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郑商鸣
从这日起,临淄市井有了一个新的传说。
赶马山乃是绝佳的风水宝地,有两个大人物将家人埋在此地。
那两个大人物。
其中一个,摧城侯府的李龙川,是他的好哥们。博望侯府的重玄胜,求着和他交朋友。晏相的嫡亲孙子,总给他买单结账……
而另一个,都城巡检府的郑商鸣郑公子,都只能给他做个小跟班,鞍前马后!
简直恐怖如斯。
时人称之为,赶马山双骄。
赶马山此后一坟难求。
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在赶马山上,稍歇了一场小风波的“赶马山双骄”,继续往山上走。
两个抬棺的后生愈发精神起来,颇有些雄赳赳、气昂昂。
姜望索性走在许象乾旁边,跟着他开道。
“你不问我刚才那个人是谁?”
许象乾撇了撇嘴。十分的坦然,非常的无所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姜望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我以为你会刨根究底,看来你也没那么无聊。”
许象乾呵呵一笑:“我又看到他的长相,又知他姓郑,他看起来在临淄还有几分面子。我回去问一下李龙川,不就清清楚楚了?何必在这里受制于你?”
姜望:……
许放的入殓仪式十分简略,墓地是早就定好的,墓坑也早就挖好。抬棺人将棺材落下,许象乾作为出面主持丧事的人,抓了两把土洒进墓坑,便算完成了仪式。
之后就直接将土填满。
无论生前如何,死后都只黄土一坯。
生与死,枯与荣。
坟墓前竖着一块空白墓碑,光秃秃的,有些孤独。
许象乾道:“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作铭,所以空在了这里。你有什么想法?”
这的确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关于许放,有很多事情不能写。而不写那些事情,他就一点也不完整。
姜望想了想,说:“写许放二字即可。”
他的名字即是他的一生,再也不需别的注解了。
许象乾略一咂摸,便是点头。然后半蹲下来,以指为笔,在空白墓碑上笔走龙蛇,写下许放之名。
比起在青崖别院墙上乱涂,这两个字倒写得四平八稳,有股子正气。
姜望手指一搓,火焰开始摇曳。
四个纸人和许多纸钱一起,焚烧在坟前。
成青烟,成黑灰。
……
郑商鸣裹着一身冷汗离开了赶马山,念及之前的交锋,愈是后怕,愈是愤怒。
齐国最精锐的部队号为九卒,除天覆军外,剩下八卒轮戍临淄。
今年便轮到斩雨军。
他隐瞒身份,服役于斩雨军,从一个小卒做起,如今也将将到了队正的位置,手下管着百人。
军中也有些蝇营狗苟的糟心事,隐藏身份就意味着这些没法避免。
就比如那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都统,变着法的找茬,他是忍了又再忍。
当然因为心中有底气,也从未低过头。
不然以他的实力,也不至于现在还只是一个队正。被上头那个都统摁得死死的。
这一次本要休假回家,但副都统临时发布任务,让他跟踪调查齐阳战场上的功臣,青羊镇男姜望。
姜望并非齐人,受到猜疑也是很合逻辑的事情。
他接到任务的时候,即便不是斥候出身也并不擅长跟踪,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又一次的被针对罢了。
与姜望真正交过手,真切感受着有被杀死的可能后,他才真正有了触动。
姜望提到王夷吾提到重玄遵,他都并不反驳,其实也是为了隐藏自己,误导姜望。此后不得已跟着姜望,也一直在思考脱身之法。至于后来被赶马山上那个地痞叫破身份,就是一场非常难看的意外了。
但这会冷静下来复盘,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重玄遵和重玄胜之争他也有所耳闻,但并不很关心,因为无论哪边都与他扯不上关系。
然而此次任务实在蹊跷。
斩雨军虽有卫戍都城的责任,但有必要自主对姜望展开调查吗?这些事情,齐庭难道在册封之前没有做过?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他来做这件事?明明他从未有过跟踪调查的经历,也并不擅长于此。为什么一定要派他来?明明他已经轮到了休假。
甚至于,给他准备装扮的人,为什么会犯同一双鞋子的低级错误,难道仅仅是因为大意?如此凑巧?
现在倒果为因的想一想,倘若今日姜望失手杀了他,结果会是什么?首先一个,自己的父亲,堂堂北衙都尉,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对重玄遵方面来说,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好事。
所以,姜望所说,这次行动是由王夷吾所指使,是很有可能的。只是他事先并不知情,被当成棋子罢了!
那么就只剩两个问题——王夷吾能不能发现他隐藏身份加入了斩雨军?王夷吾能不能影响到斩雨军的内部军务布置?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无须深思。即使他参军的时候几乎对所有亲友都隐瞒了信息,按理说不会有太多人知晓。但以王夷吾作为军神弟子在军中的影响力,真要查,也不难察知。
即使天覆军与斩雨军互不统属,王夷吾也完全有影响斩雨军内部一个都统的能力。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这次跟踪任务,单纯的就是上头那个都统对他不满,想要借刀杀人,借助声名鹊起的姜望,给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甚至于那姜望心思深沉,可能通过某种途径认出他来,故意那样表态,引导他敌视王夷吾。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郑商鸣自问不是傻子,更不愿不明不白的为人做刀。
他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但他要先以自己的方式找出答案。
……
南城外,斩雨军驻地。
斩雨军在临淄城外有四个驻地,分镇四方。郑商鸣所属,就在南城外这边。
郑商鸣一路上脸色阴沉,连身上的挑夫衣物也没有换,直入军营。
他从小卒实打实的爬到队正,从无弄虚作假,虽然职衔不高,但是很得人心。
走进自家都统负责的军营驻地后,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但今日的郑商鸣全都置之不理。
有机灵的,立刻就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了,或看戏,或赶忙去通知都统,不一而足。
郑商鸣走到都统帐前,未及掀帘,已经先出来一人。
这人正是给他布置跟踪任务的王姓副都统,算是他的直属上级。也是那位都统最忠实的走狗。
见到郑商鸣,毫不客气地叱责道:“郑名!执行任务期间,谁允许你回营的?”
但话刚刚说出口,一只手就堵住了他的嘴,盖住了他的脸。
体内道元在瞬间被封锁。
郑商鸣直接一巴掌按在他的脸上,将他整个人往里推,挤开帐帘。
他本人也紧跟其后,撞进军帐中!
第六十六章 敲棋落子
军帐中,伏案的雷都统蓦的抬头,瞧着被推进来的王副都统和紧随其后的郑名郑队正,脸色瞬间阴云密布。
“郑名!”他拍案喝道:“以下犯上,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郑名是郑商鸣在军中用的假名。
郑商鸣随手将王副都统拨开,视身后挤进军帐的卫兵们如无物。
大步往前,双手撑在案上,俯视雷姓都统道:“以公谋私,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雷都统怒不可遏,整个人蹭的站起来:“轮得到你跟我这么说话吗?郑名!”
郑商鸣闪电般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按回位置上。
因为一瞬间用力太过,雷都统的肩膀发出一声骨骼的脆响。
在那些卫兵冲上来之前,郑商鸣恶狠狠地道:“重新认识一下,老子我叫郑商鸣!”
“姓雷的,你不是最爱跟我们摆家世摆背景?”
“北衙都尉是我爹,够跟你摆吗?区区一个雷姓,就让你尾巴翘在天上,你不妨去问一问雷负乾,他是认识你,还是认识我?”
被郑商鸣拨到一边的王副都统顿觉腿软,雷都统本人也心头发虚。
他总算知道,那人为什么会授意他对付这么一个小角色。
小角色并不小,从头到尾,“小”的只是他雷某人。
他虽然也姓雷,但毕竟只是支脉。雷负乾是雷家新一辈领军人物,他连面都没见过,谈何认识?
而北衙都尉这个位置的分量,他也非常清楚。
所谓北衙,其实就是都城巡检府,只是因为在城北办公,所以被称为“北衙”。
城北的官衙多了去了,北衙却成了都城巡检府的别名。仅此一点,就足见都城巡检府的权威之重。
临淄巡检都尉这个位置,品秩上不算很高,但是实权极重,负责整个临淄的治安。北衙都尉郑世,也是临淄实权人物之一,远不是他这一个小小的都统可比。
一个很直观的比较,整个斩雨军里,上面的正将副将都不必说,如他这样的都统,一共就有八十位。而郑世在北衙,却是毋庸置疑的老大。
他这时才知道他平素吹鼻子瞪眼睛的对象,是什么来头。
尽管如此,雷都统还是强撑着道:“不管你是谁,什么身份,这里是斩雨军,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毕竟手下亲兵都看着,他也不能太丢份。
斩雨军当然是九卒之一,军规森严。
然而规矩这个词,永远是因人而异。
郑商鸣冷声道:“只要我愿意,明天就坐你的位置!你要跟我讲规矩,讲身份,讲尊卑?”
他这话并无虚夸成分,重玄胜当初在秋杀军,为了避嫌,挂职就是副都统起步。他若依靠家中关系全力在军中谋个位置,副将都并不困难,都统随时可以。
正因为所言不虚,因而才格外有威慑力。
雷都统声音终于艰难起来:“你想怎么样?”
“我并不想拿你怎么样,你们这样的废物,我从来没有放在眼里。”
郑商鸣说着,还瞧了旁边缩头的王副都统一眼。这姓雷的和姓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继续盯着雷都统道:“你现在需要给我一个交代。为什么非要安排我去跟踪青羊镇男?或者说,谁指使的你?”
“文连牧。”雷都统很识时务。
这是一个意料外的名字。
郑商鸣凝神想了想,想起这人是谁了。于是冷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应该是在镇国大元帅府。”雷都统说。
眼中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揶揄和快慰。
想来即使是北衙都尉之子,也不可能正面硬扛军神弟子的。
而在郑商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如此!
只有一种情绪,如火星爆开。
那是再也无法抑制一刻的愤怒。
……
镇国大元帅府中。
文连牧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枚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棋盘。
笃笃,笃,笃笃笃。
这声音杂乱无章,敲得人心烦意乱。
偏偏在对面位置盘膝而坐的王夷吾毫无反应,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久,文连牧很是打了几个哈欠之后,王夷吾才缓缓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气势的收放,让文连牧暗暗心惊,整个人也精神了过来。
“喂!”文连牧把棋子丢进棋罐,发出一声脆响:“你答应了重玄遵帮他看摊子,没有道理自己整日躲起来修行,别的什么也不干,尽指使着我忙活吧?”
王夷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我不去找你,你会出面来帮阿遵吗?”
“这不废话么。”文连牧没好气道:“我跟他又不熟!”
“你看,这就是我做的事。”
王夷吾依旧是那副气死人的语气,但又非常的理所当然。
文连牧咬牙恨恨了一阵,最终还是无奈地道:“你就硬气吧,我现在是打不过你……”
“你以前也没有打得过我。”王夷吾淡淡道。
文连牧一下子给噎住了。
王夷吾又道:“你以后也打不过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我是最强的。”
文连牧:……
文连牧怀疑自己早晚有一天要被这家伙气死。
什么叫秀才遇上兵?
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想我文连牧,智识超群,武略特卓,却偏偏……
王夷吾伸手在他面前一晃:“醒醒,别发呆了,忙点正事?”
文连牧深深呼吸一次,告诉自己不计较。
然后才说道:“第一步计划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成功,姜望并不是个蠢货。接下来你做好准备,郑商鸣该要打上门来了,我可不想跟人动手动脚的,弄得难看。”
“区区一个郑商鸣,单手可杀,何须准备?”王夷吾霸气十足。
文连牧“嘶”了一声,终于忍不住了,暴怒道:“谁要你杀他了?无缘无故的你杀他做什么?杀郑商鸣容易,郑世呢,你也能杀?”
王夷吾全无理亏的自觉:“没交过手之前,不好判断。”
你他娘的连北衙都尉都想打。
文连牧简直要疯了。
好容易安抚下来情绪,极力地平心静气道:“听我安排,好吗?给个教训,让他认识到差距就行,好吗?别羞辱他,别给他造成伤残,更别杀了他,好吗?”
