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冤冤相报
长相思失而复得,姜望也完全熄了动武的心思。
不管这苦觉老和尚怎么不着调,其人深不可测的实力摆在那里。
根本连有多大的差距都看不清,更别说去抹平这差距了。
走也是走不了的,之前的原地踏步便是证明。
好在这黄脸老僧似也没有恶意。
姜望叹了口气:“大师,您要是实在缺徒弟,我镇上有一个四大皆空,看淡生死,什么都不在乎的……我看他很有慧根。”
只在心里道:向前啊向前,这位大师这么强,拜在他门下,也不算辱没了你。什么飞剑三绝巅,都是过去的时代了,该忘便忘了吧。
“他不行。”苦觉老和尚一口回绝:“指不定哪天就没了,老僧还指着徒弟们守孝呢,万万不能收这丧门星。”
听老和尚这话的意思,他似乎对向前的背景有一定了解。只不知为何说向前是“丧门星”……这话可难听得紧。
但这时也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姜望苦道:“敢问大师,我是如何入了你法眼?”
“有缘!”苦觉咬定道。
姜望:……
这种理由,改都没法改了啊。
苦觉似乎也知这话不怎么有说服力,又补充道:“你在此地庇护百姓,安宁一方,老僧是看在眼里的。有慈悲心,菩提意,大合我佛!”
姜望忙道:“若论慈悲,阳国有一位活人无数,受万人敬仰的。便是那衡阳郡镇抚使黄以……”
谁料这黄脸老僧忽然大怒:“孽徒!百般推诿,是何用意?看不起我佛吗?”
这罪名扣得大,以至于姜望都忽略了那一声极具代入感的‘孽徒’,只忙解释道:“修行之路千万,在未至穷途时,谁知谁对谁错?佛门亦是当世显流,小子岂敢有小觑之心!”
苦觉老和尚阴声道:“那就是看不上我悬空寺?”
好家伙!
原来是佛门东圣地悬空寺的和尚!
对于这东域鼎鼎有名的大宗,姜望一直只听其名,倒是还未打过交道。
只是,自家为何会被悬空寺瞧上?
嘴里则忙道:“悬空寺天下名宗,小子向来很是仰慕!”
黄脸老僧的脸,更枯更黄了:“那你就是瞧不起我苦觉啰?”
你这么强,就算真瞧不起,我哪敢说出来……
姜望只好无奈道:“大师,人各有志!”
他现在有太虚幻境可以推演功法,又得了齐国之爵,一应功法秘术,皆可以通过正规途径从齐国获得。不想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找个师父管着,尤其他也从来没有剃光头当和尚的想法。
说到底,之前从未接触过佛法,如今修行至此,发展也不错,等闲不输于人。哪有突然选择一条新路的道理。
奈何形势比人强。
黄脸老僧只盯着他道:“可不是?你要做我徒弟,我要做你师父。真真人各有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各有志还能这么解释!
别的不说,这胡乱掰扯的本事倒是难逢敌手。
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掰扯也掰扯不清楚。
姜望只好严肃起来:“这位大师,天底下岂有强行收徒的道理?”
“你只是现在不愿意,但以后会愿意的。既然以后会愿意,‘强行收徒’又如何说起呢?”
“那就以后再说吧,大师!”
苦觉和尚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笑道:“你看,你已经对以后不那么坚决了。这说明什么?你现在的坚决也是虚张声势的,是毫无意义的嘛!咱们师徒之缘应是佛祖定下的,避也是避不过,不如早早从了。”
姜望拧着眉问:“佛门修行,总得要六根清净吧?”
“是这道理。”
“我心中有恨如何?”
“四大皆空!”黄脸老僧说。
“空不了!”
姜望这话说得甚是坚决。
苦觉不由得叹了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姜望淡淡道:“杀绝便了。我死也了。”
这和尚是不甚讲理的,然而他也实在不愿意莫名其妙的就拜了师。须知师徒名分甚重,不是说说便算,而是师徒双方都担着责任,用佛家的话来说,都纠缠了因果的!
哪怕对方出自悬空寺这样的天下名宗,哪怕对方有足够教导他、庇护他的实力。
他还是第一天认识这黄脸老僧呢,既不知其人,又不知其心,怎有甘愿拜师的可能!
姜望说心中有恨,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其实并不指望能怎么样让苦觉和尚放弃,心里还在想着脱身之法。
但令他意外的是。听到他的回答之后,苦觉竟然沉默了良久。
最后只叹一声:“痴儿!”
转身一步,便已消失在原地。
姜望只是一眨眼,此地便已空空。
这和尚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姜望沉思良久,揣测这黄脸老僧的目的。
想来想去,也只想得到一个理由——如果悬空寺想在大战方歇后的阳域分一杯羹,日照郡镇抚使便是一个不错的口子。
只不过,他的镇抚使位置还在争取。那边高少陵背靠静海高氏且不说,黄以行一个失国之人,想来不会拒绝悬空寺这样粗的大腿。为什么偏偏找他?
……
……
苦觉老僧去得全无声息,姜望一直走出饭厅,独孤小才注意到动静迎过来,探头往里看了看:“老爷,那和尚呢?”
“走了。”姜望随口吩咐道:“此事莫声张。”
悬空寺的和尚这时候出现在青羊镇,意图不明,他不想给人有什么不好的解读。
独孤小更无不应。
离开这里,姜望便自去找向前。
作为如今手底下的最强战力,刺杀宋光事后,他还未有与向前好好聊过。
他成了青羊镇男,是齐庭的陟罚臧否,他自己也要做到善罚分明才好。
外头天色正好,向前仍在髙卧。
虽则有那一手剑阵,内府境级别的战力也足够他活得自在了。
但堂堂飞剑时代的飞剑三绝巅,除开对抗鼠疫那段时间,整日里不是醉酒就是酣睡,实在也太不思进取了些……
姜望轻叩两下,便算敲过门了,而后直接推门而入。
以向前的实力,即使在熟睡中,也不会忽略这等动静。
只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向外面,不满道:“大白天的扰人清梦!”
姜望不理会他的抱怨,自寻了个位置坐下,随口说道:“今天镇里来了个悬空寺的老和尚,要死要活的,非要收我做徒弟。他好像知道你,说你是什么丧门星。”
向前的抱怨停住了。
“悬空寺?”他没有回身,但声音幽幽的传了过来。
第七章 敬他如敬神
“悬空寺。”
姜望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老和尚法号叫什么?”
“苦觉。”
“很强?”
“深不可测。”
“那应是真的了。”向前一个翻身坐起:“悬空寺当今方丈是苦命大师,这和尚与方丈同辈!”
“悬空寺的字辈是‘度行定止观意心,悲苦净空皆法缘’,如今的悬空寺,正是苦字辈当家做主。”(1)
他喃喃道:“这等有悠久历史的强大宗门,自是有见识的。”
见向前很了解悬空寺的样子,且反应如此奇怪,姜望忍不住问道:“那些让你感觉无望的事物,包括悬空寺?”
“倒非如此。”向前就坐在床头,微微垂首:“我只是去过那里……”
“你也去做过和尚?”
姜望问完方觉有些不妥,为什么要说“也”……我自己完全不想当和尚啊。
向前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声音,此时带有很强烈的失落,但又有根本无法掩饰的自豪:“我师父曾剑试天下,每每带我随行观摩。悬空寺只是其中一个地方。”
苦觉的出现,似乎勾起了向前的回忆,让他往日郁积在麻木之下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剑试天下!悬空寺只是其一!
这话表露的信息太惊人。
姜望喉咙都有些干涩:“你师父剑试悬空寺,胜负如何?”
“悬空寺诸院,论及战力,当以降龙院首座苦病禅师为第一。我师父破之!”
向前那双死气沉沉的死鱼眼,此时也笼着某种崇敬的光,可见他师父在他心中的位置。
试剑是以切磋为主,又不是挑山门,自不会与悬空寺的方丈苦命大师交手。而方丈之下,以降龙院首座苦病禅师战力为第一,向前的师父能击败他,足证飞剑时代的飞剑三绝巅之名。
“那劳什子苦觉,我虽不识。但我师父若活着,他必不敢说我是丧门……”
说到这里,向前便突然止住。再说不下去。
实在是心中情绪复杂,哽咽难言。
此种情绪,姜望无从宽慰,只能叹道:“你师父风姿卓世。我虽未见,心向往之!”
“是。”向前道:“我敬他如敬神!”
“然而,然而……”
他陷入回忆:“我师父试剑天下,是为磨砺剑锋,以最强的状态。去战一生道敌。”
“我随着师父转战天下,神临才配出手,真人才堪一战……未见他有一败!”
此等强者!
姜望听得心潮澎湃。
真人即是洞真境强者,而转战天下未有一败,也就是说,向前的师父,当时至少也是洞真境几乎无敌的存在。
向前继续讲述:“后来,师父说时间已到,他只差一战,就能踏上超凡绝巅。而这一战,他要留给他的一生道敌。”
“那一战,师父仍然带着我。”
“那是我永生难忘之战。”
“我师父迎战那人……”
“那人……”
向前的眼神忽然颓了下来:“那人只一拳,我师父性命交修的飞剑……便被击碎了。”
“那是何人?”姜望问。
“他,他……”向前忽的双拳紧握,手指插进血肉,鲜血就那么流溢出来。
而他竟已泪流满面:“我连叫出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姜望默然。
心中敬如神明的存在,却被人只一拳就击败了。这是直接击溃了信仰!此等毁灭性的打击,的确非常人所能忍受。
向前腾龙境修为,却有堪与内府境争锋的战力,年龄也并不大。
说一声前途无量并不为过。
很多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的绝望,颓丧。
但也只是,因为没有过相同的经历罢了。
真人是什么存在?
庄国国主庄高羡,不惜牺牲一整个城域的百姓,方能踏破最后关卡,成就洞真境。
佑国一个伪洞真战力的异种龟兽,即以举国之力供养。
那是修行路上,毋庸置疑的高峰!
而一个同境几乎无敌的真人,却被对手一拳就轰碎性命交修的飞剑。
若亲眼目睹这一切,如何能不能绝望,不颓丧?
他心中视若神明的师父战死,他的战心也被击溃了!所以终日借酒逃避,麻木度日。
“我们这一脉,剑即是命。飞剑碎了,师父也就活不成了。”
向前说道:“师父强撑着带着我离开,那人……也未阻拦,师父说他是不屑,不在意!”
“我知道师父有多骄傲,大概这才是最让他死难瞑目的地方。”
“死之前师父跟我说,不是唯我剑道不强,不是飞剑不强,是他不肖!那人可以不在意他,但不能不在意他的剑道!他要我潜心剑道,刻苦向前,来日为飞剑正名。”
“可!”
向前抱着头,十分痛苦:“我这辈子连我师父都不可能赶得上,又如何能击败那人……为飞剑正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
姜望沉默了很久,待他情绪释放过,才说道:“首先你要知道,你师父很强,非常强,试剑天下,真人无敌,堪称英雄。我听着,亦是敬仰。”
“然而,你敬他如神,但他不是神明!他会犯错,会被击败,这些都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并且就算是神,也不可能永恒无敌。我就知道一尊幽冥神祇,谋划数百年,甚至亲身降临现世,却被一个小国击退。那个小国名为庄,庄国国主是踩在所谓神的身上成就的洞真境。而那尊神祇,在不久之前,降世之躯被大齐定远侯剁成了肉馅,三军共见!”
“神明也会败,你师父也是如此。”
“我非常尊敬你的师父,但你……未必就及不上他!”
“因为他已经去了,真人无敌就是他的巅峰。而你还活着,你有无限的可能。”
“再来说‘无望’这件事。我想跟你讲两个人。”
“第一个人叫王夷吾。在他之前,通天境的极限被过往天骄所划定,无数天才都难以企及那个位置,而好不容易触及了的,也都以为圆满。只有他,从一开始就认定那并非极限,为此盘桓腾龙境多年,被无数人暗中嘲笑。那是过往几乎为世界铁则一般的界限,冲击于此,难道不够无望吗?”
“可他最后却重新定义了极限!”
