无法成型。
不停冲击着他的每一滴水,都在告知他答案——在这片水里,对面这华袍少年是唯一的主人。
五行之中,水能生木。
然而所有成型的木行道术,都没能撑过第二息。
全部被碾碎。
被水碾碎!
这是什么道术?
姜望心中有问,但是问不出来。
在道术的对抗中,他已经完完全全落在了下风。
他还有剑。
从凤溪镇到枫林城,从佑国到齐国,从青羊镇到临淄……他都仗剑而行!
剑术刻入他的本能,剑招被他的肌肉所记忆。
没有思考。
或者说思考之后,这也是唯一的答案。
在这样的环境里,这样的情形下,剑的答案是什么?
无所不在的水中,炸开了无物不破的剑光。
那剑光耀眼璀璨,又坚韧倔强。
剑光将姜望裹在其间,在水的领域之中,开辟了一片剑的领域。
生生用剑光,撑起了一个圆!
姜望绝境爆发,一剑成圆。
但华袍少年只是微挑一下眉头,似是表达了赞叹。
而后握拳。
水的压力骤增!
那剑的圆蓦的一震,被压缩到极点。
剑已绷紧,人也绷到极限。
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姜望撑着一剑之圆,想要前行,但他无法前行。
在水里的对峙,先天就不足,无论他还能坚持多久,结局都完全可以预见。
当剑的圆崩碎,他就会随之被水压碎。
华袍少年的这记道术,在论剑之地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是无解的存在。令人绝望。
但姜望从来不肯绝望。
他被迫绝望过,不肯再绝望。
哪怕太虚幻境中,不分生死。
他一只手撑剑成圆。
另一只手,倔强的、艰难的挪动着。
大拇指与食指相接,而后中指、无名指、尾指,次第绽开。
如一朵花开的过程,也像一团火焰的绽放。
道术,妒火!
这门道术只是甲等下品,但它不拘于环境,也因此成为最佳的选择。如八音焰雀这等道术,在水中连成型都做不到。
姜望的手指如花绽放,与此同时,华袍少年的眼中,有一团火焰生出,沉入心底。
他眼中的傲慢和执拗全都褪出,被一种强烈的嫉妒所充斥。
他感到眼红,以及由此而生的不满、愤怒。
不公平!凭什么!
而姜望清楚的感知到,来自水的压力骤减。
剑光弹开,他整个人纵剑,穿入水中。
日月星辰之剑。
一剑电闪!
似一条快绝无比、一闪而逝的游鱼。
寒光自那华袍少年的脖颈掠过。
直到此刻,华袍少年的眼睛才骤然一清,极其迅速地手上一捏!
水的压力瞬间倍增,几乎把姜望碾灭……但在那之前,又迅速溃散。
华袍少年的身影消失了。
笼罩论剑之地的水也消失。
姜望提着剑,气喘吁吁地停在论剑台上。
这是一场……无比艰难的胜利。
他已经是手段尽出,而对面那华袍少年,未必就已尽全力。
复盘整场战斗,姜望意识到他的胜利,并非是有足够战胜对手的实力。
而是……击中了他的弱点。
嫉妒,原来是这么可怕的情绪。
要知道强如五气缚虎,于那华袍少年没有造成丝毫影响。由此可见此人对身体的把控,实在已经到了几乎无懈可击的地步。
妒火在本质上,并不强过五气缚虎,却取得了奇效。
自在爆鸣焰雀的基础上升华创造出八音焰雀,感受到自创道术的好处之后,姜望于道术一途的精力已经开始往这方面倾斜。对于所学的其它道术,在熟练之后,渐而有所疏忽。而不似以前那般,即便运用自如了,仍反复钻研。
也因而直到这时,才重新开始审视妒火。
前人苦心钻研,历代打磨出来的精品道术,岂是那么简单便能超过的?
这修行世界浩瀚如烟海,无数伟大的痕迹,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姜望“谦卑”二字。
脑海里还沉浸在这一场难得的胜利中,耳中便听得来自太虚幻境的声音——
【独孤无敌进位腾龙第六,跻身太虚**修士!】
这些字传入耳中,与之对应的信息也就为姜望所知。
**修士,是太虚幻境里的一种名誉,只有同境最强的人,才有资格摘取。
在游脉境层次,是九宫修士,共有九个名额。
在周天境层次,是八卦修士。共有八个名额。
姜望也是这时才知,他曾经的通天境第九,距离太虚七星修士只差两步。也因而让这个秘密,一直到现在才被揭晓。
而跻身太虚**修士的好处……
第一次成就此名,奖八百功,八百法。
而维持此名,每月的月中,奖八十功,八十法。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来说,功还好得,法却实在为难。哪有那么多强大且新奇的功法道术去贡献呢?必然能够换得大量贡献的独创功法,又往往是作为杀手锏的存在,怎舍得轻易贡献。
就如姜望一直到现在,悟出了人道之剑,天地人三剑也舍不得贡献给演道台。毕竟贡献之后,就意味着别人也可以通过演道台推演出来了。
回到荣名太虚**修士本身。
这亦是姜望第一次在太虚幻境里摸索到奖励“法”的门路。
但这还不是最大的好处。
这荣名最大的好处在于——维持此名期间,演道台加一层效果!
也就是说,在得到八百法的奖励之后,虽然姜望的演道台仍是以一千二百三十五的数字停在二层,尚未能达到演道台升级的三千法额度。
但他在推演一应功法道术之时,已经可以享受三层演道台的效果!