一连三个“好吗”,简直耗尽了他一生的耐心。
王夷吾却只不咸不淡地瞧着他,一副你很莫名其妙的表情。
最后回应他道:“可以。”
第六十七章 其乐无穷
“巡检府管的是治安,但却是各家商户第一个需要打点的衙门。在临淄城做生意,生意要做好,不能不看郑世的脸色。”
棋盘边,文连牧侃侃而谈:“重玄遵和重玄胜之间的竞争,其实重玄遵本身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天赋实力才情,他都是世所公然的顶尖。”
王夷吾难得的点头附和:“的确如此。”
文连牧瞧了他一眼,神情莫名,但并没有就此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继续自己的话茬道:“他的弱点在身外,而不在自身。我相信重玄胜亦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将他送进稷下学宫,从而专心对付他的身外……势力。”
他补充道:“不得不说,重玄胜这一步棋下得非常漂亮,他是一个值得集中全部注意力的棋手,在此之前,我完完全全的低估了他。”
王夷吾并不说话,他当然不愿意承认小瞧了重玄胜,但他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自欺欺人。
“身外的事物,无非就是人脉、资源、利益。重玄胜现在侵吞重玄遵原有的生意,越来越得心应手。聚宝商会养肥了他,四海商盟又给了相当程度的支持,而且现在苏奢夹着尾巴舔舐伤口,根本不露头。聚宝商会的缄默,让局面越发难堪,重玄遵的生意一再缩水。你面对这些无法用武力解决的事情,也难免力不从心。”
文连牧有意无意地点了点自己的重要性,在重玄遵的伤口上洒了点盐,算是小小的回击:“说实话,重玄遵本人不在,你现在也没办法直接动用镇国大元帅府的关系帮他……现今单只在商业领域,咱们很难与有四海商盟支持的重玄胜抗衡。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一定事倍功半,得不偿失。此为智者不取。咱们要破局,落眼处必须得放远,放开。”
王夷吾腰杆直挺,整个人坐得如标枪般:“所以你看到了北衙都尉。”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北衙都尉持身很正。”
“在临淄这样遍地龙蛇的地方管治安,要想有个好结果,只有两条路走。要么手段高超,处事圆滑,事事和稀泥,谁都不得罪。要么就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给。也就是你所说的,持身很正。”
文连牧笑了笑:“不管郑世本质上是什么人,既然他表现出来的是后者,那他就绝不会偏帮咱们,尤其不会卷入重玄家的内部竞争里,授人以柄。所以我只能行险棋,逼他入局。”
其实是因为王夷吾本人在经营方面的弱势,才逼得文连牧不得不往偏门里找办法。
王夷吾停了一下,才道:“你是只做眼前,不管以后洪水滔天啊。”
文连牧伸手在棋罐里抓起一把白棋,又看着它从指缝间一颗颗落下:“要想在短时间内扳回局面,郑世是最好用的棋子。至于以后……等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是你怕这颗子,还是重玄遵怕?”
他轻扯嘴角,直到此时,才露出其人独有的傲气与锋芒来。
“我是相信你的。”王夷吾说。
“那我很荣幸。”文连牧故意用假惺惺的语气回了一句,然后才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这次布局,有多个预案。郑商鸣追踪姜望,我想办法让他暴露。最好的局面当然是姜望杀了郑商鸣,或者郑商鸣杀了姜望也行。如果是前者,郑世和重玄胜的矛盾就解不开了。如果是后者,我不知道姜望和重玄胜的交情在哪一步,但至少在现今价值上是左膀右臂的存在,重玄胜绝不可能硬吃这么大的亏。”
“最坏的局面呢?”
“最坏的局面,无非就是郑商鸣发现他被人算计,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我,但是我旁边……”文连牧一把握住手里不多的棋子,抬起根手指,指向王夷吾:“站着你。”
“然后?”
“我认真琢磨过郑商鸣这个人。郑商鸣是不愿依靠家中关系,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那种公子哥典型。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从小郑世对他管教严格,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他本身的性格。”
文连牧继续分析道:“他能够吃苦耐劳,能够忍讥受辱。但这不是因为他本身具有忍耐的品质,恰恰相反,他是最不能忍耐、最遏制不住反抗冲动的人。他之所以能够忍受斩雨军里的那些,是因为他心底知道那些人和事不值一提,把他们当蚂蚁,所以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屈辱。”
“他坚决不靠郑世,但郑世才是他最大的底气。他活得很别扭,很矛盾。他是权贵之子,又轻贱权贵。他看似对他父亲的权势不屑一顾,其实心里最认可他父亲的权威。他看似从不敢跟郑世正面反抗,但他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反抗本身。”
“他心里藏着一个火山,一旦触及……”文连牧说着,把手完全张开,所有的白子瞬间都落下。
“轰!”他拟声道。
“所以你笃定他会不顾一切打上元帅府?”王夷吾问。
“他可以忍受军营里那些人对他的指手画脚、欺压逼迫,但他绝不能忍受你。因为你是真的能够欺辱他,真的能够压迫他。”
“如果你算错了呢?”
“我不会错。”
文连牧表现出来的自信,让王夷吾点了点头:“很好。”
“等他怒火攻心来闯大元帅府,生死就都由不得他,郑世也就不得不帮我们做事。这不过是次优选择罢了。因为姜望没有莽撞,导致我们只剩次优的选择。”
子已落下,文连牧便不是很在意这个。
“话说回来。”他饶有深意地道:“这些事情,你以前从来不愿意想的。”
王夷吾走的是勇猛精进,至强无敌的路子。什么阴谋诡谲,人心魑魅,都一拳破之。向来连兵法也是懒得学的。
王夷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我还是适合待在军中。临淄城里,很不自在。”
“呵,倒不如说……”文连牧说到这里就止住。
因为正在这时候,一个愤怒的声音滚过上空,响彻镇国大元帅府,当然也传入王夷吾、文连牧两人耳中——
“王夷吾,藏头露尾的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出来!”
郑商鸣的声音。
一如所料!
真真是把他的选择算得死死的。
不同于元帅府里其他人的惊怒懵圈。
文连牧却和王夷吾对瞧了一眼。
“整天研究别人,是什么感觉?”王夷吾问。
文连牧笑了:“其乐无穷!”
……
……
ps:有点想吐槽的。
写古典仙侠,要有古韵,行文难免带古风。就有人喷了,装什么x啊,写得看不懂。我倒也不生气,就想着也得为这部分读者考虑下吧,搞写作,不能只考虑自己自嗨。毕竟这个小说世界是很多读者陪我一起慢慢成长起来的。小细节,还是可以满足读者的。就试着在尽量不影响行文的前提下,顺手解释一下……然后就又有人喷我傲慢,说你瞧不起谁呢,写一句古文还翻译一下。
傲慢。傲慢。
唉哟,我这个心累。
第六十八章 步步在心
“我去去就回。”
王夷吾起身便往外走,而文连牧坐着并不动弹,还极有雅心的为自己点了一杯茶,细细品味——镇国大元帅府里的茶,自都是难得的佳品。
一如他对自己判断的自信,对于王夷吾的实力,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而王夷吾本人,更是龙行虎步,意态从容。
同境无敌,是姜梦熊对他的要求,也是他一贯以来的自信。
已经有无数场战斗为此注解,数不清的挑战者成就此名。
从游脉到周天,从周天到通天,从无例外。
通天境更是贯通古今,成就历史极限。
到了腾龙境,也绝不会有例外。
什么郑商鸣,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管你是怎么不靠关系、如何自强不息,怎样倔强怎样努力。
算得什么?
败在他手下的天才,何止一个两个?
甚至是重玄胜那个胖子,若不是因为重玄遵,他认识是谁?
耳中听得府外吵吵嚷嚷的声音。
“大胆!如何敢在这里放肆?”
大元帅府里的下人们也很是惊怒,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镇国大元帅府里的下人,在外头也是跺脚抖三抖的人物。何曾见过有人敢在府邸前喧哗闹事?
唯独郑商鸣的声音也是肆无忌惮:“你还不配与我对话,叫王夷吾滚出来!”
文连牧说得果然没错,这人矛盾又别扭,好像什么都能忍,什么苦都可以吃。但一旦真的发起脾气来,又是不管不顾。
王夷吾心里想着,面上却无表情,脚下也不急不缓,每一步都是恒定的。在他双足踏地的那个瞬间开始,就每一刻都保持在最便于发力的状态。
这可以让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发起最强大的攻击。
而当他在下人恭敬的眼神中走出元帅府时,一眼便瞧见了气势汹汹、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的郑商鸣。
就穿着一身挑夫的衣服,从那里跑到这里,马不停蹄。
看起来实在是狼狈,也实在是愤怒。
王夷吾看着他,眼中毫无波澜,只问道:“你找我?”
王夷吾甫一出现,镇国大元帅府里的人就都保持了安静。可见他在此地的主人翁位置,已经是根深蒂固。
无怪乎临淄都有人称他为少帅,视他如姜梦熊亲子。
郑商鸣怒不可遏。
无论是谁,被人无缘无故构害,被人当做棋子随意摆放,都不可能不愤怒。
尤其他是郑商鸣。
心底傲气从不比那些公子哥少半分,反而更尖锐,更激烈。
他直接从军营里赶过来,一路上根本没有停过,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中怒火越燃越炽。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怒问。
他当然是认识王夷吾的,他相信王夷吾也不可能不认识他。
没有人能够无缘无故的轻贱于他,陷害于他。
就算军神本人,也都不行!更别说只是军神弟子!
“你是谁?”
王夷吾嘴里还在问着,脚下却一步跨前,毫不犹豫提起拳头。
“胆敢大闹镇国大元帅府,你是谁都不行!”
一拳既出,风起云涌。
无敌无我。
郑商鸣此来,本就做好了登门算账的准备,也为此不惜一战。
王夷吾的实力,他不是没有听闻,不是没有预判。
但权贵、名禄、实力,都不该是能够随意坑害他郑商鸣的理由。
他很愤怒。
这种愤怒让他气血沸涌。
让他早早的握住了拳。
让他的拳头充满了力量。
道元争先恐后的爆发,血液如洪流,澎湃汹涌。
势与力完美统一,他全部的愤怒都郁积在这一拳中。
而后一拳发出,硬碰硬,钢碰钢的,与王夷吾的拳头对轰!
他没有闪躲,王夷吾更没有。
两拳对轰的瞬间,仿佛一切都凝固了。
时间在变慢,空间在扩大。
声音、气息,都已丢失……又寻回。
郑商鸣仿佛听到一声脆响,他感觉到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量碾压过来。无可阻挡,不能回避。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整只手臂,都被这一拳轰碎了!
但那只是错觉。
他迅速意识到这个事实。
因为王夷吾已经收了拳。
在轻松击溃他的拳势,击溃他的拳头,击溃他的拳力之后,又轻松的收回了拳头。
实力的差距如此巨大!
郑商鸣想到他可能会输,可能不是对手,但他也会竭尽全力,绝不让王夷吾好过。
可从来没有想过,差距竟能有如此之大。
王夷吾看着郑商鸣,眼睛里连一丝获胜的成就感都没有,只冷冷地问:“你很骄傲,但你骄傲的本钱,是什么?”
郑商鸣如遭雷击。
他的拳被击溃了,他的愤怒也随之而碎,以及他那轻易不外露的骄傲。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完全拒绝家里的任何关系,仅靠自己,从军队最底层爬起。
靠自己加入斩雨军,靠自己成为队正——哪怕以他的实力,至少也该是一个都统了。而若借助父亲的人脉关系,齐九卒随他挑,别的不说,一个副将的位置板上钉钉。
他认为他是不对这个世界妥协的英雄人物。
但从未听说,有哪个英雄如此不堪一击。
他在陷害他、摆弄他的王夷吾面前,没有一击之力。
这个残酷现实,几乎摧毁了他藏于心底的骄傲——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一切也全都在文连牧的算计之中,包括他此刻的心理变化。
在这之后如何摆弄郑商鸣的心情,操纵他的情绪……自然都有完整的设计。
而王夷吾也给了文连牧足够的信任,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计划来。
先让郑商鸣见识到实力的差距,击溃他的信心,打磨他的仇恨,把负面影响降低。然后再将他擒下,关起来,开始后续。
看着郑商鸣失魂落魄的样子,王夷吾完全失去了再多说一句话的兴趣,只伸手往前一抓:“擅闯大元帅府,便先关你几天再说!”
“且慢!”
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这声音洪亮非常,显得威严、正气。
初响时尚在远处,声音落下时,人已至近前。
一只手掌,竖掌成刀,斜斜劈落。
虽是肉掌,却如天刀。
因为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这一“刀”分开!
这是天理循环,注定如此的一刀。
王夷吾探前的手,不得不收了回去。
他甚至不得不后退了两步,才让自己能在来人凌厉的气势前,保持住巅峰的攻击姿态。
……
而大元帅府中,正在品茶的文连牧蓦然站起。
“怎么会?”
