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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诚为天下水族诫

    雍国这样的国家,齐茂贤这样的实力,并没有让人等待的资格。不能在台上沉默太久。

    所以他定了一个瞬间,便立即答道:“雍国新政是雍国人共同创造的奇功伟绩,但它当然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需要时间来检验。今日齐某登台宣讲,正是希望得到诸位贤达的建议——”

    他站在台上,谦恭有礼:“魏大将军,您是在新历之初就成名的人物,屹立在超凡绝巅的存在。岁数大,资历深,沉棺千年,仍知岁月变迁;穿梭日月,还可指画江山。对于水族的演变,想必深有心得,对于长河龙宫的现状,应该也有看法。不知您以为,澜河水府,应不应该在雍国新政里?”

    澜河水族是否在其中,这个问题不好说。

    它真正问的是——在当今这个时代,人族应该以何种方式对待水族?

    而这样的问题,雍国绝对没有资格来回答!

    今日诸方会于观河台,所要讨论的问题,无非就是如此。

    雍国这样一个上不了桌的国家,因为诸强制衡才有登台说几句话的机会……

    怎么敢先于诸方而有态度?

    魏青鹏问这个问题,用心极险!

    齐茂贤的回答稍有不慎,就是在给雍国的坟坑填土。

    而他跳过了这个坑的同时,句句客气又句句不客气,这实在是坚定的态度——

    雍国和黎国不同,没资格左右逢源,他坚定地站队。只要景国肯支持,雍国愿意走在最前线,最激烈地对抗黎国。

    “咱一个带兵打仗的粗人,哪有什么认为?”魏青鹏却也不在这个时候给雍国压迫,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咧出一个没什么心机的笑容,把齐茂贤当小孩子一笑放过:“还是看看大家怎么说吧,在场有这么多聪明人在,咱听大家的!”

    应江鸿在台上看下来:“魏将军是个从善如流的人物。”

    “哪里哪里。”魏青鹏在台下拱手四周:“咱这一觉睡得太久,都跟不上时代了,正要跟大家多多学习。常学常思,免为后生所轻!”

    应江鸿饶有深意地道:“魏将军怀古而不薄今,迷途而能知返,想必今后不会走错路。”

    魏青鹏颇为认真地道:“某家虽然老迈,黎国却很年轻。年轻人难免轻狂犯错,但江湖路远,大家愿意多给年轻人机会,这个年轻人,一定可以走得很稳当。”

    “要寒暄的话,私下里有的是时间,今天还是聊正事吧!”宫希晏在台下敲了敲扶手。

    他虽然没怎么把魏青鹏的左右逢源当回事,也一早就知黎国不会甘心被谁驱使。国家之间,只有利益,黎国只会为黎国冲锋陷阵。

    但这两个家伙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也实在太过分了点。

    对暗号呢这是?

    都不背人了!

    应江鸿眼神深邃地看着他:“看来宫都督很是心切,颇为长河怀忧!”

    “说心切也无妨。”宫希晏微笑以对:“毕竟在我们荆国,做什么事情都要负责,是谁的错谁就会认。本督若是南天师,站在这观河台,一照河波,全是过去的错,羞对镜影啊。很难有南天师这般闲适心情!”

    “不知宫都督所言,过去的错,是指什么呢?”应江鸿略一扬眉。

    “请君望长河。”宫希晏道。

    “看了,然后呢?”应江鸿问。

    宫希晏只是一笑:“清浊哪里在别人口中。揽镜自照,衣冠自整吧!”

    应江鸿真个就又看了一阵长河波澜,然后长叹一声:“景国过于相信烈山人皇留下的誓约,未料到长河龙君的背叛,以至于沧海大业,功亏一篑。但沧海之失,所失者唯景而已。中古天路几乎颠覆沧海,引得敖舒意拔身而毁弃,是剜疮于神霄前,于天下皆有益——我今天怎么照这面镜子,都只照到景国人不恤家国的错。却未有一处褶痕,不利于人族!”

    “景国人舍国而益天下,竟被要求自整衣冠吗?”

    “宫希晏。”他转身与这位弘吾副都督对视:“听说你的幼子宫维章,已经长成,是很多人期许的新一代盖世天骄!于家,于国,于人族大局,你将何以教他?”

    宫希晏面上还挂着笑,但不自觉跳动的眸光,还是说明了他心中的波澜。

    盖因宫维章的存在,是他宫家的秘密。

    宫维章的天赋,是荆国的秘密!

    这孩子非正妻所生,因天生道脉而为他所重,及至成长,更是很早就显现天资。

    但他没有急着把这孩子带回宫家,而是始终养在外面。一则他的妻子是帝室长公主,当代荆国皇帝的亲妹妹,身份高贵,自身修为也高绝,眼里容不得沙子;二则也是为了这孩子的成长,不受荆棘之苦,难得撑天之材。

    他欲效仿李一旧事,把宫维章成名的那一战,放在最关键的时候。或在天骄云集的场合一战成名,或在年轻一辈被忽视的时候,铁骑突出,一锤定音。

    私生子的事情,他瞒着妻子,但不曾瞒着天子。

    当然话说得很有水平——“臣酒后乱性,偶得一子,本欲搦死,以示对公主之诚。但荆人皆天子臣民,微臣岂有刑权?况他又天生道脉,是荆国之才,来日或可为圣天子之剑,臣不敢擅夭,唯请陛下决断。”

    如今之世,天生道脉者愈发稀少。皇帝爱才,只叫他好生培养,还替他遮掩。

    这事情本不该有更多人知道!顶多见载于天子起居注,

    宫维章的修行,向来都是宫希晏自己负责。宫维章必要的历练,他都亲自看护。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也只让最信任的部将随行。

    应江鸿提到宫维章的名字,展现的是景国对荆国的情报渗透,由不得宫希晏不重视。

    至于私生子的存在被揭露,回去要如何面对家里那位的怒火……那也只能回去再说。

    大不了被打断几十根军棍嘛!又不是没打过!

    “有劳南天师对犬子的关心。”宫希晏平静地道:“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牵系在人族的整体命运之中,无论将相王侯,又或骄才俗子,都是人族这颗参天大树的枝叶脉络。树不存,枝叶焉附?我当然是教他以人族大局为重。”

    “宫统领不愧是国家干才,人族栋梁,好觉悟!”应江鸿赞了一声,而后道:“吾等今日齐聚在此,正是为了商论人族大局。有些不利于人族团结的话,就请大家不要再讲。神霄将至,景不欲以刀锋横邻,诸君欲以刀锋谁向?”

    “人族大局却也不尽在此处,不尽在南天师嘴里,不尽在景国手中!”许妄在台下道:“我们秦人有句老话,‘毋观其言,且观其行’,南天师有机会也去虞渊长城走一走,看看那里的人族大局——秦人的刀锋一直是对着异族,但对于从背后斩来的刀,却也从不会手软。刀锋向谁,有时候也看谁想来试刀。”

    秦国在秦太祖的授意下,将虞渊长城与黎国分享,双方是极紧密的盟友关系。现在又见黎国在荆国、景国之间摇摆,左右逢源,他们当然是有些不太满意的。

    黎国应当是撬动西北风云的钉子,要实现秦国的政治目的,而不是在西北搞得一团和气。

    这话既是对黎国的敲打,也是对景国的警告。

    “秦人英雄,某家深知也!秦人的承担,当世一流!”魏青鹏赶紧出来哄盟友:“以虞渊长城为弧刀,刀锋所向,不言自明。某家一直教训麾下儿郎,要循于军令,而学于秦锐士。”

    应江鸿哈哈一笑:“诚如贞侯所言,且观我行!”

    他在台上负手:“先贤垒黄土为高台,于此观长河水势,以求治略,用心万年;昔有烈山人皇炼九镇,敕命龙君于长河,乃有万古平波;吾辈今日相会于此,当效先贤,为万世定矩,使滔滔祖河,为福泽之源,使两岸百姓,世代能安。如此,才不枉此行,不愧为人!”

    这要说到“愧为人”,话可就严重了。

    台下众人皆肃容。

    应江鸿道:“欲言治水,先言水族,欲论水族,先论水主。今天我们坐在这里,有几个共识需要达成。首先一个,关于长河龙君。”

    看台上闭目自修的重玄遵,这时候已睁开了如墨的眼睛。他只是轻轻往后一靠,

    眉眼疏朗,便有一种旁人不能及的闲适风流。

    他手里握着不断闪烁的太虚勾玉,不知在回谁的信,眼睛却漫不经心地看向高台。

    这场治水大会,到这时候才有他感兴趣的内容。

    无论敖舒意是否还存在,那都是超脱者的风景。

    他生而斩妄,也不能一眼就看到彼岸。唯是如此,才被他视为挑战。

    旁边的斗昭也暂止修行,直接盘坐在椅子上,左手撑着左膝,右手手肘支膝,而手掌托脸。以这般桀骜的姿态,审视前排的那些老……老前辈。

    黄舍利翘起二郎腿,双臂环胸,下巴微抬。歪头看了看重玄遵,又看了看姜望,再看回台上。

    秦至臻还在闭目苦修,他才不关心这场大会。要是八个人都不修行,他就领先了八份时间。

    苍瞑的眼睛从来不睁开,却是难以分辨他有没有关注场上。

    李一的眼睛倒是睁开了,可十分空洞,不知神游何方。

    天地斩衰早已经结束了,敖舒意身死的余澜,却还未散尽。

    或许今日,就是最后的涟漪。

    应江鸿声音恢弘:“我们不应该否定长河龙君治水的功绩,自中古至当代,长河清波,尽仰其功。但也必须要厘清——若不是祂在最后关头反叛,摧毁了中古天路,今日沧海已靖,迷界尽在一瓮中!”

    无论今日如何划分权责,如何争论。

    长河龙君非正死,这本身是没有争议的。

    敖舒意是死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之下,这件事情本身就确定了法理。六位霸国天子的决定,自然不可能“不义”。

    那么“不义”的是谁呢?

    黄河大总管吊在那里的身影,是无声的说明。

    福允钦自己,也无声。

    景国的南天师,在天下之台说道:“在人族荡平沧海的关键时刻,敖舒意在事实上倒向了海族,让人族海疆不宁。让我们过往的准备功亏一篑,给了海族喘息的时间。也令得我们需要更多的投入,来应对沧海的威胁——对于这一点,想必齐人深有体会。”

    阮泅还能说什么呢?

    总不能说中古天路坍塌,弊于景而利于齐,大家总归是要站在人族大局的立场上讨论问题。所以他只是轻轻颔首,表示同意。

    应江鸿继续道:“长河龙君一生功业卓著,但晚节不保,实在可惜。祂背弃了人族,也放弃了水族!”

    这就是对长河龙君最后的定义了。

    祂作为水君失德,作为人族盟友失义。

    最后是作为一个背弃者死去。

    史笔如铁,要镌此言。

    自然是没人有意见的。

    无论敖舒意有什么苦衷,有什么理由,是怎样绝望、无奈,不得已而为之——祂举起叛旗,掀狂澜而冲击九镇,公然插手人族海族之间的战争,态度鲜明地支援海族。这既定的事实,是必死的理由。

    而祂已经死了,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下,不留尘烟,就更没有为祂解释的必要。

    不管你曾站在何处,有怎样的功业或身份。死了就死了,死了什么都不剩下。

    齐茂贤安静地站在台下,等待着问题的答案——雍国新政,澜河水族是否在其中?天下之政,水族是否在其中?

    无论秦楚,不分齐牧,抑或荆黎魏宋,诸方大人物环坐于天下之台,静看着台上所发生的一切。

    而应江鸿按住腰间长剑:“长河龙君之罪,虽死莫赎。龙君既叛,龙宫上下,未有无辜者。长河龙宫也不再值得我们信任。今日刑杀龙君干臣,黄河大总管福允钦,诚为天下水族诫之,以警叛心!诸君可有异议?”

    这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长河龙宫已定论,黄河总管也就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但剑出当有名,公开刑杀还需传首长河两岸。在这天下之台,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

    许妄只道:“秦国无异议。”

    涂扈祭冠长袍,这时十分肃穆威严:“牧国无异议。”

    阮泅今天就是打定了主意来旁观的,也只道:“齐国无异议。”

    屈晋夔回过神来:“楚国无异议。”

    宫希晏抬了抬眼皮:“荆国无异议。”

    魏青鹏洪声道:“黎国自然支持!”

    代表魏国参会的,是龙虎坛主东方师,在这种场合,他根本没有反对的资格,只道:“魏国无异议。”

    宋国的涂惟俭赶紧开口:“宋国无异议!”

    他再不开口,恐怕不让他说话。现在开口,史书所载,宋国好歹有个名字列于此会。

    齐茂贤没有开口的资格,他只是点点头,表示雍国也同意。

    吴病已不说话,镇杀敖舒意一事,合乎法理。那么在这个基础上,应江鸿对敖舒意的评价也能算公允,他没有加入太多的主观定义,更多只是描述敖舒意反叛对海疆局势的实质性影响。

    龙门书院的院长姚甫,缄而不言。龙门书院历代守河,他只关心河务。长河秩序涉及天下权争,书院不应该被卷进漩涡。

    应江鸿环视一周,于是拔剑。

    “且——等一等!”

    这时有个声音道。

    应江鸿抬起视线,前排众人皆回头看去——

    看到那位“万界洪流摆渡人”,在最后一排的坐席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说:“我有异议。”

第十九章 绝巅之前,众生平等

    “允钦,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是人族而非水族,你的未来远不止如此?”

    “黄河大总管,根本不应该是你的终点。”

    “孤本想以治河之功,为你释枷。没想到反而为你加锁。孤亦不曾被真正信任,你也不免被仔细提防。”

    “你是否会觉得不甘心?”

    “把你留在宫中,不是为了约束,不是阻你前程,而是为了保护。有一天你会懂。”

    “不要怨。弱者的怀恨,也是屠戮的理由。”

    “天上银河,地上长河。允敬理想,福昭河汉。你是最年轻的水族绝巅了,立你在此,即为德碑,福允钦这三个字,即是水族旗帜,你有责任予未来的水族以希望。”

    “希望它不会让你觉得太沉重,但无论怎样,你都要向前走。”

    “允钦,孤对不住你。”

    ……

    “陛下何出此言?”

    是啊,何出此言呢?

    福允钦像一条已经风干的肉,摇摇晃晃地吊在那里。

    过往与龙君的那些对话,是最后的清泉,流动在他逐渐干裂的海床——他的脑海空空。

    直到龙君卷起长河波澜,冲击古老九镇,他才知道那一声“对不住”,是从何而来。

    可他多想告诉龙君,他无怨!

    可龙君已不可能再听闻。

    他是龙君之臣,他亦视龙君如父。

    他的一身艺业,皆龙君所授。他的言行举止,皆从与龙君。

    他多想让龙君知道,他还相信。他相信龙君的理想,相信有那样一个灿烂未来,它并不可笑——可龙君永远听不见了。

    可他真的还相信吗?

    他相信的龙君已经化作劫灰一捧。

    龙君相信了数十万年的理想,并没有真的把世间照亮。

    他真的还能相信吗?

    “……祂背弃了人族,也放弃了水族!”

    南天师应江鸿的声音,十分有力的轰击耳鼓。

    天鼓醒愚夫。

    福允钦消散在浑噩中的意识,又缓慢地聚拢回来。

    但他没有睁眼。

    他当然不同意应江鸿所说的每一个字。他当然有太多想为龙君而言的心声。

    当然也只是心声了。

    说出来徒然叫人发笑。

    还有必要解释吗?

    有人会听吗?

    “……诚为天下水族诫之,以警叛心!”

    也好。

    福允钦想,也好。

    这世道没有什么问题,有病的是龙宫自己。

    就以我福允钦,为天下水族诫吧!

    往后不必再期待。

    千万不要再……相信。

    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水族只能靠水族自己!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放开耳识,放开耳识一个个地去倾听。那一声声,“无异议”,向他宣告所谓的“人间”。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这个世道,到底是怎样一副往时不曾看清的模样。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且等一等。”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我有异议”。

    然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极度疲惫的眼睛,就在逐渐散开的恍惚中,击穿了无数模糊的画面,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站在看台之上,最后排的位置。

    那是一个年仅二十九岁,但已经万界传名的年轻人。

    他拔身直脊地站在那里,青冠黑发,腰间仗剑。极平静地迎接着所有的眼神,仿佛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

    眉眼当然已经不青涩了,但那样理所当然,那样理直气壮……理直便可气壮吗?

    福允钦恍惚想起当年。

    很多人都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前,都是他这个黄河大总管,和景国那边负责测量水位的人,校准黄河水讯。

    很多人都不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的时候,他也都在场。

    只不是以黄河大总管的身份。

    而是作为长河龙君唯一的“臣”,在六合之柱旁值卫。

    当然他须低调敛息,作普通侍卫的装扮,举着一杆没有旗面的旗,十分不起眼地站在哪里。恐怕每个路过的人,都以为他是个耍棍的,是某个不知名小国的卫士。

    他自认为是代表水族,在观河台立岗。

    但水族也无天骄登台,自然并不允许挂旗。

    事实上除了敖舒意之外的水族,从不被允许走上观河台。福允钦这个黄河大总管,也只能在水中。他管的是黄河河段呢,观河台在河岸。

    敖舒意自己也极力避免有什么让人族误会的举动,基本上只有在黄河之会举办期间,才会降临这么一次,坐到六合之柱所围的场内。

    福允钦能值卫在外,都是他自己一再争取的结果——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对未来有许许多多的想象。他说龙君与人君坐于观河台,人君甲士如林,仪仗皆备,龙君岂能无礼仪,岂能无卫士?福允钦愿为一员。

    那时候龙君看着他,只是摇头失笑,后来毕竟也为他争取了这个值卫观河台的机会。

    但直到真正站上观河台,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人族诸国之盛,看到龙君是怎样泥塑般地坐在那里,他才明白那个笑容的苦涩。

    “值卫”的时候,每一位参与天下之台角逐的人族天骄,都会从他面前走过。

    所以福允钦见过道历新启以来所有的黄河天骄。

    当然也包括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第一次登台的姜望。

    那时候的姜望,虽然少年老成,苦大仇深,但也真有几分幼稚和腼腆。

    今天仍然幼稚吗?