太虚幻境里的一切,都需要自行摸索。
不过姜望本可以在通天境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秘密,太虚七星修士本也有至少四百点法的奖励,再加上演道台加一品的效果……
通往通天境极限的路本来并不太远,甚至可以说触手可及。
但是……
事情已经过去。
那个石敬,已经以死献祭了天地门。
也没什么好再说。
第五十九章 人力有时而穷
某处极其华丽的庭院中。
华袍少年表情沉郁,一言不发。
“光殊。”中年美妇走了进来,有些担心地问道:“你把下人都赶出去了,发生了什么?”
华袍少年扯了扯嘴角,似乎并不想说话,但还是勉强自己回道:“我输了一场,有些失态。不想给人看到。”
他并没有说在哪里,输给了谁,但中年美妇似乎也知道太虚幻境。
闻言,只是劝慰道:“一时胜负不必太介意,谁都有输的时候。”
华袍少年反倒气恼起来,拔高声音:“因为别人也输过。所以我的输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娘不是这个意思。”中年美妇解释道:“开脉一年就能有现在这样的战力,你已经很努力了。何况,这还是你第一次输。”
“不错吗?”华袍少年冷声道:“开脉之前打下了那样坚实的基础,而现在,我连同境第一都做不到!”
中年美妇柔声道:“以天下之广阔,人才辈出,谁能妄言永远的第一呢?你开脉用的不是天元大丹,难免先天不足……”
“不要再为我找借口了!”华袍少年拂袖离去。
但在离开院子之前,又丢下一句话道:“弱就是弱,我可以面对,但我不会永远这么弱!”
中年美妇一时怔忡。
良久,才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叹道:“痴儿。人力有时而穷,即使……你又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
……
连番胜场,赢得太虚**修士荣名之时,姜望已经累功一万零一十点。
面对那华袍少年,他并没有把握再赢一次。
因而对**修士荣名带来的好处,就要尽早使用。
演道台加一层的效果,让他可以直接动用三层演道台推演功法。
相较于两层演道台,三层演道台显然能够提供更优秀的选择。
但也有一定的限制。
因为任何功法或者道术,都有其极限所在。有的可能二层演道台时就已经洞彻了极限,那么即使演道台升到三层,也没有提高空间了。
姜望梳理自身道术体系,现在有提升需求,并且有提升空间和价值的道术,主要是四门。
控制类道术,五气缚虎。
范围类道术,焰花之海。
强化类道术,荆棘冠冕。
觅迹类道术,追思。
需求程度依次递减。
其它的道术,要么就是没有提升价值,譬如藤蛇缠壁;要么就是有提升空间但远不足以提升,如焰花之后必然可以推演出焰花焚城,但所需的功绝对不够;再要么就是一旦提升,便超过姜望现在能掌控的极限了,毫无意义,譬如八音焰雀。
至于需求方面,控制类道术自然是多多益善,能够保命的道术也绝不嫌少。乃至于四灵炼体之后,新的炼体功法也有需求。
但很可惜,演道台并不能无中生有。
而剑道方面,他只想从自身出发,并不愿借助演道台。
君子善假于物,却不能完全的依赖于“物”,而是要自强不息。
在这四门道术里,五气缚虎是自乙等上品道术缚虎推演而来,从两层演道台到三层演道台,或许有补足的空间。
焰花之海是姜望自己融合升华而成,如今也不太跟得上高层次的战斗,正需要用三层演道台进行完善升华。
荆棘冠冕只是乙等上品,对于甲等道术的强化很是力不从心。
至于追思,更是从丙等中品的追思草演化而来,底蕴极浅,如今是乙等下品,在同阶战斗中,几乎拿不出手,未必能寻到谁的踪。
但对它的需求,却是在最后。只有强化了其余三门道术之后,有剩下的功,才会投入进来。
一番推演之后,出乎姜望意料的是,几门道术里,反倒是五气缚虎耗功最少,只耗了五百点功。最后的道术变化,姜望查验之后,发现也只是加强了对五气的掌控,聊胜于无。可能已经到了极限。
等把焰花之海和荆棘冠冕都推演到甲等下品级别之后,一万余功便已消耗一空。
追思只能留待下次了。
升华后的焰花之海,加强了焰花生灭的循环,强化了道术本身的韧性。想来不再动不动就给人直接“撕开”——在此之前,好好一个构建主场的道术,却很少为姜望创造成功过什么主场。
荆棘冠冕升华之后,对甲等道术亦有了效果,具体的外在表现,除了荆棘刺更尖锐了一些外,倒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两门道术连名字都不用再改。
在完全熟悉升华过的道术之后,对战力的提升自不用说。
倒是**修士荣名的获得,让姜望对福地也有了猜测。
是否揭晓福地的秘密,就在真正获得福地挑战的胜利之时?
在此之前,因为他的福地直接是“继承”所得,此后又是一直降级,因而失却了获知信息的那一环……
越是了解太虚幻境,就越对这一切怀有敬畏。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或组织,才能构建起如此伟大的“幻境”?
