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传首
越城城主在书房里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书桌上放着一个檀木锦盒,隐有暗香。
锦盒里,便是日照郡守送来的礼物。
越城城主又叹了口气,再次将锦盒打开,看着这件“礼物”——一颗以道术保存好的人头。
栩栩如生,正是秦念民。
其人在姜望的帮助下的确逃出了越城城域,却没能离开日照郡域,直接被封锁各地的士卒拦下了。
急于脱身的秦念民,吵嚷着要向日照郡守告状,也的确凭借秦老先生的名声,见到了日照郡守。最终结果……便是如此。
让越城城主叹息的,当然不是这颗人头本身,而是他要为这颗人头所付出的代价。
在日照郡呆了这么长时间,他很了解日照郡守那个老家伙。
其人把人头保存好送过来,无非就是告诉他——我给你把麻烦解决了,你自己看着付账吧。
就像越城面对鼠疫表现得如此糟糕,他也只是被不痛不痒的斥责了几句一样。真正付出的代价,都在暗地里,在他一车一车送去郡府的礼物中。
现在又来了这么一颗人头。
越城城主止不住的肉痛。
这不是几百颗道元石能够解决的问题!
有那么一瞬间,他倒宁愿这个秦念民去告御状了。但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你说这个老家伙,拼了命的折腾,先是要递消息,后是要告御状。于国无益,于事无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越城城主看着秦念民的人头,皱眉问道。
新任的侍卫统领恭谨地说:“刁民歹心,实难揣度……”
“凡人在世,必有所求。不求财,便求名!”越城城主冷笑道:“无非像他老子一样,想求个德名。本座就让他生前无辜,身后无名!”
他一把将锦盒关上,怒道:“秦念民此贼,表面良善,内里恶毒。心思歹恶,十恶不赦!暗中勾结左道妖人,破坏城主府计划,以至于鼠疫蔓延!秦老先生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他越说越气,俨然这便已是事实了,拍案道:“且将此贼头颅,传首城域各地!以儆效尤!”
“此贼可恨如此!”新任侍卫统领很好的表现出自己强过前任的一面,当场恨得牙痒痒,怒不可遏。让人甚至有些担心他怒火攻心,以至于将秦念民的头颅啃食了。
……
秦念民的头颅是上午开始随着宣罪告示遍传城域的,在这等对抗鼠疫的关键时候,还抽调人力做这种事,不得不说越城城主的确是个人才。
佛家很信因果。常言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也不知是不是报应——至少越城城主本人,有那么一刻是这样觉得。
因为上午开始传首城域,罪污秦念民,下午的时候,他就得到了一个令他胆颤的消息。
负责埋葬城主府侍卫统领李扬和两名超凡捕快的人……全部感染了鼠疫。
其中,有超凡修士。
并且,该超凡修士在发病之后的短短三个时辰里,竟然已经身死!
比之普通人遭遇鼠疫之后的表现还不如。
如果说李扬那三人的死,还有可能是被人用邪术做了手脚,又或者是死后才被瘟毒入侵。
那么最新发病死亡的这名超凡修士,无疑能够证明,肆虐在阳国国土上的这场鼠疫,已经完成了进阶,开始可以侵害超凡。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最能够正面应对鼠疫的力量,本身也不再是安全的!
这意味着……
这场鼠疫,或许已经无法控制!
之前李扬等三人的死状,越城城主第一时间汇报到了阳庭。
但其实他自己也并不太相信,毕竟孤例难证。而现在……
或者是错觉,越城城主竟感觉自己有些发烫,忍不住伸手探了探额头,但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
……
青羊镇上,独孤小临时准备了一副棺木,将席子楚匆匆下葬。
却在回返的路上,发现四海商盟的仓库前,商盟守卫正大包小包的撤走,便连忙赶来报告姜望。
这等对抗鼠疫的关键时候,姜望自然不能任由他们撤走。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向前正拦在四海商盟那些护卫前面,不许他们离开。若非顾虑到四海商盟的牌子,只怕早就动起手了。
甫一见姜望过来,那光头护卫统领立刻喊道:“大人,小爷,姜爷!您放我们走吧。仓库里的物资,我们可一件也没有动。带的都是自己的东西!”
见这伙人并不是要闹事,姜望也就没有上来便动手,直接问道:“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合作不是很愉快的吗?”
“这……”四海商盟的光头护卫统领迟疑了一下,便道:“我等思乡心切,实在是想要回去了!”
“这么恋家,当初又何必出来?我可是跟你们钱执事谈好了的。镇上现在人手这么紧张,难道还要我另外调人看仓库?”姜望慢慢道:“不说实话,恐怕走不了。”
光头左右看了看,一咬牙,凑近了对姜望道:“姜爷,我跟您说您可别外传,现在这是绝密消息!我听说,阳国的鼠疫已经异变,现在不仅仅是感染普通人,对超凡修士也有侵害!您也快走吧,再不走,就都走不了!”
此言一出,独孤小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就连向前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与其他人保持了一些距离。
“听谁说的?”倒是姜望皱了眉头:“既然事涉机密,保密措施做得这么差?”
光头心知不说清楚是不可能走得掉的,强冲更是没有成功可能。
因而又凑近了点,小声道:“我有一个好兄弟,现在在钱爷身边当差,本来这事是不准传的……您可千万别卖他。”
瞧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姜望眉头皱得愈深了:“钱执事现在人呢?”
“实不相瞒……钱执事这会恐怕已经回齐国了。”
大笔的钱财都不赚了,跑回齐国!
作为齐国最大的商会之一,四海商盟在消息面上无疑是灵通的。
姜望心知,此事恐怕并非虚假了。
尤其是他亲身感受过疫毒在身上发作,亲眼见到瘟铃碎在眼前……
难道这疫毒,真的能够发生进阶?而不仅仅是在战斗时通过瘟铃的催化?
难道这才是白骨道的真正后手?
倘若这疫毒真的连超凡修士都扛不住,那恐怕,已经不是一城一郡之事。
甚至不仅仅是一个阳国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瘟毒恶化
姜望沉吟了半晌,在光头统领期待的目光中说道:“如果这疫毒真的能够侵害超凡修士,那么你现在又能往哪里跑?你打算走哪条路线回齐国?怎么能确保路上遇到的人没有携带瘟毒?”
“这……”光头统领迟疑了。
姜望继续道:“在青羊镇域,至少所有患疫者都已经被隔绝内外,不会影响你我。一旦疫毒真的发生了异变,我们也可以第一时间察觉。”
“如果情况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恶劣。这种时候,到处乱跑反而危险。留在青羊镇,才是更安全的选择。”
姜望倒不是真的欣赏这个护卫统领,有多为他考虑。而是考虑到青羊镇人手缺乏的问题。
越是环境艰难,越需要团结更多力量。四海商盟的这一批护卫,用得好的话,足可以做很多事情。
但光头护卫统领犹豫了半天,还是道:“我还是想回齐国,姜爷。就算路上不小心真的沾染了瘟毒,我也认了!总比在这里等死得好。”
他咬着牙道:“我们商盟跟阳国官员打了不少交道,实话跟您说,我不信任阳国朝廷!只要回到了咱们齐国,就不会有事了!”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便没有再拦他的理由。
对抗瘟毒不比其它,把人强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心有不满只会带来反效果。
“那他们呢?都清楚现在乱跑的危险性吗?哪些人愿意跟你回去,哪些人愿意留下?”姜望问。
“我们要回齐国!”
“我们都愿意回去!”
“姜爷,您也走吧,这个破地方,是真的不行。”
整个四海商盟留在青羊镇的护卫,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都想回齐国。哪怕眼前的情况,留在青羊镇更安全。
无论这些人是善是恶,是智是愚,他们都对齐国有近乎盲目的信心。
这就是一个霸主级国家的凝聚力。
也是一个强大国度,带给其子民的自豪感、归属感。
姜望心中暗叹。挥了挥手:“要走便走吧,不要拿一点青羊镇的物资。”
他放走这些人,对向前和小小道:“就让他们走。这件事先不要外传,等会叫齐了人到镇厅,我们具体聊一下。”
姜望自己先回转了,打算先去太虚幻境里看一看。
这么大的事情,如果四海商盟一个执事都得到了消息,重玄胜那边应该也不会漏下才是。
……
进入太虚幻境,重玄胜的肥纸鹤已经盘旋多时。
姜望展信一看——“速离阳国。鼠疫恶化,已可毒杀超凡。”
他才两天没进太虚幻境,没想到竟差点错过了这么大的消息。
从时间上来看,重玄胜传来消息的时间,应该早于四海商盟钱执事得到消息的时间。
但姜望自然是不肯走的。
且不说他与商盟护卫说的那些话,此时在整个阳国,最安全的选择便是原地不动。也不必说他现在“逃离”,便是宣告放弃之前在阳国做出的所有努力。
便只说一点,只说青羊镇域的这么多无辜百姓。
他一旦要走,竹碧琼、向前、张海、独孤小,乃至重玄家的那两名医道修士,也全都不会留下。
在阳国现今的局势下,把全部超凡力量同时也是一直以来对抗鼠疫的主心骨抽走……整个青羊镇秩序立刻就会崩溃。
在这种时刻,抛弃……等同于杀害。
当即给重玄胜写了回信,等了一阵,并未有回复。便先退出了太虚幻境。
镇厅之中,竹碧琼、向前、张海、独孤小都已经到齐,重玄胜调来的那两名医道修士也被叫了过来。他们是重玄家自行培养的医道修士,与东王谷之类的医道宗门倒没有关系。
医道修士是珍贵人才,重玄胜既然有确定的消息递来,姜望自己不走,倒也不必强行留下他们。
直接便先问道:“患疫者还有多少?最快多久能诊治结束?”
两名医道修士都是重玄胜派来的,当然不会在姜望面前摆什么谱。
其中年纪稍大的那位通天境老先生道:“还有二十三例患疫者,如果中间不休息且没有新增患疫者的话,最快明天就能诊治结束。”
年纪稍小的是他的弟子,只有游脉境修为,在一旁并不说话。
“重玄胜给我来信,说阳国境内的鼠疫已经异变,现在可以侵害超凡……这代表什么您自然清楚,也不必我多说。将青羊镇剩下的患疫者全部诊治完毕之后,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去留。”
此言一出,竹碧琼和张海都吓了一跳,倒是向前和独孤小之前已经知道,此时反应没有那么大。
“我们这一走,镇上倘若还有未病发的患疫者怎么办?”老先生想了想:“姜公子想来是不打算走的?”
原因很简单,姜望如果要走,根本不必跟他们说这么多。直接拉起队伍走便是,现在也没可能有谁拦他。
“我自是不走。”
听到姜望的话,张海说不上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颗心。
此时镇厅里,只有他和独孤小是土生土长的阳国人。
单说他自己,心思也很复杂。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当然希望阳国国泰民安。但同时,他也绝不愿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趋利避害是生灵的本能。
他在这边纠结,来自齐国的老先生已经说道:“那老夫也不走。不过,以防万一之变,让我这个弟子离开吧。”
医者父母心。
昔者神农尝百草,无数次险死还生,是为了什么?“救人”而已。
医道这一流派,最早就是秉“仁”而生。
“老先生,您这位弟子现在即可离开。”姜望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枚万元石,放在桌上:“除了重玄家支付的诊金外,这是我个人的心意。”
“师父……”年轻的医道修士面露不舍。
老医师也不扭捏,拿起这枚万元石,塞到弟子手里,板起脸道:“现在赶紧给我滚回齐国去,区区瘟毒,还奈何老夫不得。”
老医师平日颇为严厉,积威素深,年轻医师不敢顶嘴,只拿着万元石站在那里,脚下生根一般。
“走!”老医师踢了他一脚,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镇厅。
这种已经能够侵害超凡修士的瘟毒,作为医道修士,深刻明白它的可怕——只需想一想,普通人一旦被鼠疫感染,就只能等死的那种无力!
而老医师在这种时刻选择留下,才更是体现了他的医者仁心。
他选择留下,让姜望松了一口气。如果没有医道修士的存在,对于新增加的患疫者,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无非是隔绝内外,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单靠姜望那一手吞毒花,只怕要吞到天荒地老,也还未必有效果。
先行与“外人”达成了共识后,姜望才对着几个“自己人”道:“事情你们也都清楚了,我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是走是留,你们自行决定。走的人,我不强留,留下来的人,我们携手共克时艰。”
聊了这么久,这会众人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该做出决定的,自然也已经有了决定。
“老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独孤小最先道。
“人固有一死。”向前不咸不淡道:“怎么死都是死。”
姜望很想啐他一口,表决心也能表得这么影响士气。想想正是用人的时候,便悻悻作罢。
竹碧琼匆匆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怀里,气势很足地说道:“答应你的半年时间还没到呢。我可是说话算话的。”
姜望幽幽地看着她:“福祸球挺平静的?”
