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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蒙昧

    自己改族谱上的名字,便是李龙川这般受宠的嫡脉幼子,只怕也得给李老太打得满头是包。

    而李凤尧却做成了这事。心气且不说,能力绝非等闲。

    姜望只叹道:“是个心高的!”

    许象乾知道姜望赶来临淄是有要紧事的,自不会还撺掇着去哪里花耍。

    行出昌华大道,两人便各自离去。

    对于姜望来说,此行送礼的目的也已经达到,算是不负所托。

    重玄家在齐都自也是有一座博望侯府的,高门大户,贵气堂皇,只是……

    有重玄遵在,重玄胜当然不会住进去给自己添堵。

    早先来临淄交游的时候,这胖子便斥重金买了一座华府,供自己交游饮宴。只不过,因为并无名爵历史的缘故,这种宅子华则华矣,在那些真正的名门眼里,终归少了底蕴。

    从这一点便可看出重玄遵、重玄胜两人在家族内部的差距。重玄遵俨然已是博望侯府的少主人,重玄胜现如今在侯府里虽然也是地位超然,但毕竟事事低上一头。

    临淄有七大胜景并称,枫霞并晚是为其一。

    重玄胜的私宅,就在顶有名的霞山附近,价值远超寻常豪宅,算得上奢侈。

    有重玄遵在,他没法最大程度利用博望侯府的名头,只能尽量展现自己的实力了。财富亦是其中一种。

    姜望到这座宅子里的时候,重玄胜还未回来。但府里的下人都是早得过吩咐的,当然不会怠慢他。

    霞山得名,并非因为朝霞晚霞,而是山上红枫开遍如晚霞,因称“霞山”。

    据说在每年中秋傍晚,远眺霞山,便可见到天边晚霞刚好与霞山红枫连成一片的奇景。你中有我,交相映红,灿烂一时,故称“枫霞并晚”。

    姜望所居的房间,推窗便可见霞山,自是绝佳位置,

    只是……

    这难免让他想起枫林城外的那片枫林,想起枫林城里的人。

    曾在枫叶飘飘时候拔剑而舞,那种纯净时光难得再有。

    弹指经年,那时曾在身边的人……

    姜望倚窗而立,眼神恍惚。

    老虎在军中,倒是避过那场劫难,但也再未能联络过。

    安安寄养在凌霄阁,无论叶青雨有多么用心,以她小小的敏感心思,是避不过惶惑的吧?然而自己现在都不能说立足已稳,眼前所得一切随时有可能失去,心中再不舍,也没法接她过来……

    晚风吹得枫叶阵阵摇动,远远看去,如红海翻波。

    中秋就快到了。

    姜望想着,关上了窗子。

    坐回榻上,开始探索五府海。

    因为时间太不足够,想要尽快接回安安的心太紧切,以至于连伤怀的时间也留不下多少。

    天地孤岛雄阔的好处,最直观的体现便在于,驾驭道脉腾龙游入蒙昧之雾时,能够更清晰的感应到天地孤岛的位置。因其巨大,不易迷失。

    心神沉在腾龙道脉中,如往常的每一次般,先行梳理通天宫本身。

    通天宫里住了位“客人”,他不得不如此谨慎。

    缠星奇蟒亲昵地绕了几绕,便又自去穿梭星河道旋。

    姜魇倒是稳如泰山,冥烛安分得很。

    在蒙昧之雾中探索的感觉是很奇妙的。

    整个通天宫以道脉腾龙的形式游动起来,心神掌控其间,已身如龙。因而可以清晰感受到,那蒙昧之雾无时不刻对“腾龙之躯”的侵蚀。

    他需要不断调动道元去修补被侵蚀的部分,同时记住游过的感觉,不断向“前”探索。因为蒙昧之雾中,是没有所谓方位的,自然也不存在前后左右。

    只是修行者为了不迷失,往往需要自己虚拟一个方位。姜望在巨大的天地孤岛之外,还有神通种子那一个信标,“方位”也就相对明确一些。

    与蒙昧之雾的对抗,是贯彻整个腾龙境修行过程的一件事。

    以姜望天地孤岛的规模,和神通种子生成的信标,这个过程较一般修者是安全许多的。但姜望还是给自己划了一条相对较高的警戒线,在道元储备到了这条警戒线,修补速度开始有跟不上侵蚀速度的趋势后,就立即返回。

    这时候的精气神,还足够支撑一场神魂层面的战斗。也就是说,专门为姜魇留出了应对余地。

    有修行者说,穿行蒙昧之雾的过程,就是将自身道元浸染入蒙昧雾气的过程。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道脉腾龙本身即在不断的被侵蚀和被修补间,成为了修行者道元与蒙昧雾气的“战场”。

    道元本身不仅仅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生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是大道之初,是一切修行的根本。

    而蒙昧之雾蒙三魂、昧七魄,是对修行的腐蚀和阻碍。

    何为“蒙昧”?

    是未开化,是愚昧。其实也是最原始的状态!

    人的修行从道元开始,“道元”这个词,本身即有“道之始”的意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道元终结了蒙昧!

    所以当修行者能够在蒙昧之雾中完成对五府海的探索,一一锁定五府位置,彻底荡清蒙昧之雾的影响,也就自我完成了“开化”。

    掌控了自己的身体,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而后自能由内而外。

    所以腾龙境之后的下一个境界,是为内府!

    佛门常将红尘比作苦海,视人身为孤舟。

    在修行中,说的就是驾驭自身道脉,于蒙昧之雾中探索五府海的经过。讲的是腾龙境的修行。

    所谓“身如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便是说在这个过程中,要不断的修补自身,不要让道脉腾龙沾染太多“尘埃”,最后迷失在蒙昧之雾里。

    当然,亦有那“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天生佛子。根本视蒙昧之雾如不存在,只是对于一般的修行者而言,就没有太大的参考意义了。

    而儒门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在修行上来讲,便是说,若不能扫清自身的蒙昧状态,完成自我“开化”,便不足以教化万民。

    描述的,却是进入内府境的关隘了。

    ……

    重玄胜回来的时候,天已入夜。

    带着一身酒气,满脸疲倦。

    只是回到府中,驱散下人,进得姜望房间之后,眼睛猛一瞪开,倦容顿消。

    “今日所行如何?”姜望一边缓缓收工,一边分心问道。

    重玄胜瓮声道:“很饱,很脏!”

    道脉腾龙脱出蒙昧之雾,落回天地孤岛,姜望收回心神:“怎么?”

    重玄胜话说得不开心,脸上却在笑:“吃了一天的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

第二十一章 蒙昧

    自己改族谱上的名字,便是李龙川这般受宠的嫡脉幼子,只怕也得给李老太打得满头是包。

    而李凤尧却做成了这事。心气且不说,能力绝非等闲。

    姜望只叹道:“是个心高的!”

    许象乾知道姜望赶来临淄是有要紧事的,自不会还撺掇着去哪里花耍。

    行出昌华大道,两人便各自离去。

    对于姜望来说,此行送礼的目的也已经达到,算是不负所托。

    重玄家在齐都自也是有一座博望侯府的,高门大户,贵气堂皇,只是……

    有重玄遵在,重玄胜当然不会住进去给自己添堵。

    早先来临淄交游的时候,这胖子便斥重金买了一座华府,供自己交游饮宴。只不过,因为并无名爵历史的缘故,这种宅子华则华矣,在那些真正的名门眼里,终归少了底蕴。

    从这一点便可看出重玄遵、重玄胜两人在家族内部的差距。重玄遵俨然已是博望侯府的少主人,重玄胜现如今在侯府里虽然也是地位超然,但毕竟事事低上一头。

    临淄有七大胜景并称,枫霞并晚是为其一。

    重玄胜的私宅,就在顶有名的霞山附近,价值远超寻常豪宅,算得上奢侈。

    有重玄遵在,他没法最大程度利用博望侯府的名头,只能尽量展现自己的实力了。财富亦是其中一种。

    姜望到这座宅子里的时候,重玄胜还未回来。但府里的下人都是早得过吩咐的,当然不会怠慢他。

    霞山得名,并非因为朝霞晚霞,而是山上红枫开遍如晚霞,因称“霞山”。

    据说在每年中秋傍晚,远眺霞山,便可见到天边晚霞刚好与霞山红枫连成一片的奇景。你中有我,交相映红,灿烂一时,故称“枫霞并晚”。

    姜望所居的房间,推窗便可见霞山,自是绝佳位置,

    只是……

    这难免让他想起枫林城外的那片枫林,想起枫林城里的人。

    曾在枫叶飘飘时候拔剑而舞,那种纯净时光难得再有。

    弹指经年,那时曾在身边的人……

    姜望倚窗而立,眼神恍惚。

    老虎在军中,倒是避过那场劫难,但也再未能联络过。

    安安寄养在凌霄阁,无论叶青雨有多么用心,以她小小的敏感心思,是避不过惶惑的吧?然而自己现在都不能说立足已稳,眼前所得一切随时有可能失去,心中再不舍,也没法接她过来……

    晚风吹得枫叶阵阵摇动,远远看去,如红海翻波。

    中秋就快到了。

    姜望想着,关上了窗子。

    坐回榻上,开始探索五府海。

    因为时间太不足够,想要尽快接回安安的心太紧切,以至于连伤怀的时间也留不下多少。

    天地孤岛雄阔的好处,最直观的体现便在于,驾驭道脉腾龙游入蒙昧之雾时,能够更清晰的感应到天地孤岛的位置。因其巨大,不易迷失。

    心神沉在腾龙道脉中,如往常的每一次般,先行梳理通天宫本身。

    通天宫里住了位“客人”,他不得不如此谨慎。

    缠星奇蟒亲昵地绕了几绕,便又自去穿梭星河道旋。

    姜魇倒是稳如泰山,冥烛安分得很。

    在蒙昧之雾中探索的感觉是很奇妙的。

    整个通天宫以道脉腾龙的形式游动起来,心神掌控其间,已身如龙。因而可以清晰感受到,那蒙昧之雾无时不刻对“腾龙之躯”的侵蚀。

    他需要不断调动道元去修补被侵蚀的部分,同时记住游过的感觉,不断向“前”探索。因为蒙昧之雾中,是没有所谓方位的,自然也不存在前后左右。

    只是修行者为了不迷失,往往需要自己虚拟一个方位。姜望在巨大的天地孤岛之外,还有神通种子那一个信标,“方位”也就相对明确一些。

    与蒙昧之雾的对抗,是贯彻整个腾龙境修行过程的一件事。

    以姜望天地孤岛的规模,和神通种子生成的信标,这个过程较一般修者是安全许多的。但姜望还是给自己划了一条相对较高的警戒线,在道元储备到了这条警戒线,修补速度开始有跟不上侵蚀速度的趋势后,就立即返回。

    这时候的精气神,还足够支撑一场神魂层面的战斗。也就是说,专门为姜魇留出了应对余地。

    有修行者说,穿行蒙昧之雾的过程,就是将自身道元浸染入蒙昧雾气的过程。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道脉腾龙本身即在不断的被侵蚀和被修补间,成为了修行者道元与蒙昧雾气的“战场”。

    道元本身不仅仅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生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是大道之初,是一切修行的根本。

    而蒙昧之雾蒙三魂、昧七魄,是对修行的腐蚀和阻碍。

    何为“蒙昧”?

    是未开化,是愚昧。其实也是最原始的状态!

    人的修行从道元开始,“道元”这个词,本身即有“道之始”的意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道元终结了蒙昧!

    所以当修行者能够在蒙昧之雾中完成对五府海的探索,一一锁定五府位置,彻底荡清蒙昧之雾的影响,也就自我完成了“开化”。

    掌控了自己的身体,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而后自能由内而外。

    所以腾龙境之后的下一个境界,是为内府!

    佛门常将红尘比作苦海,视人身为孤舟。

    在修行中,说的就是驾驭自身道脉,于蒙昧之雾中探索五府海的经过。讲的是腾龙境的修行。

    所谓“身如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便是说在这个过程中,要不断的修补自身,不要让道脉腾龙沾染太多“尘埃”,最后迷失在蒙昧之雾里。

    当然,亦有那“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天生佛子。根本视蒙昧之雾如不存在,只是对于一般的修行者而言,就没有太大的参考意义了。

    而儒门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在修行上来讲,便是说,若不能扫清自身的蒙昧状态,完成自我“开化”,便不足以教化万民。

    描述的,却是进入内府境的关隘了。

    ……

    重玄胜回来的时候,天已入夜。

    带着一身酒气,满脸疲倦。

    只是回到府中,驱散下人,进得姜望房间之后,眼睛猛一瞪开,倦容顿消。

    “今日所行如何?”姜望一边缓缓收工,一边分心问道。

    重玄胜瓮声道:“很饱,很脏!”