第六十九章 不能决定的一切
来者是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严肃男人。
空手而来,但身穿官服——显然是来得匆忙,未及换装。
郑商鸣一声不吭,只觉羞愤到极点。因为其人正是他的父亲,人称北衙都尉的郑世。
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出了事还要家长出来扛,对于本质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这一身巡检都尉的官服,自然体现身份。
王夷吾此前虽未与北衙都尉照过面,倒也不至于这时候认不出来。
怕倒是不怕,只不过这已经在文连牧的计划外。
事情超出掌控,总归是令人不快的。
目光审视地打量了来人一阵,王夷吾先道:“此人擅闯镇国大元帅府,我正要擒下他,等大元帅回来发落。你为何阻我?”
郑世绝对想不到王夷吾打量他是在掂量击败他的可能。
不过他现在也已经相当生气,军神这位关门弟子,实在也是太狂妄了些。
他向来就很严肃,这种愤怒在表情上倒是体现得不多。
“巡检府司职治安事。你们在大街上公然动武,难道本尉竟都没有阻止的权力吗?”
这话是诛心之论。
跟一个小辈说话这样下套,郑世的愤怒从中可见一斑。
都城巡检府负责临淄治安的权力,那是律法规定,齐帝授予的。
王夷吾凭什么否定这种权力?
说句不客气的,姜梦熊都没有这个资格。
“大人当然有这个资格!”
文连牧赶出来得也很急,事实上在听到郑世的声音后,他只惊了一下,立刻便往外赶。
就是怕王夷吾傲性发作,继续恶化局面。
他出来后先果断出声,接过对话权,然后才道:“只不过我们处理大元帅府的事务,似乎也不必经过巡检府。”
“你看看你们现在站着的位置,是在大元帅府里吗?”
郑世斥道:“大元帅府里,你们关起门来,本尉不管。若真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有圣意裁决。但出了大元帅府,治安事就由本尉负责!本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元帅又如何?你们若是作奸犯科,难道大元帅会姑息你们吗?”
郑世一番话说得正义凛然,又如刺猬般处处扎人。
王夷吾并不言语,现在文连牧出来了,这事既然交给文连牧谋划,他也就任由其人表态做决定。
“都尉大人说得是,在下等人必不敢作奸犯科。”
文连牧先认了一句,忽而话锋一转,又露锋芒:“不过据我所知,这位擅闯大元帅府的郑商鸣,正是令公子。您恐怕不方便裁量此事。”
“这也好说。”郑世继续冷着脸道:“请王夷吾王公子,和郑商鸣一起,陪我走一遭巡检衙门。我郑世需要避嫌,巡检府里多的是铁面无私的官吏!就算巡检府上下都得不到军神信任,咱们还可以恭请圣裁嘛!”
把这种事闹到齐帝跟前,那就真的是大大失分了。
但为了自己的儿子,郑世显然有这样决心。他也将这种决心表现了出来。
出现在这里的他本人,包括此时他身上的官服,都是这种决心的体现。
文连牧与王夷吾对视一眼,才出声道:“王兄和我都有军务在身,巡检府若强要王兄配合调查,得先向军部申请,向天覆军要人才是。”
这底线也划得很清楚,如果郑世强行要当场抓走王夷吾,王夷吾绝不配合,一定反抗。并且他也一定会闹到姜梦熊那里去。
说到底,郑商鸣大闹元帅府是事实。而他通过斩雨军雷都统,调动郑商鸣去跟踪姜望,整个过程都是合规合矩的。
即使真闹大了,这官司也且有得打。
北衙都尉虽然是临淄实权人物,大元帅府倒也根本不虚。不然他们也不能有直接扣押郑商鸣的预案,究其本质,还是没有太把郑世当回事。
郑世统领北衙这么多年,当然不会看不到这种轻视。
但他也不跟小辈翻脸,只点点头:“好!大元帅府的威风,本尉见识到了!”
他转身瞧了郑商鸣一眼,冷道:“还不走?”
郑商鸣不发一言,低头跟在他身后。
离开镇国大元帅府所在的街道,郑商鸣就停下了步子,不肯再走。
但他又只是定在那里,并没有直接离开。他的两个脚尖,朝着两条不同的街道,显然心里也很迷茫,不知该去哪里。
只不过是本能的骄傲,让他不想在遇挫之后立即重归父亲羽翼之下。
说是拉不下脸也好,说是别扭的臭德性也好。
作为过来人,郑世很清楚。
这是儿子第一次被现实敲碎的时候,也是他长大的时候。
郑世回过身,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难得的有了一丝和缓:“跟我回去吧,军中也不是净土。生来家世如何,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但是你可以决定的事情,有很多。”
他忽然发现,儿子竟已这么高大,是个男人了。而他好像从来没有跟儿子说过这些心底的话,好像从来只把他当一个叛逆的小孩子看。
时间……太匆忙了。
“你娘走得早,我忙于公务,生活上对你有所疏忽。你自小对我有怨言,不想依靠我,我能理解。”
“你觉得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也能,这很有心气,这很好。我很欢喜。”
“但是,商鸣。我白手起家,凭自己打下一番事业。不是为了让我的儿子效仿我。而是为了让我的儿子起家时,不必像我当初那么难,那么辛苦。你能明白吗?”
郑世说着说着,终究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叹:“做我郑世的儿子,不丢人。”
郑商鸣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但他的肩膀,渐渐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
……
镇国大元帅府门前发生的这一切,明面上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当然实际上偷偷盯着的眼睛绝对不少。
瞧着这一对父子离去。
文连牧的心情蒙上了一道阴影,但他依然不见失落,说话也极有条理:“以郑商鸣的性格,绝不会通知他爹。如果这种时候都要通知他爹,那他以前独自努力的一切,都算什么?这是在否定他自己。”
“不靠他爹?”王夷吾冷淡道:“如果他爹不是郑世,被我摆弄也就摆弄了,还敢找上门来?”
这话说得很残酷,但也很现实。
如果没有郑世,郑商鸣今天找上门来,就是一个死。
当然,如果没有郑世。王夷吾也根本懒得摆弄郑商鸣。
“所以我说,他活得很别扭,很矛盾。”
文连牧强调了一遍。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郑世是怎么知道的?还亲自赶了过来。”
王夷吾很不满意。
但凡刚刚巡检府换另一个人来,但凡有战而胜之的把握,他就绝不会让郑商鸣离开。
因为这意味着本次计划的彻底失败。
他非常不喜欢失败。
第七十章 机变
时间回到半天之前。
许放的尸骨总算入土,是不是“为安”且不知,但姜望的心事,的确是放下了一些。
因果、报应、业力……如是种种,说的都是修行者与人世的纠缠。这是从出生到死去都避不开的事情。
很多隐世遁修的修行者,就是为了摆脱这些,宁可选择独自苦修。
但修行一道,资源不可或缺,修行资源,却是一定要入世求得。所以遁世隐修者,除开那些已经摆脱资源外物的高人,终归是少数了。
有一位贯通儒道,学识渊博又极擅卦算的前贤曾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描述的就是修行者入世的一大境界。
世间之事,不论怎样艰难困苦,无非都是如此,尽力而后能无愧。
以这样的境界入世修行,便能够守住本心。
抬棺的后生恭恭敬敬地告辞离去了,辛苦一天的工钱,许象乾让他们找棺材铺老张一并支取,
瞧着他们各种仰望的眼神,姜望就知道,他们一定想不到,他们这趟抬棺的工钱,其实岌岌可危——完全取决于青崖别院老院长的心情。
姜望很是嫌弃地瞧着许象乾道:“许兄,就此别过吧。”
“别啊。”许象乾亦步亦趋地道:“咱们赶马山双骄今日初显威风,难道不应该去庆祝一下吗?那什么三分香气楼还不错,在很多国家都有分楼呢……”
他也知道姜望不如晏抚豪绰,故而还主动下调了档次。
姜望叹了口气:“我实在是没什么心情的……你请客吗?”
“啊哈哈。请客什么的,到时候嗯呐,好说,好说。”关键的地方,许象乾一含糊就过去了。
总归到时候结账,他是掏不出钱来的。姜望总不好意思陪着一起尴尬吧?
“我是真的没有心情。”姜望瞬间冷淡,转身便走。
是啊,谁能想象得到,威风凛凛的“赶马山双骄”,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临淄市井之徒仰之弥高的存在,竟然是连丧葬费用都要无本赊欠的货色呢?
两人结伴回了临淄城,姜望径往霞山去,而许象乾也始终并没有改道。
走了一阵,姜望忍不住瞧着他:“许兄,你这是?”
许象乾并无尴尬,哈哈笑道:“略略一算,也是许久没见重玄胖了,我随你回去看看他!”
他这时候回青崖别院,是一定会被老院长追着打的。武器可能是戒尺,也说不定是笤帚。
那么到朋友家里避避风头,就是很好的选择了。
什么?重玄胖还不是朋友?
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见过那么多次了!
许象乾可是在佑国第一次见面,就要拖着姜望一起挨打的家伙。可以说是非常的不认生,特别的自来熟。
姜望稍稍默然了片刻,还是带着他回去了。
——反正是重玄胜府上,也不用他花钱。
“哎呀呀,重玄兄弟!数日不见,如隔好几秋啊!”
“许兄风采更胜往昔,真令寒舍蓬荜生辉,我说怎么一早上就有喜鹊叫,原来是贵人要来!”
两人笑脸相对,把手言欢,把了又把。
这极其亲热的一幕,瞧来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相认。
总之姜望注意到,就连素来在人前默如雕塑的十四,都情不自禁的挪开了几步,显然一身重甲也挡不住这份尴尬。
当然,当事两人,无论是高额头的那位,还是胖胖的那位,都全无尴尬的自觉。还在那你吹我捧,尽如一生挚爱亲朋,显露半世热情友好。
“咳!”为了缓解尴尬,姜望率先扯开话题,挑拣着把赶马山前那个郑姓“挑夫”的事情说了。
这事没有必要瞒着许象乾,因为郑姓“挑夫”被叫破身份的时候,许象乾也在场。
同时姜望又认为,此事有必要第一时间告知重玄胜。因为这事里外透着蹊跷,他判断那个姓郑的“挑夫”是被王夷吾特意派来送死的。以重玄胜的智慧,说不定可以在这件事里做什么手脚。
然后他就看到,重玄胜的表情严肃起来。
“这也太不道德了。”许象乾在一旁不满道:“就算派人送死,也该派一个愿意为他死的人来啊。”
他也是这时才听姜望说起经过,显然他的判断和姜望是一致的。
“姓郑,二十许年纪,腾龙境修为,露个面就能吓得在市井有一定头脸的人屁滚尿流,还能入了王夷吾的眼……”
重玄胜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判断:“那人是北衙都尉郑世之子,郑商鸣。”
他一句话就把郑商鸣的背景点出来了。
让对临淄其实并不算熟悉的姜望和许象乾能够迅速理解。
“啧。”许象乾看了姜望一眼:“你当时要是手重一点,可就闯大祸了。还好你经受我的熏陶,脑子还是比较好用的,没上了马脸王的恶当!”
王夷吾的确是个长脸男子,这也并不影响他的英俊。那深邃的五官,倒是魅力独具。临淄城里为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不曾少过。
但若非要给他起绰号,说他是“马脸王”……
好像也蛮贴切。
那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这么给王夷吾起过绰号呢?
姜望默默想了想。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可能是别人都知道怕死吧。
于是他看向许象乾的眼神,就不由得多了一分对勇士的钦佩了。
许象乾倒浑然不觉姜望的心理变化,早在天府秘境的时候,他就对王夷吾很看不上眼,当时还起过口角。
这会见识到王夷吾“卑鄙”的一面,他就更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正义之心了。
“你有没有跟姓郑的说清纠葛啊?好叫马脸王赔了夫人又折兵!”
姜望说:“这个我自然知道。”
“这种人,就是不能给他好脸。别以为脸长了不起,洗脸都比别人浪费更多时间!”
他们在这边聊得起劲。
那边重玄胜皱眉苦思,喃喃自语:“郑商鸣,郑商鸣……”
“我知道文连牧的后手是什么了!”重玄胜在下一刻腾地站起:“我得立即去一趟北衙!”
说完也来不及解释,直接匆匆出了门。
火急火燎的还想着丢下了一句:“姜望你帮我招待一下我许兄弟,我去去就回!”
十四也默不作声的随之离去了。
留下已经被姜望单方面解散的“赶马山双骄”面面相觑。
“文连牧又是谁?”许象乾问。
姜望摊了摊手:“我问谁去?”