    福允钦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在刑架上抬起了头。

    他的身体钉在刑架上,唯一能动的只有脑袋。

    这抬头的过程,就像一团没有骨架的血肉,不知从哪里生出了骨头。一滩烂泥之中,竟然也有向上生长的枝芽。

    已是深冬,长河不冻。

    但寒风是刮骨刀,刀刀都迎面。

    脖颈像是一条被钉死在那里而拼命扭动的泥鳅,被血污涂满的脸,像是烂泥堆海草。

    他竭尽全力地往上仰:“听说巡游万界的姜真君,有一剑名‘劫无空境’,能让人在临死之前,回想起一生的往事,走马观花——便用此剑赐死于我吧!”

    “姜君知我,毋使我死在他人剑下。”

    他说道:“我这一生虽登绝巅,却并不壮阔。回首过往,不知还有什么事情,可堪怀念。予我一剑劫无空,容我慢慢回想。”

    古往今来绝巅路,没有哪个不是历尽生死。

    一位屹立在绝巅之林的强者,竟说自己的一生没有什么可以怀念。

    这实在是莫大的悲哀。

    而更悲哀的是,他在这样的境遇里,还试图解释姜望的“异议”,只因为感受到姜望的善意。

    人族水族,果真殊途?

    但姜望道:“不。福总管,姜某的异议并非如此。我想今日在这观河台,需要改变的,并不是刽子手的身份。”

    今日拔剑杀死福允钦的那个人,是姜望还是应江鸿,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于福允钦而言或许有区别。

    但对姜望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那意味着他什么都没有改变。

    大仇已报,功成名就,他还一路走到现在,究竟为了什么?

    绝巅之前,有太多无能为力。

    而今有力,竟欲何为?

    刑架上的福允钦,张了张嘴,还想要说话。但应江鸿先问道:“姜真君的异议是什么?”

    现世第一帝国的最强天师,立足天下之台,平静地提出他的疑问。

    而姜望直接抬步往前走。

    他从后排走向前排,一步步走向应江鸿,走向这天下之台。

    众人视线所聚焦的这座天下之台,正是他真正为天下所知的地方——他十九岁于此摘魁。

    曾经他是黄河之会的参赛者,是众多年轻天骄里的一个。

    彼时还是西天师余徙做裁判。

    今天他也拥有在黄河之会做裁判的资格。

    今天他站在比西天师更强也更有权柄的南天师面前,仍可坚持己声,仍可通达己意。亦能放声,甚而放胆!

    见神不拜,见君不臣,山高天高未有高于我者。

    我已绝巅,众生平等!

    从看台到天下台,有一道长阶。自此而彼,是漫长的路。

    两侧坐席都空空,姜望独行在其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着这样一位年轻的强者,每个人的感受都是复杂的。

    “姜真君!”屈晋夔出声道:“上回说去我那里吃饭,怎么没见成行?”

    “黄粱台美食,天下无双,姜望腹有馋虫,鼓噪终日,只俟得闲。”姜望对这位前辈一拱手:“承蒙前辈关心,晚辈正在路上。”

    屈晋夔看了看他,终是没有起身。

    今日若是左嚣在此,大概可以拎住姜望的耳朵就走。但屈晋夔毕竟没有亲近到那个地步。

    姜望自己说‘在路上’,他没有阻人行路的道理。

    “姜阁员慢些走,小心台阶。”阮泅好意提醒:“博望侯前段时间还来拜访,带走了我几瓶好酒……你们近来可有通信?”

    “有劳监正关怀。”姜望亦与他见礼:“那是我的人生挚友,信不曾断过。我们互相敬爱,各有人生。”

    阮泅于是点点头,不再言语。

    再说下去,恐怕要叫景国怀疑,姜望开口,有齐国的授意。

    景天子已经在内部压下了不服,现在对外只会更强硬。对手越是强大,他们越会激烈,若只单单是姜望,反倒有谈的可能。

    就这样在问候与注视之中,姜望走到了台下。他抬眼看着高台上的南天师,一步走了上去。

    现在他们平视彼此。

    “南天师。”姜望见礼:“晚辈多有得罪。”

    “现在还没有得罪。”应江鸿还了一个道礼,才问:“对于应某人所言,姜真君有何异议?”

    “我的异议并不针对天师大人。”姜望道:“我只是心有疑虑。”

    他很认真地看着应江鸿:“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司职黄河水事。自道历新启,履职至今。这三千九百二十九年来,黄河水势屡有起伏,黄河泛滥不曾发生。治水之功,不可磨灭。两岸百姓多感其恩德,民间多有立祠奉香。”

    他问道:“今日公开刑杀福总管,传首长河两岸,两岸百姓见得此君头颅,能够信服吗?”

    应江鸿面无表情,只问:“你是说,杀他的理由不足够?”

    姜望摇了摇头:“坦白说,天师大人,我没有看到杀他的理由。”

    “没有理由?”应江鸿挑起眉头:“你也曾在迷界征战,应见袍泽之死,当知海疆戍卫之艰难。长河龙君背叛人族,轰碎中古天路,为沧海作伥,这理由难道还不足够?”

    “所以长河龙君被镇死,六国天子驭人皇之宝,将祂明正典刑。”姜望强调道:“长河龙君已经死了。”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与福允钦无关?”应江鸿冷声而问:“长河龙君为叛,长河龙宫的总管,竟然毫不知情、毫不相干吗?”

    “敢问南天师。”姜望看着他:“闾丘丞相谋局如何,贵国天子落子如何,以天师之才略,会如何评断?”

    应江鸿只是与年轻的真君对视,而并不说话。

    姜望继续道:“贵国的靖海计划,的确恢弘,是古今鲜见的大手笔。姜某有幸略窥其貌,深感叹服。景天子之雄略,景丞相之远谋,令我高山仰止。”

    他话锋一转:“然靖海计划欲成,首要在秘。贯古今驭九子,跨迷界镇沧海,正是天下奇兵,打了海族一个措手不及,方有沧海寂灭、景军几乎一战定海的局面!”

    这靖海计划当然也要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这点就不必现在说。

    “试问。”姜望在台上道:“长河龙君是否能前知靖海局?倘若祂前知,是景天子失其秘,还是丞相失其秘?”

    姜望又问:“倘若长河龙君已前知,祂已决心反叛,何必举长河摇九镇,以身当戮?事先传讯于东海龙王即可。偌大海族,岂无能者,难道在先知的情况下,还破解不了靖海计划吗?超脱者传讯一封而已,还能被谁捕捉,被谁问责吗?”

    昔日在龙宫,他缄言少语。

    今日在台上,他却滔滔不绝:“超脱者不可测不可度不可想。但这些分析无关于长河龙君的修为,只在于祂的身份。是情理之下应然的选择。而长河龙君受敕为龙君,身担九镇,镇压长河数十万年,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一部分超脱性,下沉在情理中——君以为然否?”

    “咂!”宫希晏在台下发出声音,脸上也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姜真君洞见万里,分析得很有道理啊!按姜真君的意思……长河龙君是被某些人逼反的?”

第二十章 炽盛

    “我不敢有此言!”

    姜望在台上第一时间反驳宫希晏:“荆国家大业大,宫都督文武皆通。姜某却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年轻,力小体薄而德微,风一吹就倒,怎敢妄言天下大事?”

    他对宫希晏拱手:“在下只不过是说一些发自肺腑的感受,表达一些顺乎自然的疑问。而绝无评价任何人,为任何人做定论的意思,更不敢对天下德者有所质疑,宫都督千万不要误会!更不要替我误会!”

    “姜真君没有这个意思,我却听出来这个意思——”宫希晏微微一笑,倒也不真个继续捉他为刀:“也许是我想多了!”

    台下许妄瞧着台上风一吹就倒的体弱年轻人,极体贴地给予支持:“姜真君何必说一半藏一半?霸权横道,天下敢怒不敢言者众,晦世久矣!正需要你这样忠直耿介的年轻人站出来,秉以公心,率直而言!不必在意某些人的威胁,不必害怕某些国家,有什么想法,今日尽管言来。这天下还有公道,自有本侯为你撑腰!”

    姜望瞧了这位不嫌事大的贞侯一眼,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要不然贞侯自己上来说吧?我看您跃跃欲试,心有万言,情难自禁!”

    许妄哂然:“本侯却是没有年轻人看得清楚。方才要不是你点破关键,本侯也不曾想到,长河龙君之叛,还有内情——”

    他移转视线,看向应江鸿:“幸得姜真君提醒,本侯忽然想起来。在靖海计划启动之前,景天子曾宴请龙君于天京城,这当中是否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他自己上了!

    放眼当今天下,来自秦国的挑战是最直观的。

    近百年来,赢得霸国战争,取得无可争议之胜利的,唯景与秦。

    应江鸿漠然地看了一眼许妄:“吾皇宴请龙君,正是中央天子礼代人族,正常宴请,谓人族水族永为好也。是龙君负我,你需要何等样内情?这宴请并非昨日才有,以前也有过。吾朝太祖、文帝,都曾专门设宴。秦贞侯以此为言,是否亏心?”

    无论秦人如何争抢地位,至少到现在为止,景国还是中央帝国,现世第一。景天子还是最能代表人族,礼法所归的天子。

    秦帝是不能礼代人族的,秦国历史上不曾盟天下。

    许妄以指抚须,轻声而笑:“我只是随口一问,南天师似乎过于激动。”

    “长河龙君之叛,究竟是一件怎样危险的事情,很多人好像都不明白。”应江鸿淡淡地点了一句,便道:“本座只是后悔,当日未曾建言吾皇。若彼时宴杀敖舒意,想来不至有今日。也用不着站在这里,受讥忍言!”

    许妄停下抚须的手指,也不笑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受讥”,景国人可是半句都没忍!

    他抬起那如刀的眼眸:“彼时无罪而言宴杀,这就是中央帝国的傲慢吗?”

    “事实证明,祂的确会叛,不是么?若有早知,岂不早决。岂不闻,防患于未然也!”应江鸿淡声道:“昔日应如此,今日也当如此。”

    他的声音波澜不重,然而杀意极烈。

    昔日防患于未然,是宴杀龙君。今日防患于未然,还能如何?

    无非圈杀水族!

    水族已无龙君,而又刑悬总管。各脉并不统一,兵力散于天下,归落各国,任由驱策。以其整体而言,现今在人族面前几乎没有反抗能力。

    论及对于人族的助力,也没那么巨大了,不仅远不及中古时期那等左右局势的关键,恐怕在神霄战场也很难有什么大用。

    再加上长河龙君反叛这件事,水族对人族的忠诚、水族在神霄战场上的表现,也尤其地需要斟酌。

    水族还值得信任吗?

    一边用着,一边防着,真的就符合人族的整体利益吗?

    甚至更残酷点说——彻底将水族圈为开脉丹的来源,当猪狗一般养着!也未尝不可。

    这样的论点,却也不是今日才有。

    昔日荆国开国勋臣,有“魇神”之号的鄢华川,就曾公开宣扬此言,引发轩然大波。天下水族,群情愤慨。史载,“长河龙君数问之”。

    最后是荆太祖唐誉亲自出手,囚杀而止言。

    自此以后,这样的言论从来不敢摆到桌面上来。

    但今天……时移事易也。

    水族都没有谁能上桌讨论。

    唯一一个“上桌”了的,是作为菜肴而非食客的福允钦。

    同在现世,多少年几乎惯性地压制,水族要比妖族方便圈禁得多。

    若要说最大化地压榨水族的价值,这恐怕是最直接的方案。

    “防患于未然”这五个字,简直字字见血。

    由应江鸿说出来,尤其字逾千斤。

    因为他真有这样的实力,真能推动这样的决策。真能一言圈杀天下水族。

    吊在应江鸿身后的福允钦,蓦然抬头,眼睛在乱发隙里睁出来,目眦欲裂!

    “应江鸿!你不得好死——”

    唰!

    一道寒光经天!

    应江鸿二话不说,直接拔剑钉颅!

    阶下囚敢不敬上国天师,杀之可也!

    福允钦若就此被杀了,今天这场大会,也不用再论什么。水族确定的结局,便如此颅——

    轰!

    剑气狂飙,狂风乱卷。

    那凛冽的劲气,将福允钦披面的乱发齐整整吹在脑后。而又有断发一根根,飘飞在空中。他的舌头直接被绞成了肉泥,满嘴的鲜血。所有的余声,都被斩碎在口腔里,发出“唔!”“唔!”的闷哼。

    但这柄剑,属于南天师应江鸿的佩剑,毕竟是停下了。

    停在福允钦的面前。

    剑尖距离福允钦的面门,不到半寸。

    台下台上,一时都静。

    截停这柄剑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姜望的手。

    他的五指握住了剑刃,不朽之道躯,已然被割破。掌中鲜血淋漓,鲜血自指缝流淌,滴滴答答的落。很快就在福允钦身前,积成了血洼。

    姜望却是没什么波澜地抬着眼,好像受伤的并不是自己。他就这么站在福允钦的身前,看着应江鸿,极认真地道:“南天师,你这柄剑,是分日月、定山河的剑,是划分万界秩序、宰割现世灾厄的剑,何能如此轻易地出鞘?”

    应江鸿略略抬了一下眼皮,心中有三分惊讶。他这一剑,虽是随性而为,没用什么力,却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挡下的。

    姜望虽然才晋真君,实力已然不可小觑,的确对得起那日轰动诸天、万界归真的威势。

    “你觉得这一剑太轻易吗?”应江鸿问。

    “太轻易了!”姜望有些沉重,甚至是有些痛心地道:“宴杀龙君,今日也当防患于未然……南天师,如此重的话语,何能如此轻飘飘地说出来呢?”

    这一句话背后,是多少水族的性命!

    而他甚至,连数字都不填写。

    世上最残酷的莫过于战场,人命贱如草,只是军报上的一个个数字。

    但水族的性命在应江鸿这句话里,连数字都没有。

    自远古至而今,漫长的历史,英雄豪杰无以计数的水族,竟都缄藏在那个“患”字里。

    看着姜望此刻的眼神,应江鸿心中三分的惊讶,变成了七分。

    因为这样一位已经走到绝巅,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强者,眼神里竟然还有真切的愤怒和怜悯。

    为水族?

    “你是站在人族的立场上,这样问我吗?”应江鸿问道。

    “姜望生而为人,立场更改不了。姜望遨游天道深海,剑慑诸天万界,天师守天门,我守在天门外——这立场难道还有被怀疑的余地吗?”姜望注视着应江鸿:“如果咱们之间一定只能有一个人代表人族,我想也未必是天师!天师又是基于什么样的立场,问我的立场呢?”

    应江鸿眼神深邃:“咱们脚下所站的,是人族先贤垒起的高台,咱们眼前所面对的,是亘古而今、一直要面对的水患。我想我们都应该是站在人族的立场上,来讨论长河的未来。”

    “我正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在说人族的未来,长河的未来,水族的未来。”姜望顿了顿:“姜望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老人讲说,知道人族水族订有古老盟约,亲如一家。山野老叟,尚知此事。像姜望这样记得清楚的人,应该不在少数。您今天说防患于未然,又要如何去教导这些人呢?”

    应江鸿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但总有一些事情,是不会被时间改变的。”姜望道:“总有一些道理,放诸天下而皆准,彼时如是,此时如是。”

    “你的修为令本座忽略了你的年龄。”应江鸿道:“我今天才发现,你实在太年轻。”

    姜望问:“人有长幼之分,道也有长幼吗?”

    应江鸿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剑,示意姜望松手。

    姜望也就真个松开了五指。

    应江鸿提着这柄沾染了真君之血的长剑,淡声问道:“六位霸国天子驭人皇之宝杀龙君,而今你言龙君无辜,是说诸位天子有错?”

    “我未言龙君无辜,更不曾说诸位天子有错。”

    姜望定声道:“长河龙君举旗反叛是既定的事实,一位超脱者的倒戈,也不容诸位天子多做思考,必须第一时间就镇压叛乱。在下读史书,见古今列国莫不如是。战争就是最后的对话,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于刀剑——叛乱一旦发生,永远是先平叛,再说其它。”

    “六位天子第一时间镇压叛乱,杜绝局势进一步恶化的可能,恰恰是对天下苍生负责的行为。是担责天下,无愧君名!”

    “但应于平叛之后所言的‘其它’呢?”

    姜望问道:“是否要问一问为何而叛,能否不叛,以及……如何杜绝?愚以为,这才是做事的道理。”

    他站在台上,环视四周:“诚如黎国魏大将军和景国南天师所言,恶事应溯源流,方能根除后患。诸位天子拔剑为天下斩危厄,何惮于使天下知其威宏,明其法度?此事公诸见明,清正始末,不会损六位天子气概,只会叫天下见识圣天子之威严,社稷主之承担!”

    应江鸿有一种仿佛旁观者的冷静姿态:“我等今日要谈论的,正是如何杜绝水族叛乱。防微杜渐,何如斩草除根?”

    “南天师!”姜望抬高声音:“景天子调人皇之玺平叛,正是中央天子之承担。如今溯往析由,正是中央天子之德昭!南天师——”

    他就用那血淋淋的手,合掌一拱:“请您顾念国家,毋使景帝失德也!”

    应江鸿握紧了长剑,冷下脸来:“主辱臣死,我固不能忍——姜真君,拔你的剑。”

    “我并未听到姜望辱景帝,他只是希望你,莫辱你国天子!”台下的许妄直接站起来:“应天师,你在台上,不许人说话吗?若一定要以大欺小,不如问我的刀!”

    旁边魏青鹏诧异地看来一眼。

    不是,在这种场合,大家都是满口瞎吹,胡乱许诺……你真给撑腰啊?

    当然他非常明白,许妄这时候站起来,一定是站起来更符合秦国的利益。

    就像他口头上可以无限地支持秦国,真要他挪屁股起身,秦国一定要有足够的付出才行。

    “姜真君说的是‘毋使景帝失德’,南天师好像已经默认?”宫希晏温文有礼地坐在那里,但没谁怀疑他能够随时暴起,他看着应江鸿的剑:“这希夷之锋,就不要对着年轻人了吧?宫某也愿承之!”

