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吾道不孤
那是一件多平凡的缁衣。
布料也寻常,针线也寻常。
但它卷动在醒梦之间,飘飖在光尘之隙。
又是如此不寻常。
它随风飘起,像一朵素净的花。又在风中落下,便捧出那若隐若现的婀娜,以及花枝尽处,那张浓烈而幽冷的脸。
衣摆翻飞,如花吐蕊。
水落石出后,有一种冲突强烈的美。
她今在门中,美得不可方物。
“玉真妹妹!”黄舍利快乐地上前来迎。
黄某人对丑人的原则,是见过就忘。对美人的原则,是一回生,二回熟。
似玉真这等级别的美人,则一眼万年,初见即老友。
上回还是叫师太,这会儿师妹都省了,直接叫妹妹。也或许该叫姐姐?没有问过年龄,这些并不重要。
她熟稔地牵住女尼的手,就往前排带:“就知道你会来,姐姐一直在等你呢!喏,还给你留了个位置。”
女尼跟着她走,礼貌但始终带着空门之中的幽冷:“有劳了,黄施主。”
就这样一路被引到第二座前,女尼驻足而抬眼,就这样瞧着,正大光明地瞧着,瞧了一阵那位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直到天人法相也淡漠地瞧过来。
她才轻轻低头,似一朵睡莲淡泊的礼:“姜真君,洗月庵玉真,前来求道。”
天人法相静坐于彼,只说:“道友请坐。”
来自洗月庵的道友便坐下了。
坐下来继续瞧着姜望。
学生是可以盯着老师看的,因为答案都在老师脸上一一不在也没关系。
她有一颗坚定的求道之心,所以她看得专心致志。
学生不应该错过老师的每一句话,所以她听得非常认真。
从未有一刻,她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瞧着这个人。
而这个人,不能再回避。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长剑利而壮声”。
他要行他的路,他要求他的道,他要正视他的恻隐,正视他对公平的期待,要对这个世界,发出他心底的声音一
曾经一再地被称为幼稚,现在却不得不被人重视的那些声音。
他要为人之所不能为,就要承人之所不能承。
他要创建朝闻道天宫,他就只能坐在那,面对朝闻道天宫创造者应该面对的所有。
她也是他不能回避的所有之一。
弹指几度春秋,转眸换了岁月。她坐在这并不容易,她为什不能这样看着?
黄舍利本想拉着洗月庵的美尼姑说几句悄悄话,见这女尼如此认真的样子,也就并不打扰。
纯心求道,好!
她不喜欢没有灵魂的美人。
美人有三种,在皮,在骨,在神。
皮相、骨相、神相皆有者,绝世也。
绝世美人在侧,她感觉自己道心都安定了。回头看了一眼钟玄胤,又有些遗憾一一
怎就没有专门记录历代美人的史书呢?
着以画笔,记以音容,使古今之美,不佚于岁月,这难道不是更有意义的史料吗?
等有机会,还是要劝一劝钟老阁。老阁现在走的路,可不对。不是百姓喜闻乐见。逆时代之意趣,虽神笔而难成道也。
钟玄胤被看得莫名其妙。
对于向姜望求道这件事他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为史之道,其流有二。第一是“书事记言,出自当时之简”,第二是“勒成删定归于后来之笔”。
史家成道与别家不同,必要有成道之史书。要深刻地照映时代,使后人得其故智。
譬如司马衡和他的史刀凿海,左丘吾和他的时代建筑史说、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吴斋雪和他佚失的鬼披麻。
作为当代史家,钟玄胤已见证太多关键性的历史,其中绝大多数又都和姜望有关。
这就注定了他的衍道之路、成道之书,少不了姜望这个名字。
把道历新启以来所有改变历史的关键事件统成一书,即为现世洪涌。这本书他一直在刻写,但想以此成道,不太容易,究其原因,是他生得晚了,很多历史,都已经在别人的书,且已具备一定影响力。
他写之前的历史,都是“后来之笔”。唯有他自己加入太虚阁后所亲历的那些,才是“当时之简”。
勤苦书院相对来说,更注重后者。
常常因为姜望而出现在历史的前线,他的现世洪涌,颇有后来居其上的趋势一一不谦虚地说,司马衡先生增编史刀凿海时,写到黎略一部,恐怕还要参考他的现世洪涌。黎国史官都没他记得清楚!此为第一手史料,是后来编史者避不开的关键文献。
史刀凿海若能引上一段,说“见于现世洪涌”,他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钟玄胤甚至于已经着手准备给姜望写一本传记,不然也不会去了解临淄往事,进而知晓道术八音焰雀的诞生过程。以姜望目前的传奇性而论,这本传记已经可以为他的绝巅之路铺砖加瓦。姜望若能获得更高的成就,真正比肩人皇,那他立地绝巅,也未尝不可一一在治水大会上,他是看到可能性了的。
早就打算靠姜望证道,且正在靠姜望证道,来朝闻道天宫求道,不也是顺便的事情?记史问道两不误,他钟玄胤才是真正的会学习。
怎说也是勤苦书院出来的,曾经也是头悬梁、锥刺股,当谁不会用功呢!
不过...
钟玄胤看了看左前洗月庵那位目不转睛的女尼,又看了看正前方目不斜视的天人法相,最终没有说什。
他回头看了一眼空空的殿门,忍不住道:“老剧,人怎这少?你那个九格,是不是设计得太难了?”
不止年纪小的有上课讲小话的需求,他们年纪大的也有年纪大的小话圈子。
作为姜阁员登顶后所要办的第一件大事,经过两季的筹备,朝闻道天宫的开启,可以说是整个现世的盛事!
凡太虚行者,莫不知闻。
甚至于太虚幻境都有三次天鸣。
太虚道主的声音,随着太虚幻境蔓延,向所有人宣告朝闻道天宫的到来。
以太虚幻境的影响力,以姜望的号召力,怎可能到现在还不到十个人来天宫?!
剧匮自己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这些天他一直在忙着设计各种考核,以至于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一一
被他抓来检验考题的,抓来抓去都是那几个太虚阁员。
也就是说,他是以整个现世最优秀的这批人为标准,以这些人在不同力量层次的表现,来设计的考核难度!
难怪说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常通过九格考核的人进来。
目前走进朝闻道天宫的人,基本上都是忽略掉考核直接硬趟的。
“预计到朝闻道天宫的受欢迎程度,我稍稍提高了一点考核的要求。”剧匮十分严肃:“以避免第一天开宫、就人满为患。”
钟玄胤竖起大拇指:“你确实做到了!你把人都避没了。”
他要是姜望,高低得跟剧匮干一仗一一让你设置门槛,没让你关门呀!
“做案牍工作的,又年纪一大把了,不要跟年轻人一样那浮躁。”剧匮看他一眼,硬邦邦地道:“很多考题是我精心设计,需要抽丝剥茧的,再等等看。”
姜望也在等。
倒不是说一定要有多少人入宫,才算是开了一课。
但朝闻道天宫创建的初心,是为那些求道无门者。
现在入殿的这些人,哪有一个求道无门的?
一个个的甚至都是可以传道的!
剧匮设计的考核是有问题的,这是现实给法家真人上的一课。
不,不止是剧匮的问题。
姜望忽然意识到,他和剧匮其实犯了同样的错误,同样的“身在此山中,不知此山高”。
他虽然起点很低,但现在已经站得很高。朝闻道天宫本身的定位,就应该是要求极高的高等学府,而非全方位覆盖的综合学府,更不是蒙学。
一尊天人法相在此,一任求道。那些七八岁的孩子挤进来,能问什有意义的问题?
纵然姜望放在藏法阁的修行心得,也包括了他少年时期的那些,几乎没有门槛,但实在地说,那些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名为“姜望”的这个人,真正需要天骄仰望、值得那些天才学习的时候,其实还是从内府境开始。
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门槛!
剧匮的九格只是让门槛更具体,但这也不可避免一一不够天才的人,怎理解现世第一天骄呢?
很多太虚阁员们觉得理所当然的道法原理,一点就透的战斗技巧,换成一个资质平庸的,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其实“姜望”这两个字,就是一种门槛。只是姜望自己,和经常接触姜望的剧匮,他们难以察觉。
常常自嘲老迈的剧匮,也是万中无一的天骄!
为什创造星路之法的是萧恕,而不是太虚阁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些绝世天骄,不会觉得建立星光圣楼,是一个问题。
“剧先生。”姜望传音道:“似乎咱们走进了一个误区。朝闻道天宫的初心,是给所有人机会,不是给所有人资源。机会需要自己争取,筛选不可避免。朝闻道天宫本身就有较高的要求...”
剧匮深有同感:“是啊,指望一座朝闻道天宫,容纳天下所有求道者,是不现实的。”
“是不是应该利用太虚幻境的资源,建一个太虚幻境的蒙学,适龄者入学?先生以为可行吗?”姜望问。
“我正有此意!”这座朝闻道天宫已经倾注了剧匮的许多心血,他当然不甘心覆盖面如此之窄。
且'使天下人有路可行'的愿景,是如此明亮地悬在身前,他不惜所有,愿意一再奉献。
“只是...”剧匮斟酌道:“那些霸国能同意吗?这座朝闻道天宫,已经通过得很是勉强。”
“我们并没有修建别的学府,还是在建设朝闻道天宫,他们如何不同意?”姜望说着,其实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恐怕需要很长的时间去说服
诸方,嘴当然是笃定的:“只是加一座前殿罢了,就像内门外门之分,那些学院不也都有一一”
“诸位,我有一个想法。”却是秦至臻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来,通过太虚勾玉,勾连了所有的太虚阁员。
让正在私下商量的姜望和剧匮都吃了一惊,险些以为私聊被听到了。
太虚阁员并不都在此间,大家一起相处了这久,互相都很了解。
黄舍利、秦至臻、剧匮、钟玄胤这四个,肯定不会拒绝来朝闻道天宫求道。
斗昭不会来,因为他不认为谁有资格教他。
重玄遵来不来纯粹看心情,他不需要老师,但是坐坐也无妨一一大概率今日心情不佳,或者单纯看书看过头了。
苍瞑肯定会来朝闻道天宫,但他应该在藏法阁,不会来论道殿。
至于李一..他应该不记得朝闻道天宫今天开启。哪怕剧匮已经提前告知过许多遍,哪怕有太虚幻境的天鸣。
秦至臻以太虚勾玉连接所有太虚阁员,等同临时性地召开了一场太虚会议。
以秦至臻的性格,定不是轻率为之。
所有人都在静等秦至臻说话。
秦至臻却又斟酌了一番,才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办一个公学?”
姜望与剧匮默默地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
钟玄胤手指一挑,又勾出刀笔来。
早在剧匮问黄舍利的时候,秦至臻就在思考,剧匮要是问他,他该怎回答一一背后说人被发现,的确是很尴尬。
现在想得很明白了,再说话就无停顿,一口气道:“我刚来的时候,对剧阁员设计的考核有微词,并不是质疑他的公正性,而是觉得过于教条,不够广博,阻拦了很多人,有些人又拦不住,或有悖于朝闻道天宫的初衷。但仔细想一想这也并不是剧阁员的问题。现世第一天骄的绝巅路在此,朝闻道天宫是应该有较高标准的,不然其实是浪费资源。”
秦至臻坐得端正,声音通过太虚勾玉传递,亦是一板一眼:“我的想法是,建设太虚公学。
用太虚玄章做教材让虚灵做教习。天下适龄之人,皆可以较低门槛甚至是无门槛进入公学学习,这才是真正的广开天下之路,均机会于世人。
符合姜真君的初衷,亦是吾辈之所求。”
黑刀横膝,黑眸明亮:“然后大浪淘沙。其中优异者,方能择优进朝闻道天宫,进一步深造,以期追赶乃至超越今日的姜真君。同时,学生的品行,在公学的几年乃至十几年、几十年的学习,也能体现得更为真切想来比叩问神魂要妥当。
我一直觉得这事有涉于私,不很合适,只是当时没想到更好的办法。”
太虚勾玉,一时并没有别的声音。
秦至臻只是静待。
他既然宣之于口,就是有了决定,不会因为没有回应而动摇。
“好!”即便以天人法相的淡漠,在太虚勾玉的喝彩也很见激动:“秦阁员,你的话真是发人深省!你的构想真如明月悬照,使我醍醐灌顶!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法子了。这太虚公学,你一定要好好推动,姜某必定毫无保留的支持!”
天下宏业,未有一蹴而就者。
即便是姜望、剧匮这样的人,也不能虚空建高楼,也难以避免知见障。
事情总是要在实践的过程,逐渐完善。
幸运的是,他并非独行。
第三十三章 人生偶旅
【太虚公学】不必由姜望提出来。
倘若无人提及,姜望可以是那个开口的人。
但秦至臻既然也想到了这个方向,并且思虑周全,那么交给他是最合适不过。
谁先想到不重要,谁能更好地推进这件事情,才重要。
由秦至臻来推动,秦国就不成为阻碍。
秦国带头支持太虚公学,其它霸国也就没有继续禁锢的理由,因为霸权的口子已经被撕开。
剧匮很能够明白姜望大加赞赏的理由,若不是他年纪大了讲些脸面,平时又严肃惯了,他能比姜望拍得更露骨。为心中理想,何辞颜色?
“秦阁员真乃……”他略顿了顿:“持重之才!”
轰轰轰!
太虚勾玉里响起震天的轰鸣,似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正在发生,斗昭的声音在轰鸣里响起,十分清晰平稳:“便如此吧。”
刀鸣一声,斩断了连接。
你说他忙碌吧,他回应了太虚勾玉的连接。你说他有暇吧,他说了一句就断开。
也不知他在哪里,在砍谁。
“秦阁员的构想是极好的。”重玄遵像是刚睡醒,声音还有些慵懒,通过太虚勾玉,轻轻地漂浮:“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说让虚灵做教习,虚灵们……愿意么?”
所谓虚灵,并非傀儡造物,牵线木偶。而是活生生的太虚门人,被填进了太虚幻境里。
囿于太虚铁则,他们不能做任何伤害这个世界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真就不怀恨,只是怀恨而无害,才被允许恨意存在。
他们在太虚幻境里积极工作,更不意味着他们愿意为这个世界奉献什么。
维护太虚幻境,是在维护他们所生活的环境。太虚公学则是份外的事情。
秦至臻字斟字酌:“遵从自愿。虚灵也有他们的社会秩序,就像咱们现世生活一样,愿意做屠户的做屠户,愿意做先生的做先生,这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社会角色的选择。此外太虚公学也会招募太虚行者参与教学,就以太虚环钱结算课酬。可以列为长期的太虚卷轴任务。”
“你想得很周到,我没问题了。”重玄遵的声音却非从太虚勾玉里传出来,而是响在殿门处。
众人回头看去。
但见他随意地披了一件单衣,长发顺直地垂肩。眸如寒星,悬明穹野,却又似晨露未散,带了几分惘然。
像是被太虚勾玉唤醒,随口聊了两句,顺便就走过来。
剧匮所设的种种考核,在他面前只是一堆清晰可见的答案,想做错都难。
“什么没问题?”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回过头来,看着突然到访、突然出声的重玄遵,愣了愣,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好哇!你们偷偷传音是不是?”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虽是公鸭之嗓,声音也十分之悲愤:“你们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就说姓姜的有可能留一手!
这些个太虚阁员沆瀣一气,私下补小课,真是岂有此理!
一想到人都没出现的斗昭,很可能也在某个地方悄摸摸地听课,他心里就十分的难受。
狗贼!
说什么“吾道何须他求!”
合着是障眼法啊。
说好的公平呢?
你们搞特权!还不带上我!
“临时开个小会。太虚阁内部会议。”剧匮严肃地解释了一句,又看向重玄遵:“重玄阁员怎么突然来了?”
重玄遵淡淡一笑:“心情好,顺便来看看。”
嘴上这么说,但他并不动。只是微微侧身,仿佛在等待什么——
一只军靴,就在此时踏入殿中。
似有萧瑟西风,卷来残旗,撞破殿门。
就连静如雕塑的天人法相,也有些惊讶地看来一眼。
身量极高的王夷吾,一身戎装,笔挺地走了进来,身上血气未散,像是刚从哪处战场撤下。
他一眼就看到了重玄遵,浓烈的杀气瞬间消解了,冷峻的脸上很见高兴:“我刚才还在想,你会不会来。会不会已经来了。”
重玄遵略抬嘴角,也不说什么话,潇洒漫步,径在最末的一个蒲团上坐下了。
王夷吾这段时间去了妖界战场,领了三千天覆军,一人三马,奔行在文明盆地漫长的边界线,不断厮杀淬锋。九日七战,连续撕破五条防线,之后才被妖族劲旅咬住。
此后又同当前妖界天榜新王第一的猞师舆及其所领蜈岭军,在十万大山来回穿插,缠杀七月有余。
蜈岭军乃蜈岭血战之后立起的旗号,统帅是天妖蜈椿寿。
相较于绝大部分血亲相继、族属传承的妖族强军,蜈岭军作为当年元熹大帝亲建的精锐军队,并不注重族属,只注重才能,不拘一格地提拔能战敢战之士。元熹虽死,军风犹存。所以猞师舆能够成为蜈岭军的头号大将,被当做蜈椿寿的继任者来培养。
猞师舆用兵之能,在妖界年轻一辈里,无出其右者。不仅有能力指挥军团大战,小部冲锋、阵前斗将,也都是上上之选。独领一支骑军,磋试人族军刀,亦不在话下。
而骑军奔袭,正是王夷吾所长。小规模的战术穿插,更是天下无双。
在这场精彩的骑军缠杀里,王夷吾和猞师舆都贡献了自己的耀眼才华,双方以生死为局,奔行缠斗于两族前线之锋,沿途不知影响了多少战场。
换作太平时节,名将之号已经打出来了。
只是恰逢姜望诸相证我,剑横万界绝巅,叫诸天失色,才使得他们没有那么亮眼。
以至于未被传唱。
但重玄遵自然是知道得深刻的。
这场大战的分量清晰可见,今日回归现世的王夷吾,神完意足,已在洞真门外。
他今日来到朝闻道天宫,自也是为“了却旧时意”——当初姜望正是赢了与他的对决,才名动临淄,为世人所知。就此一骑绝尘,终至如今绝巅高处。
收到王夷吾“即返”的来信,他就知道王夷吾会来朝闻道天宫,故而先行一步,来此相候。
“阿遵,说起来,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月谜——”王夷吾视殿中之人如无物,就连他此行专门求道的姜望也先不看,伸手掏摸着他从妖界带回来的礼物,随口说着话。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就赶紧坐下。”
银甲白袍的计昭南,带着无双锐意,杀入此间。
妖界一直是他的主战场,常年戍卫,不肯轻移。去虞渊去迷界都只是偶尔,一般是回现世休整的时候,顺便去一趟。
王夷吾和猞师舆的骑军缠杀到了后面,他担心小师弟的安全,也提枪奔行在十万大山,和不少真妖交手。
故而这次是一起回来。
王夷吾闭拢了嘴。
镇国大元帅府以军法治府,师兄的话总归要听一听。
步如尺划,行有定规,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走到了编为“叁伍”的蒲团前,极板正地坐下了。
但坐下来之后,便翻掌一抛,把一块天生鹤形的血玉,丢到重玄遵手里:“小物件,拿着玩儿。”
重玄遵轻轻转了转这块玉,笑而不语。
那缕弥而不散的睡意,终是散去了。
黄舍利恋恋不舍地从重玄遵脸上收回目光,转回头去,见天人法相大概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便小声地对玉真道:“你知道什么叫海棠春睡吗?”
玉真看着前方的姜望:“我知道。”
嗯?
黄舍利莫名的觉得有点不对。
咱们是在讨论同一个人——重玄风华的美色吗?
好妹妹,你倒是回头看一眼他,再与我说?
风姿无双的计昭南,披甲负枪,路过重玄遵旁边,径往前走。
他本来目标明确,看到了第一排第六个位置,那正好是右起的第一,暂时还没有人坐。
但看了一眼左起第一席那个同样披甲但把脸也遮得严实的家伙,实在觉得有点丢脸——一左一右都着甲,显得很对称,不知道还以为他俩是一伙儿的呢。
遂退了一排,坐在“拾贰”。
抬眼看着前方的姜望,不免略起波澜。
说起来当初在观河台上,看着剑仙人击败阎罗天子,他曾在心中有所期待——
想着姜望内府已胜王夷吾,若神临境时,再能胜他计昭南,拿一个“军神弟子克星”的名号,当十分有趣。
那时候他哪怕是拔高期待,也不曾想过姜望能与大师兄陈泽青争锋。觉得姜望虽然精彩,也就到自己为止,更别说能比得上韶华枪的原主。
而如今……
姜望要再寻对手,只能直接对上师尊了。
时光荏苒,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也有人永远留在过去。
这时忽有清脆的响,那是玉和玉碰撞,发出的醒声。并无韵律,却如乐章。
天宫大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一个身穿祭袍的年轻人——并非苍瞑。
他有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并不遮掩,头上戴了一圈鎏金嵌玉的祭环,长发自然地垂落。
身上的祭袍纹饰也十分简单,不似苍图神袍那般华丽繁复。
在袍角简简单单地绣了两笔,如云漂泊,衬水在边。
这是……原天神神庙的祭袍。
他腰间佩戴的两块玉,都是代表神庙的玉。一色青,一色白。行走之间,自然撞响。
此刻到访朝闻道天宫的这个人,姜望是认识的。
他们在和风静雨的和国,曾有一见。
那是姜望修为还很低的时候。
当年他们曾有短暂的对峙,彼此气势相当,最终没有打起来,一笑了之。
今天他们还能相见,且是在朝闻道天宫见面,实在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
因为这些年来,能够跟上姜望脚步的人,并不多。能够不被姜望甩得太远的,就已经很了不起,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名字。其中并不包括这个名叫“原野”的人。
“和国从来关锁。”便在这个时候,剧匮起身折转,眉心的白色闪电之纹轻轻跳动:“阁下所为何来?”
他严肃得令人害怕,法的威严自然彰显。
法规天地,无拘人鬼,神祇亦受律!
他眉心的闪电形,是法的具现,惩治神鬼尤其深刻。
曾经邪神猖獗的时候,斩神灭鬼的主力,除了道门,就是法家。
包括现在的官道中人,哪怕修为都废掉了,只要有官身在,以官行法,也神鬼皆避。
在当今这个时代,只有两尊现世神祇立在台前,建立地上神国。
一为苍图神,一为原天神。
相较于苍图神笼罩草原、眺望现世的无上神光,原天神低调得仿佛一个毛神,很多人都不知祂。
就像和国多少年来也只是静守在天马原侧,从来与世无争,叫世人常常忽视这个国家的存在。
但今天,和国的“神命之子”原野,却来到朝闻道天宫。
所为何来?
朝闻道天宫是太虚阁今年最重要的事,甚至在整个太虚阁的历史中,都必然影响深远。
剧匮法眼如炬,看得出来这个原野的异常,不得不有此问。
和国好好看守天马原也就罢了,若动些不该动的心思,说不得三刑宫要再次阐明法制。好叫世人知晓,神话时代为何如烟!
原野却不看剧匮,他的目光越过这位法家真人,只看着盘坐彼处、面无波澜的天人法相。
金银双瞳,日月天印,真如神也。
“今来朝闻道天宫,自是为求道而来,与诸君相同。”原野立在门口的位置,不紧不慢,自有一种高上的从容:“姜真君若不欢迎,原某可以转身就走。”
天人法相静静地看了他一阵。
譬如风过柳梢,人生有时候匆促分野。那时候在和国的三分香气楼里遇到又分开的两个人,大概都没有想到以后的人生如此不同。
实在地说,以原野的修为、天资,再次相见并不容易。
故见有所成,跨过千山再相逢,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哪怕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情,但人生偶旅,也是缘分。
可是他却枯萎了。
神命之子,原来可怜。
“大道千万,神道在其中。”天人法相只是淡然地说道:“道友请入座。”
剧匮一直注视着原野。
可以说今天出现在朝闻道天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是名头响亮的人物,彼此也都有大概的认识。就算没有见过,也听过彼此的名声。
唯独这个原野,实在叫人陌生。
但他平静地走在殿中,一如他走在原天神的神庙里,丝毫不觉得自己是怎样的无名之辈。
他一直往前走,路过重玄遵,路过计昭南,走到计昭南看中但没有坐下来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坐下来,寂然无声,隐光敛色。
就像和国在天马原侧。
就像原天神明明是现世神祇,拥有白骨尊神渴求而不得的尊位,却如此沉寂。
祂不甘吗?
感谢书友“轩辕之血”成为本书盟主!视为赤心巡天第813盟!
第三十四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和国的神命之子坐在那里,盘膝而直身,飘渺淡然,仿佛一支点燃的信香。
就此引香传信,遂有百鸟朝凤。
接下来接二连三地走进来一些人,也都算是熟脸。
黎国的谢哀、魏国的燕少飞、盛国的盛雪怀、宋国的辰巳午、雍国的北宫恪……
北宫恪?
钟玄胤悄悄传音问剧匮:“老剧,你是不是偷偷降低了考核难度?”