“有一点点祸气,毛毛雨吧!”竹碧琼很豪迈地甩了甩手,突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吐吐舌头,像个鹌鹑一样缩了起来。
这回张海是真的松了口气。他就算想跑,也真还没什么地方可去。阳国就是他的祖国。这段时间与鼠疫的对抗,他都亲身参与过,相对于阳国其它地方,对青羊镇的环境有信心得多。而且,竹碧琼的福祸球都没有动静,说明至少近几天是安全的。
“姜大人!我当然也不走。”他的声音非常洪亮。
“此事不必公布。”姜望做出决定:“把镇域下面各村百姓全部迁到镇里来,统一安置,把郊野全部留给凶兽。其余措施,一应如前。”
嘉城城域里的各地凶兽,祸害情况严重的,都是由嘉城方面出动超凡修士处理。
胡家父子接过青羊镇,也接过了抵御凶兽的责任。
到了姜望现在亦然如此。
不过现在要对抗异变后更为恐怖的鼠疫,再无可能抽调人手出去了,放弃郊野,集中管制。在内部鼠疫已经能够控制的情况下,只要封锁青羊镇四方大门,就足以阻止外来鼠疫侵入。
在当前形势下,这是压力最小的办法。
……
在亲自跑了一趟之后,姜望终于弄明白了阳国现今局势。
重玄胜和四海商盟方面都验证过的情报没有错,肆虐阳国的鼠疫的确已经异变到了能够侵害超凡修士的地步。
第一例真正病死于鼠疫的超凡修士,出现在越城城域。
之后又有接连两例发生。
一时整个越城城域人心惶惶,好不容易好转下来的局势,再次陷入混乱……甚至直接崩溃了。
之所以越城城域崩溃得这么快,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在于——
在确定鼠疫异变之后,越城城主竟然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弃城逃跑。
抛弃了数十万城域百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如之奈何
恢弘地宫里,圣主仿佛已然静坐了百年。
宝座之下,张临川和陆琰一人站定一边,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至少站在张临川后面的兔骨面者,看起来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戴着龙骨面具的人,站在下首位置,但人在中间线上,既不偏向张临川,也不偏向陆琰,只与宝座上的圣主相对。
陪他站在一起的,是一个戴着猴骨面具的人。
陆琰闭着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阴恻恻道:“鼠疫在普通人身上潜伏、孕育、成长,而后骤然引爆,直接触及超凡,一次圆满!这是早已计划好的事情,现在却差了这么多。张临川,你要过指挥权,做的却是什么事?连鼠面留下的法相之器都动用了,难道就止于现在这样的效果吗?”
“是圣主提前发动了瘟铃。你的意思……难道是怪圣主大人么?”
面对长老陆琰的指责,张临川全然无惧。可以看得出来,自枫林城一役后,他在白骨道教内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跃升。
“与圣主何涉?是你用人不力。瘟铃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交给蛇面?当初在枫林城,她和鼠面、犬面一起行动,结果更强的鼠面、犬面都死了,她倒活了下来。你怎么还会愚蠢到给她这样的信任?”
“这不恰恰说明了她保命能力强吗?”张临川的回应不咸不淡:“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你少给我强词夺理!”陆琰怒道:“当老夫不敢杀你吗?”
“你当然敢!你就当着圣主的面杀了我罢!”张临川也似动了真怒,不再维持表明和平:“反正在你的‘睿智’布局下,白骨道已经在枫林城一败涂地,高层战死的战死,被追杀的追杀,凋落如许。也不在乎再死一个区区使者了!”
“你!”陆琰气得说不出话。
“我什么我?是,引导瘟疫发展,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派弱者负责。但是谁又能动呢?您的一番布局,让庄承乾更上一层,让杜如晦得以摆脱束缚。有咫尺天涯的杜如晦在,是你能动,还是我能动?”
陆琰咬牙切齿半晌,恨恨转身,看着龙骨面者道:“龙面,你怎么说?”
白骨道十二骨面里,鼠面乃十二骨面之首,纯以战力论,龙面却是其中最强的那一个。
十二个白骨面者里,只有他叩开了内府。
实力且不论,在境界上,可与张临川比肩。
所以相对于其他白骨面者,他的地位隐隐也更超然一些。只是长时间以来都在闭关修行,在外行动不多,才不似其他白骨面者那样凶名昭著。
陆琰的这个问题,看似是要让龙面摆明态度站队,内里也不无埋怨其人经常闭关,以至于教内无人可用的意思。
而张临川虽然在戳陆琰的痛处,但枫林城一役已经过去,圣主就算再不通世情,也断无此时再翻旧账的可能。所以这痛处其实不痛不痒。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许多,站在龙面身侧的猴骨面者眼神闪烁,却一言不发。
“二长老。”龙面的声音中气很足:“我们为什么不杀了杜如晦?也省得你们畏手畏脚,连地宫都不敢出。”
陆琰:……
杜如晦乃是三品神临境强者,纵观如今整个白骨的最强战力,也就他陆琰一个四品外楼境。白骨使者、圣女、龙面,三个内府境。
至于圣主的实力……
白骨尊神“觉醒”在白骨道子之身,能发挥的战力,必然远远强过当初只能通过烙印隔空出手的时候。
然而究竟能发挥多少,又是一个迷。
更显而易见的是,圣主自身绝不会轻易揭开“谜底”。
也就是说,若要设局杀杜如晦,只能靠他们几个。
怎么杀?
那还是身怀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等闲两三个神临境强者也未必能留得下他。
然而看着龙面战意昂扬、充满斗志的眼神,陆琰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想讽刺谁。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莽夫……
想到这里,陆琰甚至原谅了他喊的那一声二长老。
谁不知道白骨道现在只有一个长老了?还强调二长老这个排序的,十有**是讽刺。至于剩下的一二,大概就是龙面这种人,或者猪面那种人了……
“咳。”见陆琰无言以对,张临川清咳一声,道:“杜如晦的事情先放一边。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圣主的大计。圣主要以肆虐一国的瘟疫,炼为瘟疫化身,成就白骨圣躯。现在提前引发,不够圆满,如之奈何啊?”
陆琰冷哼道:“还不是你选定的位置,派遣的人手?”
“你看。”张临川摊了摊手:“又要绕回我为什么无人可用的问题了。”
他们两个高层在这里你推我搡的,仿佛两个街头的青皮,一口一个“你过来啊”。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全在扯无趣的皮。
圣女更是直接不在地宫里,不知在哪里忙些什么。自枫林城之后,这些人仿佛隔得更远了。
龙面抬头看了看,圣主依然端坐,面无表情,亦无言语。谁也不知祂有没有在听。
圣主没有态度,他更不会对此有态度。
“猴面,兔面。”龙骨面者道:“近前来。”
猴骨面者本就站在他身侧,所以他这句话主要是针对兔骨面者说。
兔面有些惊惧地看了张临川一眼。
张临川微微点头,她才忐忑不安地往龙骨面者身边挪了几步。
“我问你们。猪面死了。”
龙骨面者顿了一下,继续道:“十二个人里,他最疯,也最傻。但只有他真的把你们当兄弟姐妹。你们,就一点都不为他难过吗?”
兔骨面者缩着脖子没敢做声。
越是这副样子越令龙面恼怒,但他好歹知道,现在这女人是张临川的派系。圣主现在还需要借重这些人,如果他不想破坏圣主的大计,就只好先忍耐。
倒是猴骨面者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十二个人里死得只剩咱们三个了。”
他看着龙骨面者:“龙哥。你说我一个个难过的话,难过得过来吗?”
龙骨面者一时失语!
陆琰闭着眼睛,脸色阴沉,看不清心思。
张临川更是把表情全都藏在面具底下,只有一双情绪难明的眼睛。
这地宫大殿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副面貌,都有一种心情。
谁也不知,谁真正想的是什么。
便是伟大如圣主,谁又敢说真正领会了祂的意志呢?
……
就在这时。
端坐的圣主漠然开口。
“时间到了。”祂说。
第一百四十四章 锁境
四海商盟的商路已经很成熟,即使是在阳国这样境内有大规模凶兽的地方,也保有自己的安全通道——当然很大一部分是依托于阳国的官道。
为了让四海商盟这样庞大的商会组织入境发展,阳庭做出了不少让步。
从青羊镇逃离的光头护卫统领陈勇,率队走的便是四海商盟的商路。直接离开日照郡,从齐国的边境城市百川城入境齐国。
四海商盟内部并未有正式公告鼠疫异变的事情。
对于四海商盟来说,他们付出了极大的诚意,才得以承接整个阳国的救灾“生意”。他们在阳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正在收获利益之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愿割肉离场的。
为此,他们宁愿拿一些手下“冒险”。
钱执事是通过自己的私人渠道得知消息,而后第一时间便逃跑了,并未有意知会其他人。
在青羊镇被人剃成光头的这位护卫统领陈勇,也算是通过私人关系得到了消息。他倒是仗义,直接把自己负责的整一支护卫队都带回来了。
当然,如果消息失实,把青羊镇域的那一摊事丢在那里不管,他也是需要承担责任的。
但跟生命安全相比,那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所谓百川城,得名当然不是因为此城附近有一百条河流,事实上此城域内压根也没有什么有名的河。
这座城市的得名,取自“海纳百川”之意。至于纳的是哪百川,则便见仁见智。
百川城属于定遥郡,当初姜望来阳国,也是经凤仙、过定遥,走这条路线到的阳国日照郡。
只是彼时他畅通无阻,而现在,陈勇带的这一支商盟护卫队伍,却被拦在了城外。
更准确的说,离百川城还有至少三里之远。
“来者止步!吾等奉命封锁边境。再敢靠近一步,立杀无赦!”远远便有高喝传来。
声音来自于一队顶盔掼甲的齐国兵士。
陈勇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他那些往日因着四海商盟名头还算骄横的手下,此刻也都噤若寒蝉。个个老老实实站定,生怕一个动作不对引起了误会。
这是正规的齐国战兵!从这种精锐程度来看,甚至于……可能出自九卒之中。
陈勇甚至能够听到破法弩上弦的声音。
大规模应用于军中的破法弩,是专于应对超凡修士的凶器,在市面上根本不会流通,买卖都是重罪。
一轮破法弩齐射,他这种程度的超凡修士,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军爷!军爷!”
陈勇不敢动弹,嘴里喊道:“我等皆是齐人啊!是良善百姓,可千万不要误伤!”
“齐人?”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问道。
然后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出阵列,仍然与他们这些人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如何证明你们是齐人?”
整个阳国尚慕齐风,穿齐服、说齐话的人不计其数,所以单从言语上,已经很难分辨真假。
“我等是四海商盟的护卫,身上有腰牌,将爷可以自取去看!小人决计不敢虚言!”
那将领道:“人不许近前,腰牌扔过来。”
陈勇不敢违逆,依言为之。
那将领远远接过腰牌,细细查验了一阵,然后问道:“你身后这些,都是齐人?”
“我们都在四海商盟里录有名册,将军一查便知,如何能假?”陈勇赔着好话道:“将爷行个方便,真的都是齐人,思乡心切。冒昧相询一句,为何今日不能归国了?”
“边界已封,便是齐人,也不能现在回国。”那将领随口说了一句,便下令道:“将四海商盟的这几个人带到营里去看押起来,便如前例!”
陈勇战战兢兢,不知“如前例”是如的什么例。但齐国治军甚严,齐之九卒天下闻名。军令既下,便再无回转可能。
他也决计不敢出声置喙。
被齐军士卒远远引着往营地里去,陈勇心中渐渐也有了计较。
从这些军士这么严格的保持距离来看,说不得便是已经知道了阳国瘟毒异变的事情,只怕边境的封锁亦是缘于此故。
如此一来,将他们这些从阳国回来的人暂时看押起来,也就说得通了。
无非还是隔绝内外那一套嘛。
由此也可以得出,他们目前是很安全的,只要他们没有染上鼠疫,不在军中闹事。
想通此节,陈勇心下安定了许多,也有闲心跟身后这群惶惑不安的老兄弟们说笑了。
“怕什么?有咱们天下无敌的大齐军队护送,还有比现在更安全的时候吗?”
一个年轻些的护卫吸了吸鼻子:“就不知要看押到何时……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要看押咱们啊?难道连回国也不让了吗?”