    秦国真君、荆国真君相继表态!

    应江鸿在这个时候,反倒是平静的。他轻轻一弹长剑:“站在这里,不斗一场,总归少点什么。也罢!应某今为天下戏,今日无论是谁,不妨——”

    锵!

    却只听得这样锋利的一声。

    姜望在台上,拔出了他的剑!

    台下皆惊!

    应江鸿亦转眸看他,眸中的惊讶,已作十分。

    “十年之前我登此台,为的是内府境的天下第一。十年之后我已经拿过很多个天下第一,再登此台,只为阐述我心中的道理。”

    姜望说道:“南天师想要指点姜望,姜望不胜惶恐,也万分荣幸。”

    “今日也可,明日也可,随时都可。”

    “但该讲的道理,姜望一定要讲清。”

    “我的徒弟,曾经问我——这是不是一个谁拳头大谁有理的世界。”

    “因为他在外面维护他师父的名声,澄清别人对他师父的污蔑,没有人理会他。他面红耳赤地摆事实、讲道理,只得到羞辱和耻笑。直到他的几个长辈去给他撑腰,才有人老老实实地在他面前道歉。他不明白,明明对错那么简单、一眼可辨真假的事情,为什么他讲不通,他的长辈才能讲得通。”

    “老实说,我不知道怎么妥当地回答他。因为在我有限的人生里,也没有人妥当地回答过我。我也不止一次地产生过和他一样的疑问。”

    “最后我跟他说,这是一个有秩序、有道理的世界。谁对谁错,除了自我的认定,还有律法、道德、礼仪,公序良俗、人心所向。只是有些时候,对错并不纯粹,我们要具体地去看。另外一些时候,只有你拳头大了,那些不讲道理的人,才愿意和你讲道理。”

    “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我回答得不够妥当,但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

    姜望看向台上台下的所有人:“在座各位都是我的前辈,都可以做我的先生。不知诸位何以教我?”

    台上台下的所有人,一时都沉默。

    就连见缝插针抢修行时间的秦至臻,也睁开眼睛,陷入沉思。

    姜望继续道:“后来我想,我就往前走吧。一个师父的回答,应该在他的脚印里。”

    “有句话说,‘公道自在人心’。”

    “但如果公道一直只在人心。”

    “那它真的还存在吗?”

    姜望横剑于身前:“姜某自然不是南天师的对手,但姜某愿意试南天师的剑,感受南天师的道理。”

    他以染血的剑指抚剑,轻轻抹过:“天师大人,天庭失德,万界举旗。龙皇失德,九子镇桥。今时不可不虑前事,以为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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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天若有情

    战争是最后的手段,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于刀剑。

    姜望今日已言尽,若无人听,便以剑鸣。

    今拔剑!

    古往今来最年轻的真君,对阵中央帝国最强大的天师。

    长相思对希夷剑。

    人们看到姜望站在那里,血犹滴落,身如剑脊。

    “彩!”

    最后排的斗昭直接站在了椅子上,昂首飞发,旁若无人。仿佛天下是今日为他戏,诸方都是台上的角儿,独他是那超然局外的看官爷。管不得戏里的恩怨纠葛,前因后果,他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喝彩就喝彩。

    姓姜的平时是挺讨人厌的,但今天确实有样子,他斗某人何吝一声赞叹?

    重玄遵嘴角噙笑,不发一言,但抬手掸了掸如雪的衣角,施施然起身。他自台下看台上,红尘浊浪,苦海翻滚,而白衣如舟,墨似点瞳。今见姜望如此,亦如饮甘——他突然很想喝酒。

    黄舍利直接一跃而起,跨过宽阔的看台,落在了宫希晏身后。靴子稳稳踏地,敲击地台如缶,脖子上戴着的普度降魔杵,随之飞扬又落下,凶恶又慈悲。

    她双手撑着宫希晏的椅背,光明正大打量台上的姜望——

    绝巅之后,像是更有滋味。

    但这滋味,又不仅是因为绝巅。

    此间乐,谁能知?

    剧匮早就停下了他的笔。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若是没了,他把考核幻境设计得再公平也是无用——当今并没有第二个人有姜望这样的决心和号召力。

    他很明白吴宗师为什么不表态,但作为他剧匮个人,作为太虚阁里的其中一位,有某种强烈的冲动,迫使他此刻站起来。

    只为那一句“公道岂能只在人心!”

    这是先贤之所以立法,这是那个“苦役而后能苦学”的剧匮,毕生之践行。

    在这天下之台,他虽不能代三刑宫而言,却要为剧匮而立。

    这个太虚阁里最没有表情、最不知道变通、年纪也最大的阁员,像一颗钉子一样,笔直地钉在了那里。

    钟玄胤的笔就没停过,这会一边刻写一边起身,身似铁,笔如刀——

    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秉史笔如铁,今日所书,一字不易。后来者当尽知,无谬矣!

    史家并不评断对错,但记录是对不屈者的歌颂。

    万古以后看如今,他相信今天的姜望仍能赢得掌声。

    秦至臻黑衣黑发黑刀,却是在钟玄胤之前就已经起身。

    他是个厚重的性子,做什么事情都要想得很清楚,深思而笃行。但这时候实在不需要怎么想。

    毕竟贞侯已经代表秦国表态,在前排都只差拔刀。

    他只需要问自己——

    你希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所以他站了起来。

    他还没有想明白姜望提出的那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做姜望的先生,但他知道,今天姜望给他上了一课。

    上次也是在这里上的课。

    漫漫修行路,抬头即高山,道不孤也!

    苍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裹在长袍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时候也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这个世界从未真正死去,因为年轻的声音一直在响起。

    他们在这种场合的态度不由自主,但不妨碍他们致以敬意。

    坐在最后排、本该仅作为治水大会旁观者的他们,就这样一个个地站了起来。

    整个观河台,如此巨大的观礼席,只有零零散散的这些人。

    前排和后排,泾渭分明。

    前者掌握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权力,后者渐次起身,如长河之浪向前涌。

    滚滚长河,多少时光,换了人间。

    斗昭不能替屈晋夔代表楚国的态度,重玄遵不能替阮泅代表齐国的态度,就像苍瞑的沉默和涂扈的沉默并不相同……但他们现在一个个地站起来,就像是在漫长无声的夜晚里,苦心未负,万物发生。

    这是一种雨后春笋般,全新力量的宣称。

    这绝不是能够被这个世界忽略的姿态!

    直到此刻,静坐在彼的李一,才悠悠地回过神来。

    一件白衣,一根白色的发带,一柄剑。发垂肩,质不改。从开始到现在,他的坐姿几乎没有变过,会上发生的一切,他似乎也并不关心。

    但他毕竟是听到了那些话。

    他安静地想了一想,然后也……缓缓起身。

    这个动作太简单了。

    但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应江鸿的眉头挑了起来,他提着那柄血迹新鲜的长剑,回过身,看向李一。他自台上看台下,面上表情无几分:“太虞真君,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站起来吗?”

    李一“嗯?”了一声,略带疑惑的轻轻抬眸,而后疑惑散去,复为清亮,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于是他说道:“如果福允钦没有做什么该死的事情,他就不该死。”

    龙虎坛主东方师,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不让自己有什么意外的情绪表露。

    他感到李一是在答非所问——杀福允钦的理由,难道是因为福允钦该死吗?

    但李一的回答虽然简单,又分明很认真。

    景国的内讧?

    道脉大罗山和帝党的矛盾已经控制不住,裂隙在国境之外蔓延?

    景失其鹿吗?

    魏国应该如何把握机会?

    这一刻他想了太多太多,他不得不想。

    各国势力的代表,都有不同程度的惊讶,都在想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义,想整个天下的局势,想各种利益的分割。

    但应江鸿却明白,李一真的只是在想——福允钦该不该死。

    倘若景国决议让李一去杀福允钦,李一大概率也不会犹豫。

    但此刻他只是觉得姜望说得有道理,福允钦不该死,他就站起来。

    是一种完全在事外的心情。

    真是年轻啊!

    一群年轻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应江鸿的反应。

    就连最激烈的许妄,此刻也静声。

    唰!

    应江鸿在这个时候,反倒归剑入鞘中。

    “姜真君既然口口声声说‘公道’,不知姜真君所认为的公道是什么?”他边说边回过身,再次与姜望对面:“所谓‘公道’,又究竟是谁的公道呢?”

    “公道不是专属于谁的公道,公道是就事论事、不偏不倚。于君于我,于人族于水族,放而皆准。”姜望提剑在手,对应江鸿拱手:“感谢南天师能够不计较年轻人的冒犯,愿意给我一个论道的机会。中央帝国的气度,令姜某心折。愚虽鲁钝,愿与君言。”

    许妄眸光如刀,恨不得扎在姜望屁股上,令他吃痛之下,一剑捅向应江鸿——大家都在支持你,你怎么不勇往直前,倒是在这时候讲起了礼数?

    宫希晏愕然片刻,摇头失笑。

    跟旁边这些老东西斗争久了,几乎以为这世上只有一种复杂的思考方式。差点忘了,姜望的诉求,与他们有根本性的不同。

    应江鸿抬眸道:“便与天下言!”

    虽然许妄拔刀相助,宫希晏旗帜鲜明地支持。

    但姜望的想法,和诸国的利益,并不在一边!

    秦国也好,荆国也罢,都只是为了利用长河龙君反叛一事,在景国身上宰割利益。他们作为国家体制降化在观河台的代行者,根本不在意福允钦是不是该死,一应选择,也根本与水族无关。

    而姜望只是要维护他的道理,只是想把自在人心的公道,阐之于口,或者阐之于剑。

    他并不是要与景国为敌,也不是一定要与应江鸿交手,论证他的修行和力量。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可以争取,谁只能斗争?

    应江鸿看得非常透彻,所以他许妄也斩得,宫希晏也斩得,却让姜望言。

    “今天既然是治水大会,我们就说说这条河上的公道吧。”姜望开门见山:“我欲一论,长河龙君!”

    “长河龙君不是已经定论了么?”应江鸿问。

    “长河龙君举叛旗而受诛,这是定论。”姜望道:“但我想论一论,这位长河水主的一生。我想问,祂是否失德,是否失义。”

    “我以为这是不必要讨论的。”应江鸿道。

    “敢问天师,长河是谁之长河?”姜望问。

    “自然是人族的长河!”应江鸿道。

    “长河龙宫拥兵几何,有良将几员?”姜望又问。

    应江鸿微微抬头。

    姜望自己接话道:“长河龙宫兵额不满千,仅为龙宫仪仗。良将并无一个,我想吊在这里的福总管,也并不懂得战争。”

    他继续道:“诚如诸位所知。长河龙君在事实上并没有水君的权柄,那么应该谁来承担水君的责任?我想,是那些分割了水君权柄的存在。”

    他看着台上台下的这些人:“是在座的诸位啊。”

    “敖舒意失德吗?”

    “德柄不握,谈何为失。”

    “敖舒意失义吗?”

    “义有先后,谁先弃之。”

    “我就直言了——”姜望直身在那里:“是烈山人皇没能履行祂对长河龙君的承诺,才至于今日!”

    轰隆隆隆!

    时空响彻。

    长河激荡,观河台似乎摇动!

    被吊在刑架上,又绞碎了舌头的福允钦,本已愤怒到极致、恨到极致,也痛到极致。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有眼泪流出来——

    龙君死时,他不曾泣。被吊在这里等死,他不曾悲。

    可此刻,泪和血,混了满面。

    涂惟俭几乎已经坐不住了,惊骇地抬头,瞪大了眼睛。

    本以为姜望说那句“毋使景帝失德”,已是天大的胆子。

    现在看来,那才到哪里。

    此人连中古人皇都敢议论!

    “你是否——”应江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然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太僭越了?”

    连当今景天子、齐天子这等君王,都最多是以人皇自比,没哪个公开说过一句人皇的不是。

    三代德昭,乃有人族天下。

    今时今日人族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三位人皇奠定的基础。

    姜望何敢如此?

    但姜望只是站在那里,坦然迎接所有的审视:“直面人皇之错,并不会损坏圣皇的德行。饰人皇之非,才让祂不像一个真正的人。”

    “祂的伟大已经无需再昭显。但祂也不能事事周全。”

    “我对烈山人皇充满敬爱,我相信祂有一以贯之的理想,并为之奋斗了终生。但祂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祂也有力不能及时。”

    “昔者烈山人皇自解,大益天下,是说群龙无首,天下大吉,是愿人人如龙!”

    他问:“若我觉得这件事情是错的,却不敢指出来,我是祂理想的后人吗?这会是祂理想中的未来吗?”

    应江鸿看着他。

    许妄看着他。

    宫希晏看着他。

    每个人眼中的这个人,或许都不一样,或许都相同。

    因为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年轻的自己。

    关于“理想”,关于“相信”,只能存在于年轻吗?

    长河龙君相信理想,相信承诺,相信了数十万年。

    姜望说道:“身为至高无上、永恒逍遥的超脱者。却自愿受敕为龙君,身担九镇而驭长河,数十万年定风波,此等功业,人皇之下,谁能相较?”

    “长河腾身,冲击九镇之时,我正在天人状态,一念而察天下。我见得长河两岸,洪流未伤一人!我见得人皇之玺强镇,祂不曾还手!”

    “诸位扪心自问。倘若长河龙君一心为叛,弃绝人族,两岸百姓可能幸免?”

    姜望仿佛钉在高台上,沐浴在天光中,脸上竟有悲色:“我想是因为,祂虽然失望透顶,虽然认为自己当初做错了选择,要用性命为海族保留希望——但祂对普通的人族百姓,仍有怜悯。祂治河数十万年,也守护了人族数十万年,祂有感情!”

    彼时我是无情之我,所见却是有情之龙君。

    于斯为叹,岂能无言?

    高台之下,姚甫起身。

    这位典世之剑的创造者,抚掌一合,长声叹道:“我听闻所有关于超脱者的伟大描述,都不及这三个字有力量——有感情!”

    龙门书院矗立在长河边上多少年,龙君待人族如何,龙君是怎样缄忍,他看在眼中。

    人皇有情,所以三代继死。

    超脱者本可以不死不灭,即便是在妖族天庭统治的时代,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为什么他们要舍生忘死,耗尽一切来斗争?

    天若有情!

    应江鸿深深地看着姜望。

    长河龙君反叛一事,事实脉络其实是相当清晰的。

    敖舒意之心,过往的数十万年,就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那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

    时间的重量足以填埋山海,敖舒意却枯坐龙宫,万年又万年。

    然而……

    这些事情,谁不知道呢?

    有些人清楚但不言,有些人欲言而无声。

    “情有可悯,罪不能容。”应江鸿道。

    姜望道:“既然情有可悯,其罪已刑,就不要再斩祂身前之名。”

    “姜真君的意思我已经尽知了!”应江鸿淡声道:“我只问——昔日荆太祖镇杀神池天王,今朝六位天子镇杀龙君,水族能不怀恨?再问姜真君,水族若叛,谁来担责?”

    “唔!”福允钦喉咙深处发出这样的声音,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诸位且等一等。”姜望说。

    应江鸿今天一再地意外:“等什么?”

    姜望仰看天际:“我去钓一条鱼。”

    说罢他纵身一跃,就在所有人的注视里,一路登天。

    感谢书友“LOUWD”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09盟!

第二十二章 天海之中我无敌

    今日天下看姜望,姜望足下如登云,一步上高天。

    天高三十三,青冥不见澜。

    深海游去也!

    天道深海无际无边,姜望无拘无束。

    在无罪天人宥于孽海、猕知本沉眠未醒的时代,他是天道深海里最自由的存在。

    三证现世天人,又两合妖天、魔天、修罗天、幽冥天、沧海天,此现世之下,最强大的天道支流。诸天万界,无不可往。

    或许还有其他能够遨游于天道深海的强者存在,但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站到明面上来——那亦是一种不自由。

    能够站在阳光下,这本身也是力量。

    天光之下,舍此无他。

    ……

    妖界,太古皇城,封神台。

    今日旗幡遍竖,彩带如虹。

    自从麒相林焚于红尘劫,姜望放出诸天万界非他点头不得有绝巅的豪言,这段时间……还真个就没有登顶者出现。

    超凡之路,道阻且长。能够赢得登顶的可能,已是亿万中无一个,本就是耗尽一生修行,追逐那超凡至高的飘渺机会。在登顶的关键时刻,还要直面姜望的剑……这谁扛得住?

    姜望昔为真人,都没有哪个洞真层次的修士能够与他争锋。

    如今他已证绝巅。

    哪个有资格登顶的强者,愿意在修行路上最关键的时刻,用一生作赌?

    哪怕是有强者护道,这世上敢说必定能够挡住姜望的护道者,却也不多!

    但诸方都明白。

    姜望横剑在彼,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诸天万界的“问题”!

    姜望独据天道深海,藏剑在其中,等于是把剑架在了异族的脖子上,谁能够允许?真要这么放任下去,神霄战争也不必开启。诸界趁早排队给人族下跪,说不定还能因为姿势漂亮,得赏几根肉骨。

    但要真正将这个问题解决,也只能是妖族、魔族、修罗、海族这几方。

    此四族是神霄战场上绝对的主力,他们不出头,就万界都无出头者。他们顶不住,这场战争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眼见得秋已过,冬将末,妖族、魔族、修罗、海族都有几次若有若无的试探,也都未能引来姜望。

    妖族也终于决定动真格的。

    今日走上封神台的真妖,名为陆执。

    不是林间鹿,也非天上鹭,而是人间陆霜河的那个陆姓。

    在当世所有真妖里面,他是唯一一个不以族属为姓,而冠以人族之姓的的存在。

    他彻头彻尾的新妖族,最坚定的“师夷派”。主张“古老无用论”,要求妖族摒弃过往的一切,不要再沉湎于旧时代的荣光,踏踏实实向现世最强者学习,一如远古时代人族学于妖族天庭。

    不同于“苦笼派”那种绝望自厌的思想,“师夷派”毕竟还是在探索族群的未来,故而能够发展在阳光之下,成为妖界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事实上妖族对人族的学习早就开始,只是“师夷派”要更为激进,如陆执这般,更是堪称“彻底”。

    他认为只有真正的靠近人族甚而成为人族,才能了解人族,最后战胜人族。

    他主张全面地学习人族,衣食住行都全面“人化”,自己也身体力行,在方方面面都向人族靠拢。

    连姓也改掉,直接击破“天命妖族”的古老荣誉。

    如今若是剥掉妖征,谁也分不清他是谁了。

    很多妖族都不能够理解他,甚至是敌视他,认为他有一颗人心,是种族的叛徒,但是他并不在意。

    在猕知本所列的天榜里,他排名第三。

    也就是说,放眼整个天狱世界,所有的真妖,不论年龄、出身,能够胜过他的,不超过一手之数。能够说稳赢他的,可以说一个都没有。

    其实天榜前三,都在伯仲之间,相差不过毫厘。

    真个真刀真枪地杀一场,就连问道峰上排榜的猕知本,也不见得能说准谁胜谁负。

    说他陆执是最强真妖,也没什么问题。

    今日他来证道。

    今时今日对人族的挑战,仍是妖族先行!