剧匮面无表情:“北宫恪比你知道的要厉害一点,当然,考核难度也降了一点点。”
虽然他是【九格幻境】的设计者,但修改整个考核幻境的难度,也不是动念即成——主要是设计之初,就没有考虑过难度分级的事情。看李一、斗昭、重玄遵他们,过得很轻松嘛!
这会儿意识到难度过高,便握着太虚勾玉,坐在这里一点一点地调整,从神临境的考核关卡开始修订,仅就这一层,就不知要耗时多久。哪里可以松懈一点,哪里不能松懈,都要反复斟酌。不仅要考虑公平的问题,更要考虑调整到什么程度,才有考核的意义……其实是在观察的过程里,狠狠放了些水。
好歹让北宫恪这等级别的天骄能够挤进来,不至于曲高和寡,无人问津。
参与九格考核的人其实非常之多,以剧匮之神思,乍一看那密密麻麻星河闪烁般的幻境之光,也颇觉晕眩。
每一个光点,就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考核幻境。
他的目光掠过之时,九格幻境就会不断地给他试炼反馈。他要确保幻境的稳定、考核的公平,要及时处理一些超出设计的意外,乃至修订事先未曾发现的考核里的矛盾部分……
这份工作着实不轻松。
现在慢慢降低九格幻境的难度,也不敢迈开步子,只能微调。得考虑到不要把门槛压得太低,以至于真的人满为患——用北宫恪做个标准就很好。
北宫恪是上届黄河之会内府场的八强,天下骄名。更是如今的雍国栋梁,神临强者。作为雍国名实相符的第一天骄,随着雍国国势的跃升而跃升,几可称“英雄承运,运遂英雄”的典范。实力早非昔日可比,世人都当刮目再看。
真要论起来的话,当年与他同为内府场八强的那些人,还真不一定能比他——好吧,除了一个触悯已经死了,其他人还真是仍比北宫恪强。
姜望、黄舍利、秦至臻、赵汝成、项北、谢哀……这是什么阵容?
剧匮愈发意识到,那一年的黄河之会内府场,质量真是高得可怕,堪为历届之最。
总之北宫恪是个非常合适的门槛。
不如他者不得入。
有了清晰的参照,工作才算是轻松一些。至于神临境之下的幻境考核,就暂时管不到了——也无须太在意,之后的太虚公学,自然可以容纳他们。
在钟玄胤的注视下,北宫恪着短甲、佩双剑,颇为英武地走进天宫来。
他姿态挺拔,也很努力地展现气势,但眉眼之间,疲色难掩,可见通关九格对他来说并不轻松。不过入宫之后,抬眼一看四周,顿时又昂扬起来——苦心人,天不负,努力终有回报!不枉这些年舍生忘死,奋苦拼搏。我竟能与这些人同座!
早早地见识了绝世天骄,北宫恪毕竟是谦谨的,没有让自己飘得太高。
他下意识地就准备去最末一个位置坐下,但风华盖临淄的重玄遵和骑战无双的王夷吾已经占据了那边。人家朋友之间聊得正开心,总不好没眼力劲儿地往边上凑?遂往左折,独自坐了“叁壹”。
“叁壹”也不是一个特别让人自在的位置,因为隔了一个位置的“叁叁”,就是七杀真人陆霜河。
作为这座天宫里的“差生”,他没有太多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陆霜河坐在那里,没有表情,连发丝也是不动的。
可能硬着头皮硬久了,北宫恪莫名其妙地觉得头皮有些痒,但不敢去挠,生怕打扰了旁边的大人物。
但越是不敢挠,越是觉得痒……可谓心障矣!
旁边空着的这个蒲团,像是一个空荡荡的世界。十分的空旷,寂冷,好像总有凉风吹来,让他脊生寒意。
要不要跟陆真人打个招呼呢?
打招呼他不理怎么办?
不理也就算了,嫌烦怎么办?
快来个人坐下吧!
在雍国威风八面、被视为下一代核心的北宫恪,几番斟酌之后,终于转过头,打算跟陆真人浅聊两句。
一个踩着马靴、身穿战衣、肤色黑亮的寸发女人,占据了他的视线,在“叁贰”坐下了。
有人来了!
他和陆霜河之间的空白,终于被填补。
但北宫恪不但没能松一口气,反而脑门一紧,愈发不自在——
旁人或许认不得这位不常露面的墨贤,他这雍国的第一天骄,又怎会不认得米夷?
“尚同”会议的列席者之一,毋庸置疑的墨家核心高层!
当前这个时代的墨家战衣,基本都是在她的主导下设计完成。
更是一个“矫枉必须过正”的强势人物。
来的时候北宫恪还在想,佘涤生叛逃,墨惊羽身死,戏相宜被驱逐,戏命跟着走了……墨家若有人要来朝闻道天宫求道,会是谁人?年轻一辈,似乎没人了。似墨文钦之辈,勉强也能算天才,但还不如他呢。
他通过考核都如此艰难,险些被淘汰,墨文钦之辈是肯定过不了关的。
却是没想到,来的竟是米夷这样层次的墨家真人。
不过陆霜河都来了,米夷也就算不得什么。以姜真君如今的修为,指点她是绰绰有余。
问题在于……米夷坐在他旁边。
现今雍国和墨家的关系,可微妙得紧。
雍国以墨学为国学,因此得到墨家的支持,也在以机关术改善民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相应的,墨家在雍国的话语权亦在不断拓展。
当前雍国走的不是对外扩张,而是发展自强的路。
对于是否深度参与国家体制,墨家的态度其实并不绝对。墨家高层有“再看看”的共识,他们需要在雍国的具体发展中,来做权衡。所以他们参与雍国政治,又不参与太多。
如米夷这般的墨家顶层,一个入仕雍国的都没有。
已经接触国家体制,路只有两条。前者是道门,直接参与国家体制的创建。后者如法家,门徒入仕,圣地孤悬。
但钜城那边还在斟酌呢,不久前的治水大会,齐茂贤代表雍国,却有向道门靠拢的趋势。
雍帝韩煦似乎想学昔日庄承乾,要玩脚踩好几条船那一套。
北宫恪坐在这里,真不知米夷若是兴师问罪,他该怎么来答——因为雍廷的态度,其实也不明朗。他是没办法讲话的。
好在米夷坐下来之后,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就跟旁边的陆霜河聊了起来。
北宫恪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又把这口气提起来。
南斗殿一直在南域,钜城也长期悬停在南域,这两位真人彼此肯定是认识的。
但今天看来,不止是认识,似乎还很相熟?
至少陆霜河这样冷酷的人,也愿意花时间跟米夷聊两句。
北宫恪心中思绪万千,猛然生出一念——陆霜河有可能加入钜城吗?
这不仅对南域的局势有影响,对雍国的决策,也是极重的考量。
陆霜河这样的当世顶级真人,是必然可以证道的存在。唯一需要斟酌的,就是他证道之后,会立成何等实力的真君。
姜真君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洞真修士,以最煊赫的姿态万界证道,如此成就的真君,实力几乎可以定为新晋真君的极限——以表现而论,正面迎接燕春回,以大势逼得忘我人魔燕春回改道,连人魔之号都去掉了。说明姜真君至少能在燕春回面前逃命。
在观河台上,姜真君更是敢与应江鸿相对拔剑——剥开局势影响的话,是不是说他至少也有能接南天师一剑的把握?
北宫恪平时就很喜欢探讨天下强者的实力排序,私下里还效仿妖界猕知本,排了个榜单。故而对今日天宫在座的这些人的分量,格外认知深刻。
以姜真君为新晋真君的标杆,陆霜河大概会稍弱一些?
那也是足够拨弄天下风云的力量!
进入朝闻道天宫的人,有那么点一茬一茬来的意思。
原野一来,其它国家的人就接踵而至。
米夷但至,宗门体系的天骄就络绎不绝。
青崖书院的莫辞、暮鼓书院的季貍、仁心馆的易唐、东王谷的谢君孟、旸谷的符彦青、三分香气楼的夜阑儿、三刑宫的卓清如……
一个接着一个,渐渐驱散了论道殿的空荡。
夜阑儿当仁不让地坐在了【第伍】,也即第一排最后一个空位,
剩下的人则都坐得很随意,基本上是有空位就坐。
当然卓清如肯定是要往前挤一挤的,方便记录第一手的讯息。但她来得较晚,第一排已无空位,只能在第二排的几个空位里犹豫。
这一犹豫,就收到了剧匮的眼神示意。
“啊,剧师叔,你也在。”卓清如作惊喜状,扭扭捏捏地坐到了剧匮旁边,序为【第捌】。
“多新鲜!我还是太虚阁员呢!”剧匮冷冰冰。
“甚至于九格幻境都是他设计的。”钟玄胤在一旁幽幽地补充。
“哈哈,差点忘了!”卓清如也不知自己‘哈哈’个什么劲儿。
像所有敬畏严厉长辈的年轻人那样,她坐得浑身不自在,左顾右盼地缓解尴尬。一晃眼,便瞧着师叔旁边的钟玄胤,正以笔为刀,刻写不停。
她眼睛一亮:“钟先生!您在记录什么呢?”
钟玄胤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法家弟子对第一手消息的好奇,倒是像史家多一点。随手抬起手里的竹简,让她看一眼:“喏,很简单地信息。”
卓清如看了看,确实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很有些失望,但面上还是表现得很有兴趣:“就连我的座次也要记录呀?”
朝闻道天宫的历史意义绝对非凡,今天留下的每一个字,未来都会被反复注视。钟玄胤有这样清晰的判断,但他作为史家并不评判,只笑了笑:“纪实就是这样无趣的。”
卓清如遗憾的抿了抿唇:“可以稍作润色嘛。”
“那就不是正史了。”钟玄胤把竹简收回,拿起刀笔继续刻写,每一个进来的人,叫什么名字,坐在哪里,他都仔细记录。
看得卓清如也想写点什么——这趟天宫是来对了,刚才只是搭眼一看,就有很多值得深究的细节嘛。
朝闻道天宫大开其门,诸方齐来求道。
就连曾经和姜望大打出手的东王谷谢君孟都来了,向来不过问神陆事、近来海岛事也不管的旸谷,也来了符彦青这样一个姜望的老战友。姜真君在海上最好的朋友竹碧琼,却是没有到来。
或是钓海楼的韬隐缘故,或是竹碧琼也忙于自己的事情。
剑阁的宁霜容也来了。只不过同宗的万相剑主是横趟九格,她却认认真真地应付了考核,一路通关,故而有了次序先后。
原则上一方势力来一个求道者就够了,没有全家出动的道理。
但用司阁主的话说——万相剑主是一辈,宁霜容又是一辈,岂能混为一谈?
若不是多少有点自矜身份,司阁主恨不得亲自来——姓姜的在剑阁学少了么?你也是真君,我也是真君,当初还指教过你,学回来有什么不对。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道成矣。天地剑匣若是只藏自己的剑,如何能这样广博丰富?
天下剑术本一家,这个家叫【剑阁】。
宁霜容自己其实是又想来又不想来,颇为纠结,但司阁主一推,她也就来了。却也不往前挤,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万相剑主旁边,坐在“拾肆”。
且来问道吧!也如旧日问剑。
眼见得众人一个个落座,空位已不多,端坐于彼的姜望,便看了剧匮一眼。
眼神里的问题非常清晰——还有人来吗?
此时此刻,绝大部分考者已经被淘汰,剩下的人里又基本在九格幻境中困顿不前。倒是有几个稳扎稳打的,有机会通关,但时间也不太够用了——
剧匮设计的九格更重于天赋而非实力,不同境界的考核是不一样的,基本都要逼出考者的极限来,时间也是重要的考题。
倒不是说现世天才如此之少,能够通过九格的就这么多人。主要是人才都往大国大宗集中,而天下诸方势力,来了一个就不太会来第二个。
像王夷吾和计昭南同时到来,属于情况特殊。王夷吾的道路,注定他在推开洞真之门前,要来一见姜望。
至于万相剑主和宁霜容——司阁主也挺特殊的。
剧匮严肃地又巡察了一遍“神临九格”,很确定地给了姜望一个否定的眼神。
但这个眼神刚给出来,天宫大门就悄然推开,十分地不给剧匮面子——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身穿锦服、长得精致贵气的小男孩,他板板正正地站在那里。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殿中之人。
严肃如剧匮,一时目有惊色。
因为神临境以下层次的九格幻境,他还没来得及调整难度。
也就是说,此刻走进朝闻道天宫的这个孩童,是通关了太虚阁员同境标准的考核而来。
他迅速调取了这个小男孩的幻境记录,发现整个考核过程里,竟然没有一次犯错,且推进得非常之快,无论面对何等难题,几乎不作思考——重玄遵级别的表现。
毋庸置疑的天骄之选,绝世之姿!
整个朝闻道天宫,各种各样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小男孩身上。
他有些羞涩赧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但又想到什么,勇敢地站定了。他勇敢地与殿中诸位前辈对视,视线一转,便瞧见了姜望,小脸上的期待、陌生、紧张,顿时化作惊喜。灿烂地笑着,使劲招手:“姜叔!”
天人法相情绪极淡,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心中隐有猜测,但不很确定,毕竟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你是……”
“我是玄镜啊,姜叔!”小男孩活泼明朗,大方得体,十分的招人喜欢:“您不记得了么?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
“噢!”他又笑道:“今至天宫,所为求道也,不该攀亲戚。”
说着,他微微躬身,双手一拱,小大人似的行了一礼:“先生!”
看着这个明朗可爱的小天才,有那么一瞬间,已至而立之年的姜望,心中生起一纵即逝的恍惚。
疏朗明俊、天资卓异的鲍伯昭,不清不楚死在了齐夏战场。
天赋不输其兄、狠辣远胜的鲍仲清,不明不白地死在张临川之祸。
而鲍仲清的儿子,今年八岁半的鲍玄镜,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长大了。
他竟有如此天赋。
旧时才俊不复闻,一代新人换旧人!
八岁半的鲍玄镜,已经走进了朝闻道天宫。
我八岁半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姜望问自己。
那时候也已经在求道的路上了。
已经定下目标,要往前走,要超越平凡的生活,走一条非凡的道路。
要走进纵剑青冥的修行世界,问凤溪河畔的那一推,是否应该。
但不曾像鲍玄镜一般走得这样远,那时候也没有朝闻道天宫,没有太虚玄章,更不会存在太虚公学。
那时候太虚幻境已经搭建了,正在整个天下的范围里铺开,但自己还远没有资格触碰。
那一年那个名为姜望的小男孩,还在为考上枫林城道院外门而努力着,还需要努力好几年——那已经是一个小镇药商之子,所能接触到的最广阔的仙路了。
这座恢弘的朝闻道天宫,起源于多么狭窄的开始啊。
姜望此刻见到的是一个决然不同于自己的绝世天骄,但他看到的,只是另一场求道路的开始。
他替朔方伯感到高兴。
小小的鲍玄镜,明朗可爱,聪颖有礼,在门口躬身。
威严高上的天人法相,坐在最上首的蒲团,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容:“不必称先生,今日我与诸君对坐论道,称道友即可!”
“太好了!我是姜先生的小道友!”鲍玄镜眉开眼笑,十分快乐:“回去母亲一定为我骄傲,爷爷也能高兴得多喝一杯酒!”
殿中多有笑意。
人类幼崽的快乐太丰饶,太有感染力了!
天人法相也难得地和缓:“小道友,请入座。”
“你是鲍仲清的孩子?”王夷吾有些惊讶地问。
说起来,自当年被逐出临淄,他就极少回齐都了,哪怕后来禁令解除。就算偶然回去,也无非是找重玄遵玩耍,抑或径回镇国大元帅府。却是没什么机会与鲍玄镜见面的。
但这几年都在传的“小冠军”、“小风华”,他还是有所耳闻——
他本不以为然。齐国的“小风华”也太多了!
哪年不得出现十个八个?真正能走到后面,一路风华到大的,却是没有第二个。
天生道脉固然罕见,且越来越罕见。
但了不起的从来不是天生道脉,而是重玄遵!
今日一见,鲍玄镜都能轻轻松松地闯过九格幻境,走进朝闻道天宫,还真有那么几分幼年重玄遵的样子!
不过重玄遵小时候可骄傲多了,寡言少语的,一开口就直指关键。却不似鲍玄镜这般活泼、话密。
“您说的正是家父!鲍氏嫡脉,讳名仲清。”鲍玄镜对王夷吾一礼,很是乖巧:“夷吾伯伯好,您在妖界的英姿,我都听爷爷讲起,心中十分敬佩您。骑军冲阵,千里奔袭,斩将夺旗,势不可挡——将门之子当如是!”
提及亡父他并不悲伤,而是十分骄傲。
因为他的父亲,是为了保护人族英雄姜望、对抗邪教恶徒而死。死得光荣,死得有重量。
夸赞起王夷吾更是有模有样,绝不敷衍,显然说的是心里话。
这小子实在有趣,不苟言笑的王夷吾也来了兴趣,挑了挑眉:“你认得我?”
“骑战无双的王夷吾王大将军,谁人不识!”
鲍玄镜背台本般的激昂了一句,又吐了吐舌头,老实地道:“其实我是猜出来的。冠军侯坐在您旁边呢,我一猜就知道是您。”
他又连连摆手:“不好意思,说错话,是前冠军侯。”
前武安侯和前冠军侯的画像,现在仍被许多齐人贴在家中,以为镇邪祈福之用。齐人认得这两个,是非常正常的。
“是嘛。”王夷吾不置可否。
鲍玄镜只好继续坦白:“那我说实话了吧,我之所以猜到是您,因为您的脸型很特别——”
他张开小手,一上一下,使劲地分开了。
“哈哈哈哈哈——”坐在前排第一位的披甲男子,欢乐地大笑起来。
重玄遵亦笑。
朝闻道天宫里,弥漫着快活的笑声。
王夷吾摊了摊手,语气颇为无奈:“好吧。”
鲍玄镜双手并拢,大幅度躬身,态度相当之诚恳:“多有冒犯,请您恕罪!”
“诶,起身——快起。”王夷吾随手将他抬起,忍不住笑道:“如此天真,能冒犯到我什么?”
无怪乎朔方伯对这孩子这般紧张,天赋又绝佳,又乖巧懂事、明朗可爱,哪个长辈能不疼爱呢?
鲍氏大兴矣!
本章6k+,其中2k是补上次黄山大会请的假(1/2)
第三十五章 世上已无龙宫宴,何及天宫坐客多
都说王夷吾严格冷酷,不近人情,现在竟还笑呢。
小孩真好,百般无害。
鲍玄镜直起身来,谢过王大将军的雅量,又对重玄遵行礼,对计昭南行礼:“鲍家小子,见过重玄阁员,见过计将军!爷爷说,出门外在,勿辱国声,玄镜年纪小,不很懂事,肯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诸位长辈可要多多关照呀!”
童声清脆,如鸣环佩,听来是种享受。
他又抱拳,极有模样地拱手一圈:“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位叔叔、各位姨姨,爷爷、前辈,在下就不一一行礼,以后咱们会认识的!”
朝气蓬勃!幼有大志!
这可不就是史书上应运而生、万载难逢的主角人物吗?
钟玄胤极爱英雄诗,忍不住道:“鲍玄镜小道友,尔欲何座?”
鲍玄镜又开始那种背课文的语气,一本正经地道:“爷爷说,男儿当有远志,永争上游。我从也。”
他握紧小拳头,穿过坐着的人群,认认真真地往前走,看得出来有些紧张,但还是很勇敢地走到了前面,第一排已坐满,他坐在了第二排的第一个位置。
坐在第一排的披甲覆面怪人,回头看他一眼,很一副过来人的口气:“爷爷说,爷爷说,一口一个爷爷说。小子,我看你也有些天赋,不输我当年,怎么是个爷宝孩儿?”
鲍玄镜极认真地道:“我是娘宝,爷爷说的话我要听,娘亲说的话,我更要听哩!”
当成年人的揶揄取笑,被小孩子认真对待,堂堂真人,竟不知怎么继续。
这小屁墩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当年叫某人一声太奶宝,可是被追了七条街。
娘希匹的,那会儿还多小呢!体力真够好的!
“也好,也好。”披甲怪人隔着面甲,抚了抚须,假装自己是个胡子很长的智者形象。
小玄镜歪头看着他:“叔叔,你怎么不以真面目示人?”
披甲怪人道:“我有一颗纯粹的求道之心,只想以普通人的身份和你们相处。”
多大的脸才能在顶级天骄云集的朝闻道天宫,说什么“普通人的身份”啊。
小玄镜肃然起敬,又问道:“不普通叔叔,您小时候不听长辈的话么?”
披甲人昂起甲面:“某素有主见。”
小玄镜‘噢’了一声,又问:“主见叔叔,你怎么憋着嗓子说话呀?”
披甲人不愉快了:“乱讲,这就是我本来声音,不自然吗?”
“听着像鸭子。”鲍玄镜实话实说。
“这是上课求道的地儿,不是聊天的地方。安静点。”披甲人转过头去,不聊了。这小屁墩一点不可爱。若是换个地方遇见了,定要狠狠打屁股。
齐国鲍家鲍玄镜,今年八岁半,爷记下了。
鲍玄镜并不是唯一一个走进朝闻道天宫的孩童,或者说,他虽然已经完全地适应了现世,开始展现天赋,但绝不会展现这个世界上还不曾出现过的天赋。
打破常识,是要迎接猜疑的。
尽管他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够看穿他的来历,但也需要一段不那么受关注的时光,来肆无忌惮地生长。
他在漫长的时间里落子,最终赢得这具现世道胎,十月生长,降生于世,已是完完全全的被现世意志承认的人族。无论怎么追溯,都没有问题。从命格到肉身到魂魄,谁来查都是一样。
刚刚降生的那段时间,还因为童身难以容受超脱见识,而影响身魂状态,不很稳定,有时候甚至不太能控制情绪,常常思考一会儿就要沉眠,以至于常有断子,这是他很多布局都只摆个开头在那里的原因——有个开头就够了,待得逐步成长,自然可以慢条斯理地拾起。
那段时间他极力避免和衍道强者碰面,也会主动避让过分聪明的人,比如博望侯重玄胜。
但八年半走过来,他已经彻底适应新的身体,真正开始属于鲍玄镜的人生。
不夸张地说,他现在走到紫极殿去都可以。
因为他真的是一个人。
也真正是鲍家子弟,齐国临淄人士。
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手段,一直追溯到源海,他也没有任何问题。
唯一有可能产生问题的,是他的行为——他的所作所为,会不会超出“鲍玄镜”这个身份。
他这一次非常谨慎,埋了很久的线都不去收,力求让一切都自然。自然地欢笑,自然地发生。
因为他已不能输。
幽冥神祇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至少是与幽冥大世界同寿。短暂的失利放在漫长的生命里,其实是必要的落子。
现在则不同,他已将所有的可能性,赌在了这一生。
他已经做好准备。
他甚至敢陛见齐天子,敢任由齐国文武百官审视,当然也不怕来朝闻道天宫。
如果说重玄遵是当代人族天赋的顶点,那他也只会在这个层次。
此外就是一个八岁半的贵公子,应有的教养。
第二个走进朝闻道天宫的少年,年龄就要稍大一些。
穿一领武装到极致的甲衣,内衬锦棉,外罩黑袍。腋下夹着一顶枪盔,腰间仗刀,背后负弓,箭囊挂在垂手可及的大腿右侧,左边的绑腿上还挂着一支棱状的短刺——这小子十八般武艺,应都熟稔。
五官稚嫩,却能见悍气。
倒是懂礼貌的,警惕地巡视一圈:“请问——随便坐吗?”
“当然,这里不以实力或身份排序,只讲先来后到,有空位就坐,想坐哪里坐哪里。”天人法相看着他:“这位小道友,尚不知你名姓,岁月几何?”
甲衣少年挺冷峻:“宫维章,今年十二。”
原来这位就是宫希晏的私生子!
谢哀定定地看了这少年一眼,和那位弘吾都督长得倒是不太相同,气质尤其迥异。
黎国肯定是场上最关心荆国天骄的国家,哪怕荆国已经全力备战神霄,与黎国有了和平的默契——神霄之后呢?
三生兰因花的“现在花”,生出了一个绝巅宁道汝。
这段寄身的经历对谢哀来说不算美妙,但怎么说呢——回首波劫,也算风光。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切实获得了一位绝巅强者掌控道躯的经历,真切感受了绝巅强者的感受。
这具身体的潜能,也因为三生兰因花的绽放,而开放到最璀璨的姿态。
神临一蹴而就,洞真亦在眼前。
只是有些时候,谢哀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或者说,她总是下意识地用宁道汝所化的那位“冬皇”的方式,去思考谢哀所经历的人生。而忘了真正的谢哀,会怎样思考这些。
这种根植于“本我”、被三生兰因花种下的困惑,是她迈向洞真最艰难的一道关卡,也让她时刻有一种易碎的惘思。
十二岁的宫维章,让她下意识地对比雪国那位倾国之力养出来的少年天骄。
国家确实是全方位的强大了,一如师尊所期望的那样。
但她常常觉得陌生。那种感觉难以描述,就像是一个孤独地回到了某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
“黎”字当然是更大气的,但她总是会说成雪国。
已然神而明之,为何心如漂萍?