“不该问的就闭嘴!”陈勇狠狠地呵斥住他,抬眼见前方带路的军士并无什么表示,才把心放下来,安慰其他人道:“四海可是齐国最大的商行,整个齐国衣食住行,哪样离得了咱们?咱们又没犯什么事,不会看押太久。再说了,若实在急着回家,到时候大不了多放点血,让钱执事把咱们捞出去便是!”
从头到尾,给他们带路的军士一言不发,即使陈勇暗示贿赂也没有反应,显示出良好的纪律。
这让陈勇等人自觉或者不自觉的规矩了许多,老老实实跟着走。
陈勇的底气,在他见到钱执事之后消失了。
那是他被关在军营里的第二天。
有军士过来,把他单独叫了出去。
一路上忐忑不安,种种套话,对方却置之不理。
问得多了,就是一脚。便只好闭嘴。
他一度以为是勒索之类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甚至也有些军法刑杀的恐怖想象——人在茫然无措的弱势处境中,越是无措,就越是容易自己吓自己。
但好在,对方只是叫他出去辨认一个人。
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他要辨认的那个人,正是钱执事……
他还指望钱执事早点把他捞出去呢!结果其人也自身难保,甚至此刻还要求助于他。
陈勇走到齐军设卡的位置,远远就看到了钱执事。
彼时其人不知被谁削掉了发髻,远远跪在地上,整个人颓丧不已,气度全无。
钱执事不是提前一天就动身逃回齐国了吗?
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怎会今天才到百川城?竟比自己还晚了一天?
青羊镇……姜望……四海商盟……钱执事……阳国……齐军……
陈勇只觉脑子发乱,光头发凉。
……
……
ps:晚上十二点有加更。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秋杀(为盟主陈泽青加更2/3)
“陈护卫!”
远远看到陈勇走来,钱执事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但碍于那些正对着他的弩箭,仍然不敢起身,只跪在那里,露出尽量亲和的表情:“快告诉这些军爷,我真的是四海商盟的执事啊!三等执事!我姓钱!”
整个四海商盟的执事,分为三等。三等最低,一等最高,负责整个商盟的具体事务。在此之上,再设名誉执事九人,名誉执事都只挂名,不管俗事。
需要他们出面的场合,都是与齐国其它达官贵人打交道的时候。
尽管钱执事只是一个三等执事,平日也算是威风八面。之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也是一言难尽。
他到嘉城的时间不久,但已经搜刮了大量的财富。借着掌握大量救命物资的机会,抬价高卖,将嘉城大大小小的家族宰割得苦不堪言。
别说席家已经退出,失去主心骨的嘉城。便是席家还在,面对四海商盟又能如何?还不是任凭宰割?
阳庭都倚仗四海商盟来救灾,不敢得罪,下面的郡城又能如何?
对钱执事来说,这只是小事,而且本就是四海商盟默认的事。只是因为嘉城群龙无首的现状,他做得“稍微过分”了些。
但问题在于,他掠取的财富,有很大一部分是往自己腰包里装的,与给四海商盟的部分分开。不能见光。
得知瘟毒异变的事情后,他第一时间席卷所有能带走的财物离开。仅就金银之物,便装满了十几个箱子!
为了隐匿财物,他隐藏身份,特意绕道相对更远的屏西郡。(亦是齐国边郡之一。)
他清楚了瘟毒异变的可怕,但没有明白齐军封锁边境的严厉程度。
先是迟迟不肯表明身份,怕贪取的资产被四海商盟所知。又在与守关军士的交涉中,试图行贿。
结果险些被当场杀死。
后来不得已坦露身份,但也因为之前的不实表现,遭到驱逐。
当然,他随身带着的那些财物,也被没收大半——据说这还是看在他四海商盟执事的面子上。
无奈之下,钱执事只得辗转回返,重新沿着四海商盟的商路,经定遥郡回国。
但边境封锁一日比一日严厉,他又在之前的苦痛遭遇中丢失了腰牌,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可怜的钱执事险些就被当场杀死,幸好守关卡的军士想起来,前日看押了一批四海商盟的人,这才把陈勇叫来辨认。
一个有好处自己吃干抹净,有危险自己脚底抹油的上司,能让人有多少忠诚?
如果可以,陈勇真想说不认识这家伙,让军士们将钱执事杀了干脆!
但他的好友此时也在钱执事身后,与其跪在一起,凄惨得很。
两人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互相之间连个眼神都没有。
“哎!”陈勇说道:“执事大人,你怎么会在此地?”
“此事说来话长。”钱执事看了看守卡的军士,很有礼貌:“军爷们,我可以站起来了吗?”
他在心里是想要回国之后,找人找关系将这些大头兵狠狠教训一通的,但此时人在刀弩前,不得不温吞。
既然验明了身份,知道确是齐人,守卡军士也没有太为难。“起吧。”
见到陈勇的时候,钱执事很诧异,但其人何等奸猾,当然不会问出诸如你怎么也在这里之类的问题。
在这种时候抛下工作回齐国,自然是知道了瘟毒异变的事情!
而他根本就没有告知过这个手下……
但钱执事这种人当然也不会有半点不好意思,只假模假样的关心了一句:“没吃苦头吧?”
“嗨,军爷们都军纪严明,能吃什么苦头?”陈勇说道:“执事大人,现在局势到底如何?兄弟们心中都很不安。”
“好了!这是让你们闲聊的地方吗?”守卡军士用呵斥打断了他们:“散了!”
“欸!”钱执事听着声便往后招呼,带头往百川城的方向走。
“我说,你散了!回去!”守卡军士忽然又抬弩对准了他们。
“不是,不已经证明我是齐人了吗?”钱执事莫名其妙:“我是四海商盟的执事啊!”
“不管你是谁,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许阳国方向有任何人入境!”那军士道:“要想进城,拿军部令信来!”
至于前日负责的那位将领,这会却不在此处。
钱执事一肚子邪火,但心知与这些军士没法子撒。
人家在执行军令期间,就算真个杀了他,也无人为他出头!
刀在心上,我忍!
“那他是怎么回事?”钱执事指着陈勇问道。
“他也不可能进城!现在看押在军营里。”
“那你把我们也看押起来吧,我可以等!”无论如何,钱执事现在也不可能回转阳国,那太可怕了。
但他得到的只有军士冷冰冰的回应:“不行!”
“为什么?我也是齐人!”钱执事强捺住怒气道。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每过一日,形势就更严峻。现在你还可以退回去,等到明日再来,立杀无赦!”
“现在阳国的情况如何,你们难道不知?难道是要我回去等死吗?”钱执事只觉一团热血冲上脑门,什么忍辱负重,什么来日方长,他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但军士抬起来的破法弩如一盆冰水将他浇透:“或者你也可以现在死!”
钱执事:……
陈勇最终还是只能看到钱执事带着人灰头土脸的离开了,那其中还有他的好友。
但他也不敢再说什么。说什么也不可能有用。
在生杀予夺的残酷形势之前。
往日所引以为豪的人脉、关系,都显得多么的脆弱不堪!
……
钱执事带着他只剩下一部分的财物,绕道别路,宁可多交一些过关费,想要从其它国家借道回齐。
但这时候,他才惊恐的发现:不仅仅是从阳国回齐国的路。而是整个阳国,都被大军困锁了起来!
众所周知,齐国有九支军队最为精锐,号为九卒。
曰春死、夏尸、秋杀、冬寂。
曰逐风、斩雨、湮雷、囚电。
九卒第一,名为天覆,历来是齐国国主亲掌的天子之军,现在由大齐军神姜梦熊代领。
钱执事通过自己的关系百般查探,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
封锁阳国全境的这一支军队,名为秋杀,正是齐九卒之一,乃是一等一的杀伐之师,天下强军!
齐庭想做什么?为什么商盟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
时值七月之末,已是秋日。
秋日来秋杀之军。
第一百四十六章 椅子太小
却说百川城中。
本应守在设卡位置的年轻将领,此时却出现在城楼上,正对一个陷在大椅中的胖子说着什么。
这胖子体型肥胖,表情温和,仅看外表绝无什么威严可言。
但偏偏在此边城城楼上,守城的将士都站得一丝不苟,气质冷硬。唯他一人独坐,就自然显出一股睥睨来。
“便是这样。敢沾我重玄胜的油水,老子便把他皮都剥干净!”这胖子恶狠狠地说道。
“四海商盟的其他人呢?”年轻将领问道:“是否如前例?”
“齐人全部留查,确认没有疫毒后再放回国。异国之人一律不许出境,闯关者格杀勿论!至于四海商盟的人……无论所属哪国,钱货全部截留,人员全部扣押。”
重玄胜眯起眼睛问道:“我叔父的军令,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他的叔父,自然便是有凶屠之名的重玄褚良。
也正是这次统帅秋杀军前来的最高将领。
这条军令,在【格杀】一词之前,没有任何限定。
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弱小如阳国、容国等国的人不许入境,但凡身在阳国里的,哪怕景、楚、秦、牧等天下强国的人,也不会例外。
这是齐国作为东域霸主的强势,也是重玄褚良不加掩饰的杀性。
其人在平常状态和领军状态,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非常清楚!”年轻将领立即表态。
“那便去吧。”
重玄胜的身后,站着全副盔甲的十四。
相较于把宽袍大袖穿成贴身劲服的重玄胜,十四的气质与这边郡边城贴合得多。
无论重玄胜与人说了什么,十四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重玄胜也并不介意如此。
“我来得如此突然,你说姜望会不会介意?”
不等十四回答,他又自答道:“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希望姓钱的能让他出足了气。”
如果钱执事得知他接连碰壁,提前得到消息却都跑不掉,都是因为重玄胜的暗中指使,也不知会不会对当初在青羊镇的勒索后悔。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都不重要了。
因为,没有后悔药可吃!
重玄胜在这城楼之上眺望远处,忍不住又道:“还要借叔父的名头弹压军中,实在令我不快。”
他每时每刻都装着许多的心事,动了太多的脑子,身体越发的不想动。
如此庞然的身躯,一旦动了,就必须要对得起他付出的力气。
“我太胖了,所以啊。”
重玄胜撑着扶手,在这百川城头,站了起来。
“这张椅子……太小了!”
……
……
青羊镇。
姜望把整个镇域的人都集中到了镇子里,一时间人满为患。
他又将所有的物资全部收缴起来,施行分配制度,限人限额,尽量保证每个人都有得吃。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决定,在其他人看来,对抗鼠疫的唯一办法就是隔绝内外,中止传染。虽说鼠疫已经异变,变得更加危险可怕,但应对鼠疫的核心原理不应该有变。
青羊镇之前就一直是这么做的。
忽然改弦更张,将人聚集在一起,无疑是非常冒险的决定。即使青羊镇域目前已经几乎完全控制了鼠疫。
但在姜望看来。鼠疫侵害超凡修士,意味着迄今唯一可以正面对抗鼠疫的力量已经失去,在有新的替代方法之前,局势的崩溃几乎已不可避免。
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人比鼠疫更可怕!
那些情况姜望不愿意想象,但无法否认其存在。
说到底,他的举措并不是对抗异变后的鼠疫,而是……对抗局势崩溃之后,有可能的暴乱。
太虚幻境里重玄胜一直没有回应,姜望揣测应该与他之前所说的军事机密有关。但如今他身在阳国,真不知齐国兵锋向谁,更不知重玄胜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了。
但毫无疑问,那个他至今未谋面的重玄遵,带给了重玄胜太大的压力,以至于这个胖子从来不敢放松,哪怕今时今日,有了上桌对赌的资格,也常常如履薄冰。
姜望只能做好自己,一则增强实力,二则强化势力。别的暂时管不了,也没有办法管。
此时他还不知道齐国大军围锁阳国的事情。以齐国的实力,轻轻松松就能隔绝阳国内外,让阳国里的人成为瞎子、聋子。哑巴。
更别说做了多年属国,阳国从来对齐国就是不设防的。设防即是有二心,阳国又怎么敢呢?