    封神台上,陆执登阶。

    长阶之下,麒观应提刀静候。

    诸方都明白,一旦真的有谁走上那一步,必然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姜望是否真能镇压万界,剑横绝巅,还需要这样一场有所准备之下的履道来验证。

    今日封神台仪仗尽备,当然也不仅仅是仪仗。

    万神之神,万灵之灵,必敕一尊。

    今日是妖族解决问题的那一步,可以说诸天万界都在等待这次登顶的结果。今日许成不许败,纵有万一,也敕他为阳神!

    陆执并不觉得自己要沦落到那一步,要靠封神台的力量,立足衍道层次。

    他仰望高天。

    他有一双瘦长而坚定的眼睛,他的妖征便在眼睛里——妖纹映瞳,如裂隙,似蛛网。

    妖界金阳是如此的灿烂,照得他的眼睛一片光色,碎琉璃般的辉煌。

    他看这个世界,复杂破碎。这个世界看他,也光怪陆离。

    道袍披在他的身上,其上绣了四个道字——道法自然。

    他是主动来封神台证道的,但也不是专门为了挑战姜望的封锁,而选择今天证道。

    他是苦心已足,积累已满,水到而渠成。

    积累到了,那就往前走吧,管他前面有谁在!

    他很喜欢人族的一句话——“路是挡不住的,人总要往前走。”

    今日之人族,难道不是昔日之妖族吗?

    他要告诉那些人,告诉那个姜望——妖,也要往前走。

    人族拦不住。

    谁能永恒而不朽,高高在永上?

    他往前踏步,往上登阶。

    天光洒在他的肩头,旗幡在风中猎猎。

    已然见识过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洞真,他想他并不拥有无敌的力量。但生命之蓬勃,总是向上。

    那就向上。

    来吧!姜望!

    陆执一步高抬,已见天之无极,世之广袤,绝巅的风景已在眼中,超凡绝巅正在眼前。

    倏然之间,绝顶高处,天光乱转。

    有一道剑光出现了!所有的天光都因之混乱。

    来了!这无言的宣告!

    已是道历三九二九年的尾声,秋日成道的姜望,又用一季的时间,往前走了多远?

    昔日之事皆陈事也,今日之篇,为谁翻看?

    且看谁是今日主角吧!

    陆执立睁其眸,长发狂舞,那眸中的裂隙,竟然跃出此眸,在身内身外蔓延!

    他的整个妖躯,像是一尊碎瓷。而他这艰难跋涉的道途,也裂成他的刀。

    但大江大河都不足以描述他血液的澎湃,狼烟烽火都不及他精神的炙望。

    有人族姜望阻道,这是古往今来最难的绝巅路,非是如此,不足以显示他陆执英雄!

    他已做好一边登顶一边挑战的准备,他做好了登顶第一时间就与姜望缠杀的准备——

    但剑光一霎,眼前空空。

    俄而又剑意翻滚,似云似雾,聚拢八个道字,在绝巅之上如旗帜飘扬——

    “兹有陆执,允登绝巅!”

    啊?

    陆执蓄势已久的一刀无处可落,而竟一步踩在了绝巅上。直至妖躯蜕变,力量拔升,才有身登绝巅的实感。

    不对!

    陆执立即想起麒相林。

    当日的麒相林不也是一步趔趄,登上了绝巅了吗?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危险已经过去,随后就是姜望诸天证道,一蓬烈焰,将他烧成了劫灰。

    事后妖族强者分析过许多次,确认麒相林的致死之因,是早就埋下的火种。

    陆执反手一刀,自贯入腹,用凌厉无匹的刀意,第一时间洞察自身。

    没有比这更激烈的手段,没有比这更彻底的办法。

    无人伤他先自伤。

    在今日之前,谁能想到呢?

    一位登临超凡绝巅的强者,在登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巩固修行、夯实大道,而是在超凡绝巅处,审视自我,穷搜道躯,寻找那不知是否存在、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火种!

    同样立于封神台长阶的麒观应,却在这时,握住了他的刀。

    他看得出来姜望的确没有真正出手——

    因为今日妖族已经做好方方面面的准备,姜望要是真个出手,此刻应当已然成擒。但无论是何等样手段,都不曾捕捉到姜望跃出天道深海的踪影。此人根本就只在天道深海中,只远远垂来一缕剑意做钓线。

    可姜望如果不真正出手,今日妖族所做的种种准备要怎么办?

    难道每一天都要做今日之准备,难道每一个登顶绝巅的妖族,即便登顶了,也要如今日陆执之惴惴?

    这一缕剑意,八个道字,简直是戏耍!

    麒观应一步踏出,与绝巅处自查的陆执错身而过,一刀杀进天道深海中。

    唰!

    迎面有一剑!

    潮水为之分流,秩序因其移位!

    金阳血月今何在?妖界天海一剑割!

    麒观应遥在妖界时,姜望顶多打个招呼。

    一缕剑意吓陆执一跳,也就是极限了。他不会真个自信到认为妖族永远找不出对付他的办法。

    他相信只要他真个踏足妖界,妖族会给他千百个留下来的理由。

    永远不要小看一个族群的智慧,想要一招吃万年,绝无可能。

    但麒观应既然跳下了天道深海,那就没什么好说——

    我来也!

    自现世天道至诸天,乃是以主流赴支流,顺流而下,不仅轻松,还能借助水势。自妖界天道至现世天道,是逆流而上,格外需要水性,因为洄游即是对抗。

    所以古来“跃龙门”,是如此艰难。

    姜望只需要在关键时候,踹上一脚,就足够将任何攀登者踹落深渊。

    所以哪怕是面对猕知本,他也有自信说,天道深海潜游者,有我无他。

    盖因他不仅屡证天人,“水性”更佳,还以现世三证的姿态,天然占据位置上的优势——这亦是人族煌煌大势的体现,居高临下,势无其匹!

    至于麒观应……

    姜望不相信有哪个绝巅能够在对抗天道深海的同时,战胜自己!

    从天海深处,到麒观应落水的那一个点,姜望是瞬息而至。而一剑斩开,顷刻迸发出无穷无尽的辉芒,整个妖界天道海洋,尽是粼粼剑光!

    这是他在观河台上,对应江鸿而未出的一剑。

    就用这一剑,迎接麒观应等在封神台、等他降世的那一刀。

    麒观应本该震古烁今的一刀,无比沉重,无比艰难,在天海中溯游,仿佛担着天海的重压而杀伐。竟然先发而后至,被姜望一剑当面,斩在了侧锋——

    刀势被撕裂!

    长剑去势不绝,但前方只剩天海浪涛,和一根割落的黑发。

    麒观应毕竟是当今之世数得着的强者,虽有战场的劣势,却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被杀死。于天海中胜局虽难,来去还算从容。

    那缕断发瞬间咆哮为一头墨色的麒麟,遨游深海,浸染清波,是麒观应潜留的暂夺海权的手段。

    但无穷无尽的剑光顷刻涌来,将这尊墨色麒麟撕碎当场!

    广阔无垠的天道深海,姜望青衫独立,一剑横抬,剑尖正停着那缕断发,而他淡漠地道:“天海之中,我举世无敌!念你麒观应也算绝巅路上的前辈,今日割发代首,权为警告。再敢来犯,割的就是你的头颅!”

    麒观应怒而发笑:“诸方不许插手,看你我谁生谁死!上岸来!今与尔决!”

    姓姜的这番作态,叫不知道的看见了,还真以为他麒观应是被放了一马,才得逃生。诸天万界可都瞧着!

    姜望隔海静看,懒于一言,挂剑就走。

    天海之中我无敌,天海之外我不去。

    说什么都是废话,徒为败犬之嚎也!

    看着姜望毫无留恋的背影,麒观应脸上的愤怒和恨笑都消失了。

    而在他身边,虎太岁、蛛懿、鹿西鸣、狮安玄,一个个身影显现,渐而清晰具体。

    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事已至此——”

    麒观应收刀入鞘:“便如此。”

    “如此。”

    虎太岁、蛛懿、鹿西鸣、狮安玄纷纷点头,皆以“如此”应。

    那苍老的声音道:“虚室无神,空海无天,幻阳无野——种水中月,照镜中花,引梦中蝶。”

    嗡!

    立于超凡绝巅处的五尊天妖,身上同时焕发出无以名状的光彩。如梦似幻,却又如此汹涌。

    五尊天妖的气息迅速跌落,而虚实之间的阻隔被强势轰开,堪称伟迹的金台虚影,就这样降临在天海上空。

    轰轰轰!

    整个妖界天道深海,掀起惊涛骇浪。这狂潮并不止歇,反而一路蔓延,甚至席卷现世天道深海。

    只见得姜望踏浪而走,孤身远去。汹涌怒海,其身一叶。虽是在逃离,却自有安宁,显尽从容。

    而五方诸界,凡天道所在,自此惊涛不绝!

    在捕杀姜望不成后,妖族直接动用了更为根源性的手段。

    以那苍老声音为主导,借麒观应、虎太岁、蛛懿、鹿西鸣、狮安玄五位天妖的支持,合此五方天敕神梦阵,将妖界封神台的力量,投放于此。用其巨大的消耗,醒梦惊神,神意侵天,引发天道激烈的反应,制造长达百年的天道海啸。

    从而杜绝姜望借由天道深海所产生的威胁!

    往后百年内,这天道深海,谁都不要放肆游了。

    就这样把姜望赶走了吗?如此多的准备,也只能驱逐而已,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伤害?陆执眺望天海,心有不甘。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他在狂潮之中,听到了一个寂寞的声音。

    那个声音像是没有睡饱,略显迷茫:“是谁——在动摇波澜?”

    “欺天”猕知本,恰在天海禁游的此时……醒来。

第二十三章 人皮渡舟

    天道本身并不会被决定性的改变。

    你只短暂地观赏潮向,不可能长久地拥有海。

    一粒石子在海面掀起的涟漪,怎样出现,就会怎样离开。

    无论风平浪静,抑或波涛汹涌,天道深海仍然是天道深海。天道恒常,受影响的只是试图干涉其间甚至泅渡其间的那些存在。

    譬如姜望,譬如……猕知本。

    昔者猕知本逆流而上,通过天道深海,布局现世武界,一支钓竿落下来,一钩两用,立诛王骜,伏杀姜望。

    他不仅自己潜游,还携带了妖族、魔族、修罗族、海族的决定性力量,潜匿其中,可谓“负山游海”,展现了横绝诸世的算度,以及当时无人能够与之相较的“水性”。

    他的确创造了震惊现世的战果。

    妖族为之付出的庞大资源且不去说,他也因此消耗过度,沉眠在封神台。

    想来人族有些老前辈也要松一口气——这样一位有‘欺天’之名的天妖,每次落子,都必然掀起狂澜。仅仅是须弥山,就在猕知本手上死了至少三尊真君!

    猕知本在封神台内部,得到了最严密的保护。

    他的道躯一切,都秘藏在其中。

    但独自洄游天道深海的姜望,却认定猕知本还有什么东西留存在天道深海——那东西本就不能被带走,无法收归妖界,应是猕知本的渡海之舟!

    这不是平白而来的猜想,是他在天海苦觅,不断审视猕知本的潜游路径,最后对蛛丝马迹的总结。

    人族之绝巅为【衍道】,号【真君】。妖族之绝巅为【天妖】,僭越号为【天尊】。

    这天妖之称,是表“天命在妖”,亲近天道,绝巅妖族受天之宠,与天齐也。

    天魔亦类于此。

    相较于人族衍道,天妖的确在天道深海中更自在一些,遭受的抗拒更少一些,这在某种程度上亦被视为“天命”的明证。

    但天妖也并非是天人那般,真正与天道一体、等同于天道代行的存在。

    猕知本自有其与众不同的能力,才能自在遨游天道深海,一定不只是“水性”好而已。

    姜望就是从猕知本身上得到的欺天之灵感,才开始尝试欺天。接着从无罪天人那里交易了潜游天道海洋的方法,习得一身好“水性”。但究其根本,还是他有遨游天道的基础,他真正成就过天人!

    天人本就应当生活在天道海洋中。

    若真视天道为海,天人即为海中鱼。

    十三次证就天人,而后才绝巅的姜望,可以说是天道海洋里的非鱼之“鱼”。自由程度只稍次于永沦天道深海的那种天人。

    从无罪天人那里学到的天海潜游技巧,他一看就懂,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

    这也是他“水性”甚佳,敢言“天海之中我无敌”的根本原因。

    但他越是遨游天海,越是了解天海,就越是好奇猕知本潜游的方法。

    他是用炼解《苦海永沦欲魔功》所得的至情至欲,对抗天道之无情,以此保持【真我】,乃至以【真我】登临绝巅。猕知本并非永沦天海者,不曾真个归于天道,却是如何对抗天道深海的侵化,完成“欺天”?

    若说他在天道深海遨游,凭借的是屡证天人的“天赋”。无罪天人常住天海,凭借的是天人的“天赋”和超脱者的“眼界”。猕知本这样的非天存在,自由行于天海,才是真正体现智慧的遨游。

    或许只有猕知本的方法,是可以复刻的。

    他试图从无罪天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情报,当然这并不可能。《苦海永沦欲魔功》已经脱手,无罪天人却是不管那么多。

    这个冬天对异族来说格外漫长,因为有一柄名为长相思的剑,总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何地会以何种方式斩落。

    但对姜望来说,他除了忙他在现世里的那些事情,在诸界天海的巡行,基本都只是试探和恐吓而已。其游海的主要目标,还是在寻找猕知本的渡船。

    最好是趁猕知本沉睡的时候,斩断此獠渡海的根本。猕知本一旦失去遨游天海的能力,再无争渡者的他,就可以展现更多的可能。

    结果当然是不尽人意的。

    大海捞针,徒劳无功。

    遂有今日垂钓。

    姜望从来都知道,没有永恒不败的方法。

    天道深海只是一时之地利,从不被他视为真正的倚仗。

    山可摧,海可填,真正能够一直赢得胜利的,是不断自我超越的自己。

    他并不清楚异族最后会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他。

    但他明白,异族若想折断他这支剑斩绝巅的剑,根本没有其它选择,只能针对天道深海——因为天海之外他坚决不去,同时又坚决保留随时能去的可能。

    今日他一缕钓线抛向那名为陆执的妖族,所要钩来的,正是妖族动摇天道深海的手段。

    这场天道海啸,恰恰是他所求!

    他在惊涛骇浪之中孤身行走。茫茫天海,水峰群矗,激湍龙游,只此青衣如一叶,不回头地远去。

    陆执以为他是在往现世逃奔。事实上他目标明确,且寻且走,在汹涌狂潮之中,找到了猕知本那被狂潮卷起、不能再静藏的渡舟!

    涉及整个海域的动荡一旦发生,那不合群的就会显现。

    姜望如是,猕知本如是,猕知本藏在海里的渡舟更如是。

    那是一块暗礁,一块天道深海里的“石头”。

    天道深海里是有石头的,都是天道力量之外的格外顽固的杂质。天道力量无法立即将其消磨,只能用漫长的时光冲刷。

    严格来说,姜望也是天海里的杂质,只是他这块石头,长得很像天道之鱼,又的确像鱼一样会游。

    很显然,猕知本在沉眠之前,特意为自己的天海渡舟做了隐蔽——

    彼时姜望正被斩寿又斩道,前路晦暗,大道难成。他绝不知晓姜望后来遨游天海、剑压诸天的威风姿态。

    但他还是在没有第二个天海潜游者出现的情况下,费了很大功夫,隐舟藏海,等待自己苏醒的那一天。

    这或许就是智者的谨慎。

    他藏得那么深,让姜望找了一个冬天都没找到。

    直至今日,直至此时。

    此刻波涛汹涌,狂潮不休,姜望也的确感受到了来自天道海洋的压力——除了肆意奔流、摧虐一切的天道力量,还有某种潜在深海,似乎正在靠近的危险。

    不重要了。

    时间足够。封印渡舟的礁石,正在眼前。

    这块巨大的礁石,表面布满了复杂的妖纹,令人见而目眩,思而神迷。

    其中隐隐有某种规律存在,只要将其破解,想必就能完整得宝——但要想破解这玩意儿,除非旁边站着重玄胖或者阮泅。

    姜望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局限。

    所以在看到这块礁石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出剑——

    他并不需要获得,只需要毁弃。

    剑尖斩在了那复杂的妖纹上,剑芒和妖光同时暴耀。

    绝巅的力量在海啸之中掀起另外一场海啸!

    猕知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醒来。

    他的苏醒并不是因为他沉眠已足,本源得到了弥补,而是因为他仗之潜游天道深海的“渡舟”,被外力触动,他不得不提前醒来!

    提前苏醒已是一种伤害。

    但眼前所见更是令他震动。

    上一刻还在困惑为何天海生波,下一刻就已经完全惊醒!

    姜望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

    他真的一秋成道了,还在天道深海里踏浪行波,有天海东道主的风采。

    在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一觉睡到了神霄终末,会不会战争都已经打完?

