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勇烈
天雄纪氏,曾是可与李龙川出身之石门李氏争锋的名门世家。
当然,如今连天雄城都不复再闻,天雄纪氏的名声,自然也早已如烟。
胜负若能提前奠定,当然是更好。
姜望遥遥往那面天青色战旗左右看了看,略为观察:“杀得过去吗?”
重玄胜再察看了一番战场,再三掂量过阵线厚薄,沉吟之后道:“不妨一试!”
“那便一试。”姜望振剑说道,劲衣猎猎。
白骨圣主激起了他的杀意,而后遇到妙玉,一番交手后,这股杀意不但没有抑制下去,反倒愈发沸腾起来。
他寻回战场,当然是为了帮手重玄胜,但真正杀进了这战场之中,他却感受到了一种痛快!
战场上犹疑无用,退缩无用。
一念既决,重玄胜当即引军折向,直接往那面青色将旗杀去。
不得不说,在秋杀军之前的反复凿击之中,阳军虽然依靠巨大的死伤和坚韧的战斗意志,勉力撑了下来,但防线已十分薄弱。
重玄胜这边放弃重玄褚良战前制定的军略,不再留有余力,而是全力爆发、一个劲的往前冲之时……竟然一次冲锋,就直接击穿了三道防线!
这就是毫不保留的秋杀军。
而对面将台自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军旗挥舞,迅速调集力量过来阻击、围杀。
秋杀军的强大素质便体现在此时了。
无须沟通,重玄胜这边突然一发力,秋杀军其它部就自觉的冲起阵来,牵制阳军主力,试图配合此处行动。
整个战场,就因为重玄胜这一下领军冲阵,激烈程度突然就上升了好几个层次!
纵观战局,秋杀军十八支军阵锋芒毕露,各有切割。
而尤其是重玄胜自领这一军,势如疯狂,直接往阳军最厚、最深处凿击!
整个军阵都拉成了一条直线,遇敌杀敌,遇将斩将,遇阵破阵。
一路冲锋,一直冲锋。
一往无前,像一只离了弦的、无法回头的箭!
阳军纪承所处将台上旗帜连连,他所处的位置,正在阳军中心。
而堂堂国君,阳建德自领一万兵马,独压后阵。这是万钧之重,尽压于老将之肩。
阳建德不得已而为之。
纪承已经很老了,须发皆颤,然而立于将台,腰杆直挺。
他的儿子,孙子,全部都已经战死。
天雄纪氏本不该容许族中寡妇另嫁,尤其是他嫡脉这一支。
但他却命令他的儿媳、孙媳,全都改嫁。
只因为……希望她们能为阳国添丁!
此时他纵观全军,不断指挥着士卒流动,像一个勤勤恳恳的老裁缝,缝补着旧衣服上一个又一个的破洞……
有这样一只孤军突入阵来,他自然不会忽略。
只是聚起道元,穷极目力,远远注意到为首几人年轻的容貌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先帝遗命,要等齐国衰弱之时……今日见此些英杰少年,纵老朽我今日不死,等到寿尽也难能!”
他一叹便止,戟指那方,聚气洪声道:“我阳国可有好男儿,能为我夺此将旗?”
一名雄壮汉子出列:“末将请命!”
纪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道:“准!”
便见此将跃下将台,自起一马,再无二话,只领了五百人的队伍,分开军列,直接对着重玄胜所部……冲锋!
且说重玄胜正领军冲杀,他和姜望、十四作为箭头,断没有停下的道理,更不可能回头。只一个劲的往前冲杀。
重玄胜举手投足,皆以重术,动辄以千钧之力。
姜望剑光爆耀,璀璨而锐利。
十四黑色大剑如山崩石裂。
三道箭头一往无前,洞穿敌阵,没有片刻滞涩。
便在此时,忽觉前方军阵一开。
而后一只五百人规模的骑兵,面对面撞来!
轰!
这是最直接的碰撞,是刚猛与刚猛对轰,是箭头与箭头相抵。
唯强勇者胜,唯势锐者行!
两军撞在一起。
阳军那身材雄壮的将领甫一出现在面前,便被五气缚虎所束,姜望剑贯日月,如一道疾电去则又回。
此将轰然坠马。
姜望身法比重玄胜和十四都要快,故而拨得头筹。
而后将士冲上,碾过。
远远看来,两只长箭各自一往无前,直撞在一起的瞬间,其中一只猛然断折!
代表重玄胜所部的这一支“箭”,还在往前。
将台上军旗摇动,大军再合,重新将重玄胜所部隔住。
纪承远远注视到这一幕,只有白须微颤。
他知那雄壮汉子不是秋杀军这一部的对手,那雄壮汉子自己也知。
然而他还是下了令,其人还是毫不犹豫地冲阵了。
因为此时在整个战场上,阳国大军的形势已经十分艰难。他并没有无穷无尽的兵力可以抽调,凭借高超的指挥艺术,拆东墙补西墙,才堪堪维持了防线。
实在一时难以抽调力量围剿敌军此部。
阳**方的强者,也早已安排在锋线上作战。不可能留于身边护卫自己。
他那一声感慨齐国英杰少年,便是为对方这么快发现阳军的漏洞,而又如此果决的行动。
而他令人前去迎战,实际便是送死。
以血肉之躯阻止齐军长驱直入的那一部,以性命迟滞兵锋,为他这位“裁缝”赢得缝补的时间。
慨然赴死,为国捐躯。
这当然是阳国的好男儿!
纪承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
这颤抖当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由于悲伤。
他纪承当然不惧一死,甚至虽然年事已高,他仍不失手刃敌军英杰的血勇。
然而此时他为三军之枢纽,必得调度全局。他不该,亦不能逞匹夫之勇。
敌部一旦冲到将台,阻隔他对大军的指挥,这场战争便已经输了!
所以他满心悲凉,但也只能这样问道——
“还有好男儿吗?”
风萧萧,旗猎猎。
沉默并未延续太久。
“将军,末将愿往!”
一个女声。
一名女将。
一个穿着血迹斑斑甲胄的女将,臂弯里夹着一只明显嫌大的头盔。
纪承深深地看着她。
这是他的儿媳!他次子的原配正房老婆!
早已在他的命令下改嫁。
“李郎君呢?”纪承问。
儿媳改嫁的人家便姓李。
但听这女将回应道:“已殁了……”
她举起臂弯里夹着的头盔:“我只抢回了这个。”
“去吧。”纪承几乎是喊了起来:“我天雄巾帼!”
“将军!”
忽有一将抢到前来,红着眼睛道:“阳国还有好男儿!且让末将先死!”
送死不是目的,迟滞敌部兵锋才是。
然而当这些人都把送死当成目的的时候,他纪承还能说什么呢?
——“本将……准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已至!
重玄胜和姜望领军疯狂地往前突进。
这一幕不仅被纪承注意到,秋杀军方面亦然受此激励,兵锋一下子坚决起来。
鏖战许久,这场大战仿佛突然加快进程,一下就到了决战的时候。
阳国二十一万大军中,难道就没有能与重玄胜、姜望匹敌的强者吗?
自然不会。
但秋杀军除重玄褚良亲部外,已经全军压上。实力远不如对手的阳军,更不可能留有余力。
阳军这边,高手只会更拮据!
事实上为了填补各处防线的漏洞,纪承根本就没有留什么兵力拱卫中军。
他的战略目的就是不顾一切的拖延,拖延下去。
让战局拖延到重玄褚良不得不亲自下场的时候,为国君阳建德创造破军杀将的机会。
因为堂堂齐之九卒,战胜区区阳国之军队,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小胜正常,大胜小夸,若是惨胜,都几可算败了。
败了自不必说。
甚或只是战平……
如逢政敌攻讦,重玄褚良一世名将,说不得名声就要毁于一旦。
所以重玄褚良面对的压力也绝不会小。
然而其人稳如山岳,就便冷眼看着秋杀军与阳军鏖战,眼看着战局如此缠绵。
阳建德能够坐视阳军巨量死伤,只等一个机会。他重玄褚良也不在乎被天下耻笑,以石击卵,却只搏一个惨胜!
彼此都给了对方最大限度的重视。
变局出现在重玄胜所部。
这胖子发起狠来,直接独军冲阵,毫无疑问搅动了战场。
……
一男一女,各骑一马而来。
他们身后并无军队,阳军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士兵了。
然而他们,是在冲锋。
在与重玄胜、姜望他们对冲。
两骑对千军。
没有呼喊,没有悲鸣。
沉默对冲。
一冲而过。
那名天雄巾帼,那名请求先死的阳国好男儿。
连一朵浪花都没掀起,便被姜望与十四分别杀死。
往前,往前。
五千人的军阵杀到此处,减员已十分严重,止余三千人左右,死伤近半!
对于精锐的秋杀军来说,这战损已经十分可怕。此等损伤,若无大功,便是大过!
然而秋杀军的精锐也正体现在此,死伤近半,却无一卒退缩,无一卒是背向而死。
所有死者,全部都是正面而死,全都死在冲锋的路上。
而阳军也似发了疯般,不断有人过来拦截,只是越来越不成建制,越来越零散。
到了最后,终于有一支超过两千人的军阵迎面撞来。
一看就是刚刚从锋线上撤下,几乎人人带伤,人人杀气满溢。
冲杀到此时,如姜望这等实力,也有些疲乏之感,更不必说所部普通士卒了。
然而骤迎此敌部,重玄胜不忧反喜。
这支部队的出现,反倒说明局势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只要击破此军,局势便已明朗!
“斩将夺旗,在此一搏了!”
他高喝着,直接发动了军阵。
整支军队兵煞凝聚。
霎时间狂风骤起,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全部被肃杀秋风所裹,猛然腾空而起!
但见狂风之中,兵煞演化,枯木摧折,落叶飘零。
那如天地所演之杀机,摄人心魄。
正是,无边落木……萧萧下!
战场上兵家军阵凝煞化形是最强手段之一,就如石敬当初阴阳游杀阵所化巨大阴阳鱼,一次撞击便险些杀死四海商盟的钱执事。
但在真正的战场厮杀之时,此等手段一般都是作为胜负手。
因为它需要全军协力,每个人都要全力以赴,严格以兵阵调动,极其耗费军力。在长时间的鏖战之中,除非能够一举击溃对手,否则过早耗用军力,很可能导致最后任人宰割的结果。
而此时此刻,便是落下胜负手的时候。
那么,便见胜负!
敌阵两千人,都是刚从锋线上撤下,紧急前来补缺。
战斗意志当然值得称许。
但实力上的绝对差距,不以战斗意志为转移。
而且,便只论战斗意志,秋杀军又何尝会输于人?
两千疲兵,以亡命之势前来。
而重玄胜亲掌所部,直接展现了巅峰杀阵。
无边残叶,纷如雨坠,又被狂风卷在一起。如秋之龙卷,一瞬间卷过这支阳军,将之吞没!
若有人冷眼旁观,在高空俯瞰全程,便能够看到。
重玄胜所部自第一次往阳军中军冲锋开始,便未停下过一刻。
像一支巨大的箭,一见既出便无回,不中不止。
而这支“箭”一开始只是以锋矢阵线前突,冲到尽处,猛然兵煞化形,掀起无边落木,只一合便撞破对面的最后防御,出现在那面天青色的猎猎战旗之下!
偌大将台之上,此时……
已经只余老将纪承!
所有的可用之兵,已经全部调出去了。
在他能看到的广阔视野中,秋杀军四处突杀,已经将阳国大军击得千疮百孔。
他已拼尽全力,几乎是燃烧一切来指挥,才堪堪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局面。
然而便是这局面,也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因为……
敌军已至!
已至将台前!
“谁家虎子,欲摘老将头颅!”
花白头发的老将军迎风大喝。
“我!重玄胜!”
“我!姜望!”
受此时气氛所激,姜望也一时血液沸腾起来。
这时所有的防线都已经被突破,他们与纪承之间再无阻隔。
他和重玄胜都只直直地盯着这名老将。
整个军阵咆哮着卷上将台。
轰!
一只箭。
一只咆哮着的箭。
如风,如雷,如地裂天崩!
纪承花白的头发还在风中飘飞,他枯瘦的手已然挽起了弓。
他连说话都有些发颤,然而他的手,如此的稳。
稳如磐石!
只简简单单的一拉,一放。
箭出如风雷激。
弦动时,箭已与重玄胜姜望所部军阵撞在一起。
轰!
无论是重玄胜还是姜望,抑或十四,都如此清晰的感受到。
这是此部一路冲杀至此,遇到的最强的阻隔!
一箭咆哮如风雷,而兵煞化形的这一支军阵,竟然被整个掀翻!
裹挟无边落叶的狂风,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抓住头部,猛地拉起。整支军阵滚下将台,人仰马翻。
兵煞散开,兵阵竟破!