谢哀看宫维章的时候,黄舍利在看谢哀。美人之哀,我见犹怜。她喜欢美丽的事物,美丽易逝而知时间之贵重。过往不可追,方逆旅也。谢哀这种有破碎感的美人,是尤其吸引她的。
当目光从谢哀脸上挪开,落在宫维章脸上,欣赏就变成了审视。
说起来,她也还是第一次看到宫维章。
宫希晏把自己的私生子隐藏得很好,以至于荆国的顶级贵族,也都晚于应江鸿知道。
这俩父子的面相就很不一样,宫希晏过柔了些,宫维章又太“悍”。真要归了府,恐家宅难宁。
简单来说……荆国长公主眼里容不得沙子,宫维章不像能受得了委屈的,宫希晏又未见得护得住。
宫希晏有个私生子的消息,在治水大会上被应江鸿挑破,而为天下知。
这等消息比什么传得都快,人们可能不知道镇河真君在台上说了什么,但基本都听过弘吾都督是如何风流。
荆国人普遍反应平淡,并不会觉得宫希晏有什么问题,最多也就是说——景国人找私生子的经验很丰富嘛!
当然,那位“平生爱斩刀”的折月公主,私下里是怎样反应,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宫希晏自那以后还没上过朝,没去弘吾军营地,没人见过他。也没人敢去府上见。
都不晓得还有几口气,还有没有气。
天子也是若无此事,好像弘吾军没了实际掌军的副督也不紧要——他哪好意思说什么啊,毕竟他一直帮宫希晏瞒着自己的亲妹妹。
以折月公主的性格,没有去大闹皇宫、扯皇帝的袍子,说明是真的气狠了。
不过宫维章今日来朝闻道天宫,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天子的意思呢?
无论前者后者,都很有意思。
出国在外,黄舍利当然要罩着国人,连美人都可以暂放一边:“维章!叫姐姐!”
她得先把称呼定了,免得跟鲍玄镜那个破小孩似的,上来就“姨姨”。
怎的不叫“奶奶”?
姑奶奶也算奶奶!
宫维章大概没想过跟谁打招呼,愣了一下,倒也干脆:“黄姐!”
这称呼怎么这么别扭?
黄舍利本想很有大姐头风范地安排一下,但想了想,这是姜真君的场子,不好喧宾夺主,又摆摆手:“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宫维章也不知道怕的,点了一下头,径而往前,坐了第二排的最后一个空位,恰在钟玄胤和计昭南中间。
“宫小弟,聊聊你的经历呗?这些年都在哪儿历练,藏得够好的,我竟也不知。”钟玄胤对新一代的绝世天骄很有兴趣,跟鲍玄镜聊过,又跟宫维章聊。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宫维章已经十二岁了,锋芒是藏不住的。就算没有应江鸿那一句,他也差不多就要显名。
钟玄胤是纯纯地套近乎。将来要是编个什么天骄传之类的,他还可以不着痕迹地写上一句——“钟公睹其长成也。”
宫维章看了旁边的老书生一眼,只问:“怎么称呼?”
钟玄胤自信一笑:“免贵姓钟,名玄胤。”
太虚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强有力地影响着人道洪流!古往今来,无论何等组织,都不及此阁名望。随着太虚幻境的发展,太虚公学的建设,往后只会越来越有分量。说是大势已成,也不为过。他钟玄胤虽然向来低调,这名字也能说得上响彻神陆。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天才少年的崇拜了。
但宫维章已经转回头去,正正地看着前方,只道:“钟先生,我是来上课的。不是来闲聊。”
剧匮面无表情地看了钟玄胤一眼。
钟玄胤若无其事地在竹简上刻写——宫维章,寡言。
严格来说,剧匮所设计的九格考核,难度也并非不合理——按照现在的设想,以太虚公学为基础,朝闻道天宫只作为高等学府的话。那么只让真正的强者进来,只对绝世天骄破格,也是应然之事。
现阶段以姜望、斗昭、重玄遵他们这些人为标准,在神临层次可能没什么人,在低品层次却是有机会的。
同代的可能都被他们压过一头,下一代总有新人出来。
在鲍玄镜、宫维章之后,又来了一些年纪小的天才。
其中有两个最让姜望惊喜,一个来自卫国,名为卢野,今年十四岁。已修至武道十三重天,相当于道元体系的腾龙境,等到轰破十五重天,便等同内府境。
他坐在仁心馆易唐身后的位置,蒲团编序为“贰柒”。
卫地讲学之风极盛,人才辈出。曾有薛规、卫幸论道,那可是中古时代的盛事。那时候天京城还不存在,万妖之门外只有密密麻麻的人族大军,和堆砌得数不尽的杀阵。
理衡城可谓久经岁月,历遍风雨。
无怪乎卫人向来心高,梅行矩那样的传奇人物,的确有其诞生的土壤。以理衡为度建立起来的卫国,也一度盛极一时。
这样的卫国,辉煌过,雄心万丈过,敢以重镇曰“野王”,意在染指中域霸权。
但很快就破碎。
现今的卫国虽然还没有被扫进历史,但在景国针对性的压制下,也基本不存在什么国家力量,是中央之域里微不足道的声音,也是大争之世里弹指即灰的存在。
卢野这般少年,自然也得不到什么支持,哪怕举卫国之力,都不能给予他什么。相较于那些名门子弟、大国天骄,正是有资质而无路的求道者,也是朝闻道天宫建立的初衷所在。
他的出现,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他若能在朝闻道天宫里有所得,则说明“使天下人有路可行”的愿景,并非空中楼阁,而是确有基础,确实迈开了步子。
在这样的基础上,太虚阁也会更有力量去推动太虚公学。
第二个少年来自越国,是十五岁的龚天涯。
其人为已故越相龚知良的亲侄。
在文景琇身死、文氏失权、越国改制,所有世家都被革去,龚知良也死得彻底的情况下,他本可以跳出那滩浑水,留在暮鼓书院。
今天在朝闻道天宫,他也是坐在季貍身后,坐在编号“贰陆”的蒲团上,跟季貍小声聊得很多,甚至跟雪探花也非常亲近——可见他在暮鼓书院是能过得很好的。
但他却毅然决然回到了越国——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也才十三岁。
或许真是宝剑锋从磨砺出。失去了爱他护他的伯父,失去强大家族的支持,在无数英雄都失败、新政也不知能走到哪一步的越国,他反倒飞速成长。
是这些少年里修为最高的一个。今年十五,已然叩开内府,摘下神通。
道历三九零九年,左光烈在黄河之会内府场摘魁的时候,也是这个年龄。
剩下的少年天骄,则都来自大国。
他们分别是景国十五岁的于羡鱼、楚国十二岁的诸葛祚、牧国十一岁的孛儿只斤·伏颜赐、秦国十岁的范拯、黎国十一岁的尔朱贺、魏国十四岁的骆缘。
自此,朝闻道天宫三十六座皆满,却是不再进人,除非有人中途离开。
既见此情此景,环顾一众绝顶人物,记史者钟玄胤,不免慨然。
自长河龙君死后,龙宫宴已为陈迹,不会再开,天骄齐聚的盛事难再有。
姜望提出朝闻道天宫构想时,他便知恢弘,料到求道者当如云涌,但也还是低估了姜望这个名字的吸引力。
今日之朝闻道天宫,是何等辉煌盛景。
世上已无龙宫宴,何及天宫坐客多!
附钟玄胤所刻写的朝闻道天宫座次,第一手史料——
第壹,钟离炎
第贰,玉真
第叁,黄舍利
第肆,秦至臻
第伍,夜阑儿
第陆,原野
第柒,鲍玄镜
第捌,卓清如·
第玖,剧匮
第拾,钟玄胤
拾壹,宫维章
拾贰,计昭南
拾叁,万相剑主
拾肆,宁霜容
拾伍,谢哀·
拾陆,燕少飞·
拾柒,盛雪怀·
拾捌,辰巳午·
拾玖,莫辞·
贰拾,季貍·
贰壹,易唐·
贰贰,谢君孟·
贰叁,符彦青·
贰肆,于羡鱼·
贰伍,诸葛祚·
贰陆,龚天涯·
贰柒,卢野·
贰捌,范拯·
贰玖,孛儿只斤·伏颜赐·
叁拾,尔朱贺·
叁壹,北宫恪
叁贰,米夷
叁叁,陆霜河
叁肆,骆缘·
叁伍,王夷吾
叁陆,重玄遵
第三十六章 岁月如流不少年
就像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深刻影响现世风云。
道历三九三零年的朝闻道天宫开启,也基本体现现世格局。未来二十五年的现世舞台,这些人必然闪耀在其间。
不说他们即是这二十五年里所有闪耀的星辰,但璀璨星河里,一定有他们的光彩。
朝闻道天宫的大门,随着骆缘的落座而关闭。
这位大将军吴询亲传的弟子,魏国大兴武道所孕育出来的天才,生得很是文静秀气,同卫国那个野性剽悍的卢野,是风格截然不同的两种武者。
姜望看到他们,几乎看到两条清晰的道路。
小小年纪就能够体现如此强烈的自我,完全可以预见到非凡的人生,实在令人艳羡。
能够知其道而行其道是幸福的,多少人一生到死都浑噩。
在这朝闻道天宫,姜望要传道天下,也要一见天下之道。
今日论道殿座次已满,或许还有能与鲍玄镜、宫维章他们相较的少年天才,抑或有别的强者想来叩门,这论道殿却不会再放人进来。
姜望最要好的那些亲友,如重玄胜、左光殊等,基本都没有来朝闻道天宫。因为他们若想向姜望请教,根本也不必专门挑时间。
今日之姜真君,曾换着花样向重玄胜、向晏抚他们请教的时候,也不曾挑时候呢,有问题就赶紧问。
喝醉了?醒醒酒赶紧答疑,这个修行问题不搞清楚,大家都别睡。
什么?要死了?死之前能不能先讲一讲,齐国修行者常说的“道元近性”是什么意思,怎样才能更精微地掌控道元?
哪怕是左光殊那样的小老弟,姜真君也不曾放过,常常就是飞鹤一信——“在?来?”
左光殊逢邀必至。
一场场酣畅淋漓的暴揍,换来的是左小公爷一身所学的毫无保留。
姜望这一路走来,学于天下。
涓滴意念终汇海,方有天海镇长河。
此刻他独坐上首,独自面对这三十六位绝顶人物,一时间颇多感触。
上一次在类似的环境里求道,还是在稷下学宫。再往前,就是枫林城道院了……
人生就是不断地相聚又别离。
今天在座的十个少年天骄,性情各异,风姿不同,尤其地令他感怀。
他曾经也是年少成名,仓促地走到高峰又到谷底,十九岁黄河登顶,十九岁天下污魔。
一转眼就到了而立之年,是会被小孩子叫作“叔叔”而非“哥哥”的年龄。
长河之水浪逐东,岁月如流不少年。
或许有朝一日,他姜望也是历史的尘烟!
如何面对那一日呢?
人这一生不一定要留下点什么,但若有一天不得不离开,至少回首过往,不要有太多的遗憾吧?
愿遗憾不要再有。
愿世间少些遗憾。
天人法相微微抬头,金银双眸一霎如漾天光。
朝闻道天宫立时静了,无论正在小声说些什么、甚或传音交流、神念交流,全都停止。
所有人都目视前方——
无论你承认或者不承认,那是当今这个时代,最高的山。
无论你想看或者不想看,你都必须要看到他。
尤其这些年少的天才们,或许他们现在还不太能够理解姜望这个名字的分量,知其重不知所以重。但越往后走他们就越会明白,为什么如陆霜河这样的绝顶真人、剑痴这样剑外无物者,都来朝此天宫。
在超凡的长旅向前跋涉,他们会看到——沿路都是姜望的界碑。
一路清晰的脚印,一步步刻写的记录,直到真正的绝巅。
他们所必然要攀登的路,有人留下了真正的极限。有的名字就是极限本身。
“诸君自行其路,都是人间骄才。”姜望淡然地开口:“我虽坐道于此,于诸君其实无道可传。无非剖心于此,祈为君知。论而相述,以证兹言——诸君但有所问,姜某言无不尽。”
天宫论道就这样开始了。
历史性的时刻,往往只开始于一个平静的瞬间。
“我有一问!”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已经等了许久,早就按捺不得,当即举手发声。
天人法相看向他:“道友请言。”
“我的问题比较玄妙复杂,不太好问,就举个具体场景里的例子吧,方便大家理解。仁者能见其智,智者能见其道也。”披甲怪人给自己垫了几句,才道:“众所周知,楚国斗昭,还算能打,若要胜之殴之,该从哪个方面下手?”
诚如姜望早先所言,他的问题可能是很多人都想要的答案。
毕竟斗昭嚣张不是一天两天了。
披甲人大概觉得还不够具体,又补充道:“再举个例子,比如说使重剑,如何破他天骁?我当然是有自己的想法,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场下众人表情各异,天人法相毫无波澜,只道:“斗阁员斗战无双,同等实力下无人可以稳胜于他。”
“那么肯定吗?”披甲怪人不太信:“当真无人?”
天人法相道:“我都不能。”
这话说得平淡,但实在自信。
我若不能,则天下无人能。
披甲怪人道:“也许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出手。”
天人法相无视了他的自我膨胀,只道:“要赢斗昭,只有一个办法,比他强。你若要赢过现在的他,轰破二十七重天就可以。”
“二十七重天?”披甲人好像没有太听懂:“哦!你是说衍道吧?我也快了!”
武道开拓,大昌其道,现在正是武夫的绝好时候。
新路轰开,一任驰骋。武界之中,大片空白,任人涂抹。
王骜拳散功德益天下武夫,果见其功。
就像今日来朝闻道天宫的十个天资绝顶的年轻人,其中就有卢野和骆缘两个武道修士。须知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上,一个走进决赛圈的武夫都没有。
这厮乘势而起,登顶武道,也不是没可能——但不会有他吹嘘的这么快。
天人法相道:“但我觉得你不会比他快。”
披甲人一怒起身!
天人法相随意一翻掌,他便坐下了。坐得板板正正。
披甲人输过没服过,气冲冲地还要说话。
“问过了就等下一轮。”天道法相可不似本尊那样温柔,禁了他的声音,漠然道:“下一个。”
“我今入宫求道,是带着问题过来。”坐在最后排的王夷吾,直接站起身来。
他身量极高,这一起身,像一杆标枪扎在彼处,锐意冲霄!
而言语也十分直接:“昔日临淄城内,两败于姜真君,碎我无敌大梦。这些年来无日不思,问自己败在何处。惜乎姜真君一骑绝尘,夷吾终不能及——如今我只想知道,现在的我,距离姜真君当初的神临极限之境,究竟有多远?”
殿中无声响。
这并不是王夷吾一个人的问题。
超凡世界无边广阔,但修行之路,有时偏狭。
比如姜望走无敌之路,以力证道。自他之后,楼约不得不改路。
最过分的是——他最后并不以此成道。
可以他全面超越向凤岐,在景国高穹碾压楼约,硬接李一一剑的无敌姿态,这条路谁还能走?
王夷吾算好的,内府境就知道此路不通。
楼约是想尽一切办法拔升自我,已经在洞真之巅磨了多年,才见奇峰突起,方知脚下之山非最高!可眼前所见那山,眼看着是迈不过去了……
他甚至私下跟人说,在当今这个时代,不可能有人迈过去。
以楼约的身份地位,说出这样的话,份量不是一般的重。
当代神临修士里,呼声较大的神临第一是阖天屈舜华,但她相对于其他竞争者,并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
王夷吾也是有资格争名神临第一的强者,在妖界转战万里后,尤其呼声烈。他今日来问过去的神临第一,自也是心气的体现。
这位大齐军神的关门弟子,用一场兵书教材般的骑战,算是打出了自己的名号。
却也还是如当初刚刚输给姜望时那样,并不急求轻进,仍是要稳扎稳打,一步一前。
都说姜梦熊的军略只传给了陈泽青,至少王夷吾的这份人生定力,也足能称为战场名将的表现。
他暂且难望姜镇河项背,却也可以挑战姜望在修行历史的留痕。
这是他已经可以洞真,却还停留的原因。
他输的,他要赢回来,也许那条路已经非常渺茫,甚至遥不可及。
天人法相看着这样的王夷吾,只道:“路有多远,是问不出来的,只能走出来。你若想知道答案,不妨接我一剑。”
王夷吾缓缓握住拳头,确认自己的神、意、势,一步步拔升至巅峰,才道:“固所愿也!”
姜望以法相坐镇朝闻道天宫,本就做好了迎接诸方切磋的准备,论剑又何尝不是论道。
言辞有时候没有拳脚说得直接,不如刀剑言得深刻。
当下并指竖于身前,淡声道:“我为洞真。”
这剑指自鼻尖而上,轻轻一抹,点在眉心的日月天印,晦隐其光:“我为神临。”
众所周知,洞真修士元神出窍炼合小世界,以此成就法身,是登顶过程里至为关键的一步。
姜望在洞真之境有三个小世界,都是生机勃勃、潜能无尽的小世界,比不得楼约的三十三天那么多,但这三个小世界的灵性,绝对不输楼约多年的积累。
然而他的第一具法身,却不是炼合真源火界、见闻仙域、阎浮剑狱里的任何一个而成就。
姜望证道的最后一步,是以“万界归真,诸相证我”,以现世天道、妖天、魔天、修罗天、沧海天、幽冥天,如此诸界之力,炼合真我之相,这样成就的第一具法身。是为【真我身】。
这具法身是能够代他行走于世,体现他的真君权柄的。
前不久在无上法术【红尘劫】的帮助下,他又炼成了积累最丰的【魔猿身】,这也是具备真君之力的。
其余法相就还只是法相。
但姜望的法相和其他人的法相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每一具法相,都是证就天人而又挣脱,兼具天道无情和极情极欲,被天道之力与红尘劫火一并熔炼。
直观地表现在……这具天人法相立在此处,哪怕不借助本尊的力量,只以法相本身,仍可说自己是当代洞真第一!
所以天人法相说“我为洞真”
当然,以一位真君的手段来称名洞真,确实没什么可骄傲的。
天人法相就这样压下了自己的修为,让自己跌落至神临,与王夷吾同境,给予王夷吾正面冲锋的机会,让王夷吾尽情阐述其道途。
而后眸光一抬,与王夷吾对视于空中。
视线就此有了真实的锐利,仿佛剖开了沉晦的光阴——那些不为人知的日子里,求道者是如何默默跋涉,苦心耕耘。
这一霎电光火石,神意之中有无限澎湃的交锋。
诸方皆噤声,看不到战斗的过程,只能够等待结果——
终于。
天人法相垂下了眼眸,淡声道:“不算太远。”
不算太远?
淡淡的疑问,跳跃在诸葛祚心中,他少小机敏,在章华台行走,知天下大势,深刻了解那些显名之辈,所以非常清楚这句话的份量。而他扭头看去——
轰!
王夷吾仰面而倒。
在他的后脊真正触及地面之前,一只手横拦过来——重玄遵将他托住了。
这位前冠军侯的表情十分淡然,大概早就知道结果。但一直到王夷吾倒下的最后一刻,也不替他认输。
正如他知道结果,却也在此等候。
这时候略略一探,确定王夷吾并无大碍,便将其托起,顺手扛在肩上,飘飘而去。
好个朝闻道天宫。
王夷吾“了却旧意见道矣”,而他一直在道中。
计昭南欲言又止。
天宫大门再次合拢,三十六人变成了三十四人。正如漫漫求道长旅,总有人来去。
姜望说“不算太远”,并不是照顾王夷吾颜面的话语,
他在神临境本就没有建立起碾压性的优势,那时候所创造的边荒碑刻记录,也并非牢不可破——斗昭当初如果运气好点,或许当时也就超过了。
就像当初他虽在内府摘魁,秦至臻其实有很大的机会赢他。
目前唯有在洞真境,他是剑划鸿沟。用一次次斩破自我的疯狂突破,与当世所有真人,都拉开了不可逾越的的差距。
王夷吾是真的已经十分接近他在神临境创造的记录了。
姜望完全相信,再给王夷吾一些时间,其人必然能够抵至极境,突破那时候的神临记录。但王夷吾若是在洞真之后仍以他为必须战胜的目标,那就要体会漫长的苦旅。
可不只是现在这么一点远。
当然,有重玄遵在,想来不至于此。
计昭南、陈泽青,乃至于军神,更不是吃干饭的——有师承的好处就在这里了。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下一位。”天人法相波澜不惊。
原野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祭袍轻轻卷动,悠然道:“姜真君,幸见于此!一别经年,我还在原地,您已登绝巅。昔日和国细雨,滴漏至如今。漫长年月,好大一梦。我今来天宫求道,正是要见十三证之天人,横渡天海之绝巅。想问你——”
他抬起眼睛,看着姜望:“是否有仙?”
第三十七章 是否有仙
原野的问题一出来,于羡鱼便愣在当场。
无他,盖因前不久她认了一个师父一一斗厄军现任统帅,玳山王姬景禄。
而在这次来天宫之前,师父特意跟她强调,让她问“天道深海潜游者”一个问题一一天海深处,是否有真仙?
身为于阙嫡女,仙宫时代破灭的历史,她当然也读过。身在中央帝国,所见渊如深海,她更知道一个隐约的传说一
传说当年仙宫时代破灭时,除了九大仙宫各以隐秘之线牵系传承。仙人们还以无尚仙术,把一批最渊博和最有潜力的仙人凝为仙种,使之跳出时代崩溃的劫难,跃飞九天之上,谓之曰“飞升”。
这些真仙会跳出最后的大劫,在“天上”修行,将于最辉煌的时代降临,重新主导时代。
但道门所说的三十六重天,无论哪一重,都没有仙人的痕迹。
若要将这个传说具体实现,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落脚点一一天海深处。
如果说真的还有仙人存在,他们只能藏在那。
今年十五岁的于羡鱼,堪堪道脉腾龙,尚在内府门外。
生得五官恬淡,性子却极要强。
在姬景禄收她为徒、送她有怀剑的那一天,她就直接将腾龙道脉按回通天宫,弃道修武!
虽然姬景禄一早就跟她说,不用她换道。道元修行,他也能教。
她只说一一“师尊乃武道绝巅,我欲承师尊衣钵,只可以气血继之。”
姬景禄遂不言。
一位武道宗师的毕生所学,自然只能是在武道上。
他收于羡鱼为弟子,一是维护于家,替于阙周全身后事;二是继于阙之名,彻底掌控斗厄军;三是替天子稍作弥补。
至于收徒本身,倒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于羡鱼非常清醒。
她既然要拜师,那就要学到姬景禄的真功夫,而不仅仅是借一张虎皮一一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万般靠不住,只有自己的拳头是真的。
在父亲死后,她尤其懂得这个道理。
而还有一层更深的思考天子任姬景禄为斗厄统帅,又那费心为姬景禄掌军改制铺路,武道必然在天子的宏图举足轻重。
父亲活着的时候常说,走对路比什都重要。
毋庸置疑,在景国若只有一条路是正确的,那就是天子剑指的那条路。
所以于羡鱼毫不犹豫弃道修武,从头再来。
之所以现在尚不体现武夫的状态,还是道修的周天境,是因为姬景禄还在帮她打武夫的基础。
等到万般具备,她就会轰破周天、击碎道旋,还道元于体魄,炼气血于身魂。
到底是因为什,姬景禄竟然会和原野关心同一个问题呢?
姬景禄生在中央帝国,且位高权重,无论什问题,都可以找到合适的强者去问,不需要去问姜望。
唯独一点,就是原野已经说出来的一一十三证天人,横渡天海之绝巅。此亘古唯一的成就,让姜望或许拥有亘古唯一的视野。
去年的治水大会,尤其能够体现姜望在天道深海的统治力。
那这个问题,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姜望的回答,又将有怎样重要的讯息!
于羡鱼屏住了呼吸,认真地看着那尊天人法相。她感觉自己即将触及深刻的隐秘。因为她知道,姬景禄让她问的那个问题,不会是姬景禄自己要问的问题。
为什这样一个问题,还要绕个圈子来问?
是谁要问,又是要瞒着谁?
现在原野代为开口,真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天人法相定坐于彼。
在原野的问题出口时,他明显地感觉到,那一瞬间落在身上的诸多视线,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
王长吉告诉他“目光是有重量的”,这句话他一直记得。他也一直量。
一路修行到如今,目光的重量他已悉知,甚而更近一步,在掌握红尘劫之后,目光的情绪他也尽在把握!
虽不能如观衍大师他心通那般,尽知其所想。但别人看他一眼他就能知这人彼刻心绪如何,是憎是恨是厌在战斗之中,这将是绝妙的战机把握方式。
原野的问题并不简单,若只是单纯地问“是否有仙”,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修行者,都能够做出回答。
要如何定义“仙”呢?