……
从太虚幻境里出来,姜望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投入战斗复盘和修行中。而是稍稍整饬了一下仪容,走出房门。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许放的尸骨将在今天入土。
说起来,自许放剖析坦肝,自尽于青石宫之后,他的尸体竟就横陈于青石宫外,无人问津。
青石宫再怎么清冷,再怎样是冷宫,毕竟也属于齐王宫建筑群。
在这样的地方,一具无人收殓的尸体,就显得很是诡异了。
齐帝自始至终的沉默让人摸不清脉络,就连所谓站队,都无从站起。
围绕着许放尸骨的处理,仿佛天然染上了政治表态的意味。没几个人敢贸然表态。
很多人都在想,这具尸体是不是要等到姜无量来处理——虽然是被囚居,但所居宫外横陈尸骨,怎么也说不过去。
姜无量也有足够的理由为此做些什么,毕竟许放这一刀也是深深扎在他身上的。
但姜无量同样保持了缄默,仿佛对外界一无所知,或者说漠不关心。
人们相信入土为安。
但重玄胜不可能出面收敛,出于同样的理由,姜望也不能这样做。
至于四海商盟……与怀疑重玄胜的理由相同,聚宝商会遭遇今天的局面,四海商盟更是可疑对象。
这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动机。
都不必跟庆嬉开这个口,他一定会拒绝。平白闹得面上不好看,没那个必要。
种种原因下,尽管心里一直记挂这事,但竟也只能默默看着。
最后出面解决这件事情的是许象乾。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名士不可尸骨无依。
于是自掏腰包,将许放尸骨入殓。
第六十章 读书人
来到青崖临淄别院的时候,这里倒是比往常空荡许多。
书院学子五日一沐,今日正是休沐的时候。
但也并不清净。
姜望还在院外,就听到老院长痛心疾首的声音:“支取,怎又支取?”
然后是许象乾理直气壮的声音:“本就是晚生应得的束脩,只不过稍稍提前些,如何不能支取了?”
束脩者,肉干也。一般用来指代教书先生的酬劳。
老院长的声音发抖,大概是气的:“岂有此理!你这都支取到三十年后了啊!”
“您难道怀疑我对书院的忠诚吗?我难道不会在书院呆一辈子吗?又或者说,您觉得我活不到三十年后?您诅咒我——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好少年?”
“一边去一边去,休得与我胡搅蛮缠!”
“哎呀院长,您这种态度,真是有辱斯文。”
“什么叫斯文?”
“斯文就是……绕我呢?您就说给不给吧!”
姜望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正听到老院长在问:“你看清楚那边那扇门了吗?是什么制式?”
许象乾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院长您莫非老眼昏花?那是一堵墙。”
“这不就是了?”老院长冷笑一声,一甩手甩开了许象乾:“没门!”
“好哇你!”许象乾指着他的背影道:“等我写诗抨击你,令你声名扫地的时候,勿谓我言之不预!”
写文抨击是文人中相当主流的方式。不拘诗词歌赋各类文体。
一般来说是比较严肃的,往往需要慎重对待。
比如青崖大儒墨琊那一句:“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几乎将静海高钉在耻辱柱上,对齐国本身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也因此在齐国很少有人传诵。
但对于许象乾这等文人间极具分量的威胁,老院长只报以一声冷哼,竟置之不理,完全的无动于衷。
“啊呀呀!”
许象乾气得额头都绷了起来,感觉自己才华得到了极大的蔑视。
转头瞧见姜望,眼睛一亮。
今天姜望穿了一套纯白襕衫。他的外表本就是偏文质清秀的,而且肤色很好,很衬白色。这一身文士常穿的襕衫,倒是意外的合适。
“姜兄今日这一身,可与我并称赶马山双骄了!”
赶马山就是他为许放选择的墓地……
姜望并不想与高额头一起并称赶马山,打了个哈哈道:“咱们何时出发?”
说起来,许象乾出门收殓许放,当中或者掺杂了青崖书院的考虑,但主要还是帮姜望解了这个心结。这一点只未明言,双方都在心中便是。
“等白事街那边棺木备好了便可以走。”
许象乾随口说着,又有些愤愤不平地问道:“怎么预支点束脩这么难呢?姜兄你说说,刘院长他是不是瞧不起我?”
姜望对此不予置评。
道儒释这些显流,与一般的宗门并不相同。门徒并不全都扑在修行上,有很大一部分人皓首穷经,只潜心学问,埋首经典,不以修为上超凡为念。当然,真有那能读透经典的,也不乏一步登天的例子。
刘老院长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别院院长,但谁知在青崖书院本院里有没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而且对这种所谓“老古板”,他其实是抱有尊重的。
但话说回来,许象乾要预支束脩,显然也是为了收殓许放的尸骨。这笔钱姜望不能够出,重玄胜更是不会出面。
这种事,他也不便找别人蹭。不然以读书人老许往日的潇洒劲,是不怎么需要考虑钱财的。
他在别院只兼了一个普通教职,束脩并不多。
作为超凡强者,青崖书院本院不会缺了他的日常花销,但他常年混迹四大名馆,花销又特别大。
青崖书院再怎么天下闻名,也不可能像那些大世家供养自家公子一样。所以许放常有不凑手的时候,总是蹭朋友的——“一毛不拔许高额”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咳。”姜望想了想:“钱的事……”
“这事你不必担心。”许象乾一摆手:“我轻松摆平。”
如果真要闹得姜望掏钱来处理许放的丧事,那么许象乾出面就没什么意义了。
姜望也就不多说,终归对于超凡强者来说,这种程度的钱财,不会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
离开书院之前,许象乾想了想,始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跑回院舍,取了一方砚台过来。
就站在院墙前,一动不动地开始静思。
姜望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表态,只能干巴巴的在旁边看着。
良久,许象乾眼中精光一闪,单手往砚台上一按,便已磨出浓淡合宜的墨汁。
而后手往外拉,便将这墨汁引出,以指为笔,在青崖别院的院墙上奋笔疾书!