    这天崩海啸的,像是人族正大举入侵。

    猕知本来不及探问情报,已经纵身扑入天海——他要挽救他的渡舟。

    天海深处的那块礁石,妖纹齐齐断裂。

    姜望的剑实在锐利,猕知本所留的天星暗礁,像一口箱子被打开,显出其中飘摇的……

    一张人皮!?

    这是一张容颜静冷、五官端慈的皮子,眉心位置有一枚不断旋转的佛印。

    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令姜望心中惊跃出一个名字——须弥山明止!

    五百多年前布局妖界,但被猕知本破局,被活活打死的那尊大菩萨!

    他不曾亲眼见过其人,但在须弥山上看到过画像。

    不,不止是明止。

    姜望的眸光钉落,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这张皮子不止是剥了一个人,其上有太多微不可察的补丁,都是不同强者的人皮,只是以明止的菩萨皮为主体。

    这是一件人皮百衲衣!

    原来这就是猕知本的天海渡舟。

    这真是……

    姜望的目光,显做了剑光。心中的情绪,化成了【怒火】。

    但一只枯瘦的手掌,倏然横在身前。手掌微凹,如沟如壑,如一只倒扣的枯木之碗,盛起了怒火,舀尽了剑光!

    刺啦!

    茫茫空海一剑落。

    姜望纵剑而来,一剑斩断因果,今日【缘空】!

    面对刚刚苏醒、为了保护渡舟而不得不受剑的猕知本,姜望先扫空他最擅长拨动的因果,置他于无所依、无所凭借的境地,这当然是有绝灭之心。

    怒海无因果,孤舟无所系。姜望竖剑当面,此剑名【我执】。

    一剑【缘空】,一剑【我执】。

    缘空之后我执也!

    杀!

    猕知本的手掌当场被斩开,猕知本的脖颈往后仰——

    横颈的一剑落空,转为竖劈,几乎要从咽喉至胸膛,将其竖劈两半。但隔着一条隐约的“隙”。

    瞧来是剑尖在猕知本的衣上走。

    剑气越过这一隙,杀进猕知本的体内。却似泥牛入海,一时没有回应。

    猕知本的脑袋,毕竟是仰开了。

    没有登上渡舟的猕知本,能够在天道海啸之中,与踏浪行波的姜望交战吗?

    这一幕已是答案。

    啪!

    猕知本的道袍顷刻干瘪,如破布沉坠在海。

    那件人皮百衲衣,却瞬间鼓囊囊。

    空洞洞的眼窝之下,暴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灿芒。

    猕知本填身在其中!

    一瞬间显化其貌,而身上爬现拟如惊涛骇浪的妖纹。

    长期以来,他就是用这件人皮百衲衣为载具,伪成永沦天海者,潜游天道深海。

    明止大菩萨的人皮为什么可以作为渡舟主体?因为他是执掌《未来星宿劫经》的知天者。他的道身,本就是经历红尘的皮囊,横渡苦海的渡舟。因为猕知本在这张皮子上血描了天纹,以秘法叠加,一层层地鞣制。

    而后才是其他强者的人皮为补丁!

    这件人皮百衲衣上的每一块补皮,都刻画不同的天道规则。而每一点天道深海的涟漪,都要有程度不同的拟化应对。时时刻刻,千变万化,始终与天道归于一体——这体现的是恐怖的算度。

    姜望以为猕知本的潜游方法是可以复刻的,其实不然。

    人皮百衲衣尚且可以复刻。难以重现的,是他摆渡的手段。

    波涛如怒,天海逞威,姜望一言不发,提剑再来,但猕知本却身放耀光,在骇浪中远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变幻的人皮,而在退行之中,对视姜望:“当年明止和尚同我的那一场斗局十分精彩,一度涉及八域九尊,黑莲古难。后来的行念孤舟远渡,更是叫我赞叹。但姜望——你承因续果,却实在是粗鲁啊。”

    浪愈疾,风愈劲。

    海啸如狂!

    天道海洋的危险,已经不容再忽视了。

    姜望立身惊涛骇浪中,抬剑指他:“猕知本,神霄再见。勿避我也!”

    而后转身飞纵。

    身如青鸟,在不断扑来的惊涛中,显极自由。

    鱼获已足,该回去了。

    虽未能剑斩猕知本,但也不虚此行。

    猕知本知道他赢得了什么!

    ……

    “蝉惊梦!”

    甫一上岸,猕知本就怒喝起来:“麒观应不知天海,怨不得他。你不至于这样愚蠢,竟如鲁夫之意!”

    时光飞逝千百年。

    万界皆知“欺天”猕知本,已不知“奴神”蝉惊梦。

    他是猕知本之前,妖族行棋第一的智者。

    论及个体实力,更是在超脱门外!

    因其以神为奴,肆意辱虐,完全不尊重封神台,不尊重妖界蓬勃发展的神道,与太古皇城政略相悖,一度被囚入太古天渊里自省。

    这次也是为了妥善解决姜望的问题,麒观应才请他出手。

    “你睡得倒是香甜,却把姜望逼出了更强的真君姿态。老夫勉为其难才出来给你擦屁股,还落得埋怨——”那苍老的声音有几分讥诮:“你就说姜望剑横绝巅的问题,有没有解决吧!”

    “不信你没有其它办法。”猕知本大怒:“天海禁行,我游什么?!”

    “嘿嘿嘿……我只负责解决问题,不负责最佳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蝉惊梦的声音笑着笑着,便远了。

    “猕天尊。”麒观应面色苍白地走到身边来:“如何?”

    猕知本看了一眼虚弱的他,抱怨的话语终是说不出口,只道:“巩固五恶防线吧,你们虚疲至此,恐为人族所趁。即刻奏请妖皇,请太行大祖虎伯卿出关。”

    “好。”麒观应答了一声,又皱起眉来:“听你的意思,我们中了姜望的算计?”

    “说不上是什么精妙的算计,只是仗着天海之利,逼你们选择——这事只能怪我,没有彻底杀死他,也没有等待结果,就仓促沉眠。放开了天海,授人以柄。”

    自知自事,当时确实是没办法再等了。

    猕知本叹息一声:“敖舒意被镇杀的余波,我们终究不能再把握……”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像是呛到了水。

    而陆执所眺望的天道深海中,漾起一圈一圈的殷红。

第二十四章 愿为天下镇

    麒观应很见忧虑:“猕天尊,你伤得不轻。”

    猕知本摆摆手:“我的事情不要紧,去做你的事情。”

    五恶防线的确是重中之重,麒观应没有多说,自投太古皇城而去。

    只是,本以为搬动蝉惊梦,损耗些元气,用些封神台的力量,去换掉姜望独行天海的优势,是一笔值得的买卖。

    现在竟然算不过来了。

    他多少有些沉重。

    人族姜望从来不以智谋见长,今日一众天妖竟为他所谋?

    其谋何事也?

    “猕天尊。”才证绝巅的陆执,走到近前来:“敖舒意之死,我们本来有机会做点什么?”

    猕知本看他一眼:“不要妄动心思,小心弄巧成拙。”

    想了想,终是了解陆执的性格,又补充道:“我只是看到了姜望的打算,机会不是现在就有,而是从姜望将做的事情里来。如果我更早一点苏醒,今天在这里演一场,机会是存在的——现在没有了。”

    他轻叹:“这局棋跟你想的不一样。跟我想的也不一样。”

    说起来他这一生落子,何惧与人争棋。

    姜望放言说天海之中,只能有一个遨游者,他深以为然,必定要用尽手段,将其逐走。

    这是他和姜望,两个天海遨游者的对弈,便以天海为局。

    姜望一秋成道,他却陷入沉眠,由此失尽先机。

    这独游天海,对手还没醒来,是多么巨大的优势。

    若换成须弥山的那个明止菩萨,这会早就处处落子,布下重重杀招。

    他醒来之后,也无非是见招拆招。虽然开局不利,过程艰难,却其乐无穷。

    但姜望不一样。

    这人满脑门子想的都是不要下棋。

    下棋是复杂的艺术,姜望却只求简化局势。恨不得棋盘上只有两颗子,一对一的单挑。

    要武斗不要文斗。

    猕知本一生胜局无数,这样的局面也不是没有应对过。对手愈是粗莽,应对愈要绵密。对手愈是寻求决战,应对愈是要迂回。绵里藏针,迟早能把对手扎得千疮百孔。

    但现在棋盘都被端走了,天海已禁游……

    无论明弘、明止,还是行念,都是坐下来下棋的人。姜望却是个砸棋盘的。

    不对,他是先把对手踹下棋桌,但找了一个冬天都没找到渡舟,眼看着对手就要苏醒执棋,再来把棋盘砸掉。还借的妖族之力!自己并不付出代价。

    猕知本自问对姜望的谋杀已是尽力,天宪罪果一出,是把姜望当王骜来杀的,甚至更有重之。但姜望还是熬过那一秋,以更强的姿态归来。

    他不得不承认,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的姜望,正常情况下几乎没办法再被杀死。任他谋局百年,也难以成行。非有天时地利不可,只能在神霄战场上寻找机会。

    或许姜望刚才所点燃的怒火,是唯一能够寻得的安慰。

    “这什么‘万界洪流摆渡人’,也不过如此!”陆执在寻找新的安慰:“说什么诸天万界,未有他点头,不得成绝巅。到头来只是虚晃一枪,根本不敢真个斩下来。何如猕天尊,逆流天海,建下奇功。”

    猕知本看他一眼:“我阻王骜,于他事发突然。姜望阻你,于你早有准备。这根本不是一个性质的事情。”

    他遨游天道海洋的本事,藏了很久,才有现世武界那一次暴起发难。倘若他也事先放言,说必阻王骜。一旦真个出手,人族那边能放跑他一根毫毛,都算他厉害。

    猕知本所说的,陆执当然也知。

    他今日成道,没有半点欢喜。今日围猎姜望的所有天妖,包括他这个勇敢的挑战者,都是姜望戏耍的对象。

    要是个有名的智者也就罢了……

    “猕天尊,要是这段时间独游天海的是你,要是你有姜望的优势,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我都不敢想象。”陆执学人是为了胜人,但‘位份’是学不来的,一时情绪复杂:“人族占据现世,天然大势加身,对诸界的谋局优势太大了。”

    人族坐镇现世,随手落子,诸界就不得不应,实在是先天有势。即便在天道深海里,也是坐主流望支流,居高临下。

    他今日登顶,看到的前路反而狭隘!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猕知本十分平静:“姜望的优势也不是他天生的,是他自己拼命赢来的。人族的优势更不是与生俱来,而是我们丢掉的。”

    “走吧!”

    他病瘦的身体裹着不甚合身的道服,就这样折转过去:“熬过这个冬天,种子还会再发芽。”

    “咳!咳咳!”

    ……

    ……

    千万水峰并举,像恐怖巨兽探出的一只只大手。

    但无论向左向右,都不能抓到什么。

    姜望和猕知本是今日天道深海里唯二的潜游者,也是海难中各自逃命的幸存者。

    方向不同,心境也不同。

    猕知本逃离天道深海,跳回了天狱囚笼。姜望逃离天道深海,又要面对现世那一局——

    观河台上那么多大人物,都在等他钓回什么。

    他若空竿回去,将为笑柄,也将彻底失去在水族事务上发声的分量。因为他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无法为水族做些什么。时间给了,机会给了,他没有把握住。

    这是一场豪赌,开始和过程都只有他自己清楚,唯独结果,须为天下知,也要被天下检验。

    即将跳出天道深海的时候,姜望在茫茫无际的时空里回头。

    他看到海啸肆虐的天海底部,动荡不宁的波澜深处,有一个个隐约的黑点浮现——正以恐怖的高速掠向海面!

    姜望轻轻一抬脚,便离开了此间,再不回头。

    在天道深海里呆久了,就会成为天道之力无法消解的“石头”。

    那些永沦天道深海的存在,便会逐渐涌现。

    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那也是天道深海自净的一种方式。

    猕知本潜游天海时所苦心避开的,正是这些存在。

    姜望每次匆匆来去,也是有所警知——但今日确实是第一次看到。

    却也不重要了。

    天海回身,已在观河台。

    从惊涛骇浪的天道深海,回到暗流涌动的观河台。姜望不得不承认,还是这里更激烈一些。

    说到底,这一次的天海之行是早有准备,按部就班,说是冒险,也只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观河台上,却是牵系千万水族的性命。

    他尤其的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

    今归也!

    一步涉海,回首观河。一切都如故。

    姜望剑在鞘中,先看福允钦——尚有气在。

    “来去不过一刻。姜真君说去钓鱼,结果去了天海。不知所为何事?”应江鸿按剑在彼,静看姜望。

    惊陆执,退麒观应,争杀猕知本,说来过程复杂,其实也流光过隙,发生得十分迅疾。

    天道海啸已经掀起,天海动荡不休,似他这等强者,自然有所察觉。

    他知道姜望涉海而走,必要所谋。他只是不明白,在这么关键的场合,姜望把所有人都晾在这里,特意跑这一趟,竟是为了什么。明天去不得?后天去不得?

    但嘴里争锋相对,手上剑拔弩张。

    他还是等足了这一刻钟。

    当然不是因为他对姜望有多么喜爱,而是因为姜望后来的发言,是景国想言而不便言,符合景国所期待的事态发展。

    长河龙君敖舒意的反叛,是自烈山人皇时代埋下的裂隙,在数十万年的历史里积重难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怎能说是祂今天被景天子逼反呢?

    有些人真是其心可诛。

    当今景天子掌权才多少年,于敖舒意的漫长生命,连个涟漪都算不上!

    姜望的分寸掌握得很好,他要看看,是不是从头到尾都能掌握得这么好。

    与之相对的是,许妄就一直要推动大会进程,不肯等姜望回来。

    这位大秦贞侯,嘴里把姜望夸成了花,说这位年少英雄,怎么为人族宏威,这时又去天外鏖战,实在劳苦……但话里话外都是说,且让姜望去忙姜望的,不必让这么多人等姜望一个人。

    应江鸿这个与姜望相对拔剑的,则是把姜望一顿贬低,最后还放下狠话——

    “小儿辈轻狂傲慢,不识大局,非得狠狠碰壁不可。今日便等他一等,且看他有什么花样!”

    于是就等到了现在。

    姜望自天海仗剑归来,不曾带来半点天海的涟漪,仍然十分沉静。先是对应江鸿深深一礼:“以中央之尊,天师之贵,而能不计前嫌,静候姜望这一刻。姜某诚知上国之重也!”

    又团手对台下一拜:“姜某任性跃天海,有劳诸位久候!”

    台下都说无妨。

    以姜望今时今日的贡献和地位,实在地说,等也等得。

    人族第一天骄,有言在先,先打条鱼回来给大家煲个汤,再商大事,这有什么不能等?

    剑横诸界绝巅,难道不是值得等待的事情?

    姜望回过身来,又对应江鸿一礼:“先时天师与我问话,恰妖族有名陆执者,正在冲击绝巅,我等待一冬的时机正在彼刻,遂离席执竿,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他这会儿这般有礼,倒是叫应江鸿不太适应。

    烈山人皇都僭越议论了,还对我这个天师这么尊重吗?

    “无妨。今日是天下之会,台上台下尽所言也。”应江鸿摆了摆手,很好地体现了中央帝国的气度:“姜真君这会儿想必是有答案了?”

    “我先说说我离席去做什么了吧!”姜望道。

    应江鸿看着他:“本座却也好奇!”

    姜望已经礼过数巡,这会儿双手一展,直脊而立,平视应江鸿:“有一个我很敬爱的忘年交,自谓是旧时代的渔夫。我今天也算是个渔夫!在风浪时候出海,打鱼换钱,赎买一些性命。”

    “哦?”应江鸿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福允钦,回转视线,审视着姜望:“你打到了什么鱼,竟然贵重到能赎买性命?”

    姜望道:“这条鱼,名为猕知本。”

    应江鸿的脸色,有了几分肃然:“你杀了猕知本?”

    姜望诚实地道:“我重创了他,应该要耗他一些寿元。但具体伤他到什么程度,我还不知晓,他城府极深,隐藏得很好。”

    彼时猕知本刚刚苏醒,又是在天道海啸已经发生的时刻,于他绝不是有利的战斗时机。

    但为了救回自己的天海渡舟,他也不得不受一剑。

    留得天海渡舟,就还有在天海布局的可能,失去渡舟,就等于拱手让出天海。

    这是姜望留给猕知本的选择题,他也预知了猕知本的选择——那一剑本就是奔着杀死猕知本去的。只是诸事不能尽如人意,猕知本不是想杀就能杀死的。

    “我听闻自上次阻你之后,猕知本就一直在封神台沉眠,你能把他钓出来,重创于他,的确很了不起。”应江鸿没什么表情地道:“但仅仅是重创此獠,要拿到这个场合来说话,似乎不够有诚意?”

    猕知本当然是个极重要的角色,可以说宰杀一个猕知本,功大于宰杀三五个天妖。

    但这还没杀死呢!却表的是什么功?

    “天师误会了。”姜望淡声道:“我钓走的不是猕知本的性命,我钓走的,是他干扰我的可能。”

    台上台下都静。

    什么事情还要防猕知本的干扰?

    甚至于,要把正在沉眠的猕知本惊醒过来,再来抹掉干扰的可能性?

    应江鸿顿了一下,拧住眉头:“姜真君意欲何为啊?”

    姜望道:“自长河龙君故去后,中央帝国担当其责,以五万水师,屯驻观河台,日夜巡行,南天师更是法身镇此,不曾轻移。狻猊、蒲牢,景国皆敕命。及至狴犴、负屃,强魏驻军。霸下之桥,龙门亲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宋国亦驻军河岸,巡行水患。”

    涂惟俭在台下松了一口气。

    宋国人上下一心,勤为水事,可不能被忘记!

    而姜望继续道:“九镇之三,和国守之,云国助之。九镇之九,齐南夏军督亲御。”

    “雍国不能辞二镇睚眦,玉京山岂能放一镇囚牛……此般种种,使一河之事,万万人揪心。诸方日耗甚巨,天下颇费资粮!”

