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时间不等人,好景难留住。
“销声匿迹多年的许放到了青石宫,口呼圣太子,向姜无量请罪。”
“……许放剖心坦肝,自证心意!”
消息这样陆续传来。
一直到许放死去,余波未止,反而愈震愈大!
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宴饮仍在继续。
因为……天色未暗,景未赏完。
只是枫霞并晚固然是临淄七大胜景之一,在场又有几人能赏?
心思都不在此了。
最中心的主桌上,人最少。坐着的是庆嬉、李正书,重玄明光当仁不让地在主位,另外还有两个作陪的世家长者,徒有个身份,没甚么好提,而重玄胜敬陪末座。在庆嬉主动示好之后,虽然重玄明光面上不太好看,但气氛还是热烈起来。
李龙川、许象乾、晏抚、高哲等世家嫡脉公子,则在次桌,姜望作陪。
在座的各个心眼明亮,一听到许放这个名字,就料知是与聚宝商会有关。当年许家的那桩公案,虽然少有人提,但并非就消失在人们记忆里。
姜望知道消息并不比他们快。
许放是一定要死的,这一点许放自己早有准备,重玄胜也不曾避讳过。这件事说大很大,绝不能沾到重玄胜身上,至少在明面上绝不能。
因而重玄胜才亲自去余里坊找人,只请了姜望同行。
十四还在养伤,身边再没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对于许放来说,如果重玄胜也受了影响,就没有人能帮他完成后续的复仇了。
他的死,只是奏响了报复聚宝商会的号角,而后续的冲杀,还需要力量雄厚的人来完成。
所以切割重玄胜与此事的关系,非独是重玄胜的事情,也是许放自己要竭力做到的。
那间客栈的最后一别,姜望对许放的死也是有准备的。只唯独没有想到,他以这样激烈的方式,剖心坦肝!
他仿佛能够看到,许放在这样说,这样问。
“我是出于公心……”
“他们……还在怪我吗?”
掏出心肝来给世人看,他许放是何其磊落坦荡!
但讽刺的是,从此世人固然或许都能认可他许放狂则狂矣,却是磊落一生。可这一次……却的的确确是他并不坦荡的剖白。
他不是认罪,是陷害。他不是出自公义,而是出自仇恨。他心中并不自认有错,然而他欺骗自己,也欺骗世人。
或许做一个坦心鬼,把心肝坦露,来告诉他十八年不敢死、不敢去面对的家人,他许放的情感。
只是黄泉路上,真的会有人在等。真的会有人跟他说一声“罢了”,或者“永不原谅”吗?
鼻头方阔的高哲这时端起酒杯:“临淄七景,果然闻名不如相见。姜兄更是英雄少年,令高某为之心折啊,这杯酒我饮了,姜兄自便!”
瞧着高哲满杯入喉,姜望也举杯一饮而尽。
“高兄说的哪里话。”
“改日得空,得去我静海郡瞧瞧海景才是。也不比临淄景色稍输!”
“那是自然!”
这时,晏平之孙晏抚亦出声道:“往日埋首典籍,倒的确疏忽风物,之后有暇,还是要多出来转转,”
他的声音恬淡温和,没什么攻击性。
同样是示好,比起高哲就要不着痕迹一些。
姜望足可以代表重玄胜,从他在这桌待客便可以看出来。
他们对姜望示好,其实便是回应于重玄胜的落子。
表示以后可以进一步合作,而不仅仅是酒肉朋友。
重玄遵被送进稷下学宫一年,只是扳回一局,而重玄胜迅速发起反击并且如此凌厉。他们心中的天平,已经倒向重玄胜这一边。
至于许象乾和李龙川,这会倒是并不怎么说话。他们与姜望的交情自然是近一层的,倒不需要这时候再表什么决心。
“自然!”姜望回应道:“我于临淄陌生得紧,还需要各位多照应才是,如此巨城,免得迷路!”
“当要照应!”许象乾大包大揽:“待会夜上华灯,就去温玉水榭照应你!当然,你得带钱!”
也不知他是不是对“照应”这词有什么误解。
“许兄这话就生分了。”高哲笑道:“有晏兄在,哪轮得到咱们谁出钱?”
晏家老宅所在的郡,只名一个字——“贝”!
“财”这个字,就是从“贝”而来,贝郡自然是天下闻名的豪富。
而作为贝郡首屈一指的家族,晏家的富贵,当然也不必再说。
高哲的话里,有些似有似无的深意,但晏抚全不计较,只是温声笑笑:“同去便是。”
晏抚的气质让姜望很容易联想到枫林城的王长祥。但他们的温和又有本质不同。王长祥是不争不抢的温和,晏抚的温和,则带着骨子里的清傲自矜。
换句话说,晏抚的温和是不屑,王长祥的温和是不争。
许象乾就喜欢愿意掏钱的,本来他对静海郡高家没什么好感,只看在姜望的面子上,才没有给高哲脸色看,与高哲同来的晏抚,他读书人老许也是瞧不上的。
但这会一看晏抚那花钱不眨眼的架势,顿时就觉得他顺眼多了,一个劲的道:“同去同去!”
时间不等人,好景难留住。
枫霞并晚将将结束,众人正欲散场的散场,转场的转场。
忽有下人来报,说是聚宝商会会主苏奢府外求见。
无论散场的还是转场的,全都按住了脚步,坐稳了椅子。
这等好戏,如何能错过?
主桌上,重玄胜如若未闻,自顾喝酒吃肉,其他人倒也不说什么,各怀心思,冷眼旁观。
倒是重玄明光有些坐不住,好歹他也知道这里是谁的私宅,便问重玄胜道:“岂有让客人等在门外的道理啊?”
重玄胜瞧了自己这伯父一眼,心知他是为了重玄遵与聚宝商会的合作考虑。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若与自己的伯父闹出矛盾,说出去是丢重玄家的脸。
毋庸怀疑,重玄老爷子一定会把他吊在树上慢慢打。
“请他进来。”重玄胜吩咐道。
这时下人才躬身出去,整个过程对重玄明光的态度全然无动于衷,显出重玄胜的驭下之能。
不多时,风度翩然的苏奢便大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正是聚宝商会副会主程十一。
第三十六章 前何倨,后何恭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贵府高朋满座,我竟来叨扰。”
苏奢进了霞山别府,便如进自家宅子中一般,意态从容,全无大难临头的样子,还与在场相熟的人一一招呼,最后才走到主桌前。
然而许放在青石宫外请罪,这事很多人才刚刚知晓,这苏奢便已找上门来,见了能耐的时候,也难免见了心焦。
就如前几天重玄胜从信门入城,却叫聚宝商会副会主程十一看出心急来一样。形势比人强,这是没法避免的事情。
重玄明光先一步起身道:“苏会主,有失远迎!”
苏奢淡笑道:“重玄兄客气。”
他自又转与李正书、庆嬉招呼:“李兄、庆老前辈也在。”
李正书只点了点头。
倒是庆嬉笑容和蔼:“小苏会主来啦?”
能看着苏奢在他面前丢脸,他当然开心。以他庆嬉的辈分,称呼一声小苏,倒也没有问题。
重玄胜只笑眯眯吩咐:“加两把椅子。”
下人悄声将两把椅子搬来放好,便在庆嬉旁边。
苏奢一撩袍角,极其潇洒地坐下了,还对庆嬉笑了笑。
“哎呀,胜公子,姐姐怎么好意思坐?”程十一表情惭愧地说道。
她今日盛装而来,岁月带给了她别具的魅力,一颦一笑,风韵独具。此时这一番做作,亦叫不少观者心痒。
“程会主客气什么?”重玄明光忙道:“来者都是客,哪里说得上一声不好意思。”
“重玄先生有所不知。”程十一瞧了他一眼,便去看重玄胜:“说起来都是十一不对,前日心情不好,唉,言语没个分寸,竟是得罪了胜公子呢。”
“小事小事,我重玄家的男儿,不爱计较。”重玄明光招呼道:“坐下说,坐下说。”
程十一也就半推半就的坐下。
“伯父。”重玄胜笑眯眯道:“大事小事,得是亲身经历的那个人,才能说了算吧?您是心肠好,但这事您知情么?”
他说得温和,言下之意却是——你知道个屁!你说了不算!
重玄明光的脸色就有些僵住。
偏偏沾了半边屁股的程十一又赶紧站了起来,这尤其让他觉得颜面无光。
但重玄胜这话态度也很明确,表明了立场,划出了底线。
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能当这么多人面跟自家侄儿翻脸。老爷子真要揍他,也不会手软,哪怕他六十岁了也不顶用。
只好先讪讪坐下。
重玄胜又主动举杯道:“来者是客,苏院长,我敬您一杯。”
苏奢面色不变,举杯喝下了,心中却是一凛。
仅从这称呼上,就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比如那重玄明光,十足草包一个。他儿子重玄遵与聚宝商会有这样重要的合作,他竟不知道聚宝商会的会主是偏好被人称作院长的。
庆嬉自是了解他,但故意叫他小苏会主,给他难受。
是这老儿一贯的傲慢。
唯独这重玄胜……
双方明明是撕破了脸,他也已经发动了反击,一副要置聚宝商会于死地的态势。
然而面对面了,还能叫一声苏院长。
足见对他苏某人的了解和用心程度。
还是看走眼了啊,他心中轻叹。
倒不是说在重玄遵和重玄胜之间做错了选择,而是对重玄胜的重视不够。
相较于重玄胜,重玄遵的天赋修为乃至势力自然都是远远超过,便是心计手段,也未见得输。君不见他刚一出手,就险些把重玄胜打回原形。
只是被重玄胜抓住了一线生机,暂时送走而已。
真要面对面的争斗,这会重玄胜说不定已经投子认负了。
然而时至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他又或是重玄遵,都小看了重玄胜太多。哪怕重玄遵已经开始正儿八经的把重玄胜当做对手看待了,也仅仅只是开始放在眼里而已。
无论是将重玄遵送离棋局的那一步,又或是今日对聚宝商会落子屠龙的这一步,都显出了这年少胖公子超人一等的谋算。
“胜公子。”心中警惕,苏奢面上却是如沐春风,儒雅笑道:“我们程副会主这次,真是诚心实意来道歉的。”
程十一便站在桌边,面上竟不见半点尴尬,反倒表情诚恳,眼神真挚:“姐姐是真心知错了,来与胜公子赔罪呢。”
她声音绵软,每一个音节都往人心里去:“可是要姐姐与你跪下才成?”
“这说的哪里话?咱们之间哪有什么得罪?”重玄胜朗声一笑:“程婶,请坐!”
这一声“程婶”杀伤力实在太大。
便是程十一再如何心有城府、言笑晏晏,脸色一时也僵住了。
“本就是小事。”苏奢主动拿起酒壶,为庆嬉、李正书一一倒酒,嘴里接话道:“也要胜公子真不计较才行!”
他站起来,极有风度的为重玄明光也倒过酒,又来将重玄胜的酒杯点满。
重玄胜忙忙起身,因为过于肥胖的关系,显得有些狼狈,也因而叫他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挚:“怎劳苏院长倒酒?”
“唉。”待苏奢风度翩翩地坐回去,这胖子才欠身坐下,叹道:“本就无事。咱们在阳地合作得多好,都是朋友嘛。”
“说起合作。”苏奢自然不会当真,只笑道:“我这里有一份发展方略,早就做好了,只没来得及给胜公子过目,想来误会也是因此而生。”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轴,往重玄胜面前递,笑容极具魅力:“胜公子还请过目。”
这是要倒戈啊,这些没信誉的商人!
重玄明光在主位上有些着急了,忙道:“苏兄,这……”
苏奢竖起左手,截住他的话头,眼睛只瞧着重玄胜,嘴里温声却并不客气地道:“重玄兄有什么事,等我与胜公子聊过之后再说,可好?”