从来说仙,都是“山上人”,飞出红尘外,有别于人间庸碌者。
那些凡夫俗子见了超凡修士,有时也会尊一声仙人老爷。
“仙”大约是一种强大的指代,是某种超越凡俗的概念。
那仙无处不在。
仙也并不存在。
但在漫长的修行历史,“仙”还有过一个具体的定义一一那就是仙宫时代中,那些以“术介”为核心、创造了全新仙术体系的仙人。
仙宫时代,或称仙人时代,已经彻底地落幕了。
所谓“革新天地之法”的仙术体系,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失传的失传,空白的空白,剩下的也被拆碎了、捣烂了,尽归于道术体系中。
久不闻世间有仙矣。
九大仙宫全都破灭,那些辉煌的盛景,被碾在尘中。
曾经盛极一时的仙宫传承,被一一斩断,只有零星碎片散落天涯,偶然被行人捡拾。
姜望正是那漫长时光,捡起仙宫碎片的幸运儿之一。
当然,那或许并不是幸运。
时间还没有给出最后的答案。
天人法相淡漠地看着原野:“我想知道,道友是以何等身份,在问这个问题。”
原野箍发的法环,有奇妙的纹理,梳理着他的长发,仿佛也一刻不停地梳理着道痕。
“今日于朝闻道天宫求道者,有身份之别吗?”他站在那说道:“又或者说一一身份不同,在你这得到的答案也会改变?”
“筛选是法家的事情,我只传道,不在乎你是谁。”
天人法相淡漠道:“答案就在那我不会更改。但我需要知道你谁,才知道我要怎说,你才听得懂。”倘若传道者不能做到一视同仁,朝闻道天宫就失去它创建的意义。
这正是姜望以天人法相坐镇于此的原因。
仙龙骄傲,魔猿暴戾,众生慈悲,真我纵意,唯有天人,高渺淡漠,最接近公平。
“你看到我是谁,我就是谁。”原野道直身在彼,立于殿中,但不被这座论道殿所笼罩。握道在手,忽而如在天外:“你想给我什答案,我就收获什答案。”
坐在最后排的孛儿只斤伏颜赐,忽而抬起头来。那双灰色的眼睛,在一贯的死意和神意之外,有了惊讶的色彩。
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一一原野并非原野。
而是那位现世神祇意志的载体。
伏颜赐年纪虽小,却是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孛儿只斤鄂克烈的曾孙。天生一对灰色的死亡之眸,不需要怎学习,就能够把握死亡的力量。
孛儿只斤家族倾族培养,鄂克烈更是时常把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他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行路上的冲锋,只是吞丹开脉在游脉境徘徊,但懂得的事情已经很多。
尤其懂得神祇。
这个原野的身份,他此刻说话的姿态,以及原天神的相关信息,这些结合在一起,轻易指出提问者的真实身份。
而原天神,也并未掩饰。
联席长老团最早是分享君权的力量,与牧天子并立在神权之下。后来联席长老团先被压下,臣服于君权,再后来神权也被压下。
大牧女帝赫连山海的意志高于所有。
在这个过程中,李儿只斤家族对神的理解,十分深刻。
伏颜赐太知道现世神祇的强大,他很清楚草原上正在发生什。
此刻他的眼睛,也一再地告诉他,关于现世神祇的磅,那是渊深不测,根本不知尽处、无法勾勒的伟大力量。
所以他也尤其地难掩惊意一原天神为何来此?
现世神祇,也需要向姜真君求道?
或者说,作为现世唯二的现世神祇,原天神将有什动作?是否会影响草原?
想到这些,伏颜赐默不作声地给那位躲在藏法阁的现世神使大人,写了封信。
这复杂的事情,总不能让他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负责吧?
“我看着你,忽然在想一”
天人法相淡声道:“若是原野站在我面前,他求的是什道,他会问什问题。”
对于姜望来说。
名为原野的祭司走进朝闻道天宫,这本身就是一种昭明。
原野没可能通过剧匮的九格考核。
所以来的只能是原天神。
作为所谓的“神命之子”,当他的身体被使用,他就已经死了!
原野定了一会儿,忽问:“你跟他很熟?”
天人法相道:“不算。”
原野又问:“你很了解他?”
天人法相道:“完全谈不上了解。”
“那就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吧。”原野淡漠地道:“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欢天喜地的迎接神命之尊,怎样快活地度过这些年。再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会做一万次这样的选择。”
天人法相亦不太有表情:“纵然他会千次万次地这样选,纵然我并不了解他。但仅就'修养半生、神降而死'这件事,我会千次万次地同情他。
他的故事,你知。他的岁月,我怜。无关于其它,仅是人心之恻隐。”
他知道王长祥是怎死的,知道王氏如何族灭。他当然也清楚,王长吉为何那样疏离,始终无法对这个世界建立归属感。
如果说和国的神命之子,是类似于白骨圣子的存在。
那现世神祇原天神,和白骨尊神的区别又在哪呢?
在于力量?
在于位格?
在于一个被敬重,享祀现世,一个被抗拒在幽冥,斥之为邪神?
如果说他和原天神路不同,哪怕对面是等同超脱的现世神祇,他也不会认为自己是错的。走到这一步的人,不会怀疑自己。
原野很平静:“道不传,我当浮舟于海。君不言,我亦就此别过。”
若非朝闻道天宫的建立,若非姜望一再地恪守其信、践行其道。
若非姜望是当前这个时代最高扬的旗帜。
祂大概永远不会来问姜望这个问题。
又或者说,不会以这种方式来问。
祂来朝闻道天宫问道,是给了姜望、给了这座天宫无上的尊荣。
如果姜望竟妄想教训祂几句,那真是太过了。
当然祂不会因此而生气,愤怒是无用的情绪。
只是白来一趟,终究不很好看。
祂虽然在天马原旁边沉默了很久,但也有非常赫的时期。
祂辉煌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姜望,甚至没有国家。
原天神一一如今沦落至此了吗?
天人法相平静地道:“道友,关于你的问题,我曾在天人那得到过类似问题的答案,但我不知真假对错。如今天海动荡,我亦不能往验证。”
原野道:“答者只管给出答案,判断是听者的事情。”
天人法相定定地看着原野,慢慢地道:“他说'天上无仙。人间也不该有。'”
原野的嘴角弯起一个奇怪的弧度,似乎在笑,但并不快活。
最后这个人说:“他说得对。”
原野的身体这时候有很奇怪的变化,就在众人面前,像一支蜡烛,身上的辉光如烛泪,一滴一滴的坠落。碎光如流,漾飞于室。
而他只是慢慢地坐了下来,闭上了嘴,大概接下来不打算再开口。
殿中一时都沉默。
神话时代破灭之后正是仙宫时代的开启。
曾经活跃于神话时代的强者孟天海,正是输掉了时代主角之争,才有后来化身血河,吞食天骄,进行五万四千年的长旅。
这个世界的风景,只对能看到的人开放。走到绝巅的姜望,一览天下而无遗,现在当然已经知道,被诸方划为禁区、从来不许探索的天马原,正是神国碎灭之地,宣告神话时代结束的地方!
他曾多次路过而未曾细看的那个地方,曾经也是如陨仙林一般的险地,只是后来被彻底镇压,才寂然于彼,很多年来,只是沉默地立在那,与观河台对峙于长河两岸。
而在一些人的议论中一原天神只不过是神话时代破灭时的小角色,只是在看守天马原的漫长时光,吸收了一些时代破碎的养分,才得以成就现世神祇。
这个议论姜望不知真假。
因为景国对苍图神的评价好像也是如此,说苍图神是捡了神话时代落幕的养分,才得以成道,说祂“侥天之幸,狼鹰着冕”。
大概对现世神祇的轻蔑都从此句起手,就像骂人总要带上家属,总不能都当真,以至于姜望不能确定其真实性。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和国自建立起来,就一直在天马原侧,从未挪移、扩张,也未被入侵过。原天神的神光也从未超出和国范围,这多年来,的确是作为一个看守者的角色存在。
原天神今日问仙,所求为何?
“啊,我有一个问题。”活泼明朗的鲍玄镜,在这时候开口,天真可爱:“原野叔叔道友,您身上滴落的光,是什呀?”
原野转过头去,淡淡地看了这个小屁孩一眼。
和国神庙祭祀的淡淡忧愁的眼睛,对视齐国名门小少爷天真明媚的眼睛。
最后原野说道:“我亦求道者,不负责解你的惑。”
第三十八章 三月三
原野的眼神谈不上是否良善。
姜望在祂的视线感受不到情绪。
小小的鲍玄镜,在这位现世神祇眼中,也无非草木。
出于保护鲍玄镜的目的,天人法相开口:“玄镜小道友,你赴天宫,所求何道?”
揭过此事,下一个问题!
鲍玄镜先是“噢!”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又大胆地看着姜望:“我爷爷常说我,睁开眼睛,万事好奇一一姜道友,我想知道,原野道友身上滴落的光,是什?”
他还是要问。
又很符合天才孩童的姿态。
道在天真!
姜望道:“原野乃神命之子,是和国神庙祭祀。此刻原天神降神而来,这具身体大概并不能承受一一你看到的,是原野本身灵性的溃散。原野已死,现在看来,他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太久。”
天人法相并不为原天神讳隐,就像他并不隐藏自天人所得的信息。
原野面无表情。
鲍玄镜张了张嘴,有些惊讶,又有些害怕地站在那。
心中则是非常满意。
他的目光从斜前方的玉真女尼旁边掠过,看向端坐于彼的姜望。
曾经的白骨圣女,以及白骨道胎的惟一遗憾,都在他的注视范围。
他感到自己的目光像一柄长剑,可以轻易地将这两个人贯穿一倘若不是在朝闻道天宫,而是在别的地方。
从幽冥走出来的滋味并不好受,因为他从一个拥有一切、掌控一切、与幽冥同不朽的伟大存在,变成一个可以被伤害、被压制、甚至被杀死的孱弱存在。
他的生命,自此有了“失控”这个词语,而且他要长期感受。
现世有太多的人和事,都不遵循他的意志。
但不会永远如此的。
从幽冥大世界走出来,是必要的一步路。
他不像那些已经失去进取心、躺在虚假永之中的废物,他不认为自己有终点,不认可自己停留在幽冥神祇的高度。
但以幽冥神祇的位格进入现世,实在是最艰难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他反倒不如一个毛神来得方便。
越是强大,越被抗拒。越是弱小,越被忽略。
他想尽办法,布局长久,最后创造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白骨道胎,真正降生成为现世之人。
诸天外界都在仰望中心,他于幽冥世界,也已经注视了现世很久,一直是雾看花,水中观月,总有一层蒙昧。
如今现世对他敞开怀抱,他贪婪地吮吸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也坚实地将最初构想,一步步编织为现实。
但在真正大踏步走向现世神祇的尊位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一那就是当代的现世神祇,是否还有成就的意义。
这本不该成为一个问题!
但如今站在台前的现世神祇,实在是并不让人期待。
现世唯二的两尊现世神祇,境遇似乎都不怎好。
草原王权压神权,苍图神连个屁都没放出来一一祂还存在吗?
原天神怎说也是现世神祇,拥有超脱之尊一一却也低调得太过!
苍图神好歹风光过,神国即霸国,甚至有过一统现世、成就现世至高神的可能性。
你原天神不说播撒神辉、传播信仰、蓬勃神国。
也不用躲躲藏藏,任人评点轻贱,像条看门狗一样,一点格调都没有吧?
神光还在,神威却不能够体现,鲍玄镜很怀疑这两个现世神祇的尊位份量。
当然,他也不会真个就小觑了祂们。
神祇失尊,必有其因。而他往时在幽冥,深为现世所抗拒,根本没办法了解到这种最深层的隐秘。
是现世神祇这个尊位与当今这个时代并不相合?还是苍图神、原天神自己的原因?
他需要了解清楚。
倘若是后者,那还无伤大雅。苍图神、原天神算是为他探路,祂们踩过的坑,他不会再踩。倘若是前者,那他就需要思考,自己是否要放弃早就准备好的现世神祇之路,另求超脱之门了。
他好不容易才降生现世,不会和现世做对抗。
事实上今日来朝闻道天宫,虽是为了见姜望,也更是为了解这个世界他深知今日会于朝闻道天宫者,必是各方英杰。
不同英杰所看到的真实,汇聚起来,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遇到原天神,是意外之喜。
原天神现在的状态很有问题!
这是巨大的机会!但有没有可能,是祂在钓鱼?
耳中已听得天人法相淡漠的声音:“下一个。”
体会着这位姜叔叔对自己的关怀,鲍玄镜乖乖地坐下了。
熊度起身。
雄阔巍峨的天宫,一个站着的小小的身影坐下。
逼仄昏暗的囚室中,一个坐着的挺拔的身影起身。
这是酆都鬼狱,大楚皇子熊度,被革去尊名,囚身在此,已经十三年。
事先谁也没有料想过,道历三九一七年的秦楚河谷之战,竟成为熊度失势的节点。曾经那受宠,朝野之间呼声无二,一朝忤逆君上,顷刻即为阶下囚。
但更让人没能意想的是,熊度囚于鬼狱,声望却与日俱增。
在泱泱大楚,没有无根青萍。
一个权力结构极其稳固、阶层牢不可破的国家,名不会掌于失势之人。
因为“名”即“力”。
慢慢很多人也就意识到了一熊度既未失名,自未失势。
只是这位深得朝野爱戴的皇子,被囚锁在鬼狱深处,有那想要烧冷灶的,却也烧不着。只是奏请天子释放熊度的奏折,每日俱增。
到了最近几年,更似雪花片,纷飞不停歇。
就在这一天。道历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三。
三月三是求子的节日,据说上古人皇有熊氏,便诞生于这一天。所以有俗语说“三月三,生轩辕”。
在这一天祈求上苍,能够诞得麟儿。
这一天是朝闻道天宫开启的日子。
也是在这一天,楚廷内相奉旨而至,推开了鬼狱之门!
天光透进一隙,在沉重的吱呀声,迅速扩大。
光千变万化,阴影决定光的形状。此时便由一支刺枪,变成一柄扇。
熊度身着囚服背负双手,静静地站在囚门前。
未有簪发,未有梳洗,未有金玉加身。往日惫赖的神情只是稍稍敛去,今日只是不言语,便自有一股高不可攀的贵态,仿佛立于群山之巅!
那一路铺到他身前的天光,便成为阶梯。从这个国家最深陷的地方,通往这个国家最荣耀的地方,囚室的稻草如有灵性一般,自动归于墙角。
整整齐齐地立着,一霎风吹过,竟然复生为稻穗,如在田垄间一一当然稻穗饱满则低头,一时拜于上贵者。
“兹有皇子,生于云台。”
“忧思为国,忠意不改。”
“苦心九丘,坐囚十载。”
“德鉴民心,年月行满。”
“秉性温良谦和恭让。”
“复其尊名,还宫泰安!”
楚廷内相宋旻,双手捧着圣旨,一步一句,其声朗朗,其步厚重。从推开的鬼狱大门,一步步走进鬼狱深处,最终来到熊度的门前。
一直跟在他旁边的酆都尹,像是他身后展开的黑幡,就这一路飘过来。
此时悄然往前一步,将牢门打开。
宋旻与熊度之间,就此并无阻隔。
华丽官服在牢房外,麻布囚服在牢房内。内外之隔,原来从不坚牢。
宋旻将双手高抬,整个人幅度夸张地弯曲:“奉皇帝命,迎殿下回宫!殿下,您这些年月,辛苦了!”
除他之外所有的太监、宫卫,都在鬼狱外等候。因为鬼狱是这样严格的地方,即便为帝宣旨,也不是谁都能进来。
熊度出生在云梦泽,出生之时,祥云在天,幻聚成台。他在鬼狱中多年,倒也不只是天天跟狱中囚徒们闲聊而已。
读书著作并未有闲,还亲笔为儒家经典九丘作注此举被很多人视为他对书山的亲善。
皇帝放他出狱,但并不说他无罪,也不说他赎够了罪只说“年月满”。
但当初将他丢进酆都鬼狱,可不曾说过年月。很多人都以为是关到死,才没有想到熊度复起的可能。
顾蚩双手平伸,无声地捧出一套礼服。
往日他虽掌鬼狱,对熊度却不假辞色。今日不发一言,但已极卑极敬。
瞧来是前倨后恭,但两般都是马屁的功夫。
熊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心给了个善揣天心的评价。但并不接那套礼服。
“皇尊之贵岂在于仪服?”他迈步走出牢房,随手抓起那卷圣旨,与宋旻错身而走。便以这圣旨卷轴为鞭,指向对面囚室:“此间囚室,是我好友,法师梵师觉。”
那间囚室,住着一个光头亮的和尚,正面壁而坐。嘴唇无声翕合,不知在念诵什法咒。
虽在昏暗鬼室,其身佛光隐隐,坐下稻草如莲状。
熊度又问:“我请的旨到了?”
这封天子赦书,不是他请的旨,是早就有的决议,皇帝的意思。
而他的意思,在他请的旨。
“到了!”顾蚩恭敬地道:“这位梵师觉大师,早先入狱原是一场误会,现已查明,当无罪释放。”
旨早到,旨上要赦的那个人,却无名姓,随着熊度开口才填上。
有关于“法师梵师觉”这个人的一切,自此开始编织。
当他们走出酆都,梵师觉的过往便建立,梵师觉的现在便开始,梵师觉的未来便存在。
一言而天下改,一念岂止动摇一个人的一生?
这权力的滋味,怎能不让人迷醉?
穿着身上的粗布麻衣,在鬼狱之中坐了十三年,才能够在这样的时刻,稍微清醒一点。
而这样的时刻,往后还有很多。
往后时时都是。
熊度,你如何自醒?
“我说梵师觉法师也不像是做恶事的人,怎会被关到这来,原来是误会!”熊度轻笑一声:“这鬼狱的误会,还真是多啊!”
顾蚩低头不语。
楚国自有刑司,惩罪罚恶,轮不着酆都尹。这酆都鬼狱的罪人,从来也不是因为犯罪啊。
“殿下。”宋旻小声提醒:“陛下和百官还在等您一”
“先放法师。”
熊度淡声吩咐:“法师出去了,我再出去。”
顾蚩紧走两步,上前为梵师觉打开囚门。
“我来送法师。”他说。
这间囚室时刻不停的诵经,这时便停下了。
虽然他张嘴的时候没有声音,但闭嘴的时候,鬼狱突然就不那安宁,有一种难消的怨。
名为“梵师觉”的和尚,抿住嘴唇,慢慢起身。
他心思纯净,但也明白这一步意味着什。
可他没有犹豫。
在酆都鬼狱呆了这多天,虽然没有受什折磨,却也经历颇多。他找了很久的答案,在熊度的帮助下也已经找到了。熊度说得对,他们应该互相帮助。
他随手摘下囚服上沾着的几根稻草,轻轻地放在旁边,就这样走出囚室。黑暗和光明有清晰的分野,现在他们全都站在光中。远处连绵的囚室,还有许许多多锁在阴影的人。
他不认识宋旻,也不怎愿意熟悉顾蚩,只静静地看了熊度一眼。
熊度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于是转身,走到顾蚩旁边。
宋旻面无表情地侧立一边,只用余光注视这一幕梵师觉和顾蚩站在扇形的天光。
顾蚩是光照无阻,身接晦影,立在光中而不同于光。天光似穿身而过,只留下一道人形的虚影。
梵师觉则像他的光头一样,反射着所有的光。
他在光,有清晰的形状。纤毫毕现,剔透如玉。
两人同在光,而明暗相间。
顾蚩像一团阴翳飘远了。
梵师觉跟在酆都尹顾蚩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起先是亦步亦趋,渐而步步生莲。佛光天光,已经分不清彼此。
一直到顾蚩和梵师觉都已经离开,鬼狱大门只剩天光,像一团巨大的光源。
站在光照尽处的宋旻,这才侧身做了一个引导的手势:“殿下,请移尊步。”
熊度这才踏步往前,履光而行。
鬼狱外的天光今因他而投入,此刻也随着他的离开,而往外席卷。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黑暗就跟进一步。
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鬼狱深处,有阴风阵阵吹来,其中似有一个声音幽幽一一“小子,这就走了?”
酆都鬼狱之中,关着很多无期者。其中几个,甚至是在酆都鬼狱建立之时就存在。
或者换个说法一一酆都鬼狱为他们而建。
熊度不回头地招招手:“走了!”
他踏出了最后一步,酆都鬼狱关上了门。
三月三,有雷声。
第三十九章 端严
每岁仲春卯月之初,斗指正东,“龙角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故称“龙抬头”。
真龙起势也。
二月二的时候,当今楚天子召集宗亲勋贵,在上林苑春狩。
这是楚国开年最重要的活动,可以类比于岁尾的年祭。
宗室子弟夸耀武功,勋贵无忘武绩。
在整个武狩期间,天子未有一言,只在礼官鸣鼓后,驰马三巡,点射鬼罴三只。
福王熊定夫陪驾君前,一边点检猎物,一边问天子,接下来是西行还是北去。
上林苑西猎鬼物,上林苑北猎凶兽。天子春猎邪祟,鼓平今岁,安靖四方。
天子曰:当归矣。
遂草草结束这场本该为期七日的春狩。
时上大夫张拯,不解天子之意,问于好友李蘅华。
李蘅华是章华台新设的十二枢官之一,向以智识称名。
恰好诸葛祚路过,李蘅华就请他作答。
年仅十二岁的诸葛祚说,皇子熊度当归来期在三月。
张拯这才想起来,大楚皇族向有武狩传统,熊度十五岁的时候,独自猎杀一头鬼罴,震动朝野。
回去之后他就写了一封奏疏,言“父子当见于阳春。”
这封奏疏被天子留置,不批也不驳。
此事传出去,时人都以为诸葛祚所说,是星巫诸葛义先的意思。
“遂天下迎度皇子者不绝。”
更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祥瑞出现。
比如,南岭山崩,有碑石出,碑曰“猎罴者主东宫”。
这些乱七八糟的谶谣,搞得人心浮动。
实在地说,当今天子御极以来,掌权极稳,强军富民,国内安定,国力渐长,长期都被视为明君典范。但道历三九一七年,成为其治政生涯的重要转折点。
对外输了河谷战争,在内囚禁秉正直言的贤德皇子熊度,颇显刚愎之态。前段时间又放走罗明月净,让天下最大的青楼“三分香气楼”完成迁移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皇帝大革朝政,深刻触动了世家贵族的利益。
越国革世家,也是文景琇先削白氏,再割革氏,把旧勋砍得差不多了才动手。就这也没见着什好结果,姓文的把自己都革了。
姓熊的又神圣到哪去了?
楚国世家根系蔓延几千年,不是你皇帝说斩就斩的。
楚国的天下是谁帮你打下来?
渐渐的,“晚节不保”、“昏庸旧年”之类的声音,也有出现。
以百年为期的统治生命来说,楚天子掌权还不到六十年呢,都不及齐帝姜述掌权久。而竟被冠以“政老”之名。
皇帝掌握最高武力,牢牢把握军权政权,孤意之下,政令仍然得以推行。
四大享国世家几乎是几位国公的一言堂,他们集体表态支持天子,朝野便没人敢直接阻碍政令一一只有零星几颗人头,都不够刀割。
但偌大帝国,广大的中下层贵族,却未见得都能“深明大义”这倒也是废话,在屁股面前,什都是虚的。“深明大义”才是违反人性的事情。
楚国在一种异样的气氛前行,政治有明显地分层,一边人声鼎沸,一边道路以目。熊氏皇族依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得到机会的广大平民愈发拥护爱戴,但在天与地之间,也有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眺望,带着审视,乃至于敌视。
不然不至于出现几句谶谣就人心浮动的情况。
人心思变,说明确实是有很多人想要改换日月。与当今天子政见迥异的贤皇子熊度,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说回诸葛祚。
诸葛义先早年收了许多弟子,后来陆续都死去,没有一个活下来。人们都说是天机反噬所至。
诸葛义先为楚国窥得太多天机,他自己功参造化,神通盖世,扛得住反噬,他身边人却没有那硬的命格。
其中有一个叫焉翎的弟子,祖上据说是蛮人归化,乃楚国历史上有名的蛮军鬼山军之后一一这支军队在对抗景文帝南侵的战争,几乎打干净了。
在诸葛义先的一众弟子,这个焉翎尤其凄惨,旁人只死一个,他死一家。小时候整个家族便亡于一场大祸,其人仅得身免。前几年的时候又得了一场怪病,以至举家死盡,血脉只剩最后一人。
这个孩子就被诸葛义先收养了,视为己孙,改再读27分钟姓诸葛。
诸葛祚有这样的身世,他的早慧也带着一种诅咒的色采。
但不管怎说,他的解释得到了验证。在三月三的这一天,他自己去了朝闻道天宫。皇帝则果然下诏,放熊度从酆都鬼狱出来。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良子归。
大楚皇子熊度,养望十三年!
名如山,德似海,大楚国人,莫不翘首以盼。
天下之人,不见其音容。
天下之民,尽知其德行。
百姓爱戴他,因为他爱民如子,他在奢侈无度的楚国王公简衣素食,他劝皇帝轻徭薄赋。
世家支持他,因为他一向对世家非常礼待,很是宽仁。常与人言“太祖义得天下,吾辈不弃万民。方伯但不负我,我岂失义于先!”
军队拥护他,因为他入狱的主因,正是为战死的项龙骧说话,为战死在河谷的魂魄出声,为那当兵吃粮的军人义言!
他从鬼狱出来的时候,整个郢城,处处张灯结彩。人们仿佛过节一般,锣鼓喧天。
“皇兄出狱,举国欢庆啊!”
当今皇帝第九子、吴妃之子熊应庚,身穿华丽礼服,满脸灿烂笑容,在巍峨的皇极殿外主动迎接熊度:“弟在郢城这多年,从未见过此等盛况。
兄的名望,直追圣主,料想当年太祖入郢,应也不过如此!”