    自敖舒意死后,诸方都是乱糟糟地上来做事,也凭借人族的强大底蕴,确实镇得住长河。但要想长治久安,这治河之事,还是须得有统一的规划,长久的定制,不能只靠诸方自觉防治。这也是今天召开治水大会的核心原因。

    他历数诸方之功绩,而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今——”

    他与应江鸿相对,立于福允钦身前,一时青衫鼓荡,长发张舞。睁开眼来,已是金阳雪月,灿光无穷。

    “愿为天下镇!”

    于此同时,那正在爆发海啸的天道海洋,仿佛一静。

    无穷无尽的天道力量,从天而降,直落观河台。

    好似银河,倒挂长空!

第二十五章 使此镇如不周

    “舒意!知天否?一时曰'静'也,一字曰'定'也,亘古不改,万世不移。”

    “舒意!知长河否?”

    “昔仓颉造字,以不周而见'山',以长河而成'河'。故言山脊河血,万古成歌。遂有'人间',有时阐为'山河'。”

    “舒意啊,莫看此句——长河万古翻神陆,滩涂一贯堆怨魂,养我杀我同此心,人间事,原来天不问!”

    “人心如水,常有波澜。长河纵意,喜怒无常。故说,治水如治心。”

    “拔龙脉为筋索,以缚长河。竖帝冠为不周,以撑河脊。羲浑无道,乃有河道。羲浑失义,遂聚河堤。”

    “今治河,使之如天海。亘古定也,万物生也。”

    ——《九镇暇谈》

    述者,烈山。

    录者,敖舒意。

    ……

    烈山人皇年轻的时候,曾亲历长河泛滥事。见长河两岸,弃为滩涂,近水之民,为水所噬。

    他只身入水,史载——

    “数为洪流逐退”、“数厥”、“呕血不止”。

    他悲愤至极,甚至涉水喝问长河——若无灵,何来母河之尊名。若有灵,古今多少事,岂有母食子?

    书上说,龙皇大庇水族,不能制长河之怒。

    长河泛滥,就像祸水之波,永不能绝。生两岸而灭两岸,无非天道至理,日月盈缩,周而复始罢了。

    后来烈山氏徒步长河两岸,走遍每一处水眼,一步一痕,万里反复,苦思长河永治之法。

    据《静虚想尔集》记载——

    “衣衫褴褛,披发赤足,时人常见于河堤,以为长河野人。”

    有人说烈山氏徒步长河的行为,是苦心治河。有人说他是借名以察水族军势,才有后来逐龙于海——那时候长河还为龙皇所掌。

    但无论怎么说,烈山人皇对长河的治理,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至于炼龙皇九子为九镇,已经是后来的事情,算得上治水定鼎之作。此后长河永晏。

    今天的长河,是已经被降服了的长河。

    降服了很多年!

    长河如龙,龙腹抵着观河台,龙身压着九镇,又有敖舒意数十万年的调和。

    这才说,在诸方互不同属、各自为政的情况下,几乎是分节式的镇压不同河段,也能稳住长河形势。

    事实上诸方今日治河,仍是以九镇和观河台的固有格局为主。

    姜望曾亲临九镇石桥,以乾阳赤瞳洞察了石桥的每一处细节,极其细致地观察这封印术的巅峰成就。在学习封印术的同时,也深刻地认识了长河。

    长河龙君以烈山人皇设九镇的心得相送,让姜望进一步了解九镇封印,以寻求封印第二天人态的办法。此即龙君之赠礼。

    这份心得,就是敖舒意手录他和烈山对谈九镇的《九镇暇谈》,说是烈山人皇和长河龙君之间的暇谈,更像是师徒授业,挚友交流。

    更确切地说,它更像是烈山人皇的《治河手记》。

    它描述的可不仅仅是烈山人皇对九镇的构想,也不仅仅是对封印术的探索。它更具体地讲述了烈山人皇如何治水,包括治水过程里遇到的种种问题,包括敖舒意自己的种种困惑。

    姜望隐有一种感觉——烈山人皇为长河龙君解惑的经历,也像是一种治水的过程。

    时至今日,姜望并不清楚,当时龙君相赠此手记,送这样一份“小小的礼物”,是不是有对今日的预知,是不是某种悲观的绸缪。

    但他曾经对龙君说过——以后我会深思水族之事,并且尽力而为。不过这不是一场交易。

    这就是他深思的结果!

    这也是他尽力的时刻。

    当他站到福允钦面前,为他握住应江鸿的剑。

    他心中所想的,不仅仅是长河龙君对人族百姓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宋清芷和自家妹妹的发小之谊。

    不仅仅是他拒绝了长河龙君的交易,长河龙君仍然礼赠他《九镇暇谈》。

    他还想到宋清约为庄国新政所做的努力——在清江生活的那些水族,也把庄国当做自己的国家,一直在做自己的努力,希望将它建设得更好。

    那些为家国尽心尽力的水族,和岸上苦心耕种的人们,谁不是对这片山河“有感情”!

    他还想到,当年在清江之畔,他所看到的那个险些被绑走的贝女。那一幕挑战了他对古老盟约的认知,第一次意识到很多人并不在意盟约,并不把水族当成同类。

    后来他又看到很多人,不把人当人。

    可在水府中再相见,那名贝女惊慌失措,却还是咬着牙帮他遮掩行踪。

    是谓“知恩”。

    人族和水族,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直到现在,姜望也没有看出来。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族水族一家。他小时候甚至觉得,水族就是住在水里的人。

    今天他站在这里,站在天下人的注视中。

    他仍然要说,他见到的是有情之龙君。

    而这不是一场交易。

    这是他本来就会做的事情。

    人皇死,龙君治。

    龙君死,姜望继!

    无非是薪火相传,一脉贯之。

    烈山人皇治长河,是“使长河如天海”,希望将长河变成天道日月般的存在,以此不伤人间。

    而姜望恰恰是史无前例的十三证天人,对天海有与众不同的解读和认知。他太知道怎么掀起天海波澜,太知道怎么沉陷天道海洋又脱离。

    何必“如天海?”

    今引天海来!

    姜望屹立观河之台,接引天道之力,使之倒倾人间,灌落长河。

    制造了“九天之上、天海倒挂”的奇观。

    如此伟迹,震惊天下。

    直至此刻,观河台上的众人才明白,姜望所说“钓走猕知本干扰的可能”,其意何在。

    姜望竟是要引动天道海洋的力量,镇压长河!

    这绝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事情,非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不能为此事。若不是对天海对长河都有极深刻的理解,也根本不可能将它们联系。

    在这种时候当然是不能被干扰的。

    天道海洋一旦掀起波澜,很难说猕知本会不会惊醒——他这样的智者,哪怕是在沉眠状态,会不会留下天海警讯的手段呢?

    还是很有可能发生。

    而猕知本一旦得知姜望在做什么,绝不可能坐视,也绝对有办法阻止。

    引天海镇长河的过程,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更直接地说——

    要在天道深海与猕知本对局,他根本没有把握。

    就现在来说,他“水性”更佳。

    可是他能从猕知本这里获得“欺天”的灵感,猕知本也能够学他遨游的本事。

    他敢提着剑和猕知本在天道深海里搏命,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生死不是只有拔剑一种方式。

    双方各凭手段,他不觉得自己能赢得过猕知本的算计。

    所以在这一步开始之前,姜望特意跑了一趟妖界天海,斩绝猕知本干预此事的可能。此刻天海翻涌,猕知本不得游。

    他方能安然为此事。

    他的确对猕知本有最深的忌惮,因为天宪罪果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因为他亲眼看到行念禅师是如何陨落。

    此时,他眸为金阳雪月,额现日月天印,倒挂之银河,为他张舞,天海的力量,引为飞渠!

    即便是应江鸿这般见惯奇观、擅长拨动风云的强者,一时也静声屏息——

    天海镇长河,此事古未闻!

    在烈山人皇和长河龙君之前,长河还未驯服,此事断不能实现。且不说能不能做到、有没有天人愿意为此事,贸然引渠,使天海接长河,只会引起双方的强烈对抗。

    陆地祖河冲击天海,也不是不可能。

    而在烈山人皇和敖舒意已经驯服长河的今天,只有姜望在做这件事情。

    应江鸿作为中央帝国的最强天师,当然知晓一些古老的隐秘。

    他明白今日清晏的长河,仍不算烈山人皇最终宏图。

    按照中古人皇的布局,现世长河最后的理想状态,就是如日月永恒,向现世播撒辉光,却永无泛滥之厄。届时哪怕九镇毁弃,观河台垮塌,龙君不复存在,两岸无人镇守……长河也永宁无灾。

    姜望今日引天海之力,分明是以此接续中古人皇的布局,用天海为引,将现世长河推向“亘古天常、永世长治”的位置,加快这样一个演化的过程。

    烈山人皇是以无上伟力、恢弘布局,跨越无以计数的岁月,将长河推向亘古。

    姜望今日虽是取巧,在烈山人皇和长河龙君久治的基础上,在观河台和长河九镇的帮助下,引天海之水,反灌长河,影响长河……一旦完成,也是今世未有之功!

    他终于明白,姜望为什么开口就是“我为天下镇”。

    因为这就是当今最好的治水之路,是中古人皇正在被验证的伟大设想!

    这必然不会被阻止,每一个着眼人族未来的有识之士,都只会支持!

    甚至若是早知如此,哪用得着姜望去天海垂钓?

    现世诸方出手,也不是不能掀起天道狂澜,更有的是办法,能够断绝猕知本干扰的可能。

    姜望选择独自去垂钓,也真如他言,是为打鱼换钱,赎买一些性命。

    那些水族,对姜望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还是说,重要的是年轻人心中的“公道”?

    一切该发生的,都在继续发生。

    一切在沉默的,仍然在沉默。

    在诸方复杂各异的眼神中,立在高台、接引天海的姜望,又有新的变化——

    他的日月天印、金银双眸,都逐渐褪去光彩。

    但自他的道躯之中,有一个恢弘的虚影,正缓缓漂浮出来。

    在离体而出的同时,也在由虚凝实。

    那是一尊金发金冠、威严高漠的身影,紧闭双眼,似在沉眠。

    斗昭一会看看此尊,一会看看黑发黑眸的姜望本尊——仍是姜望之眉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太威严了。太高高在上!这金发金眸的身影,令他掌中天骁难耐,有一种急于拔刀将其掀翻的冲动!

    他目空一切,哪受得了别人睥睨众生。

    但细看这金辉灿耀的姜望,却也不是孑然一身。

    此尊虚悬在姜望身前,眼阖而眉定,长发都直垂,没有半点动静,寂然如死。

    而随着其道躯逐渐血肉清晰,此尊身外的金光、蓝光与霜光,也逐渐凝实了。

    那是金色的天柱一根!

    外缠蔚蓝色之神龙,铭刻霜色之天纹。

    镇封【先天永恒金尊】在其中。

    就这样竖直而立,空悬在姜望身前,并不显现高大的姿态,却给人接地撑天的感受。

    斗昭心中浮现一个名字——“不周山”。

    传说中的撑天之柱!

    他不曾亲眼不周山,但关于不周山的感受,便极类如此。

    “此为【定海镇】,或者诸位也可以叫它【定海神针】!”高台上的姜望道:“昔日我险沦天海,自救无路,幸得诸方帮助,救我迷思,益我前路,长河龙君正是帮助我的其中一个,祂与我分享了烈山人皇设长河九镇时的一些心得体会。”

    众皆恍然。

    这时候才明白,姜望为什么能够对长河有这样深刻的理解,又为何能够了解甚至续笔烈山人皇的宏图。

    姜望继续道:“我修成此【定海镇】,立于心牢,以之定心海。”

    “烈山人皇有言,治水如治心。”

    “长河龙君曾问我——‘我错了吗’?”

    “姜望德薄,不敢自比人皇,也不配给长河龙君一个答案,但我——”

    “诸君!”他看着在场的这些人,眼神里有一种十分孤独的光,就像是十年前的黄河之会,那尊身披金袍的身影,端坐高台,向台上投来的目光。

    水族天骄尽凋然的长河龙君,昔日看到人族之天骄时,仍有几分发自内心的赞赏!

    那种光,是坐困长河的超脱者,孤独的理想。

    “我真的很想告诉长河龙君——或许祂并没有错。”

    “理想,怎么会错呢?”

    姜望抬起手来,平直地往前,仿佛虚抵住那定海神针:“这【定海镇】,原是吾兄李龙川之箭也,姜某填以血肉,天人为骨,龙君铸以魂灵,人皇授以至理。取之于龙君,用之于长河。继之于人皇,定之于人间。”

    他青色的长衫轻轻卷起衣角,而手上就此一推——

    轰隆隆!

    这根撑天之柱、定海神针,就这样在空中平移,飞出观河台,飞落长河中。定止一伫,下探长河之底,上穷天海之澜。

    所有自天海倾落人间长河的力量,都要经由这定海神针的调服,灌溉于长河,久治于长河,而不损及长河。

    此天人之躯,永恒之尊,定海之镇。亦如九镇石桥有不朽。

    从此天地之间,有此柱如不周。

    从此天海长河间,有此针如神渠。

    他定声道:“自今而后,永镇长河。”

请假条

    身在黄山,参加阅文大会。

    诸事缠身,码字无暇。

    及归酒店,月已中天,而书无一言。

    不得不请假一日,心实惴惴。

    今夜当无眠。

    若诸位读者能够体谅,允我一日之期。甚某诚知山河之重,君上之贵也!

第二十六章 谓我何求!

    山河无言人自言,天海之水落九天!

    姜望搬动心牢里的【定海镇】,移镇长河中。

    从此以后,这纵贯古今的万万里长河,在观河台、长河九镇之外,又有了一个“定海神针”。

    可称“长河三定”。

    后者当然还不能跟前两者相比,但立足现世、接引天海的力量,却也是天下独有,诸界都无。

    诸方镇长河,未有如此者。

    《九镇暇谈》之所获,十三证天人之所阐,才结成这无人能替代的功业。

    人们都可以看到——

    有厚重而玄黄的气,正丝丝缕缕的凝现,在青衫独伫的姜望身前翻滚。

    大益天下的功德,几乎结雾成云。

    若说云如旗,这是天底下最荣耀的旗帜。

    刷!

    忽有剑光一道如惊电!

    但见得剑气滚滚,剑虹经天。

    天边聚拢的德云,瞬间就被撕裂了。玄黄功德之力,一时又散为丝缕,飘飘而落。

    像是落了一场昂贵的春雨,在这人心成雪的三九寒冬。

    涂惟俭震惊地看过去,只看到姜望缓缓地收剑。剑已收了,剑气仍在长空啸鸣翻滚。

    何人能视名禄如尘埃,割功德如草芥?

    前有武祖,拳碎功德、益天下武夫。

    今有姜望,割功德为春雨,落在不冻长河,灌溉天下!

    此刻天海还在倾长河,定海神针正撑天。

    德云散雨,剑虹飞贯。

    在如此壮丽的画面里,那立在台上的年轻真君,却只是收敛了眸光。

    史书今日又被他一剑划下一页来。

    他反而敛眉,反而垂眸。

    他做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赢得诸界都无的成就。他站在应江鸿身前的姿态,却并不比他刚来的时候更高。

    煊天赫地的光影,随着他的垂眸而散尽。

    定海神针深潜河底,那倒挂之天海,似乎并不存在。滚滚轰雷,仿佛散在远空。此一时,长河已静。

    但天海的力量,的确通过定海神针,在长河中奔流。新的长河秩序,的确正在建成。

    知者谓忧,不知谓求!

    应江鸿于此高台眺长河,但见万万里波澜轻,游鱼出水跃肚白。万般在水,天地混周。

    真乃德流。

    这条具备超凡意义、真正牵动现世根本的长河,养育了现世无以计数的生灵,也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传奇诞生。从古至今有多少故事流经了,多少英雄在浪潮中。

    他感到这条他看了很多年、总觉得已经“不甚稀奇”的长河,的确是非常美丽的。

    “姜望!”屈晋夔已经尽量的不发声,但还是忍不住,他想淮国公若在此,也一定会问的:“为何剑碎功德啊?”

    这功德之云,如此厚重。虽不可能说可以推举姜望至超脱,也有福泽绵延,大益道基。

    如何轻弃之?

    “附圣皇之骥尾,竟有大名。效先贤之德行,岂敢居功?”姜望平静地道:“这不是我的功德,这也不是我的路。”

    “这是不是你的功德,已有天知,人心能见。”台下的涂扈若有所思:“姜真君,你挥剑决之,欲述何言?”

    姜望道:“祭司大人,您今天已经问我两个问题了。”

    涂扈笑了起来:“一如前例。你也可以向我寻求两个答案。”

    姜望却并不寻求什么答案,因为今天他站在这里,心中已无疑问。

    他说道:“这【定海镇】接天连河,瞧来固然恢弘,但数十万年如一日的苦心治水,才是真正的巍峨。”

    “我接引天海,不过适逢其会。恰有一些遨游天海的经验,恰有受益于诸方而成的【定海镇】,恰恰记得烈山人皇的宏图。长河本不宁,如今能定,是烈山人皇之功,长河龙君之治。我不敢夺名——”姜望顿了顿:“我怕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事情被忘记了,却只让我这样鲁莽轻率的人被记得。”

    怕萤火之光跳进眼睛,而竟掩了日月。

    怕一叶障目。

    怕人忘记敖舒意!

    怕人族忘记了水族。

    姚甫心中有十分感慨,但话到嘴边,只有一句:“山河不言,固为德矣!”

    仿佛在呼应姜望,仿佛在提醒自己。

    今天姜望说“勿失其德”。

    何为德?

    便如此刻。

    不言自昭!

    “人皇遗志,承于万古后,能见江月前。姜真君剑分德云于天下,道镇长河于永宁,福昭万年,功莫大焉!”

    堂堂南天师应江鸿,这时候竟然后退一步,拱手而拜:“景国调御长河两岸,治水有责,肩亿兆百姓,当有一拜!”