苏奢的位置,左边是重玄明光,右边是庆嬉。
重玄胜在他的斜对面,正是末座。
他伸出玉轴,重玄胜只要稍稍起身,便能够轻松接过去。
许放青石宫外剖心请罪,事已发生,无可挽回。
有什么损失,他苏奢认了。为自己的疏漏买单,做生意本就如此,从来盈亏自负。
他愿意赔,赔得起。
他现在拿出大笔好处,只要换重玄胜一个不穷追猛打的承诺。
只要叫停重玄胜有可能的后续动作而已。
他不知道重玄胜是怎么找到的许放,又了解了多少,后续有何筹谋,有多少底牌可以打。
他苏奢豪掷数以百万计的利益,只求割肉止损罢了。
这是他登门的诚意。
现在,只需要重玄胜稍稍起身,接过那只玉轴。
只需要这么简单,而已。
但重玄胜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太胖,又手短,还是以后再看吧!”
第三十七章 恕不远送
我太胖,所以起身难。
我手短,所以够不着!
听到重玄胜的回答,苏奢却笑容不改:“程会主,还不与胜公子送过去?”
程十一倒也修炼得好城府,这会脸上已不见半分难堪。
自苏奢手中接过玉轴,风情款款地走到重玄胜面前,只是终究不好意思再自称姐姐了。
双手捧送玉轴道:“胜公子,请过目。”
庆嬉表情慈和地看着这一切,并不说话,至于心中想着什么,就无人能知了。
李正书则转着杯子,似在咂摸酒味。
重玄明光连遭尴尬,那一张保养得极其出色的脸,这会也难看得紧,只攥着拳头不语。
“贵会太客气了。”重玄胜笑眯眯道。
终究伸手接过了玉轴。
程十一神情刚刚一松,便见重玄胜随手将那玉轴放在了酒桌上,随意得像放一根筷子:“今日不谈公事,改日再瞧!”
“改日是何日?”苏奢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时间可紧。”
以他的身份,本不至如此纠缠。
但对他来说,世间的一切都有价格,包括他的“身份”和“面子”——这些当然很值钱,但相对于整个聚宝商会来说,便又不值一提了。
重玄胜那张胖脸很是灿烂:“今日只饮酒,改日再告诉院长是何日。”
这话如讲绕口令一般,显得轻佻了些,也戏谑了些。因而那份敷衍,便再无掩饰。
苏奢于是笑笑:“看来胜公子还是不打算原谅我聚宝商会。”
“聚宝商会到底有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情吗?”重玄胜诧异道:“我实在不知!”
“既如此……”苏奢洒然一笑:“我便走了。”
他起身离席,程十一自然跟在身后。
“好叫苏院长知道,”重玄胜右手平伸,引向坐在次桌的姜望:“我这兄弟,向来说话算话。”
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杀伤力:“前日他与程会主相约,待叩开内府之后,便去聚宝盆寻她,一续前缘。你们可要好生经营,不要叫我兄弟找不着门。”
苏奢侧头深深地瞧了姜望一眼,再回转,对重玄胜说道:“一定努力,让他能找到。”
“恕不远送!”重玄胜最后说。
从始至终,姜望并不说话。重玄胜说的话,就是他的态度。
其实反过来说,重玄胜也是借着他的名义,表达自己的态度。
……
苏奢这次来霞山别府,跟重玄胜上次去聚宝盆,行为没有什么不同。
伸出脸来给人打,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但所有事情,能有一丝机会,就尽一份努力,这道理知易行难。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才能享受常人不能享受的。
不过二者具体细微的差别在于,重玄胜去聚宝盆,除试图尽力挽回损失之外,另一层目的便是示弱,以麻痹重玄遵,从而才有那猝不及防的一脚踹离。
而苏奢来霞山别府,除了试图割肉止损之外……
回府的大轿上,李龙川与许象乾并坐,李正书则在他们对面。
苏奢突然上门,倒让这些世家公子失去了晚上花耍的兴致,也知重玄胜必有事忙,便各回家。
李正书若有所思道:“苏奢匆匆来霞山别府,舍下一张脸,登门道歉,就是为了把重玄胜拖下水。好让有些人意识到,许放之事可能是重玄胜的报复,让他摘不干净。”
两人都是他的晚辈,他对许象乾亦向以子侄视之,因此话说得直接。
李龙川道:“但重玄胜一直不接茬。”
“不接茬就是为了表示他与事无涉,不存在对聚宝商会的报复,自然也就跟许放扯不上关系。”
许象乾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般:“难怪姓苏的一直说道歉,重玄胖一直说无歉可道!”
“即使重玄……呃胜,应对准确。”李龙川强行掰回险些被带歪的称呼,继续道:“苏奢既然上了门,舍下脸去,他就怎么也挣不开这团漩涡了。”
“所以你以为,一个枫霞并晚,重玄胜为什么请这么多人来赏?”李正书问。
“只要聚宝商会倒霉,他就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怀疑,哪怕真与他无关,亦是如此。但只要怀疑只是怀疑,就对他没有太大影响。重玄家毕竟是重玄家,不是什么没底蕴的家族。”
言语之中,倒不为自己无意中给重玄胜做了支撑有什么不满。
只轻轻一点,李龙川便了然于心,轻笑道:“尤其当中还有重玄明光!”
只看如苏奢这等人物,都难以保持对重玄明光的好脸,便足见其人今日表现有多么愚蠢。
他作为重玄遵的父亲,来为重玄胜主持今日的宴席,自以为是干扰重玄胜的交游,实际上却让苏奢的登门效果大减。
因为他是重玄遵的生父,而重玄遵是聚宝商会的合作伙伴。如果真是重玄胜在玩弄手段,攻击聚宝商会,重玄遵的父亲又怎会来为重玄胜主持宴席?
聚宝商会这趟上门赔罪,不但不够委屈,倒竟给人有些昏头昏脑、咄咄逼人之感。
真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好个重玄胖。”许象乾啧啧称奇:“也不知他一身肥肉是怎么长的,难道能够配合脑子思考?”
李正书眼皮跳了跳,有时他也很为好友的这个弟子头疼,毕竟思路过于清奇。
叹了口气,告诫道:“他既然示过好,你们年轻人也好相处。友谊便尽量保持吧。此子轻易不可为敌!”
……
重玄明光阴着一张脸离去,重玄胜仍是笑嘻嘻地送到门口。
宾客散尽,杯盘狼藉。
姜望独立院中,看着夜幕下的霞山山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玄胜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立:“接下来会很忙!”
打击聚宝商会只是第一步,做得很成功,接下来就是对重玄遵势力的全面打击。
手里的酒楼、客栈、粮食门店,各类生意,都需要资金维持。
手下的门客,都需要供养。
经营的人脉,都需要维系。
这些全都需要资源,巨量的资源。
重玄家这种级别的家族,挑选继承人,绝不会只看个人修为,而更注重是否能够带领家族走向更好的未来。
自稷下学宫出来后,重玄遵就算再强,若只剩孑然一身,也绝无可能竞争得过重玄胜。
摧毁总比建设容易,重玄胜一锤已经敲碎了最硬的铁,接下来一年的时间,应该足够将重玄遵这么多年的努力摧毁个七七八八。
想来在聚宝商会头破血流之后,重玄遵又不在的情况下,他手下的那些人里,应该没谁还能有扛得住重玄胜的自信。
重玄遵当然可以卷土重来。
但用一句不怎么好听的话来说……重玄老爷子又还能撑得住几年?又能给他多少时间?
姜望一点都不喜欢枫霞并晚,甚至因此对临淄剩下的六景也没了期待。
“忙一点好!”他只说。
第三十八章 往事如书卷泛黄
重玄胜在临淄的盘子铺得不算大。
但姜望和重玄胜亦忙碌了整夜,这一夜亦是聚宝商会折腾自救的整夜。
然而这些许波澜,还未能掀动庞巨如临淄这种级别大城的夜晚。
临淄沉默的一夜过去。
次日一早,便有下人来传讯,老侯爷相召!
重玄胜有些许疲惫,但精神头很好,只说:“我那位伯父,别的不行,告状是一等好手!”
姜望抓紧空隙调养天地孤岛,便听着他抱怨。
“叔父与我说,他文不成武不就,但自小倒很受宠。”
重玄胜嘴里的叔父,自是他的堂叔重玄褚良。
单纯论血缘,他与重玄明光倒更亲密,但论起本心亲近,两者直是天差地别。
堂叔重玄褚良是他自小的倚仗,不过遗憾的也在于此,他最大的倚仗,同时也是重玄遵的堂叔。
重玄遵亦是重玄褚良的优秀后辈,血脉亲人,即使以凶屠之霸道,也不可能真对他怎么样。
“小时候我总在想,爷爷那等人物,怎会偏爱那么愚蠢的伯父呢?”
“后来些年倒是看明白了!”
大约是局势到了关键时刻,重玄胜有些难免的紧张,说话也絮絮叨叨起来。算是一种安抚情绪的手段。
“爷爷四个亲儿子,我父亲与三叔都没了,一个四叔远在海岛,常年不回,也未见片语。倒是我这伯父,虽不爱听教训,也搬到外间自住,但每日或晨省或午问,总是不断的。”
“可见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每个人的喜好、能被打动的地方也或者不同!愚蠢如明光伯父,有他孝谨的一面。英雄如我爷爷,老了之后,难免也心中柔软!”
姜望讶道:“这是你小时候就想到的?”
“是啊。小时候总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我与旁人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不同。十四怕我饿坏身体,就总拿着食物,坐在床边喂我。我就边吃边想!”
想得多了,人也就聪明了吗?或者说,有时候环境逼得人……不得不聪明?
想象一个内心孤独的小胖子,为自己所受冷遇苦苦思索答案的情景,那画面难免有些叫人心酸。
姜望便故意笑道:“你这么胖,原是十四的责任!”
“是啊,都怨十四!”重玄胜说着,大概想到十四仍未伤愈,便失了谈兴。把面前的册簿一推:“走吧,陪我走一趟博望侯府!”
姜望这时已收功,也不问为什么,便跟着起身。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托你的福,我才来临淄,已入了两次海!”
重玄胜便哈哈大笑:“水性不错!”
……
跟着重玄胜直接踏进博望侯府,倒并没有什么别的波折。
姜望在正堂第一次看到了博望侯本人。
这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老人,面上皱纹虽深,气场却严肃,穿着便服,却如披战袍,坐得端正极了。
他身材高大,虽是坐姿,给人的感觉也似山似岳。
重玄明光倒是并不在场,大约是不想与重玄胜当面对质,又或是有别的理由,姜望也不得而知。
只是在博望侯旁边,意外站着一个黑甲覆身的人影。
不是原应在重玄家族地养伤的十四,又是何人?
只不知何时养好了伤,但却未第一时间回到重玄胜身边。
这是一个小小的提醒,身份上,十四是重玄胜的贴身护卫,亦是家族死士,先家族后主人。
重玄胜先与重玄老爷子行过礼,紧接着却是百无禁忌的笑了起来:“十四!”
十四微微低头,算是回应。又往姜望这边瞧了一眼,点点头。
对于十四来说,这就是难得的认可与招呼了,还是看在阳地并肩作战过的份上。
姜望亦随着重玄胜礼道:“姜望见过侯爷。”
重玄云波微一抬手:“不必多礼。褚良与我说起过你,说你不错!”
能被重玄褚良在博望侯面前提一嘴,倒真是荣幸了。
姜望谦道:“实当不起定远侯称赞。”
重玄云波只微一点头,便转向重玄胜道:“咱们重玄家的人,单独聊聊?”
如他这种地位,肯跟姜望说一句话,已是瞧得起。
而这时有话要跟重玄胜说,却是不认可姜望有旁听的资格了。
姜望倒不至于在重玄家老爷子面前争些什么,闻声便要告退。
但一只胖手扯住他。
重玄胜瞧着老侯爷道:“若是爷孙之间聊些体己话,自是只我和爷爷说话。说是要聊重玄家的事……爷爷,孙儿并没有什么姜望不能听的事,十四亦是如此。”
“孙儿一无所有的时候,是十四陪着孙儿。孙儿前途晦暗的时候,是姜望与十四一起,陪我闯天府秘境。在阳地,也是我们三人一起浴血奋战,才争出一番局面!爷爷,孙儿的事业,有他们一份。”
十四向来是不言不语的,姜望也自沉默。
重玄云波瞧了自家孙儿一阵,说:“负岳已修补好了,但总不如当年!”