然而,在这破裂的军阵之中,在人仰马翻的秋杀军士卒里。
一道璀璨的剑光夺目而出,自下而上,再一次杀回将台!
姜望剑光如虹,人似流星。
砰!
重玄胜狠狠一掌拍地,将地面拍出一个深坑,人已紧随其后。
身上定制的战甲早已难堪重负,他直接一把将之扯下,只着一件单衣,冲上将台!
而后是十四,黑盔黑甲黑剑,沉默却决然的往上冲。
而后,是一个又一个的秋杀军士卒。
是已经死得不到两千,却只要还未死透,便仍往敌军将台上攀爬的士兵们!
第一百八十七章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秋杀军本阵之中。
在齐军将台上的重玄褚良,远远注意到这一幕。
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对左右道:“看我重玄家虎儿!”
……
敌已至本阵将台,这是莫大的耻辱。
可以看到,整个巨大绵延的战场上,无数阳军士卒拼了命般的往回冲,想要杀死可恨的齐军——这自然是糟糕的选择,若是纪承还能指挥战局,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然而毕竟是发生了。
齐军自然不肯放纵,追上去手起刀落,顷刻便是一场屠杀。
一部分阳军返身死战,另一部分则继续往回冲。
战局彻底乱了,阳军各自为战。有那坚守阵地的,巩固防线的,也有杀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反冲锋的。有回兵援护中军的,也开始有逃跑的……
在失去了纪承高超的指挥之后,阳军与齐军的差距****现出来。
不仅仅是实力,不仅仅是军纪,这种差距是全方位的、巨大的!
战局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向崩塌。
而阳军本阵将台上。
纪承一箭掀翻敌军兵阵,忍不住重重地喘了两口气。
整个战场的崩塌,就是他作为阳军主帅势和意破碎的开始。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撑挽战局,而对应的,当大厦倾倒,他便是第一个被垮压的人!
这种程度的碰撞,已经让他内府受创。
昔日阳国第一的外楼境强者,毕竟是老了。
他一生征战了太久,早年所受的暗伤,在老迈之后重新侵来。
无论重玄胜还是姜望、十四,都已绝非弱者。
而他们又是驾驭数千人军阵之力而来,并且这是秋杀军!
能一箭将他们掀翻,已经足证他纪承宝刀未老。
然而……
那些已经失去了兵阵,却毫不犹豫再次冲来的身影,仿佛在向他宣告,齐为何是强齐。
不止是一两个少年天才,不止是一两个绝代军神。
这是举国之大,天下之强!
而阳国人才凋零。
他纪氏满门死绝,就连改嫁的儿媳,也在刚才死在他眼前。
只有他这一个老将了。
这些年他之所以强撑着未死,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噩耗,承受一个又一个的打击。
是因为他知道,只有他这一个老将了。
阳国需要他,他不能死!
老将虎目圆睁,再挽雕弓,一发三箭!
一箭洞穿那璀璨剑光。
姜望纵起焰流星,却还是被生生划破腰腹,带起一条血槽。
一箭射向那身形庞然,身如山倾的胖子。
强大的斥力阻滞身前空间,重玄胜已然竭尽全力,然而那一箭仍然穿破一切,扎在了他的腹部,虽为那些层层叠叠的肥肉所阻,未能彻底穿透,但亦扎入血肉,只余尾羽在体外,犹颤!
最后一箭的落点,是那黑盔黑甲的剑士。
十四双手把住大剑,横在身前。
然而这一箭,撞在黑色大剑之上,竟还撞着这大剑,再撞上了十四的黑甲。
砰!
十四整个人都被击飞数丈,口喷鲜血。
三箭齐发,三箭皆建功。
但,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的秋杀军士卒已经冲了上来。
眨眼工夫,便将这偌大将台铺得满当。
纪承跃身而起,拉开雕弓,并不射人,而是一箭射落地面!
箭落将台,尾羽不见,已深入其间,
而与此同时,巨大的冲击波以此箭落点为中心炸开,刚刚冲上将台的秋杀军士卒们,又全部被推下将台。
当场身死者,难计其数。
啾啾啾,啾啾啾!
刚刚被一箭清空的将台,又被无数啸叫的焰雀所铺满。
这是姜望的爆鸣焰雀!
腰腹还在流血,他人已经反伐。
嘣!
纪承拉动弓弦,发出如地龙摇动般的沉闷声响。
此弓乃天雄纪氏传家之宝,他传给儿子,他的儿子传给他的孙子,最后又回到他手中。
此弓名丘山。
古之善射者,睹万物如丘山,每发必中。因而为此名!
丘山弓弦发一响,那数不清的焰雀之啸鸣在此瞬间被掩盖过去。
并且,一只又一只的焰雀,竟在靠近纪承之前,自行崩解!
且说,重玄胜被一箭贯入腹部,却一声不吭,抓住犹自震颤的箭尾,生生将此箭拔出,带着钩出的血肉,弃掷于地。
而后人已跃起,拳在空中,强大的吸力斥力“驱赶”着纪承,将他往重玄胜的拳头上赶。
纪承刚刚驱散爆鸣焰雀,便又迎上此拳。
他如老朽不堪般,整个人离地而起,便随着这“驱赶”,迎上了重玄胜。提起他老树皮般枯瘦的拳头,正面迎上了重玄胜年轻而巨硕的拳!
有重术加持,重玄胜此拳何止千钧?
但两拳只稍稍一碰,重玄胜便被轰得后仰,拳架亦散。
纪承这一拳并非不能直接将他轰飞,而是有意控制,打散他的拳架,却不让他离开。当然是为了……杀死他。
重玄胜重术被打破,拳架被打散。
而纪承直接倒转丘山弓,以弦去割重玄胜之头颅!
当!
一声交响。
却是黑盔黑甲的十四到了。
他被一箭撞飞,还在吐血,却也毫不犹豫反冲过来,并及时赶到。
黑色大剑重重砸在纪承的弓弦上,发出钟鸣之响。
丘山弓弓弦被一压到底,直接触及弓身。
纪承抓住丘山弓的手,弹指击弦!
黑色大剑带着十四本人,整个被弓弦弹飞。
纪承握持丘山弓,以弦为刃,再割重玄胜咽喉。
但他心里,却轻声一叹。
那流星赶月般的剑光,自高空往下落。
如星光月光洒身,无处可躲。
姜望已再至!
叫纪承叹息的,并非是自己的命运。也并非是暂时失去了杀死重玄胜的时机,而是齐军方面的这些人。
这么年轻,这样强大,又如此悍不畏死!
他们代表着未来,代表着希望。
而阳国呢?
老将白发已苍苍。
丘山弓弓弦不拉自引,纪承以身为箭,倒射而起,直接放过重玄胜,仰头面向姜望,再一次提起枯瘦的拳头。
姜望人在高空,心念便动,五气缚虎!
以五气为源的气绳方结便溃,五气瞬间被抚平。
而纪承已撞入剑光中。
直面姜望,出拳!
但无比强烈的斥力在上,汹涌而来的吸力在下。
重玄胜稳住身形,双手大张。
“与我……下来!”
纪承冲高的身形陡然下降半尺!
与此同时,十四又再一次悍不畏死的冲回。双手大剑划过一道漫长的弧度。
他的剑术简洁、直接,精准而每每直面生死。
横斩纪承其腰!
而高空处的姜望亦是当机立断,一剑人海已茫茫,下贯纪承天灵。
重玄胜竭尽全力,以重术将他捆缚当场。
三面相围,顿成绝杀。
然而纪承的眼睛,很平静。
平静得一如风中他飘飞的银丝。随风起,随风落。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斩将夺旗!
重玄胜、姜望、十四配合默契,顿成绝杀之势。
而面对此局,纪承眸中毫无波澜。
道如今多少英杰,令人感叹。
然而老将曾经,亦是少年!
这样的意气风发,这样的勇不可当,自也是有过。
当下这三位年轻人,都是腾龙境中的强者。尤其重玄家的这个胖子,一身战力,绝不输于寻常内府境。
而他纪承垂垂老矣,无数旧伤在身,又耗费巨大心力在战场上,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指挥阳军拖住秋杀军这等天下强兵,心神俱伤。
此后又独身却敌,掀翻一整支秋杀军军阵,连破这三位少年英杰的进击,已有力不从心之感。
但他毕竟是纪承。
毕竟是外楼境兵道强者!
所谓外楼境,中三品之顶点。
外楼之“外”,并不仅于内府相对,在“体外”,更在“天外”!
修行世界有言说“四圣灵中起高楼”。
指的便是外楼境强者,在无尽星空之中,通过玄妙联系,将力量投射至四灵星域,凝聚星光楼。
此四楼者,曰东方青龙楼,西方白虎楼,南方朱雀楼,北方玄武楼。
就像内府境又被称为五府境一样,外楼境也有四楼境的别称。
此四座星光圣楼,妙用无穷,三言两语难以述尽。
单说对于外楼境投射的四灵星域,各流派便有不同理解,归向各自的“道”。
以道门为例,虽有三脉,但三脉同源。
皆取青龙之威严,朱雀之炙诚、玄武之宽仁、白虎之肃杀。
取“威、诚、仁、杀”四字。
另如儒家取“信、德、仁、杀”;法家取“威、烈、正、刑”;释家取“威、德、容、灭”;墨家取“威、洁、容、武”……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当然这并非一定之规,具体到个人也或有不同。
只是一般来说,求道哪家,便得信奉哪家的道德准则。(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而纪承所修之兵家源流,在此境所取,乃是“势、烈、御、杀”。
字字征伐!
纪承这等人物,巅峰时期自然非是等闲一楼二楼,乃是正儿八经的四楼境强者。在四灵星域立起了四圣楼的存在。
可惜未入神临,难求不朽。
终熬不过旧伤反复,岁月摧残。更兼为国事忧怀、家事伤心。心似烛焰,身如飘萍。
如今四座星光圣楼,已只余一楼得用,犹有光明。
这一楼,即是白虎圣楼。
主兵道之“杀”!
此一时,姜望纵剑在上,十四双持大剑在中,重玄胜重术全开在下。
白发苍苍的老将纪承,便被围在其间。
而在此青天白日,西方忽然有星光一闪!
纪承满头白发飘起,本已有些力衰的手,再一次握紧丘山弓!
砰!
重术无法再限制其人,重玄胜反受其害。整个人直接被崩散的斥力压在了地面上,止不住的吐血。
有两名离得近的秋杀军士卒冲将过来,合力拖着他往外逃。其他的秋杀军士卒则迅速补位,一个个的跃杀纪承。
接引白虎圣楼星光入体,纪承握弓即震散重玄胜的重术,空弦一拉,一道霜白星光长箭便已电射而出。
铛!
直接撞到十四横斩而来的双手大剑之上,而这柄一看就极沉极重、材质非凡的黑色大剑,竟然就此断裂,一分为二!
这并非结束,那霜白星光所凝之箭余势未衰,还一举撞到十四的黑甲之上,将这来历非凡的黑甲也击破!
贯入十四体内,直有半支。
强如十四,被这一支箭带得远远飞出,重重倒地,一时生死未知。
白虎圣楼星光入体之后,纪承气势又复不同。握弓便伤重玄胜,空弦拨箭,一箭即让十四生死未知。
而后直接将弓横斩,以弓为刀,一圈弧型刀光以身为圆心斩开,直接杀得跃至的秋杀军士卒纷如雨落,遍地残肢。
纪承就势拔起,倒竖丘山弓,反与姜望相割!
这一切说起来繁复,但几乎都在同时间内发生。
姜望一剑人海茫茫还未落定,便见重玄胜倒地,十四被射飞,秋杀军士死伤惨重,而纪承反弓割来!
面对挟外楼之威而来的纪承。
生死只在一瞬。
这一刻姜望心神无比凝聚,甚至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千万次重复修行后的本能应对。
焰花,焰花之海。
缚虎,五气缚虎。
剑由人海茫茫转山川河流,由攻转守。山河大地,最能承受。
焰花之海刚铺出,便被弓弦割开。
焰花更是未及接触便已凋零。
缚虎,五气缚虎接连崩散。
丘山弓弓弦这一刻眼见避无可避,那冰冷的寒芒仿佛已触及喉管。
忽然自姜望的通天宫中,冲出一道黑色蜡烛的虚影,猝不及防之下,直直撞进了老将纪承体内。
是姜魇!
在此生死关头,为了保住他和姜望共同的性命,直接驾驭黑色冥烛虚影,与纪承进行了一次最**最直接的神魂交撞!
纪承扑来的身形就此一顿。
老将神魂之火早已如风中残烛,这些年都是为国强撑,姜魇准确把握了其人最大的漏洞。显出他超出姜望、重玄胜等人不止一筹的眼界。
才能以现阶段并不强过姜望太多的神魂力量,生生阻住纪承的杀伐。
有此一拦,姜望已腾出手来,一记爆鸣焰雀覆盖纪承。
而后身纵焰流星,赶至重玄胜身边。
“如何?”他急问。
重玄胜还被士卒拖着逃跑,但吐血吐得稍顺了气,便猛地翻身起来,大声嘶吼:“阳军将溃!”