    这是他今天所退的唯一的一步。

    整个天下能受他一礼的人并不多。

    这一幕必定载入史册。

    今日姜望数拜于应江鸿。拜其尊贵。

    应江鸿还了一拜。还其德昭。

    姜望的眼睛抬起来,最终没有让开。

    他坦然受了南天师这一拜,然后慢慢说道:“昔烈山人皇自解,乃有群龙无首。长河龙君自囚,遂见百舸争流。现世之长河,本就天下共有。两岸之民,各有其国。长河之水,自行波涛。姜望虽伫【定海镇】于长河,【定海镇】却非姜望所私有!”

    他又看向台下各方势力的代表:“虽则姜望治水于今日,仍赖诸方护持于以后。愿公伫于此,请天下监察,时时巡看,以避缺漏。”

    宫希晏眉头一挑!心实讶然!

    应江鸿认可姜望治水的功劳,同时强调景国的权柄——这也是应有之义,对于诸方势力来说,分割水权本就是这次治水大会的核心。

    他想到姜望会受其礼而放其利,但他没想到的是,姜望不但认可景国的水权,还把长河水权全部都放开,自己不争一毫一厘——说白了,有平治长河之功,能推动烈山人皇关于长河久治的构想,姜望今日就在长河建一座水府,也没什么不可以。而姜某人若是有野心,以他今日为水族所做的一切,一旦开府建势,天下水族岂不蜂拥而至!

    说再现中古龙宫是太夸张,立成长河第一势力,却不见得没有机会。

    万古基业,唾手可得,难道一点不心动?

    “姜真君此言差矣!”愿意替姜望接应江鸿之剑的许妄,这时候再次表现出他对姜望的关心:“尔既功著长河,岂有不酬!姜真君,有些东西该是你的,不要轻易放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在台下,却也恣放其言,巡视一众:“依我看,中央帝国过于广袤,顾此失彼,已经力不从心,以至于有龙君之憾。今有真君姜望,公论有德,治水有功,立身于河,本勋不朽——不如以观河古台奉之,大兴宫殿,以敬其德,能彰其功!有狻猊蒲牢二镇,为其镇宅,使福泽长久!此后万古,当知今日之壮也!”

    姜望把长河龙君反叛的根源,归结于烈山人皇最终失信敖舒意。许妄也灵活地调整了景国的责任——景国或许不是长河龙君反叛的症结所在,但也至少是个引子。顾此失彼,有所疏漏,总要承认?

    治水这么大的事情,姜望一个人干了。

    本该担责天下的诸方,予他一些酬谢,也是应当——当然,代天下而酬功,是确立诸方对天下的权柄。

    这是今日与会诸方的核心利益,却是不可能被任何事情影响,不会因姜望动摇。

    “姜真君大功当酬!”应江鸿一拂袍袖:“但你许妄的酬法,很有问题。秦人欲赠水府,当赠渭水!慷他人之慨,可为德乎?”

    观河台历来说是诸方共镇,但一直可都是在景国的眼皮底下。

    狻猊蒲牢二镇,此刻更是还有景国的驻军在。

    秦国人这是在割景国的肉,去献姜望的殷勤——当然他们也并不在意姜望需不需要。能够削弱景国,就很好。

    做老大的方法不仅仅是强大自身,把老大拽下来也是其中一种。

    “他人之慨?应天师言辞无端,徒然令人发笑!”许妄大笑数声,而后道:“就如姜君所言,长河之水,自行波涛。长河水权,天下共有。却不是谁家后院!这滔滔河水,亘古东流。应该是齐国的就是齐国的,应该是魏国的就是魏国的,管不过来的就给荆国,这龙门书院、宋国、雍国,哪个不能出力?我今日只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你景国做不好就不要做。秦人于此无所取,能见公心!”

    应江鸿牙都要咬碎了,齐国好歹占了个南夏,算是摸到了长河边上。你秦国在现世西南,离长河主干有十万八千里呢!你取你……什么?

    戎贼!

    他正要心平气和地痛斥一番,耳中却听得姜望的声音——

    “贞侯爱护之心,姜望已尽知!”

    应江鸿面无表情地看回去,只见得年轻的真君站在那里,对许妄一拱手:“但姜望七尺之躯,一人一剑,却是住不下那么大的宫殿。天地虽大,星月原上一座酒楼,便足堪落脚。天海辽阔,长河滔滔,姜望脚下所履,也不过一叶孤舟。”

    他放下了行礼的手,径自走向悬吊福允钦的古老刑架,嘴里道:“心领了,勿复言。”

    姜望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我不对谁拔剑,也不是哪方的刀枪。

    你们的斗争我不管,你们的屁股我来擦,你们的责任我来扛,你们的权柄我不沾染。

    治水的功德我不要,那些荣赠都不必。

    水族这边,请你们放一放手。

    放一放手罢!

    许妄、应江鸿都不说话,宫希晏、魏青鹏也沉默。涂扈、阮泅、屈晋夔,更是延续了缄声。

    这份以行为言的恳切,在这个时候,终于是被诸方听到耳中了。

    众人就这样看着他,走到了福允钦的面前。

    福允钦艰难地仰首,血眼模糊地看着姜望,这时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看到眼前隐隐约约的身形,像看到一缕跳跃的火焰。这缕火焰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一直延续到今天。烛虽微弱,一室长明。

    姜望看着福允钦,但没有立即做什么,而是说道:“南天师先前问我,‘水族若叛,谁来担责’。我急于奔赴天海,驱逐猕知本,未能及时回应——现在我想回答诸位。”

    他说道:“我知道南天师的意思,是说我如果这么坚定地支持水族,就应该站出来做个担保,以此证明我的底气,证明我对水族的相信。事关现世稳定,自然不能轻率为之。南天师也是为天下思虑,不是针对我姜某人。”

    “但这事并不合理。我固然看得到龙君治水的功德,固然看得到福总管这些年的勤勤恳恳。然水族之众,计以亿万,善恶贤愚,各有不同。哪有永恒不变的情感。姜望又何德何能,岂能尽都承担?如天师为人族守天门,所以天下人族之祸事,天师都应该承担吗?景国天子坐中央,龙君一旦叛之,就该由景天子担责吗?愚以为不然!”

    “这不是法的精神,也不是人族的道理!”

    “有件事情大家可能不知道,昔日我履神临之责,不幸失陷霜风谷,流落妖族腹地,九死一生。那个在霜风谷偷袭我的人,其名梅学林,是那位孤城拒天妖的梅行矩,唯一的后人。而操纵他的人——是庄高羡。”

    “于万妖之门后,役英雄后人,陷人族履责者于死地。此事可谓通妖!”

    “庄高羡与我同为人族,甚而我昔为国人。他通妖,我来担责吗?”

    “想来诸位不会如此想。”

    “无论景人、秦人,抑或人族、水族,背叛人族者,天下得而诛之,是叛者自担其责也!”

    “无非天下志士,剑利者杀之!”

    他背对着所有人,铿然如剑鸣:“庄高羡,我杀之。刚好我能,刚好我愿,这就是我要说的话。这是我给南天师,给诸君的回答。”

    他那明亮的眼睛里,跳出来的火光,落在了古老的刑架上——却不是为了焚烧那悬吊的罪囚。

    捆缚在罪囚身上的黑褐色锁链,如毒蛇般游退。焰光往前,锁链往后。

    这个过程并不慢,但清晰地体现在所有人眼中。

    无尽的长夜,无声地消逝!

    在福允钦被吊悬在观河台的这些天,当然也有一些力量试图营救,也有一些声音若隐若现,但都没有掀起波澜。

    那坚不可摧、不容开解的,何止是这锁链?

    那笔直伫立,碾磨生命的,何止是这刑架?

    唯独这一次,火光那么自由地跳跃,没有人再阻止。

    福允钦像是一团被抽掉了骨头的烂肉,贴着刑架,无力地滑落下来——

    被姜望抱住了。

    姜望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抱着血肉模糊的他,撑住他的身体,让他站在观河台。

    水族有名“福允钦”者,观河台上,长河龙君之护卫也。

    感谢书友“四方宇”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10盟!

第二十七章 此山代为天下山

    放眼天下,把洞天之宝搬作朝堂,一任百官拜谒、皇亲永享的,也只有景国。

    当然,外臣能够到访的区域有限。

    偌大的“三清玄都上帝宫”里,除了景朝百官按品级每年都能得到一定额期的“天地三苑”,也就是“中央大殿”和“玄鹿殿”,是外臣拜谒最多的地方。

    所谓“天地三苑”,分为“文苑”、“武苑”、“道苑”。一者是读书论学之苑,天下经典,百无禁忌。一者是演法炼术之地,每有射猎,刀剑常鸣。一者是静心修道之所,俯仰日月,外事不扰。

    能够在天下排名第二的洞天里修行坐道,“天地三苑”的额期,历来是景国最重的“官俸”。

    洞天宝具和天地的交互并不是无限的,所以无论是什么洞天宝具,使用都有限制。借洞天修行,尤其需要限额。也只有景国这般底蕴,才可以如此挥霍。

    “中央大殿”是朝会之殿,是景国最高权力的体现。而“玄鹿殿”,则是景国皇帝的书房——姬凤洲在此读书,也在此接见一些臣子。

    通常来说,天子在书房里单独接见的,都可以算作近臣。

    玳山王姬景禄就是今日的“近臣”。

    又是宗室,又是近臣,这可就……危险了啊。

    姬景禄仍是一身富贵锦服,戴了一顶嵌玉的圆帽,利落地迈过台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宫殿匾额。

    这“玄鹿”二字,还是先帝手书。有一种呼之欲出却不得出的激烈情绪。匾额四周镌以鹿纹,上方悬立两角。就此生出许多威严。

    秦人尚黑,旗都为玄色。但其实景国皇室用黑色的地方也多,这一点姬景禄深有体会。

    毕竟道门三脉,青红白三色,用哪个都容易被有心人联想。

    景皇室在公开的场合,必然是三色齐备,礼仪具足。在相对私人的地方,则相对自由。很多皇室子弟,私底下索性用黑色,谁也不挨着。

    至于先皇显帝把“玄鹿”定为书房名字,有没有宰割秦鹿之意,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先皇在位时,对秦国的打压可谓不遗余力。但显帝一朝钉下的钉子,都一个个地被拔掉了。秦国崛起,颇有不可阻挡之势。

    今天子不太体现强烈的个人风格。

    就连这御书房,也是沿用先帝留下来的玄鹿殿,一字不改,陈设不移。

    但要因此认为他是一个沿循旧制的帝王,那可就大错特错。

    他登基四十二年后,先帝的政治痕迹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常常在某个时刻回看,才会蓦然惊觉——朝堂内外的一切,都在他的意志下发展。

    两名宫女将门拉开,着蟒的内官低头在前引路。

    姬景禄稍稍定了定心神,跟着踏入其间。

    今日是他执掌斗厄军以来,第一次单独被天子召见。他不得不反复审视自己掌军的过程。

    靖海失败的坎,不容易度过,帝党上下都在努力,他至少不能拖了后腿。

    “陛下——”姬景禄刚刚开口,行礼行至一半。

    景天子便招了招手:“景禄,来看。”

    姬景禄的话和礼,同时被打断。

    他大步往前,靠近了天子的书桌。

    书桌上波光潋滟,竟是一幅长河画卷。

    滚滚长河,天下英雄,都如盆景,演在君前。

    视野不断地拉近,观河台也触手可及了。

    姬景禄一眼就看到了姜望——

    这位差点在中域登顶的真君,此刻青衫染血,沾了许多秽污。但却毫不在意,眼神宁定地看着天下英雄,以身作脊,撑着福允钦,也撑起了水族。

    “治水大会那边,你在关注么?”景天子负手在书桌前,目不转睛,淡声问道。

    “这位新晋真君,做了好些大事!”姬景禄苦笑一声:“臣很难不去关注。”

    说起“新晋真君”,他也算是一位。

    比姜望证道也没早太多。

    爵封景国玳山王,接替于阙执掌斗厄强军,也算是有几分动静!

    但跟姜望所做的这些大事比起来,实在距离悬殊。

    “逼燕春回绕道,斩下人魔之名。现在又引天海镇长河,接续人皇伟业。”景天子目光深邃:“若非孑然一身,不曾建府。朕险些以为,又出一个熊义祯。”

    当初熊义祯也是享名现世,素有德望。做下许多大事,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一朝举旗,天下响应。

    不过早在举旗之前,熊义祯手下就掌握着许多势力。什么钱庄、客栈、赌场、酒楼,庄园林场,一应都有,是南域有名的豪强。

    姜望却是一直都独来独往,顶多三五个好友结伴,白玉京酒楼还真只能算是一个歇脚的地方。

    “若非孑然一身——”姬景禄道:“台上恐不能容他。”

    姜望如果是哪家势力的代表,在台上绝不能如此理直气壮。不仅景国不能容他,哪怕齐楚,也会逐他下台。

    他不太明白的是,“治水大会”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了,何以天子竟在这里反复观看当时情景?

    这位陛下……是在关注什么?在审视谁?

    景天子悠然道:“你觉得他是不是有些急切?”

    姬景禄没听明白,或者说他非常谨慎:“陛下指的是?”

    景天子道:“明明是公认的现世第一天骄,明明有资格等待,时间永远眷顾这样的天才。但他甫成真君,就东走西逐,忙得不可开交。证道才一季,像是要干完一万年的事情……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就像围猎燕春回一事,姜望完全可以等到更强的时候再动手。燕春回长期都在那里,并没有动弹的意思。这次惊出无回谷,逼其放弃手下人魔,短期来看是做了好事,但对姜望自己,几乎是平白竖一大敌,不很明智。

    再如水族事,倘若有心变革现状,如何不能徐徐图之?

    也就是这次治水大会,诸方各有各的心思,才给了他腾挪的空间。要是换在格局稳定的时候,他哪怕把血都流干了,也根本掀不起风浪来。历史上撞死在铜墙铁壁上的真君,还少了么?

    姬景禄想了想,说道:“或许他只是不想再留遗憾了。”

    “在我们的一生中,肯定都有想言而不能言的时刻,都有想要把握却不得不放手的那些选择。或多或少,都会经历一些遗憾。一朝有权有力,就难免想要抓住点什么。”景天子把目光从长河移开,看向自己的玳山王:“景禄,你呢?”

    姬景禄一时屏息。

    “治水大会”已经有了一个阶段性的结果。

    六大霸国合议一处,就是洪流。

    人道洪流,滚滚向前。天下之人,无不被裹挟其中。

    姜望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大潮的方向。

    长河龙君以死当罪,也止于身死。

    天下水族,不受其殃。

    古老盟约重新被摆出来,拂去尘埃,供在高台。

    水族的贡献得到认可,水族的地位再一次被确立。

    人族水族又是一家了!

    吴病已代表三刑宫立法,核心只有一条——“水族人族一体同律。”

    掠人者徙,杀人者死。掠水族者杀水族者,亦如是。

    公平不是单独为水族设什么法,那样反而是在强调水族和人族的不同。不能薄待,也不必优待。

    诸国的核心利益是长河水权,姜望明智的没有沾染,在确立水族的贡献和地位后,甚至是直接带着福允钦离开了。

    一任诸方分割长河水权,龙争虎斗——这些也都是老生常谈。年轻的搅局者走了之后,剩下的事情,诸方都很有经验。

    对于这次“治水大会”,皇帝应该是满意的。

    姜望以一己之力,延续了烈山人皇的治水布局,承接了长河龙君的努力,暂时治平长河,并且可见地将长河推向理想状态。

    而长河水权争来斗去,景国该有的,怎么都少不了。毕竟长河在眼前,观河台在脚下。景国只是输了一场,不是没有刀了,更不是没力气杀人。

    可以说,直到“治水大会”落幕,这一次的靖海之败,才真正算是翻篇。国内国外的不利影响,都被抹平了。

    国内的影响握灭在天子掌心。

    外部的麻烦,却是以事先没有想到的方式结束。以至于景廷做的诸多准备,竟都没有出手。

    南天师嘴上凶狠,心里恐怕很费劲才憋住笑。

    为此放开水族,也就是可以做出的让步——本来圈杀水族,分盘割肉,也是一步转移矛盾的棋。利益分割、仇恨偏转……景国做起来熟练得很。

    现在没有那么迫切需要转移的矛盾了,对水族的态度,的确可以重新思考——水族其实是不构成威胁的,命运还真就在人族高层的一念之间。

    那么天子现在关心的,究竟是什么呢?

    姬景禄心里想了许多,最后只是说道:“走到绝顶高处,再回看以前,很多事情都不相同。曾经的坎坷,也可视为风景。”

    皇帝微微抬眼:“你现在的确有绝巅的气度了。看来把斗厄军交给你,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没有绝对认可,就是不怎么认可。

    姬景禄头皮发紧,恳声道:“臣第一次领如此强军,能力、经验,都不太跟得上。唯用心用勤,忠于国事,知不足而后能改。若有负于陛下期待,请直斥臣非。则臣能后勇,可益国也!”

    皇帝看着他:“朕听说,你在推动斗厄改制,大量吸收武夫入军。且编纂武典,要求斗厄将士统一习练?”

    姬凤洲一番腾挪,很是费了些周折,才推出斗厄统帅的继任者。特意让姬景禄这样一个武道宗师来做斗厄主帅,不是为了练武卒,还能是为了什么!

    看似轻描淡写的换个自己人上台掌军,实际上就是要立起武风来。

    姬景禄自然知君心!这段时间也干得风风火火。

    但这时候不免有些迷惑了——您这是在质问什么呢?

    他颇为小心地道:“陛下,殿中并无外人……”

    景天子眸光一挑,声音却愈发温和:“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朕是中央帝国的皇帝,掌心掌背都是朕的人。玳山王嘴里的外人,是什么人?”

    “回陛下的话!”姬景禄果断道:“臣的确在推动斗厄改制!臣以为,武道是大势所趋,是必然会蓬勃的一条康庄大道。未来的修行格局,一定是道武并行。景国虽以道为主,宗治天下,却也没必要瘸着一条腿走路。”

    景天子瞧着他:“朕听说有些人反对你。他们是怎么说的?”

    “是有一些声音……”姬景禄很是审慎,拣相对不那么激烈的话来讲:“说魏国离霸业还远,还轮不到我们向他们学习。”

    “可笑啊,这些朽老。”景天子道:“魏国离霸业还远,就学不得?今日不学,他家离霸业就不远了!”