十四身上的负岳甲,曾经碎过一次,后来经过修补,但在阳地战场上,又再次破损于纪承箭下。
重玄胜顿了会儿,回道:“不必如当年!”
重玄云波叹息道:“甲总能修补,人却不能。”
话语之中,有一丝哀意。
姜望不了解的是,名甲负岳,曾是重玄胜父亲重玄浮图的甲。随着他血战而死,这甲亦碎在战场。
后来经过修补,也再不复当年。此甲作为遗物留给了重玄胜,重玄胜又将它交给十四。
“爷爷。”重玄胜说:“若不能补,便不必补。甲也是,人也是!”
重玄云波希望儿孙满堂,一团和气,这怎么可能?
他这样希望,但也知道并不现实。
因此叹息一声,转说道:“我知你恨姜无量,但他已经囚居十九年,你实不必再刺一刀,断绝他此生余望。”
姜无量囚居之所,名为青石宫。
此宫名大有讲究。
且不论石玉之说,便说一个“青”字。
太子一般住东宫,而东方属木,主青色,青宫往往喻指东宫。
齐君固然对皇长子厌弃已深,但心底未尝没有一丝不曾明言的期许。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儿子,陪他经历过艰难岁月。
而重玄胜这一次借许放之死,制裁聚宝商会的同时,也给了姜无量重重一击,将他往深渊之中再打落。
只是……为什么说重玄胜恨姜无量?
他为什么恨废太子?
姜望沉默在一旁,意识到,接下来他将要听到重玄家、乃至齐国的一段尘封往事。
第三十九章 重玄浮图
“世间可怜人,岂独姜无量?”
重玄胜说道:“许放生不如死十八年,我也两岁就成了孤儿!”
“爷爷不知是不是太老了,近些年回首往事,竟觉世事无常,皆可原谅。”
重玄云波表情柔和了些,缓声说道:“当年的事情,也不能全怪姜无量。毕竟,你父亲死的时候,他已囚在青石宫。是明图自己……求仁得仁。”
重玄浮图是其人后来自改的名字,最早的本名就是重玄明图。
老侯爷的这一声明图,显然触动了重玄胜。
但这胖子强自僵着脸色,不肯软化。
“当年……”重玄胜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齐夏之战,他拒绝领兵,帝君大怒,将他下狱,问他是不是有向夏之心。所有人都知道,帝君明着问他是不是向夏,心里其实是认为他站在姜无量一边,支持主和派,自持才能,更以此逼宫!”
“他那么聪明的人,真的会做这种蠢事?这难道不是出自姜无量的授意?姜无量无辜?可怜?”
重玄胜嘴里的“他”,自便是重玄浮图。
“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挽回君心,已经卸甲多年的您,不得不再次出山,带三子一侄,亲赴齐夏前线。这一战,重玄家嫡系族人死伤过半,我三叔战死!您也因此,深恨于他,一生都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我在重玄家为什么饱受厌弃,处处被欺凌?若不是褚良叔父护着,早不知被谁失手殴死!”
“而以褚良叔父破夏之功,就因为替他求情,竟也未能封侯。只得了个伯爵,还诫以‘慎怀’二字。”
重玄胜瞧着重玄云波:“爷爷,现在您让我……不必再恨姜无量?”
重玄云波沉默了半晌,才说:“那时明图破灭两国,天下知名,陛下若不信任他,也不会属意他统军破夏。再一个,明图当年去枯荣院镇压杀性的时候,与姜无量一见如故,此后结为至交,互相砥砺前行。如今你也有至交好友,或者能够理解他的选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那么,世事皆可原谅吗?
可……童年遭遇的那些冷眼、仇恨、欺凌,为什么那些人,没有原谅他,没有“原谅”我?
重玄胜面无表情:“或者世事皆可原谅吧。但是爷爷,我太年轻了!聚宝商会既然背叛了我,我必定一刀斩到底。”
我太年轻了,所以我做不到!
说的是聚宝商会,又不止是聚宝商会。
重玄云波叹了一口气。
他哪里是让重玄胜不要恨姜无量呢,他是希望重玄胜不要再恨帝君,不要再恨生父重玄浮图。
因为,恨帝君是取死之道,恨自己父亲,是一生痛苦根源。
这是重玄云波作为一个爷爷,不忍看到的事情。
但他也意识到,重玄胜现在的想法和决定,已经不是他几句话能够改变的了。
越是优秀的人,越有定见。
当年重玄浮图如此,现在的重玄遵、重玄胜,也如此。
重玄明光倒是六十多岁了还对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但他心里也很清楚,长子是个什么草包。
“今日便如此吧。”老人坐在椅子上,很是疲倦地抬了抬手:“我乏了。”
重玄胜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告退。”
姜望跟着起身离去,十四也自随行。
重玄胜走到门前的时候,老爷子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明图出发之前来见我,我没有理会他。到死都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是我一生的遗憾。”
老爷子的声音,有一丝显见的微颤。这是极难在这位老人身上看到的情绪。
“他若能听到这话,一定会很欣慰的,爷爷。”重玄胜说。
但他同时又在心里说:“可惜他听不到了。”
那么欣慰或者不欣慰,谁在乎呢?
……
重玄胜三人离去之后,一个微胖的身影从里间转出来。
重玄云波叹道:“褚良,这些年苦了你了。”
新晋封侯的重玄褚良沉声道:“我修行都是二哥引进的门,一身兵法,也是二哥亲传。若不是二哥,早年不知死几回了,做什么都是应当。只这些年有负所托,没有把胜儿照顾好。”
重玄云波的四个儿子中,重玄浮图排行第二。重玄褚良的年龄比老三重玄明山小,比老四重玄明河大。所以也称呼重玄浮图二哥。
重玄云波神情哀伤,今时今日,也大约只有在重玄褚良的面前,他才能流露这些真实细微的情绪:“胜儿能有今天的样子。明图在天有灵,应能安息了。”
重玄褚良道:“当年二嫂刚显怀,二哥就给孩子取名为“胜”,无论男孩女孩,都是这名字。他与我说,因为一生失败,不希望孩子重蹈覆辙。听着这话,我心在滴血。二哥是何等骄傲的人?竟自认一生失败。”
“那个时候,姜无量已经被废。重玄家受到牵连,局势艰难,困顿连年。”
“胜儿出生的时候,二嫂难产而死。二哥因此心灰意冷,也就是在这一年,改名浮图,以示向佛之心。”
“又两年。御史告废太子有怨怼之语。帝君大怒。将他囚居青石宫,令其老死此生。举朝无声,独二哥离开静修禅室,去御前求情。”
“帝君急怒攻心,甚至问他:‘重玄家浮图为何只知太子,不知君父。’暗指重玄家有谋反之意。”
“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不连累家族,二哥只身入海,血战至死。”
“因为这一战的惨烈,重玄家才得以平稳度过危机。那一年,胜儿两岁。”
“重玄家很多人怨他恨他,由此迁怒胜儿。却已经忘了,二哥为重玄家带来多少荣耀。他们原是只记坏,不记好的。”
重玄褚良的话里,不无抱怨。
重玄云波自然听得出来,所以他的声音也很沉重:“到现在,胜儿也不知明图死在哪里。只知他是在战场上身陷重围,力竭而死。”
“若这孩子不堪造就也便罢了,既然他能抓住机会,我就要支持他做重玄家的家主。”重玄褚良道:“毕竟这位置,原就应是二哥的。”
“明图本是家主,他自己不在乎,也就过去了。胜儿和遵儿,是我手心手背。在我这里,分不出亲疏远近。愿意争,我就给机会,便由得他们自己争。我只掌着度,不使谁有性命之虞。”重玄云波说。
“想来他们是有分寸的。”重玄褚良只道。
其实封侯之后,他愈发能理解重玄云波的一些决定了。掌着这么大一个家族,劳心劳力,很多事情都不可能简单考虑,也难随心所欲。
重玄云波长叹道:“我是由己推人啊,明图走了这么多年,我虽深恨他,却也深爱他。同是为人父母,念及陛下也应如此,胜儿这次拿废太子做文章,恐遭凶厄。”
重玄褚良说:“这事手尾做得很干净,不会有什么线索……七指也已经自杀了。”
“七指,是明图的旧部吧?”
“是啊。胜儿一直以为那些帮他的老卒,都是我的人。如果他知道是二哥的旧部,恐不会用。”
重玄云波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定了许久,才说道:“一定厚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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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白骨余事
白骨地宫。
偌大宫殿群如今真个冷清。
就连降世神祇都被击溃,整个白骨道名实俱消。
也唯有这恢弘地宫,尚还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了。
与幽冥的呼应早已被截断,白骨地宫与幽冥那位已不存在任何联系。
现在,占据了白骨圣躯的张临川是此地主人。
彻底炼化圣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毕竟这是一尊幽冥神祇为自己准备的降世神躯。
但张临川信心十足。
凭一具不算完美的身体,他都完成了对神祇的谋算。对于自己追逐强大的路,他从未有过怀疑。
眼中只有强大的他,骨子里是极冰冷的。当初在枫林城,无论是祝唯我还是魏俨,其实都不放在他眼里。哪怕祝唯我后来大战魁山,临阵摘得神通,成就神通内府,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已经被甩在身后。
唯独……那个占据他原身的王长吉,明明只有他原身的内府境修为,却令他隐生忌惮。
毕竟严格说来,王长吉才是正面战胜了幽冥神祇的人物。
在空荡大殿里,脚步声显得格外重。甚至有些叫人发慌。
如兔骨面者,就很不适应这种声音,每次都蹑手蹑脚。
张临川止住调息,看到陆琰从漫长的甬道深处走来。
这位原白骨道死心塌地的三长老,因为道子一事,彻底对白骨尊神失去了信任。从而被他说服,加入了对白骨尊神的反叛中。
无疑这是非常冒险的行动,但收获也十分可观。
他承担最大的危险,获得的白骨圣躯自不必说,而陆琰获得的好处之一,就是与他共享的全本白骨教典。
统合了全部十二白骨神相秘法,包含了三大长老、使者、圣女所修全部秘法。
当然,这全本教典是由他、陆琰、妙玉三人共享。而彻底脱离白骨道,则是妙玉的另一个条件。
至于陆琰,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不知飘荡在何处的亡妻魂魄。
但除了对方还未转世,还未消散外,他什么信息也不知——也难怪白骨尊神的信用崩溃后,他就直接选择了反叛。实在是这么多年并无真正进展,一直挂在前面的,都只是泡影。
“又用你的能力去窥视幽冥了?”张临川问。
今时今日的他,自不必再于其人面前伪装恭敬。
白骨圣躯虽还未彻底炼化,他能够发挥的战力已在陆琰之上。
陆琰闭着眼睛,声音还是一贯的难听:“大海捞针。”
“你担心什么?”张临川淡声道:“血誓是你自己所定,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血契之物。而我已经应誓。答应了你的事情,不会再有波动。”
“桀桀桀。”陆琰怪笑起来:“你的实力和天才,我心知肚明,血誓还能束缚你多久?而一旦失去血誓制约,承诺这种事情,对你有任何的约束吗?”