“与我结阵!”
姜望第一个响应军阵,将台附近的秋杀军士卒,能战者全部入阵。
大略一扫,不过千人而已。
兵煞相凝。
重玄胜已管不了那许多,直接合起军阵之力,卷起秋叶狂风,呼啸着撞向纪承。
彼时纪承已自神魂交撞的愣神中醒转,白骨圣楼星光入体的身躯,生受了一记爆鸣焰雀,而重玄胜已经重新组织起军阵,再一次兵煞化形,将他吞没!
外人只见这一处狂风席卷,秋叶飘飞。
那是兵煞之力的外显。
而在此军阵中,响起三声惊弦,磅礴的兵煞之力剧烈翻涌三次,方才平息。
俄而。
一道璀璨剑光飙射而出,却是姜望连人带剑,飞至代表纪承的那一面天青色战旗前。
长剑横斩——
这面天青色的战旗,从战争之始,就牢牢扎在将台上。
在过往难以计数的岁月,都昂然飘荡在阳国天空。
整个战场,无论敌我,都不能够忽视它。
这是天青色的战魂。
这是天雄纪氏最后的一抹余晖。
旗倒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兵煞散去,重玄胜一手抓着纪承的头颅——那是他自其脖颈上生生撕扯下来——回身四顾。
本部所领的五千秋杀军士卒,现在还存活的,只七百人而已。
重玄胜此战斩将夺旗,再立大功。
然而却有四千三百名亲领的秋杀军精锐士卒,死在了随他冲锋的路上。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来不及感怀,重玄胜拔身跃至半空,高举老将头颅,大吼:“本部斩将!纪承已死!”
将台附近还活着的秋杀军齐齐大喝:“斩将!”
将台上天青色的战旗一朝倾倒,姜望便单手抓起这面战旗,在空中摇动:“我已夺旗!”
士卒们又齐声喝道:“夺旗!”
整个战场上,阳军士气降到谷底。
那些拼了命往回冲杀,想要救援本阵将台的阳军将士们,全都在此刻失却了主心骨。
便在此时,忽的自后军方向,传来一声洪亮大喝。
“纪老将军意志长存!阳国人!随我阳建德冲锋!”
“此战我阳建德,唯死而已!”
阳国大军已在溃散的边缘,然而在此声之后,忽又复起:“唯死而已!”
……
那一面天青色战旗坠落之时,阳建德正沉默地看着。
他已经沉默地等待了许久,然而重玄褚良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他沉默地看着阳国将士浴血厮杀,往往四五个士卒,才能交换一个秋杀军卒的性命。
他是看着那支军阵冲进本阵中军的,也看着将台附近飞蛾扑火般的阻击。
看着双方都展现出来极其坚韧的战斗意志。
看着老将纪承接引白虎圣楼星光——他深知纪承的情况,四圣楼中,其人除这白虎楼外。余者早已星光黯淡,便是联系也失去了。
这么多年,强如纪承为什么没能晋入神临,旁人说是纪承老了,他难道不知,是因为齐国强者不止一次的暗中阻挠、打压吗?
纪承一生为国,而他阳国,却未能庇护这等名将。
从风华少年到白发苍苍,只有阳国欠纪承的,没有纪承欠阳国的。
他眼睁睁看着纪承满门成忠烈,其子其孙,再到其人本身。
终于也看着那面代表天雄纪氏的天青色战旗倒下。
灭情绝欲血魔典,已经几乎消灭了他的情感。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心痛!
痛彻心扉!
阳建德催动战马,疯狂地催动战马。
这匹几有妖兽实力的宝驹,根本不足够响应他的心情。
他冲锋。
不称孤道寡。
不是以一个国主的身份。
而是作为一个阳国人,带队冲锋。
跟随他的,是仓丰城自发报国的那一万士卒。
像一道洪流卷过,卷过战场,带动六神无主的阳军将士,重挽将溃的战局。
他是阳国之主,需要时,他必死战在前。
而此时,在秋杀军本阵将台上,蓄势已久的重玄褚良大步往前。
“为何我没有与纪承对决指挥?”
“因为阳建德在养精蓄锐,我亦如此!”
“面对阳建德,我不敢分心!”
“但他……分心了!”
重玄褚良也不纵马,直接离开将台,踏空前冲。
“众将士听令!”
他拔出形状凶厉的割寿刀,咆哮道:“撮尔小国,敢犯天威!随我斩杀此逆!”
本部一万亲军紧随其后,全员投入战场。
从整个战局来看,阳建德领兵自阳军后方加入战场。
重玄褚良领军直接自齐军中军位置杀出。
因为此时的主要战场,已经集中在阳**队的中军位置、甚至后军位置。
秋杀军的阵线,已经推至此处。
换而言之,阳军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这是最后的冲锋了。
双方都非常清楚这一点。
除非阳建德能够一次冲阵击破重玄褚良。
然而这又何其艰难?
战场上,有时候比的就是耐心而已。
耐心阳建德或许不输重玄褚良,局势却由不得他再等。
未等到秋杀军伤亡到达那个让重玄褚良无法回避的警戒线,阳国大军已先一步崩溃了。
他只能带队先发。
但重玄褚良后发而先至。
盖因双方士卒的素质全然不同,阳军本就不如齐军,况且阳建德所领还是杂兵,重玄褚良所领是精锐中的精锐。
两队生力军在纪承的将台之后相逢,相撞……相杀!
无论敌我双方,其实都很难理解阳建德为什么自领一万杂兵。
或许是因为阳军势弱,精兵不足,得尽着纪承用,而阳建德自负用兵之能,不必尽使强兵。
接战之前,重玄褚良亦如此想。
然而阳建德三番五次求战重玄褚良,自然是有他的底气。
他的底气,便是传承上古魔道之祖的绝世魔功,灭情绝欲血魔功!
接战之前,阳建德身上还笼罩着阳氏秘典大日金焰决所发的金光,瞧来威严光明。
令人惊惧的是,在接战的一瞬间,跟随阳建德冲杀的那一万战兵,身上全部燃起血焰!
因为阳玄策常驻仓丰城,虽然胡闹,却甚得人心。此城域百姓生活不同别处,对阳庭的拥戴也强过它城。
这些出身仓丰城的义军,乃是感于国事,奋勇而来。
阳建德将他们收为亲兵,归入麾下,也令他们感到荣耀。
战前发下的咒符,虽则不知用途,也都贴身放了。
阳建德亲自教的简单站位,虽然不明白用处,但也都用心记了。
却没想到,这是催命之符!
一万战兵齐齐燃起血焰,只在顷刻间,便为血焰所化,尸骨无存。
而后血焰朵朵,尽入阳建德体内,将他染成了血色。
身上金光转血光,德光转恶光!
整个战场都静了一瞬。
阳建德放声大喝:“我阳国好儿郎,以身捐国,助我成就神功!”
“我阳建德必以死捍卫家国,让英雄瞑目!”
说惭愧,未必没有。说残酷,未尝不是。
然而阳建德非常清楚,自天雄军覆灭之后,他便再没有选择!
齐国对阳国的侵染潜移默化,他早年殚精竭虑,付出的所有努力,也只是勉强延续阳国社稷罢了。
他早已看透这一切!
齐国崛起,是阳国的大不幸。
生而为阳国之君,又有满腹韬略,一身雄才,是他阳建德的大不幸。
参天巨木之侧,没有杂树的生长空间,既无阳光,也得不到雨露。
修炼灭情绝欲血魔功是迫不得已,也是唯一的希望。
若生在东域动乱之时,他阳建德自负必是一代雄主。若生在寻常人家,他也能成就一代强者,一生穷极修行尽途。
然而他生在今时今日之东域,生于今时今日之阳国。
延续二十七代的社稷担在肩上。
他没有选择。
他不止一次的这样告诉自己,他没有选择!
所以他才能狠下心来杀绝血亲。
所以他才能坐视纪承之死——那是曾教他挽弓,教他用兵的人。
事到如今,再杀这一万义士,也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了。
若死在此处,万事皆休。若斩了重玄褚良,逆势翻盘此战,则什么都来得及分说。
自古而今,成者为王败者寇,一将功成万骨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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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势不可挡
惶惑也罢,恐惧也罢。
时至此刻,对于战场中剩下的阳国士卒来说。
只要阳建德还愿意给他们一个理由,他们就只能相信。
人在溺水之时,便一根稻草也要牢牢抓住,哪怕……明知它无法救命!
战场上,阳军本已溃败的局势稍稍止住,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注意着战局中心的碰撞。
看着阳建德吸尽所有血焰,身缠血光,呼啸前撞,直趋重玄褚良。
重玄褚良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
“饮鸩止渴。”
他这样说着,但并不逞勇。反而退入阵中,直接凝聚起万人兵煞,再与阳建德迎面。
但见重玄褚良所部军阵成型,兵煞之力如龙蛇起伏,彼此纠缠撕咬,而最后在重玄褚良的控制下,形成一只巨大无匹的拳头,向阳建德砸落。
而身缠血光的阳建德只一拳迎上。
轰!
这两只拳头对比如此明显,瞧起来强弱殊异,然而对轰之下,双方都静止了一刹。
而后军阵中兵煞涌动,阳建德乱发飞舞,竟然平分秋色。
“国君神威!”有阳军将领嘶声吼道。
以一人,敌万军!
阳建德飞在空中,直接又是一拳,砸落军阵。
“重玄褚良!出阵与我决生死,莫累无辜士卒!”
回应他的,却只有一道冷漠军令——“结秋杀之阵!”
一声如万声,回音晃荡。
“秋杀!”
“秋杀!”
“秋杀!”
整个战场上,除重玄褚良亲领万军外,还有十八支秋杀军军阵。
其中最惨烈的是重玄胜所部,只余七百人。盖因这一部直接打穿大军,突入阳军中军,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当然也完成了斩将夺旗的最大功勋。
而除此之外的各部,大多阵容完整。
秋杀军并非浪得虚名,与阳军的实力差距极大,纪承竭尽全力,也只能维持局势,勉强不崩溃,而很难对秋杀军造成太多有效杀伤。
此时重玄褚良一声令下,活跃在战场上的秋杀军各部陡然凝起兵煞!
一处,两处,三处……
田安泰所部……重玄胜所部……
十八支军阵兵煞骤起,遥相呼应。
十八处秋风起,席卷战场如扫落叶。
这兵煞同根同源,彼此勾连。
而重玄褚良所部兵煞腾空聚如圆镜,似秋月临空。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就在此秋月之上,忽有刀光斩落。
那是重玄褚良在瞬间凝聚了整支秋杀军的力量,而后挥动割寿刀。
此刀承三军之力,聚凶屠之杀,甫一出现,已经落阳建德身前。
“灭情!”
阳建德一手张开,握拳横于额前。
他的眼睛,瞬间变得淡漠一片,就连那些最细微的情绪,也不再见。俨然如同白骨尊神一般。
或者说,正是得知此态的强大,他才对白骨尊神抱有极大的预期,希望能借其阻止重玄褚良刀锋。只没想到这所谓的神祇自己教内不稳,压根发挥不出应有实力,便被重玄褚良斩退。
灭情之后,阳建德的另一只手呈爪状前伸,一把握住那刀光!
低吼:“绝欲!”
血色大炽,刀光破碎!
握碎了刀光。
杀绝血亲,亲手杀死子女,又在临战之时,战场之上,吸纳杀气,血燃万人。魔功已趋大成。
此等状态下的阳建德,如神似魔。
他拔出战矛烈阳,握于手心,
灿金色的战矛与血光接触,爆发出密集的“滋滋滋”声响。
即使是这等状态下的阳建德,也禁不住眉头挑动,有些难以忍受这种痛苦。
而就在这血色与金色如在缠战般的密集接触之中,整只灿金色烈阳战矛,自矛尖开始,一点血色迅速蔓延开来,往矛身侵袭。
却是阳建德临阵炼兵,要将至阳至烈的烈阳战矛,转化为适应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名器,以便最大程度发挥自身战力。
重玄褚良是何等人物,当然不会坐视他顺利完满。
那边阳建德烈阳战矛刚刚耀起猩红,这边重玄褚良便直接爆发。
整个战场上属于秋杀军的兵煞全都聚在一起,而他驾驭军阵,腾空而起。
偌大军阵在重玄褚良的驾驭下,飘飘如叶。
竟似微风起,轻轻吹向阳建德。
如此轻飘飘的一击,阳建德却骤然变色,握着未竟全功的战矛,径直往虚空一挑!