    道脉腾龙脱出蒙昧之雾,落回天地孤岛,姜望收回心神:“怎么?”

    重玄胜话说得不开心,脸上却在笑:“吃了一天的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

第二十二章 石门草

    当初赢得了天府秘境之后,重玄胜以此为契机直接来临淄经营,没想到还是饱受冷落。

    他抓住机会,请动叔父重玄褚良,临时去了一趟南遥城。

    不惜代价压服大齐十四皇子姜无庸,以此宣告自己的强势和决心。

    自那以后,他就已经很少再尝过闭门羹的味道了。

    便真是与他不对付的,也都不愿意当面与他难堪。

    更何况如今亲自推动了灭阳之战,又身先士卒,屡立大功,按理说朝野上下,已无人再敢小觑于他。

    但没想到重玄遵一朝出手,八方云动。简简单单一步明棋,实打实的势力碰撞,直接割走了他战后的最大一块利益。

    聚宝商会的改弦更张,在有心人的眼中,更是一个强烈信号。一个重玄遵已经重视起来,即将要终结这场无聊游戏的信号。

    重玄遵何许人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顶级世家重玄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在重玄胜横空出世之前,无人能够对他的位置发起挑战。

    号称“卦演半世”的顶级相师余北斗,盛赞他“夺尽同辈风华!”

    在天骄如云的大齐,这是何等样高的评价?

    且不论余北斗是否有捧杀的意思。

    单就在临淄,就有多少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谁能看这个名头顺眼?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将他打下尘埃。

    固然有人不屑争名,有人不服但不愿与重玄家撕破脸。

    但所有人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这些年来挑战重玄遵的同辈天才,全都失败了!

    可以不服他,但所有人都需要重视他!

    重玄遵有多强,相对的,他的竞争者就有多不被看好。

    因而重玄遵这一次强势出手,整个临淄重玄胜辛苦经营的人脉圈子,竟大半哑声。

    连聚宝商会都将他和姜望扫地出门。

    重玄胜去其它地方碰壁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以这胖子的智慧,不会不知道局面。

    所以姜望不但不报以同情,反倒炫耀道:“我倒是吃了一顿好的,逛了红袖招,喝了雾女琵琶!摧城侯府对我敞开大门,并约了李龙川下次去海棠春!”

    重玄胜一屁股挤在椅子上,隐听嘎吱细响。

    “这地方可报不了账!”

    姜望耸耸肩:“没关系,我记的账。记在你名下。”

    重玄胜好好地看了他一阵,仿佛重新认识了他:“姜小哥,你成长得很快嘛!我现在甚至有些怀疑,你给李龙川送礼,会不会还拿了回扣!”

    姜望老脸一红:“李老太君是送了我份见面礼!”

    重玄胜惊了一下:“你还见到了李家老太君?”

    “与李龙川试弦,恰巧遇上了。”姜望说着,取出玉盒递来:“许象乾说,这见面礼是都有的,倒非例外。”

    重玄胜接过玉盒瞧了瞧,啧啧称奇:“这可是石门草。天底下独一份,只石门郡才有!这草只生在石上,与天相争。所谓‘草生石门,至坚至韧’,是炼身塑体的好灵药。”

    边说边递回:“我就不打开看了,免得损耗药气。你须得尽快用了。”

    “怎么用?”姜望问。

    “生嚼!”重玄胜没好气道。

    姜望之前是不熟悉,不然断不会放过提升实力的机会。

    立即便当着重玄胜的面,打开玉盒,将那一株如碧玉般的草药取出,直接塞进嘴里。一口咬断,石门草草液流出,瞬间整个化掉,一齐流入喉间,而后散向四肢百骸,迅速又有丝丝缕缕的气力生出。

    这过程十分舒爽,整个人如在泡澡一般。

    重玄胜则泛酸道:“虽说是都有,但那许象乾师从名儒,本身又与李正书同样出身青崖书院,跟李家的情谊自是不同。李老太送你石门草,足见重视。”

    姜望懒得理会,细心感受身体。服用石门草之后,四灵炼体决大成后久未提高的肉身,约莫得到了半成左右的强化。

    “我倒是没发现,你竟这么受老人家欢迎的吗?之前悬空寺那老和尚也要死要活的要收你为徒。”

    重玄胜乱七八糟地道:“下次我带你去瞧瞧我家老爷子,你直接哄得他开心,让他把家主之位留给我得了,也省得我争得这么费劲!”

    姜望炼化尽石门草,没好气道:“正事还说不说了?”

    “唉。”重玄胜一下子没了劲,又瘫回椅子上:“还记得战争结束后,在青羊镇你跟我说的什么吗?”

    “你说恭喜我又赌赢了。”

    重玄胜有些颓然的道:“那时候我嘴里说没有到赢的时候,心里却觉得,战胜重玄遵是迟早的事。我以为我已经足够重视他,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但我现在才明白,面对这个人。不恐惧,不害怕,就已经是轻视了。”

    重玄胜说得垂头丧气,姜望反倒笑了:“怎么,你要弃子认输?”

    “我这么胖,上桌容易,下桌难。”

    重玄胜喃喃道:“现在,我重新开始恐惧他,害怕他,所以全力以赴,不敢松懈丝毫的、面对他!”

    不得不说,认真起来的这胖子,总有一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豪气。

    姜望想了想,说道:“李龙川收下了丘山弓,他很满意这份礼物,也表现出了交好的诚意。但是,我不认为他会正面对重玄遵做什么。再重的礼,也买不来那样的情谊。”

    “他满意就足够了!”重玄胜道:“我亦只需要这一点。我不需要李龙川做什么,也不管他会不会做什么,这事让别人去关注便是!”

    这个“别人”,当然是重玄遵。

    只是,送那样的重礼,难道只是为干扰重玄遵的视线吗?

    这怎么可能!

    只是重玄胜要卖关子,姜望便由得他,只问:“你在外转了一天,不仅仅是为了蹭闭门羹吃吧?”

    重玄胜又冷笑起来:“重玄遵这么大手笔,我怎能不让他欣赏一番好结果?怎么不给那些人一个表态的机会?除了我这张大脸,谁能接得下那么多灰?”

    “所以呢,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睡觉!”

    “睡觉?”

    “睡醒之后,去宫里!”

    “去宫里?”

    “明日你陪我去!”

    重玄胜有些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拖着肥胖的身躯往外走。

    “我重玄家兄友弟恭,陛下定是欢喜!”

第二十三章 东华阁

    重玄胜说是睡醒之后再入宫,当然不可能真睡到日上三竿。

    还在寅时,天还黑得透,便拉着姜望匆匆入宫。

    齐君年事已高,但治政仍然勤勉。

    在元凤之前,历代齐君通常十日一朝,甚至二十日一朝。

    而自今君登基以来,几乎每日都坐朝,一旬只休沐一日。已持续五十四年!

    放眼天下,也是勤勉之君。

    紫极殿是朝议之殿。

    在紫极殿前,有一阁,名曰东华。

    齐君一般坐龙輦于此稍事歇息,而后再入殿坐朝。

    当然齐君未必需要休息,但这已是一种习惯、礼仪,轻易不好改。而且在五十多年的坐朝生涯里,齐君已习惯在这个时间点,提前接收一些朝议信息。

    重玄胜与姜望,便在东华阁等候。

    重玄胜虽是世家之子,同时也是一介白身。姜望也只是区区一个青羊镇男。

    仅仅是一个在这里等候的资格,便费去了重玄胜极大的资源。为此投入的成本,说出去能吓死一堆人。

    至于觐见的请求能不能传达到齐君面前,是另一件事。

    齐君愿不愿意见他,又是一件事,

    而关于前事,姜望到了这里才知。

    今日值守东华阁前的,乃是青崖书院出身的名儒,李正书!

    说另一个身份则更明确,其人是李龙川的亲伯父。

    李龙川的生父李正言,是李老太君嫡子,本代摧城侯,李正书则是庶长子,未能继承侯位,但其人一心读书,现也是一方名儒。

    当然,齐国爵位承继中,嫡长继承是很重要的标准,但不是唯一标准。

    比如博望侯府,老侯爷就压根没考虑自己的几个儿子,直接在孙儿中选继承人,也没人能够质疑什么。

    ……

    却说齐君例行在东华阁稍坐,今日值守的李正书,陪了几句话后,便递上一册。

    上面都是他筛选之后,认为有必然让齐君看到的简要消息,这是他值守东华的权力。

    这权力很大,用好了很管用。

    因而值守东华阁,是一项很大的荣誉。有一个未见明文但众所周知的美称,是为东华学士。

    东华阁的小吏,早已向他汇报了重玄胜等在阁外请求觐见的事情。

    能让吏员冒着风险,把这种事情传进自己耳朵,那小胖子付出的代价可以想象。

    重玄家小辈相争的事情他亦有耳闻,但从来不予置评,小辈有小辈的世界,他这等层次,有他们的圈子。

    这小胖子此时在东华阁外的等待,说与不说,都只在他一念之间。也无人能为此苛责他什么。就连齐君本人,也没什么可说。

    李正书略想了想,还是低声道:“重玄家的小子,重玄胜在阁外求见。”

    重玄胜以名弓丘山相赠李龙川,就是为了这一刻!

    价值连城的丘山弓,只为换这一句话。

    这是属于重玄胜的豪赌!

    “重玄胜?”齐君停下翻看小册的动作,想了想:“噢,是浮图之子。”

    话题已经有些危险,但侄儿李龙川爱不释手的那把丘山弓,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假装不知道。

    李正书屏气两息,才道:“前一阵灭阳之战,就是重玄胜带兵斩了纪承的头,而今次与他随行的那个姜望,则夺了天雄纪氏的旗。”

    “唔。不错。”齐君微微颔首:“觐见所为何事?”

    “正书不知。不过……”李正书如实禀道:“近日重玄家两位小辈争家主,在临淄很有些风浪。”

    齐君面上看不出情绪,但问道:“其中一个,是那位‘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

    “想不到相士之言,也入陛下之耳。”

    李正书这话隐有劝谏之意。

    但齐君只摆摆手:“我那无邪孩儿,不是输给过军神弟子王夷吾?那王夷吾,不是还自陈不如重玄遵么?”

    李正书心道,你那无庸孩儿,也还输给过姜望呢。当然他也知道,姜无庸实在是不受重视的,齐君恐怕根本懒得关注这位十四皇子。

    心里想心里的,面上却正色道:“那只是王夷吾的自谦之词。以修为境界论,现在自然是重玄遵领先,但军神的这位关门弟子却打破了通天境极限,将自己的名字刻进了修行里程碑,是我大齐的荣耀。”

    “修行之路日新月异,今必胜昔。极限就是用来打破的,迟早还会再打破。”齐君说得轻描淡写,却有超迈一切的雄阔。

    话头只一点,便转道:“浮图之子,孤本不愿见。但或是老人顽心,既这重玄遵那般厉害,却也想瞧瞧,他这争不过的,是否来哭鼻子。”

    他看向李正书,瞥着他鬓角的微霜:“玉郎君,你说是见好,还是不见好?”

    李正书年轻时候,风姿盖国都,素有玉郎君的美誉。

    齐君这般称呼,亦是亲近之意。

    但李正书丝毫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只道:“见或不见,惟圣心独裁。”

    “你啊,就是太约束了些。”齐君略想了想,摆手道:“便宣见吧。”

    ……

    当宣口谕的太监宣完口谕,重玄胜二话不说,拔腿便跑,姜望亦紧随其后。

    因为卯时便要上朝,他们能够御前奏对的时间很紧张。

    宫中自是禁道法神通的,于重玄胜这般体型,跑起来便辛苦得紧了。

    也顾不得殿前失仪,气喘吁吁地跑进阁中。

    姜望倒是轻松得多,但也只老老实实地跟着低头行礼,而不敢有多余举动。连东华阁内的装饰都未能看清。

    在非重要时刻,一般很少用跪拜之礼,即便是臣子朝君之时。

    他们此刻倒是都站着,但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齐君。

    只从眼前余光,得见紫色龙袍一角。旁边还垂着一摆儒服,想来便是李正书了,或者也有可能是别人。

    这时便听一个苍老却极具威严的声音道:“跑得这般辛苦,为何还要跑啊?”