抛开立场不论,王夷吾这个人本身,姜望是非常佩服的。
强者天然值得尊重。
“而第二个人,他虽然出身在一个很显赫的家族,却先天不足。因为他父亲死得很早,他根本得不到太多资源,修为一直垫底。那个家族里人才济济,其中有一个最耀眼的天才,自小便秀出群伦,被人盛赞为‘夺尽同辈风华’,也被视为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跟他竞争丝毫。就连那个打破过往通天境极限的王夷吾,都自陈不如。”
“而我跟你说的,这个先天不足的人,却从小就盯着家主的位置,要与那个无可争议的耀眼天才竞争。可笑吗?无望吗?”
“但他却刚刚主导了伐灭阳国之战,为齐国开拓三郡之地,为自己赢得了雄厚资本。而我也坚信,他能够取得最终胜利!”
“这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长得人畜无害的胖子。”
“他叫重玄胜。”
……
……
ps:文中字辈是作者自拟,与历史任何寺庙无涉。
第八章 神道
齐庭御赐的百颗万元石,让姜望一下子囊中丰满了起来。
这也只堪堪够还那一笔叶青雨为姜安安购置开脉丹的欠债。
不过相隔数万里,想要提前还债也难能,还没有哪家商行有汇通天下的能力,这是那些天下强国都做不到的事情。强如齐国,齐刀币也只能勉强做到东域通行,还要被各方暗中抵制。
借由云中令,让姜安安在凌霄阁修行的时候,姜望说过,无论凌霄阁对安安投入多少资源,他都一定会有所偿还。
他自己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不论以后,只现在来说,若能成功争取到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这些也便都不算什么了。
青羊镇这些人里,独孤小即将开脉,半年之期一过,竹碧琼就要回钓海楼去。张海仍以之前定好的道元石计酬便是,唯独于向前,他这等实力,先前定下的道元石显然远远不够。
他寻向前聊天,也是为了沟通如何酬谢其人的付出,“谈心”倒是悬空寺引出的意外。
好在结果不算太坏。
他虽然不知道向前有没有被说通,但至少郁积的情绪宣泄出来不是坏事。
沟通的最后,姜望直接拿出来十颗万元石,并列举了自己所擅且能够外传的道术,以供向前选择。
向前没有扭捏,收下了万元石,并且表示这些道术太复杂,他懒得学。
虽则姜望并不吝啬传法,但他有飞剑时代号为绝巅的传承,修行自成体系,想来是不太需要的。
……
“神明与神祇,是不同的概念。他说他敬师如敬神,你却以幽冥神祇举例。实在不太有说服力。”
姜望在静室里琢磨道术,针对他之前与向前的沟通,姜魇嘲笑出声。
这不是姜魇在找存在感,而是他在“证明价值”罢了。
姜望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他现在琢磨的这门道术,让姜魇感受到了威胁、
得自齐国国库的秘传甲等中品道术妒火,一般准入门槛已在内府境后,他因为神魂力量成长的原因,如今堪堪摸到边缘,已觉其间妙用。
这是一门应对于情绪,沟通于精神的玄妙道术,尤其在神魂交锋的战场上,会有巨大作用。
听到姜魇的话,他只道:“这我倒不知。”
“‘神’者,‘衣申’也。‘申’是天空闪电形。远古之时,人们以为闪电变幻莫测,威力无穷。闪电披衣化形,故以为‘神’。神明代表无敌之威,莫测之能。”
姜魇说道:“最先的时候,天地门即是人神之界,世人都以腾龙境为神明!因为此境修士飞天遁地,超迈凡人。”
“第一个开辟内府的修行者出现后,神明的概念便往高处延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神临境即被视为神明,所谓‘我如神临’。在上古之时,神临境亦被称为‘不朽’境,只是在后来,被证明为‘假不朽’,这个名字才失去。”
“自古以来,对于神明的概念都在变化。在今时今日,修行之路已经开拓完整,自又不同往时。向前敬师如敬神,是因为他心中觉得他师父无所不能,不可战胜。而不是敬他师父如一个狭隘意义上的神祇!”
“你道神祇是什么?白骨尊神是什么存在?”
姜望配合地问:“什么存在?”
“就像人族开辟修行之途,迈向超凡一般。死者魂魄,有不能转世者,游于诸界,等待消亡。然而在那些不甘消亡的鬼魂中,亦有天纵之才,以魂身修行,开辟神道。”
“神道开辟之后,亦有那记忆未泯的死者,不愿转世重来,直接转修神道,这些人生前往往也都是修行中人,神道由此壮大。而神道壮大之后,有那自觉修行无望却有神道天赋的生者,直接放弃肉身,转修神道。神道也曾主导过时代!”
“狭隘意义上的神祇,除天生神灵外,多由鬼魂修炼而来。或凝聚信仰,或截取死气,或吞食怨念,神道万千,不一而足……”
“对于神道,我了解得不算多,都是通过白骨尊神。”
姜魇说道:“白骨尊神是我们远远无法企及的存在,祂在幽冥的实力,必然超脱超凡绝巅之上。但祂绝非‘无所不能’,是可以被击败的。”
“所以你用白骨尊神的失败举例,来告诉向前‘神明也会失败’,道理虽然有,在了解这些的人看来,就不免有些可笑了。”
姜望不以为意:“向前见识比我广博得多,有那样一个真人无敌的师父,那样显赫的传承,眼界不会低。我想他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
“是啊。”姜魇叹道:“或许是因为,你后来说的那个胖子令他动容。或许是因为……他也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关于这一点,姜望想得到,姜魇也想得到。
但是他特意跳出来“指出”姜望言语的错误,本也不是单纯为了给姜望纠正,而只是为了展现价值罢了。
姜望点出“向前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便是告诉姜魇,你的心思我已知了,示好也已接收到,以宽其心。
姜魇自然也“尽在不言中”,转而开始感慨起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共生共存,又彼此忌惮提防。
姜望又问:“白骨邪神在幽冥已是超脱了超凡绝巅的存在,那祂多次降世,又是因为什么?”
“我只知道,祂是想要成就‘现世神祇’。但我并不清楚于祂的意义在哪里,也不明白‘现世神祇’与‘幽冥神祇’的分别。但想来是祂更进一步的方式!”姜魇说。
“我听白骨教徒多次说过‘白骨时代’,它代表什么?如‘一真时代’、‘飞剑时代’一样吗?是否与白骨邪神的降世有所联系?”
这个问题一问出,姜望心中便想到,或许开创白骨时代,就是成就现世神祇的方法!而现世神祇,是比幽冥神祇更进一步的存在。
当然,这个想法,他并未与姜魇沟通。
“或许只有等这个时代真正降临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清楚吧。”姜魇叹道。
很显然对于白骨尊神,姜魇不愿说得太多。
“你对悬空寺有什么了解吗?”姜望转问道。
难得姜魇今天愿意表现,他也不介意多掏一些知识出来。
“佛宗东圣地,一个非常古老的宗门,很强,非常强!如果不是你已经有了齐国正经册封的爵位,说不定现在已经被抓到悬空寺剃度了!”
“悬空寺有强行收徒的传统?”
“那倒不是。不过,对这些意图不明的强大势力,在成长起来之前,我们最好还是敬而远之。”
或者是觉得今天已经说得够多,姜魇说完这句,便不欲再说了,自行封闭冥烛,沉寂了下去。
只留下姜望自己琢磨着【妒火】的诀窍。
一边想道:“之前那个黄脸老僧苦觉在的时候,姜魇倒是老实得很。”
“是不是因为……在那种程度的强者面前,他有可能会被发现?”
第九章 悬空寺
现世本就是国宗并举,强弱并不恒一。
有容纳诸多宗门的国家,也有掌控诸多国家的宗门。
作为东域乃至天下的顶级宗门,悬空寺的地盘之大,不输等闲国度。
只是大部分的地方都被阵法所掩盖,展现在世人面前的,通常只是世俗部分。
就像在云国,撕开天穹,乃见凌霄阁一样。
悬空寺的真正山门更是难寻,等闲难得一见。
与当代方丈同辈的苦觉当然是来去自如,直接越过重重佛阵,避开层层戒防,几步踏进了悬空寺中。
悬空寺的核心主体便如其名,乃是一座悬空佛寺。
唯独其巨大无比,高不知几千丈,阔约有数十里,人在塔下,根本不可能望到边际。若非和尚们遮掩,只怕人在北域,也能一眼看见此寺。
而围绕着这座悬空主寺,周边漂浮宝刹如林。
在这东佛宗圣地里,各种宝寺,全都悬空而立,端是奇景。
然而真正令明眼人惊叹的对比就在于此——整个东佛宗圣地,所有浮空宝刹,都能够感受得到阵法波动,其之所以能够悬空,全在于和尚们的法力神通。
唯有最中那座真正的悬空寺,通体无一丝一毫的阵法波动!
也就是说,如此巨大雄伟的一座寺,它之所以悬空,全靠自身。这是何等奇观!
此寺的建筑材料,全都取用极其珍贵的悬空石。
曾经立宗之时,据说用尽了天下的悬空石,才建成此寺。
全天下只此一座,再无别家。
苦觉直接穿入主寺中,也不跟人招呼,一路净贴着边角走,倒显得格外鬼祟。
“苦觉!”忽有一声喝起。
此声恢弘如黄钟大吕,震得人耳朵发聋。
路过的僧人们全都置若罔闻,唯有下意识加快的脚步,说明他们心中的不安。
苦觉不爽地掏了掏耳朵,回头看过去:“叫春呐?”
喊停苦觉的,亦是一名老僧。
只是相对于黄脸老僧苦觉,他更瘦一些,简直瘦成了皮包骨头。
整个人倒像一个骷髅架子,叫人望而生畏。
听得苦觉的回应,他眼睛一瞪,顿时更吓人了:“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你怎能如此无端?”
这么干瘦的一个人,身体里却似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每一声都如拼尽全力在怒吼一般。
“越说越离谱了啊,苦病!”苦觉做出生气的样子:“难道你还要私底下与我叫?”
这瘦成皮包骨的老僧,原来却是降龙院首座苦病,号称诸院首座战力第一。
然而面对苦觉,他有力无处使,总不能当着一众弟子的面,来一场“内讧”吧?
狠狠瞪了左右一眼,吓得这一层的僧众迅速散开。
而后才继续以‘喊’的音量劝说道:“你怎说也年高如此,不该总这般没个正行!”
“你也一把年纪了好吗?少出来吓人。”苦觉斜眼乜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悬空寺日子有多拮据,瘦得鬼也似,饿死你啦是不是?”
苦病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闷闷‘喊’道:“方丈师兄喊你去见他!”
“方丈师兄神通盖世,还需要你传话吗?多事!”苦觉一脸的不满。
此时其他僧人都已散尽。
苦病终于忍不住了,怒吼道:“那你也别总假装听不到方丈师兄的‘心声’啊!直接递到你心里的,你也能总推说耳背听不清吗???”
“你怎么还急了呢?佛门是清净之地啊!”
苦病不说话了,只牙齿磨得嘎吱响。
“唉。”苦觉又感叹道:“你牙口真好。”
“苦觉。”苦病深深呼吸几次,然后用洪亮的声音尽量温和道:“咱们也许多年未有切磋过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试试?”
“行了行了,老胳膊老腿的,还总想着动弹呢!不怕一不小心扭了筋骨!”见苦病真着急了,苦觉拍拍屁股便走:“既然方丈师兄这般离不开我,我就去看看他有什么请求。”
“哎你跟着我干嘛?”
“降龙院那么闲?”
“你要是不想管,我帮你管嘛!”
然而接下来无论苦觉说什么,苦病就只是不吭声跟着。
他若是转向,苦病就堵住去路。
心知确实避不过了,无奈之下,苦觉只能往方丈禅室走去。
“我进去了。”
“我真进去了。”
“你别跟着了行么?”
“方丈师兄与我有要紧事!你区区一个降龙院首座……”
……
苦病到底是跟着苦觉进了方丈禅室。
苦命是一个面容悲苦的胖大和尚,生得倒是有苦觉、苦病两三个壮实。
尤其比起苦觉这个黄脸老僧和苦病这个病容干瘦和尚,看起来要年轻得多,倒似才四十多岁。
只脸上愁云惨淡,仿佛时时刻刻都受着冤屈,就连那两道能够体现年月的白眉,也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
“苦觉师弟。”苦命很是发愁地道:“你这次云游如何?”