雄壮军阵鼓动兵煞,在兵家战法之下,化作一缕枯黄之风。
迎面吹来。
一点猩红染透矛尖,阳建德运转灭情绝欲血魔功,以矛刺风。
但战矛却被轻而易举的荡开,此风扑面。
绿转黄,叶离枝。
生机去,枯寂来。
无边落叶,萧萧而下。此乃凋零之杀!
阳建德猛地张嘴一吐,朵朵血焰自他喉中吐出,接二连三地往前撞。
血色之焰撞上凋零之风。
彼此交击,互相湮灭。
却诡异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仿佛一幅静止的画,整片天空即是背景。一半是枯黄,一半是猩红。
在这寂静之中,才有偶然的声响发生。
起先要仔细才能听到一二,渐而……便震耳欲聋!
那是军靴踏地的脚步声,甲叶交击的碰撞声,是战鼓声,是喊杀声,是一切冲锋的声音。
那枯黄之风在空中一展,瞬间演化出无数士卒向前冲锋的景象。
细看来,那景象中每一个枯黄甲胄下的士卒,分明无一个人样,头盔下全是一缕缕枯黄色的秋风!
秋风扫落叶,端是无情。
正所谓“摧枯拉朽”,那枯萎的、腐朽的,必将被一战而决,一扫而空。
这一番变化,是势不可挡,锐不可当。
此乃摧枯之杀!
面对此杀,阳建德竟不闪、不避,甚而挺矛反冲。
双手持矛,人在空中,双足交错,踏步前冲。
独自一人,对着重玄褚良驾驭的军阵兵煞冲锋!
势不可挡我来挡,锐不可当我自当!
独身横拦千军万马,单矛直面天下强兵!
这一场大战已经进行了许久。
这是一场或许早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战争。
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谁肯相信?
灭情绝欲血魔功,核心却是一个“血”字。
古来血浓于水,故要灭情绝欲,必杀血亲。
阳建德单矛反冲秋杀军,这一幕瞧来悲壮、勇烈。
其人踏空前冲的脚步,越来越重。
每一步,如踏在心脏上。
但见那摧枯之杀的图景里,忽然有一道血气冲天而起!
乍一看,很像是兵家修士气血狼烟。
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秋杀军士卒才知道,那是他们忽然失守的气血,被人生生“拔”出体外,冲上天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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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秋有三杀
若非是在大军之中,有兵家军阵护持,又有重玄褚良这等强者镇压。
阳建德只这一冲,这一万所部秋杀军将士,便要被拔尽气血而死!
如今只是被掀开了一个细口,但已经腾起如气血狼烟,可见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强横。
那代表摧枯之杀的图景,也因此晃了一晃,如水漾纹,而阳建德一矛扎上!
这一场大战,从日出杀到正午,又从正午,杀到此时。
其时天边,夕阳如血。
而夕阳之下,阳建德仿佛另一轮血色的夕阳!
他的光,他的热,他一生的挣扎与勇烈,都照在此时,都燃于此刻。
他的全身都燃起血焰,如披上一件血色龙袍。手上那一杆天下名兵烈阳战矛,包括矛尖的前半截猩红夺目,后半截灿金耀眼。
摧枯之杀如一幅空中飘浮的画,画上有气血如烟。
而阳建德,像一个不顾一切、正要扯碎名画的莽夫,以一种蛮横不讲理的姿态杀至。
“与我共决死!”
整个战场都凝固了,但见阳建德,单矛挑阵。
一矛扎落!
代表摧枯之杀的图景,破碎了。
兵煞翻涌三四里。
不等注视此战的阳军欢喜,齐军惊惧。
那翻涌的兵煞又瞬间凝聚起来。
阳建德的灭情绝欲血魔功的确出乎意料,然而重玄褚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不就是为了应对此种意外状况?
他给了阳建德最大的尊重,也做了最巅峰的准备。
凋零已落,摧枯已止。
杀却未歇!
秋乃肃杀之季。
历来若定死罪,处决多在秋后,也是因为此季杀气最重。
秋有三杀,曰凋零。曰摧枯,曰问斩!
重玄褚良的声音,此时竟有切开天地的锋芒。
“今我代天行罚……阳君无德,祸国殃民!先纵鼠疫,再起兵衅!当判……斩立决!”
就在那沸腾汹涌的兵煞中,此时探出一刀。
乍以为是名扬天下的割寿,但细看来,那不是割寿刀,而是以割寿为核心,以秋杀军兵煞为外壳,凝聚而成的,一柄极具特色的刀。
此刀刀体沉重,刀柄处雕有鬼头,刀脊处有一圆口,鬼头袤方,背厚面阔。仅看其形,便知分量笨重,宜于劈砍。
此刀名……鬼头!
最适合砍头。
历来刽子手行刑,多用此刀。
这一刀,明明隔得尚远、
甚至明明阳建德已经以矛反挑。
然而刀起之时,兵煞方破碎重聚。
刀落之时,阳建德已经人头飞起。
竟被斩首!
上一刻他还勇烈无敌,单矛挑阵,灭情绝欲血魔功强势无匹。
然而下一刻,便已尸首两分。
这是如此突兀,又如此理所当然的一刀。
就如罪名确定,人赴刑场,令箭落地,刑客挥刀。
一切无法挽回!
手起刀落人头飞!
强如阳建德这样的顶级神临,已是金躯玉髓,肉身不坏,堪称不朽。未至死时,修为不退。
此境号称“不朽不灭,我如神临。”
在上古之时,亦被直接称为不朽境。
等闲手段,难杀其身。
然而这一刀斩落,他却死得干脆利落!
他们这一生交锋,重玄褚良都占胜场。究其根由,似乎都只是因为齐强阳弱。
然而,能够牢牢把握优势,自始至终不给对手翻盘机会,难道不够可怕吗?
阳建德头颅飞起的那一刻,仿佛停顿了时空。
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连接着那颗头颅飞起的弧线。
大军之中的重玄褚良,面无表情!
上位者没有朋友。
这是他对重玄胜说过的话。
因为越是到了某个高度,越是身不由己。因为很多决定,已经不能由着自己喜好。
谁又知道,他重玄褚良和阳建德,曾互为彼此唯一的朋友呢?
然而一者在齐,一者在阳。
一者是齐国世家名门,与齐国休戚与共。一者更是阳国王室。
双方都没有更换立场的可能。
早在三十年前的斜月谷,他们就已经明了这一切,预见到了这一天。
此后分道扬镳,三十年来,未有半纸书信,片语只言!
其实论起独战,他重玄褚良亦自负不输阳建德,即使其人练成灭情绝欲血魔功。然而面对阳建德,他仍要毫不犹豫的倾尽自己所有优势。
并不仅仅是因为狮虎尚且全力搏兔,阳建德这种人物绝不能容留半点机会。
更是因为他想让阳建德自始至终都觉得,其人之所以输,不是因为“我不如人”,而是源于先天劣势,是天之罪而非战!
唯如此,能够保全他最后的骄傲。
三十年一弹指,生死如云烟。
多少往事、荣耀、骄傲、情谊,都掩于时光河。
重玄褚良这等人物,不会让自己缅怀太多时间。
只稍一恍神,随即便飞出军阵,伸手即将阳建德高高飞起的头颅凌空抓来。一把抓住头发,将他头颅高举。
“阳建德已死!”
声传战场。
“阳建德已死!”“阳建德已死!”“阳建德已死!”
齐军大声重复。
阳国大军瞬间崩溃,整个战场上再没有一道成形的防线。
秋杀军士卒则冲杀无忌,杀人如割草。
战场上最大规模的死伤,通常都发生在胜负已分之后。最大的杀戮数字,通常是在追杀之中产生。
数不清的阳军士卒卸甲弃兵,跪地乞降。无数阳军狼奔豸突,四处逃窜。
在胜负已定之后,放纵手下士卒杀戮一阵,也是许多战争里的潜在规则。
毕竟刚刚生死相向,无数袍泽战死,自己也在生死边缘……仇恨需要纾解,压力也需要释放。
但通常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大量的阳国士卒丢盔弃甲之后,便死死地把头埋在地上,希冀可以侥幸度过这短暂的杀戮时间。
然而重玄褚良高举阳建德之头颅,在高空中稍稍静默了一阵,便道:“凡参与此战,对抗我大齐天兵者,无论投降与否……尽诛绝!”
竟是直接下了屠杀令!
有那跪倒在地的阳军士卒惊恐起身,立即便被一刀斩首,重新坠地。
有那刚刚放下兵器的阳军士卒,未及反应,便被一柄斜过的战刀割破喉咙。
惊惧、溃散、各行其是的阳军士卒,本就不是秋杀军士卒的对手,此时更完全形不成有效反抗。
杀人如割草,一片片成群倒下。
一场杀戮的狂欢就此开启。
“大帅不可!大帅,万万不可啊!”
自战场边缘,一名老年文士飞身过来,老远便对着重玄褚良求恳。
“此战胜负已定,大帅何苦多添杀戮、徒增恶名?”
当下便有将领提刀欲迎。
但重玄褚良只一摆手:“让他过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全其名
那老年文士纵身飞来,齐军的杀戮并未停止。
他飞越过人间地狱般的“屠宰场”。
在几员秋杀军将领冰冷的审视目光中,飞到了重玄褚良身前。
余光所视,皆为杀戮。耳中所听,尽是悲声。
其人面有哀色,唯独在空中的重玄褚良面前,直腰挺脊,看起来倒也颇有风骨。
“你是何人?”重玄褚良问。
“老朽乃阳国……故阳国赤尾郡郡守黄以行!”老年文士弯腰回应道。
微微礼过,他便急道:“大帅用兵如神,今日一战灭国,堪为天下名!然而两军交战,争杀无论。杀降却是不详!古来降者免死,兵家正行。大帅何故下令屠杀?老朽实不忍大帅负此恶名,故冒死来劝!”
“你既知我,应知我名。”重玄褚良手里还提着阳建德的头颅,闻言只是淡道:“再恶还能恶得过‘凶屠’二字吗?”
黄以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阳建德,满头血污之下,阳建德圆睁的眼睛仿佛在直视着他。
他下意识便避开了目光,只颤声道:“大帅,上天有好生之德……”
重玄褚良打断他:“上天亦有杀生之威!此些战卒敢抗天兵,不杀如何正天威?”
“阳庭积弱百年,三代尊齐!到头来却落得个大军犯境。将军,何耶?”黄以行难掩激愤:“军士保家卫国,又有何罪?战场上不过各为其主,争杀生死。如今胜负已分,大帅!屠刀当止了!”
“你的意思,是我大齐兴无义之师,侵略此地?”重玄褚良眯起眼睛。
“不敢有此意!”黄以行求恳道:“阳庭腐朽,阳君失德,以至于今日,罪有应得!但阳人无辜!齐阳相盟数代,阳人何曾稍有背离?”
“你们这些人呐。”重玄褚良伸指虚点了点他:“向来骄纵,自谓富且贵!俨然把齐的荣誉视为你们的荣誉,把齐的强大视为你们的强大,不过是寄生在齐国身上的藤蔓罢了!现在大树要清除阻碍生长的藤蔓了,你还觉得光荣吗?”
黄以行怔怔然良久,才艰涩道:“今日社稷已灭,阳氏宗庙绝嗣。此或天意!然而……”
他声音渐起:“阳庭既灭,此地即齐土,阳人即齐人,哪有屠戮自家子民的道理?更何况,如今北有荆牧,虎视眈眈,南有恶夏,缠绵旧恨。西有强景,雄视天下!齐虽强,焉能以杀定人心?”
重玄褚良只冷笑:“阳建德妄动大军,以小国之傲慢,犯大国之天颜。原本我准备杀绝此域。是一个小友求情,我才行此麻烦事。你跟我讲什么狗屁道理、利益纠葛!我重玄褚良会听吗?”
虽未明说,但他口中的小友,自然便是姜望了。
而这个求情,其实子虚乌有。
为了击败阳建德,重玄褚良有不惜逼死阳国全境军民的决心,但那只是最坏的打算。他再怎么凶名远播,也不至于在胜负抵定的情况下还要杀绝阳域。
也只有重玄胜知道,这是在给姜望养名。究其本质,是为了战后以重玄家青羊镇为旗帜,重新建立秩序,乃是“分饼”环节的重要一步。
重玄胜的想法或者有些简单之处,但有一点说得对,重玄家的确需要一个光明之人,或者至少说是“看起来光明”之人。
因为凶人他重玄褚良自为之,而能够抚慰人心的旗帜,还真没有什么合适人选。
当然,或许也还有其它原因,只不足为人言……
“黄某这一生,只跪过天地君父,不屈于人!”
见重玄褚良如此态度,就在他面前,黄以行轰然于半空跪倒。
以膝虚撞,砰然作响:“愿为苍生一跪!求大帅怜悯阳国百姓,切莫再杀无辜!”