题曰:题青崖别院。
诗曰:
泥古不化一院长。
乌烟瘴气一别院。
这顿吃了没下顿,
草窝岂能住凤凰!
写罢,志得意满,瞧着姜望道:“如何?”
这会儿还承着他的人情,姜望道:“墨磨得很好!诗写得很整齐!”
可不嘛,都是七个字一句,齐齐整整,赏心悦目。
许象乾很满意,潇洒地把砚台往墙角的花丛里一扔:“走!”
姜望跟着拔腿就跑。
……
离开书院老远。
许象乾忽然又叹了一口气:“唉。”
“怎么了许兄?”姜望今天真的挺捧场的。因为许象乾帮忙出面收殓许放,算是在帮他。
许象乾叹道:“刘老院长性格虽然顽固了点,但其实人不坏。我今日写下绝句,来日传唱天下,岂不是毁了他的名声?要不……我还是回去擦了吧!”
姜望沉思了一阵,审慎地回道:“我觉得不必……”
“当然,我不是说你写的诗没有那个影响力,更不是说你诗写得不好。我也缺失对诗词的鉴赏能力。我的意思是说……”
“读书人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斜。刘老院长人品如何,也不是一两首诗能决定的。”
姜望边想边补充道:“再说这时候他应该也瞧见你的题诗了,留不留着,让老院长自己决定嘛。咱们这时候回去,万一撞个正着……”
也不知是哪一点说服了许象乾。
总之好说歹说,总算打消了他现在回去撞刀尖的冲动。
两人直奔下一个目标——小连桥老张棺材铺。
第六十一章 白事街
小连桥附近十里都并没有桥,也不知为何叫这个名。总之就这样延续下来了。
但这里纸人、花圈、棺材……丧事相关各类铺子应有尽有,是临淄城里有名的白事街。
老张棺材铺在小连桥左起第四家,老板据说三代单传,也在此做了三代,算是颇有声誉。
店面中等规模。门口垂以黑帘,并没有人在外招呼。
做白事生意的有忌讳,尤其是棺木,不太能见阳光。
揽客之类的事情自也是不该,都是自来自去。顶多就是如老张这般,几代手艺,有个口碑在。
许象乾掀帘而入,张口便问:“老板!我要的寿材可备好了?”
里间一个瘦小的人影,正坐在几口棺材间扒饭,想来便是这家棺材铺的老板,那个白事街老张了。
闻声抬头一瞧,把碗筷放下,迎上来道:“许先生,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
他的声音很细很阴冷,有常年不见阳光的感觉。
许大书生自忖正气凛然,对这种地方并无什么忌讳,左右打量道:“哪儿呢?”
老张伸手引道:“在这边,许先生请过来瞧。”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提醒:“旁人的寿材不好多看,怕惹了晦。”
姜望全程沉默,任由许象乾在前面沟通。
许象乾倒是保持了礼貌,全无不愉:“您提醒得是。”
外间这房里,一并排了两列棺木,共计十一张,是个单数。
里间还有房间,倒不太好进去瞧。
许象乾预订的棺木在第二列第三个的位置,仅从外观来看,瞧着手艺,便确是不俗。
许象乾伸手摸了摸,感受了一下纹理:“很好,不错,好手艺。木材也好。”
老张也不谦虚,只用那阴低的声音道:“吃饭的活计,不敢含糊。”
姜望也上前瞧了,确实觉得还挺不错,没有敷衍了事。
“行!”许象乾瞥了眼姜望的表情,便拍拍手道:“劳烦老板找两个人,帮我抬一路,跟着去接一下我那可怜的本家,然后便直接去入土了。”
“这没问题,就这小连桥,便多得是肯使力气的后生。”老张应道,脚下却未动。
许象乾点点头:“那便麻烦你了。”
“咳。”老张清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这个,寿材钱……”
许象乾诧道:“不是已经付了吗?”
“许先生,您当时只付了定金……”
“哦,是这样。”许象乾这才想起来般,接着道:“不要紧,我回头给你。”
“许先生。”老张很是为难:“这可是金丝楠打的寿材,木材钱就预出好些呢,再加上伙计的工钱……”
金丝楠木是上好的寿材,价比黄金。对于这个棺材铺来说。的确是无法等闲视之的巨大成本。要不是许象乾定金付得多,表现得财大气粗,这生意没那么容易成。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不是出来得急,没带钱么?”
许象乾毫无滞涩地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枚章子:“老板可知青崖别院?”
青崖书院开在临淄的这家别院,还是有些名气的。
老张道:“那是顶好的学院了。自是知道。”
“我便是青崖别院的先生,你拿着这枚章子上门去,后面的银钱院长会补给你,绝不会短你一厘!”
“哎哟,青崖别院我当然信得过,其实缓些迟些也没甚么。”老张歉意的拱手道:“失敬了,许先生!”
虽是这样说,手里却还是很及时的接过了那枚私章。
并且姜望还注意到,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把整个私章捏了一遍,大概是以独有的方式辨认了真假——当然是真的,许象乾是货真价实青崖别院的先生。当然,刘老院长愿不愿意为他补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象乾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去找人吧,我那本家该等着急了。”
老张便匆匆掀帘出去了,看来对青崖别院的先生的确信任,都没有说等哪个伙计回来盯一下铺子再走。
姜望瞧了许象乾一眼,那意思很明显——刘老院长会帮你贴钱么?可别坑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
许象乾回以一个放心的眼神,并道:“我过得拮据他不管,书院的名声他肯定要管的。”
这话倒也没错。
只是……当时在书院里,许象乾说钱的事他轻松摆平,没想到是这么摆平!