“师兄你放心!”苦觉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我已又收了一个绝世佳徒!早年师父为我算的缘法,当就应在此。下一次百年大比,定叫须弥山那群秃驴好看!”
和尚骂秃驴,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啊……
苦命脸色更愁了,就连那个光头,都显得有些愁云难消。
倒是苦病在旁边冷不丁‘喊’道:“‘绝世佳徒’倒也不必!咱们悬空寺空、皆两辈弟子人才济济,只是净字辈弟子人丁稀少,几位首座都不得闲,得你收徒凑个数。”
“什么凑数!”苦觉跳得老高:“我苦觉收徒,非绝世佳徒不收!如何能只凑数?”
苦病眼睛一瞪,就要说些什么。
苦命先一步出声道:“苦觉师弟,你说的又一个‘绝世佳徒’,何时引进山门啊?毕竟时间已经很紧。”
“不着急,师兄。”苦觉严肃道:“虽然我那弟子痛哭流涕,求着要早入山门,但愈是如此,我愈要磨一磨他的性子。须知磨刀不误砍柴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事从来多磨难,宝剑锋从磨砺出……”
“得!”苦病喊道:“就是还没有?”
“哼,你懂甚么!”苦觉冷笑:“夏虫不可语冰糖葫芦!”
说罢,竟一甩那漏风的麻衣袖子,拂袖而去。
只对自己无礼倒也罢了,在方丈面前犹然如此,苦病倒是真恼:“方丈师兄,你看这厮!怎养的性子,好生无礼!”
“唉。”
苦命愁之又愁的叹了一口气:“苦觉早你三日入门,为何从不见你叫他一声师兄?”
苦病愣住。
第十章 摘桃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黄了!
重玄胜造势良久,多番争取,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摘了桃子。
新任日照郡镇抚使乃是田安泰,圣旨已下,无可更改,其人马上就要走马上任。
而重玄胜和姜望的筹谋就此被拦腰截断。
重玄胜怒气冲冲地来到青羊镇,告知了姜望这个消息。
姜望对此是有期待的,这个位置对他经营势力大有好处,期待破灭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还是宽慰道:“势不可尽。天道有缺,人情有嫉,想来是难免!”
阳域三大镇抚使的位置。
黄以行是统治所需,任何一个人主持分饼,都会需要这么一个人。
然而是重玄褚良点了头,其人才得以上位,虽然忠诚不能完全保证,但也已可以看做重玄褚良这一系的人。
高少陵是重玄褚良主持的利益交换,通过赤尾郡镇抚使这个位置,与静海高氏有了一定程度的交换与合作。亦是中规中矩的分饼。
唯独日照郡镇抚使,重玄胜是有心将它作为本盘来经营的。
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田安泰。
虽则其人作为秋杀军大将,亲身参与了灭阳之战,战场上自也奋勇,立下功勋。其人内府境的修为也堪当其任。
但论及功勋,他绝对不比姜望夺旗之功,不比重玄胜斩将之功,也不用说战前瓦解宋光那七万战兵的功勋。
他能够坐上这个位置,一则是其人出身的大泽田氏底蕴深厚,二则未免是圣心难测,不欲阳地成重玄褚良私地,这不便明说。三则……
“是重玄遵!”
重玄胜狠狠道:“若非他代表重玄家表态同意,陛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叔父意见,令田安泰上任!”
这话里有两个信息。一个是重玄遵迄今仍在重玄家内部占有绝对优势,甚至能够在重要时候代表重玄家。另一个也说明齐帝本心可能也不想重玄褚良收获太多,只是因其大功,不可能明着压制。这本是帝王之心,倒也寻常。
姜望皱眉道:“重玄家如何会同意舍下日照郡?”
像重玄氏这样的顶级世家,再怎么看好重玄遵,也不应该做出损害家族利益的选择才是。
重玄胜脸色不太好看:“田氏拿出了崇驾岛十年开拓权作为交换。”
知晓姜望不明白崇驾岛的意义,他补充道:“这个岛属于近海群岛,资源丰富,不会输于日照郡,历来都是田氏私产。”
原来如此!
或许在资源与实际可得利益上,崇驾岛不会比日照郡强,但个中意义却不同。
从重玄家的角度来看,他们在阳域已经有足够收获,少一个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无伤阳地大局。而一个崇驾岛,却可以加强重玄家在近海群岛的力量,属于家族影响力的扩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亦是“分饼”环节的利益交换。
只是,伐阳是重玄胜一意促成的结果,在“饼”已做好,“分饼”的时候,重玄遵却跑出来主持!
于情于理这都说不过去。
然而重玄遵是从重玄家的利益出发,又让人无从反对。因为能够推动齐国出兵伐阳,并非重玄褚良、重玄胜叔侄自身便能做到的事情,他们亦借助了家族的力量,也是家族的支持,才能够让他们行此豪赌。
到了终局之时,没有不让家族收取好处的道理。
拿日照郡镇抚使换十年崇驾岛,对于重玄家而言,是利大于弊的选择。
唯独对于重玄胜本人来说,却是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姜望是毋庸置疑会与他站在一边,若能得到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相当于整个日照郡都成了他重玄胜的基本盘。
而崇驾岛的十年,却是整个重玄家的十年。他重玄胜顶多只能分到一点残羹冷炙。
那个姜望至今未能谋面的重玄遵,出手不可谓不果决,思虑不可谓不周全。
天府秘境那一次,重玄信的阻挠更像是随手一子,其人根本也没有得到过重玄遵的认真承诺。
王夷吾的加入更像是王夷吾主动为之,或者说是针对重玄胜临阵换将的随手应对,而非重玄遵认真的谋划。在极短的时间内拿到一个天府秘境名额,也可见其能量了。
唯独这一次,是重玄遵真正意义上的出手。
针对重玄胜的出手。
无论是重玄遵终于提起劲来也好,还是他才抽出空来也罢。其人一出手,就摘下了重玄胜的胜利果实!
也难怪重玄胜如此意难平。
“这至少说明一点!”姜望沉声说道:“至少到了现在,重玄遵已经不得不把你视为对手了!”
之前无论重玄胜在临淄交游也好,经营势力也罢,重玄遵那边的反应都不温不热,好像提不起劲来,也根本不在乎。
现在至少能够说明,重玄胜再不是其人可以忽略的存在。
“是!”重玄胜拍了拍姜望:“我赶过来是想宽慰你,没想到反倒尽是你在宽慰我了!”
他顿了顿:“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们有过更坏的时候,当然也值得更好的时候!”
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宽慰姜望有可能的失落,足见情谊。
姜望笑了笑:“你来一趟,门都宽了!何况是心情!”
……
重玄褚良的府中,定远侯的匾额才换上不久。
新任的日照郡镇抚使田安泰,在院中已经站了许久。
用过午饭,重玄褚良才慢条斯理的来到院前,负手看着田安泰:“日照镇抚使今日是示威来了?”
田安泰毕恭毕敬地躬身拱手道:“卑下此来,一为谢恩,二为请罪!”
谢恩自是谢提携立功之恩,请罪自然是请窃据日照镇抚使之罪。
有大泽田氏撑腰,又是齐帝钦点,此刻更是不在军中,他田安泰本不必如此。
但他还是来了。
“你今日敢来请罪,倒令本侯刮目相看。”
重玄褚良笑了笑:“是田安平的意思吧?”
田安泰不敢承认,更不敢否认,只是道:“卑下诚惶诚恐!”
“好算计啊田安平,我若抽你鞭子,是全你名声。我若杀了你,是忤逆圣意。”
重玄褚良说着,把眼睛一眯:“但田安泰,你说说看,我若要杀人,会在意这些吗?”
田安泰瞬间冷汗浸满背脊。心叫苦也。
二十一万阳军说屠就屠,重玄褚良发起狠来,又真的会管那些有的没的吗?
“侯爷神威盖世,自是,自是……”
他“自是”了半天,也“自是”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重玄褚良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回去告诉田安平,我不杀你,但他须记得这个人情!”
如重玄褚良这等凶人,最后也是妥协了……
田安泰心中一松,行过大礼,逃难般匆匆离去。
凶屠虽未把他怎么样,却比受刑更难熬。
如果有可能,他一辈子也不想再来定远侯府。
然而,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是……
对于家中那个弟弟的要求,他更没有勇气拒绝。
第十一章 有情众生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被田安泰拿走,但姜望的青羊镇男本是实封,依旧能够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重玄胜与姜望就目前的形势商讨了许久,在丢失日照郡镇抚使位置的情况下,要最大限度保住战争胜利的果实,就需要加强对衡阳郡镇抚使的掌控。
黄以行是亡国之臣,在齐国没有什么根基,现在归属于重玄褚良这一系,轻易不能改换门庭,算是可靠的。
但事无绝对,就像重玄遵以崇驾岛置换日照郡,其人势必也会暗中接触黄以行。他能调动的资源远大于重玄胜,在重玄家内部改变立场,政治风险也相对要小很多,这一点不得不防。
至于阳域另一郡,赤尾郡镇抚使已交换给静海高氏,倒是再无须操心。便是想操心,高氏也不会愿意。
总的来说,战后的利益划分,因为重玄遵的横插一杠,没有达到最优的结果,但也收获巨大,实在不必太丧气。
两人正说着话,独孤小又走至外间。这会她已服下重玄胜顺便带来的开脉丹,开过脉,正式迈入超凡了。脚步轻盈许多,气息也更悠长。
姜望传了她归元阵作为奠基阵图。
“老爷,外间又来了个和尚!指名说要找您哩。”独孤小喊道。
姜望顿觉头疼:“还是那黄脸老和尚?”
“这回是个年轻和尚!”
“什么老和尚小和尚的?”重玄胜在旁边一头雾水。
姜望便大略把苦觉上门强要收徒的事情说了一遍。
重玄胜立时就眯起了眼睛:“悬空寺的秃驴也对阳域有妄念?”
他第一时间的想法,便与姜望深思过后判断的可能性一致。
“倒是不知。”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可能做日照郡镇抚使了,应当不会再多纠缠。而且新来的这位,也不一定是悬空寺的和尚呢。”
“你在这里稍坐,我且出去看看。”
说罢,姜望便起身往外走。
“我与你同去。”重玄胜也一骨碌爬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说起来,悬空寺要收姜望入山门,就很有那么些挖重玄胜墙角的意思,毕竟姜望一直还挂着重玄胜的门客身份。
两边碰到,面上须不好看。
姜望之所以想独自去处理这件事,就是不想重玄胜与悬空寺起什么无谓的冲突。但重玄胜非要跟着瞧瞧,他也不好再拦。
会客厅里,端坐着一个瞧来还有几分清秀的年轻和尚。
身上僧衣洗得干干净净,就连光头都亮得明净。
目不斜视,面带温和笑容,一见姜望过来,便起身合掌,显得端方有礼。
只是一开口,就令姜望猝不及防。
“小师弟,师兄来看你啦!”
倒真是悬空寺的和尚!看这样子,还是那苦觉老僧的弟子。
姜望汗道:“这位和尚不要乱喊,我并不是你师弟。”
“怎的不是?”清秀和尚急了:“师父都与我说啦!这岂能有假?”
“你师父都跟你说什么了?”姜望很头疼。
“是‘我们师父’哦师弟。”清秀和尚纠正道:“师父他老人家给你的法号都定好了呢,叫‘净深’。师兄我,就是‘净礼’啦!”
净身?
姜望眉头直跳:“令师一定是误会了,我既不想当什么和尚,也不想要什么净身!”
“为什么不想呢?”净礼和尚好奇道:“师父说‘千里送只鹅。礼深情意重!’,师兄净礼,师弟净深,多好!”
好像有什么不对,但乍一下竟说不出来。
姜望有些抓狂。
倒不是他的脾气这般好。只是一来悬空寺名头唬人,二来这和尚全程彬彬有礼,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啊呸!