第七十一章 后生可畏
姜望揪出跟踪的郑商鸣之后,并没有自负已经将此事处理完美,而是在回府后第一时间与重玄胜做了沟通。
而重玄胜当场就洞彻了文连牧的计划,火速赶往北衙,当面陈清利害。才有了郑世及时出手。
郑世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亲自赶到镇国大元帅府,这才将郑商鸣完好无损的带回。
王夷吾白白与北衙都尉结了仇,却并没有达到既定目的,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郑世直接领着郑商鸣回到位于城北的巡检府,之所以没有让儿子先回家,是想让他与重玄胜道声谢,顺便结交一番。
经此一事,他对王夷吾自然是有不满,但真要说与大元帅府正面对上,又好像没有到那个地步。毕竟郑商鸣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而王夷吾背后的姜梦熊,可是被齐国上下视为军神的存在。
他有他身为北衙都尉的为难,因而对重玄胜的态度,其实也有些矛盾。一方面固然是感谢,但另一方面,他堂堂北衙都尉,又真的下场参与重玄胜和王夷吾的交锋吗?
与他们同辈的郑商鸣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缓冲。无论郑商鸣做了什么,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还有兜底的余地。
做好了周全的打算回到巡检府,巡检兵丁却告知郑世,重玄胜与他前后脚就离开了,并未等在巡检府里邀功。
“他走时可说了什么?”郑世问。
那巡检兵丁回道:“胜公子说,小事一桩,不必挂怀!还说什么,他不是为了帮人,而是为了帮自己。”
这话说得实在敞亮。
郑世咂摸了一会儿,又瞧了瞧自己的儿子,并未再说什么。
……
镇国大元帅府。
面对王夷吾的问题——郑世为什么能够及时赶到,阻止他们以郑商鸣为筹码,借用北衙的力量。
文连牧只能回以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想,这会重玄胜一定还在北衙。”
王夷吾明白这个苦笑的意义。
重玄胜对阴谋的嗅觉太敏锐了!简直滑不溜秋,什么算计都难沾身。
而且很显然,他对郑商鸣也有足够的了解,并不输于文连牧。如此才能够及时洞彻他的算计。
若异身而处,他自忖绝不能应对得这样快速。
之所以不认为是姜望想到这一步,因为姜望如果能够想到的话,当时就根本不会放走郑商鸣,更不会让郑商鸣有来镇国大元帅府自投罗网的机会。
文连牧第一次算计重玄胜失败的时候,他还特意挖苦了一下。是因为他当时对文连牧有相当的信心,并不觉得一时失利有什么大不了。
此次损失更为严重,他却不见半点怨尤,只问道:“你还有什么计划?”
文连牧将苦笑抹去,眼中并无沮丧,反倒神采奕奕,他是真的喜欢这种与人相斗的感觉。
这让他充满激情。
“我尽让你得罪人了!”
王夷吾眼皮都不搭一下:“得罪就得罪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无论鲍仲清又或是郑世,都是如此。前者远不是他对手,后者迟早会被他超过去。
文连牧嘿了一声:“垂钓已是行不通,他总能吃了饵,却不咬钩。要抓这条肥鱼,倒不如直接挖堤、放水、干塘!”
“阴谋无用,用阳谋!”
“怎么挖堤、放水、干塘?”王夷吾问。
“这段时间对重玄胜的研究,我们可以知道,他现在最信任的人,一个是他的贴身死士,十四。一个就是姜望,据说来自西方之域的庄国。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
所有的资料全都在脑海里,文连牧都不用细想,直接便道:“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姜望参与天府秘境的时候,还是满头白发,而现在又已经恢复黑色。再联系到那段时间重玄胜争取寿果的事情,可以很容易的得出结论——姜望曾经因为某种原因,寿元有亏!”
王夷吾师从军神姜梦熊,自然很清楚寿元有亏对修行的负面影响:“那他能有如今的实力,倒是并不容易,可见勤勉。”
对于王夷吾来说,这已是难得的评价。
当然姜望未必需要。
“而我还发现,重玄胜现在又开始在搜集增加寿元的宝物。重玄褚良不需要,博望侯已经用不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是为姜望准备的,很可能姜望的寿限仍未补足。”
王夷吾问道:“这当中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大泽郡七星楼将开。”文连牧说。
“对我没什么意义。”王夷吾顿了顿,问道:“你想去?”
如果文连牧真的有心去七星楼,眼下这摊事,他也只能先放一放,转入防守了。
时至如今,他就算再自傲,也不认为自己能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赢过重玄胜。偏偏临淄不是军营,不在战场。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城市,他如蛟龙被缚,处处别扭。
文连牧摇摇头,说道:“其中有增加寿元的宝物。”
王夷吾皱眉道:“没有听说这个消息。”
“你马上就会听说了。”文连牧笑笑,补充道:“重玄胜也是。”
王夷吾明白了,文连牧是想弄走姜望,直接剪除重玄胜的左膀右臂,让重玄胜变成孤家寡人。
这消息未必是真,但文连牧一定能够做得让人相信。
见王夷吾心领神会,文连牧又道:“这个消息只有你和重玄胜这个层面才能够得知,姜望靠自己是没办法知晓的。”
“你和田家达成了合作?”
要把关于七星楼的消息控制到这种预想程度,没有田家的支持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不是给我面子,是给你王夷吾面子。”文连牧说道。
却没有说那个“他”是谁。
王夷吾只问:“如果重玄胜知道消息后,为了在这种关键时候留姜望在临淄帮他,瞒而不说,你也已经想好怎么不着痕迹的让姜望知道吧?”
文连牧并不否认:“事关自身道途,他不可能没有芥蒂。让他们心生嫌隙,比直接支开他效果更好。当然,如果重玄胜真心相告,姜望去了大泽郡,也是我们要的结果。”
……
霞山别府。
因为姜望并不肯出门陪他花耍,许象乾缠磨一阵无果后,转道自去了摧城侯府,说是寻李龙川去了。
当然,也未必没有不愿深入重玄胜和重玄遵之间竞争的因素在,毕竟才到霞山别府,就见重玄胜兴师动众。
真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他是帮忙好,还是不帮忙好?索性走为上策。
重玄胜说是去去就回,的确也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但回来的时候,许象乾已经走了。
他也不以为意,只拣着郑世的反应,与姜望说了说。
姜望这时回过味来,才发觉一个简简单单的跟踪背后,竟藏着这么多算计。
“你准备就一直这样见招拆招?”姜望有些后怕地道:“你们这种人,心里太多弯弯绕绕了,我可不能保证每次都不上当。”
“我当然已经准备好行动……”重玄胜说着,回过味来,提高音量:“我们哪种人?”
第七十二章 共识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在事情刚刚发生,甚至只有一个苗头的时候,就将其解决,看起来无风无浪,波澜不惊,其实却更显功夫。
相较于被逼到绝路,暴起反击,送重玄遵去稷下学宫,通过许放牵连旧事打击聚宝商会这两步棋,重玄胜最近这两次应对文连牧的方式更让姜望赞叹。
简单、直接,毫无波澜,轻松就把事情抹平了。
所以姜望其实也很好奇,这胖子又准备了什么应手。
“你打算怎么做?”姜望问。
重玄胜啧声道:“我还是别说了,我这种人,弯弯绕绕,怕你头晕!”
“也是。”姜望把着他的手道:“我容易头晕,也就适合研究研究道术,练练剑!正好我的新剑式还有些不完满,你陪我演练一下?”
“瞧你说的。”重玄胜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又生生堆出笑来:“对了,你刚才问什么来着?我怎么打算,对吧?我们是至交好友,你有疑惑,我还能不告诉你么!”
他说着,话锋一转:“现在整个临淄都知道王夷吾开始跟我短兵相接了,正是我对聚宝商会下手的好时候!”
先前十一皇子姜无弃一敲打,重玄胜就立刻停手,给予了相当程度的尊重,也表现得非常的谨慎。
在这种与王夷吾短兵相接的时候,再回过头去打聚宝商会,倒的确令人意想不到。
就连姜望与他在同一阵营,也都没有想到:“的确是出其不意的一步,打死聚宝商会也很必要。但在现在这个时候,它是最紧要的事情吗?苏奢现在装死,整个聚宝商会偃旗息鼓,也根本没办法给王夷吾帮助,无视它不是更好?收拾了王夷吾再回头也不迟吧?”
“怕就怕,收拾完王夷吾,或者被王夷吾收拾完,风头已过。苏奢不用再装死了。”重玄胜摇摇头:“要不是上次我拿住了他的命门,逼得他只能缩头缩尾,他可比文连牧难对付。”
姜望有自己的考量,并不因为重玄胜智略过人就索性放弃思考:“就像战斗,相较于同时面对两个对手,先解决一个对手,再解决另一个对手,一定是更好的选择。王夷吾不是易与之辈,苏奢也不是,你不要太大意。”
“你说得对。但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战斗,我们要考虑的也不仅仅是胜利本身,不仅仅是对手。台上台下,都需要看到。”
重玄胜解释道:“你知道文连牧是什么人吗?连续五年全军兵演兵法第一,年轻一代这几年最有名的兵法天才,于兵法一道的声名,一度直追军神的大弟子陈泽青。”
“当然兵法并不等同于权谋,在临淄他也未必能有在战场上那么如鱼得水。我说这些也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你要知道,这种人既然被王夷吾请动了,苦心积虑的对我出手,会没有考虑到我对他的反击吗?”
“我现在得到的消息有很多,每天都能看到非常多的机会。但我一个都不敢去抓,因为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的陷阱。在一脚踩进去之前,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我为什么要针对,反击他呢?费而不惠,明白吗?”
其实一直以来,重玄胜都在这些方面很用心的指点姜望。
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姜望并不愚蠢,更多只是缺乏这些方面的见识。
“竞争主要着眼于两点,削弱对手,强大自身。我们不一定要只盯着前者看,小家子气。”重玄胜说道:“如果我一口吃掉聚宝商会,仅靠王夷吾自己,还能撑得住吗?”
姜望被说服了。
同样一个问题,重玄胜的确比他看得更远,也更深刻。
能够撬动重玄遵几乎板上钉钉的家主位置,这胖子的能力越来越被所有人、也包括他姜望所认识。
“吃掉……聚宝商会。怎么吃?”姜望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聚宝商会毕竟是这样巨大体量的存在,能把苏奢打得装死,已经很令人震惊了。
要说吃下聚宝商会,组建未久的德盛商行还远没有这个胃口,哪怕四海商盟也做不到——若能做到,庆嬉岂会留手?
重玄胜打了个哈哈道:“我只是随口吹嘘一下。饭,当然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一步一步来。”
他眯了眯眼睛:“要吃肉,先杀猪!”
……
从这一天开始,临淄忽然有消息疯传。
齐帝对聚宝商会早年支持废太子一事非常不满,有清算之意。
这消息来路未知,但愈演愈烈。
本来割肉装死,想要低调度过这段时期的聚宝商会,再一次被卷入风口浪尖里。
“聚宝盆”中。
自许放青石宫外一跪,苏奢在外跑了一天,无功而返后。他就把自己关在聚宝商会总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关读起书来。
任由四海商盟和重玄胜疯狂打压聚宝商会所属的生意,眼睁睁看着一家家商铺关停、易主。
巨大庞然的聚宝商会,被割肉的时候缄默无声,根本看不出来有半点反抗。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动静,一时之间聚宝商会仿佛“隐身”了一般。
以至于很多人都恍惚觉得——聚宝商会是不是已经没了?
当然,在真正的聪明人看来,在齐帝态度未明的时候,这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
一时的盈亏都在其次,帝君的好恶才是关系到商会生死存亡的重中之重。
在这种时候还上蹿下跳,无论做什么,都难免引起帝君的注意。届时,福祸难料。
所以明面上苏奢直接闭门装死,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绝对的忠心耿耿,任君处置。
至于在暗地里耗费了多少人情,才让聚宝商会的名字在帝君耳边淡化,这就不为人所知了。
自云雾山上,十一皇子姜无弃出面敲打后,重玄胜已经收了手。四海商盟狠狠咬了几口肉后,一生谨慎的庆嬉下口也温和起来。
一切都很符合苏奢的预计。
直到,这样的消息忽然传出来。而且这么快的就沸沸扬扬,遍传临淄。
“真是愚蠢可笑,这样粗糙的谣言也能传成这样?”程十一之外的另一位副会主嗤笑道。
这位副会主姓李,资历极高。他十分认可苏奢之前的判断,也忍受着这么久的龟缩等待时机。并切实看到了曙光。
因而此时听到这样的消息,才觉得格外荒谬:“帝君如果真的要清算聚宝商会,我们还能活到现在?”
苏奢屈指敲击扶手:“这事我们必须立即做出应对,一定不能让人们达成共识。”
“什么共识?”李副会主并不情愿现在改变龟缩装死的方略:“我们忍耐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到头了,这样轻易的就要改变方略吗?”