“你可以时时修补血誓,我一定配合。”张临川皱眉说道:“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冒险为你打开幽冥通道,让你亲身进入幽冥世界,寻找你要找的人。但你确定能够逃脱白骨尊神的注视吗?幽冥可是祂的主场。”
他们本就只是利益的结合,并无任何信任可言,张临川只得把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任凭对方自己选择。
如张临川所言,陆琰的背叛,最难受之处在于,他最终的落点仍在幽冥世界里,而那是白骨尊神的主场所在。
若不是白骨尊神作为神祇,屡屡背信,欺骗教众。陆琰无论如何也难下定决心。
现在虽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将白骨尊神降世神念击溃,然而于他而言,真正的艰难时刻,还在后面。
“匿行幽冥的法门,你还需要多长时间?”陆琰问。
当时张临川为获得支持。不惜应下血誓,其中之一就有创造匿行幽冥法门,帮助陆琰躲避白骨尊神的视线,以为其创造亲身入幽冥寻找的条件。
张临川回道:“待我彻底炼化白骨圣躯便着手。相信我,那不算难事。”
破解白骨尊神沾染之力,他已经证明了这方面的能力,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陆琰不再说话,仍就闭着眼睛,开始往回走。
其实他也未把全部希望放在张临川身上,自己对白骨教典亦在钻研,只是对于是否能够在幽冥里避开白骨尊神的注视,实在缺乏信心。
陆琰走后一阵,张临川才取出一支骨镜来,伸手在镜面抹过。
镜中景象如水纹般漾了几下,妙玉那张魅惑至极的脸便显现其间。
“看来你已经稳定了身体。”妙玉先出声道。
“这并不值得你惊讶。”张临川淡声反问:“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妙玉似乎没有听懂其中深意,只道:“白莲或妙玉,取决于你想怎么叫。”
张临川凑近骨镜,瞧着她道:“我要重建白骨道,不如你回来帮我,如何?我承诺给你真正的圣女地位。”
妙玉笑了起来,那笑容惑人心魄:“我现在对邪教没有兴趣。尤其是连一尊神祇都没有了的邪教。”
张临川垂下眼睑:“看来你已经有了落脚点。”
妙玉不置可否:“看着这张道子的脸,我觉得很别扭,你觉得呢,使者?”
张临川占据的白骨圣躯并未圆满,而妙玉作为白骨圣女,是被白骨尊神视为“道果”的存在。
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作为弱势一方,妙玉表现得尤其谨慎。就连白骨教典的分享,也是隔空完成的。
这时张临川不无逼迫之意,暗示要去寻找她,妙玉则以王长吉的存在回击。
若她把白骨教典交给王长吉,很难说那个男人不能就此洞彻他现在的弱点。
这无疑是抓住了他的软肋。
但张临川表现得很平静:“你觉得他能对我造成威胁?”
“我现在才知道,欠债是要还的。”妙玉忽然叹了口气,只是眼神里的哀意叫人分不清真假:“或许要等你还债的时候,才能够明白这一点。”
张临川面色不变:“哦?”
“嘻嘻。”妙玉又笑起来:“不要试图追逐我,那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那镜面晃了晃,妙玉的脸就此消失。
不必再去感应,张临川也知道,这骨镜的联系必然已经被彻底切断。也就是说,他再也不可能通过这种手段联系到妙玉了。
也就无法得到更多细节,锁定其人的位置。
“聪明的女人。”
张临川的眼神很危险,但他笑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云雾山
临淄城里有一座云雾山,论名气倒也不输霞山。
姜望这时便与许象乾、李龙川、高哲以及晏抚一起,在阁中闲坐,窗外云雾缭绕,变幻各种形状。
大齐王宫里有一座观星楼,是临淄城里最高的建筑。
而临淄城里最高的山,一般都认为是云雾山。
当然,整个临淄城,无论是建筑还是山,都不可能高过观星楼去。
云雾山上有一景,名曰云海蜃楼。
固定在每月初一,云雾山上那堆叠层云,就会演化一幕幕虚幻楼台,美轮美奂。
最早的时候,有人说是某个秘境隐匿,有人说是天地奇观,甚至有人说是远古仙宫胜景映照现世……
当然,后来被证明,这所谓云海蜃楼,不过是阵法演化。那云雾山上之所以云海翻波,除却山势,更多却是法阵所聚。
这景观非是天生,而是人为。
故而临淄七景里,始终未有此名。
云雾山之所以名气能与霞山相比,凭借的也不是这斧凿痕迹极深的云海蜃楼,而在于他们此时所坐的地方。
这座阁楼,属于天香云阁,临淄四大名馆之一。
八音茶中,红袖招独占三盏。天香云阁只得一音,之所以名声不输别家,就在于“天香”二字。
人在阁中闲坐,便有香气隐隐绕鼻。这香非熏香,非脂粉香,乃是云雾山顶那一圃云雾花的香气。香气飘渺淡然,却悠悠令人神往。
其间典故倒也不必细说,总归这整座云雾山,都属于天香云阁便是。
四大名馆中,红袖招和海棠春都在繁华地段,熙攘之处。唯独这天香云阁别具心思,地段算得偏僻,但竟也临淄闻名,常有豪客过来一住数月,便只求一个清静。
在风月场里求清静,你说说看。
姜望这段时间非常积极地逛四大名馆,倒也在临淄年轻一辈的圈子里,混上了点花耍名声。晏抚把钱当水洒,每宴必请客,许象乾只要听说晏抚在,就一定跟着来,不仅如此,还强拉着李龙川一起。当然这“强拉”二字其实有待商榷,李龙川也从未不情愿便是。
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姜望却不是为四大名馆里的姑娘,而是为了八音茶。
这八音茶所鸣八音,分别为:编钟、长笛、大鼓、琵琶、琴、瑟、竽、笙。
这其中编钟之音是乐候醉酒,琵琶之音是雾女琵琶。琴音之茶就在这云雾山的天香云阁里,名为云中隐。
一盏花茶,琴音袅袅,使人陶陶,如在云中隐。
自与李龙川切磋之后,姜望便尝试以音入术,倒也有了突破性进展。
这段时间重玄胜很忙,就常让姜望代他交游。交游实非姜望所长,他不是个长袖善舞的,只反正要尝遍八音,公私两便,将就着便是。
晏抚是一个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的人,温文知礼,又出手豪绰。
而高哲又是另一种人,长得粗犷了些,心思却是极深。
与姜望等人一起的时候,从未提过他那位失陷于天府秘境里的堂兄弟。也不知是感情不好,还是因为天府秘境外许象乾曾与高京翻过脸的关系。
饮过云中隐,一行人便商量着去山顶赏花。
来了云雾山,当然没有不看云雾花的道理。
天香云阁是有阁道直通山顶的。
木质阁道一侧贴山,一侧如在云海。
虽众人都是修为不俗,倒也没谁大煞风景,直接飞上山去。
走到一半途,正好前方一行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少年迎面走来。
时乃秋日,云雾山是有些冷,但能来这里赏玩的,大约都有些修为在身,多穿轻衫。
唯独这少年裹着厚厚貂裘,脸容苍白,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
倒是在他身后那群人里,姜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张咏。
整个人不复当初天府秘境外的稚嫩青涩样子,穿着得体,气势完足。看人的眼神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带着审视,以及些许阴郁。瞧着姜望也只是微微点头,算是招呼过。
那么这貂裘少年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大齐十一皇子姜无弃,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殿下。”
身边李龙川、晏抚等人纷纷出声招呼,这些人个个非富即贵,见着皇子也不必大礼参拜。
只拉着姜望往边上让了让,以示尊敬。
即使只是这种程度的尊敬,也不是所有皇子皇女都能够享受到。
换做来的是重玄胜,对面是十四皇子姜无庸试试?
还得是姜无弃未来光明,有登临大宝的可能,才值得这些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尊重。
大齐风气算得包容,即便是皇子,来天香云阁这种风月场,也不是什么失礼的事情。
尤其李龙川、晏抚、高哲这种,皇子皇女平日见得多了,没甚稀奇。遇着了,打声招呼,各玩各的便是。
真正的顶级世家子,是不会掺和进储位之争的,大齐无论谁登大宝,都离不开他们的家族。也就是张咏这样家门破败的人,才需要搏一个从龙之功,谋求复起。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姜无弃并未就此离去的意思,反而停下脚步。
与几位世家子一一示意过,便瞧着姜望道:“足下气度不凡,腰间佩剑已有名器之姿,想来便是重玄胜的左膀右臂,我大齐的青羊镇男?”
姜望微微低头,便是礼过:“姜望见过殿下。”
姜无弃咳嗽两声,才道:“你在阳地为我大齐建过功,孤是尊重的。但在赤阳南遥,你公然折辱过孤的十四弟,孤这个做兄长的,未见便罢,既撞见了,不得不有所表示。”
“扬我齐威,孤应有赏。但皇室威严,孤不得不维护。”他瞧着姜望道:“你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找麻烦亦是堂堂正正,叫人难生怨气。
“既然上了战场,那就无关对错,只分生死胜负。我在阳地杀了些人,流了些血,便纵有些功劳,陛下也已经赏过,无须殿下再赏。”
姜望直视着姜无弃的眼睛,毫无闪躲:“至于南遥之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殿下也不应不知。我从无折辱之心,但辱人者,人恒辱之。”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一旁的李龙川、晏抚都是暗暗点头。
姜无弃直接跟他说——我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我要赏你,我也要罚你。你可不可以服气?
而姜望回答姜无弃——赏,我不需要你赏,那是帝君应该做的事情;罚,我反正没有错,随你便!
第四十二章 请为君戏
听到姜望的话,姜无弃并无怒意,反倒很开心的笑了:“姜卿节礼兼持,本宫甚为欣喜。”
在场没有哪个瞎的,都瞧得出来,他的笑容出自真心。
他不是虚伪,他是真的这样想。
姜望表示只受帝君之赏,这是持礼。面对他姜无弃,也不卑不亢,这是持节、
齐国出了人才,他就很高兴,哪怕这个人未必能为他所用。
只有真正有大格局的人,才能如此考虑问题。
而他这句赞叹里,有一个重点,在于“本宫”。
称孤道寡,非独国主专有。
皇子亦可称孤。无论是姜无庸还是姜无弃,都以“孤”自称过。
但只有一宫之主,才有资格自称“本宫”。
一般除了皇后、拥有独立宫殿的妃嫔外,就只有太子有资格自称“本宫”,因为太子是东宫之主。
然而在齐国,便有几个例外。除太子之外,还有三位皇子皇女拥有独立宫殿,被视为亦有继位资格的标志。
其中,姜无弃正是长生宫之主!
“本宫”二字,便是在提醒姜望——我有资格继储,所以赏你罚你,都在一心,你须受着。
姜无弃这样说,姜望只能沉默。
他总不能说,我怎么样,关你屁事?
这里毕竟是齐国,姜无弃毕竟有望继统。齐国出的人才,还真关他的事。
笑过,姜无弃略想一想,又道:“当日在南遥受辱,也是我十四弟学艺不精。既然姜卿坦然无惧,今日道左相逢,便再求一战如何?”
意思很明确,当初姜望教训了姜无庸,他今日也教训一次姜望,便算扯平。
倒也不很过分。
虽然在南遥城,主动挑事的是姜无庸,自取其辱的也是姜无庸。但在齐国,甚至放眼整个天下,姜姓皇室自是有不需太讲道理的资格。
姜望也不做无用辩解,只弹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这本就是我想要的,只是没有主动说罢了!
虽然还没有到那种闻战则喜的战斗狂人地步,但对于战斗,也是坦然无惧。
姜无弃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未回头看他身后的那群人,只问:“姜卿成名于战场,谁可共为此戏?”
身后一人站出:“愿为殿下戏!”
是张咏。
看来那场灭门之祸改变了他许多,曾经在天府秘境外的那些怯懦、畏缩,似乎全被剥干净了。
现在的张咏,有着血海深仇在身的阴郁,毫不掩饰的进取欲,以及因此不惜与任何人相争的决然。
“殿下。”李龙川额上玉带光华隐隐,愈发衬得其人英武:“云雾山是消遣之地,在此为武戏,恐怕不妥。”
姜望这边几人里。
晏家富贵传家,但真正崛起,也只在前相晏平身上。临海高氏也是在静贵妃得宠之后才算煊赫起来。真正论及底蕴,都不如石门李氏。许象乾更不必说,青崖书院固然天下知名,齐国人未必就肯卖这个面子。
能够阻止姜无弃的,也只有他李龙川了。
当然,论及关系,姜望已去摧城侯府拜访过,比之晏抚、高哲,自是与李龙川更亲近一些。
这时,姜无弃身后一个人出声道:“居其安者思其危,大齐立国,靠的可不是忍让,你李氏传家的,也非消遣。愈是此闲散地,愈是不能忘武风!”