管他什么笑脸人。
姜望吼道:“这跟你师父为什么这样取名没有关系,而是我,压根就不想当和尚啊!”
净礼和尚缩了缩脖子,眨眨眼睛,委屈巴巴地道:“净深师弟,你怎可吼师兄?”
“你不是我师兄,我也不是你师弟。”姜望有气无力地反驳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精神一振:“对了,日照郡的镇抚使已定下是田安泰!叫你师父赶紧去找他吧,他不是着急上火要收徒吗?赶紧去赶紧去,别耽误你师父的事!”
“咱们师父为什么要找田安泰?什么镇抚使不镇抚使的,师父说了,功名利禄如云烟!”净礼和尚有些严肃了:“师弟,你看不透么?”
“我看不透。”姜望幽幽道。
净礼挠了挠光头:“不对哇,师父说师弟你很有慧根来着……”
“师父说师父说!”看了半天戏的重玄胜终于忍耐不住,冷不丁道:“你师父是谁?”
“阿弥陀佛,这位胖施主。”净礼和尚很有礼貌地回道:“家师法号,苦觉。”
重玄胜沉吟着道:“你觉得不对,有没有可能……”
“你师父是个骗子而你是个傻子你俩都是乌龟王八蛋呢?”
他后面这句迅速的一气呵成,叫净礼和尚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能骂人?”
“哦,可能我说得不够准确。”重玄胜歉然一笑:“只有你师父是乌龟王八蛋,而你还不配。你是个没有断奶的小乌龟王八蛋。整天就会师父说师父说!”
侍立屋内的独孤小险些笑出声来,很努力才憋住。
净礼和尚已经涨红了脸,看着姜望道:“净深师弟,这人骂你师父和师兄!好生无礼!”
这和尚与他师父风格不同,但都是相同的缠磨。
姜望劝道:“你不再叫我师弟,我便让他不骂你了,还与你道歉。”
净礼想了想,大概觉得不行。转回去怒视重玄胜半天,才道:“你不许再骂人了!”
重玄胜故作惊诧道:“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就在刚才!”净礼气呼呼道:“你骂我是‘没有断奶的小乌龟王八蛋’!”
“我且问你,众生平等吗?”
净礼很生气,但还是回道:“自然平等。”
“那么小乌龟王八蛋属于众生吗?”
净礼回答道:“大千世界一切有情生灵,是都谓众生。”
“既然如此,怎么我说你是小乌龟,你竟觉得是在骂你呢?”重玄胜故意学他之前的样子,挠了挠头:“难道,你高高在上,瞧不起有情众生?”
第十二章 礼深情意重
“你……我……”
净礼和尚愣怔了半晌,最后忽然双掌合十:“施主你说得对,是小僧着相了。”
这和尚这般呆愣,倒让重玄胜因重玄遵而起的一肚子邪火难以再发作了。
正要舒缓一下语气。
忽听得净礼和尚又道:“这位胖施主如此有慧根,不如也拜入我师门下,做一个关门弟子,与我等共参无上佛法,胜过在红尘浊世中挣扎啊!”
他一脸的诚恳:“师父说‘千里送只鹅。礼深情意重’,不如你法号就叫‘净重’。”
“滚啊!”重玄胜咆哮起来。
净礼和尚呆了一呆:“你这是骂我没错了吧?”
“骂你怎么了?”重玄胜已经开始撸袖子:“再不走,我还要打你!”
净礼垂眸想了想,说道:“你打不过我。”
“嘿!”重玄胜岂肯信这个邪,大手便往前伸。
他也不可能真个因为这么点口角就打杀这和尚,因而并未动用重术,只想着吓他一吓。
但大手探到之处,和尚人影竟已空空。
只留下一个声音道:“我须得在师弟面前做个好榜样,今日不与你打。”
会客厅里,静了一静。
这貌不惊人、气息内敛的年轻和尚,竟如此来无影去无踪,着实令人惊讶。
姜望惊叹道:“你可能真的打不过他!”
“娘咧!”重玄胜忍不住骂骂咧咧道:“这么个二傻子都有这么高的修为,难道咱们连二傻子都不如?”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汗颜。
真实战力且不论,净礼和尚在修为上是毫无疑问高出两人一截的。
这时,净礼的声音又响在姜望耳中:“师弟,我改日再来看你!”
姜望忍不住眉头一挑。
“怎么了?”重玄胜警惕地问。
“那和尚在与我说悄悄话呢!”姜望憋着笑道。
重玄胜猛地摆好架势:“那和尚还在?”
刚刚又骂了那和尚,他修为又那样高,若真打起来,倒是麻烦事。
“应是走了!”姜望笑说。
难得看到这胖子紧张起来,倒是颇为有趣。
“罢了,此地事了,也没什么好待了,我回临淄去。咱们另外再联系!”
这段时间重玄胜都在百川城,忙活日照镇抚使的位置,所以来往青羊镇才能这么快。现在事成定局,则要赶着先忙临淄那边的事情。
至于他所说的联系,自然是在太虚幻境中。
姜望自无不可。可以预见,接下来一段时间如何处理与黄以行和田安泰的关系,将是他在阳地的重点之一。
但计划常不如变化。就在这时,重玄胜守在院外的人忽然急匆匆进来,未及行礼,便递上一封信。
“临淄来信,万急!”
姜望知晓,这是重玄胜已经渐成规模的影卫,如此紧急,必是要事。
重玄胜也不寒暄,直接拆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脸当时就黑了。
“怎么了?”姜望问。
事涉机密,重玄胜一边把手里的信递过去,一边看了一眼独孤小。
独孤小亦不等命令,便自觉道:“老爷,我先去忙镇厅事务。”
姜望点点头,任她自去。
不秘则失,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倒不是他不信任独孤小。
待独孤小走后,房间里暂时便只剩重玄胜、姜望以及那名影卫了。
此时才见重玄胜勃然大怒:“竖子欺我!”
姜望这会也已经看过信,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
信上的内容都与聚宝商会有关,列举了聚宝商会近期的几个商业活动,合作伙伴各异。但追溯其根源,背后都站着同一个人——重玄遵!
也就是说,聚宝商会与重玄遵达成了合作。
而聚宝商会是什么存在?当今齐国真实实力第一的商会。
更重要的是,就在不久之前,重玄胜还与聚宝商会合作,给了聚宝商会的对手四海商盟一个巨大打击。
双方合作紧密,至少在灭阳之战战前、战时都是如此。
战后正是大肆侵吞市场,挤压四海商盟生存空间的时候,重玄胜为此拟定了诸多合作计划。这些亦是他的根本利益之一!
也可以说,是他主导灭阳之战最大的收获之一。
阳国一役,四海商盟无论从声誉上还是根本利益上,都受到了重创。聚宝商会把宝押在重玄褚良身上,赢得盆满钵满。
而现在,他们竟然一转身去与重玄遵合作了。
这是**裸的背叛,亦是伤筋动骨的打击!
重玄遵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要见血封喉。
直接一巴掌把伐阳胜利后有些飘飘然的重玄胜打清醒了。
以崇驾岛换日照郡镇抚使,让重玄胜经营日照郡的根本利益落空,竟只是第一步。
这处损失还未来得及填补,一转身,老巢又被端了!有着紧密利益关联的重要盟友都已经转投,接下来会是什么?
他还会怎么做?接下来还有什么行动?
“不行。”重玄胜罕见地有些急躁外露:“我要立即回临淄!”
“冷静一些,再不济,我们比天府秘境之前已经强很多!”姜望说道:“我陪你去。”
十四伤势未愈,至今还在养伤。
这也是姜望认识重玄胜这么久以来,极少的十四没有拱卫在其人身边的时候。
重玄胜稍定了定:“那这里怎么办?”
青羊镇亦很重要,阳地的胜利果实不可能就此让出去。
“你放心。”姜望道:“青羊镇交给向前和独孤小,他们足堪此任。”
他拍了拍重玄胜:“你先去外面等我,我吩咐一下,马上过来。”
重玄胜没有再迟疑,他现在的确很需要支持。
姜望迅速找到独孤小和向前,想了想,把竹碧琼也叫上了。
“我有事要去临淄一趟,青羊镇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日常事务由独孤小处理,逢大事向前决断。竹道友你大宗出身,见识广博,负责查漏补缺。”
姜望表现得急切,三人倒也没有出什么幺蛾子,都很爽快的答应了。
把接下来青羊镇的大体方略布置了一下,其实主要是韬光养晦,与田安泰处理好关系,同时注意黄以行的动向。
想了想,姜望又对竹碧琼道:“如临淄事繁,恐怕我不能及时回来相送。等咱们约定的半年之期满,竹道友可自回钓海楼。”
竹碧琼翻了个白眼:“晓得了!”
倒是向前这时忽然幽幽问了一句:“看样子你跟我讲的那个故事,恐怕未能圆满。故事里的主人翁,又到了无望的时刻?”
这话自只有他们两人能懂。
重玄遵一出手风云突变,说是重玄胜现在又到了危险的时刻也并无不对。
姜望只稍一沉默,便反问道:“你觉得他会放弃吗?”
“不妨在青羊镇拭目以待!”
说罢,转身出门。
那一个刹那,向前仿佛看到了一柄长剑出鞘的瞬间!
第十三章 平生未见临淄
阳国一战而覆,阳域纳入齐国版图,定遥、屏西两郡,就失去了大部分的边郡意义。
秋杀军作为大齐绝对精锐,九卒之一,自不可能久驻阳地,此时已经回师,当然也是为了避免与阳地接壤的其它国家恐慌。
而定遥、屏西郡的边军则大批迁入阳地。
阳国可战之兵几被屠尽,十年之内都不存在有反抗力量,这也是齐国能放心任用如黄以行这等阳庭旧臣的原因。
若十年之后阳地还不能彻底顺服,那这些个镇抚使也都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青羊镇外十数里地,两骑在官道上绝尘而去。
虽然姜望和重玄胜都已是腾龙境修为,踏空飞行不在话下,但长途赶路,还是混有妖兽血脉的骏马更稳妥一些。
此去临淄,还不知会经历何等局面,重玄遵不是一个可以等闲视之的对手。他们需要时刻保持巅峰战力,以应对任何可能。
妖兽难得,一只成型妖兽本身即等同于一枚开脉丹,故而此等混杂妖兽血脉的骏马价格亦是高昂。如今重玄胜声势不同,才能够在阳地临时说用,便调用两匹出来。
那等本身即等同于妖兽的骏马,则更是有价无市,远比开脉丹更贵。
两骑飙过,道旁林中才钻出一个锃亮光头来。
却是净礼和尚。
他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师父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莫与人当面争执,受了气就得打闷棍,”
“但这胖子哄得净深师弟随行,这我可没办法报仇了呀。”
他垂头丧气,把手中的破麻袋又收了起来。
……
却说姜望与重玄胜两骑并行,一路人马不歇。用最快的时间穿郡过府,赶至临淄。
作为齐国国都,临淄是当之无愧的东域第一雄城。
不论京畿之地,仅临淄城本身,便方圆足有三百二十里!
这是什么概念?
须知整个庄国也只有三千里之地,当然现在随着国家实力的提升,疆域有所拓展,但终未超过四千里地去。
而临淄仅仅一座城池本身,就超过了往时十分之一个庄国。
东域有俚语如是说:“不到高城,不知城高。不到城下,不知渺小。”
说的就是临淄。
既说临淄,自跳不过淄河去。
所谓临淄,取意便是“东临淄河”。
淄河大约是现世唯一一条与长河水系无涉的大河,
前面曾说过,长河是“陆中瀚海”,又是“母河”、“祖河”、“内河之源流”。
世间大江大湖,多与长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淄河孤立长河水系之外,浩浩荡荡,东行入海。
淄河且先不说。
以临淄之巨,城门足有一百零八处之多。
许多生活在此城的人,未必就知道这些城门开在哪里。
重玄胜带着姜望从信门进城。
临淄一百零八城门,有“仁义礼智信”、“术势刑教名”,也有“汇聚通行”之类,不一而足。
体现了强齐的兼容包蓄。
站在临淄城下,会让人不自主的产生怀疑,如此雄城,真是人力所能筑成的吗?