“什么共识?”苏奢冷声道:“帝君要清算聚宝商会,我们要完了。”
“这算什么共识?这完全是假的,共什么识?简直荒谬,离谱!这样的所谓‘共识’,我们需要在乎吗?”李副会主简直被气笑,他甚至怀疑苏奢是不是这段时间打击太大,脑子坏掉了。
程十一本心也是不觉得这种谣言有什么必要搭理,割你的肉你都不吭声,骂你几句你还受不了?这没有道理嘛。
但此时两位会主意见相左,她反而不能表露真实想法,只好在一旁打圆场:“院长,这种程度的谣言,意义何在?”
“你们记住。”苏奢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个:“错误的共识,也是共识。”
第七十三章 日暮
有时候当人们达成一致的判断,那判断真实与否、对错与否,就都不重要了。
“做生意跟其它事情不一样,也一样。当所有人都觉得你完了,你就是真的完了。”
老人靠在躺椅上,慢吞吞地说:“信心,信心很重要。自己的信心,旁人对你的信心。”
庆嬉已经很老了。
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错落的老人斑,都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那或者是历史,或者也是故事。
近些年来,四海商盟仿佛和他一样日暮西山。
但这日总也不坠,夜,总也不来。
很多人都认为四海商盟陈腐、老朽,它有悠久的历史,当然也带着过去的气息。
属于庆嬉的时代应该在过去,但他又切切实实存在于现在。
他做了多久的四海商盟盟主?
这个问题问很多人,哪怕是四海商盟内部的人。很多人也都不会有答案。
因为太久。
很多人知道四海商盟的时候,庆嬉就已经是四海商盟的主人了。
“庆嬉和四海商盟一样,都已迟暮,而长夜将至。”这是苏奢曾经的评价。
后一句话则是说,聚宝商会如旭日初升,终将在长夜之后照耀天空。
只是这迟暮,迟了太久。
四海商盟近年来最大的危机,无非是在阳国。
本心垄断阳地重建的生意,吸血阳地百姓,以供养自身。
但不曾想棋差一招,齐阳之战出乎商盟意料的爆发,聚宝商会遭到主导此战的重玄褚良针对,而聚宝商会押注重玄家,赢得盆满钵满。
在阳地的巨大投资打了水漂,损失极其惨重。就连一等执事付缪亲身前往军营商谈,也没能挽回损失,反被割了一只耳朵,威风扫地,颜面尽失。
面对战后一门双侯、如日中天的重玄家,四海商盟保持了沉默。打碎牙齿和血吞,强行忍受了损失。
最早四海商盟是一共十八家商会组成的松散联盟,执事制度就是彼时权力结构延续下来的结果。
发展到如今,十二名一等执事依旧代表着四海商盟的最高意志,但早先那些商会的名字,渐渐已经没人记得了。
一直以来,庆嬉对四海商盟的控制力毋庸置疑,但近些年来,事情的确有了变化,人心思动。
或者是对商盟事物已不是那么上心,或者是庆嬉已力不从心……总之四海商盟事实上内部多了不少声音。
当时面对阳地的巨大损失,四海商盟里主流意见是不惜代价进行报复的,四海商盟在商界的地位不容挑战。是庆嬉强行弹压,这事才咽下去。
也正是因为这次决定,才让许多人看到,庆嬉仍然对商盟拥有决策之力。
也正因为这个决定的正确性,让四海商盟平稳度过危机,从而等到了重玄胜与聚宝商会反目,等到聚宝商会遭受重创,四海商盟反过来吃得满嘴流油。
庆嬉的威望也再一次确立起来。
许多年来,四海商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却始终是齐国排名第一的商行。
付缪恭立在一旁,被割掉的一只耳朵让他现在更能听进话去:“现在这种时候,是谁在破坏聚宝的信心呢?”
“重玄胜,王夷吾,那些最近在串联的小商行……可能性太多。”庆嬉缓缓道:“当然也说不定是我们。”
“王夷吾?”
这事的背后,是重玄胜或者四海商盟本身,付缪都能够理解。甚至是那些串联的小商行,也有可能,毕竟市场已经稳定了这么久,里面的庞然大物倒下了,他们才能够挤进去。
但是……王夷吾?
庆嬉抬了抬手,并不解释。“四海商盟也同我一样,老了,牙口不好,不爽利。我让他们放开了手脚吃,竟也没吃下太多。”
他叹着气:“无论是眼光,还是执行能力,都差重玄胜不少。”
“您老当益壮呢。”付缪恭维道:“如果您出面,情况一定不同。”
但他心里其中并不这样认为。
商盟在阳地的所作所为,丑陋不堪、腐朽难闻……虽然他付缪亦在其中,但他很清楚。那些已经完全的背离了四海商盟的既往。倒不是说四海商盟一向有多么正大光明,仁善慈良。而是,以往的四海商盟,绝不会做得那么明目张胆,那么难看。
他看得清楚,其他执事也不是傻子,谁看不清?无非是不想看,或者不在乎。只顾自身,只顾眼前。
现在的四海商盟,的确臃肿,遍生腐肉。
庆嬉虽然掌着方向,但在具体事务上,很难说还能够如臂指使。或许……庆嬉只做了与重玄胜合作的决策,其余具体事务却并不出面,正是为了掩饰这一点也说不定。
当然,这些话付缪只敢在心里琢磨,万万是不敢说出来的。
庆嬉不置可否,似乎并没有看穿他的言不由衷,只慢慢闭上了眼睛,吩咐道:“去做事吧。”
要他去做的事,自然是配合现在已经出现的消息,进一步让聚宝商会的“绝境”为人们所共知。
付缪心领神会,轻轻为老盟主掖了掖绒毯,然后再悄声退下。
这座小院年月已经很久了,空气中都漂浮着时光的味道。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关节有些滞涩,险些迈不开腿……但很快就恢复了。
最近太紧张了。他想。
……
镇国大元帅府。
王夷吾走进来的时候,文连牧仍在无趣的摆弄着棋子。凑近瞧了一眼,只见棋盘上黑白二子,排成了“文连”两个字,“牧”字也摆到了一半。
王夷吾忍不住道:“现在三岁的孩子都不这么玩了。”
文连牧撇了撇嘴:“我又不是你大师兄,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什么劲?军里的冲突处理完了?”
“小事情。”王夷吾轻描淡写,转问道:“消息放出去了吗?”
文连牧知道他说的是七星楼,停下摆字,抬头看着他道:“这消息不是我们‘放’出去,是重玄胜自己费工夫‘找’到的。时间他来决定。”
王夷吾点头表示认可:“聚宝商会那边?”
文连牧不置可否:“苏奢找过你了?”
“是。”
“你怎么想?”
“与聚宝商会的合作,是阿遵决定的。现在虽然联系不到他,但这是他的摊子,我当然要尊重他的意见。”
“出头帮苏奢?”
王夷吾点点头:“是这样。”
“维系合作关系,阻止重玄胜的图谋,巩固市场……”文连牧点头道:“唔,很合理。”
王夷吾没有吭声,等着他的下文。
“那你去吧。”
王夷吾顿了顿,显然他有些惊讶,文连牧竟然没有阻拦他。
想了一下,他问道:“那你呢?你做什么?”
“你去帮苏奢撑场面,竖立信心。总之能帮的忙,你就帮,帮不了的,别勉强。”
文连牧笑笑:“至于我……”
他拿起棋子,继续摆那个未完的“牧”字。
“我帮忙埋他。”
第七十四章 涟漪
“大泽田氏守着七星楼已经两百年,收获渐渐不如以前,有不少空手而归的例子。不过这一次,据说星光大盛,是辉耀之年。其中有增寿宝物出世。消息半真半假,从田家内部传出来,有五成可靠……”重玄胜靠坐在特制大椅上,相当认真地说道:“事情就是这样。”
以齐国疆域之辽阔,修行资源堪称丰沛,各种秘境也很是可观。
比如天府秘境,就完完全全是在齐庭的掌控中。甚至依托此地,建立起了天府城。
而七星楼亦是齐国有名的秘境之一。只不过这处秘境归属于大泽田氏,可以说大泽田氏就是依靠这个秘境起家。
经过多年的争斗与妥协,现在的七星楼仍归属于田氏,但需要开放大部分名额,允许齐地其他人参与。
历来七星楼每隔几年或者几十年,会有一次宝物集中爆发的时候,就被称为“辉耀之年”。但并无规律可言。
最近几次开放都收获平平,七星楼的吸引力大不如前。
这一次的“辉耀之年”,据说是一位神秘卦师占卜所得。田家想方设法的遮掩,但消息最后还是传了出来。
所谓的增寿宝物,在所谓“辉耀之年”的收获里其实并不起眼,因为七星楼里的收获虽然五花八门,但历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卓异的增寿之物。
真正引入瞩目的,其实是有涉及外楼之秘的宝物出世。但具体是什么,是不是真的存在,也没人能说清,总之传得玄玄乎乎的,各路消息漫天乱飞。
毫无疑问,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增寿宝物极具吸引力。尤其是在寿果和养年丹之外的增寿宝物。他非常需要增寿宝物补完寿限,弥补遗憾,从而大踏步前行。
枯荣院一行让他察觉了遗憾,为道途长远计,他最近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的消息。重玄胜也在帮他搜集,但这种事物可遇不可求。
“就五成可靠……”姜望想了想:“没有必要跑一趟。”
重玄胜瞪了他一眼:“七星楼里能出现什么,谁能说得清?有五成可靠,就已经很稳当了。”
“都说不清的东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重玄胜打断他:“难道你以为,离了你,本公子就玩不转了?你是不是太膨胀了啊,姓姜的?你这体重,再怎么膨胀也够不上我啊!”
姜望又觉感动又觉好笑:“是是是,你当然玩得转。你这么圆,一转就十好几圈!”
重玄胜被噎了一下,不由得看了看十四:“你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当初那个不善言辞的纯朴少年去哪里了?现在天天就逛园子花银子闹嘴皮子。”
“哼哼。”他愤愤不平地道:“许高额真是害群之马,为祸不浅!”
姜望刚想回击,“还不是跟你学的”,重玄胜已经先一步拿许象乾堵上了口子。斗嘴功力真不是盖的。
也不知许象乾这会有没有打喷嚏。
“怨他怨他。”姜望放弃在嘴皮子上占上风了,认真起来:“你真的没问题吗?”
重玄胜自信一笑:“你现在去菜市口,随便找一个大婶聊天。她都能提醒你,聚宝商会马上没了,千万别买他们商会的东西,以防这些人临死之前的疯狂。你说,我有没有问题?”
姜望又看看十四,十四的表情永远藏在重甲之下,但微微点了一下头。
聚宝商会这段时间又“活”了过来,各方面活动得很激烈。但那些真正头面上的关系,都“明智的”保持了沉默。剩下那些被重利打动的,也都被重玄胜和四海商盟联手打压了下去。
王夷吾倒是多次表态,表示自己对聚宝商会的信心,但他本身不善经营,也并未能拿出什么切实资源支持聚宝商会。仅仅一个表态,根本无济于事,换军神姜梦熊来表这个态还差不多——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姜梦熊如果愿意出面帮王夷吾表这个态,重玄遵那边说不定早就掌握了重玄家,也就轮不到重玄胜出头,眼前的局面也根本不会发生……
总而言之,在重玄遵与重玄胜的竞争中,王夷吾除了自身抹不掉的一个军神弟子的身份,镇国大元帅府的资源,半点也无法动用。
撇开这些话不说。
当传言演变成“共识”,聚宝商会的倾塌已现征兆。
……
一颗石子投入湖面,那一声响很快便过去,由此而泛起的涟漪,却要颤动很久、很远……
大齐王宫华丽巍峨,占地极广。
其中寿宁宫,是大齐皇后所居。
何赋得到召唤,半点也没敢耽搁,匆匆入宫。他是当今何皇后的亲弟弟,也是皇后在外唯一的亲人。姐弟俩的关系以前是很亲近的。
入得殿来,何赋先是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哪怕是礼官在侧,也很难挑出错去。
皇后亦坐在凤椅上受着,默不作声。
一拜一坐,一臣一主。
一个弟弟,一个姐姐。
做姐姐的尚还风华仍在,但做弟弟的,已经华发多生。
行过一套大礼,皇后便抬手,吩咐道:“赐座。”
两名宫女抬出一张座椅,安放在下方侧位。
何赋行礼谢恩,于是坐下了。
皇后又摆了摆手,宫女们欠身次第退出,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女官,站在边上伺候。
“不知皇后何事相召?”何赋问。
这时候,皇后的声音才有了一丝温度:“许久未见吾弟,家中安否?真儿可还孝敬?”