此人高冠博带,气质古雅。
李龙川认出其人,乃是名家宗师级人物公孙野的后人,名为公孙虞。
与他做口头上的争论,几乎没可能占得上风。
尤其他话语中提及石门李氏,并不十分恭敬。
李龙川剑眉一扬,直接道:“不若你我就于此交手,以示你公孙家不忘武风!”
“非也非也。”公孙虞淡笑摇头,此等言语逼宫,轻易便可化解,他只视作好笑。
但张咏在一旁抢道:“既然李龙川公子强要出头……”
他转身对姜无弃请示:“当年凤仙张氏与石门李氏并称一时,如今凤仙张氏后人不肖,门庭已失。追思先祖之勇,愿求与李龙川公子一战!”
对于张咏来说,若要扬名,战李龙川的效果要远远强过与姜望一战。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只要人们记起当年的历史,就会下意识的将凤仙张氏与石门李氏放在一起对比。
对于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凤仙张氏来说,这无疑是抬高门庭的最好手段。
只是以李龙川的身份,平日里未必肯搭理他。
公孙虞淡淡瞥了张咏一眼,却是没有再说话。这不过是一个经历灭门惨祸后,竭力想要恢复家族荣光的人,并不需要计较。
李龙川更没有避战的道理,往前一步,便要往前。
但姜望一把按住他:“十一皇子要教训的是姜某人,姜望又不是四肢残疾,手中无剑,岂有让李兄代劳之理?”
他横跨一步,已立于栏外云海中,临云相望,自有气度。
“来吧,张咏!天府秘境里我们或许战过,或许没有。今日便在这云雾山,再续前会!”
当时前往探索天府秘境的,都是通天境内的一时强者。
而张咏是唯一一个只有周天境修为的参与者,更是唯一一个只有周天境修为的胜利者,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运气惊人。
但姜望却从来没有轻视过他。
在张咏只是周天境时没有,在他已经推开天地门、成就腾龙境之后更不会。
但是这一战,对李龙川有百弊无一利。
输了张咏便踩着他上位,赢了也没什么好炫耀的,石门李氏俊才,赢一个无名之辈,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倒不是不信任李龙川的实力,即使是他自己,也没有必然胜过李龙川的把握。但李龙川把他当朋友,为他出头,他就不可能让李龙川承担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张咏回头去看姜无弃。
许是山上风重,姜无弃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止住,点了点头。
于姜无弃而言,教训姜望与教训李龙川的意义截然不同,本就没必要节外生枝。
他不是狭隘的性子,李龙川为朋友出头,没什么需要敲打的。
得了姜无弃许可,张咏也自一步踏进云海里,与姜望隔空相对。
众人尽皆转身,看向云海。
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在云雾山高处,低头已见云雾渺渺,房屋梯田,都难再寻。
分属两边的看客,都立在阁道上。
而陆陆续续,上山下山的人,也都聚集了过来。当然,没有几个人够格靠近李龙川或者姜无弃的圈子。
晏抚瞧着云海翻波,嘴里似无意般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闲心为此?咄咄逼人,倒不似殿下风格。”
以晏抚一贯的性子来说,“咄咄逼人”已是较为严重的用词了。
看来他们这阵子交际得很是合拍,姜无弃这样想着,似是有些觉冷,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声音干净地说道:“须让他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年少不可太轻狂。既敲打了他,于他也有好处,是罚亦是赏。”
“殿下这话有理,就怕……”许象乾的声音冷不丁在一旁窜出来:“不太容易做得到。”
第四十三章 一击之威
许象乾言语之中对姜望充满信心,姜无弃闻言却也不恼。
只笑了笑:“胜亦我大齐壮士,败亦我大齐壮士,不妨拭目以待。”
不得不说,这番气度,胜过姜无庸不知凡几。
倒是他身边一个五短身材、但敦实强壮的男人出声道:“你只看得到这山高,瞧不到那山远,对你来说,自然是难。殊不知,对山上的人来讲,却是容易得很。”
这人是雷一坤,出身姜无弃的母族雷家,行事风格向来强硬。
雷家亦是姜无弃争夺储君位置强有力的支撑之一。
旁人不知张咏的实力,他作为姜无弃的亲信,自然是知道的,并且有相当的信心。
许象乾笑嘻嘻道:“十一皇子说话,就不像你这般不给自己留余地。等会把脸捂紧,免得疼。”
李龙川在一旁保持沉默,他倒不去问许象乾,假若姜望输了如何。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姜望输了,这高额书生只会当做无事发生。丢脸什么的……哪有脸可丢?
却说云海之中,张咏与姜望相对而立。
对他来说,这是凤仙张氏重新进入齐人视野里的第一战,许胜不许败。
至于姜望当初在天府秘境外为他解围、在凤仙郡上门问候的情谊……那也算情谊?
一入云海,他便拉开架势,只道:“请!”
姜望更不多言,一振长剑,起手便是人海茫茫之剑。
剑光如潮,迅速涌近。
张咏探手一抓。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白气如蛟龙腾卷而起,悍然对冲剑光。
同样是浩然正气所聚腾蛟,这一击比之嘉城那位柳师爷,强出数倍有余。
荆棘冠冕在头顶一闪而逝,姜望看准时机,一记五气缚虎!
而几乎是同时,张咏并指如刀,在身前划过。
“此线不可越界!”
一道虚线在他手指的地方形成。
古人以刀为笔,削刻万事。
云海都被切开泾渭分明的两边,互不流动。
但划线分界,这是纯正的法家手段!
此等手段,到了高深境界,甚至可以画地为牢,囚人终老。
就在这条虚线的两边。
姜望一剑贯至,却阻于线前。一股切实存在的律令之力,限制着他。
而另一边,张咏体内五气瞬间失衡,奔腾卷索,自内而外将他缚住。
这让他准备的后手不得不散去,转而回归自身,镇压五气。
五气堪堪抚平,那边姜望已攻破界线,锐光乍见,一剑横颈来!
然而一颗巨树凭空生成,树枝垂下,拦在身前。
姜望剑光已至,毫无偏转,但见木屑横飞,数根树枝一并被斩开。
而后枝丫复生,接地成树。
正是甲等下品道术,独木成林!
阁道上,李龙川轻叹道:“看来张氏先祖仗之扬名的功法,已经彻底失传。”
凤仙张氏祖传功法,向以身法灵动、肉身强横闻名,不然当初张氏先祖也不能在叛军阵中九战九返。
然而张咏今次连番展示了儒家浩然之气、法家律令,乃至于道术,却独独没有张氏的祖传功法。
看来那一次灭门惨事,已经彻底断绝了凤仙张氏的传承。对于曾与凤仙张并称的石门李氏来说,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与警醒。
那树木疯狂增长,密密麻麻,几乎立刻就要将两人包围起来。
但是在树木相围的瞬间……砰砰砰砰砰,连声炸响,姜望身化焰流星,已脱出其间!
反手一招,焰花绽开,繁花成海。
却是集迷幻、杀伤于一体的焰花之海。
在云海之上,诞生了树林,而在树林之外,又铺开了花海。
仅以视觉而论,这一幕瑰丽梦幻,令人沉醉。
然而对于交战双方而言,他们都已认识到了对手的难缠。
不时有焰花在树林中炸开,也不时有新的树木生成,在焰花之海中追索姜望方位。
独木成林是集防御与困敌于一身的甲等下品强力道术,焰花之海毕竟只是自乙等上品的花海强化而来,先天难免不足。
树木丛生,眼看便要将焰花之海“撑爆”。
姜望准备多时,大拇指与食指相接,而后中指、无名指、尾指,次第绽开。如一朵花开的过程,也像……一团火焰的绽放。
齐庭赏功,国库取赐。
甲等下品道术,妒火!
“妒”者,从“女”字,其实男女无分。火从门户内起,灼怨焚心,是为妒火。
独木成林的庇护之中,张咏眼睛一红,心中顿起无名之火。
恨!怨!怒!
“凭什么,他们能享受最好的资源,接受最好的指导,安心修行而无后顾之忧?”
“凭什么,这里的人能够安居乐业,不受袭扰,无有凶兽之灾?”
嫉妒,满心满腹的嫉妒。
眼前所见、所感受的一切,都让他眼红,让他有一种毁灭的冲动。
正持续着的独木成林道术隐隐晃动起来,这意味着他暂时失去了对道术的完全掌控!
而姜望抓住时机,纵身贯剑,直入林中!
云海之上有花海,花海之中围树海。
而树海之中,姜望纵剑而来,剖木决命。
那极其锐利的冷意,先一步为张咏所感知。
在这胜败关头,乃至于生死时刻,张咏受气机牵引,蓦然双眸圆睁!
姜望瞧见,那是如黑夜一般深邃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他毫不犹豫,身体遵循本能,已经引发了后手!
有树海与花海两层交叠,阁道上围观战斗的人,其实只能从道元波动判断大概战局,而不能看清每一个细节。
他们只注意到道术独木成林发生了动摇,然后姜望撞进了道术聚成的树林间。
再之后……
便听到……
啾啾啾,啾啾啾!
起先只是密密切切如鸟叫的声音。
在下一刻。
咚咚!
铛铛!
铮铮!
呜呜!
……
编钟、长笛、大鼓、琵琶、琴、瑟、竽、笙……
八声齐奏,八音同鸣!
整个云雾山上下,都被一种宏大的奏鸣所笼罩。
防御力惊人的甲等下品道术独木成林……炸开了!
甚至于姜望自己布下的焰花之海,也炸开了。
云海翻涌炸开,山下的房屋梯田,一时全都坦露于视野中。
一时间天地澄阔,景事皆清。
这是……
姜望这段时间游遍四大名馆,往复各楼间,耗巨资饮名茶,苦心钻研的成果。道术爆鸣焰雀的进阶创造——八音焰雀!
无论李龙川还是晏抚、高哲,无论姜无弃还是公孙虞、雷一坤,尽皆失色!
因为他们都能够确切的感受到。
这一记道术,已有了甲等中品的威能。
这是实打实,完完全全有内府境强度的一击!
第四十四章 八音焰雀
一般来说,甲等中品道术的修习门槛即是内府境修为。
这种所谓修习门槛直观来描述便是,如果说甲等下品道术只需把一个动力源泉发挥到极致便可以,而有的甲等中品道术必须要以两个动力源泉甚至四个五个动力源泉为基础,这就是难以跨越的修为门槛了。
然而有些天赋异禀的人,天然可以降低某些甚至某类道术的需求,或者天生就能以少于同境修者的消耗推动道术。就比如当初枫林城王长祥的风雀真灵,张临川的雷蛇真灵,都可以让他们越阶掌握道术。
而除开天赋异禀的情况外,另一种例外,就是独属于自己的道术创造。
因为是道术的创造者,深刻理解其释放原理,本身又是以自身为基础创造,最符合自身条件,最适合自身发挥,因而也能够以极限的控制提前掌握道术。
数不清的焰雀环绕疾飞,各鸣其音。
在道术轰炸的中心点,姜望看到了张咏的眼睛。
看到他眼中那种深切的绝望与哀求。
“别说,求你!”
是蕴着这样的深切求恳的眼神。
如果有可能的话,哪怕是被废在这里,张咏也不愿动用瞳术。
因为凤仙张氏的历史上,就没有谁是擅长瞳术的,一用就是暴露。那么之前苦心积虑的一切,那些牺牲、筹谋、血与泪……就都成了幻影。
然而破除妒火,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在这之后又引发了姜望的危机感,引得八音焰雀提前问世——这一记道术,姜望原本是为王夷吾准备的。
现在张咏非常确定,姜望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但他没有任何办法。现场有这么多人,姜无弃、李龙川、许象乾……无论哪个都非易与。
除非他能在姜望察觉瞳术的第一时间,动手将他搏杀在此,但不能动用瞳术的话,他没有一丝机会。然而动用瞳术杀死姜望,亦等同于暴露自身,结果没有区别。
更何况,以姜望现在表现出来的战力,即使他全力动用瞳术……也未必能成。
那样周全的计划和布置,顺利度过了天府秘境,应付了青牌捕头的调查,最后还安然混到了姜无弃身边,连大齐皇室也未能查出他的跟脚。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只在云雾山的一次偶遇中,只是按部就班的一步棋,简单执行的出头计划,一时不防,竟走入绝境!