战刀割破脖颈、鲜血飙射的声音。惨叫的声音,呼痛的声音,求饶声,杀戮上头的怪叫声……
所有屠杀的声音都在注解着什么。
重玄褚良注视黄以行良久,才道:“军令如山,本帅没有收回命令的道理。不过你的勇气,令某动容。你是阳国少有的忠直之人,看在你的份上,本帅可以免阳国百姓一死,只要他们诚心归服……你可愿为本帅传此令?”
他的意思,再没有转圜余地。
见事无可缓,黄以行双手虚按空中,屈下身来,以额触及手背,流着泪道:“老朽愿往!”
而后其人转身飙射远去,再不看战场一眼。
重玄褚良亦不管他,只把手里阳建德的头颅提起来,与之平视,忽然叹道:“阳庭失尽人心,岂你一人之非?”
自有手下亲卫,捧了玉盒前来。
他将这颗头颅,放进玉盒中,又再看了一眼,才合上盖子。
“送回临淄吧。”他叹道。
整个阳国,有资格送回临淄以夸功的头颅,也便只有阳建德和纪承了。
这时候,重玄胜步履艰难地走过来,满脸杀气:“大帅,真要全他此名?”
重玄褚良先是看了他一眼,只点了一声:“战场上,死生常事。”
“十四未死!”重玄胜说了一句,又补充道:“我恨的是麾下士卒,五千只余七百!”
重玄褚良不置可否,只针对他之前的问题回了句:“既是沽名卖国之辈,就给他些名声!”
而后径自返身,往本阵而去,再不看身后战场。
他重玄褚良既然下了军令,这二十一万阳国大军是必要杀尽的。
黄以行看似忠恳悲悯,然而其人身为赤尾郡郡守,战前未入战场,战时不能救君死国,在战后才冲出来劝阻屠杀。
虽然或许也有些正义存在,但恐怕更多只是为了救护百姓的名声。
说是舍命救护百姓,实则在这种情况下,重玄褚良杀他比屠杀万军的后果还要恶劣。
阳庭之所以失尽民心,除了国主不作为外,就是因为阳庭这些官僚个个有自己的想法,或名或利,个个为私。
所以重玄褚良说黄以行是沽名卖国之辈。
其人不惜践踏阳君阳庭,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俨然举国皆浊他独清。但其人作为赤尾郡守,阳庭毋庸置疑的高层,阳庭过往决策,又怎么可能无涉于他?说到底,这人只考虑自己的声名,而并不在意家国!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成全这个人的名声。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才便于齐国在此地的统治。
愈是阳国之恶贼,愈是齐国之良臣。
姜望于青羊镇是一旗,是谓世外桃源。
黄以行于阳国亦是一旗,是谓拨乱反正。
有此二旗,不愁不能收尽阳地民心、
第一百九十三章 锦书来
齐军本阵将台上,只有重玄褚良与重玄胜叔侄二人,一坐一立。
其余将领都自在逐杀之中,仅一队亲卫护在将台下,轻易不许旁人靠近。
须知军中以人头记功。重玄褚良下屠杀令虽则是有自己的意图,但也不无让苦战已久的将士们多得一些功勋的想法。
“十四如何了?”
此时更无外人,重玄褚良问得直接。
先前他见得重玄胜杀气盈天,知道十四是自小陪重玄胜长大的家族死士,重玄胜对其信赖非比寻常,又在那时见得十四负伤,生死不知,故而点了一句。
好在重玄胜回话得体,不然此时不是如此态度。
“负岳甲碎了!人倒未死,只免不了躺些时日。”重玄胜答说。
听到负岳甲碎了,重玄褚良明显顿了一下,才问:“你所部其他人呢?”
“其余士卒自去逐杀,只姜望回青羊镇去了。”
说着,怕重玄褚良有想法,重玄胜又补充解释道:“他既不喜好杀戮,也不在乎多割几颗人头的功勋。”
阳建德已死,阳国大军今日一战尽覆,赤尾郡自不必说,其余地方传檄可定,所以留在军中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重玄褚良忽然叹了一口气:“阳人坚韧。目睹了阳建德此战的士卒,更不会忘记他的勇烈。我要杀破他们的胆,杀绝他们的勇,所以才行此杀戮事。”
对于重玄褚良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解释了。
重玄胜大着胆子问道:“您好像与阳建德交情很深,并不仅仅是共过事?”
在此战之前,他和秋杀军大部分将领一样,心里对阳建德其实都是不以为然的。然而此战之后,无论是谁,也不能否认阳建德的强大。
“很多年前,他有一个名字,叫顾寒。”
重玄胜听着耳熟,想了想,忽然惊觉:“您书房里那幅名刀破阵图,落款就是顾寒!”
“天下英雄,我瞧不上几个,阳建德即是其一。”重玄褚良道:“我知他定不至于束手等死,这些年必有所谋。只仍想不到,他能为阳氏宗庙,做到如此地步。”
“整个阳国。不清醒的人见国家在齐国庇护下风调雨顺,便也很心满意足。
而清醒的人救国无门,要么自暴自弃,要么慷慨赴死。大概唯有阳建德仍在挣扎,试图以个人武力打破枷锁。甚至不惜以国君之尊,去练人人唾弃的魔功。
他失败了,但他并不无能。
早在三十年前的斜月谷,他不惜插旗也想阻止我,并非是因为要保住守下斜月谷的功劳。而是他和我一样看出了那一线胜机,不愿意齐国那么快击败夏国。”
“而我……”重玄褚良说道:“我从夏国战场上退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灭阳国!若不得灭阳国,至少也得寻个由头杀死阳建德。非是我与其人有什么仇恨,相反我尊重他、忌惮他,所以才要杀死他。为了齐国国运,更为重玄氏族运。”
“灭阳国,有战灭、有和灭。帝君虽则认可了我的判断,但采纳前相晏平之计,试以和灭。这么多年来潜移默化,早该顺理成章让阳国为齐土了。之所以未能做到,全是因为阳建德其人。”
“以和平手段,既没能逼杀阳建德,又没能阻止阳建德继位,已见失败。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战。”
名相晏平,十余年前就从相位上退下,政治势力早已衰退。这也是重玄褚良这一次能够推动兵伐阳国的原因之一。
重玄胜这才知道,在齐阳两国之前那么多年的风平浪静之下,隐藏着那样多的惊涛骇浪!非是三言两语能够述尽。而阳建德以弱国寡民,坚守阳氏宗庙到如今,不能不赞一声其人才能!
他甚至敢于笃定,以齐国上下对阳国的轻视,此战若非叔父重玄褚良亲自出马,阳建德极有可能翻盘成功。
服侍的奴仆皆知,叔父书房里挂着的那幅落款为顾寒的画,是最为紧要的事物,每日都有人小心清扫,丝毫不敢让虫蚀了去。
由此可见两人的交情。
然而,整个齐国,最尊重阳建德的是重玄褚良,最针对阳建德的,也是重玄褚良!
重玄胜一时有些沉默了,聪明如他,自然是听懂了重玄褚良的言外之意。
但重玄褚良还是直接点道:“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到了咱们这个位置,有些事情不能由个人喜好。若有一日,姜望与你意见相左,我希望你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知道现在重玄胜最为信赖的两个人,就是十四和姜望。
他没有提十四,因为他知道十四永远会与重玄胜保持一致。而姜望已经多次表现其人的原则和坚持。
重玄胜沉默了许久,说道:“叔父,如果人只能做所谓‘正确’的选择。那您不应该支持我,应该支持重玄遵才是!”
说完这句,他对其人深深一礼,而后大步下了将台。
些许人头之功,他或者不在乎,但须抓紧时间,为手下士卒去争。
将台上,重玄褚良一时默然!
如重玄胜所言,以重玄遵之天资实力,无论从哪方面说,单纯做正确的选择,他应该支持重玄遵才是。
然而他重玄褚良,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重玄胜呢?
到底是因为重玄胜本人的优秀,展现了更为他所重视的潜力。还是他不愿意提起的……亡兄死前的嘱托呢?
……
……
战场外,姜望独剑离去。
身后的屠杀仍在继续,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一战,是齐军全方位的胜利。不仅仅军事上取得了大胜,对阳国完成了事实上的占领。便在舆论上,列国也无从非议!
齐国为什么出兵?
为了维护东域秩序,遏制恶化鼠疫。
鼠疫为什么恶化?
因为阳庭**,治政混乱,官僚各有私心,如此种种,方才导致鼠疫失控。当然也少不了四海商盟良心败坏、借难发财的责任。
那么最早为什么会出现鼠疫?
都是因为邪教白骨道的阴谋!
而阳建德见事不明,又自知有罪于民,贸然出兵起衅。重玄褚良不得已而破之!大战之中,刀枪无眼,阳建德死于非命。
阳建德所修魔功,又无疑为他倒行逆施的统治做了最充分的注脚说明!
然而这一切对于姜望来说,除了帮助重玄胜更进一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独在异乡为异客,胜负荣辱仿佛也都不那么有关。
杀猪面,杀蛇面,杀猴面,杀龙面,追杀重伤的白骨圣主……这些才是出自他本心的攻杀。
人在天上飞行,整个赤尾郡乃至阳国都在混乱中,身后的战场杀戮喧嚣。
他却依然感觉到寂寞。
飞过一处山崖时,目光随意扫过,正好与山崖上面目普通的年轻男子对视。
姜望认出来,是那个急于“接客”的天下楼杀手阿策。
其人完全不见之前的浮夸,目光很冰冷,瞧他的样子,应该已在此站了许久,大约是关注前方的战场。
在这里很容易被清扫战场的齐军发现。
姜望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若是等结果的话……阳军已败了!”
阿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最后只说:“知道了,谢谢!”
姜望也不以为意,自顾飞离。
他飞得并不快,不多时,扑棱棱,一只云鹤自高空落下。
大战结束,锁国之阵才解。因而这只盘桓许久的云鹤,此时才得以飞来。
姜望伸手接住,云鹤在手里展开为信笺。
天色已黯了,战场上的厮杀声远得有些悄不可闻。
星光静谧地淌下,仿佛也抚平了刚从杀戮中挣出的心。
只看到开头“哥哥”两字。
姜望便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星光与月光之下,这个笑容如此少年。
……
……
【第二卷·终】
第二卷总结兼感言
写作是一件熬心力的事,长篇尤其如此。
本卷的写作应该算是完成了既定的规划。
这一卷之后,我终于能够来讨论一下塑造主角这件事。
穿越和重生是两个非常厉害的点子,它对于网络小说最大的妙处在于——它可以让作者跳过主角成长的过程,直接拿出一个主角的人设来给读者。而且还能凭随时可以添上的“记忆”,随时加上各种支线,完全可以忽略逻辑本身,这省却了多么庞巨的精力啊!
这太妙了。
我绝没有说它不好的意思,事实上我没有选择这两个点子,仅仅是因为,它不符合赤心巡天这个自洽世界的逻辑,仅此而已。
这不是那些没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重生穿越之后就不用管了,当做奇迹即可。
在赤心巡天这样的世界里,它是可以做到、能够被察觉、可以被解释的,恰恰如此,反倒不能用了。
我要创造一个真实的仙侠世界,它首先要在逻辑上能够成立。如果我连主角的来历都无法解释清楚,拿什么让读者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选择塑造一个原生主角,一个活生生的赤心巡天世界里,活生生的人。
真正从无到有,创造一个主角,写他的改变、成长,于网文其实费力难讨好。
比如很多人说主角为什么会被董阿骗,为什么三事之约被白莲牵着鼻子走……主角是不是傻?
对于董阿,姜望的心理是有一个从警惕、戒备,再到接受、信任的过程的。心理变化的细节,迄今只看到一个读者有这样的评论。让我稍得安慰。
主角出身在一个小国小城的小镇里,眼界有限,见识有限。
很多时候不是他不聪明,而是他看不到那么高,那么远!
一个药材商人之子,他要如何才能立足于天下,论断国事?坐井难道可以观天吗?
与第一卷更多是作为故事线索、事件旁观者不同,到了第二卷,主角有了一定的成长,他的眼界开阔了,人情世故得到磨练,包括用人、包括修行……各方面都得到合乎逻辑的成长,而也在这一卷中,更多的作为了事件的参与者。
主角的影响在扩大。
第二卷的开始,我大概展现了这个伟大世界的轮廓,以云国和佑国作为代表,点过了姜望的万里之遥,介绍了包括水上之洛国、罪君之不赎城这些地方。
整个第二卷的后半部分,基本都是在解构一个王国的灭亡。
阳国为何会灭亡?