“没什么出息,也便只有孝顺了。”何赋的声音有些闷闷。
这话里有些怨气。
以何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何真要有个出息,绝非什么为难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他有什么才能。甚至也根本不需要皇后做什么。
只要她不拦着,默许即可。
但皇后拦着了。
态度很坚决。
以至于何赋堂堂国舅爷,现在竟无一职傍身。早年还有些壮志,想着搏个大前程,被皇后劝止后,心思就淡了。总归荣华不缺,衣食无忧,熬也就熬过去了。
但他的儿子何真,今年三十有六,也一事无成。
他能够习惯这些,忍受这些。但忍受了这么久,他的儿子竟还要如此。
这事让他怨气很大,以前隔三岔五,经常进宫看皇后,年节从未断了礼物,总挂心着姐姐的喜好。
从那之后就渐少入宫了,甚至是非召不来。
与已经年衰的何赋相比,何皇后面容倒似才三十许,驻颜有方,更养得一派雍容大气。
听国舅这么说,也只是温声笑道:“子女辈,孝顺是第一出息。”
这话终究有理,为人父母之后才能明白。
再加上姐姐以皇后之尊,温声相劝。做弟弟的也不好总冷着。
何赋缓和了脸色,说道:“姐姐说的是。太子孝谨,这也是天下皆知的。真儿能有他表哥一半,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真儿也是个好孩子……”皇后顿了顿,方道:“做姑姑的,委屈他了。”
何赋动容道:“姐姐能有这句话,他就不委屈。”
皇后点点头,又似无意道:“你手底下,是不是有一个叫曹兴的?”
何赋心中惊了一下:“是……可是他犯什么了事情?”
那该杀的曹兴,犯了什么事情?竟直达天听,连皇后都知道了!
心中顿时翻江倒海,难掩惊乱。
“倒没有。”皇后微微摇头,瞧着自己弟弟已经很显年纪的脸:“他好像在聚宝商会挂职?”
“……是。”
曹兴是聚宝商会的名誉长老,无论修为、才能、手腕,本身都并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
但他之所以能成为聚宝商会的名誉长老,就是因为,他代表着何赋,代表着大齐的国舅爷。
“让他退了吧。”皇后说。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是真切的听到这话时,何赋还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才没有让自己太过失态。
为了避嫌,何府上下无官无职。
作为皇亲国戚,衣食无忧是自然的。但混迹在临淄贵族圈子里,岂是一个衣食无忧就足够?
做什么不要开销?又哪里省得下钱来?
白花花的银子如水一般流淌。
不夸张的说,曹兴那里,至少负责了何府一半以上的开销。
“那传言是真的?陛下真对聚宝……”
皇后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陛下的心思,你我如何能够揣度?”
何赋急了:“可是!”
“没有可是。”皇后的声音依然温柔,但却有了不容质疑的威仪。
她是何赋的姐姐,但也是大齐的皇后娘娘。
见何赋满脸失落,何皇后又缓和了些:“无华是你亲外甥,你须多为他考虑。一丝一毫的险,都不能冒。”
“你……您……不能帮忙说句话么?”
皇后静静看着他,并不回答。
沉默是最坚决的回答。
“可是,皇后娘娘。”何赋脸色难看:“这是草民好不容易谋到的门路。往后府里上上下下,人吃马嚼,如何是好?整个齐国将来都是无华的,他的表弟和舅舅,难道要拮据度日?”
“人继续吃,马就不用嚼了。若说拮据,那便拮据些过。”
皇后这样说。
第七十五章 践行
何赋脸色晦暗地离了寿宁宫。
大齐的皇后娘娘仍坐在原处,久久未语。
这宫殿很大,也很冷。
何赋参与了什么商会的事情她是听说过的,那时也并未在意,听也就听过了。
这阵子聚宝商会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她才知道,何赋参与的正是这家商会。
何赋口口声声说他好不容易才为手下谋到聚宝商会的名誉长老,却也不想想,苏奢为什么肯要他的人?四海商盟与皇亲国戚走得更近,九个名誉执事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宗室的影子,这种利益输送并不罕见,只要不太过分,宗人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苏奢肯大把大把的银子给他何赋,是因为他是大齐太子的亲舅舅,因为这个身份可以与四海商盟稍作对抗,而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本事。
而这商会,竟还牵扯进了废太子的事情!
皇后起先其实是很生气的,只后来念及何赋父子这么多年都本本分分,想着想着,气也就消了。
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娘家人了。
她明白自己这个弟弟,没什么大能力,野心也是没有的。早年还有些幻想,消磨也就消磨了。万万是不可能参与涉及废太子的谋划的。
查肯定经得起查。
她也清楚,帝君未必就真对聚宝商会有什么想法。他再深恨废太子,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至于再兴株连了。
只是……
她不能够承担一丁点风险。她的儿子姜无华,太子之位不能够承受一丁点风险。
所以哪怕弟弟何赋再委屈,也只能委屈了。
姜无华一日未登大宝,便是她贵为皇后,该受的委屈不还是得受?
静静想了一阵,皇后吩咐道:“你随着国舅去府里瞧一瞧。他若……你便出面略作警告。”
她没有说国舅如果怎么怎么样,也没有说“警告”是如何警告。因为不必细说,这女官自知分寸在哪里。
一直侯在身边的女官躬身行礼,转身便去了。
……
……
近日临淄城最令人瞩目的一事,就是曹兴退出聚宝商会。
连何国舅的人都不敢再沾染聚宝商会!
虽然本身只是皇后出于谨慎的选择,但在事实上却被很多有心人视为帝君的态度。
这几乎是聚宝商会崩塌的标志,被很多人看做明确的倾覆信号。
如果说许放青石宫外那一跪,只是将聚宝商会打瘸了腿,让他们无法逃远、也不能反抗的话。
这一次人为营造出来的“共识”,几乎就彻底撕下了聚宝商会的保护伞。
反倒使得上一次针对聚宝商会的撕咬成了预演,这一次才真正鼓荡成高峰。
所有人都觉得聚宝商会完了,所有人也都不再保留。
整个临淄城风起云涌,各路牛鬼蛇神都上场……
但这些都暂时与姜望无关了。
因为他已经准备出发,去参与这一次的七星楼之会。
临淄城里,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十四几乎都可以做。
比较伤人的说,论智略谋算,重玄胜不太需要他的意见。
而以武力论,现在对上王夷吾,他也并没有把握。
他很清楚,在腾龙境,他远没有达到极限。
他必须要补完寿限,弥补遗憾,才有与王夷吾这等号称同境最强的男人正面交锋的资格。
所以七星楼势在必行。
……
尽管忙得脚不沾地,重玄胜还是抽时间安排了践行。
当然规模很小,也只请了许象乾、李龙川、晏抚、高哲四人,都是与姜望相熟的。少说也有个酒肉朋友的关系。
把他们聚在一起,一方面是为姜望践行。
另一方面,前段时间姜望替重玄胜交游,这时候他离开临淄,自然要把处理的关系做个“移交”,帮重玄胜巩固一下交情——其实也聊胜于无。
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着痕迹的互相熟稔着。
姜望还真不是交游的人才。重玄胜最近这么风光,换一个长袖善舞的做代表,这会不说高朋满座,至少也是个热热闹闹。
哪像现在,大猫小猫三四只。
这其中许象乾还是在佑国的时候认识的,李龙川也是重玄胜安排的送丘山弓,晏抚与重玄胜早有过接触。
高哲呢,近来重玄家与高家诸多合作,高少陵现在还在赤尾郡镇抚使的位置上,双方正是关系紧密的时候。
“交游”的成果几乎为零……
好在重玄胜本人并没有对此抱有太大期望,让姜望在外面交游,提高他重玄胜的存在感才是主要,其它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事情。
远行不宜饮酒,大家便只坐在一起饮了杯茶,吃些糕点,闲叙了一些话。
正聊着,忽然有侍者来报,说四海商盟有一位执事前来。
鉴于双方现在的合作关系,重玄胜当然不会怠慢。
于是请进使者。
此人一进来便向座中各位行礼:“四海商盟三等执事见过诸位,鄙姓杨,木易杨。”
大约知道说了名字也不会被记住,便只说了个姓。
他是个处事圆润的,不等重玄胜等人发问,开门见山,直接对姜望道:“我家盟主向来对青羊镇男非常欣赏,亲口说过,您是大齐年轻一代难得的俊才。这次七星楼之会听说姜公子要参与,他老人家很是关心,特着小人送些药物,以尽绵薄之力。”
杨执事既然能代表庆嬉出现在这里,那么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必然是得到庆嬉认可的。
不能小看这段话的分量。
尤其庆嬉作为商盟之主,亲口说姜望是“大齐年轻一代难得的俊才”,这样的话不是听听便罢,而是能够更大程度上帮助姜望获得齐人的认可。让齐国上下认同姜望是自己人……要在齐国有良好的发展,这非常重要。
其实之前重玄胜让姜望作为代表到处交游,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庆嬉的确是很有诚意了。尽管在此之前,姜望跟他并没有什么接触,只是在霞山别府里见过一次。
杨执事取出一个玉盒,轻移玉盖,里间是一个个小格,可以看到格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各种玉瓶。
“这里面有生肌散,复血丸……”
生肌散是治疗外伤的,复血丸是补充气血的。庆嬉送的药物,都是个中精品,属于相当不错的战斗补给品。
杨执事挨个介绍。
以重玄胜现在和四海商盟的合作关系,双方都还合作开办了新商行。庆嬉如此厚意,姜望是断不可能拒绝的。
“庆老先生盛情难却,请代为问候,回城之时,必当上门答谢。”姜望双手接过玉盒。
“一定转达。”杨执事又取出一本小册:“另外这里有一份七星楼的资料,记录了以往几次七星楼的参与经历。或许能对姜公子有些帮助。也是庆老先生令人准备的。”
姜望与重玄胜对视一眼。对他这样一个晚辈来说,庆嬉虽然可以说是看重,但也有些过于热切了。
虽然心里有疑惑,面上却不显,只道了谢,表示一定会认真翻看。
“那便祝青羊镇男马到功成,诸位慢叙,小人先行告退。”
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众人都在等着庆嬉的下文,但没想到杨执事一拱手,自便去了。
倒似真的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器重而已。
第七十六章 礼下于人
杨执事走后。
重玄胜炯炯有神地瞧着姜望:“你到底有什么优点,这么能讨老人家欢心?”
李老太君当时对他另眼相看,初次上门便以石门草做见面礼。那时候重玄胜就在泛酸水。
从哭着喊着要收他做徒弟的老和尚,再到对他青眼有加的李家老太君,再到这一次热情得过了头的庆嬉。
“你是老年人之友啊!”重玄胜感叹道。
晏抚肩膀一耸,险些没憋住笑。
“不对啊。”重玄胜又咂摸道:“老人家不应该都是喜欢我这种白白胖胖的么?”
对于庆嬉的突然示好,姜望其实也挺迷惑,听着重玄胜在那里絮絮叨叨,下意识就回了一句:“又不是养猪。”
重玄胜一下给噎住了,想了想,转头狠狠瞪了许象乾一眼。
都是这高额头把姜望带坏了!
以前哪有这么会顶嘴?
正在狂吃糕点的许象乾莫名其妙。
心想这胖子也太抠门了!我不就多吃了几口吗?至于这么瞪我?
李龙川一脸嫌弃地拂了拂许象乾洒在两人中间的糕点粉屑,开玩笑般地提醒道:“送这送那,四海商盟可是做生意的,不会之后让你付钱吧?”
“那一定不能要,赶紧给他送回去!”许象乾现在对钱很敏感。
重玄胜不确定这高额头是真傻还是假傻,也懒得管,直接伸手拿过姜望面前的玉盒:“药物补给我已经给你准备过一份,这份多的,还是便宜我吧,庆盟主送的,肯定是好东西。我拿来充实一下德盛的仓库也好……倒是这份资料,你得仔细看看。”
你什么时候给我准备过药物补给了?
姜望当然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也明白重玄胜表达的警惕。这当然是不便表态于人前的。
只能摇摇头,表示对这种无耻行径的无奈。
高哲琢磨了一阵,这时出声道:“听说这一次四海商盟也派了人去大泽郡,庆盟主送礼示好,是不是希望到时候姜兄能够照顾一二?”