他眼中的绝望和哀求,都是真实而具体的情绪。
因为他一路走来的一切,都系于姜望的一念之间。
而姜望,会如何决定?
……
在阁道上观战的众人眼中。
云雾山的云海翻涌数里之远,才被天香云阁的法阵之力慢慢聚拢回来。
八音袅袅,焰雀散去。
张咏失魂落魄的立在云上,而姜望剑指其人咽喉。
胜负已分。
姜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将长剑移开。
就在这云海上转身,看向姜无弃:“殿下,戏已毕。”
阁道上一时缄默。
而后有掌声响起。
姜无弃率先抚掌道:“精彩!”
之后掌声如雷!
倒似真把这当做了一场普普通通的切磋,“武戏”。
在使劲拍掌的同时,许象乾故意往雷一坤身边凑了凑:“雷家私学,是不是只教了‘容易’二字?所以你虽看不到‘容易’,却只会说容易!”
雷一坤怒视于他。
此人是个受不得激的性子,当下便要往前。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叫他沉默下来。
姜无弃收回手,捏作拳,堵在嘴前,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时,张咏面色晦暗地走到近前,半跪下来:“张咏无能,伤及殿下颜面,罪该万死。”
姜无弃轻轻一抬手,一股无形力量便将张咏托起:“凤仙张氏遭遇不幸,绝学失传。你仅靠着些皮毛功法,杂糅儒法道,已见不俗!于我颜面何伤?”
“珠玉蒙尘,是本宫之过。回去之后,再为你准备全套功法。”他的眼神诚恳而又专注:“还望张卿莫要气馁,勿负韶华。”
“殿下……”张咏竟一时哽咽。
姜无弃再转头看向姜望,笑意盈盈:“今日在这云雾山上,得见姜卿英姿,本宫实在欢喜。十四弟之事就此揭过,本宫不会再为此事找你了。”
他说话自是金口玉言,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姜望其实已经做好了再战一场甚至两场的准备,但见姜无弃态度如此,便归剑入鞘,见好就收:“殿下宏量。”
姜无弃笑笑,便带着人往山下走。
虽然张咏输了一场,但瞧他身边的人,除那雷一坤着实被许象乾气着了之外,无一人有愤懑之色。
可见都对姜无弃的决定很信服。
时人都说十一皇子最类齐君,就这短暂的接触来看,姜望不得不承认,其人确然有皇者之气。
若对手都是十四皇子姜无庸那等层次,这场竞争恐怕已经没有悬念。。
张咏落在队伍后面,走到阁道转角处时,侧头瞧了姜望一眼,眼神复杂。
“怎么,他还是不服?”许象乾十分警觉地问道。
姜望敷衍道:“或许吧!”
虽有这么一段波折,其实已没了什么赏花的心思。但既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改动的必要,一行人继续往山上走。
阁道蜿蜒,绕山而上,最终汇至山顶。
但见,整个山顶都被人力削平。
阁道伸在空中,结成一座四方方的亭台,就在山顶正中心的上空。
正面一匾,上书“云雾”二字。
云雾山俨然是以此云雾亭为巅。
而就在众人脚下,云雾亭虚悬的下方,盛开着一整片淡紫色花圃。
花虽是紫色,但竟有丝丝白雾,自花瓣中升起,与山边云雾聚在一起。
看来云雾山常年笼罩的绵厚云层,亦有这云雾花的功劳。
云雾花香,在这里也愈发深邃起来。不免使人陶醉难言,难怪有“天香”美誉。
众人亭中四望,一时忘忧。
……
下山阁道。
雷一坤忍不住出声问道:“那姜无庸不自量力,才弱德薄,竟也痴望社稷。殿下您何必为他多此一举?”
他出身姜无弃的母族,有些话别人不方便说,他却无须顾忌。
“是十四皇子。”姜无弃纠正他道。
“咳咳。”
山上风大,他又咳了两声,才一语双关地道:“维护大齐皇室的体面,就是维护本宫的体面。”
第四十五章 敲山震虎
回到霞山别府,姜望便与重玄胜说了这天的经历,只略过了对张咏的发现。
他一直对张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还在天府秘境的时候,便有这样的感觉。
也不知为什么,今日张咏的那个眼神,竟让他有感同身受的酸楚。
下意识的不想将这事告知别人,个中原因,他其实也说不清。
与重玄胜交谈的时候,十四亦在场,一声不吭地守在旁边。
重玄老爷子虽然先将养好伤后的十四召回侯府,用十四的身份提醒重玄胜先族后私。但重玄胜对十四的信任依然是不打折扣,回归之后依旧寸步不离。
姜望也因此解放出来,一边代重玄胜做所谓交游,一边仍以提升实力为主。
这段时间重玄胜主要在忙三件事,一是对聚宝商会的穷追猛打,这在暗处。
二是对重玄遵手里各类生意的打击和侵占。
第三即是与四海商盟的合作了。
意向已与庆嬉敲定,接下来无非是细节。
虽则双方之前在阳地都差点打破脑袋,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哪怕是付缪,也不得不来堆笑。
双方的合作永远怀着戒备,这是最开始的接触决定的底色。
然而至少在现阶段,在阳地,对双方来说,彼此都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的阳地,能够提供官面影响力的,除了田家、高家,就是重玄家,又以主导阳地战争结果的重玄家为首。而放眼整个齐国,与聚宝商会撕破脸之后,大概也只有四海商盟能够接得下了。
四海商盟在阳地的名声已经坏掉,因此这次合作的形式,是双方组建了一个名为“德胜”的联合商会,共同分享在阳地的生意。
联合商会以重玄胜为主,与四海商盟六四分成。
重玄家现在对阳地的影响力,就是最大的资源,而四海商盟则付出各类物资和其它渠道。
有重玄胜这方把控,再加上阳地已为齐土,新商会底线要高很多,前期将以打造口碑为主。
当然,在新商会入驻之前,他们首先要把聚宝商会从阳地赶出去。
许放在青石宫外以死谢罪,聚宝商会作为那一只“无形的手”,势必会受到打击。
但具体会到什么程度,是整只手给砍掉,还是只切掉几根手指,甚或只打几下手心,这就是这段时间重玄胜和聚宝商会争锋的胶着点。
这些争斗是大框架下的必然,在行动上又是具体而微的。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聚宝商会的官面关系,必然是失声的。重玄胜便可以借此机会,大肆调查聚宝商会所属的生意。问题是一定能够查出问题来的,只在于问题有多大。
重玄胜做的事情,便是引导调查方向,放大那些问题,最好将问题全部导向聚宝商会本身。而聚宝商会则要迅速切割,缩小乃至消灭那些问题。只看谁行动更快、更精准。
唯一值得聚宝商会庆幸的,大概是齐君暂时还未对青石宫之事有什么态度。斩首之刀虽然在未落下之前最为可怕,但将落未落间,好歹有一些挣扎余地。
听姜望复述完姜无弃的话。
重玄胜咀嚼良久,方道:“姜无弃这是在敲打我啊。”
“他与姜无庸感情很好?”对于大齐皇室的内部关系,姜望的确毫无知晓。
“区区一个姜无庸,算得了什么?他丢脸也不算罕见。”重玄胜摇摇头:“姜无弃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再对青石宫做什么,只不好明言。”
“废太子对现太子来说是一根难以拔除的刺,对他们这些未能正位储君的皇子来说,却是制约现太子的利器。”
这道理不说姜望也能明白,因此只问道:“许放的事情,他知道跟我们有关?”
“应该只是揣测,但只是揣测也足够了。”重玄胜叹了口气:“针对聚宝商会的行动,暂时只能到此为止。”
“成果如何?”姜望问。
重玄胜将一个册子丢到姜望手里:“这是这段时间的统计,你自己看。”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翻看之后,姜望还是为重玄胜的行动力吃了一惊:“仅在临淄,就关停了聚宝商会所属八十七家店铺?”
“主要得力于四海商盟在痛打落水狗,当然,因为我们事先就有准备,所以最快吃到了肥肉。能够作为暗子独当一面的,已经全部分出去了,表面上与我们无涉。尽管如此,我们明面上吃到的份额也已经很多。”重玄胜还有些遗憾:“再吃下去,就太显眼了。”
姜望知道,重玄胜那些可以独当一面的暗子,大多是他叔父重玄褚良派给他的旧部,很值得信任。
“那就放过苏奢么?”姜望沉吟道:“这种人既然得罪了,就应该打死才行。”
许放的经历让他印象深刻,苏奢绝不是一个能够遗忘耻辱的人。在任何时候,也绝不能对这种人掉以轻心。
“这道理不仅你我明白,庆嬉也明白!”重玄胜说。
诚然四海商盟轻易不会放过聚宝商会,但苏奢这种大患,轻易交给别人去对付,哪怕那个人是庆嬉……却也不是重玄胜的风格。
哪怕有姜无弃的敲打,避开青石宫也就是了。
姜望想了想:“王夷吾?”
如今形势一片大好,聚宝商会也自顾不暇,在重玄遵出学宫之前,也只有一个王夷吾称得上棘手了。
重玄胜点头道:“毕竟是古往今来通天境第一,总得留些余地,给他几分重视!”
说着,他忽又转问:“悬空寺的秃驴这段时间联系过你吗?”
重玄胜的父亲后来改名重玄浮图,浮图即浮屠,意为佛寺。
因而重玄胜一向厌恶佛门。
之所以在青羊镇对待净礼和尚那般不客气,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经历过那次博望侯府之行,姜望自不会不知。
“倒是没有。”姜望说。
他忽又想到,这段时间都在四大名馆里泡着,恐怕就算那一老一少两个和尚真来找他了,也不太方便……
重玄胜本也只是忽然想到了,就随口一提。
“这几日不知为何,有些恍惚。”
重玄胜犹豫了一下,才说出真正想说的话:“今晚陪我出去一趟。”
这话似乎对他来说有些艰难。
姜望忍不住笑了:“去哪里?还有能让你不好意思的地方?”
“去枯荣院旧址看一看。”重玄胜说。
枯荣院。
曾经在东域仅次于悬空寺的佛门大宗。
废太子姜无量曾经的修行之所。
随着姜无量惨遭废黜,被齐帝下旨夷平的地方。
同时也是重玄浮图镇压杀气之处,是重玄浮图与姜无量结为至交的地方。
姜望止住了笑。
这的确是一个对于重玄胜而言,不那么容易说出口的地方。
第四十六章 古今多少事
与悬空寺、东王谷、钓海楼这类几乎自成一国,与周边国家亦是平等论交的大宗不同。
枯荣院从建立伊始,就在齐国领地上。
自齐武帝复国,压服天下后。枯荣院也跟齐国境内所有的宗门一样,受齐庭节制,听政令行事。
但不同的点在于,彼时的枯荣院,实力远远超出其它宗门。
齐国境内,甚至一度有佛宗一家独大的趋势。
枯荣院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及各个阶层。
姜无量堂堂齐国太子,一心笃佛,除却信仰之外,又未尝不是因为倚重枯荣院的力量。
而齐帝对姜无量笃佛深恶之,又真只是对释家不满吗?何尝不是对这股势力的忌惮?
之所以齐夏之战已经尘埃落定,姜无量政治主张已经被证明错误之后,这太子之位还能够拖延五年时间,才被齐帝所废。
当然不是因为齐帝多么心慈手软,而是因为姜无量切切实实有着能与齐帝抗衡一时的力量!
整个枯荣院一系的力量,都实际为姜无量所用。
当年主和、主战的政见之争,其实也是背后的权力之争。更被有些人视作太子姜无量第一次正面对帝权发起的挑战!