    是齐君的声音。

    姜望心中一紧,这话隐有敲打之意,既是说他跑得辛苦,亦是说他追赶重玄遵辛苦。最后都导致君前失仪的后果。

    伴君如虎,不知重玄胜会如何作答。

    但听得重玄胜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呼吸,而后才恭声回道:“为陛下辛苦,也就不觉辛苦。”

    齐君轻哼一声,似是带了些许笑意,但姜望并不了解其人,对这情绪把握不清楚。

    “明明是为自己辛苦,怎说是为孤?”

    重玄胜的声音愈发恭敬了:“天下事,皆陛下家事。重玄胜年虽未冠,亦以天下事为念。忧怀天下,如何不是为陛下辛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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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兄友弟恭

    东华阁里,重玄胜侃侃而谈。

    却听齐君冷笑一声:“小子夸大言。你才多大,怎敢说忧怀天下?”

    这时已有些严厉。

    姜望心想,这齐君心情变化也太快了些,还真是伴君如虎。

    但听旁边那胖子铆足了劲,洪声回道:“小子虽年幼,亦主导阳地战事,了却边侧之患,为大齐拓边三郡!”

    “小子虽愚钝,亦感怀国恩,为国效力,不计生死!”

    “小子虽痴肥,亦忠于国事,身先士卒,身披数创,为陛下斩将夺旗!”

    他说着,一把掀开衣袍,便要坦露当时斩将夺旗所中那纪承穿腹一箭。

    彼时那箭整支没入体内,入肉极深,重玄胜当时怒而拔之,伤口愈发惨烈。

    只是……

    隐隐听到齐君的笑声。

    姜望亦忍不住侧头看去。

    但见重玄胜身上肥肉颤颤,那曾经留下的惨烈创口,一时竟看不真切,瞧着十分不显眼。

    重玄胜还努力地去扒肥肉,想让它更清晰一些……

    “陛下。”重玄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道:“小子痴肥,有伤也难见。袍泽姜望,亦参与阳地夺旗,请裸其身,为陛下还原当日之战!”

    齐君声音有些异样,似在忍笑:“准。”

    重玄褚良曾说,重玄胜比重玄遵强的地方,就在脸皮。姜望深以为然!

    怎么就二话不说便脱衣服了呢?怎么脱了自己的还不够,还要脱战友的呢?

    我陪你进宫是干嘛来了?就为“裸其身”?

    然而姜望完全没有拒绝的资格,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甚至不用自己动,自然便有太监过来,为他除下上衣。

    然后东华阁里,齐君便见——

    一少年垂眸而立,因为觐见礼仪的关系,始终未曾抬眼。

    但其人眉眼干净,略显清秀,面容平和,并不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唯独嘴唇微抿,显出骨子里的坚韧来。

    以脖颈为分界线,脖颈以上和脖颈以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脖颈以上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脖颈以下……

    **白皙的上身,满是伤疤!

    纵横交错!

    刀伤,枪伤,剑伤……

    有新创,也有旧疤。

    这是一刀一枪一路搏杀至此的战士,而不是哪家被看护着长大的少年。

    以齐君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哪些伤是不久前才留下来的。

    尤其腹部那一条血槽,分明就是被箭术高手一箭擦肉而过,几乎已经剖开腹部,足见当时凶险。

    这可比重玄胜那几乎被肥肉盖住的创口有说服力得多。

    “赐紫衣一件,为壮士披身。”齐君这般说道。

    立时便有宫女捧上托盘,盘中叠着御赐的紫衣一件。

    并以纤纤玉手,为姜望将薄如轻纱的此衣披上,遮掩他一身伤疤。

    姜望仍不抬眸直视齐君,只微微躬身为礼:“微臣谢过陛下。”

    他现在是实封男爵,倒有自称微臣的资格。

    齐人尚紫,以紫色为贵。

    但齐君所赐紫衣,自然不是寻常衣物。不仅仅代表某种程度的尊荣。其本身材质即水火难侵,寻常刀剑不伤。

    穿在身上,甚至有极细微的加速道元凝聚效果。

    但,要不怎么说圣心难测。

    齐君只稍一沉默,便问:“那么,浮图之子,今日是来夸功的么?”

    重玄浮图,便是重玄胜父亲的名字。

    这是一个不便宣之于口的禁忌。

    这话问得直接,亦问得冰冷。

    重玄胜肥腻的脖颈间,有冷汗沁出。

    但他咬牙道:“重玄胜以微薄之功,来请陛下恩赏!”

    却是避过了所谓“浮图之子”的身份,也避过了齐君的警告,直接以本人的名义发声。

    表明这一切与其余无涉,皆出本心。

    气氛凝固了。

    整个东华阁寂静无声。

    就连李正书,也如雕塑般。更不用说那些太监、宫女。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向来只有君王给的,没有臣子要的。

    齐君的声音反倒不见喜怒了,只问道:“你要什么?”

    “我有一兄,单名为‘遵’,天资卓绝,自幼对重玄胜爱护有加!”

    重玄胜说到此处,李正书忍不住瞧了这胖子一眼,目中有些遗憾。

    但听重玄胜继续道:“相士余北斗许以‘夺尽同辈风华’,多少俊杰,尽皆拜服,可见其才!我亦敬之爱之!”

    “然而,徘徊三年,我兄境未再破。时人非议之,我心遗憾之!”

    “承陛下宏威,重玄胜血战不辞,幸得微功。敢以此功,求陛下恩赏,许我兄入稷下学宫修行一年,破境方出!以全我恭爱兄长之心!”

    听到此处,李正书眼中遗憾已转为惊讶!

    姜望心中赞叹!

    就连齐君,亦是眉毛一挑!

    谁也没有想到,重玄胜冒险请赏,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重玄遵!

    为自家兄长请赏,任谁都挑不出理去。

    更何况是稷下学宫的修行机会!

    然而重点在于时间,入稷下学宫修行一年,外事难问。

    也就是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重玄胜有足够多的机会,对重玄遵留下来的产业、势力,发起全面的攻击、掠夺。

    而重玄遵根本没有办法反抗。因为他将在稷下学宫里苦修整整一年,隔绝内外!

    这是神来之笔,天外飞仙的一步棋。

    直接掀翻了重玄遵的所有布局,将他这棋手钉住。

    唯一的变数只在于齐君。然而齐君有什么理由拒绝?

    齐君稍一沉默,即道:“兄友弟恭,孝悌之心,谁能多言?你即有此心,孤不能不许。”

    重玄胜拜倒在地,行大礼道:“胜铭感五内,拜服君恩!”

    姜望亦随之拜倒。

    齐君又道:“来人,再赐紫衣一件,为这爱护兄长的胖小子御寒!”

    这话里的欣赏,已不加遮掩。

    李正书本以为重玄胜只是倚仗功勋来告刁状,届时即便齐君念他战功,为他出头,此后也失尽君恩。

    却不想是行此一步。

    任谁都知道,重玄胜这话有多么荒谬。在内府境呆三年,也叫“徘徊”?众所周知,重玄遵是神通内府,一直在打磨神通,已经展现出的神通种子便有两颗,世人皆传他修有五神通,乃是天府修士。

    这样的人物,外楼境绝不是他的终点,他要的是稳扎稳打,步步坦途。就这,也已经快过了太多太多人。

    然而,重玄胜却以其人徘徊外楼之前为由,非常“贴心”的将他送进稷下学宫。

    但就如齐君所说,兄友弟恭,孝悌之心,谁能多言?

第二十五章 应棋

    齐君卯时上朝,辰时退朝。

    而在朝议之前,国主的“恩典”便会送到博望侯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罚不可避,赏不可辞。

    齐君既然许了重玄胜的恩请,以其人阳国战场的功勋换取重玄遵稷下学宫修行一年。

    重玄遵就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甚至于帝使一到,他便要即刻出发。

    重玄胜人马不歇,一路赶回临淄,屡遭碰壁,多迎冷灰。

    不惜以天下名弓丘山弓相赠李龙川,只求李正书御前一句话——这把弓原本可以换足够多筹码。

    乃至于狠下心来,用原本打算留给自己的稷下学宫修行机会,困住重玄遵一年。

    这还不必说耗了多大人情,换得去东华阁外等候的机会。又用了多少资源,才将话递到李正书耳中……

    这一番,付出不可谓不大,逆转不可谓不艰难。

    此等重要时刻,他当然不会错过。

    从东华阁出来,他便直接拉着姜望去了稷门。

    稷门是临淄西边南首门,西城门中,自南而北第一门。

    与东面北首门,东城门中,自北而南第一门。也即社门相对。

    社为土神,稷为谷神。

    大地承载万物,谷物供养万民。

    “社”和“稷”,都是礼仪所定,天子须得亲祭的。故社稷本身即有天下之意。

    社稷之门,自有其重要意义。

    东面对海,以地迎海暂且不表。

    而西面这稷门之外,就坐落着鼎鼎大名的稷下学宫!

    齐庭是将这稷下学宫,当做供养万民的粮食来经营的,视其为社稷之本,可见重视。

    耳闻已久,自赴齐来,重玄遵这个名字就一直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在耳中。

    而在稷门外,姜望才第一次见到他。

    此刻,尚在卯时。

    决定整个国家命运的朝会,仍在波澜不惊的召开。

    天刚微亮,临淄从秋日的夜晚中醒来。

    街上已经有零星的摊贩出现。

    无论超凡与世俗,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奋斗。

    姜望与重玄胜便站在城墙内,身后城门已开。

    城门守卒全兵全甲,目不斜视。

    而在长街那头,走来一个白衣男子。

    他的白衣穿得不甚妥帖,像是刚刚睡醒,便随意找了件衣服,往身上一披,因而很有些凌乱。在极重仪表的世家子之中,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然而他从长街走来,像一路梨花开。

    整条街只见他的风采。

    一对剑眉斜插入鬓,有一种跳脱的锋锐。

    眼睛漆黑透亮,像棋盘上定下大龙生死的最后两枚黑子。

    偏偏嘴角总噙着笑,像是谁家的浪荡公子,又将这种锋芒与凌厉掩去了。令他变得容易亲近起来。

    最能体现这种气质的,应该是他的鼻子。

    是那种青山明媚的高,却并不让人感到险峻。

    衣领处搭得随意,因能隐见玉碗般的锁骨,与其下鼓起的肌肉。

    无须重玄胜介绍,姜望自然而然便知这是谁人。

    此时才能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来,注意到在他身前引路的、东华阁的太监。

    这太监既是宣齐君口谕,也有监督重玄遵即刻入稷下学宫的责任。算得上是内廷里有些地位的,偏在重玄遵前面,瞧起来就如小厮一般。

    体型肥胖、笑容满面、看起来有些人畜无害的重玄胜,就在城门这边等着。

    待他们走近,才笑眯眯地道:“弟来为兄长送行。”

    重玄遵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重玄胜一会儿,嘴角翘起:“我的胖弟弟。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重玄胜张开双手,展现自己的身型:“弟弟吃得这般胖,就是为了让兄长不必刮目,也能看得到!”

    他是真发了狠。舍弃所有功勋,就只为送重玄遵进稷下学宫修行一年。

    他早前本想利用稷下学宫的修行机会,拉近与重玄遵的修为差距。而现在不得不将这机会拱手送出,反而加大两者之间的修为差距。

    只为了在重玄遵连番攻势下缓过气来,并一举反攻!

    在事不可为的情况下,索性放弃了个人修为的追赶,选择势力上的赶超。

    可以说,这一局,把灭阳之战所有的收益都赌了进去。

    而对重玄遵来说,人在家中坐,圣旨天上来。突然就被告知获得恩赏,得到了进稷下学宫修行的机会,时间是一整年!

    这意味着他对重玄胜发起的一系列攻势,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还没来得及最后落子屠掉大龙,整个棋盘就被人端走了,而后对手慢慢的下,自己只能干看着,甚至看不到!

    在稷下学宫修行一年,这的的确确是天大的好处。

    但比起整个重玄家来,孰轻孰重?

    重玄遵并未有恼羞成怒,仍只笑了笑:“以后还是要少吃些,太胖了对身体不好。”

    即使与其敌对,姜望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风度卓然,是一等一的人物。

    重玄胜拱手道:“谢兄长关心。”

    重玄遵亦回礼:“我还未谢过贤弟为我请赏。”

    姜望看着这异常温暖的一幕,心中只有四个字——兄友弟恭!