熊度颇为好笑地看他一眼,只道:“好弟弟,容我先跟父皇请安。”
熊应庚笑容一滞,下意识地侧身礼让,强道:“皇兄请。”
熊度轻轻一撩袍角,大步往前走。
巍峨的宫门,并不能将他掩埋。雄阔的大道,自然叫他直行。
路边的风声,譬如熊应庚这般捧杀伎俩,言辞无状,譬如不知哪位暖心兄弟炮制的“猎罴者主东宫”之谶语,都最多卷起衣角,都可付之笑谈。
哪能伤他!
当今楚天子继位以来,通常是五日一小朝,九日一大朝。算得上勤政之君,小朝在云麓台,大朝在皇极殿。
云麓台是专门处理政事的地方,下设庞大的秘书处,可以说是这个帝国的中枢。其重要程度,向来与章华台并称。基本上整个楚国的核心政要,都有在云麓台或者章华台工作过的经验。
皇极殿则是体现皇帝威严的地方,极尽恢弘。
正旦大朝,外邦拜见,正礼宏威,都在此殿。
小朝人数不定,通常不超过三十人,是执掌这个国家最高权力的部分大员参与。有时也有一些直面关键的人物,有时会被召来参会,比如斗昭去太虚阁之前,就参与了小朝会。
大朝则定额三百六十五人,各地大员皆赴郢城,不能来的一般也要派个亲信,以准确传达来自皇城的指示。
通常楚国人会以是否拥有大朝资格,来判断一名官员是否拥有足够的权力和地位。
因为三百六十五合周天之数,所以这些官员又有个名目,叫“周天大员”。
有世家子曾夸耀一一“天下风流唯楚也,江山谈笑一指间,周天大员,尽出世家之门。”
被一位战场上得名的将军愤而面斥:“此即楚之弊也!”
那个愚蠢的世家子,即是当今吴妃的兄长,后来因事被贬为庶人。整个吴家都被牵连,频受打击,如今在楚国世家,连个三流都算不上一一这还是吴妃在宫中,熊应庚身为皇子还颇有天赋的情况下。
有些事情你也知道是这样,我也知道是这样,但不能够说出来。更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开口的代价。
那个怒斥楚弊的将军,后来因事受诛。
实际上的原因还是同样一一不是谁都有开口的资格。
这个故事,没有幸运儿。
那位将军举家获罪,或囚或徙。就连随身的卫队都被革去军职,无俸遣返原籍。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一个叫“楚忠”的木讷的老兵,后来在离朱雀大街不远处的一处广场上,于一株大槐树前,支了个面摊养活家小。
他有一个儿子,叫楚煜之。
世间事,有时如此。莫不前定。
熊度摇了摇头,跟那小和尚在一块待久了,竟也有几分妄读因缘。
为君者信什缘法呢?
缘非天定,而由君命也。
草鞋一双,交织草民的命运。囚衣一件,无忘囚室的岁月。
脚步跨过皇极殿高高的门槛,所有的杂绪都随着这一步而落在身后。熊度大步行于皇极殿,在三百六十五位周天大员的注视下前行,很快地就走到了陛前。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龙椅上的那位天子。
时光如刻刀,深邃了天子的眼纹。
天下大事,历代积弊,尽担在肩,令这位明睿天子,也有几分难承。分明的意衰于当年。
“爹!”熊度跪下来,眼中有泪:“十三年未见,儿子想您!”
殿中的周天大员,脸色各异。
跟在熊度身后进来的熊应庚,则是已经连强笑都挤不出来。
天家父子何能真如父子般相处!
只有这个熊度,五岁坐龙椅,皇极殿叫爹。
兄弟姐妹加起来,也及不上他半分胆大。
好在丹陛上的声音响起一一“此皇极殿也,你要称陛下。”
“皇兄,都知你孝顺,但这毕竟不是私下场合”熊应庚急步上前,温声相劝,以一颗热烈温暖的心,抬起善良的手,试图搀起他的皇兄。
谁能有你熊度孝顺啊!当初就是在这儿顶撞父皇,面斥父皇之非,才被关进鬼狱。或许天下人都忘了,父皇也有意忽略,他要点一点。
当然,搀不动。
熊度跪在那,似石浇铁铸。
倒叫熊应庚像一只攀在他身上的蝇虫。
如何暗下力气,也都无用。
渐渐地,熊应庚也终于觉出了不对劲。殿内这些周天大员看过来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裸身于殿中。
他就算真的傻,也受不了那些看傻子的眼神!
他讪讪地松了手,陪跪在熊度旁边。
熊度并不起身,仍然带泪,声音有悲:“儿子离开父亲十三年,心中记得父亲的样子,再见却也有些陌生。狱中无春秋,岁逐不知年,也早忘了在这样的场合,该用什样的礼仪,面对父亲,面对群臣。
父亲教儿子礼仪,儿子泣不能言,犹记旧时,在父亲怀中!离朝太久,再来此殿,未知儿子是以何等身份称陛下?”
这是讨封来了?
熊应庚看不懂,垂头不语。
他也想知道,父皇会怎宽慰他这个坐了十三年牢的兄长。
丹陛上皇帝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地凿刻权力:“这是皇极殿,内相宋旻引你至此,百官在这见证,朕在这迎接,大朝为你而开。
熊度一一你该是什身份,你说呢?”
熊应庚一霎面如死灰!
不是说阳春大朝,讨论春闱事宜,怎现在说是为熊度而开?
他什都不知道却还忙前忙后,上蹿下跳,确实愚蠢,当真可笑。
跪在那的熊度,这会倒见谦卑:“儿子不敢言!”
龙椅上的皇帝直接道:“太子!你该自称儿臣!”
说着,一指旁边侍奉太监所捧的玉轴:“这份敕书,就不与你念了。泰安宫已着大监为你整修完毕,朕亦思子,所笔潦草,太子捧着回府自阅吧。”
潦草,实在太潦草了!
一国之太子,霸国之皇柄,竟然交付得这般草率。
熊应庚双手撑着地砖,用余光看着国朝太子,一时心情难言。只觉得有十二万分的委屈一一皇帝父亲,你亦思子!您难道只有一个儿子吗?
他早该想明白的。
熊度入狱十三年,无论一众皇子皇女怎表现,皇帝都不曾敕封太子,甚至连个暗示都没有,这位置是留给谁的,难道还不清晰吗?
皇帝金口一开,楚国东宫已定!
自此国柄稳固,也为社稷玉梁。
其余皇子皇女,尽可绝了念想。
但熊应庚第一时间听到耳朵的,却并不是熊度的谢恩。
熊度不言谢。
像是这东宫位置,本该他有。
“儿臣闻,圣天子当朝,野无遗贤,万邦咸宁!”
熊度的双手,亦扶着地砖,不见用力,但指长有力,青筋如龙。他的声音,低低地在殿中回响:“今有法师梵师觉,佛法精深,彗觉极世,而遗于民间,不能广施法慧,大布德泽。
此儿臣不能为陛下拔人才,是圣朝有慢大贤也。”
就在这皇极殿,这位刚刚出狱的大楚皇子,刚得到御口亲敕的国朝太子,朗声说道:“儿臣请为国师。不如此,不敢正东宫。”
他当太子,他还要跟皇帝开条件!?
这个世界简直荒诞!
熊应庚怀疑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甚至于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太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然而丹陛上的声音传下来,是那样真实有力地一一“太子如此看好此人,朕岂能不见?太子请起,传梵师觉来见。”
宋旻的声音在殿外弘远一“传梵师觉!”
于是一个穿着囚服的和尚,就慢慢地走进殿中来。
这和尚面容倒是不甚出奇,没有什让人印象深刻的点,看到了也很容易忘记。唯独给人一种非常干净的感觉,好似柳枝净水,涤光之眸。
其人身上穿的囚服,有鬼狱的标识,和太子一般,原来是太子的狱友!
他走到殿,面对百官注视,稍稍敛了一下眼皮,略有不自在的感觉,但很快看到熊度,眼神又坚定起来。
坚定得像是要跟熊度去落草,或者做什更过分的事情一一“朋友,干吧!和尚准备好了!”
“梵师觉?”皇帝的声音响起来,像是有意地打断这种坚定。
和尚不说话。
他对这个名字还不太熟悉,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又走神了一一想到今天是小师弟开启朝闻道天宫的日子。
今天出狱了,可以去帮场子。这个会什时候开完?
“方外之人不知礼。”熊度主动走到梵师觉旁边,为他向天子解释:“请陛下原谅。”
大楚帝国的太子,轻轻拍了拍梵师觉的肩膀:“和尚,你当称臣。”
“谁的臣?”和尚愣了一下问。
这真是大不敬!
但无人斥其无礼,无人责难其非。
熊度也毫无惶恐,只是以手抚额,摇头道:“啊对,你尚未封'臣'。”
“倒是朕疏失!”丹陛上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梵法师本心纯质,复返天真,太子眼光很好。虽经霜雨,不堕伟志,而今春来,能拔才于幽狱间。
朕心什慰。
野有遗贤,是国朝之失也一一朕允你所准。”
允!
天子金口玉言每一个字都是天规地矩:“有名梵师觉者,佛法精深,彗觉极世,当敕为国师,调和风雨,益我国运,安济万民!”
国师者,位比三公,有天下之重。
熊度说,皇帝就准。
甚至对梵师觉的评价,都照搬太子之言,可见事先是没怎准备的。这是何等的信重?
尚为太子,而一言定国师!
这还只是太子吗?
分明皇帝在与他分享君权!
皇帝对熊度,是何等偏爱!
熊应庚已经彻底绝了心思,继而只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自尾椎直冲天灵。
他好像终于能够明白了,在皇极殿外迎接熊度时,所面对的那个笑容一一那种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看小孩子玩闹般的笑容。
小孩子闹腾起来尚有几分力量,他哪儿有呢?
在尘埃落地的此刻,回思过往,只觉得这段时间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为自己编织绞索。直到如今皇极殿,悬梁正中。
他几乎不能呼吸!
可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一种温暖。他感受一种灿烂的、慈悲的、广大的爱意。他看到光。
温暖的佛光,在这皇极殿辉耀。
如水一般流淌,包裹他的身心。
这是熊应庚几乎不曾感受过的宽容,他泪眼婆娑地看过去。
一众周天大员,也都惊异转眸。
但见得一一那位静立在大殿中央的和尚,这一霎光热无穷。
他平等地注视着世间一切,眼神慈悲,身放佛光。
而有一种宏大的变化,在他的道躯之上,具体的发生。
眼色成金精,眼睫如牛王,眉间生白毫,头顶起肉髻。肩圆满,有四十齿,齿白齐密,四牙白净。身端直,如狮子,两腋满。手过膝,身纵广,毛孔生青色
有那懂行的,当即惊悟一一三十二相!
合三十二般法相于一身,庄严妙好,曰端严!
如来三十二相,此成佛之姿也。
甚至可以说,佛即此相。
太子找来的这位法师,的确妙法精深,慧觉庄严。
国势轻轻一推,立成大菩萨!
熊度是带着一位衍道国师来正位东宫,真是王者归来!
铛!
皇极殿外有回响。
天地似醒钟。
“如来三十二相。”
“姜君六相。”
“吾万相。”
声如钟响又似剑鸣。
朝闻道天宫,论道殿中,诸座皆静。来时或者心思各异,但道无虚言,人皆端正。
乱发如草的万相剑主,正立身求道:“却问超凡路上绝巅者,万界证我之我尊一一本我万相,我是谁?”
难以分辨年岁、但一定忽略了岁月的剑痴,像一支立地问天的剑。
须发乱草皆有剑路,眼睛明亮映照剑心。
一生至此只求一道,万般路,万种剑,万不及当世最年轻的绝巅者,端坐蒲团,此一时,心中似有所感,合掌于身前:“如来三十二相在一身,我辈六相行六道,道友万相幻于一面。
各行其道,似是而非。”
“大道不唯一,殊途能同归。”
天人相,一时见慈悲。
“绀叶飞花,寂灭朽果!万世不磨,为有如来。”
他颂罢了,翻掌而起,并指一剑,遥点万相剑主之眉心:“剑客,剑法,剑。此亦三宝也!握三宝,得如来。觉今是,忆昨非,剑有万相你是谁?
好似黄钟大吕。
万相剑主立而仰面,眸中一时璨出无法形容的剑芒!
第四十章 一剑横目
“雾失老林,月迷剑海,拨舟驾鹿两不见。”
“都云剑者痴,不知剑上言。”
“一剑横目六百年。”
“道可道,原来在眼前!”
万相剑主眼中的璨芒,好似一片云海骤收,顷刻敛为剑形,映在瞳仁之中。乍看只有竖芒一缕,细瞧才能见得神锋。
他在坐席之前,轻轻往前一步——他前面坐着的正是鲍玄镜,此刻以一种天真的惊奇的眼神看着他——前座与后座之间,有不小的空隙,万相剑主就此一步走到鲍玄镜面前,完成了恰到好处的登顶。
朝闻道天宫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求道者,目睹了一位怀剑多年的真人,就此走上绝巅。
真闻道也!
万相剑主镇守天地剑匣,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
他斩出“持剑者十步内无敌”的名声,也已经三百多年。
甚至在镇守天地剑匣之前,他就已经号为“剑痴”,一度和提刀追岁的秦长生并称。
但刀痴秦长生早就证道真君,这几年坐镇万妖之门,与天妖屡战,不落下风。
他却坐进天地剑匣,再不出来,少有音讯。
渐渐也就没人拿“剑痴”和“刀痴”做比。
他早就修至“本我万相”的境界,在天地剑匣里,掌握了无穷多的剑术。
说他是天底下最渊广的剑术大师,并不为过。
甚至可以说他本身即是天下剑典。
至少在真人这个层次,没人有他懂得的剑术多。
姜望手握阎浮剑狱,以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一息不止地演练剑术,在掌握剑术的数量上,亦不及万相剑主之万一。
他的强大毋庸置疑,但距离登顶始终差一步。
越来越强大,却越来越不知如何跨出那沉重的一步。
他极痴于剑,一梦六百年,渐不知“剑”与“我”,谁是“我”。剑术结成了障,就像在深山老林里寻不着“我”,剑法越强,前障越难跨越。
以【真我】成道的姜望,就是他最好的求道对象。
六道法相都炼真,万界洪流未动我,所以他称姜望为“我尊”。
在他看来,这个曾经在天下剑匣里苦心求剑的年轻真君,是真正能在蒙昧之林里斩出自我的人。
按理说,此等绝巅之问,除了阁主司玉安,他不好向任何一位衍道开口。剑阁即便与姜望有那么点缘分存在,也够不上这求道的情分——这正是朝闻道天宫的意义所在。
有时候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但不将它点破,怎么也看不清。
万相剑主的须发一根根垂落。从前现在都是乱糟糟,但从前凌乱无序,此刻却丝丝缕缕如道痕,见着就不同。
一众求道者目送他登顶,但同一时间跃升的,又何止是他呢?
朝闻道天宫讲道者,亦是求道人!
之所以淡漠无情的天人相,也现出慈悲意,恰是他相之证。是因为姜望在以‘剑客、剑法、剑’三宝点悟万相剑主之前,他也得到《三宝如来经》的反馈——
昔日他在沧海天道海,坐颂《三宝如来经》,掌覆真王,向万界传法。他即是三宝如来的助道者。
如今净礼身成三十二般法相,成就大菩萨之尊,他的众生相也一飞冲天,立成法身!
故而诸相皆显慈悲意。
万相剑主并不是被他姜望一人点悟,而是在他和净礼的共同帮助下,拨云见日,看到前路。
“多谢道友成全!”万相剑主一朝得悟,剑眸反倒不似原先明亮,整个人显得普通了许多,也正常了许多。解脱痴态,还归世情,竟然还记得礼谢。
古往今来天下剑,茅草一根担星辰。剑阁有这样两尊真君,剑魁之名看来还要担很久。
姜望离席避礼,只道:“拔剑破月,罔极神锋。垒土成山,非我之功。是岁月不负,剑主自成也。”
“若说有什么灵光点破,亦在如来不在我。”又双掌合十,低诵:“南无……三宝如来!”
他对万相剑主的点化,万相剑主不必挂怀。他当初入天地剑匣练剑,万相剑主也给予了足够的耐心。
但《三宝如来经》的帮助,万相剑主应当记得。
他日净礼如果有机会,要成就真正的三宝如来尊佛,万相剑主当偿今日之因果。
净礼或许根本不在意,他却要替净礼在意。
……
……
据说世尊当年成道,诸方来贺,神鬼同欢歌。
世尊无有阻道者,诸天万界都相亲。
知其名者皆颂其名,颂祂名者皆助祂成道。
三宝山有个小和尚,以前叫净礼,现在叫梵师觉,还有个名字叫王未。
最爱他的师尊死掉了。他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一点戒心。
他没有什么朋友。
他也只剩一个亲人。
他在空门里求家,最后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三宝山只是一个小土包,三宝庙是个破房子,苦觉的知识、苦觉的经验、苦觉的智慧,零落如飞尘,无处可收容,
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却要面对痛楚。他不是一个富裕的人,却不断失去。
没有很多的人助他成道。
但他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厉害的小师弟。
那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去年引天海镇长河,今日在朝闻道天宫讲道。他于诸天证道时,为这个笨拙的师兄弘法,向万界传道《三宝如来经》!
净礼的菩提大愿,是愿小师弟成道。
小师弟非常厉害,同时非常辛苦。
他也早就决定,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不一定是菩萨,不一定是佛,但一定要厉害。
因为他是师兄,在师父死后,他尤其应该承担起保护师弟的责任。
当然牢里认识的熊咨度,也推了他一把。
熊咨度说,狱友也算朋友。
熊咨度同时还说,朋友归朋友,账要算清楚。他们之间是互帮互助,谁也不能欠谁。
吃斋念佛,当和尚敲钟,一直是这么个道理。
当国师干活,他同意。
国势推举而来,果位不算圆满。
若不能伟力自归,将来还会金身退转。
亦不是谁都能“享国之重”,是他本就近在咫尺。
很多对自己自信的修行者,并不会依靠国势,甚至身在高位,也放开国势助力而独行。
天下事,有所取,必有所予。消耗国势而登顶,就一定要对国势有所回馈。现在拿走的国势,离开时候一定要返还更多,不然无法伟力自归,还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缺口——这是绝大部分官道修士退位即堕境的关键原因。
但对于“天生得道”的他来说,早一步踏足绝巅,就早一点证完《三宝如来经》。
他已经越来越明白。
有些事情早一步,晚一步,太不相同。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小和尚!啊不对,现在该称国师大人!”熊咨度在喊了:“诸位大人聚于皇极殿,还有朝事相商。咱们刚出牢狱,不知世艰,却是不好轻率开口。先四处走走看看,再思为国何安——走吧,跟本太子,去孤的泰安宫里看看。”
梵师觉吞尽佛光入眸,收敛了三十二相,顷刻又是那普普通通的样子。
或许正是因为普通,才有诸般可能——熊咨度设计这张脸的时候,便是如此表述的“设计理念”。
梵师觉也不在意自己长什么样,他只在乎大楚国师这个位置,能够帮他做到他想要做到的事情。
听到熊咨度这样喊,他“哦”了一声,便转身跟着熊咨度往外走。干脆到有点愚笨的样子,好像根本不记得是谁给他封的国师。他只记得是谁给他要的封。
大约在任何一个国家,这都是需要掐灭在苗头的危险表态。
军权政权一把抓、向来不容谁人觊觎的楚天子,今日对此却不置一言。
“对了!”走出大殿的那一刻,熊咨度却又回头,隔着殿门,笑嘻嘻地高声:“九弟与我感情甚笃,父亲,儿子领他回宫里玩耍,可好?”
这下他可不站在皇极殿里了,又可以叫爹了。
大楚九皇子熊应庚,这时候才悚然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跟着太子跪下,却忘了跟着太子站起来。此时汗岑岑而觉腿软。
太子想干什么?
秋后算总账?
他近乎乞求地向丹陛上看去,希望父皇能管一管。
却只听得丹陛上的声音道:“去吧。”
去吧!
连一句意思意思的告诫都没有,就只有“去吧!”
这偏心偏到什么地方去了?!
熊应庚这时反倒生出一种恼意来——
倒要看看太子能把他如何!
一个儿子被另一个儿子欺侮死了,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难道真能心安吗?
“太子稍待!”他梗着脖子看丹陛之上,却始终迎不到那道目光:“臣弟这就跟来!”
遂起身,气冲冲地大步往殿外走。
走得太急,在殿门口的位置险些绊倒。
熊咨度笑着伸手来扶他:“我的九弟,你这是怎么了?还是让哥哥来搀你一把。”
“不用劳驾!”熊应庚猛地把手甩开!
熊咨度收回手,笑容不改:“那好弟弟,你自己跟上。”
说着便从他身边跨过,大步往前走。
梵师觉有些好奇地看他一眼,亦跟着熊咨度走了。
熊应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自己爬起来,远远地吊在两人身后。
皇极殿前雄阔的御道,此刻是世间最漫长的刑旅。
两个身穿囚服的人走在前面,一个身着华袍的男子跟在后面。也不知是谁在押送谁。
就这样来到了代表泰安宫的马车前——
八匹天马,拉着一座飞角华楼状的奢华车驾。雕纹是大师手笔,大幅的花鸟彩绘。
标准的太子礼驾。
父皇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
熊应庚瞧着心酸,脚下愈发沉重,牙齿咬得愈紧。
太子上了马车,又回过身,笑着伸手来拉:“九弟,来。”
熊应庚却不伸手,硬邦邦道:“臣弟不敢逾礼,太子先上车吧。”
“好弟弟,你总是这般讲究!”熊咨度哈哈一笑,也就自个儿钻进了车厢里。
熊应庚一下子没爬上去,险些又跌一跤。
这辆太子车驾,在外面看着已是极大,进得里来,才别见洞天。简直是一座移动的行宫!
熊咨度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了,又自顾自地打开柜子,取出一瓶酒。
梵师觉当然坐在他旁边。
“喝一杯?”熊咨度问。
梵师觉摇了摇头:“僧侣不饮。”
熊咨度笑着道:“你现在是大楚国师,僧的规矩也好,侣的规矩也好,都由你来定。”
梵师觉道:“我师父不让我喝酒。”
熊咨度遂不再言。
熊应庚进到车厢里来,看了熊咨度一眼,反倒不似外间那样尊敬,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在父皇面前说你坏话的是我,捏造‘猎罴者主东宫’谶语的也是我,我做的事情多了——说罢,你想把我怎么着?”
“九弟多心了吧!”熊咨度笑了笑:“你说的是事实,我会把你怎么着?我这不是主东宫了?你这叫先见之明!”
“你别给我玩阴阳怪气、绵里藏针那一套!我不吃这个!”熊应庚这会儿倒是气势汹汹了:“是,我争不过你,你厉害,我输了。我没什么可说,我就这么百十斤肉在这里。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
熊咨度笑得很是开心:“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嘴硬性子倔。”
一念放下,万事看开。
熊应庚越发显得自如,也找个位置坐下了,斜着眼睛道:“我的好兄长,我要是赢了,我也会这么评价你。”
熊咨度看着他,悠然道:“一位超凡修士,神而明之,身兼皇室秘术不可计数,竟然会被自己绊倒,两次——九弟,你竟不觉得奇怪?”
熊应庚僵在那里。
一位神而明之的超凡修士被绊倒,却也不是不可以理解,被封印被压制被束缚,有太多可能性。
可是他对此怪事毫不惊觉,这确实是很奇怪!
甚至是……惊悚!
熊咨度摇了摇酒壶,略听酒声,慢悠悠道:“你好像忘了你是拥有力量的,你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被我拿走。你的力量就如同你的权势你的富贵,全都是无根之萍啊。应庚。”
扑通!
熊应庚猛地跪在了地上,惊惧得眼泪都迸出:“兄长!应庚知错了!原谅应庚这一次吧!”
熊咨度拧开酒封,慢条斯理地开始倒酒:“做错事是应该被惩罚的。你说为兄该怎么罚你才好?”
熊应庚膝行至熊咨度身前,抬起头:“兄长说怎么罚就怎么罚,要杀要剐,应庚绝无怨尤!”
“那就——”熊咨度笑了笑,将酒壶放下了:“罚酒一杯。”
熊应庚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皇兄很久以前就戒酒。
这才意识到这杯酒是给自己倒的!
他双手捧过这杯酒,一饮而尽。讨好地给熊咨度看杯底:“哥,你看,喝干净了!”
“九弟,好酒量。”熊咨度笑着拍了怕他的肩膀。
就这一下,熊应庚顷刻就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已经回来。
如此神乎其神的手段,失而复得的超凡力量……彻底摧垮了他的心防。
他丢开酒杯,抱住熊咨度的小腿,嚎啕大哭起来。“兄长,弟弟糊涂哇!!!”
“唉,这是做什么?”熊咨度将他搀住,又细心地帮他抹去眼泪,将他扶到旁边坐着:“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没见,你别和我生分。说句大不敬的——将来哥哥坐上大位,还不得你们这些兄弟帮忙治理天下吗?外人我岂能放心?”