这一次的七星楼之会,在座其他人都没有参与的计划。许象乾倒是之前表现过一点兴趣,还兴致勃勃的宣布过什么赶马山双骄横扫各方群雄计划,但是现在又突然改变主意,说要离开齐国,去近海群岛游学(闲逛)——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躲债,听说青崖别院的刘老院长最近到处在找他。
听到高哲这样说,许象乾问道:“四海商盟那边去的人是谁?”
“呃。”高哲顿了一下,显然对具体的人选并不清楚。
晏抚转了转茶盏,轻声道:“一等执事,方崇。”
论及情报,他显然比高哲更胜一筹。
“啧。”重玄胜啧啧有声:“老姜你威风八面啊,四海商盟的一等执事,都需要请你帮忙照顾!”
四海商盟统共只有十二位一等执事,乃是商盟毋庸置疑的高层,修为起码也是内府境。
而七星楼的准入上限,便是内府境修为。
理论上来说,在内府境以下,包括内府境本身,无论什么层次的修行者,都可以参与七星楼。
但实际上,没能推开天地门的修行者,根本不必考虑七星楼,因为连进入的名额都不可能弄到。
七星楼的名额规则与天府秘境又不同,并不是每家都有名额分配,除了身为坐地虎的大泽田氏有固定名额之外,其它的所有名额,都需要通过竞争产生。
当然,因为日照郡和崇驾岛的利益置换,重玄家和田家的关系算是处在一个亲近的时间段。
重玄胜已经打点好了关系,姜望直接顶一个大泽田氏的名额进入七星楼,无须再另外争取。
七星楼的上限就是内府境,四海商盟的一等执事更不会弱。
重玄胜这么说,无非是提醒姜望,不要太膨胀,若被捧几句就真以为自己有本事照顾方崇,那就属于脑子不清醒了。
姜望当然也不会当回事,只是微笑以对。
高哲却道:“以姜兄现在的实力,又如何照顾不得?不说他以一敌三横扫屏西双煞并覆海手了,就说内府境这个层次本身,能算什么?便是神通内府,姜兄也唾手可得。”
这话吧,说捧也有,说试探实力也有。
但听听也就罢了,若真要当真,就大可不必。
其实高哲的性格,姜望与之是并不很合拍的。之所以还经常会聚在一起,纯粹是因为重玄家和高家现在的合作。
重玄胜如果不借助主导阳地的优势抓住高家,重玄遵那边就会抓。
此消彼长的道理谁都懂。人越成熟,越难随性随心。
“高兄,你说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嘛。”晏抚温声笑了笑,举着茶杯在身前虚晃一圈:“你面前这些,除了你我,全都是神通内府,唾手可得。”
众人皆笑。
一想也是,姜望、重玄胜、李龙川、许象乾,全都是天府秘境的胜者。并且现在也全都推开了天地门,神通内府还真不为难。
就连高哲自己也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众人谈笑间,李府的下人忽然进来,附在李龙川耳边,说了点什么。
这么点距离,在座几人都有意地控制自己不去听,以示尊重。
便只见李龙川剑眉微挑,显然有些意外。
“怎么了?”姜望问:“你要有事便先走,反正我马上也要出发了。”
“倒不是。”李龙川摇摇头:“是家姐……”
“李凤尧要来?啊对了!”许象乾腾地一下站起:“各位,人有三急,容我去解决一下。姜兄,一路走好。”
也不待众人回话,一溜烟就跑了。
姜望听着牙酸。“一路走好”,怎么听怎么不太像好话。
“奇也怪哉。”姜望有些不解:“龙川家的姐姐我见过,人很好,又非常漂亮。象乾怎么好像畏之如虎?”
这个疑惑他老早就有了。之前在摧城侯府,李凤尧出现后,天不怕地不怕的许象乾就瞬间换了一个人,总表现得畏畏缩缩的。
“你不知道?”重玄胜故意问得很大声,憋着不怀好意的笑。
姜望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会知道?”
李龙川捂着脸道:“许象乾为什么怕家姐……因为他很早之前就开始追求家姐,然后被家姐打了那么几次。”
“是暴打。”重玄胜补充。
“一共有十八次。”晏抚也一脸平淡的填充数据。
这些人看来都对许象乾丢脸的事情很感兴趣,就不说兴高采烈的重玄胜,全神贯注的高哲了,即使是表情淡然的晏抚……眼神也明明很兴奋好吗?
“……所以是打怕了,对吗?”姜望了然。
但真的很难想象,冷傲如李凤尧,暴打许象乾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
一定很有趣吧?
“咳。也不算是殴打。”李龙川毕竟要维护姐姐的形象:“切磋,切磋。”
“至于你为什么应该知道嘛……”重玄胜憋着坏笑道:“前天有人故意拿这事揶揄他,问他怎么不继续追求李凤尧了。许高额说……他并不是怕了李凤尧,而是君子不夺人所爱。你姜望被人家迷得神魂颠倒,他正式决定退出李凤尧的追求者行列了。”
姜望:……
沉默了一会。
“你知道?”
“你也知道?”
“你们都知道?”
问了一圈,得到全部肯定的回答。
姜望抱着最后期望,看着李龙川:“你姐姐……也知道?”
“啊,是。”李龙川老实回答。
姜望:……
原来如此!是说许象乾怎么溜这么快。明明上次虽然也畏畏缩缩,但好歹还是敢聊几句天的。
姜望看了看站在一旁如雕塑般的十四:“十四,高额头刚刚是往哪边走的?哪个方向?你给指个路。”
十四的肩膀动了动,似乎是憋不住笑。
虽然大家都叫许高额,但这还是姜望第一次直呼许象乾为高额头。这家伙真的是……太欠揍!
早在佑国那次,他挨了围观群众的揍,就憋着坏要拉姜望下水。彼时还是初见。没想到现在熟了起来,还玩这一套呢!
“龙川兄。”重玄胜带着怂恿,用看好戏的语气道:“你刚刚说令姐……如何?”
一想到马上就有一个大美人过来暴打姜望……
他心里还挺期待。
就连一贯沉静的晏抚,眼睛都明显亮了。
李龙川瞧了瞧姜望,表情略复杂:“家姐说她也要参与这次的七星楼,问姜兄要不要同她一起出发。”
“啊?”重玄胜起先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立即赞同道:“当然,当然!”
笑得嘴都咧开了。
这是要一路揍到大泽郡去啊!
真是太过分了!
“盛情难却,姜望你绝对不应该拒绝。”这胖子苦口婆心。
“龙川的姐姐,就是你的姐姐。为姐姐理当鞍前马后,那是必须义不容辞。”高哲大义凛然。
“说的也是,好歹大家相熟,同行有个照顾。”晏抚则显得非常的客观,一副我绝不是为了看戏的样子。
姜望:……
姜望其实很想问——“我如果说不,你姐姐会打我吗?”
但他好歹没有蠢到家。没有问出这种一定会被打的问题。
只干笑了两声:“哈,哈。你姐姐也去七星楼啊。”
“蛮突然的哈。”他干巴巴的补充。
第七十七章 与凤同行
有许象乾无耻造谣在先,姜望现在面对李凤尧,难逃尴尬。
从临淄到大泽郡不算太远,却也不近,路上且有段时间。
李凤尧美则美矣,但又冷又傲,难免叫人不太敢亲近。
现在还得知她有动手打人的“爱好”……
听听。
打了整整十八次,打得天不怕地不怕的许象乾,都不敢往上凑了。
设身处地一下,自己能不能扛得住揍啊?
对于姜望的反应,李龙川只能报以苦笑:“我事先也不知情。家姐的事,向来是她自己做主。”
“你要是……我就让家姐先走?”李龙川又问。
当着这几人的面,终究没把“害怕”两个字说出口。
“不妨事,不妨事。”姜望无所畏惧的摆摆手:“我人生地不熟,正有劳李姑娘带路了。”
重玄胜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晏抚、高哲投来赞赏的眼神。
姜望举杯,顾盼自雄。
说归说,笑归笑。
以李凤尧内府境的修为,提出同去七星楼,更多其实是对姜望的照顾。
大约是看在李龙川的份上才有此邀。
姜望只要没有目空一切,就不可能拂这个好意。
“不知令姐什么时候出发啊?”姜望问。
这时,李府那下人又在李龙川耳边说了句什么。
“那……”英武非常的李龙川,表情略有尴尬:“家姐的马车,正在楼外。”
这么急?
姜望眼皮一跳。
重玄胜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晏抚、高哲都牢牢闭嘴,生怕再说点什么让李凤尧给听去。
许象乾前车之鉴啊。
对了,李凤尧如果就在楼外的话,那么……
许象乾溜掉没有?
这些个酒肉朋友嘴上不说话,表情却全都生动起来。
“如此,我这便出发了。”
姜望站起,举杯一口饮尽,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可惜喝的是茶,难免少了三分豪迈。
因为李凤尧的马车就在门外,众人就都只抬了抬茶盏,便算相送了。总之虽然平日个个也算嚣张。但没几个敢真在刚刚背后议论过,就马上站到李凤尧面前去。
这家茶楼环境清幽,位置不太易寻,在一条深巷尽头,只接待熟人,或者熟人带来的朋友。地方不大,但很有格调。
属于重玄胜最近才接手过来的产业之一,很适合私下小聚。
姜望独自离开,一起喝茶的那几个,没一个送出来的。但姜望很笃定,虽然他们不至于全挤在窗口窥视这么明显,但一定也个个运足了耳力,就等着看他的好戏。
李凤尧的马车停在巷口,车厢大而阔,乍看来简单大方,属于世袭侯府的底蕴,都在小细节中。
拉车的马只有一匹,但神骏非常,通身雪白,无一分杂色。只一双眼睛,如墨玉一般,极为灵动。
一名模样娇俏的侍女立在马车旁,以手相引,礼道:“公子请上车。”
抛开别的性情家世实力都不说,仅以姿色论,车厢里坐着的也是一位顶级美人,说心中全无紧张是不可能的。
姜望点头回礼,面上倒还平静。
车帘已经给掀开,他只探个半身过去,便瞧见了李凤尧。
但见其人端坐主位,眉眼如素雪,冷极、傲极、美极。即使已是第二次见面,还是会因那种美丽而动容。
“那个,问李姑娘好。”姜望管住视线,礼貌问好。
李凤尧眨了眨眼睛:“你也好。”
姜望左右看了看,难掩不自然:“其实,我坐在外面就可以。”
“噗。”
却是那侍女忍不住笑了:“您还是坐进去吧,我得坐在外面赶车呢。”
姜望有些尴尬地圆道:“我给你们赶车也行。”
娇俏侍女笑盈盈地,她在李家长大,见惯了各模各样的公子哥、青年俊彦,多的是神采飞扬、意态风流,难得有个脸嫩的,瞧着倒稀罕:“那可不成。您把我的活儿做了,我做什么去?再说,‘去黑’可不近生人呢。”
那马也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神似有不屑。
“去黑”应该就是它的名字了。
去黑……就是白。
哼,一个赶车的马。
姜望在心里轻哼一声,当然不好再说别的。于是踏上马车,弯腰钻进车厢里,规规矩矩地的在左侧角落位置坐下了。
车厢里一共有五个位置,背靠车壁、正对车门的是主位,李凤尧坐着。两侧各有两个座位,中间以矮桌相隔。姜望便坐在左角,与李凤尧之间还隔了一个座位。
矮桌上有些凹处,嵌着精致的茶壶,摆糕点水果的玉盘。
这时姜望才能分心观察到车厢内饰,整体风格大方明朗,显出李凤尧不同于寻常女儿家的品味。
听得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车本身感觉不到晃动,便已经出发。
哈,风平浪静。
姜望有些自娱自乐地想道。那几个等着看戏的家伙肯定很失望。
平缓前行的马车中,李凤尧的声音响起:“茶水糕点都有,请自便,不必拘束。”
“知道了。”姜望像蒙生回先生的话一样,老老实实的。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谢李姑娘捎我一程。”
“这还要一道参加七星楼,如果咱们总这样李姑娘来,姜公子去,实在也太生分,你说呢?”
“对……是。”
李凤尧大大方方地看着姜望,只见其人面对前方,目不斜视,仿佛在研究车身材质的纹理。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侧脸。鼻梁挺拔,嘴唇微抿。表情有些局促,但也有难得的清爽干净。
眼里有了一丝淡淡笑意,嘴里则说道:“你跟龙川、象乾都是好友,如果实在不知怎么称呼,也跟他们一样,就叫我凤尧姐姐吧。我就直呼你小望。”
“哎,好。”姜望应道。
心里的那点局促确实消散了许多。
但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遗憾。
李凤尧以食指指背,轻轻一弹茶杯,说道:“喝茶。”
叮~
姜望能够感觉得到,这一声在精妙的控制之下,远远漾开。
在车厢里听着只觉寻常,但对于那些凝聚道元、全心关注这边的“耳朵”来说,恐怕不那么好受……
姜望隐约听到几声惨叫,声音都很熟悉。
不由得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好茶!”