人在城下,左右皆看不到头。其实当这座巨城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本就只能看到一个截面。
除非超凡者飞至远空,穷极目力,不然很难得窥全貌。
那垒城的青黑色条石,本身便给姜望坚不可摧之感。刻印于每一块条石之上的细密阵纹,更是让人惊叹。
便是哪一天齐国被全面击破,若说谁能正面攻下这座雄城,但凡亲眼见过临淄的,也是难信!
整个临淄城的布局,除了姜姓皇室里的那些宗亲老人,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
重玄胜的身份不必说,姜望也是爵位在身,只将骏马寄存城外,进城并无碍难。
一进临淄城,仿佛撞进了人海中,到处都是人,密密麻麻。
有一个词叫“摩肩擦踵”,到了临淄,方知这词贴切。
姜望一路东行,行过数万里,经行数国数宗,未见过此等繁华之地。
若非他与重玄胜修为都是不俗,恐有失散之虞。
什么才叫“人海茫茫”?
一入人海,姜望的剑意就在跳跃。天地人三剑,第三剑正是人海茫茫。未见识过此等人气,如何谈得上圆满?
修行真真是需要见识的。
姜望一边细细体悟着,一边随着重玄胜往前走。
这一路赶来临淄,人马不曾稍歇,重玄胜心中急切可见一斑。
但到了临淄城,反倒没有第一时间去聚宝商会,而是先带着姜望进了一家豪华客栈。
“愈是急切,愈不能让对手看出来急切。”重玄胜如是对姜望说。
这客栈倒不是他自己在临淄置下的家宅,亦非他在临淄的产业。
让人提前在临淄订好客栈,自是为了遮掩风声——必然不能遮掩完全,但遮掩一刻是一刻。
两人换上得体的衣物,一洗仆仆风尘,又特意用了点酒菜。
重玄胜这才决定出门。
商家自与别流不同,要的就是喧哗热闹人气。
聚宝商会的总部,就在城西最繁华的地区,且正在路口边。
要说找到这处形如聚宝盆的建筑群落,很多临淄人都不会陌生。但要进这“聚宝盆”,却没有那么容易。
当然,重玄胜断没有被拦在聚宝盆外的道理,哪怕双方事实上已经合作破裂,说不得将为仇敌。
亲来接待的,是聚宝商会副会主程十一。
整个聚宝商会会主以下,只有两名副会主,这待客不可谓不隆重。
但于重玄胜而言……
这胖子穿着一身外观低调的青色长衫,当然那织就长衫的连云丝已暗暗显尽贵气。
并且他大马金刀的“挤”在座椅上,本身一点也低调不起来。
人在客座,倒似此地主人般。
对面那徐娘半老的女人将将落座。
他便眯眼问道:“苏会主为何羞见故人?”
程十一眼角细纹难掩,但仍不失风韵,举动皆惑人心。能坐上堂堂聚宝商会的副会主,自然不会被重玄胜简单就压倒气势。
闻声倒先瞧了姜望一眼:“斩将纪承的英雄重玄公子早就相识,这位俊俏少年倒是第一次见,想来便是那位夺得纪氏战旗的少年英雄?”
姜望今日穿了一身霜色武服,材质亦是佳等。中长头发简单一束,显得利落干脆。
人靠衣装,收拾过后的确更添几分英武。
此时沉默坐在旁边,自信藏于眉宇,意气而不张扬,自有一番气度在。
听到程十一的话,他只噙着淡笑,置若未闻。
哪怕难得被人夸了一次俊俏,哪怕夸他的女人还这般有韵味——须知俊俏这词,往日哪曾轮到他过。还是重玄胜衬得当。哪日再邀上廉雀一起,想必还能更俊三分!
他的意思很明确——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多美。先回答了重玄胜的问题,我再与你搭话。
第十四章 不送
姜望的沉默令程十一稍有意外。
在她看来,姜望这般的少年英雄,又刚刚封爵,再怎么尊重重玄胜,也不该情愿自晦锋芒才是。
堂堂聚宝商会副会主与他搭话,再怎样心里有意见,也不该置之不理。
这番行止,倒更像是单纯的侍卫仆从一般。
这其实表明的,是绝不会更改的态度。
心中念头转过,面上倒毫无尴尬。
她只笑着又将那双眼睛来瞧重玄胜:“会主日理万机,商会近日开拓阳地,更须臾离不得人哩。只我这个副会主还算得空,不然不能怠慢了公子。”
这女人的心眼怕只有针尖小。
重玄胜和姜望的态度都不算好,她便也不肯给好话听。
话里话外,无非是三个字——“你不配”。
聚宝商会会主,姓苏名奢,自是临淄城中一等人物。
往时重玄胜得见其人,还得是重玄褚良带着。
今时虽有筹谋阳地之功,斩将破军之勋……但也未必能够!
“开拓阳地”这四字更是叫人刺痛。
聚宝商会是如何在阳地赢得的四海商盟?
还不是靠他重玄胜!
却一转身就抛下他,去与重玄遵眉来眼去。
重玄胜眯眼笑道:“欲见苏会主,是因为有些话,大约只他能听得明白!”
“重玄公子说笑了。”程十一娇笑道:“人家不也是有一双耳朵?”
苏奢既然没有出现,此行意义便折了半。
重玄胜当然不会直接拂袖而去那般幼稚,便问道:“你能代表苏奢会主?”
程十一仍就笑着,自是从容:“我这虽有个‘副’字,但也是会主哩。”
重玄胜点点头,转头问姜望:“兄弟,我们这次来临淄,进的是哪个门?”
姜望朗声说:“但见得一个‘信’字!”
程十一笑容不改:“信门确实也近!”
信字门的确离聚宝商会不远。
重玄胜暗讽她失信背约,她则反嘲重玄胜失了分寸,心急如焚,不肯相让半分。
“都说做生意当有个先来后到。”
重玄胜冷声道:“怎么我前脚还未离尊门,后脚你们就迎进了重玄遵呢?这门实在也太松敞了些?”
程十一端了茶,轻轻拨盖:“公子亦知,四海商盟做的是生意。既是做生意,哪有闭门谢客的道理?”
“好叫程会主知晓。”重玄胜似看不懂逐客的暗示,只道:“那四海商盟何等底蕴,何等庞然,皆因失了信誉,才在阳地落得个人人喊打!”
“做生意讲求和气生财,旁家的好坏我倒不便说呢!不过呢,殷鉴不远,倒的确足以为诫。但话又说回来……”
说到这里,程十一竟然打了个哈欠,已毫不掩饰怠慢:“说什么失信,哪里合适?咱们又不是另做旁家生意。胜公子你与遵公子,不是一家人么?”
这话说得令人恼恨。
便是在一旁的姜望,也给气着了。
重玄胜却大笑出声:“妙啊!今时今日才知,什么叫在商言商!”
程副会主懒洋洋道:“公子谬赞了。”
重玄胜便起身来,笑容忽然一收,戟指程十一道:“且让你们记住,聚宝商会,就毁在你这等短视妇人之手!”
“尊重重玄家,便叫你一声公子!”程十一仍坐着未动,眼神却冷了下来:“我虽只是白身一介,无势无权,却还是要劝你……好生说话!”
气氛就此僵住,再无转圜余地了。或者说,这本就是程十一想要的结果。
重玄家虽然强势,聚宝商会也并不弱。况且有重玄遵在,重玄胜还根本代表不了重玄家。
之所以聚宝商会舍重玄胜而选重玄遵,这也是原因之一。
重玄胜依靠家族力量,和叔父重玄褚良主导了灭阳之战。战后的胜利果实,家族天然有享用的权力。
战后分配,利益交换,但凡对家族有利的,重玄胜既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而他的核心利益点,其实是在日照郡。因为另外两郡都分了出去。
早在战前,重玄家在阳地的生意便被划给了重玄胜的。只是那会这块肉还很小,不太叫人瞧得上。
如今一战覆阳,作为战事主导者,重玄家在阳地的生意,便有膨胀到极限的潜力——这就是重玄遵为什么第二步冲着聚宝商会来的原因。他要借助资助齐军的聚宝商会作为支点,撬动重玄胜的核心利益。这并未借助重玄家的内部力量,没有内斗的消耗,只是单纯他与重玄胜之间的角逐,因而也顺理成章。
这也是为什么重玄胜心急如焚,立时便要赶回临淄处理的原因。实在是后院起火,不得不救。这比日照郡镇抚使位置丢了,还要严重得多!
此时在聚宝商会的地盘,闹大了吃亏的只会是己方。但示弱亦是万万不能,越是这样的时刻,重玄胜越不能叫人看出虚弱来。
心中想到这些,姜望长身而起,一把搭住重玄胜的肩膀,自对程十一说道:“今日来‘聚宝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令我大开眼界!”
“尊府厚谊,姜某感慨万分!两年之内,我叩开内府,必再登贵门,以全今日之情!”
这便是放狠话了。
同时把战线拉远,叫冲突不至于起在眼前。
聚宝商会仍有一个副会主来亲自出面接待,可见他们虽然倒向重玄遵,但也未尝想彻底与重玄胜撕破脸。毕竟从天府秘境一直到覆灭阳国,重玄胜已一步一步的证明了自己的潜力能能力。
唯独这个程十一不知收了重玄遵多少好处,半点不相让。当然,她相不相让只是末节,大体事实已是如此了。
“我知青羊镇男是赢了天府秘境的少年英杰,不过若要到聚宝商会折腾什么,神通内府恐怕尚嫌不够。”程十一瞧着姜望笑道:“本会主见你气度好,多给你十年时间,兴许能立圣楼,届时再来如何?”
这女人真真牙尖嘴利,等闲难占上风。以斗嘴论,重玄胜倒未必比不过她,只也不便厮骂。
好在姜望也并不为逞口舌之利,闻言只是道:“那便有劳等候了,内府足矣!”
说罢,一拉重玄胜。
重玄胜亦冷冷看了她一眼,就此与姜望扬长而去。
身后,程十一只道:“不送!”
第十五章 送礼
马车行在驰道,两人相对而坐。
车帘轻轻垂下,便已隔断了街道的喧嚣吵闹。
车身刻印的阵纹,足以防备窥探。
“你打算怎么做?”姜望问。
他们既然已经进过聚宝商会,行踪就不可能再瞒得过重玄遵。要做什么事情,就需要抓紧时间。
因为重玄遵的后续动作一旦开始,他们很可能就此应接不暇,此后疲于奔命!
他没有问“怎么办”,因为像重玄胜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六神无主的时候。
“对于聚宝商会来说,此时的他们,已经在与四海商盟的竞争里占据优势,正是扩大胜势的时候。
在阳国的经营,的确绕不过重玄家去。至于重玄家做主的是我还是重玄遵,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之所以选择重玄遵,无非是认为,在现在这个时候,重玄遵能给他们更大的帮助!”
重玄胜发狠道:“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要证明聚宝商会错了,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因为他们其实是对的!
抛开阳地那一战,重玄遵的的确确能够给聚宝商会更大的帮助,在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无论是自身的人脉势力、乃至于家族内部的话语权,他都对重玄胜呈相当的优势。
聚宝商会的人不是瞎子傻子,恰恰他们是一群极其聪明的商人,在商言商,只重利益。
他们拿出资源与重玄胜合作,是因为有击垮四海商盟的需求,而在阳地恰好有一个巨大的机会。
现在转与重玄遵合作,亦是因为看到了更光明的前景。
但重玄胜既然这么说,自是有他的思路。
因而姜望只问:“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与青崖书院的许象乾关系很好?”重玄胜问。
姜望略一沉吟:“算是意气相投!不过相处也少,未见得愿意帮什么大忙。”
他须得把关系说清楚,免得重玄胜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指望,最后影响了他的全盘计划。
“意气相投即可!倒不需要帮大忙。”重玄胜敲击着大腿,并非特制的马车,他坐着很受拘束,但此时也无法讲究更多:“你只需要通过他约见李龙川即可。”
“见李龙川?”姜望疑惑道:“天府秘境外那次就可以看出来,他似乎并不愿介入你和重玄遵的纠纷。”
“我同样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大忙,只是要送他一个礼物。”重玄胜道:“他无法拒绝的礼物!”