所以齐国出兵困锁阳国,才如此的突兀,却又能执行得如此严密。
当然,在此时的姜望看来,阳国最终一定会迎来齐国的援手。毕竟阳国是齐国的属国,某种程度上代表齐国的颜面,齐国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目前所做的一切准备,就是打算撑到齐国援手之后。
以他与阳国诸多官僚接触的情况来看,整个阳国官场,都有些不思进取、盲目自大。
有一个霸主国在旁,他们也没有进取的空间。不思进取者以越城城主为代表,甚至可以说尸位素餐。
而自大则在于,阳国以日照郡守为代表的官僚,俨然以齐国属国的名义为荣,以齐国的荣光为自身的荣光,以齐国的强大为己国的强大,全都是精神上的齐人。
至少就姜望自身的所闻所见,他实在不认为面对异变的鼠疫,阳国能有多好的表现。至少日照郡有很大的几率崩溃。
尽管推断如此,但姜望也不可能挽救整个日照郡的局势,一个青羊镇便已是他现今的极限。
甚至青羊镇,他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保下来。
但一旦保下,他就有可能借着青羊镇的这个基本盘,为自己和重玄胜攫取最大的肥肉。
试想一个崩溃后的阳国,一个百废俱兴的国家,在废墟之中重建,这当中有多少机会?
而无论外来的力量有多强大,有多少人觊觎这里,谁也及不上青羊镇的先天优势。
一切的前提,在于青羊镇能否成为废墟中那面不倒的旗帜。
这些事情,完全是姜望独立的思考。
从庄国,到云国,到天佑之国,再到齐国以及现在的阳国,他所看到的一切,让他一度困惑、迷惘,他一直在思考国家的意义,思考体制的力量。
如今开始有了一些想法,虽然未必成熟,但已经很清晰。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为父何罪?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尽管青羊镇域甚至整个嘉城城域都显得很平静。
席子楚死了,席家撤离了,新的嘉城城主之前就已经走马上任,而且依然尊重重玄家对青羊镇的治权。
在此时阳国的大部分百姓看来,今年是运气很差的一年。爆发了可怕的鼠疫,死了很多人,暴露几个无能的官僚。
但也就止于此了。无能官僚得到惩治,鼠疫已经遏制,整个国家形势正在好转……至少在很多人眼中是如此。
鼠疫异变的消息只有小部分人知道,大军困锁阳国的事情也才刚刚发生,现在只限于照衡城里那一拨阳国掌权者在讨论,商议对策。
因而此时的阳国,大体竟然还在一片十分微妙的平和气氛中。
姜望却把青羊镇的气氛搞得很紧张。
他一直在要求竹碧琼布置更多的幻阵,甚至不惜拿出道元石来,让竹碧琼随时补充消耗,几乎把进青羊镇的道路全部铺满。
他的道元石本身也不怎么撑得住,竹碧琼却更是早就要崩溃了。
“不行了,不行了。本姑娘要,休、休息!”
竹碧琼晕头转向,叫苦不迭。这几天布置幻阵的数量,几乎比得过以前一个月了。往日在钓海楼里修行,也不曾这么卖力辛苦过。
小小赶紧冲上来捏肩捶腿,一口一个好姐姐的哄着。
这几天一直就是她半哄半骗的,才能让竹碧琼紧赶慢赶。
“得了吧。”竹碧琼撇撇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个没良心的,无论姐姐怎么教你,怎么对你好,你心里都向着你家老爷呢!”
“可不嘛!”小小一边很专业的捏着肩,一边道:“心里住着姐姐你,只是方向对着老爷嘛。”
“啧,平时不见你这么嘴甜。你跟你老爷还真是一家人,都是用人的时候迎前奉后,不用的时候弃如敝履。”
姜望在一旁,注视着青羊镇外的景象,装作听不懂她话里话外的埋怨。
天空竟是温煦的,几朵白云在闲适的游荡。
已经睡过一趟午觉的向前从树荫处走来,忍不住问道:“你真觉得这里会有变故?”
“不只是觉得。”姜望没有移回视线,嘴里道:“你难道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么?”
他又对竹碧琼喊道:“竹道友,你的福祸球可以用了吗?”
竹碧琼瞥了小小一眼,意思是我没说错吧?你看看你家老爷什么样。
嘴里则大声回道:“没呢!”
向前迟疑了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道:“我有一套剑阵,或许能派上用场。但是能不用,最好不用……”
……
……
照衡城,阳庭宫殿中。
阳国第二十七代国君阳建德,破天荒的上了朝。
准确的说,内有瘟毒异变,超凡修士人人自危,外有齐国突发大军围锁国境。阳国几乎是一夜之间风雨飘摇,陷入生死存亡的关头。
而阳建德竟仍在养心殿中修行,似乎不打算理会,仍想同往常一般,让太子代政,朝臣辅佐,以应对此次局面。
是阳国太子阳玄极泣血相求,才把他请到殿上来,召开了这次朝会。
丹陛之下,朝臣众说纷纭,此起彼伏,声音倒是洪亮,但全无一个确定的章程。
无他,齐国的强大深入人心,哪怕仅发一军,阳国也绝无胜理。对于现今局势,阳国这些大臣,实在有些绝望了!
龙椅之上,阳建德昏昏欲睡。他之所以还强忍着不离场,也只是等一场正戏罢了。
只是没想到这场戏前戏如此之长,让他倍感无趣。
“父王!”阳国太子的声音让他精神一振,忍住了盘腿修行的想法,坐直了身体。
作为近年来阳庭事实上的主政人,阳国太子一开口,整个朝堂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从一个菜市场般哄哄闹闹的地方,重新变回了庄严肃穆的场所。
阳国太子站在众臣位首,与阳建德遥遥相对。
体型高大,面阔声宏,端的是有气象:“儿臣以为,阳国数百年沉疴,到了必须改变的时候了!”
“哦?”阳建德面色不改:“要如何改变?”
阳国太子显然早有准备,立即洪声道:“第一步,父王须下罪己诏,坦诚自己的错误,求得国民谅解!”
作为阳建德身边最亲信的太监,随时侍奉在一旁的太监刘淮立即喝道:“太子莫忘了尊卑之序!”
在太子和其他王子争斗中,他当然毫无疑问站在太子这一边。因为他很清楚,阳建德并没有换太子的打算。而且其他王子,也的确没有一个能对太子造成威胁。
但若太子向国君发出挑战,那他也绝无疑问,一定会站在国君身前。作为一个太监,他很清楚,他的一切都是阳建德赐予,他依托于阳建德则存在,他的忠诚也只能给阳建德。
而今天,在这朝堂之上。他惊恐的发现,太子竟然真的发起了挑战,而且是在这种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局势下!
他没来得及思考,已经本能地出声喝止。
但……
“阉奴!”阳国太子怒而戟指道:“我与父王说话,有你插嘴的余地吗?朝纲败坏,就是因为父王错信你这等奸佞小人!”
这太子向来温文仁厚,往日一口一个刘公公,礼敬有加,心意也未曾断过。而今日,竟然指着鼻子骂阉奴。
刘淮倍觉耻辱,继而是怒意、恨意,一股脑窜上来,但却不敢抗声。
因为太监本就是天子家奴,太子作为阳国未来主人,完全可以这样骂自家奴才,名正言顺。
阳建德本人却平静得很,摆摆手让刘淮退下。
人坐在龙椅上,微微前倾,俯视着自己选定的太子:“罪己诏?为父倒想听听,为父罪在何处啊?”
刘淮退到角落,听得国君此话,忽然老泪盈眶。
他不是为他自己所受的屈辱流泪,而是为阳建德!
阳建德作为一国之君,在此朝堂之上,没有称孤道寡,开口则是“为父”。看似冷静自持、淡然从容,其实内在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和脆弱……旁人不知,他刘淮侍奉了国君大半辈子,如何不知?
自古天家无亲情,偏偏渴望亲情!
“敢问父王!”太子立即回应,没有一丝迟疑,显然心中郁积已久,不吐不快:“没有自己的历法,丢掉自己的文字。国何为国?家何能家?!”
阳建德沉默一阵,才道:“这两件事,的确是在孤的手上推行……”
“孤之罪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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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身当之(为盟主陈泽青贺3/3)
一国之主,最重威权。
谁都会错,国主不会错。谁都可能有罪,国主不可能有罪。
掌握着最高权力,高高在上,又怎会有罪?谁能审判?
纵使罪天下,又如何能罪国君?
从古到今,任何时候,给一个国君定罪的时候,都是他已经失去权力的时候。
那些假惺惺的“罪己诏”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自欺欺人,自罚三杯。
而今日阳玄极逼阳建德所认的罪,绝非那么简单的“朕德薄”之类的虚言。
丢掉历法、舍弃文字这两桩罪名,放在任何国主身上,都不是轻飘飘的事情。而是会写在史书上,会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骂名!
在历法、文字逐渐剥离的阳国,这一直是议论的禁区。没有任何人敢谈及这样的话题,也没有任何人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很多人都觉得,或许只有等到阳建德宾天之时,责任才会被定下。被后人推于其身。
因而此时阳庭大殿之上,阳建德直接承认这是自己的责任,让很多人都是一愣,惊在当场。
尤其是阳国太子阳玄极,他准备了很多证据,很多后手,都是应对着如何让阳建德“认罪”,自忖是步步连环,断无失手的。
但这一下阳建德直接就“认罪”了,他反倒有些一步踏空的无措。
然而他毕竟历练多年,很快就反应过来,继续道:“所以……”
阳建德打断了他:“所以孤应该裸身自缚,跪降王师?上慰齐君,下安庶民?”
饶是阳国太子素有城府,这会也有些脸色尴尬起来。
无论如何,无论为臣还是为子,这话都不该由他说。
但若非时局至此,他也不会行此事。
“这个,那……”阳玄极吭吭哧哧,在心里迅速组织着措辞:“当此国家危难,社稷飘摇,为君父者,理应有所承担。”
“然后呢,你登基后,打算怎么做?”阳建德在龙椅上发问,步步紧逼:“直接大军杀进齐宫?”
太子本就是社稷未来之主,阳玄极经营多年,虽然名誉上有些说不过去,倒也没有必要敢做不敢认。
见阳建德问得直接,也便直接道:“孩儿登基之后,必不忘今日之恨。必要励精图治。内修国政,外交强邻。以举国之力,精兵强军,外结晋、牧。以待他年……必报此国仇!”
他这边说得慷慨激昂。
那边阳建德却只问:“倘若齐国不许,如何?倘若孤囚身乞罪,齐国仍然不容阳家宗庙,你打算如何?”
“齐国大军锁境,无非是忌惮异变后的瘟毒蔓延,我只要将瘟毒控制住,此围不攻自解。阳国臣事齐国多年,向来恭顺,礼贡不绝。齐君若敢不容我阳家宗庙,难道就不怕天下人的非议吗?”
阳玄极侃侃而谈,极为自信,或者说,他必须要表现出自信,表现出能承接社稷的气质,如此,支持他的那些人才不至于左右摇摆。
“我也不问你哪来的把握控制异变瘟毒了。”阳建德险些失笑,但一时不知从哪里笑起,也实在是不该笑,便只问道:“难道你竟真以为,重玄褚良那个杀才领秋杀军来此,就只是为了阻止瘟毒蔓延至齐境?”
“若为此事,一裨将,两队人,守在边境足矣!难道我阳国,还有敢捋齐人虎须的壮士吗?”他在龙椅扶手上拍了又拍:“用得着调动九卒之军,用得着凶屠出马?你道凶屠,是何许人也?你去大夏失土上看一看,问问那些亡魂!”
“凶屠又如何!凶屠就无法沟通?凶屠就没有弱点吗?父王!你莫被吓破了胆!现在不是三十年前,重玄褚良老了!”阳玄极怒道:“对付他的方法多的是!”
他本可以平稳接过政权,从容不迫的实现野望。但一夜之间就天地变易,风雨飘摇。眼看到手的尊位变成了烂摊子,他焦灼、愤怒、不安,整个人差点崩溃!
能够迅速恢复过来,还能够有所决断,并纠连大臣,跪请阳建德召开朝会,继而以内外之势逼宫……已经是难得的城府。
但尽管如此,在阳建德冷冷剥开的残酷真相面前,他的意志还是恍惚了。
他愤怒。
他的愤怒不是由于仇恨,不是因为不公,而是源于不安。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危险,觉察到自己的无力。
他就在这大殿上咆哮起来,仿佛这样就证明了自己根本不惧重玄褚良:“举阳国之物力,难道还不能动老朽之心?他要什么,我都砸给他,砸到他痛!再不行,就请人刺杀他!若再不济,我直接割地给齐君,割一地,割一城,哪怕割一郡!只换一次退兵,难道不可以?只要给我时间……只要给我时间!”
“割地求和?”阳建德再次打断他高涨的情绪:“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他冷笑:“但你想让孤去?让孤这个祸国殃民的罪君,再承担一次割地之耻?”