文字、历法,全都丢失。
各级官僚自私自利,小到亭长,大到城主,再到郡守,乃至于整个阳庭统治者,全都各有各的想法,各为其利。
更有一部分阳国人,早就是精神上的齐国人。
齐国对阳国的渗透,是全方位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以至于对抗鼠疫时,还需要阳国的四海商盟承担起物资运转。
而这一切的根本,就在于阳国处在齐国这样一个天下强国之侧。
它的命运早就注定。
阳建德是在与命运做抗争,但他失败了。
这个国家不是没有英雄,从囚车过市的孙平,到十里缟素的秦老先生,再到老将纪承……
天雄纪氏的覆灭史,可以视作阳国抗争史的一个缩影。
儿子死了,孙子再死,男人死了,女人再死。年轻人死了,老人接着死。
最后满门忠烈,以尸堆也没能抵住滔滔洪流。
国破山河在的悲凉,以身死国的悲壮,无能为力的悲哀。
我想我写出来了。
……
此外。
第一卷流下的诸多伏笔,在第二卷也已解开。
譬如鼠面不够那么强大,为什么还能作为十二骨面之首?
譬如冥烛为何能够示警姜望。
譬如张临川在枫林城之战夺走的鬼门关,和王长吉流下的眼泪……在第二卷葬送了白骨尊神的降世意志……
如此种种。
有一些细节,读者或者只是一扫而过,却是我为丰满这个世界所做的努力。
比如一些俚语、俗语,其实都是贴合赤心世界所原创的。
比如越城监狱里那些“松快”、“滚油”、“包房”之类的黑话,其实都是作者自己编造的,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像点样,哪怕这只是一条非常微小的支线,浮光一掠的场景……
这些细微处的工夫,费而难惠,未见得能受读者喜爱,心血却不少用,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我是生活上的随和主义,文字上的完美主义。
整个第二卷,单就创作部分,我写得还算满意。
以天青石矿脉为切入点,胡家,再到席家,一矿场一镇一城一域一国,环环相扣,以小至大,没有无用之笔。
重玄胜与重玄遵的竞争是一条线,白骨道内部的种种诉求是另一条线。
有两个地方印象比较深。
一个是天府秘境,尽管反转再反转,自觉已是辗转腾挪得十分精彩。但好些读者反应秘境写得不过长,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这个秘境很受欢迎。
但我觉得……该结束就结束,该表达的已经表达完了,该埋的线也已埋下了,那就揭过,无论它有多精彩。灌水毫无意义。
一个是我在多角度解构阳国的破灭之时,在卷末的高峰来临前,有读者表示,不愿意看那一砖一瓦的碎裂。觉得无趣,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作者想表达什么。
为了不影响读者的阅读快感,我无法解释。
但是写到后面,想必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试问,若没有地基的摇动,大厦倾倒,是否也太突兀了些?
那个只瓦片砖的碎裂,都是整个房屋垮塌的前奏。
它们一并交响、递进,而完成最后的终曲。
如此最后整个阳国覆灭的时候,才能够让那么多读者动容。
我已经尽量把铺垫和伏笔写得精彩些,但好像还是欠缺平衡了,不够抓人。
希望第三卷能够做得更好一些——倘若还能有足够精力的话。
……
写第二卷的过程中。
焦虑始终折磨着我。
这从赤心巡天刚写五章就被群嘲而开始的焦虑,一直折磨我到现在。
常常一边崩溃,一边自我鼓励。
精神就在崩溃和打鸡血的状态中来回。
最后仍然没有断更过一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如今两卷都已按照我的计划,不折不扣的写完了,合计已超过八十万字,总算是对读者有了一个交代。
我可以说,对得起任何人了。
希望今晚可以睡得踏实。
……
成绩还是很差,希望大家能给我一点力量吧。
真的太难熬了。
最后。
下一卷的名字是,“撞破星河已天涯”。
出自我个人写的一首《行路难》。
“行路难,行路难,此身只向更高处。”
“登天揽月不足夸,撞破星河已天涯。”
第一章 青羊镇男
“天地独尊,大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有姜姓名望者,白身一介,却思报国。先有日照援抚之勋,继有赤尾夺旗之功。累功积勋,爵为青羊镇男,钦哉!”
青羊镇里,重玄胜一口气念完,把手中诏书一卷,便丢给姜望:“别站着了吧,青羊镇男!”
阳国一战而定,如今便是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
其他人且不去说,单就姜望,便被封了一个青羊镇男。
这可是有领地的实封男爵,远不是那些虚爵可比。
天下列国官职各异,爵位倒是大体相同,无非王爵之下,公侯伯子男。
一般来说,异国不同情。哪怕同为小国,佑国之城主,只是龟兽食粮,地位显然远不如阳国之城主。倒是爵位大体符合层次,因而异国相见。多以爵位判断地位
这册封诏书是随着天使送至军中,首功当然是重玄褚良,应有仪轨已在军中结束。天使回国复命了,册封诏书便由重玄胜代传。
以他的出身,自是见惯这些的,也不甚尊重。
姜望握着这卷册封诏书,心中亦有些别样感慨。
想他在庄国奋斗多年,先入外院,再入内院,学未竟成,还没来得及建功立业,便背井离乡。想不到却在齐国,混了一个实封男爵。
向前自不必说。竹碧琼是近海群岛宗门中人,对于大齐的功勋体系没什么感觉。如张海、独孤小这些,青羊镇厅众人,倒个个与有荣焉。
“以后大人可就是正儿八经的贵人了!”张海谄笑着说。
自龙面袭击青羊镇那一战之后,他就隐隐被排出青羊镇核心外了,作为青羊镇难得的超凡修士,地位十分尴尬。
奈何整个阳国一战而覆,大概不会有哪个地方比青羊镇更安稳了,他也没有什么底气此时另投。只能勉强还在青羊镇混着,为了让姜望改观,一扫往日浑浑噩噩,不仅做事积极,也谄媚得有些过了。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付出什么,就收获什么。他没有向前那样的实力,独孤小那样的勇气,自然得不到对等的待遇。
姜望倒也不会因他在临战之时不出力就怎样刻薄于他,该如何便如何就是。“人尽其用”这件事并不容易,但他总归要学着去做。
实封男爵当然是贵族,尤其整个青羊镇域现在从法理到实际都已经完全属于姜望。
这是重玄胜争取的结果。
“进去说话。”
屏退其他人,将重玄胜引入静室。
如今整个阳国的疫气已经被白骨圣主吸尽,鼠疫造成的伤害固然惨痛,活下来的人终究都得往前看。
青羊镇域是最先恢复秩序的地方,并且收拢了不少流民(其实大部分都是附近城域百姓迁徙过来,只是假称流民),如今记录在册的镇域人口,堪堪破了四万大关。
姜望算是已经在青羊镇稳定下来,虽则他个人不注重享受,必要的生活居所还是得到了改善。
现在早已不跟镇厅挤在一起,而是单独住了一间雅院,养了些许仆役。院里的管家则由小小兼着,姜望的事情她都亲力亲为,轻易不肯让于人的。
对于姜望来说,修炼用的静室才是常居之所,反而卧室很少用到。
此间静室风格极简,四面空墙,一方蒲团而已。
重玄胜所坐的,都是取的备用蒲团。
“恭喜你。又赌赢了。”坐下之后,姜望说道。
“还没有到赢的时候啊。”重玄胜谦虚的说。
话虽如此说,他眉眼间的笑意却是藏不住。
“齐庭向来是大方的,你这次酬功,除了一个实封男爵外。还赏了万元石百颗,以及一门国库里的秘传道法。”
重玄胜说着,取出一个匣子递来:“道法是我帮你挑的,你看看合不合用?”
百颗万元石是一笔“巨款”,对姜望来说,意味着姜安安的那枚甲等开脉丹已经可以偿还。
当然,相较于道元石,有价无市的国库秘传道法更让姜望在意。
历来齐庭赏赐的功法道术之类,分为国库秘传和皇室秘传。前者广而博,后者少而精。但并不是说国库秘传就不如皇室秘传,只是两者的存收途径不同。
顾名思义,国库秘传乃齐国征战天下所得,皇室秘传则多是齐国皇室自身所得,相当于公库与私库的区别。
能收入国库的,绝非凡品,更兼以重玄胜的眼光,自不至寻什么垃圾出来。
倒不必急于一时,姜望随手接过匣子,放到一边。正准备问一下重玄胜接下来的想法。
这胖子却哎哎哎起来:“你倒是把东西取走,把储物匣还回来啊!回头还得交回去呢!”
“……你刚不是说齐庭很大方?”
“大方是大方,那也不会滥赏啊。青羊镇也封给你了,国库秘法也赏给你了,还有百颗万元石。这储物匣价值跟百颗万元石相差无几,还能再白给了你?”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
但是因为眼睛小的原因,并不明显。
姜望倒也并不尴尬,一边把道元石往自己的储物匣里挪,一边愤愤不平:“啊,我可是出生入死。”
“得了得了。”重玄胜洋洋自得:“你的青羊镇男只是第一步,哥哥我一步三算,明白不?”他神神秘秘道:“接下来我要为你谋求日照镇抚使的位置!”
姜望皱了皱眉:“我才腾龙境,恐怕不足够吧?”
镇抚使乃是针对阳国这种情况的临时官职,主要职责便在“镇”与“抚”,基本可以等同于和平时期的一地郡守。
若是任职期间处事得当,实力又能跟上的话,郡守之位一般也**不离十。
然而姜望才腾龙境修为。
齐国一地郡守,起码也得神通内府级强者起步,外楼境才是标配。
即便是阳国的郡守,那也是内府境为基准线。纯以修为而论,姜望还差得远。便是功勋,也不足够。
“哼哼。”重玄胜左右打量着这间静室,不是日夜修行于此,不可能与环境如此和谐。
“以你这般天资,又这般努力,不出多久,便足有独战宋光那等内府的实力。而且你神通内府板上钉钉,修为有什么问题?”
“至于功勋……解除日照郡的威胁,又夺将旗,在战前安宁一方,在战后安抚人心。如今整个阳国,老百姓心心念念的,除了黄以行就是你姜望,区区一个暂行镇抚使,如何不足?”
重玄胜说的黄以行。其人孤身入战场,死谏凶屠,阻止重玄褚良屠杀阳域的计划。名望在阳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被阳地百姓视为救世主。
阳地新归,出于安抚人心的考虑,其人现为衡阳郡镇抚使。
若是表现得好,他就是未来的衡阳郡守。
整个阳国的大小官僚,死的死,降的降。最多也就是一个贬职留用。唯有此人,倒是比战前更进一步了。
衡阳郡乃是阳国故都,自不是赤尾郡可比。
这实在无法不令人感慨。
第二章 定远侯
黄以行仅凭名声都能混到一个镇抚使,在阳地百废俱兴的现在,姜望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话虽如此说。只怕重玄胜要搭进自家的全部功勋,才能促成此事。
黄以行能够镇抚衡阳郡,其以阳国郡守的身份弃暗投明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虽则是在战后),有很大的政治意义。
可一难再二。
“为什么你不自己上?”姜望问道。
重玄胜自嘲地道:“我体型太大,太显眼了!”
姜望道:“谁不知道我跟你是一起的?想来阻力也不小。”
重玄胜摇摇头:“虽则你能代表我,但你毕竟不是我。”
姜望醒悟过来。
一个镇抚使的支持,和一个镇抚使的职位本身,对于重玄胜在重玄家族内的竞争,作用截然不同。
以重玄遵的实力底蕴,还能找不到几个郡守的支持吗?
但在竞争的双方来说,是双方实力、势力、潜力、地位、爵位乃至官位的全方位比拼。
重玄胜若能成为镇抚使,以他的实力和重玄家的能量,镇抚几年之后,郡守之位绝对跑不了。
这就在官位上超过了重玄遵。至今还未听说重玄遵挂了什么职,但想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入官场就登郡守大位的。
因而重玄遵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想明白了重玄家的内部矛盾,就能够理解重玄胜为什么转而全力支持姜望上位了。
想通此节,道元石也已全部转移回自己的储物匣,姜望拿起匣中最后一枚玉签,便把空匣递还了重玄胜。
心念稍触,便知晓此术,乃是甲等中品品阶。与火有关,但非是火行,而是一门关乎精神的道术,名为【妒火】。
甲等中品道术一般涉及内府层次,但若涉及神魂,度过红妆镜内飞雪劫后,姜望还是有一些信心的。
这时候,又听重玄胜问道:“你可知赤尾郡镇抚使是谁?”
瞧着他将那个空了的储物匣收去,姜望问道:“是谁?”
“高少陵。”重玄胜哼了一声,知姜望未必明白,便解释道:“出自那个静海高。”
想起当初在天府秘境外,许象乾所念的那首,据说是大儒墨琊所写的诗。
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姜望不由得叹道:“床上有人好办事!”
“哈哈哈哈。”重玄胜大笑起来:“此言妙极!”