“臣弟自此唯太子马首是瞻!”熊应庚止住嚎哭,举起手来发誓:“若敢对太子不忠,管叫应庚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熊咨度握住他的手:“我不要你死得不好,我要你好好活着。九弟,家国千秋,岂能无熊姓王?几个兄弟姐妹里,我向来最看好你。”
熊应庚一时壮志满怀:“臣弟当效死力,必不负太子所托!”
熊咨度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九弟,我听说新阳伯府里,有一件袈裟,好像是什么苦性禅师留下来的……是也不是?”
新阳伯吴守敬,正是熊应庚的外公。宫里那位吴妃的生父。
“好像是有?”熊应庚不太确定,但态度很明确:“如对皇兄有用,臣弟即刻取来!”
熊咨度呵然一笑:“这袈裟你们留着是没什么用的,兄长这段时间研究佛学,却是有些兴趣——若是方便的话,你就帮兄长拿来罢。”
“当然。”他轻松地掸了掸衣角:“皇家近佛不是什么好事,九弟你莫要学。”
“臣弟晓得!”熊应庚使劲点头:“日落之前,这件袈裟就会送到太子宫中。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知晓此事,母妃若问起,臣弟就说是自己要用!”
“好弟弟。”熊咨度温暖一笑:“兄长没白疼你。”
第四十一章 量国何轻
熊应庚乖乖地去外公家里偷袈裟了——那当然也是新阳伯的一次站队。
新阳伯的长子,熊应庚的舅舅吴宗本,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竟然把整个世家团体的权力,伪作他自己的声势,竟敢公开践踏整个平民阶层的希望。他的人生希望反被扑灭,是理所当然。
围城要围三阙一,压榨也不能不给盼头。你不给希望,就会迎来生命燃烧起来的最激烈的反抗。就像楚国新政,要大革朝治,却也不会像文景琇一样将世家赶尽杀绝,他这个狱中归来的太子,所表达的善意,就是国朝予世家阶层的希望。
熊应庚差不多继承了他那个废物舅舅无知的部分,竟然觉得东宫空悬,每个人都有希望。他以为他的其他兄弟姐妹,那么安分守己,都只是不思进取呢!
但废物也有废物的价值。
就好像吴宗本这样的废物,当年引起巨大朝争,险些撕裂朝堂,让很多人第一次正视楚国自太祖时期延续下来的痼疾。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国朝改制的导火线,此后是延续了数十年的爆竹声。
而熊应庚这样的蠢货,最适合捉来作刀——甭管锋不锋利,出鞘很快就对了。
相较于吴宗本和熊应庚,吴守敬却是个聪明人。谈不上大智慧,但至少在当前的局势下,能够懂得自己的站位。
这就足够了。
有皇帝父亲的全力支持,把握天下权力,对熊咨度来说,不是一件太有难度的事情。但也要做得漂亮才行,要让人们挑不出毛病。
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春闱?
他不是考给他的父亲看,是考给天下人看。
他要证明他最适合那个位置。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那就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
大楚太子和大楚国师坐在车里不言语。
沉默的时间,大约延续了一篇默颂的经文。
大楚太子想着他的天下,大楚国师想着他的家。
苦性师叔……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净礼脑海中并没有印象。
苦性死的时候他当然已经记事,但还未被师父收归门下,还没走上那个名为三宝山的小土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据说与师父最要好的师叔。
悬空寺里也从来没人提及。
苦性死了,就好像没有存在过。
师父也是不曾讲的。
净礼也是直到师父死后,才开始问为什么。
师父为什么收自己,为什么收左光烈,为什么收小师弟。
三个问题,或许有一个答案。
小师弟身世凄苦,故乡都没了。自己也是个孤儿。只有法号“净鹅”的那一个,或者还有线索存在。
于是来到楚国,于是查到师父当年为什么来楚国——
苦性师叔死在南域。
死在道历三八九九年,楚国的角芜山。
这个线索,得来并不简单。
净礼不是一个很懂得调查的人,所以过程格外艰辛——小师弟曾经是非常优秀的青牌捕头,肯定很擅长这个,但他不想让小师弟知道这件事。因为小师弟已经很辛苦了。也因为靖天六友在天京城的宣称。
但苦性的线索,仅止这一条。
净礼独自沿着这条线索查了很久,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好像没人知道苦性为什么而死、被谁杀死,没人清楚那年的角芜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年的角芜山相关历史是一片空白,被人为抹去。
直至来到酆都鬼狱。
熊咨度找出了楚国皇室所藏的秘卷,详述当年的角芜山事变——那实在是非常复杂的一段历史。
涉及景、秦、楚三方霸国,后来南斗殿、悬空寺和书山也卷入其中,是一场罕见的大混战。
那是景国伐卫战争后的第二年。
腾出手来的景国,再次布局南域。
星巫诸葛义先在角芜山全力出手,强势镇压局势,正面轰退北天师巫道祐。用楚国秘卷上的话说,是“挫败景方阴谋”。也是在那一次,嬴武强势展现手腕,令景国欠下人情……
如此种种,净礼看不明白,也不愿看明白。
他只看到,苦性不是楚人杀的。
也并不死于任何一个他方势力之手。
杀死苦性的人,是一个他靠自己永远都想不到的答案。乃上一任悬空寺方丈——
悲怀!
也就是苦性的师父。
上任悬空寺方丈悲怀大师,一共收了五个亲传弟子,从大到小,他们分别是——
苦命、苦觉、苦谛、苦病、苦性。
苦性身死,苦觉浑噩,剩下都是悬空寺当代的核心。
一掌降龙院,一掌拈花院,还有一个是当代方丈。
悲怀活着的时候,号称“当代佛宗”,其名不副。至少这收徒弟、教徒弟的本事,绝无仅有。
事到如今净礼仍不知悲怀为何杀苦性,楚国方面也想不明白,秘卷上的记载,只归结于悬空寺“内讧”。
甚至于悬空寺和尚来到角芜山的目的,也不与景国人相同。他们根本不是同路。
他们的目的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表露。
就好像苦性和悲怀一前一后来到角芜山,就只是为了在此大战,直至一方杀死另外一方。
其他人都成为这场师徒相杀的看客。
苦性死前所披的袈裟,几经波折,最后落在新阳伯手里。
其上或许有苦性身死的答案。
或者至少是个念想。
那毕竟是被骂作“六亲不认”的师父,曾经最在乎的人。
那么净礼也在乎。
“我这个弟弟,太蠢了。”熊咨度忽然说。
梵师觉没有吭声,他早习惯了熊咨度的自言自语。
“他也不想想。那么多兄弟姐妹,怎么就只有他敢站在我面前,蹦来跳去?”
“因为只有他最蠢。他被打得少了,尚还不知疼。”
“但在聪明人遍地都是的大楚帝国,蠢货很值得珍惜。”
熊咨度又说道:“今天的皇极殿里,会展开最后一轮对阻碍新政的顽固力量的清洗。”
这平淡一句话所代表的风雨,实在难以完全勾勒。那填塞殿堂的周天大员,今日之后不知星陨多少!
“因为我刚刚出狱,并且公开表示暂不对朝政表态,要多听多看而后再言,所以此事与我无关。但在场就是姿态,无论如何都会被打上烙印,所以我提前离开。”
熊咨度正坐在那里,像是已经坐在朝堂上:“下次大朝我就会真正在场了。正位太子的我,必须要有立场,必须有所表态,我会挽救一些值得挽救的世家力量——小和尚,政治是这世上最肮脏的游戏,我向你解剖它的本质,映在你的镜中,想看你变成黑的琉璃,又希望你不要如此。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情?”
梵师觉看他一眼:“我们早就说好了,我们都是在修行。”
他持他的琉璃心,他握他的天下权。这对狱友的确是在牢中就说好,彼此验证彼此的修行路,互相帮助,一起前行。所以熊咨度才会这么认真地跟梵师觉分析这些事情。
熊咨度看他一阵:“你可真认真!”
梵师觉不说话。
熊咨度也早就习惯了这和尚时不时的沉默,自顾自又说道:“熊应庚如果在场,被打上了烙印,他绝对扛不住那股顽固力量的反噬。甚至他很可能愚蠢到在朝堂上有所表态——为了讨得父皇的欢心,或赢得政治声望。”
“我在救他的命。”
“我救他的命,不是因为他对我来说还有用,用他做点什么只是顺便的事情。而是因为,这样会让我父亲稍得慰藉。”
“很奇怪吧?”
熊咨度悠然道:“我父皇要杀他。要帮我来杀他,并且刀子已经落下了——但心里却希望我来救他。”
梵师觉想了一会儿,说道:“他爱你,但熊应庚也是他的儿子。”
熊咨度道:“他爱这个国家。无论什么与之相比,都嫌太轻。”
梵师觉说:“你不用和这个国家相比,你和这个国家在一起。”
熊咨度哈哈大笑。
笑了许久,才道:“我们真的很合适。我的国师大人!”
这句话已不是他第一次说。
……
……
“姐姐,姐姐……师太姐姐。”耳边听得这样的声音。
这声音已不是第一次响起。
这帮新一代的少年天骄们,除了于羡鱼、卢野和龚天涯,剩下的都还是游脉境修为。
游脉境力量所约束的传音,在强者云集的朝闻道天宫里,跟大喊大叫也没有区别。
当然殿中求道者,没谁会特意关注小孩子的窃窃私语。
此时殿中宏声,都是道的碰撞。修行者在漫长苦旅里砥砺出的思辨,在求道者眼中熠熠发光——菩提树下,哪来的闲趣呢?
玉真有些烦了。
旁人觉得的灿烂明朗,她只觉得聒噪。
她不喜欢孩子。
非常不喜欢。
很多人或许都觉得,小孩子天真可爱,纯洁无辜。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成人对孩童的怜爱,几乎是生命的本能。这是种族延续的必须。
她却认为,孩子是世上最残忍的生物。
因为天真,所以残忍。
“师太姐姐——”鲍玄镜小声地喊。
玉真猛地转回头去,因为动作过大,引得周围几个人都不免看来。
尤其是那个披甲的,好像很乐意看到小鲍吃教训。
鲍玄镜眨了眨眼睛:“我对佛法有些好奇,尤其是洗月庵。你们修的是什么……佛……”
按理说他这样的绝世天才,一旦对某个学问表现出兴趣,该领域的前辈都应该忙不迭地过来传道才是。洗月庵已经入世,谋求佛门第三圣地的尊席,开始拥抱人间烟火了。难道不应该尊重他这般注定前途光明的名门天骄吗?
若有他这样的绝世天骄靠拢,甚至皈依,洗月庵何愁不能大昌!虚渊之当年还亲自写信让人去接重玄遵呢。
但玉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闭上了嘴。
玉真的眼睛分明妩媚,但眼神冷淡。脸上未施粉黛,唇却鲜艳,可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音道:“臭小孩,听清楚了——你要是吵到姜真君讲课,我会扒了你的裤子,打你的屁股,明白吗?”
真奇妙啊。
白骨道圣女威胁要打白骨尊神的屁股!
“你不信?”玉真又问。
鲍玄镜老老实实道:“我不说话了,师太姐姐。”
玉真转回头去,继续看着天人法相。
天人法相并未向这里投过来一次目光。
但她知道,他都看得到。
姜望走到今天这一步,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很多。已知的圈子越大,未知的边界越广。
比如他知道净礼已经成道,但不知净礼成道在何处。
天道海啸持续汹涌,他失去了最直接的感应渠道。去信去问,小师兄只说,下次告诉你。
比如他知道须弥山的普恩禅师这次也来了朝闻道天宫,但这个大和尚压根没来论道殿,直接去了藏法阁。
普恩与苍瞑相似又不同,非要说的话,苍瞑是“自闭”,普恩是“避人”。总之都不爱待在人多的地方。
比如他知道鲍玄镜和玉真的对话,知道白骨已临世,玉真即白莲。但不知道就在他眼皮底下,白骨尊神和昔日的白骨圣女,有了接触!
“世间之事,多不如愿,很多事情,由不得我。”
越国龚天涯,说话做事并不像少年,过早地被风雪催熟。立在彼处,恭恭敬敬地行礼:“姜真君,昔日越君越相,多有得罪,而龚某无所知。宁不知姜真君,身感切肤,是否会有迁怨?”
这是问道吗?
这自然是道。
因为他问的不止是自己。
现在的龚天涯,失去了一个相对强大稳固的南境大国做坚强后盾,而有一处风雨飘摇的故土需要他尽早长成。
当然外部和平是可见的。
至少在现阶段,越国已经彻底失去了威胁,没有成为中域之卫国的可能,用不着楚国发动一场战争。
“你说切肤之痛,是我白玉京酒楼的掌柜,险些碎剑越土。然越土是文景琇之家国,亦为白玉瑕之故乡,我是应该迁怨,还是应该迁爱?”
姜望又道:“此心无怨,何以迁之?”
“夫曰,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龚天涯剑眉朗目,是少年风姿,而眺望绝巅风采:“君既有力,又自怀名。当天下不可有忤我者,况越君无状无礼在先!真君为何无怨?”
姜望道:“身怀利器,藏于鞘中。吾辈练剑二十载,收剑用一生!我辈享名又有力,当知性命何其重,宝剑虽利,不可轻出。”
天人法相看着面前的少年,知其背负,又道:“越地多英雄!越宗高相有指教之谊,钱塘岁月有涤身之德,我虽登顶,无忘前事,前事并非只有恨。越地于我无亏欠,你龚天涯于我,更不涉其它,是今日问道之缘。”
龚天涯长身如玉树,一拱手:“如此,固知道矣!”
第四十二章 燃灯过去
越国的龚天涯坐下了,黎国的尔朱贺站起来。
彼往此继,生机勃勃。
洪君琰统合西北、建立黎国后,就一直将鼓励生育定为国策,又全国范围内遴选根骨极佳的婴儿,由朝廷出资、集中培养,优中拔优,剑指黄河之会,乃至于新一届的太虚阁员。
他从“过去”醒来,黎国虽新,不缺历史,需要一再证明的,是国家的未来。
尔朱贺便是在这种背景下,举国之力培养出的天才。
相较于旧雪之谢哀,他要更"新"一些。更能代表黎国的朝气。
“黎国尔朱贺,敬问真君。“
尔朱贺才十一岁,骨架粗大,壮得像头小牛犊,猛地窜起来,像在跟谁较劲,很有一股咆哮山河的气势。
"当今之世,百花齐放,天下争鸣。道长久,武新拓,神犹存,人问仙一一真君说天上无仙,是仙路已绝吗?"
于美鱼这时才惊觉,黎国开国皇帝洪君琰,也是仙宫传承者,本就是以长寿仙法跨越时代。
其人所执掌的凛冬仙宫,后来成就了霜仙君许秋辞。
但洪君琰现在又回来了.....是否意味着长寿宫己回归?
放眼当令之世,从已知的情况来说。
秦国贞侯许妄,执掌因缘仙宫,也是当世最完整的一座仙宫。
镇河真君姜望,身兼云顶仙宫,如意仙宫,万仙宫部分传承,曾在天京城复刻半完整的云顶仙营。
地狱无门秦广王,明确拿到了万仙宫的传承。
甚至于当世超脱者凰唯真,曾经也把握过驭兽仙宫!
再加上洪君..
仙宫时代的影响力,似乎从未被真正抹去!
不仅没有彻底消失,反而在不知不觉间,已是现世举足轻重的传承力量,仙宫横世的时代,难道还能复苏?
"答尔朱贺而非黎国尔朱贺。"天人法相淡声道:"我不算太懂仙人,无法妄言仙路。但知天无绝人之路。"
尔朱贺有自己的路,但黎国尔朱贺,可能有不得不走的路。
尔朱贺不太像个孩子,没有什么富出天真,像个苦寒之地走出来的真正战土,好像随时都要跟谁搏斗,此刻看着姜望:"真君是说,天意悲悯吗?"
"天无绝人之路,不是说天道仁善,与谁留路。而是人要往前走,谁都挡不住。"姜望道:"人生之路,无非三条,第一问自己想走什么路;第二问自己擅长走什么路;第三问自己能走什么路一一天下争鸣脚下路,百花齐放都是春!"
尔朱贺若有所思,轰隆隆地坐下了。
相对于姜望现在的境界,年轻的天骄们实在差得太远。
哪怕是修为最高的龚天涯,从内府走到绝巅,也是无穷路,无尽峰。
他们当然可以有术的寻求,但坐拥如此良机,哪怕是向姜望请教内府夺魁的那般剑术,也是巨大的浪费。
年轻的天骄来此,更多是寻求道的指引。
而如诸葛祚,他认为观察更胜于询问,人在无意间所披露的细节,展现的答案,远比深思熟虑后的专意回答,要更真实也更具体。
近距离观察当代传奇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
当今之世,每一个有志于绝世的天骄,都必须要看到前方屹立的姜望。
朝闻道天宫一经建立,即刻群拥而至。
他们来此朝圣,来此闻道,来见最高的山,此生也要跨过此山去,才算绝顶。
谁来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谁是下一个姜望?
谁会像姜望超越向凤岐那样,成为那个超越姜望的人?
这也是朝闻道天宫建立的目的之一,是姜望在寻找的答案。
无有此志,不能称绝世!
当然诸葛祚也观察龚天涯。姜望是高处的风景龚天涯是身边的旅人。
越国已经不足为虑。
在现在的舆论环境里,文景琇自革,普遍不被视为打破一切的勇气,而是穷途末路中的最后挣扎。
越地乍破还建之后的欣欣向荣,也不过是一个菜圃子的春天。
章华台的枢官们常有议论,言此为"试田"。
越国政改里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都会成为楚国的教训,越国政改里犯下的错误,都会在楚国的政改中,被提前解决。
楚国人甚至会明里暗里地"帮助"越国,当然不是帮它更强大,而是守住它的篱笆,让这个菜圃无论怎么折腾,都不至立即崩溃。
一月上大夫张拯使魏国。
二月献谷钟离炎登书山。
国家改制,政权动荡,君亡相死。如此种种所必然面临的外部风雨,楚国替越国担了!
楚国政改里的种种大胆妄图,都可提前在越国尝试。能则大步,不能则止。
小小一座门前菜圃,无论怎么折腾,其蒂结的果实,最后都必然是楚人盘中餐。
如枢官朱虞卿所言"大可闭看风吹雨,卧听丝竹,执箸而慢食也。"
诸葛祚对此有不同意见一一越地相对于楚地,是有其优势的。
一则公卿尽死船小好调头。二则"试田"更大胆,步子迈得更快照料得好了,丰沃远胜后来者。
人道洪流所反哺的第一波丰厚资粮,就是越地的希望所在。享尽改制红利,一跃飞升。大约也是高政看到的天光。
在这件事情里,凰唯真的态度也至关重要。毕竟即便真能攫取天光,也要凤栖梧,才能彰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高政才是凰唯真最纯粹的同路人。毕竟他都死了,再无所求。不过是求一个永昌不衰的越国,希望它可以在凰唯真曾经的理想里实现。
但越国是否足虑,是对楚国而言,龚天涯无疑是需要他诸葛祚重视的人尽管前有左光殊,屈舜华,项北,再前有斗昭,钟离炎,但风流大楚,自不欺年,十五岁的龚天涯,应是他诸葛祚的对手。
龚天涯的天赋并不是最惊艳的,比之鲍玄镜,宫维章这种绝世之姿,显然差了一丝。
然而他的危险之处,不在于此。
用爷爷的话说,这是一个有信念的人。
人一旦有了信念,就很难打倒,不肯燃尽。
堂堂星巫都不视之为一个孩子,而将他当做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人。
诸葛祚更不觉得自己有轻慢的资格。
他在观察龚天涯,观察于羡鱼,观察范拯观察他未来的每一个对手。
他当然也不会忘记,临行前爷爷所说的重中之重那即是原野所问,在坐求道者都十分关注的"天上仙"!是的,楚国之星巫,也问"天上仙"。
好像那些真正的智者,或者说对这个世界有某种程度认知的人,都笃定姜望在天道深海里洞察了什么。
在进入九格考核前,爷爷跟他说,论道殿座次是三十六,宜晚不宜早。
如果此次问道进程过半,还没有人提及"仙人事",诸葛祚就需要站起来问一问姜真君,天上是否有仙!把姜望的答案,带回章华台。
如果其他人已经先一步问了,他就绝口不提此事,仔细观察诸方反应。
如果先问天上仙的是景国人,那他就可以在之后的时间里,找机会问一问自己想问的道途星巫自然有规划,早慧如诸葛祚也有自知,但今日姜望这个名字,即便放在星巫旁边,也璨光不掩,自能剖石见玉。
如果先问天上仙的不是景国人,他就缄言守道,不使人知楚问仙。
爷爷的谋局风格就是如此,每一种迭择,每一个细节,都要考滤周详。哪怕只是他这样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到朝闻道天宫求道,爷爷都要替他考虑到方方面面,诸如甲乙丙丁各条路,条条都说清楚怎么选,就算派个傻子来,只要照着命令做,也误不了事怕只怕有点小聪明的,有自己的想法。
坐掌章华台,而事事亲为,事事繁细。一生如此难免见疲,为国尤其伤神损意。
哪怕现在又增补十二枢官,分担章华台压力,爷爷的情况也不乐观了,朱虞卿,李衡华他们,更像是一种交接
诸葛诈不愿细想。
他自是相信爷爷的智慧,也仔细思考爷爷每一个选择背后的深意。
在原野提问天上仙之时,于羡鱼有所触动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未能逃过诸葛祚的眼睛。
很明显,于羡鱼就是爷爷所猜测的,景国那边大约要问天上仙的人。
事情在这里就有趣了!
仙人时代已成烟,人间并无一个仙人在姜真君自有其道,仙宫传承只是他所驭之器,并非根本。就像秦国许妄是贞侯,而非因缘仙人。
而无仙时代,诸方都问仙。其意在谁?
楚国的诸葛祚,景国的于羡鱼,和国的原野,都要问同一个问题。却各有其谋,所求并不相同,但隐隐绰绰的织网,已叫诸葛祚觉出恢弘!
诸墓诈知道,爷爷不会给答案如果他想知道,他就要自己探究。
这是他们爷孙之间的游戏。
天下一局棋,八方风云子。
人间之乐,就在其中。
正如诸葛祚自己在被要求这样的提问之前,并没有被告知原因,他猜想于羡鱼得到类似的任务,也不曾被告知原因因为于羡鱼在听到姜望的回答后,明显和他一样,是不解其意的。
相较于直接是神降的原野,他和于羡鱼明显不具备保守秘密的力量。
所以有关于"天上仙"之间,诸方之谋所涉及的层次,大概率是原天神那个层次?
诸葛祚在心中将之定性为"受限超脱"。
他当然无法理解超脱之伟力,但想来若是凰唯真,赢允年祂们要来朝闻道天宫,绝不会似原天神这般要用降神的手段,驱使神庙祭司的身躯。哪怕有太虚道主的力量笼罩,凰唯真,赢允年祂们也不至于不敢或不能真身前来。
原天神根本缺乏真正超脱者的自在!
自己问及"天上仙",是爷爷的意思,于羡鱼背后站着的,又是景国的哪一位?如果能知道布局者是谁,与原天神进行对照,或就能假推其局。相应地也能推出爷爷的局来。
这时诸葛祚听到洗月庵那位气质特殊的女尼的声音。
"今日有问仙,间神,问道,问剑者。贫尼性本痴愚,偏心不改,却想问佛。"
衣着素净的女尼,在前排站起,已经等了很久,却像是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看着台上:"不知姜君是否会介意。我北出竹林,来此望山,这一路走得崎呕。"
姜望这时不得不看她。
在这朝闻道天宫,为人传道,授业,解惑,也作为求道者,要面对自己的心。
但面无表情,眸如静水。天人法相本就平淡的情绪,更涟漪不惊。
他说道:"今日天宫之客,尽是求道之人。无拘身份,地位,纠葛,过往。一切都不论,只论道之一字。"
还是那句话,筛选是法家的事,他的事只是传道。
无论他愿见不愿见,愿传不愿传,是否能面对。
就像他并不认可原天神降神杀人是符合超脱之尊名的行为,却还是如实答了那一句"天上无仙"。
朝闻道天官,为天下开,他须有面对天下的胸怀。
非如此,不能传天下,不能足万年。
洗月庵的玉真,看着主掌朝闻道天宫的镇河真君。
遁入空门的女尼,看着淡漠无情的天人相。
"贫尼所在洗月庵,香火所奉尊名,是过去燃灯佛祖。竹林渐隐前不知,苦心难付人已迟。"玉真女尼目光灼灼:"贫尼非不用功,非不历苦,非无天资,然而艰难踽步,困顿当前,只因修不得过去求教真君何解?"
天人法相垂眸:"过去已经发生,它无法改变。此则所以美好,此则所以痛苦。吾不知佛,想来燃灯在过去,为照现在路,都往未来看。"
玉真双手合在身前,纤纤玉指正交握。在她的僧帽之后,有一支燃灯缓缓升起,散发暖光。
她的前面一片光明,唯独有她自己投下的影子,晦了她的面容。再往前的阴影,就是坐在对面的姜望。
她说道:"燃灯在身后,身前无限光,唯一的阴影是自己。姜君,试教我如何斩我。"
"你的阴影不是你。"天人法相眉心日月天印亮起来,站起身,往往旁边走,其身在光里投着的阴影,也随他走了:"师太。你身前无限光了。"
"尊上亨大名,证大功,历万劫受德报,当得自在矣!"