先试图赊欠,赊不住了,便转嫁回青崖别院。这下子他未来几十年的束脩,刘老院长是不支取也得支取了。
趁着老张去找人抬棺的时候,许象乾又走到外间,准确的说,是隔壁的纸人铺。
“老板,来两个纸人。要漂亮的!”
这家店倒没有用黑帘遮,大概纸人也要明光照得好看一些。
坐在店里的,是一个表情木讷的中年男人。
他坐着一张条凳,手里熟练地忙活着,闻言也不抬头,只道:“都在这摆着了,您瞧着哪个漂亮,便自取。”
“咳,咳!”许象乾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阵,咳了几声,引起中年男人的注意,才道:“我便自取了啊,钱回头给你。”
出乎意料的是,中年男人扎着纸人,只回了一声:“行。”
姜望站在棺材铺的门口,往这边瞧了一眼,觉得这人实在不像做生意的样子。当然他的注意力,更多在那个已经在街上来回六趟了的货郎身上。
他从霞山别府出来,到青崖别院,再到小连桥,已经见过这人不下十次。换过不同装扮行头,就那双破了一道浅斜口的靴子始终没变——对于有心观察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显眼。
扎纸人的铺子门口,人家不计较他会不会赖账,许象乾反倒来劲了:“你不问问我是谁,住哪儿,赖账了怎么办,回头怎么找我要钱?”
中年男人忙活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瞧了许象乾一眼,尤其在他那奇高的额头上停顿了几息,才朴实地道:“您一看就是体面人,不能昧了我这点钱。”
“也是。”许象乾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那再赊两个吧,凑两对儿。我那本家吃了不少苦,好歹到了那边得热闹些。”
“这……”扎纸人的中年男人就算再不会做生意,也该觉得为难了。
“哎呀安心,你看我一表人才的,岂会欺骗于你?”许象乾宽慰道:“以后我常来,多照顾你生意!”
表情木讷的中年男人瞧了瞧他,欲言又止。
但那眼神分明有些怀疑。
我这生意……是能常来的吗?
第六十二章 麻雀(先更后改)
注意到纸人铺老板的迟疑,许象乾故技重施:“实在不行的话,你回头跟老张一起,去青崖别院要钱,让他给你捎带也行!”
恰巧这时候老张也带着两个年轻汉子回来了,听了个边角,便帮声道:“这是书院的先生呢,那有什么不好相信的?”
姜望忍不住瞧了他一眼,这人声音阴阴冷冷,内里倒是个心肠热的。
纸人铺的中年男人便只应了一声:“那行。”
便又低头去忙活他的纸人去了,瞧起来倒是熟练。
这边棺材铺的老张又对许象乾道:“许先生,我找的这两个,可都是肯卖力气的好后生。您看可用吗?”
许象乾大手一挥:“就他们了!”
顺便不忘补充道:“一事不烦二主,他们的工钱,你也一并去青崖别院讨要。”
“好好。”老张连连答应。
两个年轻后生确也都壮实,深秋时节,都只着单衣,身上的腱子肉十分明朗。一口棺材两头扛着,脚下轻松得很。
倒不是说区区一个棺材,许象乾或者姜望自己扛不起,又或者是养尊处优,非得请人来伺候。
而是,请人抬棺,本就是入殓礼仪中的一步。这已是尽量简略后的结果。
本来下葬的时候,抬棺者是需要八个人的,这八个人还须得是族中威望高、能够服众的,称为“八抬”。
但许放血亲一个都没了,他的老家在辛明郡松城——那些因为“闭户金”眼睁睁看着许放家人死绝的“乡亲们”,若找他们来抬棺,只怕许放的尸体能够从棺材里气得爬出来。
两个后生抬棺走在后面,许象乾一手两个,举着四个纸人在前头开路。
按照完整的入殓礼仪来说,除八抬之外,还得有举白幡的、开道的、送纸人的、撒纸钱的……
后面这些,许象乾一人兼了。
与许放并不沾亲带故。这事既不好看,也有些晦气。以青崖书院弟子的身份来说,更有些“屈尊”。尤见可贵。
姜望在后面跟着,他现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能够代表重玄胜,随行吊唁便是极限,也能够被理解。毕竟许放是个值得敬佩的人,而且切实上帮助到了重玄胜,如果重玄胜这边全然无动于衷,又有些过于刻意。
但扶棺之类更近一步的事情,也是不宜做的。
这其间需要把握一个关乎人心考量的尺度。
棺材铺的老张也随行在侧,这棺木刚抬出铺子,他就关了门,急着上青崖别院讨钱呢,面上再怎么相信,心里也火急火燎的。
只是顺一截路,要到前面的街口才分开走。
姜望漫无目的地左右看了看,果然又瞧到了目标,但只一掠而过,并不惊动其人。
嘴里则装作无意地问老张道:“你家隔壁那个纸人铺子,才开的么?”