而结果……
就是姜无量被废,枯荣院被夷平。所有核心典籍被焚烧,核心僧侣被杀绝,普通僧众全部被强制还俗。
一代佛宗,烟消云散。
枯荣院位于临淄西城的遗址,往日香火鼎盛,后来断壁残垣。
或是忌惮什么,或是觉着不详。偌大临淄城,这么些年来竟也没谁打这块地的主意,便任其荒弃。
二十五年过去了,又经多少风雨。
临淄城并无宵禁,畅饮达旦之处不胜枚举。
但枯荣院遗址附近,毕竟是安静的。
很多人白天都不敢来这里,更不用说晚上。
民间传言,这里晚上常有僧侣诵经之声,说是当年被一把火杀死的僧侣们怨气难消,魂魄化厉鬼,盘桓于此。
这话姜望这样的修行中人自是不信的。
倒不是不信有什么怨鬼恨魂,而是不相信有什么怨鬼恨魂能够堂皇存在于齐庭的眼皮子底下。
再多的魂魄,也要被打散了。什么百年的怨鬼千年的恨魂,全不济事。
活着的时候尚且被齐帝一令夷平,就算死后人人魂魄未消,人人转修神道,对于齐帝而言,也无非是再下一道旨意的事情。
枯荣院在临淄的本庙,占地并不甚广,与寻常佛寺相差不远。
它的强大,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曾经几乎开遍齐国的分院上。当然,如今那些地方,大多连废墟都不存在了。
姜望、重玄胜、十四三人趁夜而来,但见月色苍白,四下希声。
相传枯荣院外曾有一座高数十丈的金身大佛,立在原有的山上。后来那座山被齐帝令人拔断,金身大佛也被融了,充入国库。
如今就连山名也没有几个人记得。
但院外那一池突兀的死水,似是那佛那山曾存在过的明证——那里本只是一个深坑,水是积的雨水。因无活源,波澜不惊,除一些水虫之外,也没有什么生灵寄居。
乌苔暗水,难看得紧。
残存的砖石隐隐勾勒出院门的大概形状。
重玄胜走过去,踩过一块有半截藏于砖石下的匾额,发出嘎吱的声音。
低头看去,只隐见一个“古”字,另半边应已被风雨抹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重玄胜忽然说。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地方,一直在想,它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却从未来看过。”
十四是惯来不说话的。
姜望也很沉默,因为他知道,大约重玄胜这时候需要的只是倾诉。
三人踩着断砖碎瓦往里走,被一把火烧得干净的枯荣院,其实没什么好瞧的。
“我不是现在才聪明起来,我从小就很聪明。但聪明这种事情,在拥有一定的实力之前,十分脆弱。”
重玄胜说:“因为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不着痕迹的让你变成一个傻子。”
“姜望,十四。”他说:“我觉得很寂寞。”
堂堂重玄家的嫡脉子孙,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藏拙。这种敏感、脆弱和谨慎,自不是生来就有。
若以大部分成人的标准来判断“懂事”一词的话,通常来说,愈是“懂事”的孩子,童年愈是不快乐。
而重玄胜童年所有的不幸,几乎都来自于那个名为重玄浮图的男人。
他一直不敢来枯荣院。
来了之后,即使有两个朋友在身边,他还是觉得寂寞。
十四默默往他身边走了一步,身上的负岳甲其貌不扬,但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姜望抬头看了看月亮,那是皎洁却遥远的光源。
寂寞——谁又不是如此呢?
走到大约是枯荣院正殿的位置,重玄胜停下脚步。
“我一直在想,他当初为什么会屡屡做出那样愚蠢的决定,辜负了亲人、朋友、部下……辜负那么多信任他的人,甚至于累及家族。”
他嘴里的那个不愿提及只肯代指的“他”,自然只能是重玄浮图。
这胖子四下看了看,黑夜并不影响他的视觉,但满目残垣实在也不像藏着什么线索的样子——便纵是有,应当也毁于当年的大火中。更别说还有这二十五年来的风吹雨打。
重玄胜问:“这里会有答案吗?”
新近在家主争夺中取得一定优势的他,在这一刻显出了难得一见的茫然。
二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光,怎么找答案?
当年在这里成为好友的两个人,如今一个已经魂飞渺渺,一个囚居青石宫内,久未再见天日。就连枯荣院本身,除了满目疮痍,也什么都没有剩下。
要找答案,似乎只有问青石宫里的那个人。但青石宫是进不去的,所以……
姜望这会才反应过来。重玄胜让许放去青石宫外请罪,除了倾覆聚宝商会,打击姜无量之外,也未尝没有把姜无量逼出青石宫的意思。
只是姜无量竟从始至终保持了沉默。
这位废太子,似乎已经彻底心死……
“你有答案吗?”姜望问。
重玄胜正要说什么。
“等等。”姜望打断道,他的耳朵颤了颤:“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重玄胜凝神一阵,他知道姜望不是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的人,脸色严肃起来:“没有听到。”
十四亦缓缓摇头,甚至伸手解下了背负的黑色重剑。
姜望很确定,他刚刚的确听到了什么,只是那声音很模糊,没有听清。
绝非幻听。
到了他现在的修为,对身体的掌控具体而微,不可能出现错听、幻听的问题。
为什么只有他能听到?
那是什么声音?
姜望按剑静立,抚平心神,把听觉交给这寂静的夜晚。
然后他听到,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
第四十七章 生死枯荣
悬空寺本身是一个如佛国般的宗门,除却修行本寺之外,偌大属土上,多是信众生活的地方。
而负责维持秩序生产、庇护信众的,就是各地庙宇。等同于一般官府。
此时,在域内一座无名小山上。
一老一少两个光头并排而坐——迎着月色,打坐。
只是一个光头干净锃亮,另一个光头上却有些脏兮兮的,不甚美观。
并且两个和尚眼睛都瞪得极开,没有一丝静心向佛的意思。
老的面容枯黄,自然便是苦觉和尚。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向来不愿在悬空寺本寺待着,倒是动不动云游四方,常年不见人影。而每次回到悬空寺,这座无名小山上随意搭建的一座小庙,就是他最常歇脚的安身之所。
“唉。”沉默了许久,苦觉和尚叹息道:“也不知你净深师弟在临淄怎么样了。”
年轻和尚净礼闷声道:“临淄不是什么有福缘的地方,师弟准在那些红粉骷髅的包围里受苦哩。”
苦觉和尚咳了一声:“是极!你净深师弟虽有慧根,福气却是比不上你的!”
净礼和尚就与师父在小山上席地而坐,连个干净垫子都没有,但风吹僧衣甚凉爽,喜滋滋道:“师父莫再考验,也早些把师弟接回来,一同享福!”
“……”黄脸老僧恬不知耻道:“这个还是要看缘法,时机未到,时机到了,他才能迷途知返,师父才好带他回山门。”
净礼和尚很是同情的叹了口气:“师弟真是可怜,时机何时能到啊?”
“这便是天机了。”苦觉一脸严肃的摇摇头:“佛曰,不可说!”
净礼和尚一脸天真的闭上嘴,一副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样子。
看着这单纯的徒儿,苦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要是我那可怜的净鹅徒儿,还活着就好了……”
年轻的净礼和尚,表情有了一丝古怪。
苦觉恼道:“你怎了?”
净礼和尚有些畏缩地说道:“净海师兄说,我根本没有什么净鹅师兄哩,那都是您瞎编的。”
苦觉眼睛一瞪:“胡说什么!你净鹅师兄俗名左光烈,出身于楚国顶有名的左氏,活着的时候不知多威风,那还能有假?”
“呃。”净礼和尚道:“净海师兄说您并未教左光烈什么,人家厉害是厉害,但是跟您没有关系。”
苦觉正要发火,想了想,又按捺下来,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净礼挠了挠光头,心中忐忑,但毕竟不敢骗师父:“净海师兄还说,你当初非要收左光烈为徒,给他定下法号,跑去堵他的门,结果左光烈召集了一堆强者过来,差点就让您交代在楚国了!说您后来灰溜溜的逃……”
“他懂个屁!”苦觉一下站起身来,勃然大怒,破僧衣在月下猎猎作响。
净礼缩着脖子道:“他说是苦病师叔告诉他的。”
“苦病懂个屁!”苦觉继续怒骂。
“方丈师伯说……”
“方丈懂个……方丈也只懂个皮毛!”
净礼缩着脖子把话说完:“方丈师伯说,如果听到师父骂人,我就要把耳朵堵起来。”
苦觉乜着他:“你听谁的?”
“谁在旁边听谁的。”
苦觉点点头:“有慧根。”
说罢,他忽又叹了一口气:“净鹅若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徒儿,何以我能通过他当年的残余灵光,在冥冥中寻到你净深师弟?”
说到净鹅,这黄脸老僧眼里有着真切的哀伤。
“是已聚不了魂。不然是应当让你们师兄弟见一面的……”
净礼垂眉耷眼,也觉有些难过:“那净鹅师兄也确入门了么?”
“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场!”苦觉没好气道:“但我辈修行中人,在乎那些俗礼作甚?是你苦命师伯古板,事事要个名头。不然……”
不然如何,他没有说下去。
难道还真能因为战场上的生死,打上秦国去么?以一个“还未入门”的师父名义?
且不说那是不是找死了,在事实上,虽然他通过秘法单方面确定左光烈是他命中注定的弟子,左光烈却也从未搭理过他。甚至于被缠磨得烦了,直接纠集一群高手,生生将他追杀出了楚境……
小山上沉默了许久。
“后来如何?”苦觉忽然问。
他问的是净礼与苦病弟子净海之间聊天的后续。
师徒之间自有默契。
见师父心情似乎好转了些,净礼咧嘴道:“待他回去的时候,把他套进堪磨袋,用棍子敲了一顿。”
苦觉点头赞道:“好徒儿!”
……
却说在枯荣院旧址中,姜望耳中的佛号声越来越清晰。
而他身边的重玄胜和十四却什么也未能听见。
姜望按剑的手,渐渐松开。茫然没有方向地开始走动,忽而转左,忽而转右。
重玄胜和十四未明情况,一时不敢打扰,只得紧紧跟在身边。
这情形诡异极了。
此时姜望只感觉到有某种事物在呼唤他,呼唤他靠近,探索,而他只是在循着那呼唤的方向在走。
但他的意识其实还很清醒,他正在思考,而没有察觉身体的动向。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那一声佛号,是“阿弥陀佛”。
悬空寺苦觉登门强要收徒之后,为了知己知彼,姜望倒也恶补了一些释家的知识。
如“阿弥陀佛”此等尊位,他当然不会忽略。
据《大乘经》记载,在过去久远劫时,阿弥陀佛建立西方极乐世界,广度无边众生。
释家门徒苦修一生,大多都是为进入极乐世界,是为往生极乐,足见此佛陀之尊。
那声音分明隐隐绰绰、飘飘渺渺,传至耳中,却愈来愈宏大。
如洪钟大吕,震慑身心。
在这样的时候,不知为何,姜魇亦保持了缄默。
姜望在断壁残垣中走着,自己却浑然无知。
不知从何时起,他内心对自己生出一种淡淡的厌恶,感觉自己,造了很多孽。
杀孽首当其冲。
杀过的人,因他而死的人,一张张面孔在眼前转过。
“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是方鹏举。
“你们……好像都很恨我啊……”是胡少孟。
“诸事已定,便如前约。姜望!我来杀你!”是席子楚。
……
“等到了白骨时代,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是蛇骨面者。
“谁家虎子,欲摘老将头颅!”是纪承!
……
“这样啊,谢谢。”是许放。
……
还有一些模模糊糊隐隐绰绰的身影,在他面前晃荡着,也恍惚着。
无数张脸靠近,无数的嘴张开。
那密切而嘈杂的声音,震荡着最终汇成一句——
“你要建功立业……可我阳人何辜?”