姜望眉头一挑:“丘山弓?”
“你觉得他能够拒绝吗?”重玄胜问。
杀死纪承之后,天雄纪氏传家的丘山弓就成了重玄胜的战利品。这把名弓堪称重宝,尤其对于擅用箭术者来说,更是胜过一切的神兵。
重玄胜送起礼来,果然豪绰。
姜望想了想:“任何一个弓术名家都不可能拒绝丘山弓,但贸然相送如此重礼,恐他反倒迟疑。”
重玄胜道:“就是要这样送。石门李氏,什么没见过?要什么没有?送得轻了,他瞧都懒得瞧一眼!”
说着,他取出一个储物匣递来:“这储物匣里,便只放了一把丘山弓。烦你相送!”
这事并不麻烦,许象乾此时仍在临淄。青崖书院在临淄便有别院,早先时候许象乾邀过姜望,只是连番事端,未有成行。
姜望接过储物匣,便问道:“只送礼?”
“只送礼,别的什么也不必说,不必做。”
姜望点点头,表示明白:“我这便去。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重玄胜沉默了一会,抬眼看着他道:“兄弟,又要拉着你陪我作赌了!”
姜望只笑说:“你赌运总是很好!”
起身掀帘而去。
看着复又垂下的轿帘,重玄胜喃喃道:“你也不问这局有多大,赌的是什么!”
……
与本院不同,青崖临淄别院只是一家普通的书院,只教读书,不教修行。
盖因但凡在齐国内开宗立派,授业修行的,都需受齐国管制。平时有一定的责任和义务,战时的征召也不能拒绝。
而青崖书院作为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儒门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并不愿受节制。
因为这些原因,这处别院便不许教授修行之法。
当然,因为青崖书院本身并无什么国别立场,院中弟子出仕各国都有。齐国方面也不会太过苛待,阻塞本国人才。
除了不许教授修行法门外,对青崖别院其它方面还是颇多礼遇。
在这处别院里,有特别聪颖秀出的读书种子,也有可能被拔选到本院去修行,进而走上超凡之途。
总归大体上与一般私塾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许象乾游学至齐,便在青崖临淄别院挂了一个院师的职务,赢得天府秘境神通种子之后,整日在临淄晃荡。
姜望找到别院的时候,他还不在。
若非别院院长算算时间,说其人就快回了,姜望还准备出去找找看。
等了两炷香不到的时间,也就是调养一会天地孤岛的工夫,许象乾果然红光满面,衣袂带风的回来了。
“今日采风归来,嘿!”他院里一看,那奇大的额头就往跟前凑:“这不是姜兄吗?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姜望乜着他问:“你却采的哪阵风?”
许象乾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温玉水榭。”
但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往外瞟了瞟:“不可让那老学究听着了。”
所谓“温香软玉”,听名字便知这温玉水榭是什么地方。
以许象乾青崖书院本院核心弟子的身份,又是名儒墨琊的学生,这别院院长再怎么“老学究”,也须管不到他去。
仅这一点便可知,其人虽看起来没个正行,骨子里却是尊师重道的。
姜望笑笑便道:“说来惭愧,自天府秘境一别,久疏问候!今日来寻许兄,确实有事相求!”
许象乾先便撩起长衫,在他对面坐好,而后正容道:“姜兄但说无妨。”
扭扭捏捏,一味地迂回折转,不是交友之道。
姜望也并不掩饰自己是有求才来登门,直接道:“还请许兄做个中人,约见石门李氏的李龙川!”
“这算的什么事!”许象乾一口答应。
“只有一点。”他认真说道:“我只负责让你们见面,不负责其它??。无论你约见他有什么事,我都不表态度。龙川兄与我交好,我须不能使他为难!”
这是真君子,不扭捏,不矫饰,不减诚挚。
姜望点头道:“此是应有之理!”
第十六章 雾女琵琶
临淄的风月场,有四大名馆并称。
天下闻名的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亦有分部。
但连这四大名馆都未排进去,只能算是第二流的风月地。
许象乾为姜望约见李龙川的地方,就在四大名馆中的红袖招。
这里消费结算,用的是道元石!
也就是说,能进这些地方潇洒的,大多只能是超凡修者。
跟着轻车熟路的许象乾,姜望肉疼地记下花销——回头都是要向重玄胜报账的。
如今他自领一个镇域,需要花用的地方极多,断不能吃这些亏。
两人在包间里坐下,自有婀娜侍女上来奉茶。
奉的是绝品好茶。
那茶雾缭绕,在半空氤氲,勾勒出一竖抱琵琶之女子。
这茶即名“雾女琵琶”。
尚未入口,已觉唇齿生津,茶香沁人,其韵悠悠。
许象乾自取一名帖,随手递给一位侍女:“去摧城侯府请李龙川公子,便说我在等他。”
那侍女行过礼,便自去了。
许象乾又对剩下那名侍女吩咐道:“这便下去请一位妙手来,饮此茶,须听一阕琵琶。”
姜望啧啧称奇。
这高额头儒生,街头巷尾也打得滚,各般雅趣也玩得转。
因便赞道:“许兄也是个会享福的!”
许象乾只贼笑一声,瞬间破坏了气氛:“听说李家老太君近日在临淄呢,红袖招的人这时上门,可得有他好受。”
姜望愕然。
本以为他让红袖招的人去请李龙川,是为保密考虑,倒没想到是这恶趣味。
还真是许象乾的风格!
不多时,忽有琵琶一音起。
许象乾端起身前那杯雾女琵琶,向姜望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望不懂这些,便依样为之。
只用茶盖一搭,那抱琵琶之雾女便尽没茶中。
轻抿一口,茶味儿绕齿徘徊,数匝不去,只觉极妙,偏尝不出个中实味来。让人心急的想要探究,感官只往唇齿间聚集。忽而那茶味儿往喉间一滚!
铿铿!
竟分不清是喉间响了一声琵琶,还是耳中听得琵琶声。
又或是交作一响,但内外合韵。
直让人眼舒耳展,心神愉悦。
姜望生平饮茶,未有过如此感受!
直想脱口赞一声好茶,又自觉此时出声,实在唐突,坏了音韵。
只想心神放松,自在感受其中。
茶音、琵琶音,坠如珠玉,渐次接来。声既袅袅,香亦袅袅。
不知不觉间,一曲琵琶已歇,一杯雾女琵琶也饮尽。
许象乾这时才叹道:“八音茶红袖招独有其三,我最爱这雾女琵琶!”
“真是好茶!”
姜望只觉词穷,只能如此赞叹。
两人又天南海北闲聊过一阵,许象乾游学天下,姜望也经行数万里,聊起来倒是不乏话题。
中间免不了聊到天佑之国,聊到那巨大龟兽,那天资卓绝的尹观,以及如今声名鹊起的地狱无门……
也唯有相对一叹。
其人若生在景秦齐这等国家,必然生就耀眼,不至于如此坎坷。
行走于刀尖上的绝顶天才,总是让人慨叹的。
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老高何在?难得见你破费,我可是马不停蹄就来了!”
这声音自透着英气锐气,自然是李龙川到了。
只是姜望怎么也想不透,他叫为何叫许象乾为“老高”。
随着声音,额缠玉带、英武不凡的李龙川,大笑着踏进房间来。
便只见许象乾黑着脸道:“莫要乱叫唤,你摘了这玉额带,额头未必低我多少!”
原来是这个“老高”!
姜望险些笑出声音,强自按捺住,对李龙川招呼道:“李兄,许久未见了!”
见还有姜望在,李龙川亦笑道:“青羊镇男的名声,我在临淄,亦常耳闻啊!”
当初在天府秘境,因着许象乾的关系,他们便相处得还算不错。李龙川虽然家世实力尽皆不凡,但没有什么倨傲之气。
彼时姜望是一等通天境强者,去夺神通种子,如今更是神通预定,于阳国战场多次证明实力,兼有夺旗之功。李龙川更是不会小觑于他。
仅仅一个十八岁的实封男爵名位,就足够他跻身齐国贵族圈子了。
重玄胜之所以让姜望代表他来送礼,正是因为姜望如今已有相当的分量。
姜望这个人出面,才显得这份礼尤其隆重。
“莫要羞我。都是将士用命,姜某不过贪天之功!”
这边两人还在寒暄,许象乾已招呼道:“来来来,请上座!”
重玄遵正式对重玄胜出手,这事在临淄的世家圈子里已传得沸沸扬扬。
作为顶级世家公子,李龙川自然不会不知情。事实上他一见姜望,便知是重玄胜回来了。
他本心是不欲沾染这事的。无论是重玄胜、姜望,还是那边的重玄遵、王夷吾,都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角色。
但许象乾主动招呼,他也不可能转身便走。
当下只是一笑,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位置,因便取笑道:“我说老高这貔貅今日怎的豪绰了,原是宰的姜兄这一刀!”
许象乾便只笑眯眯地打量他,也不出声反讽。
李龙川疑道:“你瞧我做什么?”
许象乾笑呵呵道:“瞧你有未被老太君打了手板!”
李龙川的脸当时就黑了:“好你个姓许的,我还道你是无心之失,原来祸心早藏!”
出门的时候,的确被家里那老太太呵斥了一顿。告饶说是青崖书院的高徒有事相请,才得摆脱。
念及此处,的确牙痒得厉害。
许象乾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之间互相揶揄嘲讽,言语无忌,倒足见关系要好。
姜望则坦然笑道:“其实是我跟着两位见了世面。这临淄名馆,八音妙茶,我真是头回见识!”
并不掩饰自己少经富贵的一面。
李龙川也笑:“既来临淄,八音茶不可不尝遍!今日叨扰姜兄,明日我做东,海棠春里摆一桌!”
海棠春亦在四大名馆之列。
齐人吃茶菜、用茶饭,是极爱茶的。
八音茶作为绝品好茶,从某种程度上,亦是与四大名馆的声名相辅相成。
然而李龙川这话的意思,却也是“有来有往,绝不相欠”。来往是可以的,若要请办什么大事,交情却还未够。
像李龙川这样的名门之子,自小受到的教育便十分全面。
那种一见如故,便两肋插刀的事情不是没有,但极少见。因为他们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家族带给他们荣誉,他们也必须考虑到自己能为家族带来什么。
倒是草莽之中,多见随性所至的豪杰。
没有孰高孰低,只是考虑问题的方式不一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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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气吞山河
“说起来,听闻姜兄在战场上奋勇,我倒是文思泉涌,有感而发,得了几句!”
见李龙川言语之间界限分明,许象乾虽说过不会影响其人决定,但也不愿两人太过生分,因而主动活跃气氛道。
听得许象乾文思泉涌,姜望看了看李龙川,李龙川看了看姜望。两人都不说话,倒在此时生出一种默契来。
“瞧你们,一个个的还挺期待!”许象乾有些欢喜,清了清嗓。
两人来不及阻止,便听他咏诵道:“啊,大战兮,大战兮,大战唏嘘兮!”
完了?姜望看了看李龙川,李龙川看了看姜望。
许象乾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李龙川。意思也很明显,完了,该赞叹就赞叹吧!
按理说许象乾这般仗义,姜望是应该捧捧场的,奈何实在是夸不出口!
因而只能谦虚道:“阳地之胜,实赖定远侯用兵如神,姜某微薄之功,何劳许兄一再感慨?”
而李龙川则道:“茶不错!”
这些个粗陋武夫,实在是令许象乾叹息。顿有明珠暗投之感,便只捧杯不语。微摇其头。姿态高傲,意思你们聊吧,小爷不屑再说话了!
姜望硬着头皮道:“战者,兵凶危事!许兄此句,颇多唏嘘,可见仁心!”
许象乾这才自矜的略点其头。
“何为“战”?”李龙川将门出身,对战争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拆字可得,以兵戈为占领事!不管以什么义名,全为利实。”
只不肯聊许象乾的“诗句”。
“李兄说得通透!”姜望赞道。
就此话题略略聊了几句,姜望便主动说道:“在阳地,我有一得,请两位兄长品鉴。”
说罢,他取出储物匣,放在桌上。当着两人的面打开,自其中将丘山弓取出。
但见此弓势重而厚,弓身光滑,几可鉴人,弦如寒刃,弯似冷月。便不动,亦如听有颤声!