“形势如此,割地只是缓兵之计,我们正好可以把日照郡割过去,把异变的鼠疫也一并丢给他们,反正以齐国之大,自有法子。而我们阳国轻装简从,才能大步前行!”阳玄极的声音缓和下来,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和缓:“父王,为宗庙计。阳国已经出了一个昏君,不能再出一个。不然,民心就彻底散了。所以,割地自然只能您去。”
阳建德出乎意料的并未暴怒,反而只淡声问道:“然后呢?”
“虽然痛苦,但只有剜掉了烂疮,才能恢复健康!内忧外患全都去了,我阳**民一心,知耻后勇,何愁大业不兴?”
阳玄极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十年!只要给孩儿十年时间,必为您收拾旧山河!”
满朝的王公大臣全都缄默,这场阳氏父子之间的对话,他们任何人都没有插嘴的资格。
但阳玄极表现出来的果敢、自信,甚至是残忍冰冷的一面,都给了很多陷于迷茫者以信心。
让他们看到了一点微渺的光,仿佛阳国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还有希望。
只要旧主认罪,割地,求和,带着耻辱离去。
新主继位,军民一心,同仇敌忾……他们仿佛自那微渺的希望中,看到了国势复起的可能。
梦回曾经照衡城还叫做天雄城的时候!
然而……
阳建德坐在龙椅上,投下来那么浓重的阴影。
“简单来说,就是委曲求全,卧薪尝胆?”
阳国的第二十七代国君陛下这样问道——
“那不正是你老子正在做、并且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吗!?”
“实在令孤失望!”
阳国国君自龙椅上起身:“往日许你监国,国家大事,你自为之!今日把孤推到朝堂上来,就是想让孤承担国灭的责任吗?”
“阳玄极!”
他戟指着立于丹陛下与他对峙的儿子:“你连担当亡国之名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知耻后勇,说什么报此国仇?”
阳玄极心神大震,还要说些什么抗辩。
但阳建德已经大手一张,压了下来。
翻掌之间,天地反复。彷如无穷无尽的血光,一瞬间就将阳玄极卷过,而后收回掌中。
修行从未懈怠,好歹也是内府境强者的阳玄极,竟然连一招都接不住,翻手即被碾灭!
就消失在这朝堂之上,在阳庭一众大臣眼前。
阳玄极的那些亲信、党羽,本已做好了武力逼宫的准备,但却根本没想到,他们还未来得及行动,太子已经没了!
“殿下!”阳玄极手下最亲信的将领奔到其人血肉消失之处,嚎叫着往龙椅的方向冲去:“你这祸国昏君!”
但只奔行半途,便被刘淮摘了脑袋。只剩无头的尸体,徒劳倒在丹陛之前。
刘淮手提人头,轻盈回身,恭声道:“此人谋逆刺君,请诛九族!”
“罢了。”阳玄极淡漠摆手。
“灭情绝欲血魔典!”这时候,一位老臣想起来历,激愤起来:“陛下,您……您怎么能学此等魔功?”
灭情绝欲血魔典,相传乃是魔道之祖亲创的魔功之一。
此功最残忍的地方,在于要行圆满,须得吞噬血亲。完全合乎其名,是真正的灭情绝欲之功。
这位老臣主祭祀之事,也只是从古老典籍上才见过此功的介绍。
魔功之所以是魔功,大多因其残忍,背逆人伦,为世人所耻。
此时阳建德负手立在龙椅前,脸容已经为一层血光所绕:“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连辅佐孤的儿子维持国势都做不到。就不要再指点孤了。”
“刘淮。”他淡声吩咐道:“把孤的王子王女,全部召到宫里来。”
刘淮心头剧震,他当然知道阳建德这个命令的意思。这是索性一不二不休,要杀绝子嗣,成就魔功了。
但国主既然下了决心,他也只能躬身应命而去。
一时间大殿里朝臣跪了一地,喝骂的倒是没有,多是哭泣哀求国主醒悟。
“日哭到夜,夜哭到日,哭得死姜老儿吗?”
阳建德怒声拂袖。
“你们这群废物且住嘴吧!”
虽则满朝臣子跪满了大殿,但阳建德立于丹陛之上,须发飘飞,龙袍鼓荡,却给人一种格外孤独的感觉。
“社稷崩灭之耻,宗庙废弃之辱,国破家亡之恨,孤一身当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水轮流转
姜望养精蓄锐,连太虚幻境都进得少了,时常在青羊镇外巡逻,严阵以待。但等来的第一波不速之客,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方。
钱执事出现在青羊镇外的时候,倒还维持着体面。
至少衣衫干净,须发齐整,带着十余个侍卫。
有三辆马车,其中两辆装载财物,一辆装载自己。
远远见姜望堵在镇外位置,他不忧反喜。
因为这说明青羊镇对阳国的局势有所预测,并且很谨慎的做出了应对。这无疑增加了安全性。
其人很是热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高声喊道:“姜小友!我代表四海商盟,特来援助青羊镇!”
姜望……自然不会信。
虽然接触不多,但这个姓钱的早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其人说的话,大约连语气词都不值得相信。
“感谢盛情!”姜望喊道:“不过青羊镇闭门锁镇期间,外来人员不能进出,还请钱执事谅解。”
他回头大声吩咐:“小小,叫几个人去把四海商盟的物资接过来!”
“好嘞!”小小高声应了。当即便指挥两名武者前去接手马车。
钱执事脸都绿了,见青羊镇的武者已经非常利落的走过来,他忙道:“误会!误会!我们这次支援的是人力,人力!”
“人力?”姜望表现得很困惑。
“是啊!”钱执事恬不知耻道:“此诚危难之秋,各地都人手紧缺。鉴于之前的良好合作,四海商盟此次支援青羊镇的,连本管事在内,有超凡修士五名,普通武者十名!”
“既然是人力,那我……”姜望说道:“心领了!”
说罢即转身往镇内走去。只剩下孤零零的拒鹿角与四海商盟的人对峙。
凉风潇潇。
“大人留步!”
钱执事在背后高声追道:“当然也有物资!整整一车财物,都是无偿捐献!”
但他又怕姜望只留财物,补充了一句:“人力物资是一起的!”
姜望停步转身,似笑非笑:“钱执事有所不知,青羊镇如今人满为患,确实不缺人力。”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说虚言了。姜老弟,你应该清楚阳国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我们齐国人正应该团结起来以自保啊!”
“我是庄国人。”
“唉!身在阳国,我们都是异国人!如果我们自己不团结,本地又有谁会在乎我们?”
“青羊镇百姓都跟我很团结。”
钱执事何等脸皮,当然不会这么容易给窒住,立即转进道:“时局纷乱,什么最重要?超凡武力!据我所知,青羊镇除了老弟你之外,也没有几个超凡修士吧?你我的力量加在一起,足以把青羊镇经营得固若金汤。我们可是有五名超凡修士!”
姜望有意无意地扫了钱执事队伍中的几名超凡修士一眼:“恕我直言,没有一个能让我出第二剑的。”
这话太狂妄,那些通天、周天、游脉不一的护卫且不说,单就钱执事自身,那也是腾龙境的超凡修士呢。
但对于姜望的话,他还真的没法反驳。
他再强,还能强得过席慕南?
“姜大人。”钱执事的称呼转了一轮,最后固定在‘大人’上,他做生意惯了的,此时也明白讨价还价的余地不高,只能忍痛道:“您直接说吧,要如何才肯收容我们?四海商盟必有后报!”
阳国边境被封锁出不去,他也回不了嘉城。因为当时他得知瘟毒异变消息,直接就选择了逃走,念及阳国之后的混乱,顺手把嘉城官府交付的前期货款全部卷走了。
此时再回嘉城里,指不定哪天就“意外得瘟”而死。
其余地方他更不熟,带着财物资源在乱时四处游走,是取死之道。
整个嘉城城域,也只有挂着重玄家招牌的青羊镇算得上一个安宁去处。而且姜望本人的实力极强,至少胜过阳国的等闲城主。
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想求姜望。更不愿伸长脖子待宰。
但形势如此,如之奈何?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当初他因为两颗鸡蛋,登门索赔四千金,最后得到两百颗道元石,志得意满,满载而归的那时候,必然无法想象今天。
“什么后报不后报的,也要有以后才能说。您说是不是?”姜望问。
这就是“杀价”了。
钱执事赔笑道:“是这个理。”
“普通财物在这种时候其实用处不大,因为现在有钱财也买不到东西。青羊镇需要的是物资,普通人需要衣食药材等等,超凡修士需要道元石作为补充……”姜顿了顿:“嗯,道元石很重要。”
钱执事瞬间就懂了:“说起来,姜大人有一盒道元石落在我这里了,我一直想送还来着,但俗事缠身,以至于拖延日久。正好今天还给大人!”
“是吗?我倒不记得此事。”姜望很惊讶:“那一盒道元石有多少?”
“应该有三百颗!”钱执事咬牙道。
姜望失落道:“只有三百颗吗?”
“也许……是五百!”钱执事笑容已经很难看,但斩钉截铁道:“想起来了,是五百颗道元石!”
姜望盯着他看了一会,知道大概五百颗道元石已足够让他肉疼,但是不是底线倒判断不出来。毕竟这种人老奸巨猾,没那么容易看明白的。
比之当初被勒索的两百颗道元石,已经翻了一倍还有多。
姜望便打住了,转道:“失而复得的确是意外之喜。不过,让我心忧的主要还是镇上百姓的生活物资问题……”
五百颗道元石等同于五颗万元石,当然不算少。但相对于钱执事利用这次“救灾”短暂时间搜刮的财物,其实也不算什么。他丢在屏西郡的的道元石就不止这个数。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真实起来:“生活物资没有问题!四海商盟在嘉城的摊子还没有散,很多物资我都可以抓紧时间转移出来。”
“那这件事便交给钱执事了!”
姜望敲定了合作,便招呼道:“小小,去给四海商盟的仁人志士腾个住处出来。条件尽量要好。”
“姜大人太客气了!”钱执事笑着往前,想与姜望并行,但见其已经先往镇内走去。
他也不觉尴尬,反倒热情十足地往后招呼:“都跟我进镇里!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姜望毕竟脸皮还是不足。换做重玄胜,这会大概已经可以跟钱执事勾肩搭背、亲如一家了。
只是……
自投“罗网”的钱执事,虽然带给了他一笔不菲的收益,同时也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阴翳。
堂堂四海商盟的执事尚且如此,整个阳国的局势,又恶化到了何等地步?
他真的能够在那样的局势里,保青羊镇一个安宁吗?
第一百五十章 弹指三十年
“什么?”镇厅里,姜望面露惊容。
安顿下来之后,他才在钱执事嘴里得知齐军大军困锁阳国的事情。
也因而明白了,钱执事为什么委曲求全,任由宰割。
他还是嫩了一些,若早知此事,别说五百颗道元石,便是一千颗也未必割不下来。
但对于这个消息本身来说,区区一些道元石,拿多拿少,又算得了什么呢?
齐国一举一动,都足以引起东域动荡。
更何况是兵围阳国此等大事!
“你说清楚,齐军围境,是困锁阳国,拦截鼠疫。还是要吞掉阳国?”姜望问。
“我一个小小商人,哪里看得清此等大事?但或许……兼而有之!”
镇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姜望此时几乎能够笃定,这便是重玄胜之前隐约暗示的齐国大动作了!
他倒并不会埋怨重玄胜没有提前告知他此事,事涉军机,就算重玄胜不怕死,他也要拦着。
只是确实这事有些突然。
如果齐国直接一口将阳国吞下,把属国变为治下郡城,整个阳国地盘上,利益都要重新分割。这也意味着,他之前在阳国做的所有努力,可能都是无用的。
因为战后的分割,显然只能由齐**方主导,而已经不涉及其它了。
等等……难道重玄胜想不到这些吗?
一念及此,姜望于是问道:“钱执事可曾查到,这次领军来阳国的,是哪位大人物?”
钱执事摇摇头:“四海商盟的情报系统现在也被切断了,我在阳国也是两眼一抹黑。只知道是九卒之一的秋杀军,再详细一点的消息根本得不到。或许只有大战真正开始的时候,我才能知道来的是谁。”
来的是九卒之一,决心已经很明显。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么一支天下强军来阳国,在能够轻松征服阳国的情况下,齐国方面高层想不动心也难。
姜望只想到的是……重玄胜此刻必在军中,不然不至于无法回信。但重玄胜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怎样才能帮助到他?他需要怎样的配合?
此时他们二人,一个在阳国内,一个在阳国外。一个独守一镇,一个身在军中。
如何才能够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完成配合?
姜望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事情,但一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随口问了一声:“小小,你怎么看?”