灭阳之战,静海高氏既无筹谋之功,又无掠地之勋,最后居然分到这么大一块饼,可见那位静贵妃的枕边风厉害。
当然,静海高能够吃下这么大一块饼,必是经过重玄褚良允许的。一力主持对阳国之战,又取得全方位胜利,任谁对阳境有想法,也绕不过凶屠去。
凶屠只要说一声那个高少陵于他私下有什么建言,功勋便足有了。
这其间的政治交换自不必说。
静贵妃的枕边风厉害才好呢,毕竟这一番交换后,就可以算在同一阵线了。
玩笑罢了,重玄胜道:“本次大战,愈发让我意识到,实力才是根本。以阳建德之强,再加上那邪物的搅局,此战其实胜得不易!”
闻其弦而知雅意,这胖子对白骨道讳莫如深,只以“那邪物”代替。说明那句“万世不灭之仇”令他印象深刻。
姜望虽然不愿意触及往事,但还是对朋友解释道:“那是白骨邪神降临占据的道子之躯。我出生长大的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域,就覆灭于祂的那次降临。”
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其间生死血恨,难以述尽。
“好兄弟,你我奋力修行,他日未尝不可穷入幽冥,戮此邪神!”重玄胜拍着他的肩膀说。
这毕竟还很遥远。
因而这胖子又移转话题道:“这次大战,大帅最好的选择,就是等那白骨邪神完成祭炼,从容离去。再引军与其相决。”
战争才结束不久,“大帅”这称呼倒一时没有改掉。
“这反倒体现了大帅的大局观。”
“是啊,这可能是单纯军事上的错误,但就长远来看,未必是错。然而究其根本,是我军强大,有资格犯错!”
这话说得有理。姜望想了想,说道:“不出三代,移风易俗,此地便是切实齐地。为齐国尽取阳国之地,拓土三郡,大帅这次收获不小?”
“已定了封侯!”重玄胜禁不住眉飞色舞:“爵名定远。”
仅仅这一个爵名,齐帝的野心和对重玄褚良的倚重,都在其中了。
但这胖子随即又忽的失落下来,握了握拳:“这一个侯位,迟了三十年!”
姜望也一直很疑惑,以重玄褚良当年破夏首功,竟未能封侯。
却听重玄胜说道:“当年因为家族一些事情……累及叔父。令他徒有泼天之功,最后也只得了一个慎怀伯。”
慎怀二字,不是什么恶字,但与凶屠放在一起,警告的意味就很明显。
难怪说。灭阳固然是大功,但以齐国之强,虽则阳建德极难对付,然而齐庭轻视难免,酬功的时候恐怕并不如意。
重玄褚良之所以能一战封侯,大约还是因为早年功勋未能尽赏的缘故,也不乏齐帝有补偿之意的可能。
“你自己是如何打算?”姜望问。
重玄胜早已考虑清楚:“实职拿不到好的,爵位没什么意义。我看能不能找机会,进稷下学宫学点东西。我和重玄遵现在差距最大的地方,还是在修为上。”
对于重玄胜来说,他的目标是重玄氏家主之位。重玄家的家主,历来便是能袭侯爵的。
爵位之论,历来实封爵位胜于虚爵,而世袭罔替之爵,又大于一般实封之爵。
重玄家家主乃是世袭罔替的实封侯爵,封地便是重玄家族地,尊荣非同一般。所以等闲封爵,重玄胜是不放在眼里的。
而稷下学宫是齐国顶有名的修行之地,并不属于哪宗哪门,而是帝国所属。偌大齐国,诸多宗师级人物轮值,在其中授业。
素有齐地龙门之称。
若能入此学宫修行,便似鱼跃龙门一般,常有脱胎换骨之功。
但等闲不对外开放。
无论王公贵族,甚或皇子皇孙。非有功于国者,不能入此学宫。
姜望好奇道:“都说稷下学宫是齐地龙门,究竟其间有什么隐秘?”
“首先第一桩,齐地大小宗门,凡外楼境及以上强者,每年必须入稷下学宫讲楼轮值一旬。任何入稷下学宫修行者,若有疑难,可以任意在讲楼请人解惑。任何人必须尽其所能,悉心解惑。若有不诚、不真、不详,提问者可以随时向学宫反应。一经查实,即有严惩。”
“便这一桩,便是大大值得!”姜望赞道。
他是深知没有名师的苦头的。
“第二桩嘛……”说起稷下学宫,重玄胜亦有身为齐人的自豪:“学宫之中,元气浓郁自不必说,更有国运蒸腾其间,于此间修行,便是死坐,亦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国运蒸腾其间……尤其是齐国这等天下强国,修行起来是什么感受?
姜望忍不住有些心向神往。
“第三……”重玄胜忽然一笑:“不说了,免得你心痒!”
第三章 兽皮书
容国引光城。
驻城大将静野最近的处境很尴尬。
他“勇敢揭露”阳国鼠疫之时,阳国还是齐国坚定的盟友。他如此行止,不无暗暗打击齐国势力的意思。
然而不曾想齐国以此为因由,直接兵出阳国,将名义上的属国,变成事实上的齐土。
因而静野此举,便成了有些人嘴里的“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究其根本原因在于,阳境转为齐境后,容国便已与齐国接壤,成了卧榻之侧。
阳国的今日,似乎便是容国之明日。
虽然中域之霸主景国,乃至北域之牧国,都对东域这些小国有明里暗里的支持。就如齐国也支持了一些中域、北域的小国般。
然而当齐国真以大势压来,以重玄褚良如此名将领军出征时,无论是牧是景,又真有信心,与齐国在东域打一场国战吗?
之所以阳建德倾尽国力要来一场大决战,是因为他清楚只能以一场胜利赢得更多支持。
易地而处,容国又真能做到阳建德那种程度吗?
这答案似乎令人胆寒。
不提容国朝廷如何暗暗加强边郡边城的力量,齐阳大战止歇,阳容两国边境也显得风平浪静了。
底层百姓大多只记挂着一日三餐,对于天下形势是不如何关心的。
城内某间客栈二楼,一个面目普通的年轻男子倚窗而立,望着街上的行人,有些恍神。
“他们的生活还是这样平静,丝毫不知道危险的靠近,不明白未来如何。或许,无知是一种幸福,”
房间里,粘了胡须的刘淮坐在桌边,闻言只冷声道:“都是一些愚民,贱民!一待齐军攻来,他们个个俯首帖耳,摇尾乞怜,比狗都不如。”
看着窗外的男子自然便是阳玄策了。
听得刘淮这话,他只随手将窗子带上:“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论君主是姓阳、姓姜,又有什么区别呢?君王姓姜的话,或许他们的生活还能更安稳一些。”
刘淮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但念及这是阳氏最后的血脉,最后只能说道:“您……怎么能如此说话?”
阳玄策走回来,亦在桌边坐了,顺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怎么?阳国都亡了,公公还听不得实话?”
“公子噤声!”刘淮急道:“如今不可不小心。老奴死不足惜,您却系千钧之重!”
“你瞧。”阳玄策带着些自嘲的笑了:“你我如丧家之犬,连真容也不敢露,本名也不敢说,旧日身份,更是遮掩的严实。你我尚且如此,又如何能强求那些小民为国尽忠?”
刘淮说不出话。
“这世道,原本就没有谁欠谁的。死在凶屠刀下的那二十万将士,又该骂谁去?骂我父亲吧?”
“陛下已是为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您怎可……”
阳玄策伸手打断他:“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好,好。”刘淮有些心灰意冷,但缓了一阵后,还是从储物匣取出一块金色圆石和一卷古老兽皮来。
“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您要学哪部?”
兽皮上记录着以血写成的文字,历经无数岁月,那血色殷红如初。只晃过一眼这血色文字,就有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叫人能够深觉其中恐怖与强大。
这自便是灭情绝欲血魔功。
然而阳玄策只扫过一眼,便不再看,只将目光落在那金色圆石之上。
忽的笑了:“大日金焰决,往日哪有我沾的份?”
阳氏秘传的大日金焰决,历代只传太子。当初阳玄极也是学了此功之后,才被视为无可争议的阳庭储君。
习得此功,即承阳氏宗庙者。
然而如今的阳氏宗庙,已经在大军开进之前,就被照衡城的老百姓们“自发”捣毁,又如何承之?祭祀也寻不着地方!
之所以明眼人都不信服这个“自发”的说法,乃是因为彼时正是“救民镇抚”黄以行在衡阳郡奔走劝降的时候。毁弃阳氏宗庙,而不至于等到齐军动手。自是他的一桩“功绩”。
然而阳国已灭,万马齐喑。齐国方面更是不会对此说什么,只有乐见其成。
刘淮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但阳玄策只是摇了摇头,连那金色圆石也不再看。
“父王之能,胜我百倍。他做不到的事情,我更做不到。”
作为阳氏血脉,学了大日金焰决,便是承继了责任。
他自忖若与父王阳建德易位而处,最多也就是对百姓宽仁一些,或能得民心一些。但要想在齐国注视下延续社稷,绝无可能。
更别说此时社稷已崩灭,要想重建宗庙,倒不如指望阳氏列祖列宗死而复生来得简单。
令他意外的是,刘淮只说道:“陛下说了,他不会要求你做什么。只一件,他让老奴把这物件送给你。”
一枚盘龙玉佩就那么放在桌上。
只须扫过一眼,便能够认得出来,这是阳建德的随身配饰。
曾经多少次,他躲在母亲身侧,偷偷抬头去看那个威严却冷漠的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个侧影,和这一枚盘龙佩!
那时候的心酸和注视,被注意到了吗?
阳玄策避过这一切都不看,只低头看着茶杯。但竟从杯中水面,看到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时已泛红。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显得很平静。伸手将这枚玉佩,和代表大日金焰决的金色圆石抓起来。
“不必谈什么忠义节志,只有我阳氏欠阳国百姓的,没有阳国百姓欠阳氏的。”
“你自由了。”他对刘淮说。
时至今日,这是仅存还对阳建德忠心耿耿的人了。对于这个太监,阳玄策向来是没什么好感的,但国家都没了,也不必再以国事相缚了。
说完,阳玄策起身往外走。
刘淮只问:“公子有什么打算?”
“虽则复宗庙社稷是没什么可能的事情……”阳玄策脚步稍顿,又往外走:“但做儿子的,总得为战死的父亲做点什么。”
阳玄策离开了。
关上了客房的门,也关上了刘淮最后的希望。
尽管他自己也知,那所谓“希望”,是如何渺茫。
就躲在阳国国境线外的容国边城,这是阳玄策的意见。
那段荒唐的天下楼生涯,让他对藏匿行迹有些心得。
刘淮他自己,是全然没有方向的。
阳建德的遗命,是让他找到阳玄策,带他离开阳国,但没有说接下来要怎么做。
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目标的话,他想让阳氏复国,想让阳氏宗庙不绝,想让阳建德九泉之下,能得安宁,能有不绝香火。
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阳建德生前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在他死后,更是再无可能。
就连唯一有资格延续阳氏宗庙的阳玄策自己,也对这一“宏图”无动于衷。
他一个失君失国的老太监,又还能做什么呢?
“你自由了。”
阳玄策以阳建德仅存唯一血脉的身份,宣告他的自由。
然而“自由”,是什么?
那段亦步亦趋,小心等候的日子,难道竟不是“自由”吗?
入宫多少年了,已记不清。
唯独记得,当年国君也还只是皇子,入宫觐见之时,姿态便与旁人不同。龙行虎步,俨然他才是此地主人。
后来果不其然,他几乎无可争议的坐上了龙椅。
那位背后隐隐有齐国支持的皇子,在他面前,连一点浪花都翻不起来。
他也还记得,国君陛下当年在宫中看到他,说瞧着眼熟,便随意点了他随侍。
他当然记得,继位之后第一次大朝会,国君陛下便与他说,这个国家烂透了,但即使是烂果子,他也要令其生根发芽,育成参天大树!
他记得太子初诞时,他第一次见到国君流泪。
国君哭着说:“待孤百年之后,必不使我儿如此!”
然而……
他记得国君是如何意气风发,又是如何日渐消沉。
他见证了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也咀嚼着这一切。
现在,国君没了,太子死了,小王子也走了。
空落下来的客房,只有桌上的那卷兽皮书,还在流动血光。
刘淮嗫嚅着嘴唇,最后连一声叹息也发不出来。
令他有些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目光竟然不由自主地便往兽皮书上看。而那卷兽皮,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展开。
灭情绝欲血魔功……
令刘淮恐惧的,并不是这魔功有多么灭绝人性,多么可怕,多么人人喊打。而是他发现,他无法克制学习这门魔功的**。
他无亲无朋,倒也不怕灭情绝欲。但若说还有什么牵绊。那就是因着阳建德遗命,想要保护阳玄策的心情了。
他是见识过阳建德如何杀绝宗室、屠戮亲生儿女的。
如阳建德那等雄才,最后都不免如此。他如果修了这门魔功,只怕有一天,也不得不去杀阳玄策,以斩断唯一的牵绊。
这念头只在脑海里稍稍略过,便令他不安起来。
那是国君陛下仅存的血脉,他如何能?