    哒!哒!哒!

    哒!哒!哒!

    彷如永远恒定,永远清晰的脚步声,从靠着城墙的那条路响起。

    而后一个极高的身影,便大步走来。

    他从熹微的晨光中走来,仿佛剖开了天色,渐而清晰、具体。

    黑色武服显得简单、干脆。

    长脸,高鼻,锐眸。

    正是在天府秘境外曾见过的,大齐军神姜梦熊关门弟子,号称当世最强通天境,打破了过往通天境极限的男人……王夷吾!

    这本是可以预见的事情,因而无论重玄胜还是姜望,都没有什么波动。

    唯独重玄遵,笑了。

    这是一个真正释放的笑容,倒不是说他之前与重玄胜谈笑就有多么虚伪,而是唯独此刻,这种笑容才是完完全全发自真心,敞开心怀。

    体现的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城里的这摊子破事,就交给你照看了。”重玄遵侧头看着他,笑道。

    王夷吾不苟言笑,只道:“你安心修行。”

    而后重玄遵头也不回,便白衣飘飘,往稷门外而去!

    走得随意,潇洒。

    竟再不多说一句话。

    东华阁的太监一刻未停,口谕即下,便动身赶至博望侯府。

    未经同意,在这太监的眼皮底下做什么事情,是对齐君的不敬。

    所以若要做什么、若有机会做什么,只能在东华阁的太监宣旨之前。

    能够在东华阁宣旨太监到来前,提前那么一会得知消息,这已是重玄遵手眼通天。

    而他选择了……通知王夷吾!

第二十六章 乐候醉酒

    重玄遵潇洒地走了,把重玄家族偌大的基业争夺,交托王夷吾暂为负责。

    看着他的背影,姜望意识到,一年之后的重玄遵再出来,必然石破天惊。

    在这一年内,若不能将重玄遵的势力击垮,就等于徒费工夫。

    届时重玄遵再不可能给重玄胜留一点机会。

    但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等艰难!

    城门守卒仍旧目不斜视,街上摊贩依然各自忙碌。

    在临淄,人们沉湎于各自的世界,无数的故事或事故演绎着。

    王夷吾以那种近乎恒定的步子,走到重玄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想死吗?”他问。

    面对着这位古往今来最强通天境,极有可能也是最强腾龙境的王夷吾。

    面对他的死亡威胁。

    重玄胜只笑了笑。

    “喝早茶吗?”他亦问。

    当然不是问王夷吾。

    旁边的姜望道:“当然!”

    “海棠春?”

    “有人答应请客了,换一家!”

    “那便还是红袖招,正好清了旧账!”重玄胜一语三关地说。

    “雾女琵琶已喝过,须再换一种茶!”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便离开这里。竟从头到尾,无视了王夷吾!

    王夷吾当然强,打破通天境极限,留名修行界历史的人物,怎会不强?

    然而无论重玄胜又或是姜望,谁是易与?

    他王夷吾再强,还能让这两人不战而降?

    想抖威风,却是找错了人。

    当初在天府秘境是如何回应的,今日已不必再重复。

    重玄胜的态度很明确。

    想要我死?

    放马过来便是!

    若说重玄胜特意来稷门守着,是为了在重玄遵面前志得意满一番,那真是看轻了他。

    他要瞧的,是重玄遵的应手。

    而得益于他行动的突然、紧迫,重玄遵的应对果然很仓促。或者说,即使是重玄遵这样的人物,在圣旨突然降下的时候,也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应对,只是做了甩手掌柜,将一切交给了王夷吾。

    这让重玄胜很满意!

    ……

    大清早的红袖招,正是恩客散场的时候。

    而重玄胜与姜望却这时候来喝花酒,着实令不少人惊讶莫名。

    待他们说明来意,表态只为喝早茶而来时,人们更惊讶了。

    红袖招虽独得绝顶妙品八音茶之三,但还真从未听说过有谁特意来此喝早茶的。

    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风月场,临淄顶级的销金窟!

    现今的年轻公子,却如此养生吗?

    无论如何,红袖招也不至于怠慢客人,更不消说重玄胜如此身份。

    两人坐定,重玄胜便道:“晨起当听钟,不若来一盏乐候醉酒?”

    红袖招独有的三种八音茶,其中一种,便是乐候醉酒,响的却是钟音。

    姜望听着便头疼,因为莫名其妙想起了苦觉:“我们又不是和尚,何故晨起要听钟?”

    重玄胜沉默了一会,才道:“不是和尚那个钟,是编钟!”

    姜望这才知自己闹了误会,但与重玄胜这等关系,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便道:“来一盏!”

    编钟乃是雅乐之器,只贵族得赏,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等级与权力。

    姜望以前倒还真没有机会听过。

    别看红袖招乃四大名馆,却也根本不可能摆出一套编钟来佐酒,有便是僭越。

    但有一盏能响编钟之音的名茶,无形便上升了格调。

    相传曾有一侯国名乐,乐侯深爱编钟之乐,常听钟下酒,最后也醉死钟前。

    这一盏乐候醉酒,便是取自此典。

    茶盏形如编钟,茶沸自击得乐。

    但听得其音清脆明亮,辽远悠扬,令听者心神也明亮也起来。

    听得重玄胜讲解典故,姜望起先并不明白,这样的音乐,为何会让乐侯醉死其间。

    但茶沸止歇,一曲方终时,心里陡然而生的失落茫然,令他顿时就有了理解。

    在那样明亮坦荡的世界里徜徉过,愈发会对现世绝望吧?

    茶入口时,犹在齿间叩了一叩,便如敲击编钟一般。

    那等美妙与明亮,便自齿间漾遍全身。

    姜望睁开眼睛,满眼是满足与叹息。

    他之所以对八音茶念念不忘,其实除却饮茶本身的享受之外,最重要在于,他在陪李龙川试弦之时,尝试将雾女琵琶音加入道术中,让他对爆鸣焰雀有了新的想法。

    这一盏乐候醉酒亦不虚此行,让他心神陶醉。

    强大本身即是更大的享受。

    道术有了新思路让他满足,然而要完成这思路,恐怕要喝满八音之茶才行。这价格又令他叹息……

    若不是八音茶一次只好喝一盏,免生冲突,反失其间趣味,他恨不得抓着重玄胜请客的机会,就此全部尝遍。

    重玄胜回临淄的第一天全是在碰壁,但第二天就展开凌厉反击。

    事实上回都第一步选择聚宝商会失败之后,重玄胜便意识到自己一举一动恐怕都被算定,常规手段不会再起作用,因而下定了决心。

    选在寅时入宫,就是为了不给重玄遵反应的时间。

    之所以这么大早上的拉着姜望来红袖招,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气王夷吾。

    而是故意大张旗鼓的享受,宣告他对重玄遵的“胜利。”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棋,也是非常明确的一个信号。

    重玄胜上桌对重玄遵发起挑战,本来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但都只是因为重玄遵没有认真对待。

    待重玄遵回过神来,甫一出手,便杀得重玄胜丢盔弃甲,眼看便要抵定胜负。

    重玄胜却走出天外飞仙的一步,端走了棋盘,接下来要自己跟自己玩。

    而重玄遵毫不犹豫换了个棋手,将一切交给王夷吾,自去修行。

    现在,棋局重新开始。双方重新落座,只是对手已经从重玄遵换成了王夷吾。

    看似没有什么改变。

    王夷吾也绝不是可以小觑的对手。

    然而……

    重玄胜与重玄遵的竞争,究其根本,是重玄家族家主之争。

    王夷吾他再强,也没有资格继承重玄家!

    这即是这一年里,重玄胜所拥有的绝对优势。

    乐候醉酒,一盏饮罢。

    重玄胜便问:“听说那个许象乾要与我交朋友?”

    姜望没好气道:“如果你还有名器相赠的话!”

    “便以你的名义请他来宴饮!还有李龙川!”

    重玄胜道:“我也请人,什么晏家、田家、高家、莫家!能请到的全部请!”

    “今日当饮酒。什么也不做,饮酒整日,狂欢整日!”

    让冷眼旁观者瞧一瞧各家态度的改变,很有必要。

    姜望自知这事的意义,因而只问道:“酒醒之后呢?”

    “我也要去找一个人。”重玄胜冷声道:“许放!”

    ……

    ……

    ps:赤心巡天写半年了,也几乎是裸奔半年。刚结束的限免,涨了快三千收藏,均订却只涨了二十多。心态完全失衡。

    我的付出和收获严重不成正比。

    从昨天到今天,没有写出来一个字。存稿还有四章。

    我知道这种状态不对。但我也没有办法。

第二十七章 阳光背面

    重玄胜大宴宾客,捧场的人很多,但分量足够的其实并没有几个。

    盖因他才刚刚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这消息不关注的人未必能第一时间得知。而在知道的人里,在了解到他接下来的对手是王夷吾之后,也未必就能对重玄胜有信心。

    李龙川和许象乾却是都到了,除此之外,也就是静海高家来了一个高哲,贝郡晏家来了一个晏抚。

    高哲与那个折在天府秘境的高京是堂兄弟,他的叔父是赤尾郡镇抚使高少陵,长相亦是典型的静海高氏长相,身形高大,鼻宽眼阔。倒不知那位静贵妃是怎样生得秀美绝丽的。

    而在有心人眼里,晏抚其实来头更大一些,他是前相晏平的嫡孙。

    虽则晏平已经去相位多年,但他对时局仍然拥有一定的影响力。这位老人一日未闭眼,就一日没有人敢轻视晏家。晏抚的长相相对温和恬淡,不那么具备攻击性。至于其本质如何,未能深交,倒还不能判断。

    至于其他的人,都没甚么好说的。

    那些未来的临淄城其他顶级世家公子,要么不在一个圈子,要么如鲍氏那般本就与重玄家不和。

    当然这些人过来参与宴饮,并不代表他们就彻底站到了重玄胜这一边。只是在重玄胜展现了自己的手段之后,他与重玄遵之间的胜负,又重新有了悬念而已。

    大部分的人是既不愿得罪重玄遵,也不愿得罪他重玄胜了。

    对于重玄胜来说,回临淄两天,便能把局面扳回现在的程度,就算是达成了目的。

    虽不能说完满,但一场宴请,倒也宾主尽欢。

    ……

    “推杯换盏酒意歇,自枕温玉辞宾客。”

    昔年公孙野随笔,写尽临淄风月。

    多少年岁流光转,未见失色。

    从日光初起,一直到夜色已深。

    众宾客走的走,留宿的留宿

    当最后一位宾客也转去休息时,在红袖招“浪荡”了整日整夜的重玄胜,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倒让那位以**为他作枕的佳人吓了一跳。

    “走了。”他喊道。

    有样学样,也枕着双美腿,实则心神沉在五府海里的姜望,亦立即睁眼起身,没有半分醉意,没有丝毫留恋。

    两人直接离开了红袖招。

    许放这个人,是一位有名的狂士。

    他最有名的事情,就是在一次宴饮中,痛骂聚宝商会。将这个庞然商会的名声踩在脚底。

    “铜臭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捆绑在聚宝商会身上。

    很多人有样学样,见到聚宝商会的人就故意掩鼻,以示太臭。让聚宝商会里的商人,都很抬不起头来。

    而当时,聚宝商会会主苏奢,对此一笑置之,除了一句“熙熙攘攘,为钱来,为钱往!”并未做任何回击。

    关于这件事,其实还有后续,只是并不那么有名。或者说,被有意识的掩盖了。

    很多人只知道许放是个狂士,桀骜不驯,知道他羞辱过聚宝商会,但并不知道他后来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只知道他后来突然就销声匿迹,除了“铜臭味”重提的时候,再也没有出现在临淄贵族圈子里。

    到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铜臭这个词曾经专指过聚宝商会了。

    ……

    临淄是天下雄城,是齐人的骄傲之地,荣耀之城。

    几乎所有的齐地顶级世家,都要在此有所经营。可以说这座城市居住着整个齐国半数以上的高级贵族,再加上各国质子、商旅,游学之人,纵横之士……

    临淄城以极具包容的风格接纳这一切,从而形成其独有的气质。

    但这座城市,不总是辉煌的。

    余里坊毫无疑问是全临淄最穷的地方之一。

    “据说在很早以前,这里是渔民聚居的地方。只不过随着岁长月久,慢慢才被讹传成了现在这个余姓的余。但其实这块地方,余姓人家并不多。”重玄胜兼任向导,给姜望介绍道。

    两人都乔装改扮过,为了隐藏行迹,也未带随从。只不过以重玄胜的体型,在这贫民之所,怎么也太显眼了些。

    姜望整个人裹在一件黑袍里,闻声讶道:“这里到临海郡还很远吧?渔民怎么生活?”