独孤小毫不犹豫:“小小什么也不懂,哪有什么看法?老爷这么聪明的人,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这只是小小日常的表忠心。一直也很努力的在向前、竹碧琼等人面前强化姜望的领导地位,并无什么特别。
但这时听到这句话,姜望忽然灵光一闪。
“那胖子比我聪明得多,我能想到要与他配合,他不会想不到我就在阳国!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如果他需要我做什么,或者想要告诉我什么,他会怎么做?甚或……他会不会已经做了什么?”
姜望又看向钱执事,他终于想明白他忽略的是什么了。
“钱执事,刚刚想起来一事。”他问道:“我听你们商盟仓库的那个护卫说,你早就逃离阳国了啊?怎么突然又回转?按理说齐军即便封境,也不应该拦截齐人吧?”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钱执事始终以为他是因为隐瞒收获、贿赂军队而被屏西郡方面驱逐,从而错过了最初可以逃回齐国的时机。
在姜望面前也不便全部说出来,苦笑着道:“习惯了孝敬军爷,没想到遇到个铁面无私的,直接将我赶了回来。再之后转道别处,已经禁绝通行了……”
“不忙。各处都是个什么情形,你细细说来。”
钱执事便挑捡着说了。
“如此说来,陈勇他们还在百川城外的军营里?”
“是啊。”钱执事骂道:“老子就晚了一天,那些臭军头就不许过了,哪怕就待在军营里也不行!”
听到这里,姜望已经有八成把握了。现在重玄胜很有可能就在百川城,而且有一定的军权。
这个钱执事,就是他“送”回来的“知会”!
其人很明白姜望把青羊镇经营得怎么样,也很清楚卷款出逃的钱执事,在阳国无路可走。
他是拿钱执事给姜望出气,也是让姜望用钱执事随身的资源补充,更是告诉姜望,他来了!
而剥开一切,最核心的部分就是,重玄胜也需要他保下青羊镇域!
“钱执事,想必你也知道现在局势如何。”姜望起身道:“在这种时候,我们一定要力往一处使,分散则弱。你的人,包括你,现在都由我统一指挥。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非常好!姜大人少年英雄,说的恰是正理!”
钱执事表现得大义凛然。
当然心中有没有意见,就不得而知了。好在姜望也不需要考虑他的内心戏,只需要他将四海商盟在嘉城城域的物资尽量调度过来。
而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日,已是七月二十六。
青羊镇域的最后两名鼠疫患者。
一者病死,一者痊愈。
像是过去和未来,同时存在。
……
……
照衡城,王宫大殿之中。
朝臣都已经退去了。
阳国国主阳建德半蹲着,亲自在地上捡拾着什么——那是一些衣衫饰品的碎片,材质依稀可见华贵。
血肉之类自然是不会剩下的,留下的这些碎片也都是碎片的主人自己在挣扎中损毁。
太监刘淮便一直候在旁边。
阳建德一边捡,一边随口问道:“玄策呢?”
刘淮躬身道:“他既不在照衡城,也不在仓丰城,不知去了哪里。局势现在太乱,奴才还需要一些时间……”
“算了。”阳建德直起身来,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碎片握在手心,淡淡道:“阳氏落到今日局面,皆孤之罪。若能留一个血脉,也是好的。”
“时至今日,哪里怪得了陛下?”刘淮眼泪流了下来:“早在三代之前,阳国便已为属国。先君在时,将阳国最后一支强军也葬送了,王都也不得不改名为照衡。击败夏国之后,齐国在东域已经没有对手,我们阳国又在卧榻之侧……陛下登基之后,面对的便是如此局面。纵是陛下文韬武略,不输于人,又哪有回天之力?”
“照者,明光也,即我阳氏。衡者,稳定也,即乞时局。说得好听,无非是苟延残喘。”
阳建德叹罢,摆了摆手:“孤不成器,孤的儿子也不成器。就不要再把责任推及孤的父王了。”
他走了几步,将左手攥着的那些碎片放进刘淮怀里:“好生收着。”
待刘淮恭恭敬敬将它们捧住,阳建德才转身往殿外走。
大殿虽然华丽,却有些昏暗,或许是宫殿太幽深,但灯不够亮的原因。
然而殿外却是一片明光,日头灿烂。
“拟国书,向重玄褚良乞降,加孤玉印,请他来宫城一叙。”
阳建德边走边说。
他的脚步并不快,一步却迈得极远。
刘淮刚刚抬起眼睛,便看到自己的国君已经站到殿门处。
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身影,仿佛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点。
前面是光明,但他不愿走进。后面是黑暗,他也无法坠落。
只有其人的声音,恍惚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很清楚,却也很遥远。
“孤要看看,三十年弹指已过,凶屠……尚能饭否?”
第一百五十一章 重玄褚良
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阳建德与重玄褚良曾并肩作战。
那一场席卷整个东域、牵动天下的战争,正是齐夏霸主之争落槌定音的一战。
彼时阳建德与重玄褚良各领一军,共守斜月谷,携手抵住了夏军十三波攻势,牢牢守住了阵地。
当时齐夏双方陈兵百万,大战正酣,双方纠缠的战线足有数百里。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在大战结束之前,谁也无法料定结果。
但在这个时候,阳建德与重玄褚良却有了分歧。阳建德认为已方已是疲兵,正应该撤军休整,以谋后胜。他们守住斜月谷,已经是大功在手。若失了斜月谷,胜也有罪。
然而重玄褚良却坚持要发起反攻。
最终阳建德选择撤军轮换,而重玄褚良胆大到在后方轮换守军还未至的情况下,一意孤行,直接放弃斜月谷,带着自己的那一路人马倾巢出动,将夏国方面的撤军再次击溃,而后驱赶败兵逐杀,连破三道防线,一举突入了夏国后方!
而后便是杀人屠城、断粮绝土,一系列令其摘下“凶屠”之名的壮举。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彼时改头换面的阳建德,已经贵为一国之主。
而那个平日和善温吞、一上战场就发疯的胖子,成为了整个齐**方无人能够忽视的名将。
阳建德以国书相请,便是想要试一试,当年并肩作战的重玄褚良,还有没有那一番独赴千里的孤勇。
……
……
“请降?何以言此啊?”军帐之中,重玄褚良拿着请降国书,一脸诧异。
帐前立着的阳国使臣满脸悲愤,饱含屈辱地道:“大帅何必明知故问?”
国辱人哀,他几乎要流出泪来,唯独不愿在齐人面前软弱,故将眼泪逼回:“齐阳四代同盟!齐但有伐,阳国莫有不从。齐但有事,阳国莫有不助!敢问大帅,我阳国何罪,招此兵灾!?”
账内齐军众将缄默不语。
重玄褚良愕然良久,长叹一声:“阳君对我误解何其深!对大齐误解何其深也!”
“阳国此次瘟毒非同小可,已可侵害超凡。若任其蔓延,恐有不忍言之厄!大齐作为东域大国,势必要稳定东域秩序,为整个东域的安全,不辞我责!”
“我奉旨领军前来,只是为了帮助阳国遏制瘟毒蔓延罢了。试问贵使,若我军不来,阳国能够锁住国境吗?有这样的决心、有这样的魄力,有这样的能力吗?”
“使者不妨回禀阳君,于公,阳国乃齐国之属,于私,我们有同袍之谊。请阳君放心,我重玄褚良陈兵于境,只为遏灾,必不踏足阳国之土!”
能在这种时候被阳建德派来递降书,这位阳国使臣不仅要忠诚,当然也不能是蠢货。
听到重玄褚良的回复,他的确放了心,只是一直“放”到了深渊……
其实已死的阳国太子阳玄极并非庸人,他至少有一点说得很对。阳国是齐国的属国,且历来恭顺,不曾背约。齐国要并吞阳国,不应该不考虑天下公议。
尤其当今天下并不只有齐国一个霸主国,齐国如果只把目光放在东域,那眼界就实在太浅了。
仅以军强,不可能使万国服膺。
阳玄极就是考虑到这一点,认为齐国的心理预期应该只是数城之地,借着困锁瘟毒的时机,以救厄名义,完成事实上的占有,而又不必有舆论的谴责。
很多阳国大臣也是持有同样的看法。
而以阳建德为代表的另一拨人则认为,齐国如日中天,说不得便要合东域成东国,而后西争天下。在这种大略之下,区区一些物议,他们根本不必理会。
这名递交降书的阳国使臣亦是持后种看法,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错了,重玄褚良,或者说齐国,很在意天下公议。
然而这种“在意”,或许比不在意更可怕。
因为这种“在意”的结果,便是重玄褚良现在做的事情。
其人俨然已是下定决心,要困锁阳国,隔绝内外了。
放在平时,阳国完全可以闭国自守,撑个三年五年的不会有问题。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瘟毒异变,正在肆虐的时候。正是需要集中力量对付瘟毒的时候,正是需要外界帮助的时候。
但齐军大军围境,阳国还能够集中力量对付异变的瘟毒吗?
重玄褚良此举,就等于要把阳国之人……举国逼死在境内!
这就是【凶屠】!
他当然不踏阳国之土,因为他不必踏上阳国的土地,不必亲自动手,瘟毒就会替他杀死所有阳国人。
而齐国甚至还不必背负恶名,因为他们事实上的确替东域,乃至替天下,遏制了可怕的异变鼠疫。
他只要在事后接收阳国土地便是了。
看着面前这个瞧来十分温和的微胖老者,阳国使者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魔鬼的样子。
一直到离开军帐,到让炙热的阳光笼罩,他仍如置身冰天雪地中,身心都只感受到刺骨凉寒。
……
阳国使臣饱含屈辱地送降书而来,又满心绝望的踉跄离去。
军帐之中,一名大将忍不住出声道:“大帅,既然阳君识时务请降,您何不顺水推舟?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兵法最高境界,也足见大帅威名。若能不战,何必一战?须知不仅土地是资源,人口亦是啊。有阳庭的配合,更能顺利接收阳国全境。将阳国人打散,迁移各地,不出三代,亦是我齐人。”
重玄褚良慢慢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问道:“田将军,阳建德许了你多少好处?”
这名大将脸色瞬间煞白,密集的冷汗沁满额头,就连声音也带着颤:“卑职忠心耿耿,怎会与阳贼勾连?所思所想,都是为我大齐考虑,为大帅考虑啊!”
重玄褚良把目光扫向其他将领:“你们呢?也做此想?”
众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更不必说出声。
重玄褚良静等一阵,才笑了笑:“大泽田氏果然家雄势大。这么多人都对本帅的决定没意见,偏你姓田的有意见。呵,有趣。”
田姓大将再顾不得其它,扑通一声就跪倒,整个额头都贴在了地上:“卑职岂敢!实在是心思愚鲁,虑事不周,嘴笨舌拙!但卑下内心可昭日月,对大帅绝无半点不敬之意!”
第一百五十二章 白骨门
大泽田氏,亦是齐国一等名门。
然而这里是军中,是在重玄褚良帐下。
军中岂论出身,重玄褚良更不是会在乎他背景的人。
田安泰很清楚,重玄褚良如果要杀他,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人为他出头。
此刻他无比后悔,直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
的确是倚仗田家的声势,在平日里张扬惯了。以为说两句话不会有什么事。但竟忘了这里是谁的军营,面前的大帅又是什么人!
这可是凶屠!
重玄褚良沉默着,一直等到田安泰整个人开始发抖,才说道:“你们以为阳建德是什么人啊?”
“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事事顺服,就真以为他是拔了牙的老虎?”
“当年在斜月谷,他是差点插了旗跟本帅搏命的人物!”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阳建德当年有这么莽,竟敢跟凶屠插旗。
“让本帅去阳庭受降,怎么去?是一个人去,还是带大军去?若是拔起大军,深入阳国,兵围照衡城,这样一来,他们降不降又有什么区别?你不相信人家,人家拿什么信你?再者说,孤军深入阳国,且不论瘟毒,也不怕被人扎了口袋吗?”
“或者让本帅单刀赴会,一显豪勇吗?”重玄褚良冷笑道:“本帅要是胆敢贪功,孤身前去,阳建德就敢当场围杀了我!豪勇是豪勇,命没了也是真的。”
“田安泰。”重玄褚良在帅位上俯身:“田氏欲杀我耶?”
“绝对!绝对!绝无此心!”田安泰已经惊惧得语无伦次,只是拼命地磕头,磕得地面砰砰作响。
田氏近年来风头极盛,重玄褚良还要再说些什么,敲打一番,但忽然止住。
直接起身,一步跨出帅帐之外,遥看远处,冷声道:“来了!”