“好弓!”许象乾的赞叹脱口而出。
李龙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眸放精芒:“丘山!”
在弓箭一道,天雄纪氏曾一度与石门李氏齐名,这把闻名天下的丘山弓,他如何不识?
可以说,对每一个用弓的人来说,这就是人间至宝。
他心中隐有猜测,但又不太敢信。重玄胜能让他帮什么样的忙?难道竟会以此弓相赠!
“正是天雄纪氏传家之宝,姜某与重玄胜斩将所得!”
姜望便将这宝弓平放在桌上,任由细看。
“此弓天下名器,可惜我与重玄胜于弓箭一道都未入门。宝弓落于我等之手,实令明珠蒙尘。”
“我有何德,焉能暗晦宝物之光?”
“常言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丘山弓如此宝弓,亦当有英雄相配。”
姜望注视着李龙川:“遍思相识者,唯有龙川兄能当之!”
此时此刻,许象乾不便说话,便有满腹的灵感欲咏诵,也只好先憋着。
李龙川沉默一阵,艰难地将目光从丘山弓上扯开:“李某身无所长,寸功未得,怎敢自视英雄!”
他勉强谦虚了一句,便又忍不住瞧了那弓一眼。
只好对姜望苦笑道:“重玄胜与姜兄都是豪杰,便是送礼,也气吞山河!只是如此厚礼,龙川实不敢收!”
李龙川真真是爱这把弓,爱到了骨子里。
以其人之意志,之修为,却生生舍不绝目光。
姜望心知,事成矣。
“李兄莫要多虑。”姜望说道:“我来齐地未久,已见诸多英雄。然若论及弓道,试问,除你之外,还有谁人更配此弓?”
这话说得露骨,但也是事实!
李龙川这样的人物,自也有冠绝同辈的自信。尤其是在弓道上,天雄纪氏已绝嗣,整个东域,更有谁家?
而便在石门李氏之中,这一辈嫡脉里,他虽年岁最末,天赋却公认是在几位兄长之上的!
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丘山弓这般重的礼,所求之事又是何等之重?
若以此弓为酬,请他去杀重玄遵,难道他也能答应吗?更不必说做不做得到了!
“龙川惭愧,实在……”李龙川正说着。
姜望已打断道:“并不需要李兄做什么。我重玄兄弟送此弓,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不忍明珠蒙尘,二是为交李兄这个朋友!”
他既然当着许象乾的面说出这话,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也就是说,李龙川现在拿这丘山弓,无须付半点代价。要不怎么说重玄胜送礼气吞山河呢!一把天下名弓,说给就给,不需任何承诺。
当然,与重玄胜交朋友,难免就站到了重玄遵的对立面上。
但具体要做到什么地步,却全凭自愿。
若连这点也要顾虑,除非他李龙川胆小如鼠,又畏重玄遵如虎。
而他不愿掺和进重玄家的家业争夺,只是出于世家子的谨慎,并不代表真就畏惧重玄遵了。说到底,重玄家虽然声隆势大,他李家也未必就差到哪里去。
大不了重玄胜与重玄遵争到最后,若是失败,他作为朋友出面,保重玄胜些许基业便是。
石门李家的李龙川,这点分量还是足有,也算全了此情!
心里念头转得极快,也实在对宝弓割舍不下,当即朗声笑道:“承蒙姜兄、重玄兄看得起,我李龙川何能相辞!”
姜望当即便将丘山弓双手奉上:“正是宝弓配英雄!”
李龙川先是端端正正,拱手一礼:“重玄兄、姜兄拳拳厚意,龙川铭感五内!”
而后亦是双手接住这弓,这一下,就再也离不开手,便是眼睛也停不住了,虽与姜望、许象乾说着话,却时不时便往弓上跑。
“得!”见李龙川已有了决断,许象乾才出声道:“我瞧你也没什么心思花耍!新得宝弓,便去试一试弦!”
“花耍”是临淄权贵二代圈子的口头禅之一,有胡天海地之意。
李龙川闻言亦是意动,但毕竟这次做东的是姜望,便去看他。
姜望自然不至于坏人兴致,笑笑便道:“正要一睹李兄风采!”
当下即去结账,好家伙,三个人就那么坐了会,喝了三杯茶,听了一阕曲。便要价百颗道元石!
须知他姜老爷当初去胡氏矿场做工,工钱可只有道元石一颗半!
姜望想了想,回去报账也太麻烦,便要求直接记账在重玄胜名下。好在青羊镇男的名头倒还管用,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红袖招方面对他和重玄胜的关系也很清楚,并无异议。
回到包间,许象乾与李龙川已先出外面去等着。
见无人在乎桌上那取走丘山弓之后空置的储物匣,姜望随手便收下了——
价近一百颗万元石呢!
第十八章 要试一弦,便试一剑!
如石门李氏这等家族,在临淄自然是有自己的府邸的,是为摧城侯府。
李氏这摧城侯爵位,亦是世袭罔替,实封之爵,封在石门。
当然并非实封全郡,只有三城城域之地,不过这么些年来,世人提及石门,便已只知李氏罢了。
以李家在石门的威望,说是整个石门郡都姓李,也没有什么水分。
摧城侯的“摧城”二字,自然是纪念当年姜氏复国,李氏先祖十箭摧城之功。
这么些年来,李氏人才辈出,巅峰时候曾经一门三侯爵,荣誉满府!
不过能够世袭罔替的,终究只有这摧城侯爵。
便如现今如日中天的重玄氏,世袭罔替的博望侯,加上重玄褚良的定远侯位,亦是一门两侯爵。但千百年后还能够存续的,也只有世袭罔替的博望侯爵位了。除非重玄褚良能再立不世之功,为重玄家再延下一门世袭侯位来。
说起摧城侯,熟读史书的人就不能不想到“九返侯”。为纪念张氏先祖在复国大业中九战九返,力竭而死的功勋,当年齐武帝姜无咎特追封其为九返侯,并允许张氏后人世袭罔替。
凤仙张氏亦曾经煊赫一时。
可惜后来先是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位置,直接被削了“世袭”二字,又降为伯爵。之后再出了一个临战屈膝投降的将军,整个张家便此打落尘埃。
如今石门李依然声势不坠,而凤仙张几乎绝嗣,难免令人唏嘘。
张家唯一的血嗣张咏初露峥嵘,投在十一皇子姜无弃麾下,想必也是求从龙之功,谋求家族复起,倒是令不少老一辈人物瞩目。
齐武帝姜无咎是姜氏皇朝历史上必须浓墨重彩的一笔。
姜氏失国时,其人以质子身份流亡国外。在国内叛乱势力已事实上完成夺国,并开始封功赏爵的时候,敏锐判断“叛虽众,心皆异!”
而后亲身游说借兵,东拼西凑出三万人马,竟直接反伐国内。
历经大小三十七战,未有一败,成功完成复国。
三十七战复社稷。
如此传奇经历,世人评价,都说艰难程度更胜开国。
齐国也是在他的手上,才奠定了霸主之姿,而后强盛至今。
今之齐君为子女取名,皆用了一个姜无咎的“无”字,从中也可暗见雄心,未尝没有自比武帝的想法。
这些且不说。
摧城侯府坐落于昌华大道,乃是一等名门聚集之地。
李家世代将门,府中便有演武场。
铺以地砖,铭以阵纹,等闲腾龙境级别的交手,不能损伤分毫。
李龙川得了丘山弓,若想试弦,凭空哪试得出来,自要寻同级强者交手。好在也无须另找,许象乾便近在眼前。
且不说进了摧城侯府,姜望是如何大开眼界。
单说到了演武场上,见李龙川跃跃欲试,许象乾立便缩头。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先时故意遣红袖招的人上门约请,让李龙川挨了一顿训斥的事。虽不是什么大事,交起手来,难免被伺机报复。
虽则李龙川未必会如此,但他许象乾以己度人……想来是会的!
因而说道:“既是试弦名弓,我可没有名器傍身,端是不妥!让姜兄弟与你一试,便对以名剑!”
说罢,他又故意看着姜望道:“我亦两手空空啊,兄弟,你问问那胖子,想不想与我交朋友!”
“许兄如此风姿,他想来是想的!”姜望忍着笑道。
许象乾高兴地一抹额头:“那我就等信了!”
李龙川是知晓许象乾的本事的,但对姜望倒不甚了解,天府秘境里或许有过出手,可惜无人能记得。
此外在阳地重玄胜、姜望一战成名,也能知其本事不俗。只终究耳听为虚,不便笃定,贸然交手,若失分寸,怕伤了方才赠弓的情分。
此时见许象乾这般说,便问询地看向姜望。
姜望与许象乾插科打诨过,便是洒然一笑,大步踏进了演武场。
他不是个扭捏性子,要试一弦,便试一剑!
当初进入天府秘境的,全是各地通天境中的强者。
而能够成功摘得神通的,只有六个人。算得上通天境里最强的那一拨存在。
当然,现在王夷吾打破了极限,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古往今来通天境最强,比之其他人都要高出一层。
仅就他们剩下的这些人来说,如今也都陆续推开了天地门,见到另一番天地,难免也有相互印证的心痒。
姜望如此爽利,李龙川也自欣然。
见其人踏进演武场来,腰侧长剑在鞘,却锋芒自起。便即捧起新得的丘山弓,诚恳说道:“且容我先与它认识一番!”
当下便直接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丘山弓,闭目不语。
却是以石门李氏的独门箭术探索此弓。
这不是怠慢,反是尊重。
姜望亦直接盘膝而坐,横剑于膝上,只道一声:“请便。”
便闭上了眼睛,蕴养精神。
他与重玄胜自阳地日照郡一路赶至临淄,只为了在四海商盟里作面子,于客栈稍为休整过,各方面确实不在圆满。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龙川都毫无疑问是临淄城里最顶尖的世家子弟。
姜望也想知道,巅峰状态的自己,在这三百里霸国巨城,处于什么位置。
……
却说李龙川与姜望没有立即开战,反倒一个养弓一个养神,于他们自己当然是对彼此的最大尊重。
然而场外等着瞧好戏的许象乾,却无聊得打起哈欠来。
不过这哈欠刚打一半,他便生吞了下去。
“老太君!”
却是演武场边,不知何时,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姿容气质,无不绝顶,堪称国色。只是甚冷,甚傲,眼便瞧着,但仿佛什么也瞧不上眼,目中无人得紧。
李龙川的姐姐李凤尧,许象乾自是认得。
但更令他心里打鼓的,还是李凤尧搀着的那位老太太。
别看老太白发如霜,慈眉善目的。
据李龙川所述,那条龙头拐杖打起人来,那是眼花缭乱,虎虎生风!
其人正是李家老太君,现任摧城侯的生母,李龙川嫡亲的祖母大人!
对于孙儿的好友,老太君倒是并不怠慢,只温声说道:“高额儿不必多礼,老婆子也来开开眼界。看看那什红袖招,松未松动我孙的弦。”
老太君既然要观战,许象乾便只好谄笑着一言不发。
李老太君叫他一声高额儿,也是亲切的意思,他自然不敢有不满,也断无犟嘴的可能。
更兼听得老太太杀气隐隐的后半句,脸上虽然僵着笑,那奇高的额头上,却已经冒汗不止。
第十九章 弓如霹雳弦惊
演武场上两少年相对而坐,风姿不同。
一养弓,一养神,气机已在攀扯。
演武场外,许象乾浑身不自在,寻个由头便道:“这还不知要等多久,我去给老太君搬个绣墩来。”
李老太摆摆手:“李家世代将门,哪有坐看演武的道理?”
许象乾干笑了两声,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那冷傲女子招呼道:“凤尧姐姐好。”
倒真不是他无礼,有意忽略,而是这女子带给他的阴影太深,让他轻易不敢面对。
李凤尧只略一点头,便算是回过。
倒是老太太细看了一会,出声问道:“那是谁家少年?”
许象乾认认真真的介绍道:“非是谁家,此人姓姜名望,是一等俊才呢!”