    整个齐国,只有三郡临海,静海郡便是其一,但其实也只有极少的海岸线,绝大部分的海岸线,都在临海郡中。

    “谁知道呢?”重玄胜摇摇头:“或许以前临淄离海没有这么远。”

    或许……很久以前,临淄是临海的。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那些尘封的历史待人挖掘,不过这两位都不是对无关事物有太多求知欲的人。

    兴许本身这里的人最早就是余姓,重玄胜花力气挖掘的所谓“渔里区”才是讹传也说不定。

    他们都没有提那些有可能存在过的渔夫,是在淄河讨生活的可能,因为自齐国开国之时起,淄河就是禁止民间捕捞的,这是载入齐律的禁令。

    夜色很深了。

    夜夜笙歌是富人的专利,穷人倒大多日落而息。因为饥饿、寒冷、病痛,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漫长的夜晚十分难熬。

    只不过在余里坊,倒还有一些幽幽的眼睛,在路边。

    准确的说,路边那些地方,就是那些人的“家”。

    下意识避开地上的污水,重玄胜对那些幽幽的目光视如不见。

    没有实力的依托,再歹恶的心思也只是笑话。

    这些眼神虽然大都带有最纯粹的恶,但没有谁付出行动。

    在卑贱的日子里,他们也培养出了生活的本能。敢大半夜来余里坊的这两个黑袍人,一看就不好惹。

    就如阴沟里的老鼠,见到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躲。他们对危险有自己独特的认知。

    靴子踩在污秽上的感觉是不怎么舒服的,姜望倒也没有抗拒到踏空而行。

    只是……

    “我以为齐都是不会有这些地方的。”姜望说。

    “临淄多的是机会,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睁眼看,愿意走过去,愿意抓住。只是纯粹救济的话,掏空国库也不够。”

    “那些小国才比较少这种地方。”重玄胜淡淡回道:“因为这种人早就被凶兽吃得七七八八了。”

    姜望默然一阵,转问道:“许放会住在这里?”

    资源是有限的,这道理也不必重玄胜再讲。

    只是,再怎么样许放也是超凡修士,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沦落到这种地方来才是。

    重玄胜没什么感情因素的陈述道:“道心碎了!大小周天崩溃,通天宫瓦解。”

    名士许放当然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就连路过都不太可能。

    但一个废人,住在这里就很合理。

    残酷的陈述。

第二十八章 余里坊

    两人几乎转遍了整个余里坊。

    情报中的地址似乎并不准确——余里坊北面进去第四条小巷最里面那个窝棚。里面只蜷着一个快死的老人,这年纪怎么也不会是许放。

    因为事先从未接触过许放,姜望唯一的寻踪觅迹类道术追思也无从入手。

    在重玄胜那边亦是如此,他已习惯了用重术碾压一切。

    “情报准确吗?”姜望忍不住问。

    “事情是请七指叔做的,他是叔父的老部下,军中斥候出身,应该不会错。”重玄胜说着,忽然一拍额头:“眼睛小就是不行,把人小看了!”

    他倒是擅长自我批评,以至于很多时候姜望想嘲讽他也无从入手。

    说他胖、眼睛小,他根本无所谓,而且他自己说得比别人频繁多了。

    “你是说……”

    “许放虽然已经废了,但是眼界还在。未必没发现有人调查他……但这是好事!”

    说明他还有心气,还有想法,这当然是好事。

    重玄胜又往回走,找回那个窝棚,老人仍旧蜷在那里。

    重玄胜摇了摇他,缓了好一阵,老人才睁开眼睛。

    “之前住这里的人呢?”重玄胜问。

    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分不清是污垢还是老年斑点。

    那双浑浊的眼睛就那样看着重玄胜,动也不动,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死气沉沉,这个词是最直观的形容。

    杀了他也可以,不杀他就这样活着。生或死,没有什么差别。

    一切基于人欲人性的方法,对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太大作用。

    “有意思。”

    重玄胜点点头。转身便往外走。

    随意叫醒一个在某处墙角酣睡的乞丐,直截了当的问:“想吃烙饼吗?”

    回应他的,是肚子咕咕的声音。

    重玄胜回身指道:“之前住那个窝棚里的人现在在哪?帮我找出来,你一辈子都有烙饼吃。”

    乞丐眼睛转了转,但并未动弹。

    很明显,他并不相信。

    尽管饥肠辘辘,但早已受够这些贵族的谎言和戏弄。

    重玄胜眼里有些怒意,不过并没有做什么。以他的身份,还不至于跟这些人计较。

    “看来建立信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看向姜望,叹了口气道。

    姜望走了过来,看着这乞丐道:“你站起来,我给你一锭金子。”

    乞丐更是无动于衷。

    仓!

    姜望长剑出鞘,剑指着他,寒光隐隐:“站起来,或者我切断你的腿。”

    这杀气如此真实。

    乞丐一个激灵便站了起来。

    姜望还剑入鞘,取出一锭金子,放在他手里:“你的了。”

    乞丐呆呆愣愣的,犹不知是什么情况。

    姜望温声道:“你可以验验真假。”

    他这才大梦方醒般,用牙咬了咬。

    “现在,帮我去找我要的那个人,找到了,再给你一锭。我不在乎金子,只在乎说过的话能不能兑现。”

    乞丐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重玄胜啧啧称奇:“封了爵之后是聪明多了!”

    姜望瞥了他一眼:“你比我聪明,但是你很心急!”

    是啊,如何能不急!

    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要在王夷吾的照看下,击垮重玄遵的势力。

    这几乎是天方夜谭般的事情。

    看似大宴宾客,从早到晚,尽显从容。其实早已心急如焚。

    耗费了难以计算的代价,才将重玄遵暂时请离棋局。

    然而他其实从未真正战胜过重玄遵!

    一年之后,重玄遵强势归来,势必摧枯拉朽。

    稷下学宫可是号称齐地龙门的地方,而重玄遵本就是“龙”!

    “你不急吗?”重玄胜问。

    “当然急。但我已经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极限。在此之外,急不来。”

    “你这心性,倒是个修道的种子。”重玄胜说。

    “我小得只能拎起木剑的时候,就有人这么夸过。不是什么稀罕的赞美。”姜望淡然极了:“还不去追许放吗?”

    重玄胜笑笑便走,但脚步并不快。

    如果许放真的躲了起来,真的还对这个世界有所思考,其人必然也能知道,他逃不过就游荡在这里的、那些幽幽的眼睛。

    走了没几条巷子,便听到异响。

    “谁?”

    重玄胜回过身,见得一个黑影从角落里钻出来,往外跑。

    这动静的故意成分未免有些明显,但重玄胜并不在乎。

    伸手一探,那无形无质却切实存在的力量,便将那黑影“拉扯”到了面前。

    此人乱发垂面,乌糟糟的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子。穿得也破破烂烂,浑身发出酸臭。倒是一双眼睛,还很灵活。

    被重玄胜拉在身前,他倒也没有惊恐乱叫,只哑着嗓子问道:“重玄家?”

    倒也不必再问是谁了。

    除了许放,这地方还有谁能认得出重术?

    重玄胜松了手,任他落在身前:“许先生,你让我找得好苦。”

    “嗬嗬。”许放喘了两声,用手搭了搭乱发:“你看我哪里像先生?”

    他的声音很沙很哑,难听得让人皱眉。

    重玄胜负手道:“我愿意让你是,你就是。不像也是!”

    “不管你这么辛苦是因为什么事情,你都找错人了。”许放垂着眼睑,没什么波澜地说道:“我现在只是等死罢了,什么也做不了。”

    看起来的确是心如死灰。

    重玄胜却异常冷酷地问:“那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早就该死了,却还没有死。

    生不如死,却不肯死。

    自然是因为,心有不甘,心中有恨!

    “你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你。”许放说:“我已是一个废人。”

    我是一个废人,所以你帮不了我。我是一个废人,所以我帮不了你。

    这当中的绝望谁都能听懂。

    “你以前的确是一个废人,但你现在,没那么废了。因为我是一个能让废物发挥作用的人。”重玄胜说。

    许放说的是,‘我已是废人’,也就是说,在现在的境遇之前,曾经他并不是个废人。这是他为自己保留的一丁点的自尊。

    但重玄胜毫不留情地将其践踏了。

    “你很残忍。”许放说。

    “所以,你应该对我有一点信心了。”重玄胜说。

    许放发出一声不知是哭是笑的干嚎,又怕惊动了谁似的,咽了半声下去。

    ……

    走出余里坊没多久,姜望想了想,让重玄胜和许放稍候,又独自折身回去。

    当他找到那个乞丐的时候,乞丐猛地往后一缩,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生怕他言而无信,回来抢金子。

    姜望看着他道:“我特意来找你,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把金子交上去,你能过上一段不错的日子。如若不然……你会死。”

    同情心这种东西,余里坊是没有人相信的。

    但这个异常干净的少年看起来如此不同。

    这乞丐想了想,忽然爬到他面前,连连磕头:“您带我走吧,大人,以后我跟着您!我什么都肯做!”

    然而。

    姜望摇摇头,直接转身离开了这里。

    “这个世界很残酷。你没有用。”

第二十九章 国人不杀名士

    摧毁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

    苏奢提供了非常残忍的其中之一。

    许放曾是真正的名士。他学问精深,贯通儒道,极擅名家之术,辩才无碍。

    许放之“狂”,临淄尽知。

    他骂过的人,岂止苏奢,岂独聚宝商会。

    上至太子,下至各地郡守。近至齐国权贵,远至牧楚——他还真骂过楚君。

    只要看不过眼的,觉得不公的,他就骂。

    毫无疑问,他得罪过很多人,但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因为他很有名。

    “名”之一字,从口从夕。古人走夜路时,看不清彼此,就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以让对方知晓。因而有此字。

    所以“名”的意思,就可以引申为夸名以广为人知。

    许放深孚众望,品格亦可称一声高洁。

    其人寒门出身,早年还在三鼓书院读书的时候,书院院长为了巴结权贵,私下更改院比文章名次,将名次靠后的权贵之子提到第二,原本的第二则被挤了下去。

    这是本与许放无关,因为他是第一。

    但他得知此事后,怒而撕书,发誓终身不与弊者同列。

    很多人信奉的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而许放,维护的是整个书院的正义公理。

    儒士毁书是大罪过,他一度甚至要被废弃文名。

    但这事影响太大,惊动了时任国相的晏平。

    晏平亲自过问,后来整个三鼓书院都被裁撤,许放也因此名传天下。

    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名士,所以他对聚宝商会的攻击才那样立竿见影。一句“阿堵物”,一个以袖掩鼻,直接将聚宝商会的名声打落谷底。

    而苏奢是怎么做的呢?

    除了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话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如此过了整整七年,久到许放可能都不记得自己骂过聚宝商会了。因为他嫉恶如仇,骂过的人和事太多太多,聚宝商会算老几?

    许放常年混迹临淄,但他的老家,却在齐都西北方向的辛明郡。许家本是寒门,因为出了许放这样一个人物,在当地过得倒也算不错。

    七年之后的许放,正在景国参与一场辩经。

    而聚宝商会的生意已经越做越大。在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掌控了许放家乡辛明郡松城城域的七成生意。

    苏奢一声令下。

    整个松城,没有一家商户肯卖东西给许家。

    柴米油盐,买什么都是天价,根本掏不出钱。

    许家人给许放写信,但这封信在驿站徘徊了十余日,就是寄不出去。

    许家人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后来甚至尝试着想要一路乞讨到临淄,但所过之处,封门闭户。

    任何一个拒绝施舍的人家,聚宝商会给予赤金一两,时人称之为“闭户金”。

    仅就这项支出,聚宝商会就耗金十万两。

    而如此巨大的支出,换来的就是——

    太平时节,许家全家活活饿死!