这一声极短而促,好似凶刀破鞘,瞬间杀机勃发。
守帐外的亲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判断出来,那是阳国赤尾郡的方向。
……
……
赤尾郡。
蛇骨面者身死的那处荒地上空,忽然漾起波纹。
一根根白骨自虚空中钻出,彼此交错、勾连,迅速形成两条蛟龙骨架,如活转一般,骷髅眼窝中陡然生起魂火。
两条骨蛟张牙舞爪,互相咬住对方的尾巴,形成一个圆。
圆中幽光旋转,隐隐通向某个神秘空间。
而后从幽光之中,走出来一个穿着麻布道袍的年轻男人。
这人的长相,说英俊也不对,说丑陋也不对。
他站在那里,仿佛已是这方天地的中心,这种强烈的存在感,令人不知觉就忽略了他的长相。
唯独避不过一双眼睛,一只透着淡漠无情,一只显得平静幽深。
他走出幽光之后,随意往地上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那是蛇骨面者身死之时所处的位置。
而自他身后,陆琰、龙骨面者、猴骨面者、兔骨面者,相继走出幽光。
张临川在枫林城杀魏俨、沈南七的时候,也曾开过一扇白骨门。但与这两条骨蛟咬合的白骨之门,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的存在。
彼时那扇白骨门,是沟通幽冥之气,铺设战场,增幅他的道术威能。
而现在由白骨道圣主亲自开的这扇白骨门,却是借道幽冥,洞穿数万里,自白骨地宫直趋阳境。
其原理类似于白骨遁术,但又高妙不知多少。
而其信标,自然便是崩散于此地的瘟铃子铃。
“去。”白骨道圣主语调呆板地说道:“尽你们所能,制造混乱,为本座争取时间,炼制瘟疫化身。”
众人齐齐做出相同手势,收拢无名指尾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诵罢,陆琰桀桀怪笑,率先离去。
龙骨面者却看向了兔面:“猪面死在哪里?”
张临川不在场,兔面畏畏缩缩道:“好像……好像是在嘉城城域。”
“好像?”
“确实是在嘉城。”兔面吞咽了一下口水,以缓解紧张的情绪。
作为十二骨面里事实上的最强者,龙面虽然不常露面,但每一位面者都无法摆脱对他的忌惮。
尤其是“白骨道十二骨面”这个集体早已被分化,兔面也已经是张临川派系的人,难免对龙面表现出更多的畏惧。
龙骨面者直接道:“带路。”
又转对猴面吩咐:“你也一起来。”
兔面不敢拒绝,猴面也只是耸了耸肩,很无所谓的样子。
从始至终,白骨道圣主对他们的行动并不干涉,任由他们自己决定去哪里、做什么。
等到这几个人都走了,他才对着空中的白骨之门,淡漠说道:“使者看好地宫,不要擅离,随时迎接本座。”
白骨门的那一头,传来张临川恭恭敬敬的声音:“谨遵圣命。”
让策划鼠疫并选定位置的张临川留在白骨地宫,把长老陆琰带出来,倒不是说白骨道圣主对手下教徒不信任,而只是上位者本能的谨慎罢了,简单的制衡。
吩咐过后,圣主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光灿烂,令祂微微眯起了眼睛。
此行的危险祂有所预计,祂并不在乎。
无论在什么时候,掀起肆虐一个国度的瘟疫,都是不容于世的。
这具身体很好用,太好用了。只是有一点小麻烦,需要解决。马上就要解决了。
为此冒一点险,非常值得。
祂迈动步子,像一个很久没有回家的人,满怀眷恋地走动着。
说来屈辱,祂借道子之躯降世已久,但竟很少出过白骨地宫。
庄帝和杜如晦对白骨道的追索从未停止,而祂甚至要隐藏自己的存在,堪称苟延残喘!
好在即将解决。往后自不必如此。
这个国家,国气已散,民心已乱。
祂能够感受得到,瘟疫之气借着一个个载体,在四处移动,游荡。
疫气会将生者吞噬,死亡本身又会增强疫气。
祂行走着,每吸一口,都感到十分满足。
身体在一点一点的适应,一点一点的重铸。那个一直在与他角逐控制权,始终不曾放弃的灵魂,终于有了松动。
只可惜……没有那么圆满。
祂想起那日通过瘟铃碎片看到的那个少年,只可惜彼时力量还在隔空凝聚,那少年便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可恶……”祂淡淡的想着。
但心中实在也是没有愤恨之类的情绪。
这在生命的长河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兵临
其它地方姜望不清楚,但至少在嘉城城域,钱执事的窜逃毕竟只在小范围里传播,四海商盟在这里的“工作”倒还在继续。
主要依托于最初入驻时,在各地建立的仓库。
而在青羊镇之外的地方,所谓的“工作”,无非就是各地仓库负责人,在不至于饿死太多人的情况下,怎样把这些物资卖出高价——即使再势弱,阳国官方也是有不得饿死国民这样的底线划着的。
能带走的钱财都被钱执事带走了,只留下大量的物资囤积各地仓库。
讽刺的是,嘉城新任城主还在犹豫应对的章程,没有第一时间强势接管物资,毕竟对方是齐国的四海商盟。就像阳国的许多官员一样,他也仍对齐国抱有幻想。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狗,很多时候,俨然也已把自己当做主人。
嘉城的新任城主,姓石名敬。年过半百,蹉跎多年。之所以能够捡到嘉城城主这个位置,纯粹是因为另一层关系。
他竟是日照郡守第四房小妾的义子!
也不知是怎么攀扯上的。
总之顺势也就成了日照郡守的义子。有这么层“亲戚”关系,得以走马上任。
如今混乱的阳国高层,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样的事情了。
至少在嘉城,物资其实并不缺乏。救灾之初四海商盟就以强大的动员能力,调集了大量物资囤驻各地。
君不见在青羊镇,光头护卫陈勇他们离开了,留下来的仓库依然支撑着数万镇民用度。
七月二十七日,在钱执事的运作下,陆续有资源被调集到青羊镇来。
七月二十八日。新任嘉城城主才大梦初醒般,禁绝城域各地物资流通,以城主府的名义接管全部物资,进行调度。
而四海商盟的人,除了跑掉的部分,剩下大都被他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追问财物。
不过对姜望来说已无关紧要,青羊镇的物资仓库已经被堆满。至少足够青羊镇百姓三月所需。
无论齐军统帅是什么想法,战事总不可能拖到十一月去。
到了七月二十九日,齐国大军困锁国境的消息已经全面传开。
正式的国书上,齐国方面表达的意思,仍是为了帮助阳国封锁异变鼠疫,维护东域安全。
除了不许人进出外,他们仿佛根本没有作战的计划。当然也给阳国足够的时间组织军队——这当中体现的信心尤其让人绝望。
阳国人其实很清楚,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有战斗力的强大军队了。且不说前代国君葬送的最后一支强军。
单就这些年来,追随齐军出兵,在历次战争中不断减员失血,最终换回来的不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士卒,而只是齐国方面大量的财物赏赐罢了。
阳国看似越来越富裕,国库越来越充盈,军事实力却一降再降。
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削弱。可惜直到大军锁国的现在,很多人才发现这一点。
阳建德倒是很清楚,但正因为看得透,反而无法拒绝。拒绝的唯一结果,就是加速国灭的进程。
所以后来他渐渐交出权力,一心修行。一方面是于国事无望,转寄希望于个体的超凡实力,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也因为阳国势弱如此,阳建德杀死太子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召集军队与齐军做殊死一搏,而是卑词乞降,不惜赌上国主的颜面,想将重玄褚良骗到照衡城,围而杀之。
如能使凶屠陨落,对整个阳国来说,无疑能大大提振心气。阳建德自己,也能够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腾挪辗转。或寻求支持,或拉拢盟军,或在齐人内部制造矛盾……总之是现今情况下唯一能想到的破局办法。
但重玄褚良根本不加理会,稳坐帅帐,八风不动。看似不复当年豪勇,却更让人感受到绝望。
大的局势且不说。单就说日照郡一地。
在阳国各地人心惶惶的时候,日照郡守,垂垂老朽的宋光,又出了一记“妙手”。
他竟然强征治下各城物资,要求各地保留的口粮不得超过七日所需,都交由郡府统一调配,以严格控制口粮的方式来稳定郡域百姓。
又定额追缴巨量钱财,说是为了养军护土。但因为没有经过阳庭的关系,也没有一个正式名目。只私下称之为“救国税”。
这一系列动作,已经不是眼花缭乱,简直是让人眼瞎耳聋。
仅就统一调度口粮来说,以城主府的名义调度各城,和以郡府名义调度全郡,难度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完全是舍易求难,虚耗人事。
宋光并不傻。
能做到一地郡守,宋光怎么会是空有实力的傻子?
虽然在阳国社稷飘摇的时间点里,他做的许多决定看起来都很傻。
但这种“傻”是相对于阳国而言,于他自己来说,却是极英明的决策。
阳国若能复起,他也算稳定了局势。
阳国若无明日,他更是把握了资源。说句难听的,卖也能卖个好价格。
只是,在姜望所处的位置,感受就不那么舒服了。
因为嘉城城主府的征缴公文,已经下发到了青羊镇。
姜望当然置之不理,当场撕了个粉碎。
他本身并不富有,难填日照郡守这老匹夫的欲壑。至于青羊镇上囤积的物资,那是全镇三万多人的性命所在,他更是不可能松手。
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仅仅一天之后,嘉城新任城主石敬,竟然调动城卫军,兵发青羊镇!!
……
青羊镇外,军队列阵。
将领尚未拔刀,杀气已乱云天。
嘉城城卫军满编足有万人,席家全面撤离阳国,一些中高层将领离开,军队却不可能带走。流失了一些人才,大体架构还在。
石敬再怎么靠裙带关系上的位,也知军权重要性,故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掌握军队,也切实有了成果。
义父宋光一声令下,各城城主数他最为积极。
奈何整个嘉城城域作为鼠疫泛滥的重灾区,又经历了席家的撤离、四海商盟的收割,实在已经不富裕,刮地不见三分油。
他领军前来青羊镇,一则是为杀猴儆鸡,确立新任城主的权威。二则是他得到了确切消息,四海商盟的钱执事席卷大量钱财,就躲在青羊镇中。
姜望强杀席慕南的事情他当然不会不知道。
稳妥起见,他这次足足带了五千城卫军。抽调的全是精锐。
除去必要维持城域各地秩序的驻军,几乎已经是倾巢出动。更不必说,他还通过私人关系,自郡府请来了两名腾龙境巅峰强者,加入军中。
诸般准备,只求一战而定,万无一失!
第一百五十四章 阴阳游杀阵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足足五千人摆开,亦是铺满视觉空间,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石敬领军,所用旗帜,乃是日照郡旗,直接从郡府府库里调用的。
主旗绣着“宋”字,副旗才是“石”,这拍马屁的心思可谓是周全至极。
几等于宋光的家帜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代表嘉城的鲤纹赤旗,如今正在姜望手里。
年过半百,靠着认娘认爹,才当上一城之主。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石敬如今手握大军,兵临城下,难免就有几分志得意满。
“姜姓小儿!”他远远便提气喝道:“乳臭未干之辈,胆敢撕我城府公文,今日王师西来,你可知个中厉害?”
“速速束手就擒,交出全部钱粮财物,本城主或可饶你一命!”
有些时候判断失误,并非是因为对手有多聪明,而是因为有些人,你很难用正常的逻辑去揣测!
就比如说这个石敬。
按正常的逻辑,他这时候要么组织救灾,对抗忽然异变的鼠疫。要么直接整顿兵马,准备奋战救国,或者为国捐躯。
带着人马来抢钱?
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姜望未雨绸缪,在青羊镇布防,其实更多是为了防备国势将溃时的乱民乱兵。
这时阳齐之间大战还未起,石敬就没头没脑的带人来攻青羊镇,这谁也料想不到。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不是说拳师老了,不经打。而是说老拳师见惯所有套路,一招一式都成竹在胸,但遇到个不按套路出拳的新人,很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
姜望在心里虽然对此人不屑一顾,但是对陈列于镇外的军阵,却没有办法不重视。
席家经营嘉城数百年,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的与席家有关系。
这五千人的士兵里,因为席家的全面撤出,超凡修士的比例并不多。
然而兵家战阵之术,讲究的就是一个聚势合力。
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哪怕其中没有多少超凡力量,其战力也绝对不容小觑。
而整个青羊镇镇厅武者,也只编练了三百人,又无军阵辅助,实在无益战局。
虽则心中谨慎,但姜望面上,反而骄态毕显。
只将鲤纹赤旗展开,血色飘卷,单手一竖,直接插在了镇门之前!