棺材铺老张愣了愣,道:“铺子倒是开了好些年头,只不过老李前些天回老家去养病了,让他侄子来顶阵子生意。这事挺突然的,赶赶的就回去了,都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怎么,老李侄子扎的纸人不行?我们也不熟,他才来几天,又不怎么说话。”
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故而老张第一时间推脱责任。
“没有没有。”姜望解释道:“就是看你们有些生分,所以问一问。”
“这样。”
棺材铺老张应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到了前边路口,他自转去青崖别院方向了。
而姜望则跟在抬棺人后面,往青石宫去。
纸人铺那个木讷的中年男人有问题,尽管他扎起纸人来很熟练,很像那么回事。
姜望注意到,铺子已经很旧,而且那个中年男人穿的衣衫也是洗得发白,可见应是个勤俭的。
但两个纸人,说赊就赊欠。这钱又不多,并非金丝楠木打的寿材,断没有赊欠的道理,而且他们本又不熟。
实在不像个做小本生意的样子。
后来纠结起来,也是因为许象乾要求再多赊两个——如果这还一口答应,那就太假了。
按棺材铺老张的说法,那中年男子是纸人铺原老板的侄子。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也禁不起细细推敲。
养病不在临淄养,舟车劳顿回老家去?再一个,老李便真让自己侄子顶自己的铺子,没有不介绍左邻右舍,让人家照顾一下的道理。
由此种种,姜望可以断定,那中年木讷男子绝不是来安分做纸人生意的。
但这毕竟与他无关,临淄城的安危自有禁军负责,治安自有巡检府,而且,人家也未必就是什么歹人。
他不可能仅因为怀疑就去做什么,只把这事放在心里。
抬着棺木穿街过巷,即使是人流稠密的临淄城,也得让出道来。
倒是青石宫外冷冷清清,没人阻拦他们,甚至没有人。
连个异样的眼神都没有了,平白叫人心底发毛。
许象乾开路在前,除了他们的脚步,便无别的声音。
雇来抬棺的两个后生,先时还闲聊几句约是壮胆,到后来也都不说话了。
在青石宫唯一的那扇宫门外,姜望看到了死去的许放——
其人仍呈跪姿,面向宫门,双手合握着匕首,胸腹都是剖开的……其状甚惨。
因为死了有些时日,无人收殓,尸体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腐烂……大体还算完好,能辨清人样。
两个抬棺的后生当场呕吐起来。
姜望和许象乾都很沉默。
许象乾直接以浩然之气将许放的尸体托起,放进为其打造的棺材中。
姜望则掐诀召出食之花,将地面的秽物清理干净。
青石砖,绿苔藓。冷冰冰无声的青石宫。
姜望有些担心道:“你直接用浩然正气接触,会不会影响修行……”
许象乾难得严肃地说:“许放这样的人,就算成了尸体,就算尸体烂了,也不算秽物。他比浩然正气,更接近正气本身。我许象乾能为他入殓,是我的荣幸。”
浩然正气毕竟只是一门功法,如嘉城柳师爷那样的人也能修出来。但真正的“正气”,是发自人格的,也是无法磨灭的。
姜望抬头,瞧着飞檐上有一只歪头的麻雀,好像对他们很好奇。
“这里连个苍蝇都瞧不见,竟然有麻雀?”许象乾似乎有些想法。
姜望伸手拉了他一下:“走吧。别误了时间。”
许象乾当然接收到了这勿生事端的警告,想了想,还是招呼抬棺人道:“咱们走吧。”
两个后生缓得差不多了,抬起棺材便走,这地儿实在有些叫人不安。
难得有了些动静的青石宫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青石宫仿佛死物,仿佛青石本身,任风吹雨打,也任人来人去。
……
(修改之后没这行字)
第六十三章 挑夫
临淄南城外有一座赶马山,相传曾有将军赶马疾行,猝死在此。这将军的名字倒不为人所知,只山名流传了下来。想来能够累死在急行军路上的,也算不得什么名将。
也不知怎的,这座山后来渐渐就成了墓山,许多坟茔迁移于此。
因为还有一些名气,安息于此有所谓将军护持,倒不是谁都能埋进来,算是一块不错的墓地。
许象乾为许放这位五百年前家门所选的安息之地,就在这里。
要不怎么说临淄人多呢。
出了城,好歹不至于摩肩擦踵了。但郊游的、行商的,官道上各种人仍也不少。
一直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路上行人才显见的稀落起来。
姜望顿了一下,说道:“你们先走,我随后赶来。”
许象乾也不问为什么,只应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
而姜望按剑转身,目标明确地走向一个挑夫。
那挑夫挑着一担石料,还往边上让了让,姜望跟着横移了两步。他才抬起头,用地道的临淄口音说道:“这位公子,我不动了,您先走着。”
额上滴着汗,笑容颇为憨厚、朴实。
“我怕你跟不上。”姜望说。
“瞧您说的,我跟您做什么啊?我担着石料去前头呢,与您不同路。”
这挑夫瞧面相,三四十岁的样子。但如果去掉脸上的那层蜡黄,以及有些杂乱的胡子,至少能年轻十岁。
姜望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你跟我不同路,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
挑夫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道:“你跟着那做白事的一道走,肯定是去赶马山啊,这哪还用多想。”
姜望目光往下,示意他看看自己的脚面:“你这双靴子,我见着十几回了。怎么,舍不得换?”
挑夫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没想到给他准备行头的人,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但这会也不是计较的时候。
麻烦了。
他心里泛起这样的念头。
二话不说,便把手里的担子一扔,连扁担带两筐石料,直往姜望身上砸来。
轰!