    上至七十三岁的老母亲,下至操持家务的妻,三岁的儿子。

    无一幸免。

    而从始至终,苏奢的人都没有碰过许家人一根手指头。

    直到这个时候,那封家信才神奇地飞速送到许放手中。

    但等许放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时候,许家已经只剩他一个活人。

    要告也无从告起,也没人肯为他出头。他发了狂地打上门去,但被聚宝商会轻松制服,连苏奢的面都没能见到。

    只留了一句话给他,说是“国人不杀名士”。

    许放当场道心崩碎,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此事之所以没有流传开来,一是聚宝商会有意遮掩,二是松城人自知不义,缄默不语。

    有人质疑,在太平时节,许家人怎么会因为买不到食物而饿死。

    是不是聚宝商会暗下杀手。

    苏奢有一次回应:“许是缺了些阿堵物!”

    那一句“吾观以阿堵物臭人者,未有如聚宝商会也!”至今仍有人提起,只是说这句话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

    将许放带入暗地里控制的一家客栈中,重玄胜第一件事便是让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惨一点不是更好吗?”许放问。

    姜望看了他一眼,明白这人恐怕从未放下恨意。他潦倒在余里坊,和乞儿为伍的时候,只怕心心念念,想得都是如何报复。

    为此,他不惜过得更卑贱一些,好让那迟迟未至的报复,更猛烈。

    “你难道还指望有人为你主持正义?”重玄胜皱眉道:“我不要你卖惨,我要你的名士风度,狂士傲骨。”

    他费尽心机将许放找出来,当然不是因为正义。

    所谓的正义,当年也未能保住许放。

    事实上如果不是聚宝商会突然背后插刀,他根本不会想起这茬事来。许放是谁,有多可怜,与他何干?

    “我不明白。”许放哑声问道:“你想怎么做?”

    重玄胜不答反问:“你有本事复仇吗?你有什么计划可以击垮聚宝商会吗?”

    许放沉默。

    即使遍是污痕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也足能够感受到他的痛苦。

    “那就去洗澡。”重玄胜说。

    许放于是转身,真就去洗澡了。

    重玄胜告诉他,他只需要听令就行。而他别无选择。

    在余里坊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来的人,只有重玄胜这一个。

    至于“尊重”?

    这种事情他早已不需要。他只要复仇。

    曾经他自然是一怒便起,拂袖则去。像重玄胜这种所谓世家子弟,他许放能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

    但是所有的曾经,都不复存在了。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儿子,一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

    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一个无望复仇的,复仇者。

    ……

    “走吧。”

    看着许放离开,重玄胜说。

    姜望问道:“好不容易找到他,如果要做什么,不抓紧点时间吗?”

    “再怎么抓紧时间,也需要给他时间。他躺在地上太久,已经忘记了怎么做人。”

    重玄胜把窗子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然后关上窗子往外走:“天已经快亮了。让他休息一整天,我们明日再来。”

    姜望担心许放得不到承诺,自己做什么蠢事,便问道:“不跟他交代点什么吗?”

    重玄胜只摇摇头:“我相信他有足够的耐心。”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倘若现在的许放连这点耐心也没有了,那便一点价值也不剩。

第三十章 八月十五

    八月十三日,一记釜底抽薪,将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重玄胜在红袖招大宴宾客,志得意满。

    八月十四日,重玄胜大摇大摆回了博望侯府。与他同进同出的姜望,则留在重玄胜的霞山私宅里,整日未出。

    这是聚宝商会程十一得到的情报。

    当初她押宝重玄遵的时候,是怎么也想不到,重玄遵刚刚出手,落子凌厉凶狠,但几步棋还没下完,人已经去面壁了。

    由此,重玄胜的反击便可以预见。

    对于重玄胜的报复,她本是持乐观心态的。聚宝商会怎么说也是齐国实力前二的商会,区区一个重玄胜,在无法调动重玄家力量的情况下,根本不能把聚宝商会怎么样。

    她甚至觉得,重玄胜根本就不会对聚宝商会出手。反而很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来重新争取与聚宝商会的合作。

    而她仍然更倾向于一年后的重玄遵。

    在早先做出选择时,聚宝商会就切实做了全方面的考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重玄遵都不可能输。

    这一点在重玄遵主导家族以日照镇抚使置换崇驾岛十年开拓权之后,得到了确认。

    可以说在正面的对决中,重玄胜毫无胜算,不然他也不至于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将重玄遵送走。

    然而,要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瓦解重玄遵的势力,这怎么可能?

    尤其对手是王夷吾!

    很多人心里甚至都觉得,很可能重玄遵还未出来,重玄胜就已经被王夷吾摆平了。

    但苏奢打碎了她的乐观想象。

    苏奢认可重玄遵更值得押注的判断,但同时确定重玄胜一定会对聚宝商会出手。

    “并不是因为你们撕破了脸,面子只是小事。如果连我们这种级别的盟友转投都无动于衷,他拿什么压服人心?”

    苏奢如是说道:“只要他还有意与重玄遵相争,就绝不可能放过聚宝商会,这是根本矛盾。”

    程十一叫苦道:“院长。我时刻都叫人盯着他呢!但毕竟不能太贴近,那位侯爷杀性太重,偏竟是支持他的。”

    苏奢是一个面目儒雅的中年,像一个先生胜过像一个商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自己开了一家书院,自任院长。

    相较于“会主”,他更喜欢别人称他“院长”。

    听得此言,他只摆摆手道:“我们不拿他怎么样,定远侯就不会拿我们怎么样。重玄遵亦是他的侄子。”

    “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苏奢轻叩扶手:“他想要做什么?”

    程十一屈指卷了卷头发,也只有在苏奢面前,她还偶尔会露出少女时候的情态。揣摩着道:“他就待在博望侯府,瞧着是想趁这段时间,哄好重玄家老爷子吧?”

    “那个叫姜望的,真就未出门?”苏奢又问。

    “此人是重玄胜绝对的心腹,不可小觑。”

    他们也是事后才知,重玄胜就是通过姜望,送弓李龙川,从而搭上了李正书,有了那一番御前奏对的机会。

    “真真未出门!”程十一叫道:“重玄胜那栋私宅咱们倒是放了人进去,只难得递话一次。那个叫姜望的,就黄昏时开窗看了会山景,整日都在房中。”

    苏奢想了想,缓缓道:“先盯着吧。这段时间把账本该清的清,不要落下什么把柄。另外,派人去问问王夷吾,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不管怎么说,重玄胜能走出这一步棋来,我们便绝不能再掉以轻心。”

    重玄胜到底准备怎么做?

    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

    然而答案只在这个胖子心中。

    ……

    八月十五,恰是中秋。

    亲友团聚之时,也是一月一次福地挑战的日子。

    在用尽全力之后,姜望依旧是毫无悬念的战败了。

    从泉源洞,掉到福地排行三十五的金精山。每月产功只剩六百五十点。

    时至今日,姜望仍不知这福地的价值在哪里。早前觉得产功还算多,随着匹配战排名越来越高之后,渐而这点份额的功已不能满足。

    好像更多只能当成每月一次与强者过招的机会。

    然而如此多的高手对福地挑战趋之若鹜,除了最早几次弃权外,几乎每个福地挑战日,后来者都十分准时的来挑战。

    要知道,能够轻松击败现在的姜望,这种程度的强者,哪一个时间不宝贵?他们仍然每个月都留出时间来参与福地挑战,足以证明太虚幻境福地的价值。

    只是现在姜望还未能发掘罢了。

    从太虚幻境中出来,已过正午。

    “很准时。”姜望想。

    再过几个时辰,推开窗,不必出门,就能欣赏临淄七景之一的“枫霞并晚”。

    房门在这时被打开,侍女端着酒菜进来。

    当侍女拿着食盒出去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窗子也推开了。

    一个与姜望身形极像的人,背窗而坐,自斟自饮,似是在等待胜景。

    但他已不是姜望。

    ……

    乔装出了霞山私宅,几番周转,确定不会有任何人能跟上之后,姜望才回到前晚去的那家客栈里,与许放见面。

    梳洗过后,又养了一日。再见面时,许放已截然不同。

    虽则因为修为尽废,这些年又风餐露宿,以至于整个人皮瘦骨瘦。

    但往那里一站,气质便出来了。

    容貌清癯,真有几分风采。鬓角微霜,反倒显出阅历。

    只能说,不愧曾是一时名士。

    让姜望心中暗暗感叹。

    然而他也毫无废话,按照重玄胜的计划,直接就说道:“你现在便去请罪。”

    许放闻言,并未有什么难以忍受的表现,好像怎么做都可以接受,只是淡淡地问:“向苏奢吗?”

    姜望摇摇头:“向太子。”

    许放沉默了一会:“虽然我不知道我如何罪了太子,但我会配合你们。我要认什么罪?应该怎么说话?有多少时间可以记下来?”

    他絮絮叨叨,看样子非常想抓住这次机会:“现在就去长乐宫?”

    “不。”姜望说道:“是青石宫。”

    许放神情一震。

    长乐宫是齐国太子姜无华的住处。

    而青石宫里,居住的人是……

    废太子,姜无量!

第三十一章 乏见血色

    齐国现在的太子姜无华,其实是齐君次子,居长乐宫。

    而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也就是皇长子,名为姜无量。

    许放当然得罪过太子,但得罪的却不是姜无华,而是已经被废了的太子,姜无量。

    他当年骂天骂地,何止区区一个聚宝商会,他是连当时的太子也骂过的。

    对于废太子姜无量,许放自然不必再问该怎么认罪,他多的是名目可以认。

    但他还是微垂眼睑,问道:“认哪条罪?”

    姜望回道:“你当初骂什么骂得最狠,就认什么罪。”

    “……知道了!”许放说。

    姜望看着他道:“你离开之后,这家客栈就会关闭。除了我和重玄胜,没有人见过你。”

    许放当然能够明白这话的意思。

    十八年了,从自厌自弃,到绝望,再到绝望中生出一丝希望,再又湮灭。反反复复,生不如死……他等的是什么,有时候他竟也忘记。

    靠自己是报不了仇的,他非常清楚。但哪怕是作为一件武器,哪怕只作为一个废物利用的器具,谁能够用好他呢?

    在听到青石宫这个地方之后,他竟窥见天光!

    仿佛在漫长无际的黑暗里,忽然有一只手伸来,一巴掌扯下夜幕。

    只是……

    许放用那沙哑得如牙床在地上缓慢挪动的声音,说道:“我当年骂聚宝商会,虽然有庆嬉老儿的引导,但的确是出于公心……”

    他始终没有抬起视线,仿佛不敢看人。

    “你说……”他问:“他们还在怪我吗?”

    庆嬉是四海商盟的盟主。

    聚宝商会作为后来者,在追赶四海商盟的过程里,并不光明。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就如何堂皇了,但总归面子上已经做得很好。

    许放当年骂聚宝商会,就是因为知晓了其间的一些肮脏事情。

    而这些事情,都是庆嬉有意无意的透露给他的,也确是事实。

    之所以许放说起庆嬉亦如此怨恨,实在是因为,他当年骂聚宝商会,虽是公心,但也事实上做了四海商盟的陷阵卒子,帮了四海商盟。

    但在事后聚宝商会对许放的报复中,四海商盟从始至终保持了缄默。这实在不是说得过去的事情。

    而许放所问的“他们还在怪我吗?”,其中的那个“他们”。

    指的自然是受他连累,被聚宝商会报复至死的家人……

    他已经没有人可以问,而只能问眼前的这个少年,即便他如此陌生。

    但姜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资格让许放去谅解任何人,他也没有资格代表任何人原谅许放。

    最后他只是说道:“你是出于公心,这件事我知道,重玄胜也知道。但也许,永远只有我们知道。”

    “这样啊。”许放点了点头,倒没有什么别的表情。

    “谢谢。”他说。

    谢谢什么?谢谢我没有骗你?谢谢我们在报复聚宝商会的同时,顺便帮你报仇?

    姜望想了很多很多。

    但他最终只深深地看了许放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

    博望侯府。

    重玄遵什么也没带走,披了件衣,潇潇洒洒便去稷下学宫了。好似对家族里的事情毫不介怀。

    但重玄遵一走,重玄胜便住了进来,缠磨了老爷子一整天。

    他亦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博望侯府自然也没人敢给他脸色看。

    老侯爷重玄云波的儿辈全都在外间自住。

    孙辈也只有重玄遵、重玄胜两人有资格住进来。

    重玄遵走了,重玄胜便是此间少主。

    到了第二日中秋,早晨陆续有人来给老侯爷请安。

    年节的时候,那些堂爷叔伯什么的总归是要来府上一趟的。大多也是放下礼物,说两句话就走。

    重玄胜父亲这一辈,有亲兄弟四人,他父亲重玄浮图排行第二。重玄遵的父亲重玄明光则是老大。老三也早已亡故了,老四在外地任职,并不在临淄。

    重玄褚良则与重玄明光、重玄浮图等人是堂兄弟。

    中午用过饭,一家人坐在一起喝茶。

    重玄胜便嬉笑着邀老爷子去他的霞山别院,瞧一瞧枫霞并晚的胜景。

    老爷子只是笑着,任重玄胜在那里絮叨,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不是我说你,小胜。你这次太过分了些。”一个声音忽而说道:“老爷子平时最疼你哥哥,你怎忍心将他往稷下学宫一送就是一年?”