这对嘉城城卫军的士气打击是巨大的,这面鲤纹赤旗不仅仅是法器,不仅仅能够增幅战阵,更是他们精神意志的寄托。
而这面旗帜,此时却在敌人的手中。
相对的,属于青羊镇的三百名武者,却个个精神一振。精神意志、身体素质,都得到了增幅。
张海、向前、竹碧琼,包括四海商盟的四名超凡修士,十名普通武者,也全都编入其中。
只可惜姜望没有掌握兵阵之术,不然以七个超凡修士为节点,足以将这三百人完全联结起来。
见姜望插旗以对,石敬顿时怒不可遏,再不多言。
“起阵!”
他作为此战主将,一声令下,城卫军迅速结阵。
煞气冲霄而起。
早在之前,姜望请竹碧琼在青羊镇外布下了许多幻阵。是为了怕局势太乱时,守备力量薄弱,顾不了周全。
但此时兵煞一冲,这些简单的幻阵竟就已经不攻自破。
在青羊镇外,兵煞凝聚。一黑一白,两条巨大的怪鱼游动起来。
时而冲天而起,搅散游云。时而巨尾砸地,发出轰隆隆震响。
这游的是阴阳鱼,此兵阵即名阴阳游杀阵。
在这强大的威势之中,石敬高声喝道:“青羊镇众人听令,现在与我攻杀姜姓小儿,皆可免罪!如若冥顽不灵,破镇之时,定杀无赦!”
这番威胁对青羊镇武者并无作用,他们很明白石敬是为什么而来。若让仓库里的物资被抢走,他们自己,他们的亲人朋友,吃什么用什么,靠什么活命?
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为谁而战,所以虽有惶惑不安,但竟无一人动摇。
而四海商盟的人全部被打散在队伍中,受周边情绪影响,即使是想退缩,也没有退缩可能。
唯一能帮他们做主的钱执事,此刻却被姜望带在身边。
军阵前移。巨大的阴阳鱼在半空游弋。
“不敢进攻齐**队,却敢掠杀自己的百姓。这就是阳**人?”姜望灌注道元,厉声喝问。
这话实在是拷问内心。
没有哪个职业军人,最初不被灌输保家卫国的信念。
可明明齐军就陈兵于国境,他们却未敢一战。这种内心深处的耻辱和怯懦感,其实一刻都不曾抹除过。
石敬带着他们来进攻青羊镇,许了大量金银钱财,心一横也就拿着兵器冲了。但真被指着鼻子质问,为何不敢刀指齐军,却只敢对着国人时,又如何能做到毫无波澜。
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运转中的阴阳游杀阵滞涩了一瞬。
便就在此时,姜望借助鲤纹赤旗,卷血海而起。
血气冲兵煞。
以嘉城之旗,压嘉城之军,正合其用。
姜望人在空中,又铺开焰花之海,
幻花被兵煞撞碎,花海本身凝聚释放幻毒的鲜花被搅破,杂于其间的焰花接连炸开。
即使有鲤纹赤旗的压制,预设战场、应对围攻的焰花之海也几乎是一触即溃。
而在此时,长相思出鞘惊鸣!
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人海茫茫。
姜望一剑赶过一剑,接连撞上白色巨鱼,几乎将这团兵煞斩得细碎。
断肢四落,鲜血飞溅。那是在这几剑下战死的士卒。
然而黑色巨鱼瞬间游来,鱼尾一摆!
姜望回剑于身前,连剑带人也被一记抽飞!
令人震怖的非止于此,而是黑色巨鱼在抽飞姜望之后,忽然张嘴一吐,一条白色小鱼跃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涨。
整个阴阳游杀阵,瞬间恢复原貌。
这就是兵道杀阵的厉害!
若是单对单,姜望自信能在三剑之内斩杀石敬。
然而现实却是,手握大军的石敬,一个照面之下就将他击飞。
人在半空,口喷鲜血。
姜望扭转身形,落回镇门之前,一把便抓住钱执事的肩膀:“以你所为,镇破之时,必首当其冲!钱执事,还不随我入阵吗?”
单独把钱执事带在身边,当然是怕他在镇厅队伍中不出力,也是为此时。
毕竟其人怎么说也是一位腾龙境高手,力量总归有所发挥。
虽只匆促一句,却已把厉害关系说得明白。
钱执事咬牙道:“自当如此!”
而后便觉身体一轻,已经被姜望抓着整个人直接甩了出去,当做标枪一般,投射镇外军阵。
“我……!”
钱执事满肚子的脏话咽在喉口,人已经不得不直面那袭来的黑色巨鱼。
道元全力爆发,此时也由不得他藏拙。
凭空于身前聚出一枚金灿灿的巨大元宝。
“财可通神!请借道!”
那金元宝瞬间与黑色巨鱼撞到一起,化入其间。那黑色巨鱼竟然罔顾主阵者意志,空中摆尾,让开了钱执事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略作修整的姜望再次拔身而至,剑指兵煞所凝的白色巨鱼!
第一百五十五章 姜少年倒拔天地门
漫长的距离一纵即至,剑贯其身。
与之前不同,姜望这一次明显感觉到长相思在白色巨鱼体内受到了极其顽强的阻击。
有过一次见识,阴阳游杀阵已经做出相应调整。
细密却连续的小股兵煞,如浪潮一卷复卷,彷似无尽。一次又一次地将剑气分割,吞灭。
“你这样不行。”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内响起:“让我帮你!”
姜望置之不理,九大星河道旋照耀通天宫,缠星灵蛇腾跃连连。
天地人三剑并举,姜望整个人撞进白色巨鱼体内,又裹挟着耀眼的剑气,浴血而出!
人已冲到阵外,身后白色巨鱼兵煞零散。
而那边,钱执事作为腾龙境强者,踏空而行,以财气通神,请黑色巨鱼避道。
几乎在姜望撞进白色巨鱼体内的同时,并双指斜于身前,双指之间,凝出一枚紫气氤氲的刀币。
其形制,乃齐之刀币!
作为齐国通行天下的货币,齐刀币沾染有齐国国运。
而四海商盟作为齐境最大的商行之一,在某种程度上亦被允许借用这种国运。
当然囿于钱执事的实力,他所能借用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但仅只这一点……便足够强大。
钱执事夹着这枚齐刀币,斜斜划落。
“钱货两讫!”
这枚齐刀币便在他的双指间消散无踪。
而那条兵煞所聚的黑色巨鱼,则倏忽裂开,分为两半!
一时间只有黑白两色的阴阳游杀阵,再一次被血色所浸染。
那是死伤士卒飞溅的鲜血。
翻涌的兵煞之中,顿起一声厉喝:“兵锋所指,挡者披靡!”
但只见。那裂开的黑色巨鱼,在喷溅鲜血的同时,被剖开的两半各自扭动。
一者守阴,一者转阳。
而后各自膨胀,瞬间便再次凝成黑白阴阳鱼。
非止如此,那黑色巨鱼张嘴一吐,刀枪剑戟,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飙落,袭向已仗剑冲出阵外的姜望。
而白色巨鱼空中摆尾,霎时便从原地消失,一头顶在了钱执事身上!
这一撞如山崩海啸,凝聚着数千兵士的咆哮杀意,顷刻便要将其人吞没。
但在下一刻,钱执事缠在腰间的金带光芒大放。
准确的说,并非金腰带本身,而是金腰带中间嵌入的那一枚小小刀钱。
只有正常齐刀币的三分之一大小,却在此时宝光大放。
宝光收敛,白色巨鱼撞了个“空”。
它明明已经撞到,但这一击竟未能将人撞死。
钱执事出现在青羊镇门前,犹自惊魂未定。
啪!
他金腰带中间嵌入的那枚齐刀币,就此裂开,华光尽失。
这是四海商盟专人炼制的【买命钱】,只有执事一级,才得配备。在阴阳游杀阵中,买下了钱执事这条命!
此时阴阳游杀阵横于青羊镇前,姜望独自立于阴阳游杀阵另一面,与青羊镇方面的联系,被此阵分隔开来。
阴阳游杀阵大发神威,肆虐行凶。
青羊镇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满心忐忑地看着彼处。
此时,彷如没有穷尽的刀枪剑戟呼啸而来,劈头盖脑覆压姜望。
而姜望驻足原地,如孤峰矗立。
他不是看不到钱执事如何狼狈,不是看不到阴阳游杀阵如何凶险。
但他岿然不动。
轰隆隆,轰隆隆!
仿佛有雷霆滚动长空,偏偏是万里无云!
有一种古老的气息在苏醒,但偏偏,人们只见得阴阳游杀阵的阴阳巨鱼凶态毕现。
整个战场,甚至是青羊镇中,肉眼所见的地方,元气瞬间暴乱!
如此狂暴的元气乱流,令人惊惧不安。
而在姜望身后虚空,某个未知之地,一扇石质门户渐渐清晰。
门户高大,形制古朴,上有横纹三道,将此门平均分割为三个部分。石门上有隐约的文字,但变幻不定。
甫一出现,汹涌的元气乱流,就将迫近的兵煞生生推开。
此乃天地门!
此等威势,世所罕见。
“他到底是什么背景?这样的英杰,不可能只是重玄家的一个门客!”钱执事震惊失语。
饶是他自负走南闯北,经商天下,也未见得有谁,仅仅是具现天地门,就能引动如此气象。
而对姜望本人来说,这样的天地门,还是不够圆满,但也只能如此!
谁不向往举世无敌的风景?他之所以迟迟不破境,反复打磨,也是想要探索通天境的极限,走到只有那些最杰出的天才方能走到的位置。甚至……要试试能不能打破极限。
他已经切实的在一步步靠近,那并不是遥不可及的虚幻风景。
但在今时今日,局势已经不允许他再停驻。
嘉城城卫军虽然算不上什么强军,但几千名精锐士卒聚成的兵家战阵,仍然不是等闲战力。
石敬驭此战阵,就有了轻松横扫青羊镇的实力。
姜望不得不就此止步,选择临时破境。
只需斩裂横纹,推开门户,他立时便可道脉腾龙,从而见识另一番飞天遁地的风景。
阴阳游杀阵中,传来石敬怒极之声:“竟敢在大军之前破境?”
军阵发动,立时将暴乱的元气镇压。
兵煞爆发,所聚一切,刀露刃、枪点星、剑斩芒、大戟怒砸!
“须知兵家杀法,最杀狂徒!”
白色巨鱼倏忽移动,在煞气兵戈之后,蒙头撞向姜望。
天地门就在其人身后,但他要姜望抽不出身去推门!
姜望竖剑于前,血色在身周一转,人已脱出兵煞,借着与嘉城城卫军同气连枝的鲤纹赤旗,重新撞进阴阳游杀阵。
石敬不惊反喜,此人入阵,便如鸟入笼中。
阴鱼倒跃,阳鱼回身。
然而他忽略了的是,随着姜望这次入阵,那在隐隐虚空中、独属于姜望的天地门,也随之而来了!
元气瞬间再次暴乱,又在下一个瞬间再次被镇压。
但只是这一个间隙,姜望回身纵剑,一剑人海已茫茫!
在纷乱绚丽的剑光里,在世情百态的人海中,他终于看到了藏身于军阵中的石敬。
纵剑以进!
刀枪剑戟棍棒……兵煞幻化出无数兵戈,层层向姜望绞杀。
两条巨大的阴阳鱼交错游跃,伺机攻伐。
陷在大阵,如入泥潭中。
越挣扎,越快被埋葬,越往前,越是走向死亡。
而姜望始终往前!
长相思舞成一道夭矫银光,与大阵中无法计数的攻击对攻。
每一步前行,都需要最大限度的道元爆发。
四步。
这是快绝但极度艰难的四步。
仅仅是四步走来,姜望已经全身浴血。
但四步之后,他已经看见石敬。
四目相对!
一十八岁的少年郎,年过半百的老匹夫。
单人独剑的姜望,尊为城主的石敬。
一者累累伤痕在身,一者强势军阵在握。
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如此不同!
从石敬那惊骇的眼神之中,姜望看到了坚定勇往的自己。
而石敬惊恐地看到……
在姜望的身后,一股有若实质的意志力量,抓起了虚空中那隐隐的门户。
未知名的虚空映照现世。
轰隆隆!
姜望竟然以神魂之力,拔起了天地门!
而这扇天地门,直接被从虚空中“拔出”,将所有狂暴的元气都轰平,狠狠砸在石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