在这么短的距离里发出爆响,足见力道之重。
姜望只拔剑出鞘,寒光顿闪。扁担断开两截,石料分开两边,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全都绕姜望而过。
而姜望就在这其间径自往前,剑尖直趋那挑夫要害。
啪!
挑夫双掌一合,竟然以肉掌夹住了剑身,而后用力往外偏转,同时凶猛之极的一记直踢。
姜望让也不让,只将剑身微拧,狂烈的剑气霎时呈旋状爆开。
为了保住双手,挑夫只得松开,后撤。
姜望就势长剑下划,去切他来不及完全收回的腿。却见一团兵煞从腿上涌出,包裹着这挑夫的腿,直接上扬,竟要硬碰硬地与长相思交锋。
这干脆凌厉的战法,果然是军中修士。
姜望心中有了判断,剑势反撩,又划向对手咽喉。
而那挑夫眸中冷光一闪,只抬起左手往脖间一拦,脚尖却毫不迟疑地戳向姜望心口。
有那么点以手换命的狠劲。
姜望闪电般伸手,在他小腿上一按,人已腾身而起,在空中回转,直接一记鞭腿!
噼啪!
这一记鞭腿炸开了空气,直接抽上挑夫拦在脖间的手臂,将其强压,往里。
带着他的手笔一起,轰到他右脸上,将他整个人抽飞。
这一切发生在方寸间,兔起鹘落,快到根本没有掐诀的间隙。
以实力而言,这挑夫装扮的跟踪者,实力不输于当初嘉城手握城主印的席慕南,在腾龙境中也算不凡。
但对现在的姜望来说,这种实力已经远远不够打。
却说那挑夫被一腿抽飞,立即翻身起来,然而姜望已经再次贴在他面前,近在咫尺。
这是一个无法错避、容易立见生死的距离。
“不要逼我收不住手。”姜望说。
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挑夫瞬间冷静下来。
即使这是临淄,错手杀死不明身份的、跟踪自己的人,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理由。
而刚才那一次交锋,实力的差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
比起那些没头没脑奔着搏命去的愣头青,对手的理智总是让人欣慰的。
姜望收了剑,淡淡问道:“谁让你来跟踪我的?”
挑夫咬了咬牙,道:“我不能说。”
“不是不肯,是不能?”姜望想了想:“军中,王夷吾?”
他忍不住挑了挑嘴角,自觉抓到了王夷吾的把柄,这倒是此行的意外收获:“以军令行私事?”
“并非如此!”挑夫反驳道:“你非齐人,来路又不明,如今混迹临淄。我们有卫戍都城之责,有理由对你展开调查。”
王夷吾果然没有那么容易留下把柄。这是军中自发的调查,其实可以说合乎规程。
但这种时候,无理尚要气壮三分,更别说有理了。
“且不说我的男爵之位是御赐官封。就连帝君都在东华阁见过我,认可了我的功勋。你们怀疑我?怀疑帝君的眼光?”
姜望冷眼瞧着他,就差把‘你们算什么东西’写在脸上了:“你归属哪一军?”
“我们只是调查……并没有做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王夷吾跟重玄遵什么关系,我跟重玄胜什么关系,重玄遵和重玄胜现在正在竞争家主之位?这当中有多激烈,涉及多少利益?”姜望连连发问。
挑夫的脸即使涂成了蜡黄色,这时也可见阴晴不定:“我没……没想那么多。只是接令而行。”
姜望盯着他,手指在剑柄上轻轻叩击。
挑夫也沉默着,等待他的决定。
良久,姜望说道:“把脸擦干净,让我记一记你是谁。”
以这人的修为,无论在哪一军,都绝非普通军卒。王夷吾那边派这么一个人来跟踪他,非常可疑,并不像是单纯的跟踪。姜望如果直接动手杀人,就太愚蠢了。
被姜望如剑般的目光所逼视,挑夫没有犹豫的空间,直接伸手在脸上抹过。
那蜡黄色的事物被抹去,就连胡须也消失了。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中等长相,但气色较好的、年轻的脸,大概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
姜望更笃定了心中的判断,只说道:“我们现在同路了,对吗?”
而后竟也不说别的话,转身往许象乾的方向走去,根本不担心他会趁机逃跑。
因为他们双方都清楚,逃也是逃不掉的。
这还穿着挑夫衣物的年轻人,脸色变幻一阵,终究迈动步子,跟在了姜望的身后。
第六十四章 赶马山双骄
却说许象乾那边领着棺木上山,却遇到了意外情况。
赶马山是一座并不甚高的坟山。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不算狭窄,但也绝容不下两抬棺木并行。
许放灵柩上山时,正遇着送葬结束后下山的一家人。
这一拨可就规模大得多。
举白幡的、提孝灯的、捧香亭的、吹唢呐奏乐的……灵柩倒是已经入土了,并未见着,
抬棺人和送葬亲友混在一起走,浩浩荡荡直有四五十人,应是个殷实人家。
许象乾双手各举两个纸人在路中间,对比之下,尤其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
他喊道:“让一让,让一让了啊!”