刘淮双手成爪,灌输道元,立即就将这兽皮书撕成了诸多碎条。
如此犹不能放心,又捧出一团炙热火焰,将这记载魔功的兽皮烧成了灰烬。
然而……
他惊恐地发现,那兽皮书上的血字,竟如此清晰的在脑海中流过,灭情绝欲血魔功,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四章 求仁得仁
千百个画面在刘淮脑海中转过。
一会儿是阳建德殿上大开杀戒,亲手灭杀血亲子女。
一会儿是他刘淮魔功大成,为主复仇,杀进临淄,血洗齐宫,当庭杀死那姜姓老儿。
一会儿,又是他站在阳玄策的尸体前,而故主阳建德正满脸血污地瞧着他,“狗奴才,孤叫你保护孤仅剩的儿子,你怎却杀了他?”
“啊!”
刘淮从癫狂臆想中挣脱出来,剧烈地喘息着。
脸上、身上,已经被密集的汗珠覆满。
然而那血色的文字,却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流淌,愈来愈清晰。
“不,不,我不能!”
他癫狂地喊了几句,忽而反手一掌,打得自己头颅爆开!
红的白的,淌了一地。
刘淮的尸体躺倒在地上,但他身上的皮肉,都松弛了下来,再不复之前那种恐惧状态下的绷紧。
然而……
窗子关着,但不知哪里钻来了一缕风。
这风卷起桌上那兽皮书燃烧之后的灰烬,轻飘飘的洒落刘淮尸体上。
那灰烬渐渐消失,刘淮的尸体也慢慢消失。
到最后,地上连一点红白污迹都不见,也没有血肉骨骼。
只有刘淮生前穿过的衣服,和衣服上——
一卷古老的兽皮书!
……
……
灭情绝欲血魔功在容国掀起的波澜,于阳域全无影响。
这里的百姓在惶恐不安中迎来了齐国的统治……但很快就适应了。
这当然有很多种原因。
譬如“阳廷最后的脊梁”黄以行,譬如“仁义无双”青羊镇男。
两人都为拦阻凶屠的屠刀出了力,黄以行保障了衡阳郡的和平,姜望在日照郡嘉城城域建立起了国乱时的世外桃源。双方都活人无数。
当然,姜望的名声之所以能够追上前者,主要在于重玄胜不遗余力的造势。如今阳地三郡,只有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悬而未决,可见阻力之大,但民间关于姜望的呼声已经很大。
对此姜望也是做了些指望的。
获爵青羊镇男之后,他才在真正意义上享受到青羊镇域反哺于他的好处。
爵位官位,从来不仅仅是简单的荣誉。它切实关系着一个朝廷对国家的统治,相对而言,它自然也能够享受国运的补益。
具体到某一个官职来说,它影响着官员的权力,也决定官员能够接收到的“反馈”。
例如席慕南能以嘉城城主印行敕令,便是借助于嘉城民心。汇聚民心,不仅可用于征伐,更实际的效应,在于可以帮助修行。
以姜望本人为例。
他早就在事实上完成了对青羊镇域的掌控,但于礼不全,不能名正言顺。只在魂陷飞雪劫的时候,意外得到了反馈。但终究不是正统手段。
那一面鲤纹赤旗本可以帮他聚拢民心民意,为他所用,可惜还未来得及彻底与青羊镇域定为一体,便已毁于龙骨面者之手。
但如今阳地尽为齐土,齐庭一纸诏书下来,姜望成了名正言顺的青羊镇之主。所谓“民心民意,载沉载浮”,这话他才真正能够有所理解。
体现在修行之中,那属于青羊镇域的民意,时时刻刻汇向他的爵印中——那是一方两指宽、两个指节长的小小印章,阴刻【青羊男印】四字。
把此印佩在身边,能够感觉到神魂之力受到滋养而壮大,当然,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只是若能经年累月下来,亦是可观进步。
而如果能够得到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将此地经营好了,就意味着更多的民心民意,更快的神魂壮大。
很多官僚之所以在其位不谋其政,也并非看不到此等好处。而因为这反哺是缓慢的、细水长流的,而贪渎、横征暴敛,却往往有立竿见影的收获。
一般来说,愈是国运昌隆,官员愈多勤心于民者,乃是求长久计。愈是国势飘摇,愈多短视官僚,因为根本无法确定自己能够得到长久收获,便只想夺了横财就跑。
俗语称,“强国文士定山河,破国文官不如鸡。”便同此理。
既是说两者调动的力量不在一个层次,亦是说双方得到的反哺有天差地别。
而回到齐国对阳地的统治上。
在姜望看来,阳地百姓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接受齐国统治,固然是齐国经年累月的渗透,民风民俗的浸染,前相晏平之策所收的效果。
但最直接的原因,则在于齐军在完成对阳域全境的事实性占领之后,第一时间清扫了境内的全部凶兽,解决了令无数阳域百姓痛恨的凶兽祸事。
绝大部分阳域百姓,一辈子没有出过阳地,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凶兽是可以清剿干净的,野地是没有那么多危险的,踏青不是只能在近郊几里进行……体会到身为齐人的安稳生活!
这一点,或许齐人本身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从庄国到阳国,亲身经历了三山城的壮烈,目睹无数悲惨情景,姜望最是理解不过。
倘若,有国家愿意荡除凶兽灾祸,如窦月眉那等心为百姓的城主,还能够保证对庄国的忠诚吗?
凶兽一事,虽则普遍常见,但背后涉及的秘密太多。姜望至今也没能弄懂其间根脚,问重玄胜也是语焉不详,实难说是了解。
青羊镇,静室之中。
姜望缓缓收功,控制着道脉腾龙飞回天地孤岛,结束了今日对躯干海洋的探索。
蒙昧之雾固然可怕,但探索过的区域却是在心里记录了下来,形成唯自己可知的舆图。随着探索的位置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能够一览躯干海全貌。当方向尽在心中,蒙昧之雾的可怕程度就大大降低了。
“老爷。”独孤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是个懂事的,姜望修行之时轻易不会过来打扰。
“什么事?”姜望问。
“有一个老和尚,在院里等你哩!”
“和尚?”姜望摸不着头脑。
除太虚幻境里跟各路人马都交过手外,他不记得自己现世里跟佛门的人打过交道、
还是个老和尚!
但独孤小好像也很迷惑:“他说与老爷有缘!”
第五章 苦觉
阳域大战方歇,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姜望不得不小心应对。
当即止了修行,随独孤小往前院去。
他自己暂时没有什么好渠道,已经交托重玄胜代买开脉丹,用于之前承诺过独孤小的开脉,不日就能够完成。
这院里一应布置,姜望都未费过心,全由独孤小操持。
对这些他是不甚在意的,但也的确感觉耳目舒适许多。
来客便等在前院。
这是一个枯瘦的黄脸老僧,穿粗麻僧衣,踏一双露趾草鞋,露出的脚趾中,黑垢分明。
姜望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姜望。
“大师所为何来?”姜望问。
黄脸老僧单掌竖礼:“贫僧因缘而来。”
姜望不去接他的茬,与他打什么机锋,只故意道:“若是化缘,斋饭倒能安排。”
黄脸老僧点点头:“如此,有劳施主了。”
姜望:……
若只是化缘,独孤小自早就安排了。
这老僧等到此时,必是有什么其它的目的。
更兼其人气机若有若无,一身修为深不可测。
姜望不想生无谓事端,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也尽量克制好奇心。因而故意用化缘去堵他,没想到这老僧竟借坡便下驴。
真要化缘!
姜望好歹也是青羊镇域之主,一顿斋饭还是供应得起的。
只是盯着那越摞越高的碗,独孤小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她是过惯苦日子的,很懂得勤俭持家的道理。往日也不是没见过化缘的和尚,通常便是一碗斋饭、几根青菜罢了,哪有化缘的大吃大喝,连吃二十几碗米饭的?青菜都吃了五碟!
只是姜望不说话,她便也只好忍着。
倒是去后厨的时候,悄悄吩咐多撒点盐,叫这饿死鬼投胎的和尚,咸也咸饱了,不好多吃。
黄脸老僧吃饭的时候倒十分虔诚,也不说话,盯着饭菜目不转睛,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瞧起来仔细,吃起来却不慢。
碗碟渐渐摞高,厨子都累得换了一个。
姜望不可能放任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强者随意活动,很好的保持了耐心,就在一旁陪着。
不便探索蒙昧之雾,但就这样坐着,蕴养道元却是没问题。
当空碗增加到四十,空碟也有九碟了之后,黄脸老僧才停下筷子,摸摸肚子,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大师用好了?”姜望问。
“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老僧挺正经地道:“半饱便罢,须行节制。”
“……受教了。”
黄脸老僧瞥了他一眼,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倒是独孤小看不过去,帮着下人一起撤下碗碟,自己也顺便躲到了外面去。
“阿弥陀佛。”黄脸老僧单掌竖礼,这时候才想起来介绍自己:“老僧苦觉,想必施主也如雷贯耳了。”
于礼而言,这和尚年纪这般大了,在不甚过分的情况下,不好轻慢。
姜望虽然压根没听说过什么苦觉大师,但也配合着道:“大师德名远播,小子当是有耳闻的。不知大师这次来……”
“都是缘法!”
黄脸老僧干枯皱褶的脸仿佛都舒展开来:“老僧与你,有缘呐!”
姜望还未说话,苦觉老和尚又道:“天下皆知,老僧是个讲理的。”
他上下瞧着姜望,越瞧那眼神竟越是欢喜:“受你一饭之恩,老僧岂能无偿?”
姜望一句“客气了”还未出口。
黄脸老僧已说道:“便传你衣钵吧!”
“你这便收拾东西,随我入寺。我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出三十年,也能如老僧般,得天下敬仰!罢了,我辈出家人,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便走……”
他边说已经边来拉姜望。
“且……且慢!”
姜望一步跳出老远。
失心疯了吧?
本人怎么说也是十八岁的腾龙境高手,齐庭实封青羊镇男。要天赋有天赋,要实力有实力,要潜力有潜力,势力也在发展中。
怎么就没头没脑要我丢下这一切去跟你做和尚呢?
若不是这老和尚着实有些修为在身,不像个纯傻子,姜望早就拂袖而去了。
心中乱七八糟,面上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大师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小子并无做和尚的打算!”
苦觉老和尚很有些不满的样子:“你现在没有打算,焉知以后也没有?”
“……”
我自己不知道,你知道?
姜望尽量平和道:“现在没有,以后应该也没有。”
“你只能代表现在的你,不能代表将来的你。”觉苦老和尚说着便往这边走:“别耽误时间,赶紧拜师吧!”
姜望警惕地又往外撤了撤,心里有些不满了:“大师请自重,莫要胡搅蛮缠。”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觉苦眉头皱到了一起:“老僧是过来人,如何会骗你?未入空门之前,也是鲜衣怒马,自以为风光无限,然而荣华如泡影,世事尽浮沉。皈依我佛后,才终于获得了无上安宁!”
姜望忍不住看了看他的麻布僧衣,又瞧了瞧他露出脚趾的草鞋。
虽然他不像赵汝成那样讲究享受,但也不至于这般敷衍过活。
如果说这就是“安宁”……倒也真不必了。
注意到姜望的目光,觉苦眉头皱得更深了:“凡俗富贵,过眼云烟,你这都看不透吗?”
姜望闷声道:“我没有慧根。”
“……”
终于轮到觉苦老和尚沉默了。
黄脸老僧沉默一阵,勉强扯起嘴角:“不要紧,为师惯会点石成金。”
此人脸皮堪比坤皮鼓之厚,这边还压根没同意呢,他倒“为师”都自称上了。
“不用您点,我本是真金!”
师父这个词,给他留下的,不是什么好的记忆。迄今为止,他只真心承认过董阿。从一开始的戒备,到后来的信任,再到最后的欺骗……
姜望被激出傲意来,不想再奉陪,转身便往外走。
但也不知怎么的,踏出几步后,眼睛一定,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原位!
这是什么手段?
竟然让自己毫无所觉!
姜望按剑折身:“大师,你这是何意?”
“好徒儿,不要跟师父打打杀杀,没大没小嘛。”
苦觉说着,手往前伸。
脚下未动,但长相思已入其手。姜望压根没反应过来,便已两手空空!
用剑者失剑,决命时失命!
“剑不错!但太凶!”苦觉横剑于前,伸手略略拂过:“今日得佳徒,为师身无长物,便助你一镇!”
一道佛光在长相思之上闪过,苦觉一丢,姜望亦未察觉过程,自己的剑便又回到手中。
他与此剑朝夕相处,合于一心。
未见长相思有什么变化,但又确实感觉有哪里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