洗月庵的尼姑面上表情淡,眸中幽思长:"您已是当时绝巅,身无挂碍,不系因果。为何坐困在此,身如在囚?天下于你有何益,你于天下又何妨?"
天人法相立身在彼,淡声道:"方才我答尔朱贺人生之路,不算完整,在我想做什么,我擅长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之外,还有一问我该做什么。师太,我在做我该做的事。"
第四十三章 有惑
你的过去照着你的现在,你的阴影是你自己!
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可有谁能懂?
“姜君!”玉真低唤了一声,但终究没叫那些情绪溢出来。
白骨道,洗月庵,三分香气楼,这一路走过来,没有一步能停下,没有一时能放松。
在孤独的岁月里,她早已习惯咀嚼孤独。
她坐在蒲团上,仰看着金发金衣、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姜望,抬起一只手来,衣袖滑退。这只手如灵蛇潜游,翻潜身后,并指如剪,轻轻一挑,在那摇曳的燃灯之上,挑剪下一缕灯芯,灯芯犹带火。
她将这只挑灯的手,挪到身前来。纤纤玉指如花开,雪中有青丝。烛焰跳跃在指背,为这只手投下奇妙的光影,嵌缚在地面,像一只暗色的囚鸟,欲飞而不得。
俄而,烛焰绽开,结成莲状。
指上盛开的小小光莲,花开十二瓣。匀称地放开来,每瓣都不一样,每一瓣都有无尽的光影生灭。
华光初放,指栖莲时。她面上的晦影已退去,艳色极重的五官,也显出几分圣洁来。她轻启丰唇:“问姜君,莲开十二瓣,瓣瓣都不同,生不同,长不同,见不同,想不同。如何区分它们要做什么,该与不该?”
我想不是每一瓣莲都知道它应该做什么。
开谢不由莲。
仁心馆的易唐静静坐在那里。在莲灯之中,每个人都看到不同的自己。
卢公享已经死了三十二年。
他也从一个抱图识药的孩童,长成了如今的宗门砥柱。
殷孝恒还好好地活着。
恬淡的表情一时晦灭,只剩下悠长而寂寞的叹息。却不曾叹出声,只在眉眼间。
“便论佛!”天人法相抬手一指这光莲。指此莲时,他并指如剑。
佛法中,智慧即剑。以此剑斩烦恼丝!
炽光照面,天相漠声道:“佛曰因缘十二,蒂结此莲。曰——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
此即所说根本佛教之基本教义。又称“十二缘起支”。
缘起法是永恒不变之真理,佛陀观察此真理而开悟。
无论须弥山、悬空寺、洗月庵,此经不可避。
天人法相每说一个词,玉真指背上的莲花莲瓣,便生出相应的梵字来。是佛因相系,随缘生灭。
姜真君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佛”,但大道通天,殊途同归。他兼修百家,勤学不辍,又已登临绝巅,哪家都不算陌生了。再有苦觉这样一层关系,有净礼这个小师兄,和须弥山交好,得三钟护道……在佛法的修行上,实在不能说不精深。
谈不上什么高僧大德,可也算得个在家有道之居士。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
天人法相道:“既已具名,当已觉知。此佛经之所述。师太居名寺,照青灯,颂经典,不应不识,不该有惑。”
“姜君说十二因缘,贫尼自知矣。贫尼自知处,姜君知否?爱者,贪爱也。取者,妄取也。此二者,我不能辞。遇喜欢之乐境则念念贪求,必尽心竭力以求得之而后已,是我尘心!”玉真的眼眸寂寞如悬月,如此照映着前方的那片静海:“贫尼有惑!上尊无惑吗?”
卓清如听着听着——不太对啊。
洗月庵真传和朝闻道天宫之主在正儿八经的论佛,可她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她当然也读过些佛经,略懂佛法,当世显学,谁会轻慢?
这两人论说燃灯佛,说十二因缘莲,说得倒也是那么回事。可好像有什么情绪在字里行间流淌,尤其是玉真女尼,论道论得这样投入吗?字字燃灯,字字像是过去呀。
她一会看看玉真,一会看看姜望,恨不得把笔递过去——两位有什么过去吗?
好在殿内众人也都在这场论道,她倒是不怎么显眼。
“过去两因,无明、行。现在五果,识、名色、六入、触、受。现在三因,爱、取、有。未来两果,生、老死。”天人法相侧身站在那里,如此站着即是遥远的距离,轻轻合掌:“过去因结现在果。现在因结未来果。前事不得不鉴,不可不见于眼前。”
他会说前因后果,他会说燃灯过去,他读,他知十二因缘。
到了今天这样的境界,他什么都明白。他再不是玉衡峰前见山崩如天崩的无知少年,再不是枫林城外无措又无力的孤魂。
但他唯独没说,他是否有惑。
玉真眸色甚定,只是一抬栖指莲:“此莲不过寻常光,尊上为何名‘因缘’?”
“它可以是任何名字。无论怎么修饰,什么形状,它都已经发生。”天人法相淡淡地看了那光莲一眼:“以佛论之,只是为了让师太懂。”
但他们都知道,燃灯过去佛。
这朵莲花状的燃灯,是他们无法回避的过去。
坐在“第五”的夜阑儿,并不看姜望一眼,从头到尾都侧看着玉真的侧脸。脸上并不带着平时那种完美的表情,而是略有缺憾的叹息——玉真啊玉真,为何偏入洗月庵呢?
你这样的人,即便真要遁入空门。该去悬空寺修现在,该去须弥山修未来,唯独不该在此间。永远摆脱不了过去的人,怎么参透过去。说是遁走,却又执深。
越修越执,越参越不能空。
但她没有开口。她知道昧月只有一个回答——我情愿。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真正懂得姜望,洗月庵的玉真女尼,当然能算其一。
所以她应该很清楚,今日来朝闻道天宫,会得到什么答案。她也尤其明白,天人法相更是情绪最淡漠的那一个,最能斩情。
但她还是来了。
什么都懂的玉真却问道:“莲开十二瓣,君六相,贫尼四面。却问姜君,哪一瓣、哪一相、哪一面,能相同,是真我?”
这端坐在蒲团上的女尼有四面,白莲,昧月,妙玉,玉真。
姜望见妙玉于三分香气楼,遇白莲于玉衡,逢玉真于洗月庵,知昧月在南斗,四面都已尽知了。
他们各自的所有面,大概在这朝闻道天宫里,只有他们彼此知。
千头万绪难为言!
天人法相毕竟修为高深,漫声道:“花开都是莲,六相皆证我。玉真师太,你的四面,变成你的如今。我曾经以为我能战胜一切,我拥有所有,事实上我们都被时间推着走。你我都摆脱不了过去,都只是芸芸众生。”
他竖掌一礼:“愿你来朝闻道天宫有所获,得闻其道。”
该结束了。这场问道!
但玉真执着地抬起那栖指莲,继续问:“现在还是芸芸众生,若是超脱呢?”
“超脱何其难!可望不可即。”天人法相淡漠地道:“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亦不知他日我,尤其不敢妄言超脱。”
“道虽长,抬眼即见,也算希望。”玉真道:“我想您这样的人,心里有答案。”
良久的沉默后,天人法相道:“超脱之后,还是姜望。”
玉真将栖指光莲抬到唇前,轻轻一吹——
莲花瓣,片片飞。
十二瓣,幻光无穷,一时满天。
她笑了,那笑容实在苦涩:“君指此花为因缘,引来佛念十二因。试问,哪瓣花开是它愿,哪相姜君是真相,哪面玉真是我执?”
天人法相张口欲言,但话到嘴边,竟又不知何言。
是啊,哪瓣花开是她愿?
你姜望走到今天,难道全由本心。
魔猿、仙龙、众生、天人,都是真性吗?
人总是他求时易,自问时难!
漫天的花瓣,每一片都有光影流过,仿佛在诉说什么。
可是在无数个夜晚我一睁开眼睛。总是有很多双眼睛看着我。
过去,无法改变。
过去永远过去了。
天人法相泯情淡绪,张了张嘴:“下一个——”
“不要下一个!”洗月庵的女尼,一下子站了起来,素净缁衣随之翻卷,那在青灯之下缄藏的情绪,一瞬间翻涌如潮,再也不能缄然了!“我要你此时此刻回答我!姜望!我经过了考核入宫来,坐席之上有我名,这里是朝闻道天宫,我在求道!”
天宫之中,一时都静了。
便是瞎子,这会也看得出来他们不很对劲。
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一会看看前方的真君姜望,一会看看旁边的玉真女尼,歪头歪脑,不知在盘算什么。
五短身材的盛雪怀,用手支着下巴,丑脸上泛起微笑,事情在这时候变得有意思起来。身为盛国第一才子,道学家里的风流种,脂粉堆上的写词人,他实在不很耐烦那些正儿八经的问道。
求道者人心各异,天人法相几无表情。
他说道:“玉真师太,你失态了。”
“我很失礼,但我很清醒,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看得清我的心。”玉真这时候反而平静了,只是看着他:“姜君,你不会失态,但你能面对你的心吗?”
“你的道不在这里。”天人法相只说:“足下洗月庵门人,道在梵经中。过去庄严劫时,无上定光如来。”
玉真双掌合十,这一刻宝相庄严,身后燃灯有无穷之晕光:“我的佛,在眼前。”
范拯张大了嘴巴。
对于今年只有十岁的他来说,这句话冲击力实在有些大。
他来朝闻道天宫倒不是谁的安排,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范家的屋檐太沉重,他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但偶尔想要出来透透气。
只是再怎么号称“咸阳神童”,再如何同当年的八岁甘长安并称,他也还远没有到考虑人生大事的时候。那位大秦国相,过早地教他一些范氏继承人该懂而他其实还不愿懂的东西。
年少的他,一直被教导人心,教导纵横捭阖,百家学问,何曾感受如此般热烈的情感。
他不曾看过咸阳城郊的春天。
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求道呢?
就在这朝闻道天宫里,在玉真身前,悄然出现一个黑幽幽的洞口,仿佛连接无尽深渊,是永恒之地狱。
“愿上尊早参透。无怖亦无惧,得证超脱永自在。”
玉真说着,往前一步,跃入其中,缁衣飘飞,就此和那黑幽幽的洞口一起,消失不见。
天人法相仍然站在彼处,静了一刹,才道:“今日入天宫者皆为求道——”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句话不是很有力量。
他顿了顿:“下一个。”
朝闻道天宫之主,走到了自己的蒲团前,慢慢地坐下了。
天人法相淡漠情绪,日月天印永恒无情。
他坐在那里,定身垂眸,仿佛可以永恒坐镇,真是虔诚的求道者,真挚的传道人——
但猛然又站起来!
不止是他。
整个朝闻道天宫里,谁不是耳聪目明,谁不是知闻甚广,都在此刻收到了惊天的消息,一个个目瞪口呆,惊在当场!
钟玄胤手中刀笔一抖,在书简上刻错了一痕,这一支都要重来。但他已是顾不得。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诞生,即将席卷。今日天宫求道者,谁能置身事外,又或者说,多少人早在其中?
于羡鱼更是失声:“怎会?!”
铛!
天宫外有适时的钟响。
那本是醒神求道之钟鸣,能助求道者感悟道韵,此刻却仿佛宣告了结束。
……
……
道历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三,注定是个铭刻在史书上的日子。
这一天朝闻道天宫开启,镇河真君以天人法相坐镇天宫,传道天下,宫中三十六座,座无虚席。这一天楚国熊咨度出狱,一个叫梵师觉的和尚,受敕为大楚国师,而楚天子熊稷,在皇极殿里展开了最后一轮大清洗。
也同样是在这一天。
被重重封锁,从来不许人探索的天马原,飘下一场灿烂的血雨。
这个春天的雨,许是太过丰沛了!
仰躺在天马高原的恢弘道躯,睁大眼睛无神地眺看高空。
他的甲胄碎裂了,随身的兵器只剩残片。
他的心脏已经被挖去,四肢被斩断,脸上纵横许多道疤痕,来自于不同的兵器,像一座刻在脸上的棋盘。死状极其之凄惨,宣示了某种彻骨的恨。
一位曾令无数对手胆裂、叫诸方避退的将军,被人杀死在这里。
他的名字,叫殷孝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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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天既倾血雨,地当涌血河
血雨洞云翳,乌鸦叼枯肠。
笼罩天马原数万年的禁制,被强行打开,一道道凶悍的身影,从天而降。
缄默的目光堆成了一座棺,那具身死而杀机犹烈的尸体,就沉睡在这些复杂的目光里。
当今世上最凶的人是谁?
暗星罗睺?凶屠重玄褚良?酆都尹顾蚩?中央天牢桑仙寿?镇狱司上生典狱官阎问?依祁那寺的寺正郅言?亦或是天下凶人里的后起之秀,恐怖天君田安平?
说谁的都有。
因为没谁能够幸运到同时经历这么多凶人的手段,每个因为种种原因而幸存的亲历者,感受到的都是世间极致的恐怖,所以难有高下之定论。
但要说到当今这个时代杀人最多那一个,则有史书可载,战报记录——
是殷孝恒。
世间杀人之烈,莫过于战场。
世间杀孽之重,莫过于兵家。
殷孝恒是当代兵家第一杀将!
强横一时的卫国,被他杀到世不显名。享名天下的医道真人,被他逼杀当场。就连中央帝国自家的游惊龙,都被他杀破道心。
现在他寂寞的死在这里,死在人迹罕至的天马高原。
除了倾盆如注的血雨,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的生命力。
何曾有这般激烈的血雨?
他太强大了。
曾经在中央帝国的八甲统帅之中,他是公认的第二,仅次于衍道境的于阙。
皇家亲敕的冼南魁,妖界纵横的张扶,全都要输他一筹去,没有任何争议。
但他其实并不显名。
相较于他的力量,声名可算微弱。
就像他明明屠城最多,杀俘最多,世间却无凶名。
明明是洞真境界的最强兵家,也不比国内其他兵家统帅更有存在感。
一直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为他抹去不必要的波澜。
这种待遇是中央帝国里其他真人所未有的。
真要类比的话,太虞真君李一在观河台出手之前,也曾被淡名隐声,长期以来无人追索。
这样的一个人物,在景国的份量,所有人都能够看到。再怎么晦光,也是轻易不会动用、动则闻风而惊的杀才。
这样的一位名将,将来是有资格如应江鸿一般,掌百万之军,发霸国之战的!
天马高原长期由荆国和景国共锁,和国在旁边看门。
今日血雨一落,顷刻元力汹涌,天地混淆。
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北天师巫道祐,一个是东天师宋淮。
他们一左一右,悬立在殷孝恒的道躯上空,悬立在如瀑的血雨中,一时都不言语。
战斗发生得太突然了。
结束得也太快。
两位强大的衍道真君,即便很快就察觉不对,也根本救援不及。
殷孝恒的位置太过关键,他身上有太多保命的手段,有太多可以传讯留痕的法子,可竟全都失效。除了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他本人亦是当世顶级真人,在神霄之前必然能巅峰证道的强大存在。
甚至于他这次隐秘前来天马原,一则是有秘密军务,二则也是为了那隐隐绰绰的最后一步,前来证道绝巅。
此行甚至是宋淮亲自为他遮掩天机!
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是谁杀了他?是哪些人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伤痕?
最好不要有答案。
第三尊赶到天马原的真君,是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
他在中央天牢的狱卒和镜世台的镜卫之前来到。
这是一个面有长髯的美男子,背负一柄五尺长的八面剑,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长期以来负责天马原的观察工作。
此时也下意识地并不靠得太近。
经历了沧海之败,好不容易抚平国内外波澜,如今的景国,是一头高度敏感的危兽。
现在死在这里的人,是大景帝国军机枢密使,蓬莱岛灵宝玉册所敕之真人,景八甲之统帅,诛魔军的执掌者。
他并不死在对异族的战争。
甚至他就死在天马原,在景国的眼皮底下!
面前的两位天师不说话,钟璟却感到了整个天空的下陷。
无形的压力使此世沉坠。
向来以倨傲闻名的他,来之前本想说点什么,又或者稍稍解释两句,但此刻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静立在雨中,像个远道而来的、无声的默哀者。
巫道祐定看着殷孝恒的遗容,长长的白须和白发,在血雨中被浸湿。
“殷将军之死,是中央帝国的重大损失。”他开口说话,老成持重:“当务之急,是确定荡魔军的下任统帅,军心不能散了,八甲不可有失。以及,找出——”
“所有人都要死。”宋淮突然的说话,打断了巫道祐的表态。
这位蓬莱岛的代表,身材高大的天师,常常其实并不以威严面目示人,更极少让人看到他的杀气。今日没有一滴血雨能够落在他的身上,可是眼睛分明留下了血雨的红!
他倒是没有一直盯着殷孝恒的尸体,而是透过血色的雨幕,看着远方。
殷孝恒的道躯像一座横倾的山,倾倒在天马高原最高的位置,在天马之脊线。站在他的尸体旁边,可以眺望到长河对岸的观河台——当然十分遥远。
宋淮收回视线,目光在钟璟身上顺便扫过,重复地强调道:“我是说,参与这件事情的,所有人。”
天既倾血雨,地当涌血河!
钟璟本能地想要后撤几步,但因为他是代表荆国站在天马原,所以不能后撤。
一时定身在彼,竟觉神意有伤!
……
……
和国第一时间被封锁了。
小小一个和国,八甲统帅冼南魁,亲领神策之军,大军压境。
玉京山的虚影,再一次投照在长河的源头。
紫虚真君宗德祯,走进了位于和都的原天神至高神庙!
原天神教大祭司,仓惶地从神庙深处迎出来:“紫虚真君,何劳大驾!若有要事,飞讯即可!我当恭赴玉京山,觐见——”
“滚开!你也配跟本座说话!?”宗德祯一拂大袖,直接将这位大祭司轰飞在墙上,鲜血喷了一路,连破数十堵高墙!
白色道袍之下,是显极威严的昂藏道躯,他往前一步,已经走到神庙尽处,走到那根本看不清面容、号称“青天之子”“最初之神”的原天神神像前。
此神像高达九十九丈,披神袍,佩神玉,绘神纹,尊贵无比,神威无尽。
宗德祯只看了一眼,懒得抬头。
“下来!”他对这供台上的神像道。
“掌教大人!”原天神教大祭司在废墟之中挣扎着站起身,丰沛的神光流动在他体内,不断修复着他的身体,试图为他吊命。而他不顾自身安危,只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赶来,咳着血道:“我家尊神今日神降命子,已赴朝闻道天宫听道,却是不在——”
宗德祯猛然一眼看去,这几乎灿耀为神光之源的原天神教大祭司,当场气化为虚,连祭袍一并空无!
弱者的聒噪是对强者的侮辱。
“祂既然今日不在,那就不必还在。”宗德祯有一双紫色的眼瞳,每一缕光色,都是威严的凝聚,此刻神光淡漠已极:“和国今日就灭了吧。”
“嗯?”
这时那尊神像里,响起声音。那是澎湃如海的恢弘之声。
朝闻道天宫里,属于原野的身躯,一瞬间神光流尽。只留下空空如也的坐席“第陆”,和一些视此空席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此时的天宫,天人法相已离席,一众求道者正在退场。
而位于和国的原天神至高神庙里,那尊伟岸神像霎时流光如洗,焕然一新,神威临世!
“天下永宁谓之‘和’!神话破碎,永世难昌,天马高原,一厄永镇。昔日景国、荆国共议于此,为天下之安,以一‘和’字镇神原。自此和国为天马高原门户,原家世代流着神血!”
高大神像声音威宏:“宗掌教今日悍然前来,闯庙杀人,一言曰灭国——是否过于专横?问过荆国的意见吗?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和国又有何罪?!”
宗德祯淡漠地看着这尊神像:“看来你还是能听到的,原天神。你甚至能及时赶回来。”
“恶客登门,本尊不得不归。”原天神的声音道:“本来我在镇河真君创建的朝闻道天宫旁听,感人道之昌,喜不自胜,并不愿理会尘事。蜗角之争,实在渺小。镇河真君放开一切修行,任人追逐,才叫大胸怀。宗德祯,你真该也去看看,看看这个世界,正在发出怎样的声音。尔等老而将朽,他们如日初升!”
年仅数千岁的宗德祯,被活过数万年的原天神说老朽,不得不说,颇见讽刺。
但宗德祯只是道:“现在回答你的问题。和国之罪,罪在——我说你有罪。”
原天神高大的神像,发出轰隆隆的怒声:“狂妄!”
“这就狂妄了?”宗德祯道:“继续回答你!”
“你问天下人如何看。景国作为中央帝国,向来是为天下容忍,收敛爪牙,避免现世不安。今日八甲统帅遇袭,身死天马原,已经管不得天下人如何看!”
“你问荆国的意见?景国做事,何须问哪家意见?”
宗德祯的声音抬起来:“荆国敢来,就给他战争!”
殷孝恒的死,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
所有不能洗清嫌疑的人,都是景国的假想敌。荆国也不例外。
当年的卫国,背后明确站着的是牧国,但也有荆国的影子。
殷孝恒一战击碎的,是北域霸国推开南门的美梦。
“在当今这个时代,尔竟轻言战争,景国担当何在?!”原天神难以相信。
宗德祯只是冷漠地看着祂:“原天神,本座明跟你说这些,你最好看到我景国的决心!”
“好,好,好!”原天神的神像如雷霆震动:“几千年了,景国人行事霸道不改!才逼反了一个超脱者,今欲重演故事,使天下不安吗?”
“你也敢跟敖舒意比?”宗德祯直接大袖一挥,轰碎了供台:“滚下来说话!”
代表着玉京山掌教的道袍,此刻飘卷如旗,高扬狂肆:“你算什么超脱者!不过是神国破碎时,吞吸诸神残意的畸形产物。在天马原的演化中,得到了虚假的永恒。伪称现世神祇!给你面子不拆穿你,不给你面子,你最好以长河为镜,好好照照自己!不要忘了是谁给你机会,让你守在这个地方!”
当初议定天马原结局的时候,的确国家体制都未大昌。
但让原天神看守天马原的决议,却也的确是在玉京山执掌者的首倡下通过——当然不是如今的宗德祯。可身为当代玉京山掌教,他传承过往,手握权柄,有足够的资格如此议论。
原天神的神像轰落下来,在爆耀的神光中,显化为一尊看不清面目的神人。
身披青衣,代表青天。眸色混沌,代表原初。
祂愤怒地往前一步:“殷孝恒身死天马原,与我何干!?我在朝闻道天宫旁听,本意神降,三十六人能证。姜望法相亲在,太虚道主监察,岂能有假?”
以祂的实力,并不至于对宗德祯示弱。
但宗德祯不仅仅是宗德祯,他是道门三脉之一,道门圣地的领袖!
活得越久,越是强大,越能知晓道门之强大。
尤其是原天神这般,亲眼目睹许多时代兴亡的存在。
诸圣时代、神话时代、仙人时代……一个个时代消亡了,一尊尊传奇陨落了,道门还在,道门始终还屹立在那里。始终是世间最高的山。
即便是真正的现世神祇,也要低头!
宗德祯只是轻轻一展袖:“原天神的意思,是殷孝恒之死,你并不知情?”
“我能知道什么?!”怎么说也是一直被尊为现世神祇的存在,虽然并不那么货真价实,但也享尊日久。原天神竟被逼出了几分委屈来:“我也是刚从朝闻道天宫回来,刚刚得到消息,比你还慢几分!”
宗德祯紫色的眼睛看祂一阵,祂也以混沌的眸色对视。
“冼将军!”宗德祯忽然喊道。
和国的天空上,滚动着冼南魁的应声:“掌教大人有何吩咐?”
宗德祯看着原天神,仍与冼南魁言语:“灭了和国,拔尽此国神庙。日落之前,我不要再看到一个原天神的信徒。妄神砌像如泥,伪信存之何益?”
轰隆隆隆!
原天神愤怒已极,一时鼓荡喧天神力,咆哮天地,颇有决死之势:“宗德祯,你想干什么!?”
宗德祯不退反进,面对面地抵着祂:“中央帝国八甲统帅死在天马原,你是看守天马原的狗!血雨下在你家门口!”
“你没有资格什么都不知!”
“再敢说一句不知情。”
玉京山掌教的声音,比雷霆更有威严:“今日就举玉京山而来,轰碎你的神格,杀你于此地,给殷孝恒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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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日落
原天神至高神庙里,有漫长的静默。
整个和国范围内,是漫长的悲声。
战争——或者说一面倒的屠杀已经开始,在宗德祯或者景国更高意志开口之前,冼南魁不会停手,神策军刀不封鞘。
“……就这些?”最后宗德祯问。
玉京山大掌教已经听完了原天神的解释,但好像并不满意。
原天神所显化的看不清面目的青衣神人,完全不体现威严。只是像一头受困的怒兽,压抑着声音,愤怒地低吼:“我只知他们要在这里做事!不知殷孝恒会来,更不知他们要杀殷孝恒!你们景国事先并没有知会我!”