    在这个时候能用这种语气批评重玄胜的,自然只有重玄遵的父亲重玄明光了。

    这人名字大气,也有一副好皮囊。不然生不出重玄遵那样英俊的儿子来。

    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犹然面色红润,只如四十许。看起来倒比他的堂弟,五十出头的重玄褚良年轻得多,当然实力上自是远远不如。

    重玄胜闻声只是笑:“伯父,您这话可说得没趣。我把这般好的机会让给遵哥,是为咱们重玄家的未来牺牲,您做长辈的没有偿补倒也罢了,怎么反说我过分?”

    他回头看着重玄明光:“您要是觉得这叫吃亏。也想办法把我送进稷下学宫可好?叫我待两年!”

    重玄明光一下窒住,他哪有这本事?

    作为侯府嫡脉长子,他要是个有用的,侯位不至于轮到重玄遵和重玄胜争。

    重玄胜岂是个得理饶人的,又转对老爷子道:“爷爷,您评评理?”

    重玄云波今年已一百零五,须发皆白,精神倒是还好。

    只瞧了重玄明光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重玄明光悻悻然不吭声。

    这也是他不愿住在侯府的原因,在外面怎么说也是个老爷,到哪里都是座上客,但在博望侯府里,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被训得像个孙子似的。

    老爷子既然说过话,重玄胜倒不好继续穷追猛打,只重复先前的话题道:“枫霞并晚,云天一色。胜景可是难得,一年只此一回,爷爷真不去瞧瞧么?”

    老爷子抬了抬手:“老夫戎马一生,临老了,竟乏见血色。”

    这便是明确拒绝了。

    重玄胜很有些做作地叹了口气:“孙儿还邀了不少好友,都极仰慕您的威名,想听一听您的威风故事呢!”

    老爷子只是笑。

    倒是重玄明光又卷土重来,冷声哼道:“小胜可莫要在外面乱扯博望侯府的旗,听说前日你在红袖招以博望侯府的名义大宴宾客?这像什么样子?老爷子年纪大了,可经不起折腾。”

    重玄云波当时白眉就跳了跳。

    瞧瞧这说话的水平!

    重玄胜简直爱煞了这伯父。

    当然面上很气愤:“我邀几个朋友赏景,怎么就叫乱扯侯府大旗了?伯父若是有意见,不如您去帮忙主持一下?倒瞧瞧我像不像样!”

    这很像是气话。

    重玄明光想了想,重玄遵如今不在,年轻一辈也就重玄胜能代表博望侯府了。他的确应该帮儿子盯着重玄胜,也免得这小胖墩借机发展起来,威胁到儿子的继承人位置。

    念及这些,便故意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顺水推舟道:“伯父倒不是对你有意见,只你毕竟太年轻了些,外间有些人……唉,不说也罢。这样,伯父便抽时间出来,去你的霞山别府坐一阵,为你把把关!”

    “咳。”老爷子这时候咳了一声:“小辈之间聚着,你去做什么?”

    重玄胜便贱么兮兮地瞧着重玄明光,一副看他好戏的样子。

    重玄明光毕竟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就算是自己的亲爹,动不动就训斥他,他脸上也挂不住。

    因而梗着脖子道:“场面上的事我懂,现在年轻人花耍的,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如何主持不得?”

第三十二章 枫霞并晚

    要说这重玄明光,当年的确是花丛中的领袖,风月场上的班头。

    说一句现在年轻人玩的,都是他玩剩下的,倒也没什么不妥。

    见他这般说,重玄老爷子心里暗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了。

    点一句已是极限,再多说,这一碗水就没有端平,倒平白让孙儿怨尤。

    他一生见惯了风浪,如何不知重玄胜近日必有动作?

    他今日去了霞山别府,很可能就为重玄胜撑了腰,所以他不肯去。在两个亲孙子的竞争中,无论他内心偏向谁人,都是断无可能亲自下场的。

    倒是重玄明光这个蠢货,一大把年纪,全活在女人身上了,连这都看不明白,还巴巴地往霞山别府凑。

    劝他几句,还以为他爹打压他。

    见老爷子没了兴致,重玄胜于是起身告辞,引着重玄明光往霞山别府而去。

    重玄明光这个人,用一个词来形容,便是“眼高手低”。

    只一件事便可见端倪。

    当年他作为重玄家嫡脉长子,又生下长孙。满以为自己是妥妥的下任博望侯了,志得意满的给儿子取名,取了一个唯我独尊的“尊”字。

    要是在寻常人家倒也罢了,顶多就是雄心壮志了些,但重玄家是什么人家?

    那是齐国顶级的世家。

    不避讳的说,是有冲击“唯我独尊”的实力的!这叫大齐皇室怎么想?

    还是重玄云波老爷子出面,亲自给改成了“遵”字。

    齐国只能有一人独尊,那就是姜氏国主。

    喻示重玄家的孩子,要做那个追随至尊的人,做一个跟从者。

    这是一种自晦和告诫。

    可惜重玄明光一直不能懂。为自家老爷子强行改他儿子名字的事情,还闹了许久别扭。

    ……

    接到重玄胜邀请的,非独是重玄明光。

    李龙川、许象乾,高哲、晏抚,这些自不用说。就连四海商盟的付缪,亦收到了请柬。

    “这胖子欺我太甚!”

    四海楼中,付缪怒将这请柬弃之于地。

    作为四海商盟唯十二的一等执事,被重玄胜割下一只耳朵,是他毕生之耻。

    但战后重玄家势力再涨,重玄褚良已经成了定远侯,他更不敢表露怨怼。

    在他看来,重玄胜请他去霞山别府赏景,分明就是为了羞辱他。

    这时,一只皱纹横生的手,将这张请柬从地上拾起。

    这是一个瞧来十分衰老的人。

    微弓着背,满脸沟壑,在密集的皱纹中,还生有老人斑。

    他弯腰似乎很艰难,起身也是。

    付缪却慌忙迎上:“盟主,您怎么来了?”

    此人便是四海商盟之主,庆嬉。

    齐国向来倚重商家,而四海商盟乃是齐国历史最悠久的商会,底蕴可想而知。虽则近年来声势渐衰,隐被聚宝商会后来居上,但也没有谁敢真的小看他们。

    庆嬉慢条斯理地扯开请柬,细看了看:“枫霞并晚……说起来,又是中秋了啊。”

    付缪说道:“重玄家那胖儿的请柬,怎值得您一看?”

    庆嬉合上请柬,吹了吹上面的灰:“凭他在东华阁落下的那一子,我便该好好瞧瞧他。”

    付缪脸色不自然道:“说不上胜负呢,军神关门弟子又岂是轻与?”

    老人并不搭这个腔,只将请柬收起,说道:“你若不去,老夫便替你去一趟好了。”

    付缪大惊:“您要去那胖儿的霞山别府?”

    “去,为什么不去?”庆嬉慢吞吞道:“如斯美景,老夫这辈子,还能看几次?”

    ……

    霞山附近的宅子其实不少,但重玄胜的购置的宅子无疑是观景最佳之处。

    一说霞山别府,便是这处了。

    却说霞山别府中,高朋满座。

    宴席直接在一处阔院中摆开,对面就是红枫满山。

    本来只是几个世家公子,不便拂了重玄胜的意,抱着宴游的心思来转转。

    但在李正书和庆嬉都亲自出席之后,宴会宾客陡然上了一个层次。不仅仅是世家公子,便是各家正当权的一辈,也来了不少人。

    摆了足足五桌!

    侍女上菜如蝴蝶穿花,各地佳肴次第摆上。重玄胜是个惯会铺张的,当然不会吝啬。这些席面放到哪里都拿得出手。

    重玄明光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枫霞并晚美则美矣,年年都有。霞山也不是只有重玄胜这一栋宅子。这些人都是捧谁的场?

    在他看来,自然都是捧着重玄家!如今的重玄家,一门两侯,何等风光!临淄人岂有不追捧的道理。

    趁着重玄遵不在,重玄胜便俨然以重玄家继承人的身份四处招摇了。

    幸亏他来了,不然这样造势下去,还不定成什么样子!

    他在主位之上,对着众宾客招呼:“感谢诸位光临我重玄家的别府。我儿重玄遵在稷下学宫苦修,今日便由我与侄儿重玄胜待客,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一番招呼,话里话外都透着小家子气,生怕别人忘了他那个天骄儿子,同时非常生硬地淡化重玄胜。

    但令人奇怪的是,重玄胜却全无不悦,只笑嘻嘻地为人布菜,似对重玄明光喧宾夺主并不在意。

    姜望亦早已回到别府中,也是老老实实与许象乾、李龙川闲话。说到有趣地方,还时不时笑出声来。

    酒过三巡,重玄明光一个劲的聊重玄遵,聊稷下学宫有多了不起,众人也没有谁去拂他的脸,都配合着捧场。

    但听得李正书忽然道:“今日是小胜做东,为何只顾闲话啊?也不出来说两句?”

    这便是为重玄胜张目了。

    东华阁御前奏对,他是在场的。也因此对重玄胜刮目相看,甚至这次可以说是屈尊前来,参加一个晚辈的宴会,足见重视。

    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四海商盟之主庆嬉,也不知为何而来,全程不怎么饮酒,也不怎么说话。

    重玄明光脸色就是一僵,但很快便遮掩了过去。

    说起来他与李正书是同辈,可两人的成就天差地别。就像他虽然是重玄褚良的堂兄,但谁也不会将他们相提并论。

    对李正书的怨气,他是没资格生的,便去看自家那胖侄儿。

    但见重玄胜笑嘻嘻地站起来,先对着四周绕了一圈,以示欢迎。

    而后只道:“诸位尊长良朋应邀而来,实令寒舍蓬荜生辉!但重玄胜心知肚明,这都是因为美景醉人,便满饮此杯,以谢来宾!多言烦耳,诸位赏景便是!”

    说罢,一饮而尽,竟就真的坐下了。全无借此机会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的意思。

    倒好似,今日便只为赏景。

    天空也不知何时垂落的夕阳,这时已是黄昏。

    但见天边红霞染遍,如红枫叠开。而霞山之上,枫红似火,好像红霞落下了人间。

    云与天与山,并成一色。

    恰是枫霞并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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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齐王宫西南角,有一座非常突兀的宫殿。

    地处偏僻,人烟冷清。

    这宫殿外观,乍看之下,似一块青色巨石。

    事实上它也的确是由一整块青色巨石,挖空内部,构建而成。

    这便是青石宫,废太子姜无量囚居之所。

    此地少有人来,便纵有不得不经行附近的,也都低头匆匆行过,生恐被某种不幸所沾染。

    姜无量当初刚被废的时候,尚且自由。除断了继统之望外,与其余皇子并无太多区别。

    但在第六年的时候,有御史奏告,废太子私下有怨怼之语。

    帝君由此大怒,将他囚居青石宫,令其老死此生。

    屈指算来,姜无量囚居此地,已经十九年!

    这十九年来,别说什么权贵来往,就连蛾蝇鸟雀,也都不往这边飞。

    而在中秋的这一天傍晚,青石宫外,来了一个青衫文士。

    十八年前名满临淄的他,十八年后已没有几个人认得。

    他身体似有些虚弱,也看不出修为,连脚步都不甚稳当。

    但他的气度,让人无法忽视。

    他过来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但每一步又那样坚决。这看起来矛盾,但恰恰显出他每一步都在三思之后,每一步都下定了决心。

    这里是偌大齐宫的偏僻角落,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所在。甚至连执戟立门的卫士都不见。

    囚禁姜无量的也并非卫士,而是齐帝令旨。

    青衫文士在冰冷的石道上前行,高高的宫墙将巍峨齐宫围在身后,而独一个突兀的青石宫,就在石道尽头,已在眼前。

    路已尽了,青衫文士停下脚步,看着尘封十九年的宫门。

    整个人匍匐下来,匍匐在地上,以最卑贱的姿态叩头,以最谦卑的声音,叩门。

    一只麻雀在飞檐上歇脚,歪头不解地瞧着这人,大约是觉得陌生且怪异。

    许放给整个大齐王宫带来的感觉,应便是如此。

    他是陌生的,也是怪异的。他是突兀的,也是嘈杂的。

    但他一出口,石破天惊!