“姜望?”李老太思索道:“血脉稀薄的宗室子?”
姜氏虽贵,也只贵在那些记录于皇册上的名字。多少年过来,开枝散叶,不少人虽仍是姓姜,却与宗室无关了。只不过这些旁支偏脉中,若有那天赋卓绝,可以崛起于微末的,自又会被纳回宗室中,享受姜氏皇族的好处,并不纯以血脉而论。
非独于皇族如此,天下宗族莫不如是。
许象乾解释道:“早前我在佑国便与他相识,他并非齐人。”
李老太大约觉得陌生,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李凤尧在一旁小声提醒道:“龙川先时去天府秘境,一同得神通种子的几人里,便有这姜望。再便是重玄家那个小胖子,与其人一起在阳地斩将夺旗,得朝廷赏功的,亦是这姜望。”
李老太这才有了印象:“难怪气度不俗!”
“是极是极。”许象乾连连点头:“我和龙川交游,自是拣着正经人……”
被李凤尧一瞧,他才缩了缩脖子,剩下的吹嘘咽回肚里去。
“开始了!”他精神一振,摆脱了那种无言的约束,只全神看向演武场。
却说,李龙川闭目良久,已与这丘山弓“沟通”得差不离,剩下只是经年累月的水磨工夫了。
当便睁眼道:“姜兄久候了!”
姜望只是一笑。
两人同时起身,一者持弓,一者按剑。
这过程如此缓慢,仿佛在向旁观者展示坐姿与站姿之间的礼仪转换。
然而对于对峙的双方来说,演武场外如何,他们是全然没有关注的。
当他们都睁开眼睛的时候,战斗便已开始。
一双英武的眸子,一双坚定的眼睛,眼中只有彼此。
都是英杰少年。
哪个少年,没有冠绝同辈的心!
而当姜望按剑起身,脚步将定未定之间。
箭已至!
“气机一动箭自发,气机动时破绽现。”
说的便是石门李氏的气之箭。
此箭聚气而成,循气机而至,
快绝!
锵!
间不容发之际,姜望横剑于身前,那支气箭恰恰撞至剑身。
远远看去,像带着一条半透明气流之尾的小兽,疯狂前突,却止于一剑前。
姜望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气机变幻莫测,不改山川河流。
此乃山川河流之剑。
一振长剑,气之箭余力已散,姜望即便身纵剑气,一剑日月星辰。
一剑经行日月,亦是姜望最快之剑!
而李龙川长发扬起又落,丘山弓平举眉间。
轰!
如山崩,如海啸。
此箭一出,山海异变!
“箭自眉间发,其势如洪涌。”
说的便是势之箭。
推开天地门后,此箭才真有变易山海之威。
似山似海,大势滚滚,碾压而来。
姜望纵剑至此,却像是把自己送到洪流之前,以身迎箭,将葬身山海中。
剑势立转。
他如今用剑,已随心所欲,化用自如。
一剑人海已茫茫。
到了临淄,方见何为人海。悟通此剑,乃知稠稠人山。
以人海,应山海。
剑与箭相撞。
发出如浪潮交撞的声音,觉其辽阔,如在听海。
此一击,应是秋色平分。
啾啾啾,啾啾啾。
就在这海潮之中,忽然响起了鸟鸣。
这声音比往常更尖锐,描述起来,更近于热水烧开时的那种尖啸声,甚至很有些刺耳,让听者为之心烦。
声音,亦是一种攻击。
姜望苦修未歇,从未止步,对于爆鸣焰雀这门道术,掌控与日俱深。
往日施展爆鸣焰雀,一在焰雀之啄击,二在“爆”字,现在他却是又开发了一个“鸣”字。
真正将这门道术彻底掌控,发挥到极致。
密密麻麻的焰雀自姜望身周飞起,纷纷啄击李龙川。
啄击未至,音已先攻。
李龙川握住丘山弓,错指击弦!
铮!
但听一声弦动。
而后一声化千声万声,涌向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砰砰砰砰!
接连有焰雀爆开。
就连姜望本人,亦觉心中烦恶,脏腑有恙。
这是无形无质的音之箭!
听此声,为此伤!
姜望忽然灵机一动,即刻操纵道术变化。
音箭亦繁,焰雀亦繁。
那啾啾啾啾的鸣啸声中,忽起一声“铿铿!”
许象乾耳朵一动。
这是那雾女琵琶茶的琵琶音!
姜望将此音化入焰雀鸣啸声中,直以鸣啸对抗音之箭!
这是极具天才的创举。
此音发后,姜望心中烦恶顿消。直接随着密集焰雀之后,纵身前突。
心念一动,即发五气缚虎!
李龙川音之箭才发,又搭上弦,便觉体内五气扰乱,自内困外。
他昂然无惧。
一支缭焰之箭,自心房骤起。
五脏对应五行,生发五气,心脏属火,因而此为焰箭。
此箭一出,立时镇压内部,五气归顺。
这一箭堪将跃出心房,李龙川却立即止弦飞退:“姜兄好本事!今日兴尽也!”
此心之箭,是以心证心之箭。这箭若出,便不是切磋这么简单了,而是要决明灭,见生死。故而他及时止弦,免伤情谊。
姜望虽未尽兴,但李龙川出发点是好的,他自无不可,终归此行最重要是交好,而非争胜负。
当下挥手斥退道术,还剑归鞘。
此战胜负未分,虽则李龙川明显是杀招未出,他自己也未尽全力。
为了一试李龙川之箭,还藏了一手能迅速贴身的焰流星,更有新学的道术妒火未出。
因便笑道:“石门李氏,果是英雄之门。李兄这几箭,足令我仰令祖十箭摧城的风采!”
李龙川止不住笑意,明显对新得的丘山弓满意非常。姜望也毫无疑问是相当强大的对手,让他畅快试了几弦。
这时也放开了早先的些许陌生,朗笑道:“先时茶未尽兴,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海棠……”
“咳!”
却是许象乾生硬的一声咳嗽挤了进来。
第二十章 绿肥红瘦
“海棠依旧,绿肥红瘦!”
却听许象乾长叹道:“春残乃暮,实在令人感伤。”
李龙川先时试弦正酣,此时心神从战斗中解脱出来,才得以关注场外。一听许象乾如此作态,心里便已做好了准备。
头转过来时,已经笑得灿烂坦然:“祖母!今日怎么得闲看孙儿演武!”
这英武少年一边对姜望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表情欢喜地往李老太身边凑。
老太太眸中藏着笑,却故意冷哼一声:“老身便终日闲闲,倒是孙儿你难得有闲啊!”
“怎会?”李龙川凑过来,非常自然地挽住老太太另一只手,一边介绍姜望道:“奶奶,这是孙儿新交的朋友!”
姜望很是端正的行了个礼:“晚辈姜望,问老夫人好。”
“好。”李老太含笑道:“一见便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吾弟在深秋伤春,真是文人风雅呀!”
这声音冷冷的,带着疏离,但不知怎的,反倒让人心中更想亲近。
姜望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位似冰玉雕就的美人。
晶莹剔透,眉眼分明,但竟丝丝透着冷意。
这话讥嘲许象乾的救场并不高明,一来现在是秋时,伤春也太扯远了些,二来李家世代将门,李龙川又哪来什么文人气质。
李龙川浑似没听见般,只对姜望介绍道:“这是家姐李凤尧。”
姜望亦礼道:“李姑娘好。”
李凤尧也便点点头:“承蒙问候。”
“好了。”老太太自己虽偶尔也会教训他,但又不舍得这幼孙被训得太过。
古来隔代亲,又“天家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皱纹横生的手,轻拍李龙川的手臂,慈祥道:“你们年轻人自耍去,不必在此陪我这老婆子。”
“外间也没甚耍头呢!”李龙川平日英武不凡的一个小伙子,在李老太面前倒显孺慕得很:“孙儿在外,也总记挂着祖母在家,不知您心情如何。倒想就这院中,陪祖母走走!”
“李兄陪陪老太君是极好,那我们便先回去了!”许象乾见缝插针。
这高额儿!冷漠无情得紧啊!我这还跟老太太哄着呢,你倒说甩下就甩下了!
李龙川心中大怒,但面上只能挤着笑道:“那许兄路上慢些,还请小心车马。”
着意在“小心”一词上加了重音。
“客气!”许象乾好像什么也听不懂,便一拉姜望:“那老太君,凤尧姐姐,我们便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李龙川还叫着:“那我送送两位朋友。”
许象乾已毫不留情的把他推回去:“不用不用,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认得路!”
……
从摧城侯府出来,姜望发现自己本因重玄胜处境而有些焦虑的心情,忽然安宁了许多。
大概是因为外间风光无限的顶级世家公子李龙川,与自家祖母在一起时的那种舒适自然,令旁观的人也难免心绪宁和。
所谓天伦之乐,大约便是如此。
这是姜望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怎么着?”许象乾特意在姜望眼前晃了晃,揶揄道:“惦记龙川的姐姐呢?”
姜望还不太习惯这种玩笑:“怎、怎么会。”
许象乾没皮没脸惯了,这会没有当面,便摇头晃脑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姜望恨不得堵住他的嘴:“瞎说什么!这还没走远呢,也不怕人听见?”
本只是玩笑,但姜望这般羞涩的一面,反倒叫许象乾来了劲:“听见怕什么?许她生得好看,还不许你生心思?”
“许,当然许!”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高额儿,你不妨说说看,是什么心思?”
李凤尧的声音!
她怎在身后!也不知她听到了几句,从哪里听起。
姜望许象乾两人尽皆冒汗,尤其许象乾,适才的嚣张劲全不见,整个人已经蔫了。
只弱弱道:“什……什么心思?没有啊?”
他祸水东引地看向姜望:“你有吗?”
我有你娘欸!
姜望差点没忍住想骂人,但好在他心中坦荡一些,强行自然地问道:“李姑娘怎出来了?”
见许象乾这般怂,李凤尧也就暂且放过,只对姜望说道:“祖母说初次见面,须得给小辈礼物。”
想来是他们走得急,当时取礼物的下人还未过来。
似这等名门,断没有留客等礼的道理,那样只显主家太过傲慢,见面礼倒送得如施舍般。
如许象乾这等相熟的人倒还好,不必讲究那些。姜望却是初次登门,李家是不会失礼的,所以才有李凤尧这时追上来。
李凤尧说着,已递来一只玉盒,其上雕刻草木,碧色滴翠,栩栩如生。
不必看盒中所装之物,仅见这玉盒之精致,便足知礼物不凡。
姜望推辞道:“冒昧登门,更兼两手空空,已是失礼。尊府如此厚赠,怎能愧受?”
“这些客套我原是不懂,你推我辞的也怪不像话。”李凤尧说着,便去看许象乾:“这书生,你帮我说说?”
许象乾便道:“长者赐,不敢辞。这见面礼我原也收了的。”
姜望不肯收下这李老太的见面礼,最重要是怕这份礼是为还重玄胜赠弓之情,担心分薄了情谊。无论它有多贵重,重玄胜的礼物白送了,此行便是失败。
而许象乾则是提醒他,这只是李府的正常礼节,并无划清界限之意。
礼尚往来,正是情谊所系。
“李姑娘这般神仙人物,是不该多耽搁的。”姜望便道:“如此,望便愧受了。”
并双手去接过玉盒。
李凤尧点点头,也未再说什么,径便转身回了府。
……
一直离开李府许久,许象乾仍心有余悸:“好险!”
“李姑娘有这般可怕?”姜望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这李凤尧虽冷了些,傲了些,瞧来却是天生性子,并无什么恶意歹意,不应叫胆大包天的许象乾畏之如虎才对。
要知道这书生,当初在天府秘境外,可是敢直接当着静海高氏的面,嘲讽他们靠女子上位的。
“我只与你说一件事。”许象乾一副你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说道:“她名里这‘尧’字,原不是古圣王之‘尧’,而是美玉之‘瑶’字。是她自己生生在族谱上改的!”
姜望暗暗咋舌。
须知这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这可是世袭罔替的实封侯爵府,石门李氏的族谱,谁敢妄动?谁能妄动?
偏李凤尧便动了,还自己改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