第四十八章 问心无愧
黑夜里的枯荣院遗址,仿佛连通某个未知之处。
那个未知的地方,吸引着姜望靠近,自觉或者不自觉的。
姜望越走越急,方向却越混乱,简直前后左右一通乱走。重玄胜明明紧跟在侧,却偏偏有一种其人渐行渐远的感觉。
这感觉令人不安。
姜望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神采说明他仍是清醒状态,甚至正在思考,可偏偏,他又似乎对自己身体的现状浑然不觉。
这一幕如此诡异,然而重玄胜毕竟没有足够的信息,想分析也无从下手。
但不能就这样放任了。
重玄胜有了这样一个判断,忍不住探手,试图以重术止住姜望诡异的移动。
但重术的力量将将触近,姜望的手已经按回剑上,剑气勃然欲发!这是身体本能的还击反应。
在这种情况下战斗,姜望无法收手,他也无法掌握分寸,只能将重术散去。
重术散去的同时,重玄胜看了十四一眼。
积年累月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十四便已懂得。
连人带甲,一步已站在姜望身前。
一步站定,给人的感觉,像一座山扎在地上,巍峨、厚重。
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也没有任何主动的接触,十四是定在前路,“等”他来靠近。
果然也如重玄胜所料,没有引起姜望的本能反应。
他只是急急地往前走,与身披负岳甲的十四撞到一起——他像撞上了一座山!
“山”自是岿然不动。
姜望的身体也停了下来,阻于“山”前。
但从前倾的姿态以及绷紧的肌肉来看,他仍在试图往前走。
十四也能感受到姜望的前行,然后对重玄胜点点头。
就姜望那半吊子的炼体,仅凭身体的本能,是不可能推得开十四的。
重玄胜走近去观察他的眼睛。
姜望的眼睛,像一片静海。
明亮,宁和,坚定,好像永远在那里,永远美丽,永远不会被改变……但又有深不可测的一切在酝酿。
在那片波澜不惊的静海中,重玄胜忽然看到,一个浮沉不定的……“卍”!
此时此刻。
在姜望的感觉中,他也自非视觉的意义上,“看”到了这枚万字符。
而后他“听”到一个声音,自非听觉的意义上。
他心中恍然有一种明悟,看到了那黄脸老僧的样子,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青羊镇,莫名其妙要收他为徒的苦觉和尚。
那个声音在问——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在你有生之年,绝不杀生,你从今以后能够坚守这条戒律吗?
而它代表的本质问题是,你愿意皈依佛门吗?
姜望的意识是清醒的,他一直清醒着。他也一直在思考,只是有些问题也切实存在着。
在解决内心的问题之前,他无法洞察外部的世界。
蒙昧之雾,蒙昧之雾。腾龙境的修者,本就是开始正视“蒙昧”的时候,本就是在蒙昧之中跋涉。
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所谓“正本清源”,己身是本,心是源。
苦觉老僧的声音忽然出现,叩问内心——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姜望此时非常明白,只要他能持戒皈依,立刻就能从那无穷无尽的拷问中“走”出来。
是为脱离苦海,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说你杀了人,放下刀,就能够成佛了。而是放下心中的恶念,放下所有能够伤害生灵的那把“屠刀”,心中无恶,慈悲众生,自便是佛。
那无穷无尽的拷问,时时刻刻冲击着他的内心。
一个不慎,就是道心崩碎的下场。
而只要持戒,只要“洗心革面”,就能立刻摆脱这种危险境地。
但姜望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我不能持!”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我不能持!”
何须清规戒律?我自遵从本心。
这个声音一出现,外部世界,重玄胜和十四就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姜望的前进的趋势,停驻了。
而在心中。
对于那些拷问,姜望直面其间,一一作答。
“对于方鹏举,我记得他,怀念他,但是不后悔杀了他。情义是真的,憎恨也是真。
对于胡少孟,我依约而行,心无挂碍。
……
对于猪骨面者、蛇骨面者、龙骨面者……我杀心坚决,无可摇动。若真有白骨时代,我仍要再杀一次!
……
对于阳国将士,上了战场,就意味着赌上一切,把性命交付其中。他们如是,我亦如是!
战场之上只有生死,哪有对错可言!”
眼中那个“卍”字符瞬间消解,那些逼近的面孔,激烈的质询,全都消失。
所视所听的一切都重归安宁。
到了最后,姜望心情神明,一瞬间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脱口而出:“我问心无愧!”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在青羊镇之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苦觉在他身上留了一个符号——“卍”。
此乃佛教故老相传的吉祥标帜,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这万字符本身对姜望并没有什么伤害或者影响,唯一的作用,就是在他心有迷惑的时候,为他指明方向。可以说起的是保护本心的作用,当然这“方向”也必然是指向皈依就是了。
这万字符大约永远都无法发挥作用,因为姜望本心之坚定,远迈常人。
应该说苦觉老僧是没有恶意的。
但在今夜,跟重玄胜来枯荣院遗址寻找答案时。
这枚万字符牵引了枯荣院的某种事物,从而让他陷入几乎无尽的道心拷问之中,人也被某个未知之地吸引。
险些害了他,但也救了他。
在他陷入道心拷问之时,这枚万字符为他提供了一种方法,即以“戒”持身,以行赎“罪”。
但姜望选择了自己的方式——
他直接放开一切防备,叩问内心。
而他问心无愧!
身心清明,意志如一。
“发生了什么?”重玄胜问。
他打量着姜望,感觉其人由内而外,似乎经历某种洗涤,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发生。
姜望将刚刚内心所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一遍。
重玄胜和十四这才知道,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危险。
“先离开这里。”重玄胜立即说道。
枯荣院这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现在的重玄胜连察知都做不到,若非苦觉留在姜望身上的万字符,姜望也不会有例外。
这便足以说明,枯荣院遗址里隐藏的秘密,并非他们现在的实力所能企及。
重玄胜当然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第一时间选择离开,连本来想要寻找的答案也不顾了。
没有实力还偏要好奇,那就是找死!
但就在他们往外走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新的声音。
这回非独姜望,三个人全都听到了。
那声音是:
“梆——梆!梆!梆!”
第四十九章 打更人
“防火防盗,长夜安稳!”
“梆——梆!梆!梆!”
这声音全部入耳,几人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打更人!
倒是这声音一慢三快,说明此刻已是四更天。
对于打更声来说。
一慢一快,连打三次,是为落更,即宣告入夜。
一声之后接着一声,如此连打多次,是为二更。
三更是一慢两快,四更是一慢三快,五更是一慢四快。
所以只需听打更人敲那竹梆子的声音,就足以知道时间了。
他们来枯荣院也没觉做了什么事情,竟不知不觉耗了这么多时间去。
但只一转念,心又提了起来。
枯荣院已荒弃多年,附近也无什么人烟,为何会有打更人过来?
三人都是修为不俗,胆子并不小,什么魑魅魍魉也没甚好惊。
只是刚刚经历了姜望诡异遇险一事,难免让他们有些警惕。
几人对视一眼。
十四身披负岳甲,默不作声地走在了前面。
姜望手已按剑,与重玄胜分别跟在左右,自然而然地组成了一个小三才阵型,这是战场上杀出来的默契。
先前说过,枯荣院废墟之外,有一池死水,据说是拔山融佛之后留下的大坑,被雨水所填。
就在三人走出废墟之后便看见,在那池死水旁边,就背对他们,站着一个略显佝偻的人。戴着一顶破旧的皮帽,身上裹着破袄子,手里提着一个白纸糊起来的灯笼,悬在水池上方。
十四身披重甲,又蓄势待发间没有特意控制,走起路来,难免发出甲胄摩擦出的声音。
“谁?”
水池边那人猛地转头。惨白灯光映照,一张衰老的脸上,双眸圆睁,却没有一丝神采——是个盲的!
死水,瞎子,白灯笼……
而他的手上还未停,还敲着竹梆子。
“梆——梆!梆!梆!”
四更天!
“路人。”重玄胜压着声音说。
佝偻盲人停下敲梆子,只道:“勿欺老儿眼瞎,老儿心明!”
从他身上,察觉不到任何修为。
但这话一出,无形的压力已被三人感知。
通天宫内,冥烛中忽然发出姜魇的声音:“如果我是你,就第一时间逃离这里,什么也别管!”
姜魇的声音很慎重。
以焰流星爆发的速度,他或者的确比重玄胜和十四逃得快。
但姜望只是紧握着剑柄,对姜魇的建议置之不理:“不敢欺瞒老丈,我们这就要回去。”
打更人身形纹丝不动,白灯笼亦似凝固在空中。
只慢慢问道:“可知这是哪里?”
姜望的确更诚恳,也更容易让人信任。因而重玄胜也保持了沉默,任由姜望出面交涉。
姜望想了想,回道:“破庙废址。”
“可曾瞧见什么?”
“眼中所见,断壁残垣。心中所见,心障而已!”
打更人又问:“可知归途?”
“记得清楚!”
姜望所说的话,的确没有半分虚假。
打更人稍稍停顿,才道:“小心路面,勿扰四邻。”
说罢,他将白纸灯笼往旁边一拉,似是为三人指路照明。
“谢过老丈。”姜望说着,便要从旁边过去。
重玄胜冷不丁出声问道:“老丈打更怎举白灯笼?倒似祭奠什么?”
打更人道:“许是漆掉了,老儿眼盲,未能瞧见。”
重玄胜说:“老丈家住何处?回头我着人上门,为您补漆。”
打更人把白灯笼提到眼前,似乎这样那双盲眼能够隐约感知到一些现世的色彩。
然而白灯笼的光,照在他皱纹满面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奇诡。
他慢慢地说:“你若诚心,不妨与我回家,这时便补。”
重玄胜往后一缩:“不必了,老丈打更要紧。”
当下再不多话,三人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地离开了这里。
……
一直走出许远,回过头时,已经看不见那盏白灯笼的光。
重玄胜才凝重地说道:“枯荣院里果然有古怪,不然没有必要专门在这里安排一个深不可测的打更人。”
打更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职业,但毕竟吃的是皇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属于官府中人。
而打更人也分层次。
众所周知,打更除了报时,兼提醒人们防火防盗之外,还有一个职能就是——驱鬼。
涉及超凡,普通的更夫当然做不到这一点。
枯荣院废墟外的那个打更人,应该就是最恐怖的那一档。
以姜望等人现在的实力,还根本瞧不出深浅。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导致在枯荣院被夷平这么多年后,还有这样强大的打更人巡视?
又为什么,能够引发万字符的变化,拷问道心?
姜望当然知道重玄胜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问题。
枯荣院里的“古怪”,很可能跟他父亲当年的变化有关。
姜望在通天宫里问:“刚才那个打更人,你有什么了解吗?”
姜魇刚才提醒他逃走,想必是有一些判断的。
然而……
冥烛纹丝不动,姜魇一声不吭。
呵,还挺有脾气。
“只能暂时先放着了。”姜望认真说道。
实力不够,想什么都是无用。
重玄胜也点点头:“我知道。”
他转问:“刚才没有来得及问,你在枯荣院有什么收获?我感觉你的气息更灵动,气势也更稳固。”
“生死枯荣,生杀如转。枯荣院当年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姜望说道:“我的道心更坚定了,同时察觉了自身的一些问题。”
他心里有一种明悟:“寿元不够圆满。这将是阻碍我修行更进一步的关隘。”
在叩问内心,问心无愧之后。
他在坚固道心的同时,察觉了自身的遗憾。
当初在枫林城施展白骨遁法耗费的寿元,虽然有一颗养年丹,一枚寿果,但仍未能得到完全的弥补。
为什么当时在通天境迟迟未能踏足极限,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这仍是缺乏名师指点的弊处,很多问题都要碰过壁后才能发觉,甚至碰得头破血流也未必能发觉。重玄胜当初送出寿果,便以为帮他补足了遗憾,其实还差一些。
重玄胜点头道:“问题能够发现,就可以解决。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讲。”
十四身披重甲,在长街上踏地无声。
……
三人迅速融入临淄的夜晚里。
而在他们身后的茫茫夜色中,一只白纸灯笼,一闪而过。
“梆——梆!梆!梆!梆!”
五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