    “罪人许放,前来向圣太子请罪!”

    那是一种沙哑的、却竭尽全力嘶吼的声音。

    没有修为支撑,却贯注仅有的全部生命力,声嘶力竭。

    而“圣太子”……

    算上姜无量被废的时间,他离开权力中心已经整整二十五年。

    整整二十五年,太子这个名位与他无关。

    如今的大齐,太子殿下是姜无华,居所是长乐宫!

    姜无量是被囚居在此,此地自然也有“狱卒”,只不在明面。

    十九年了,姜无量寸步未出,这里的“狱卒”都换了几十轮。

    那是几个修为不俗的太监。

    十九年风吹雨打,青石宫外,石生青苔,檐结蛛网。

    已没有多少人会关注这里,包括本身守在这里的“狱卒”们。

    现今对姜无华太子之位有威胁的,是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以及十一皇子姜无弃。

    很多人甚至都忘了,姜无华并非皇长子。真正的皇长子,早被谪落。

    所以当那文士青衫缓步而来,几个“狱卒”都懒得投去注意。

    直到他跪倒,匍匐,直到他喊出那一声“圣太子”。

    几个太监才耸然动容!

    出大事了!

    他们还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但心里已有了这样的觉悟。

    而他们不敢阻止。

    当那一声“圣太子”出口,这一切就不是他们有资格喊停的了。

    许放泣涕横流,哀声凄切:“昔者许放狂悖,不解天时,不明慈心。受奸人蛊惑,妄动三寸之舌。以歪曲无耻之语,粪涂仁者堂皇之身!”

    “迩来二十有六年矣!”

    “天道有常,报应不爽。雷罚仇孽,苦煎恶肠!”

    “天地绝我许放,此报应当。累及家人,罪有应得!”

    “又生不如死十八年,每夜熬心肝!”

    “回首前尘,幡然悔悟,方知贤明无过于圣太子。而许放无德,使国失贤储。”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许放当年怒骂姜无量,震动朝野。翻拣前事时,通常被视为姜无量彻底垮台的信号。

    那一年是齐历元凤二十八年,也就是道历三**二年。

    而就在次年,元凤二十九年,姜无量便遭废黜,正式离开齐国权力中心。

    今年是元凤五十四年,因而许放说迩来二十有六年。

    昔日以“狂”著称的名士许放,今日以最卑贱的姿态请罪。

    字字伤心,声声泣血。

    越来越多的太监、宫女,在各宫间奔走。

    各种各样的传讯手段,几乎同一时间发生作用。

    这发生在偏僻冷宫青石宫外的一幕,以暴风般的姿态,迅速席卷临淄!

    ……

    青石宫外的蛛网,本身就极像这丝缕密结的大齐王宫。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被“蛛网”上的猎食者所察觉。

    为什么说大齐嫡争就在太子姜无华、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十一皇子姜无弃这几人中展开?

    除开他们都修习了至尊紫薇中天典里的天经地纬二部外。

    另一个很鲜明的标志就是,齐君的皇子皇女中,只有他们几人,还住在大齐王宫里,并且各自独有一宫。

    华英宫中,一英气凌人的劲装女子忽的停下演兵,将手中一杆画戟随手扔开,“不练了!看戏!”

    那杆画戟在空中连翻连滚,竟然轰声隆隆。

    一个老妪伸手将其接住,举重若轻,隆声暗哑。似对她的任性也习以为常,只拿出一只华丽布囊来,将画戟前端细心套住。

    ……

    养心宫中。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面目阴柔的华服男子怪笑起来,随手将怀里衣衫不整的侍女推开:“取酒来!”

    ……

    老太监匆匆走进长生宫。

    一个削瘦的人影背光而坐,正在练字。

    老太监蹑手蹑脚走到近前,附耳说了些什么。

    这少年长得俊俏,可惜脸色过于苍白。使他带了些病态。闻言倒是十分沉静,就连执毫写字的手,也未停顿半分。

    一幅字写罢。

    才用干净好听的声音说道:“且看长乐宫如何吧。”

    ……

    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长乐宫。

    长乐宫的主人,今太子姜无华,向来低调内敛。世人多有传言,说他只是捡了前太子的便宜。只凭着生得早,姜无量又屡犯大错,因而才得入主东宫。

    对于青石宫的异动,长乐宫应当是最警醒的。

    但此时的长乐宫里……

    面容很是朴实的太子殿下,还在厨房里忙碌着。

    掌厨太监们站成一排,愁眉苦脸地瞧着他。

    只见太子殿下袖子撸得老高,眼睛紧紧盯着火候,嘴里只喊:“娘子,娘子!肘子我可须糯些,勿谓言之不预也!”

    远远只传回一声娇喝:“可!”

    ……

    而青石宫内。

    始终缄默的青石宫内。

    良久,只响起了一声轻叹。

    无爱恨,无怨悔。

    ——

    ——

    ps:课后习题,请有感情的朗读课文。

第三十四章 青石长乐

    “回首前尘,幡然悔悟,方知贤明无过于圣太子。而许放无德,使国失贤储。”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青石宫前的许放,并不知道这事情在以怎样的速度蔓延。

    当他说完最后八个字,竟由匍匐的姿态,转为跪姿。

    接着拿出一把匕首,就那样泪流满面的,划破身体,剖开了自己的心肝胆脏!

    自剖肝胆,以明其心。

    ……

    一年只一次的胜景枫霞并晚,正在盛开。

    霞山别府里坐着的,都是在临淄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其中,四海商盟盟主庆嬉与石门李氏大儒李正书,尤其耳聪目明。

    美景如画,宴饮欢畅。

    但随着各家下人不断进来耳语,气氛渐渐就变了。

    养气功夫极深的李正书,竟失神刹那。

    庆嬉那浑浊的老眼一瞬间暴起精芒,亮堂得让人无法对视。

    作为全场地位最高的人物,他们的失态第一时间被众人察知。

    唯独重玄胜本人,仍旧谈笑如常。

    许放在青石宫外请罪。

    很多人并不能理解这事的意义。

    在元凤二十八年,也即道历三**二年。

    许放大骂齐国当时的太子姜无量,其中最险恶的一句,是这样说的:“居社稷之重,却肩不能承一羽。处天下之要,却心不能容一物。既虔心笃佛,何不青灯此生?”

    姜无量是亲近释家的,向笃佛门。这也是深为齐帝不喜的一点。

    许放之骂,被视作潮起,掀起的是浩浩荡荡的朝野上下对姜无量的讨伐。

    一骂之后,各地声讨奏章纷如雨落。

    姜无量由此只撑了一年,便在元凤二十九年,惨遭废黜。

    然而今日许放却说,他当日骂的,都是废话屁话,是“以歪曲无耻之语,粪涂仁者堂皇之身”。

    自唾自贱,说自己是在满嘴喷粪。

    全家死绝,他也只说“雷罚仇孽,苦煎恶肠”,当做自己的因果报应,罪有应得。

    他要做什么?

    至少在明面上一看便知。

    他是要以自己的残躯残命,为废太子正名!

    然而,这名是那么好矫正的吗?

    姜无量当年惨遭废黜的背景是什么?

    在他被废之前五年,东域有一件牵动天下的大事。

    也就是齐历元凤二十四年,道历三八八八年。在这一年,齐夏之间,发生了一场决定东域霸主地位的大战。

    这场大战最后的胜利者是齐国,夏国被打回南域,此后三十年,未再东北望。

    重玄褚良亦是在此战一战闻名,成就凶屠之威。

    然而在这一场战争开始之前,姜无量是最坚定的主和派。他一力主持与夏国合谈,双方平分东域。他的政治主张,是建立在彼时齐国内部不稳的基础上,主张休养生息,德而后伐。当然这也不必再说。

    当今齐帝乃是自比齐武帝的君主,决心一战,谁也无法挽回。太子姜无量带头劝阻,他便直接将姜无量禁足,不许其人发声。这件事在当时也宣布了主和派的全面失败。

    而后齐夏一战,齐国大获全胜,奠定东域霸主之威。

    齐帝证明了他的英武,相对应的,太子姜无量便证明了他的怯懦与无能。

    战后,姜无量还煎熬着做了五年太子,直到狂士许放一骂,各地群起而攻,此后东宫遭黜。

    ……

    许放说他骂错了,他是受人蒙蔽,也就相当于说,当年姜无量没错。姜无量是毁于阴谋,败于政争,而非无才失德。

    那么,错的是谁?

    而这件事影响有多大呢?

    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它小,是因为区区一个许放,根本改变不了姜无量的局面。它对姜无华的太子之位毫无威胁,对齐国的政治形势几乎没有影响——即使许放姿态这样惨烈。

    说它大,是因为它表示了可能有一股力量在试图为姜无量翻盘。洗清旧年骂名,很可能只是试探的第一步。

    而消失多年的许放,就是那一颗试探各方反应的棋子。

    往大了说,这极有可能触怒齐帝。

    元凤二十九年,姜无量被废。与此同时发生的,是东域曾一度仅次于悬空寺的佛宗枯荣院,被齐帝下旨夷平。

    在元凤三十五年,姜无量私下对君父有怨怼之语事发,齐帝一口气杀了十七位替姜无量求情的大臣,并囚居姜无量于青石宫,让他老死其间。

    齐帝对皇长子的失望、厌弃,几乎人人尽知。

    那么这股试图为姜无量翻盘的力量,来自何方?

    若是挖掘许放这个人,只要有心细挖,那么十八年前他全家被逼死的事情,就自然清清楚楚。

    如庆嬉这等聚宝商会的老对手,对聚宝商会当年如何逼死许放全家自然心知肚明。

    事实上许放就是在他找人搜集的证据下,才对聚宝商会心生厌恶。

    庆嬉尤其知道一个细节,当年的聚宝商会,与姜无量是有一些往来的。苏奢以极其敏锐的眼光,在姜无量垮台之前,及时完成了切割,才免于之后的清洗。

    聚宝商会行报复之事,逼死许放全家,这事也可大可小。

    这件事可以有多小?

    许家全家死绝,曾名动临淄的许放,道心破碎,修为尽毁,流落街头,生不如死十八年……无人问津!

    而这件事可以有多大?

    许放作为攻击姜无量的急先锋,在姜无量被囚居青石宫一年之后,惨遭报复,这当中有没有什么联系?

    尤其许放销声匿迹多年,一出现就剖肝剖胆,自证心意。

    若联系这一切,便很容易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强摁着许放低头,以极其残忍的手段,逼迫着许放转变立场。

    无论这一只手背后的主人是谁,是姜无量本人,还是那些想要把姜无量踩死的人。

    但这只手本身,毫无疑问可以等同于聚宝商会。

    背后的存在无论查不查得出来,这只手都很难再保住。

    可以说,此时的聚宝商会,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

    这件事与重玄胜有没有关系?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也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但对于亲眼看到重玄胜御前奏对的李正书,对于自阳地惨败后就深刻了解并密切关注重玄胜的庆嬉来说,他们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判断。

    这个重玄胜,他岂止是要给聚宝商会一点颜色看看,而是要一巴掌将整个聚宝商会碾灭!

    所以如李正书、庆嬉这等人物,才会动容失色!

    而今日出现在霞山别府的所有人,都是在为重玄胜作证,证明他与事无涉。

    想到这些,再看看主座上重玄明光喜气洋洋的脸,便觉十分可怜。

    ……

    “胜公子!”

    众人却见,堂堂四海商盟盟主庆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竟举起酒杯,对重玄胜祝酒!

    一直红光满面的重玄明光,这时才察觉有哪里不对劲。

    只听庆嬉当众说道:“老夫驭下不严,下面的人在阳域多有得罪,幸赖胜公子管教,才算悬崖勒马。得胜公子不计前嫌,邀见胜景,老夫感慨万千!还望以后,多多合作!”

    说罢,竟先饮尽。

    重玄胜忙忙站起,连连道:“庆老先生大人大量,后辈小子感激不尽才是!”

    说罢连饮三杯,而后才道:“至于合作的事……好说!”

    主位上重玄明光一颗心越来越紧,眼前所见,还是那枫霞并晚胜景。

    看那山色云色天色皆红,忽觉,如血染一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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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