“你不知他们是谁?”宗德祯再问。
“你想想看,他们会让我知道身份吗?他们甚至不敢走进这间神庙,只是在和国国境线上隐秘地传讯!”原天神本来是如此说,但看着宗德祯紫色的眼睛,只能又恨恨地补充:“跟我对话的那个人,很可能是平等国的那个昭王!”
“何以见得?”宗德祯问。
原天神道:“我只是猜测,我也只能猜测!你可以不必取信,但我给了你们回答!”
宗德祯不说话。
但神策军的伐山破庙还在继续。
这支来自中央帝国的天下强军,在和国境内根本不受阻碍,任意纵马驰骋。
马蹄过处,和国城防似纸糊。刀锋所向,和国军队如泥捏。
一座座巍峨的神庙,变成一处处的断壁残垣。虔信者以尸铺阶,祭司的脑袋,被挂在庙门。
大批的原天神信徒,被逼着摔碎辛苦奉祀的神玉,被逼着在神庙之前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渎神。另外一些被关进牢狱,等待进一步“清醒”。反抗最激烈的直接杀死!
每一幕都发生在原天神的眼睛里。
混沌般的眸色,从不会清晰地体现喜悲,但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在其间翻滚?
祂终于是说道:“四十多年前昭王潜来过天马原,我注视过他的痕迹,他们给我的感觉是相似的。”
天马原一直被两大霸国划为禁区,不许他人探索,平等国的昭王竟潜来过!
其意何在?其谋何来?
“你怎么知道当时潜来的那个是昭王呢?”宗德祯看着祂道:“如你所说,他们不会让你知道身份。你怎么确定他是真的昭王。又或者说,其实你根本就知道昭王是谁,他不必在你面前隐晦!”
原天神道:“当时他们邀请我加入平等国。”
宗德祯若有所思:“我想知道他们当时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我拒绝了!”原天神道。
宗德祯倒是并不纠缠这个问题,什么条件能打动原天神,他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帮助祂完成真正的超脱,但平等国真有能力和意愿兑现画饼吗?想来原天神也不敢相信。他问道:“四十多年前……具体是哪一年?”
原天神这次没有迟疑:“道历三八八八年!”
齐国赢得霸业的那一年!
历史在他深邃的眸光里翻过,宗德祯略略点头:“直到此刻我才确定,尊神大人,你的确有同我交流的诚意。”
“原天神是妄神,原天神教是伪信。”
宗德祯公然宣称此言,几乎否定了原天神赖以根存现世的基础。伐山破庙,则是彻底地摧毁了原天神教。
换做任何一方如此,原天神都必然与之不死不休。
但对方是宗德祯,祂纵有天倾之怒,不能宣泄。
现在又称“尊神”!
宗德祯所强调的,无非就是这个道理——祂究竟能不能算尊神,要看景国认不认。
“那么——”原天神屈辱地道:“可以叫停冼南魁了吗?”
“不可以。”宗德祯说。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冰冷:“拔尽和国境内的原天神庙,是因为你做了错误的选择。殷孝恒已经死了,这结果不可以挽回。你本可以避免,但是你没有。”
原天神混沌的眸色里有了真切的翻滚的愤怒,那种情绪甚至穿透祂的神位而存在,但最终还是静默。
直到这个时候,宗德祯才用足尖点了点地面:“但我们会留下这一座,因为你此刻的正确。”
白色的道袍轻轻一卷,宗德祯转身离开了。
已经死掉的原天神教大祭司,被撞碎的那几十堵高墙,就是景国人对这座至高神庙仅有的破坏。和国的都城,今日不会再有景国人来。
很久很久,原天神的身形都静默在那里。
祂仿佛在静听,那一座座神庙毁弃的声音。
和国太渺小了,景国的铁蹄,根本踏不到日落时分。
其实和国这样一个小国,境内的这些神庙、这些信徒,无论存亡与否,并不会影响到祂的力量。祂这般神位,早就摆脱了信仰的寄托。
像牧国之于苍图神,才会有至关紧要的影响。因为一座现世霸国的供养,人道洪流所绞缠的信仰之力,可以最大限度拓展现世神祇的神威边界。
但这是祂的国啊。
祂的尊严,今日被肆意地践踏了。
景国以此来宣示威严!
不是祂的尊严,就是祂的头颅,祂没得选。
抑或说,从一开始,这就是祂的选择。
一开始的对话里,原天神有意提及太虚道主,故意去朝闻道天宫,让宗德祯那位已不能自言的弟子,为自己作证。宗德祯则是一口一个“畸形产物”、“虚假永恒”。
双方互戳伤口,显然是原天神更痛一些。
因为宗德祯未见得在意虚渊之,甚至很有可能是亲手主导了虚渊之的结局。走到了今天的原天神,却不可能忽视自己的尊严。
是原天神不知道怎么把宗德祯戳得更狠吗?
经历了几万年的岁月,几乎完整地注视了宗德祯的人生轨迹,祂有什么不知道?
只是祂的忌惮更深。
祂无法肆无顾忌地给予伤害,就像宗德祯几乎与祂抵面,甚至是把祂的尊严踩在脚底,祂也不能倾泻自己如海的神威。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天马原。
天马原在景国和荆国的共同控制下,两大霸国都有将之摧毁的能力,而景国已经表现出决心。
原天神的命脉在其中。
现在都说景国是中央帝国,天京城是现世中心。
但所谓的“现世中心”,在漫长时光里,是有所偏移的。
更早之前,或者更具体地说——在神话时代,天马高原才是中心。
当然,那时候天马原还不叫天马原。
昔年苍天神主,在此建立永恒天国,使之悬如日月,甚至高于日月。
在最辉煌的时候,号称“星河荡漾其中,日月由此升落,长河环腰,天海戴冕。”——《朝苍梧》。
几乎是掌握了现世的至高权柄,有资格诠释“天意”,书写“天志”。
永恒天国的建立,宣示着神话时代的开启。
永恒天国的破灭,也标志着神话时代的落幕。
这座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国,并非孤独死去,而是有数不清的神祇为之陪葬。
永恒的黄昏凝结在这片高原,从此诸神的世界里,永远只有日落。
原天神是黄昏下的“拾荒者”,的确如宗德祯所说,是靠吞吸诸神残意而得以成长。祂把握的是神殒的力量,以神的死亡而成为神祇。在诸神落幕的时代独自行走,在诸神的黄昏里,拥有超越所有的力量。
可祂过早地被发现了。
或者说,祂很清楚祂这样一个神话时代的幸存者,在天国废墟里拾荒的行为,瞒不过那些高悬九天的意志。是祂主动地以献出自由为代价,在诸方的注视中,获得跃升的机会。
世上无有此般之超脱。
祂的确算不得真正的超脱者!
虽则祂也算是借助天马原上诸神黄昏的演化,勉强凝聚了现世神祇的位格,在诸神寂灭的时代号称“最初”,但这位格虚幻又脆弱。
只能对景国和荆国之外的存在宣称。
别说跟敖舒意相比,祂甚至比不上幽冥神祇,幽冥神祇好歹还有广阔的幽冥大世界,在彼处自在称尊。祂能显示无上的地方,只有天马高原。
当然,天马原毕竟归属于现世。相较于幽冥神祇,祂距离真正的、不受限的超脱,还是要近一些。这种距离不代表实力,只代表跃升的难度。
可天马高原并不属于祂!
祂的尊位一早就被上了锁,祂的权柄一直都被分割,以前是道门,现在是雄视高原的两大霸国。
唐誉当年实在霸道,亲手拿着刀子,把天马高原切下来一块,逼得景国不得不坐下来谈——那时候姬玉夙和姞燕秋还在连年不休的大战——后来才有了和国。
景国和荆国都能够随时毁灭天马原,撕碎凝结其上的永恒黄昏,打破原天神的尊神位格。届时祂再面对宗德祯,根本不堪一击。
相对来说,景国对天马高原享有更多的权柄,因为它延续的是道门留下来的权利。
所以哪怕荆国不同意,景国仍可以单方面地毁灭神原。
中央第一帝国的底蕴,真个发起怒来,的确是可以不在乎任何势力!
这一切,原天神又如何能不知?
但天马原,实在是沉寂了太久……
眼见得道历新启以来,姬符仁、嬴允年、凰唯真,一个个跳出绝巅,超脱而去,祂却始终停滞在这里,不能得到与神位相匹配的尊重。
祂明明已经如此之近,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如此之远,仿佛间隔永恒!
修行到今天这样的境界,祂真正的超脱路,只有两条可以走。
一条是把握神话时代破碎时,诸神黄昏的最深处,由无数破碎神意所凝结的冠冕。真正拿到天马原的权柄,自此有真无上,不必再受景国和荆国钳制。到了这一步,前路再无阻碍,距离真正的超脱者,只是时间问题。
一条是亲手完成真正的神殒,彻底凝聚“殒神”的现世神祇之位格。这是直接跳出天马高原,成就无上永恒。
这两条路都只差一步,可也几乎都看不到可能性。
黄昏神冕被景国和荆国所分割。祂哪边都动不了,更不必说尽取于掌中。
能够助祂超脱无上的神,当前只有一个,悬照在草原上的苍图神。
那是真正的现世神祇,远不是祂能够比拟。
神霄战争即将到来,这是万古未有的大变革时期,无数隐秘存在都陆续掀开布局,祂也想抓住这难得的时机,在这期间把握永恒。
可惜祂披枷带锁,比敖舒意更拘束,却远比敖舒意孱弱。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只能被动地等待变局。
如果再来一次,祂会怎么选?
还会不会躲去朝闻道天宫?
原天神独自缄默了许久,最后走上供台,站成了一尊泥塑。
……
……
“掌教大人,怎么说?”
天马原上,宋淮和巫道祐仍未离去。出声询问的,是北天师巫道祐。
虽然归属于大罗山,资历又很高,他还是对宗德祯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殷孝恒的尸体还静躺在那里,未被收殓。
因为他的死亡,的确疑云重重。没有景国内部力量的勾结,不可能这样突兀地死去。景国内部对此有疑惑的各方势力,都要来看一眼。
宗德祯只说了三个字:“平等国。”
宋淮转身就走:“我去做事。”
“陨仙林那边,晋王已经去了。”宗德祯说。
宋淮站在那里,没有疑虑。
殷孝恒的死,太恶劣了!
在现世用暗杀的手段,谋害八甲统帅一级的名将,这是完全不把景国放在眼里的行为。
景国的尊严,是道国集体利益的体现。
针对此事,这一次景国内部已经达成共识,诸方都不会保留,必要叫这个天下看看,景国的力量是否还在!
不仅仅是紫虚道君宗德祯下山,就连从来不问世事的混元道君虞兆鸾,也已经做好了下山的准备。
宋淮和巫道祐来天马原,宗德祯进原天神庙,晋王姬玄贞去陨仙林讨伐天公城——诸方拧成一股绳出手,又彼此监督,谁也没有做手脚的空间,谁也都要尽力。
宗德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滂沱血雨已经停下了,但还留了些许血色,染在晚霞中。
天马原之外,尚是正午,此处仍是黄昏。
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影响这里。
“这里的黄昏,是整个现世最美的黄昏。是因为神血把它染得这样美丽,是一个辉煌时代的破碎,才让它如此珍贵。”宗德祯莫名地感慨。
宋淮道:“天马高原上,永远是黄昏。”
“明天的黄昏和今天的黄昏,是一样的么?”白发白须的巫道祐,略显怅然地问道。
宗德祯道:“都说远古八贤之风后,二证超脱,亘古唯一。开启神话时代的祂,也的确是风后的一缕残魂所证。但此风后,已非彼风后。”
黄昏下,玉京山大掌教的声音意味深长:“祂是苍天神主,不是人皇八贤。”
第四十六章 决心
景国的决心已经无以复加!
不仅仅是在和国施加影响力,在天马原展示威权。
就在宗德祯闯进原天神庙的同时,景国还动用对太虚幻境的监督权,直接把朝闻道天宫里正在进行的论道都叫停——
虽则有万相剑主登顶,有王夷吾了却旧意……基本上入宫求道者都有所得,这次论道也算相当成功,可以就此结束。但“圆满谢幕”和“在谢幕之前被叫停”,终究是两种性质的事情。
这一举动当然不是为了针对镇河真君。
在之前的治水大会上,大家还算是有默契。朝闻道天宫的建立,景国也是默许的。
景国叫停天宫论道的理由,是诛魔统帅殷孝恒被人谋杀在天马原,原天神的嫌疑未能抹去。
以祂的位格,跑来参与朝闻道天宫论道,很有可能是特意与谁传递讯息。所以参与朝闻道天宫的三十六人,在接下来都会面对景国的调查!
除了原天神被允许回到和国,由玉京掌教宗德祯亲自讯问,其他人都被暂时禁锢在太虚幻境里。
他们退场是退不掉的,等离开朝闻道天宫后,就都会发现,自己被移入了单独的秘境房间。
在此之前退场的洗月庵玉真师太、齐国王夷吾等,景国也会有专人上门。
天人法相提前离席,正是为了此事——
李一出关,召开太虚会议,代表景国,宣示了这样的决定。
这也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由李一召开的太虚会议。
甚至在这场会议出现结果前,朝闻道天宫的求道者们,就已经被禁锢在幻境里了!
“太荒谬了!”斗昭第一个不服气,尽管他并没有列席朝闻道天宫:“事情发生在天马原,你们问责原天神也就罢了。这些人不过是跟原天神照了个面,就要挨个地接受调查?以原天神之能,绕现世一圈也不过瞬念之间,难道你们还会把现世所有人都查一遍?”
李一看着他,颇为认真地道:“如果原天神真的那么做了,他们会这么做。”
事有轻重缓急,景国八甲统帅的死,差不多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殷孝恒的份量,甚至胜过很多的真君。太虚阁楼九个坐席,此刻无一空缺。
所有人都从李一这句话里,看到了景国的决心。
这真是太多年都没有过的姿态了。
长期以来,景国都是最维护现世秩序的一方,在很多时候都保持了克制。譬如面对齐帝倾国一战的威胁,冷静地保持了缄默,眼睁睁看着夏国被一口吞下。譬如哪怕赢得景牧战争,南天师的兵锋也是适可而止,不曾真个分割草原……太多太多事例,并非景国不够强大,抑或太过善良,而是因为他们是现世秩序下的最大受益者。
维护现世秩序,就是维护景国利益。
人道洪流只要在既有的秩序框架下奔涌,景国中央之沃土,自然就能得到最大份额的灌溉。
当他们在现有的现世秩序里,无法获得足够的、稳定的收益,他们才会有掀桌子的动因。
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了吗
“好霸道!”重玄遵淡笑一声:“我也去了朝闻道天宫,是不是也要调查我?”
不同于他们或多或少的情绪,李一明显地只是照本宣科,本来很凌厉的话语,也被他背诵得波澜不惊:“太虚阁员必然受到太虚道主的监察,所以你不会被调查。但王夷吾现在最好不要做任何事情,就站在那里等我们的人过去。他现在有任何额外的举动,都有可能被误读为与原天神的合作。”
“好啊。”重玄遵悠然道:“他现在在临淄镇国大元帅府,你们派人去吧。”
“我们的人,已经去了。”李一说。
这下真没什么话可说!
姜梦熊的脾气谁人不知?
景国的东国之行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但景国还是这么做了。
他们像是要跟所有人干一仗!
一直躲在藏法阁里揣摩各种姜氏独门秘法的苍瞑,莫名其妙被叫来开会,好不容易摸清了情况,准备说点什么,一听此言,又把嘴巴闭上了。
好在连帽罩袍很严实,张没张嘴大家也看不到。
“呵呵呵。”秦至臻酝酿了很久,终于开口:“景国人以为自己是谁啊?开口就要查这个查那个,中古天路的崩塌,把景国人的脑子也崩走了?”
李一虽然不怎么介意被骂,但也觉得骂得不太好听,所以看了他一眼,接着才道“原天神不同于正常的超脱者,几乎被钉死在天马原,祂想做点什么不被发现,选择不多。太虚幻境正是其一。事实上这次祂从天马原离开,只来了朝闻道天宫,所以这里我们不可能放过。谁露头,我们就打谁。谁心虚,我们也打谁。宁杀错,不放过。”
他背完了台词,坐在那里放空。
传达的话语虽然很强硬,但表达的姿态很明确——别跟我吵,我只是个传话的。
李一这段话有太多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但李一不是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人。所以秦至臻欲言又止,憋得很难受。
景国若是换个人来说这些,他必然“唾沫作刀”,狠劈狠砍。
“那个——”钟玄胤静听了一阵,这时忽然出声:“最新消息,玉京山掌教走进了原天神庙,神策军大举出动,已经把和国围起来了。”
“你的消息不太新。”李一低头看了一眼太虚勾玉:“我得到的消息是——宗掌教已下令拔除和国境内所有原天神庙。”
和国已经被封锁,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哪怕是勤苦书院,也没法第一时间得知。
“当着原天神的面?”钟玄胤惊疑地问。
李一道:“自然不可能避开祂。”
原天神也完全得不到尊重!
对于景国人会做到什么程度,所有人都没有疑问了。
在得知消息的那时候起,天人法相就很沉默,但景国叫停朝闻道天宫正在进行的论道,他也并没有抗拒。
直到众人都沉默的此刻,他才开口说道:“今次入朝闻道天宫者,皆为求道而来。门槛法家已经设置了,监察自有太虚道主。如果说当中有谁做了错事,甚至只是有做了错事的嫌疑,其他人就都要被调查一遍……这是不是不太合理?”
他看着李一:“我无意挑衅景国,也很理解贵国朝野现在充斥的愤怒情绪。但怒而兴师,明主不为;愠而致战,名将不为。四面树敌,恐怕并不符合景国的利益。你们哪怕是要调查姜望,我也愿意配合。但要调查此次天宫所有的求道者……是否可以再斟酌?”
“可以不调查。”李一很干脆地道:“但在这件事情有个确定结果之前,他们不得离开太虚幻境,不能与外界有所沟通。这是底线。”
想来景国方面在让李一召开太虚会议宣告调查决定之时,必然给出了详细的谈判条款。
比如谈到何种程度就释放何等条件。
如此按部就班的谈判方略,就是为了避免李一嫌烦。但李一还是嫌烦了。
在谈判一开始就主动亮出底线,李一也算是独具风格。
姜望自知此人言语不虚,略想了想,又问:“如果这件事一直没有个确定结果,景国一直查不出真凶呢?难道关他们一辈子?”
李一握住太虚勾玉,然后和姜望一起等回应。
片刻之后,他说道:“三天。”
无论何等身份、何等修为、有怎样的背景、涉及到什么势力,所有的朝闻道天宫求道者,都要在太虚幻境里禁闭三天,仅仅因为原天神来过。
景国的霸道无须言语,景国的强势于此尽显!
一旦有谁被查出来同殷孝恒的死有关,其结局完全可以想象。
而诸方,全都默许了。
……
……
齐国,临淄城,镇国大元帅府。
这座齐国军方第一人的府邸,从来也不车水马龙。
盖因以姜梦熊的身份地位,即便是要来溜须拍马,有资格的人也不多。
在姜梦熊卸下天覆统帅职务后,就连军中旧部,也不怎么方便来了。姜梦熊也不耐烦那些。
檐上飞鸟落,门前车马稀。
在纸醉金迷的临淄,倒成了难得的清静地。
终日无人拜访,大门从来紧闭。唯独是这一日,来了一位模样俊秀的年轻道人。
他有一对过于纤细的眉,眼睛水洗般的明亮。用一根木簪束发,天青色的道袍很是宽松,行走之间,如云漂泊。
镇国大元帅府的门子,是个断臂的老卒,脸上总是带着笑,以至冲淡了许多凶相。他是个眼睛毒的,上来就十分恭敬:“这位道长,我家大元帅不在府中。您若有事,不妨留帖。如事情紧要,我当请管家代讯,但大元帅什么时候回信,小人不能确定。”
道人耐心地听他讲完,才微笑道:“我不找你家大元帅,我找王夷吾,王将军。他应该才被送回府中。”
门子愣了一下,脸上还笑着,但独臂悄悄往后摸:“敢问道长姓名,小人这就去通传。”
“虞兆鸾。”道人笑道。
门子松开了摸刀的手,对他一礼:“请您稍候。”
须臾——
轰!
镇国大元帅府,大门轰然洞开。
才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王夷吾,在听到门子通传的第一时间,就出现在门口。
“大罗掌教亲临,不知所为何事?”作为此刻大元帅府里身份最高的那一个,王夷吾表现得很谨慎:“请原谅夷吾一梦方醒,诸事不知。”
那独臂的门子,默默站在他身后。
镇国大元帅府中,整个前院,陆陆续续有仆役,无声地行来——他们都是因为种种原因,身体有所损伤的老卒。只是简单地往那里一站,已然形成了隐隐的军阵。
虞兆鸾视这一切如无睹,只对王夷吾道:“多余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你可以同重玄遵稍作沟通。”
“请您稍等。”王夷吾沉下心神,片刻后便抬眼:“事情我已经知晓,请容许我对殷将军致哀——但您亲自前来,自然不是因为我王夷吾。”
“是的,这只是一种势在必行的态度。”虞兆鸾颇为欣赏地看着他:“无妨。若有不安,可以叫你师父前来。”
“不必了。我完全可以理解贵国的反应。况且您亲自过来,莫说只是禁足王夷吾三天,便是关起来审讯,又有什么不妥当?”王夷吾肃立在门后,身如照壁:“王某是问心无愧之人,由您确认清白,也不算坏事一件。齐景两国自古交好,亦可免生嫌隙,则天下自安。”
虞兆鸾笑了笑:“还是问问你师父的意见吧!”
便在此刻,虚空生隙,白日骤光。
亮于天光的耀华,在空中编织了一道面容。
姜梦熊,已经来了。
大齐军神的声音,如雷霆般翻滚在远空:“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但姜梦熊的风格,自然不会如此平缓。话锋一转,即道:“但老子不在,竟找小子,却是何道理?”
“有没有一种可能——”虞兆鸾笑着说:“我就是找王夷吾,而不是找你呢?”
“师尊!”
王夷吾在这时开口:“弟子今欲闭关三日,以推洞真之门,有景使观礼,足证两国交谊,亦知夷吾之重也!”
他对那悬于空中的面容一礼:“师尊事务繁重,不必于此费心。”
换做输给姜望之前的王夷吾,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那时候打遍九卒同境无敌手,一路打出他的未来,他相信他的拳头可以解决一切。
人力有穷时,山外有山高,等到真正见识,真正感受,才能知晓。
时间改变了很多人。
让一些人老去,也让一些人长成。
姜梦熊看着这样的王夷吾,语带欣慰:“你很好,你长大了,也懂事了,知道不给师父添麻烦。”
“不过有一件事情,师父有没有跟你讲过?是咱们的皇帝陛下,当年跟师父说过一段话。”
“他说——”姜梦熊清了清嗓子,复述道:“不要怕给朕添麻烦,你兜得住的麻烦自己兜,兜不住的麻烦朕来兜。倘若你我君臣都兜不住,那就一起兜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丈夫胜则天下无双,败亦远迈万雄!”
悬空的面容翕合着嘴巴,发出轰隆隆的声:“今天师父也想告诉你——不要怕给师父添麻烦。你的麻烦,师父都能兜得住。”
“现在好好想想吧!”姜梦熊道:“你的心情是什么。”
王夷吾行了个军礼:“大元帅,如果我真要惹什么麻烦,我还是想自己来兜。”
“哈哈——好!”姜梦熊大笑两声,但没有就此离去。
在一瞬间绽开的璨华中,属于姜梦熊的身影,反而缓缓凝现。
他就这样一步站在了虞兆鸾之前,面对面地看着这位大罗掌教:“我徒弟非常尊重你们,现在这么有礼貌的年轻人,可不多见。”
虞兆鸾道:“你的弟子的确优秀。”
姜梦熊咧了咧嘴:“我徒弟的事情就这样了,现在说说我的事情。”
虞兆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的事情?”
“这事说来就有些远了。”姜梦熊作回忆状:“当年在祸水,游钦绪狂肆无礼,对我百般欺辱。我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一时失手,轰破了他的道躯——”
游钦绪的百般欺辱,大概是说了一句“你瞅啥”。
姜梦熊的忍无可忍,大概是戴指虎用了点时间。
虞兆鸾打断他:“又一失手,碾碎了他的道则,使他苦熬十年而死?”
姜梦熊颇为唏嘘:“江湖儿女,意气相争,也是常事。生死搏杀,更失手难免,想来游钦绪自己也不会怪我。
“他确实不会怪你了。”虞兆鸾说。
“游钦绪是个很不错的人!”姜梦熊好像完全听不懂好赖话,还感慨起来:“但是——”
他话锋一转:“您以掌教之尊,当初却特地下山,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把我丢到极北冰川,关了整整五年。使我身受寒狱,每日熬苦。这事儿说不过去吧?”
“你记错了。”虞兆鸾淡淡地说:“当时教训你的人,不是我。”
姜梦熊呲牙一笑:“反正是个掌教,没记错吧?”
虞兆鸾微微地笑了:“你要这么说的话,却也不是不行。”
姜梦熊抬起头来,仰看一望无际的远穹,在视线落回大罗掌教身上的同时,已经戴上了他的指虎,只问道:“来?”
虞兆鸾云淡风轻地一抬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