这并非无礼,而是送葬开道的意思。
鬼亦是神,险亦是显。开路鬼和险道神,其实就是开路神和显道神,在葬礼中走在队伍最前列,负责引导和驱除鬼怪。
这两神确有其尊,在现世为人族所承认的礼仪中得到确认和祭祀,属于神道中相对正统的存在,正统与否并不代表实力,邪神淫祀也未必就弱小。
仅从神职出发,祂们并不能强过白骨尊神。
当然,在这里,送葬开道只是借这两尊神的名头,并非真能驭使神祇。
按理说开道词都说了,对面理当避让。毕竟这方是上山,那边是下山,这边还在抬棺,那边已经入土。
理是这个理,但偏偏不是所有人都讲究。
对面有一个油光满面的公子哥,大约是养尊处优惯了,吃不得苦,独自靠在一抬坐辇上。
人好让,坐辇却是不方便的,除非他下来。
许是自持尊大,许是仗着人多。
他远远便乜着许象乾道:“少废话,赶紧靠边!”
“你这就不讲理了!”抬棺的其中一个后生忍不住出声道:“一般来说,若有上下交错,都是下山的让上山的,已经入了土的让正要入土的。难道我们还要停棺让你吗?”
这一路过来,许象乾其实暗暗使了气力,不然两个后生抬棺不能感觉这样轻松。
此刻正气凛然,倒是中气十足。
“嘿!你还来劲!”油光公子哥一拍扶手:“出去几个能打的!”
人群中几个壮汉就挤到前头来。
他喊道:“不让的,棍棒伺候!”
上山的这边,两个抬棺的后生顿时不言语了,抬着棺材便准备往边上靠。
许象乾举着纸人伸手一拦:“别动!”
他轻蔑地看着对面:“你谁啊!哪家哪路的,这么横?”
“哈,还真有不怕死的,与我摆门路?”油光公子哥来了精神,把这当成了乐趣,冷笑道:“且告诉他,本公子是谁!”
旁边立刻有狗腿子出声道:“我家公子,将军衙里的好职司,巡检府里的座上客!那街上的泼皮三,道上的混山虎,经商的黄老七,那都是我家公子的小兄弟。黑白两道你去问一问!这临淄地界上,这般年纪的英雄有几人?”
好家伙,听起来倒真是怪唬人的。
许象乾大吃一惊:“原来是个地痞流氓臭无赖!”
不待对面的人发作,他也同样的冷笑一声:“你们也与我告诉他,本公子是谁!”
油光公子哥强行按捺住脾气,也想听听是何方神圣。
只见两个抬棺的后生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没有吭声。
实在是不知道许象乾是谁啊。
这时棺材前面那后生耳朵一动,却是许象乾偷偷传音给他了。
许象乾一边传音,一边回头,看着他道:“别担心他们吓着,你就直说吧!”
迎着许象乾鼓励的眼神,这后生硬着头皮道:“摧城侯府的李龙川,是我家公子的好哥们。博望侯府的重玄胜,求着和他交朋友。晏相的嫡亲孙子,总给他买单结账。天下四大书院,他是正儿八经的出身。放眼整个临淄,同辈之中,没有他需要弯腰的人……”
许象乾传音里说一句,他就跟着重复一句。
但越说越心虚,气越不足……这牛也吹得太大了,一点真实性都没有嘛。
油光公子哥起先还有兴趣分辨,听到后面,就只剩冷笑了。
只一条,这等人物,还需送葬开道?这等人物,还把家人朋友葬在这赶马山?
赶马山这坟山算得不错,那也要看跟什么地方比!
“他娘的,给我锤死他们!”油光公子哥怒指前方:“这么能吹,让他们跪在这里,把这话给我重复一千遍!”
几条壮汉蹭蹭就往前冲。
姜望恰就在这时候赶了过来,便见得这一幕。
“住手!”许象乾兀的一声喊,让对面为之愣了愣。
他一回身,正好瞧到姜望过来:“快过来,我腾不出手!”
而后转头大喝:“今日我们赶马山双骄在此,看谁敢动!”
姜望一脑门的汗。
还真的自报名号赶马山双骄,这到底是什么无聊趣味……或者说品味?
纸人落地,便算是到了位置。许放的位置当然还没有到,所以许象乾确实是腾不出“手”,但面对对面这些人,根本就不用动“手”。他纯粹是懒,也是他诸多的“无聊”之一。
不过无论如何,姜望也不能看着许放的尸骨就停棺于此。
因而一步上前,就要略施小惩。
但对面那油光公子先一步喊道:“慢着!”
他的声音这时已经在抖了。
连滚带爬的下了坐辇,冲着姜望……身后的那‘挑夫’,一揖到底:“郑公……”
‘挑夫’上前就是一脚将他踹翻:“老子也是你有资格招呼的?”
“是是是。”油光公子麻溜的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小人无礼,小人无礼!”
他有幸见过这人,知道什么泼皮三、混山虎、黄老七,在此人面前,连坐着的资格都没有。
而‘挑夫’本人,心中也恼恨已极,因为知道身份已经不可能隐藏。冷眼扫了扫他身后的那群人:“赶马山是抬死人的地方,你坐得倒是像模像样,着急被抬?”
油光公子一下子又跪了下去,磕头道:“不敢,不敢。”
‘挑夫’又是一脚蹬开他,骂道:“滚!”
这油光公子一声都不敢吭,灰溜溜地从许放的灵柩旁绕过,然后便趴在地上,真的往山下“滚”了起来。
他一起的那群人更是无人敢说话,什么白幡、孝灯、香亭……全都收拢起来。个个夹着尾巴从侧边往山下去了。
‘挑夫’回过身,正好看到姜望脸上带笑。
那笑容十分可恶。
“我改变主意了,你可以走了。”
姜望说:“我也不问你叫什么名字。但是你应该清楚,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份在我和重玄胜这里,已经不再是秘密。”
‘挑夫’看了他片刻,终究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