第七十八章 人心不古
却说临淄城里。
本就是为姜望践行聚在一起,姜望离去后,大家也就散去。
当然一个个捂着耳朵出门,难免让茶楼的侍者有些好奇。
李龙川辞别众人,独自回府。李老太太近些日子住在临淄,他在外玩耍的时候也少了很多,免不了要多陪陪老人。
他并未乘轿,只带着一个随从步行。
走出深巷,往前过了一条街,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穿过,便出声喊道:“许高额!”
许象乾无奈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只见他展开一把折扇,贴着脸轻摇,独露出眼睛和奇高的额头。
闷声道:“有事?”
“你刚才去哪了?怎么三急到人影全无?”李龙川笑吟吟的。
“有事。”
李龙川往前凑道:“什么事?”
“关你什么……哎!”他大喊起来。
却是李龙川趁他不备,一把将他的折扇夺走。
露出他塞着一团布条的鼻子,和青肿未消的嘴角。
“哈哈哈。”李龙川忍不住大笑起来。
许象乾一把抢回折扇,迅速地重新展开,遮住脸,声音恶狠狠地在折扇背后传出来:“笑什么笑!噤声!”
“别紧张。”李龙川根本止不住笑:“他们跟我走的不是一条路,遇不到你的。”
许象乾依旧摆着折扇,牢牢护住自己的脸,眼睛警惕地左右转:“临淄认识我的人,又不止重玄胖他们几个。”
“知道你被我姐姐揍的,也不止他们几个。”
许象乾恼羞成怒,脚下一脚踩去:“叫你别笑!”
李龙川早有准备,轻巧一个撤步,就叫他踩了空。
正听得许象乾恶狠狠的补充:“你没挨过她打?”
“那大都是小时候,而且,你挨打的次数已经超过我了。”李龙川饱含悲悯地看着他:“你额头是不是又被打高了?”
许象乾:……
从来只有许大爷噎人,哪有被人噎的?
但是因为造谣挨打,实在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
他也不继续跟李龙川生气,眼珠子转了转,转问道:“我走之后……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李龙川明知故问。
许象乾也装得挺漫不经心:“就是你姐姐跟姜望一起去大泽郡的事呗。”
“还能怎么样?”李龙川继续不懂:“我伯父让她照应一下姜望啰,也是看好姜望的天资……也说不上谁照应谁吧!伯父大概觉得,姐姐实力虽然强,生死见得却不多。这方面恐怕反倒要请姜望照应。”
“嗯……有道理。”许象乾继续装模作样:“然后呢?”
“然后什么?”李龙川接着明知故问。
“就是姜望啊!”许象乾装不下去了,特直接的问道:“挨打了没?诶,挨打了没?”
李龙川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你们还是好朋友呢,你好像很希望他挨打?”
许象乾嘿嘿一笑:“同甘共苦嘛。”
又迅速改口:“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哈哈,等他回来,你自己去问。”李龙川折腾得心满意足,不管不顾,扬长而去。
“你!”
许象乾忍不住以折扇指着他的背影,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遮回脸上。
“唉。”
只有一声长叹。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
大泽郡在临淄北面。
李凤尧那娇俏侍女名叫小桐,她选择的路线,要穿过整个辛明郡。
当然,这条路线也经过姜望和李凤尧的同意。
“小望。”大约是出于“姐姐”这个称呼引发的责任感,李凤尧打破沉默:“你对七星楼了解吗?”
“不怎么了解。”姜望摇摇头,随即又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出发之前,四海商盟的庆嬉盟主送了我一份七星楼的资料,唔……凤尧姐姐,你要看看么?”
这声凤尧姐姐,喊得真是……三分羞涩,七分乖巧。
饶是向来有冰玉凤凰之称的李凤尧,眼神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七星楼这样的有名秘境,又经过多年探索,各家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石门李氏自不例外。不过倒未必有四海商盟的资料全面。
她伸手接过册子,仔细地翻了翻,凤眉微扬,玉指夹出一封信来:“这还有一封信呢,庆嬉的信。”
说着,轻移柔荑,将这封信放到姜望旁边的矮桌上。
信封泛黄,有年月味道。玉指微光,如冰雪润玉。
“给我的信?”姜望也有些讶异。
庆嬉什么时候跟他关系这样密切了,还在有关七星楼的资料里附一封信?
神秘得莫名其妙。
他摇摇头将这封信拆开。
信里倒是没有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庆嬉只是以长辈的口吻,对姜望进行了一番劝勉,对他的未来,表示了期待。也从四海商盟的角度,隐隐表现出了招揽之意。都是些套话,没什么新意。
同时在信里说,如果在七星楼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同样去七星楼的四海商盟一等执事方崇帮忙。
最后在信的末尾,顺便提了一句,他手里有一份古老丹方,是增寿奇方。如果姜望此行得到了增寿宝物,不妨交给四海商盟的炼丹高手,可以最大化利用宝物效果,必不让姜望吃亏。
总之整封信相当亲切,俨然对姜望以后辈子侄视之,呵护备至。
姜望看完了信,也没太明白庆嬉想干什么。就好像单纯的是要拉拢他一样。
李凤尧翻着那份关于七星楼的资料,似是无意的点了一句:“听我伯父说,庆盟主这个人,从不做亏本生意。”
姜望点头说:“我当然不敢小看。”
点到为止,李凤尧也就不再说什么。
她瞧了会资料,又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笔墨,在这份资料上写了起来。
姜望便闭目修行。
长久无话。
“好了。”李凤尧的声音将姜望从修行中唤出:“这份资料我做了些增补,你一并再看看吧。”
姜望应了一声,接过册子,见字里行间,多了许多蝇头小字,字体削瘦华丽,给人的观感,如写字的人一般,美则美矣,难免带着距离。
仔仔细细的把这份七星楼的资料看过,将其间重要的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七星楼不比天府秘境,天府秘境什么信息都带不出来,因此谁也都事先没有了解,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而七星楼经过这么多年的探索,关于七星楼的竞争,在信息搜集阶段就已经开始。
把资料增补完交给姜望,李凤尧便自闭目修行去了。
姜望仔细看完资料,也继续沉入修行中。
修行倒是让他很自在。
……
一路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姜望恍恍惚惚的从修行状态中退出。
掀帘问道:“到哪里了?”
小桐侧坐着,一只小脚吊在半空中晃悠,瞧了瞧环境,道:“应该是松城。”
“噢。”
姜望没有再看这里一眼。
车帘垂下。
车厢里再次回到沉默。
第七十九章 即
论及地域,大泽郡有两个辛明郡大,物产丰饶。
整个郡域里,有大小十八城。
田氏祖地所在城域,通常被称为“田城”,原先并不是这个名字,但久而久之,世人大多只记得“田”字了。
秘境七星楼便坐落于此。
官道两边的田地,都应该是经过统一规划,看来整整齐齐,完美对称。完全能够以官道为中心交叠起来。
主城本身亦是四四方方,远看便像是一个沉重的黑色方块——垒城的墙砖全都是黑色的,齐整肃穆。与其说砖,倒更像铁。
马车停在城门之下,抬头才发现这座城池的本名,是一个“即”字。
即城。
这个字亦四四方方,全无个人风格。有的只是一笔一划的严格与齐整。
叫人看来,有一种难以表达清楚的感受。
“看到这个字,有一种紧迫感!”姜望说。
李凤尧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即”这个字,本形就是一个人靠近食器准备就餐。有“将要”、“靠近”之意。
马车平静地驶入这座城池。
无论是摧城侯府本身在齐国的威望,还是重玄家与田家现在的关系,都不会让这里有什么不长眼的事情发生。
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店铺门面,街道坊市,全都齐整有序。
即城就像“田”这个字一样,四四方方,整整齐齐,每一个部分都分割平均,不多不少。也不知是田氏赋予了这座城池风格,还是这样的城池,才孕育出了齐国位在前列的名门,大泽田氏。
小桐驾驭着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行驶。行人都自觉走在路边,甚至那些摊贩也都在街道两侧整齐对应,没有一个占道的。
说是驾驭,其实“去黑”也无须驱策。小桐只要说一声左或右,它便会自己调整方向。姜望很怀疑它是一匹纯血妖兽,而不是什么混杂了妖兽血脉的品种。那种固然也是难得的坐骑,但姜望也不是没见识过,灵性远不如“去黑”。
说起来,田家与重玄家利益置换,以十年崇驾岛开发权限,换取田安泰的日照郡镇抚使位置。双方都获利,实则只有重玄胜个人遭受了损失。
重玄胜这次主动找田家要七星楼名额,也不乏表示自己将不计前嫌、修好田家的意思。
这也是为了阻止对方帮助重玄遵,因为最初其实是重玄遵一力促成的两家利益置换。双方是有继续合作理由的。
不过,重玄胜虽然找田家要了名额,姜望却没有等田家接待。
他和李凤尧主仆二人,都住进了即城的客栈中,在这里静等七星楼开放。
七星楼在九月星力最盛之时开放,这一天并不固定,在往年,也有一整个九月,星力都无法达到界限的时候,那些年份,便是“沉寂之年”,与“辉耀之年”相对。
此外还有七星楼虽然开放,但是宝物无几,参与者收获寥寥的年份,被称为“星黯之年”。
现在根据田家放出来的消息,今年九月,即城的星力将在九月十二日至九月十四之间达到鼎盛,七星楼的开放时间也便确定在这个范围内。
从已经记住的信息来看,往常历次七星楼开放,结束时间最长有一个月,最短的也有九天。
姜望几乎可以确定,他一定会错过太虚幻境九月的福地挑战了。福地排名的下降他倒是习惯了,唯一的遗憾在于,少了一次跟强者交手的机会。
他与李凤尧虽然已互称“小望”“凤尧姐姐”,同乘一车来即城,但其实一路来说话的时候也并不多。双方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修行中。
到了客栈亦是如此。
一共开了三间客房,姜望一间,李凤尧和小桐一间,去黑单独住一间,它的吃食也都不假人手,全部由小桐亲自准备。
哼,不过一匹拉车的马。
这话一路来在姜望心里起伏过无数遍,但从未宣之于口。看得出来,这匹妖马的脾气并不好。
它进了房间后,便把房间里的桌椅之类全都踢碎,扬蹄扫尾。客栈老板一脸肉疼地冲上来,小桐就在旁一锭银子一锭银子的“付账”,一直等去黑把整个客房“改造”得空空荡荡,只剩一张无顶的大床为止——所以为什么要给它单独开一间客房?
姜望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为什么这间客栈里的每间客房都一模一样,桌椅床榻的材质、布设、甚至朝向。他的房间,和被去黑“改造”前的房间,简直完全没有区别。
一定要搞得这么相同,这么对称吗?
完全看不到丝毫的个性。
即城不是一个能让他感到舒适的城市,但无论在哪里,修行是不会改变的。
姜望盘腿坐在床榻上,一时物我两忘。
腾龙道脉在蒙昧之雾中走得越来越远,脑海里关于整个五府海的舆图也越来越清晰。曾经有数次都接近了闪烁神通种子的第一内府,但姜望最终都选择错身而过。
随着姜望自身实力的愈渐强大,他的天地孤岛也在壮大中。不过这个过程就更加缓慢了。
与往常每次一样,在“警戒线”前止步,腾龙道脉回转,落下天地孤岛,便完成了今天的修行。
姜望没有耽误时间,转念便又已进入太虚幻境。
与李凤尧一路同行,还没有机会进入太虚幻境。虽然太虚幻境的进入很是隐蔽,至今还未被人发现过。但也没有必要像献宝一样的,使劲在人前展示。
【腾龙境排名第八,失去荣名“太虚**修士”。】
这样的提示响起。
太虚幻境里的竞争也很激烈,稍不注意,就丢失荣名。
好在排名掉得并不多,看来在太虚幻境里,腾龙境这个层次,他的实力还是很稳固。
无论如何,荣名带来的好处不能放弃。
姜望稍作调整,便开始了新的匹配战斗。
……
“又是太阴星力,又是……”
田府中的一座小楼里,响起这样一个轻轻的声音。
“有趣。”
声音落下。
小楼一共两层。
如果说整座即城就是一个大的“田”字。
那么田府就是一个被大“田”字包裹着的小“田”字。
而田府里的这座二层小楼,就是“田”字正中心的那一个点。
作为田府乃至整个即城的中心,这座小楼的外观,极其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