    他伸指在书桌上一点,恰恰指戳在长河的某一段,正是狴犴负屃之间!

    天子的声音带着恼意:“非得魏玄彻解下腰带,尿在他们脸上,他们才能清醒一点,看到这个世界的变化么?今日魏玄彻,未尝不能是又一个姜述!”

    姬景禄听明白了。

    改得好,但不够。

    不够快,不够激烈,不够彻底!

    但问题是,在道门影响力如此巨大的景国,法家、儒家都很难进来,推动武道谈何容易?

    从相对封闭的军队入手,确实是个思路。

    可斗厄这样显眼的天下第一军,干什么不会被盯着呢?

    尤其皇帝还不给明面上的支持,听听——听说你在推动斗厄改制。

    我姬景禄不过是个新晋的真君,我一个人推,我推得动吗?我何德何能!

    那些个天师道长都盯着呢。

    想到“新晋真君”这四个字,姬景禄又滞了一滞。先前皇帝的那个问题,关于姜望是否急切,似乎意有所指啊——

    姜望都知道着急,你食景之禄,怎么这样不慌不忙?

    “陛下骂得痛快!”姬景禄把心一横:“臣当勠力,必不使陛下有憾!”

    景天子看着他,慢慢地道:“前些年,朕把自己的宫卫交给南天师,送去妖界。经过这些年磨练,也已成型,立旗【皇敕】。以此军补入八甲。朕亲掌,楼约副之。”

    又一个移山镇海的大消息!

    景国家大业大,自然不止八甲。在八甲之外,还有许多军队,镇守不同地方。

    南天师应江鸿,本就是从神策军统帅的位置退下来的一代名将。上次回来领军,仍然势不可挡,说是景国第一名将也不为过。

    这些年是知道他镇守天门之余,也在练兵,但并不知晓具体练出什么名堂。妖界广袤,那些兵员又分散,四处轮换。

    听着是悍勇,实际战力实在不好说。

    如今天子把此军调出来,补入八甲,那必然是已有了八甲的实力。

    且是天子亲军,天然有其分量。

    但斗厄……难道就这么裁撤了么?

    姬景禄没有说话。

    天子继续道:“斗厄军保留旗号,此军尽忠勇之士,是国家勋伍,准予自由选择。愿意修武的跟着你,不愿意的,尽都编入皇敕军。”

    军队改制要彻底!

    皇帝这是要增加支持了。

    从八甲退出来后,斗厄军也相对的不那么引人注意一点。

    或者也能让改制更顺利。

    姬景禄道:“臣知矣!”

    皇帝又回过头去看观河台上的场景了,嘴里漫不经心:“‘玳山’这个号,是宗正寺为你取的,说什么合乎祖制,朕觉着不太好听。回头找个机会,给你换成岱王——”

    抬手一划,书桌画面里正好回溯姜望斩开德云的那一剑。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山代为天下山的岱。”

    感谢书友“Simon12345”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11盟!

第二十八章 有怀

    合乎祖制,按部就班,听从规训,就是“玳山王”。

    不从祖制,顺利完成军改,练出一支强悍的武卒,就是“岱王”。

    此山代为天下山,此王代为天下王。

    路怎选,有什结果,一目了然。

    当今景帝实在温润,就连画饼也画得波澜不惊。

    但这个饼……

    实在是又大又圆。

    从“玳山王”到“岱王”,当然不仅仅是名爵的差距。

    放在其它国家,可能差别不是很大。因为修行到了绝巅境界,外力所能给予的支持,几乎已经不存在。

    在景国这样的国家则不然。

    到了绝巅境界,景国国势仍能给予支持。坐拥人族曆史最悠久的宗门,把握最古老和最前沿的修行路径,拥有最丰富的修行知识。到了绝巅之后要怎走,景国仍能给予助益。

    从两字王到一字王,跨越的是陈规固见。

    而这般王爵的权势……可以说隻在一人之下!

    曾经晋王孙是多闲散的男子,有名的富贵闲人。

    一转眼就要被推到帝国顶层来,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念之间,牵係千万人的命运。

    姬景禄想了想:“‘岱’这个字太重了,仆以为当今天下,隻有薑望的‘定海镇’,当得起今之不周。”

    一字王他能坦然受之,但天子或许随口而出的这个字,却需要斟酌。

    在登顶绝巅之前,他就已经败在薑望的剑下,败得非常干脆。

    薑望洞真无敌,以力证道,其赫辉煌,是他亲见。

    后来万界归真、诸相证我,已是不可企及的高度。

    现在又接续人皇之伟业,顶着诸方巨大的压力,在天下之台,更改洪流的方向!

    薑望以立长河接天海,竟成今日之天柱。

    论德论名论修行,他实在不好意思在这样的人物麵前,说自己“代为天下山”。

    一山还有一山高,此山实在未绝顶。

    皇帝看着书桌上的观河台情景,大概也有些意外姬景禄会提及薑望,麵无表情,嘴道:“不周山在论外。”

    姬景禄咧嘴一笑:“那可以!”

    皇帝看他一眼,有些讶于这位玳山王的活泼:“你好像对薑望很亲近?”

    “我们之间的交情,目前仅止于欣赏。”姬景禄坦然道:“我隻是觉得,南天师先前拿出来的水族处置方略,确实不太妥当。

    且不说水族过往的贡献,隻论局势一一若真将水族都圈杀,则诸天万界,再无一族能够信任我们,都隻能与我们不死不休。这将加剧我们在神霄战争遇到的抵抗。”

    要不怎说,公道自在人心呢?

    从中古到现在,水族究竟付出了多少,又被怎样对待。大家都有眼睛看,都有耳朵听,都在亲身经曆,都知道真相。

    神池天王被镇杀,长河龙君常年闭门,水族连统一的政令都没有,分散在各国各地。说背叛人族,实在是不太现实。

    但南天师已经站在观河台,一言一行都代表景国对外的决议,那他们这些景人,就什都不能再说。

    无论心中是否同意。

    在这点上,李一确实是个异类。

    能言“公道”于口,甚而宣之于剑的薑望,更是异类中的异类。

    皇帝不置可否,隻道:“斗厄是天下第一军,将士们心高气傲。一朝损兵折将,从八甲撤旗,多少军心难定。你须得好生抚慰。”

    他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你若能练成武卒,则斗厄未嚐不能归来,八甲未嚐不能是九甲。”

    “这一一”姬景禄心下当然是备受鼓舞,但也有些迟疑:“诸脉能够允许?”

    八甲若能变成九甲,帝室握其三,这无疑是皇权的进一步扩张。在军中将明确地高出三脉一头,是军机处枢密使扩额后的又一步关键,从军议权拓展到了具体的军权一一从这个角度来看,斗厄退出八甲,反倒是好事?

    毕竟以斗厄如今的实力,是当不起八甲的名号的。

    八甲之名,可不仅是名。需要承担与位格相匹配的责任,上它该去的战场。

    如今损兵折将的斗厄军,去任何一处匹配八甲层次的战场,都隻有送死的份。

    但斗厄军的辉煌曆史在这,荣名在这,一旦实力跟上了,也有足够的理由归来。

    届时八甲变九甲,好像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皇帝道:“朕握太阿,不去削夺诸脉,隻为帝国加甲,有何不可?前提是你手下的这支军队是真有实力,能叫人没有闲话可说一一朕期待天下第一军归来。”

    中央大殿那一场博弈,道脉的态度过于激烈。皇帝不得不提前展现自己对朝局的掌控力,以应对道脉的指责。底牌既然都掀开了,一定要趁机做点什,才不算吃亏。

    景国要练武卒,当然不能是随便一支武夫组成的军队,而是要比肩甚至超过魏武卒,才算练成!

    但这谈何容易?

    魏玄彻毅然奋武,朝野上下反对者众,都被他镇平。

    以魏帝小舅子章守廉为首的安邑四恶,其实就是魏帝的髒刀,针对那些反对的声音,无所不用其极。等到武卒练成了,再“大义除害”,收尽人心。

    即便如此,也一直等到王骜轰开武道,吴询率军在幽冥横行,才真正叫国家上下都认可当初兴武的决定。

    景国资源远胜于魏国,国内掣肘也远胜于魏国。

    皇帝甚至都不能出麵说武卒的事情,隻让姬景禄打头阵。不是天子没有承担,而是道脉根深蒂固,隻能徐徐图之。

    “臣履于帅之遗志,不使斗厄失名,今举大旗,唯奋死而已!”姬景禄当场表决心。

    “无须你奋死,练个兵而已,尽力就行。”皇帝拍了拍姬景禄的肩膀,又似无意地道:“于家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陛下说的是于羡鱼吗?”姬景禄问。

    于阙和他的发妻,隻育有一女,今年十五,名叫于羡鱼。珍视非常,从来都捧在掌心。一向天真烂漫,是天京城有名的娇憨贵女。

    但于阙嘛,风流成性,不知养了多少外室,生了多少私生子女,恐怕他自己都记不太清。其中不少子女,年纪都比于羡鱼大。

    于阙这人也奇怪,一边风流,一边专情。那些个外室和私生子女,他是一个都不带回府中,多次表示,“此生妻一人,不複娶”。

    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是好些个于阙的私生子女,不知被谁串联,跑到天京城来,要分家产。

    于阙活着的时候,随便手指缝漏一些,都够他们一生无忧。

    但手指缝漏的那些,哪有分家来得多?

    他们也想手指缝漏一点给别人呢!

    说到底这些都是于家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

    于家的敌人恨不得于家乱,于家的朋友……

    都是老于的孩子,向着谁好?

    这事情真就隻能于家关起门来处理。

    但于阙已经不在了,于阙的发妻柔弱内敛,不是个有手段的。一时就有些溷乱。

    这时候于羡鱼站了出来,她亲自提剑守在门外,言曰“辱父者死!”

    她说于家家庭和睦,父母恩爱,家父忠于家母,乃有名的痴情男子,小妾都无一房,哪有外室?更不存在什私生子女。

    这些个不知哪来的野人,若隻是吃不饱饭找过来,求一顿饭吃,于家可以发发善心,给些馒头。

    若是胆大包天,勾结起来上于家欺诈,那是要见血的!

    就此一剑横门,把于阙留在外间的纠葛都斩断了。

    “于阙一生风流,临到死后,倒要留个专情名声一—”皇帝道:“你觉得她适不适合做你的徒弟?”姬景禄毫不犹豫:“再合适不过!”

    虽则于羡鱼是修道,他是修武,但这个师父却也做得。

    于阙在斗厄军的威望毋庸置疑,虽有沧海之覆,却不是他的过错。“将士多有思于帅者,闻名则泣。”

    继于阙之军职,养于阙之独女,举于阙之旗命,则上下能归心。

    书房的牆壁上挂着一柄古香古色的剑,带鞘长柄,神华内敛。多少年来装饰于此,点缀天子威严,亦是天子之爱剑。

    景天子随手一招,将此剑握在手中,递了过去:“于帅的剑也坏在了沧海,无以传家。这柄,你拿去送给她。说是你送的,不要提朕。”

    姬景禄想了想:“明白。”

    “当真明白?”皇帝问。

    “确实明白!”姬景禄道。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

    姬景禄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未来的岱王走后,天子又看了一阵观河台情景,但并不言语,不知在想什。

    直到内官走进来小声提醒,他才道:“既然东天师已经到了,便请他进来。”

    天子当国,日理万机。

    但无论多繁忙,有些人都要亲见,有些事都要亲为。

    玳山王,东天师,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天下之局,有关键的作用。

    他不得不亲抚。

    少顷,宋淮步子极轻地走了进来。

    宋淮隻道了声:“陛下。”

    皇帝也隻道了声:“天师来了。”

    双方遂不言语。

    宋淮无话。这位在中央大殿静坐如凋塑般的人物,走进来后也像凋塑一般。

    并不表露任何情绪,亦不让自己体现什倾向。

    天子也并不看宋淮。隻俯瞰书桌上的长河。

    双方一时都静默,偌大的玄鹿殿,隻有天光在移动。隻有书桌上的声音,动摇着观河台上的声音。

    就此煎熬着耐心。

    书桌上的情景一幕幕演化,名为薑望的真君,一次次在故事镇平了长河。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倏而一歎:“天下英雄辈出,世事更易几多少年,朕常自觉朽老!”

    风化掉的时间彷佛这样才深刻,宋淮像是从一尊石像,变回了具体的人。

    他苦笑一声:“陛下在真正的老朽麵前说老朽,叫老朽难以自处。”

    皇帝看着他:“朕是疲心若老,您是老而弥坚。”

    宋淮十分恭谨:“不知陛下为何事生疲?”

    皇帝道:“齐国如日东升啊!牧国压下了神权。秦国已立长城,虞渊无患了。朕思之天下,不免忧心。”

    他一手按在书桌上,将所有的景象都按定,按得书桌恢複原木的纹理。抬起头来,看向宋淮:“宋先生可有良方济世?”

    不称天师,不称道长,称“先生”!

    牧国压的是神权之争,此则内忧。秦国镇的是虞渊之祸,此即外患。那今日之景国,沧海之失已经抹平馀波,中央大殿异声皆静,治水大会都风平浪静地结束了……内忧外患又是什呢?

    宋淮不动声色:“老朽鲁钝,老眼昏花,向来隻知修道,却是看不清这世道。陛下但有吩咐,老朽唯命而已。却是不敢指画江山,轻言国事。”

    景国的皇帝,注视着道门的东天师:“是朕鲁钝!先生才不愿教朕。”

    宋淮低头垂眸:“老朽岂敢!”

    “天师亦帝师也,先生,咱们本不生分一—”

    皇帝立在书桌后,看着几乎站在门边的宋淮:“您既然已经走进朕的书房,为何不离朕更近一些?现在却还是有些不太亲近。”

    在中央大殿的站队,难道还不足够吗?

    宋淮忽然觉得,或许所有人都低估了皇帝的决心。

    他往前走了半步:“陛下圣垂宇内,治弘神”朕说的是东天师你。“皇帝打断了他,并且注视着他的眼睛;”不是说蓬莱岛。”

    天子的目光如刀,一刀刀彷佛刮掉了老迈眼睛的浑浊,令东天师眸光灿然。

    宋淮收回了他代蓬莱岛走的半步,定声道:“老朽自然是尊奉天子、亲近天子的。”

    “但却站得这样远?”皇帝问。

    东天师道:“朽老之气,恐污天子之尊。”

    皇帝也不再绕弯子:“万俟惊鹄死于非命。朕着傅东叙清洗内外。怀德真人在万妖之门后借线设局,踩着景国名声做事,又一场清洗。皇室姬炎月行踪失秘,以至受戮,朕命桑仙寿、楼约共查之一_”,“如是者三,触目惊心!”

    代表着中央帝国最高意志的男人,有些罕见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愤怒情绪:“枝叶剪了一地,根係却还蔓延千。国家若亡,必朽于此。”

    宋淮已经完全听明白了,或者说他没办法再装作听不懂。

    当今天子雄心万丈,对外有靖海之宏图,对内则有根除一真的决心!

    前者是中古人皇留下来的问题,后者是大景建国的痼疾。

    竟要全功于一代!

    这位皇帝,是否显得太急切了一些呢?

    宋淮老眼微垂。

    何以天子.....不以为我是一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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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唾沫也算刀

    腊月九日的太虚阁,座无虚席。

    这是道曆三九二九年的最后一场太虚会议。

    已经太久没有聚集这些人,而他们的气息又太强烈,以至于古老的阁楼竟然显得有些拥挤。

    锺玄胤略显惊讶地坐在那,握着刀笔,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人。

    从来隻有他和剧匮,是每会必至的。

    一个严格法矩,一个每场都要记录。

    当然,这也是他们的修行方式一一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修行是勤勉的。

    到了洞真境界,进益甚微,且道途长远,宜稳扎稳打。又不是谁都能像薑望一样,一路不成又一路,一山又比一山高。

    “锺先生,你像是握着匕首要捅我。”坐在对麵的薑望,表情很有点严肃。

    锺玄胤了口气,用刀笔敲着竹简,就像用厨刀敲击砧板:“史笔如铁,做坏事就是会被笔刀割。薑阁员可要小心了,不要叫老夫抓着什错处,不会为你隐。”

    薑望大手一挥,十分豪迈:“薑某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先生尽管记下!”

    “薑真君当初在临淄名馆,枕着美人大腿研究道术,还一个个试音,与八音茶作对比,要她们品评这也要记吗?”锺玄胤问。

    场上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薑真君早就名动天下了,他的陈年往事不免一件件被翻捡出来。当初有幸被薑真君点来奉茶以研究八音焰雀的姑娘,现在都是各馆头牌。薑真君留栈诸馆的细节,也一再地被讲述。

    即便如此,锺玄胤随口就能来,也是真做过详尽调查的!

    这是写史呢,还是个人传记?

    有理由怀疑,那个满篇瞎扯、似是而非的汝卿居士,说不定是锺玄胤的笔名。

    别看这老小子成天一本正经的,治学治功,天天说什“笔若千钧字不易”,搞不好背地写野史,野得很呢!

    “笑什?”新晋真君的薑某人很是跋扈,按剑巡视一圈:“看谁敢笑!”

    李一被波澜扰动,略显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薑望立即道:“你除外,我看到了你没笑。”

    斗昭最不惯着这种人,当即拔身:“昭爷笑了,你待如何?!”

    薑望恶狠狠地盯着他:“下回我也笑你!”

    众人皆笑。

    治史曆功、洞明古今的锺玄胤,心中颇有感慨。

    太虚阁最初建立的时候,隻是为了规范对太虚幻境的管理。是诸方势力互相钳制下,一个分割太虚事权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亦是现世势力格局的延伸。

    诸方彼此监察,彼此掣肘。这座太虚阁楼,又何嚐不是另外一座天下之台呢?

    上台的都是年轻人,在规则之下,为自己所属的势力而争。唇枪舌剑有之,拔刀相向也不少。

    这无非是一个微缩的国家战场,各自为利益按剑。

    天下之会,诸方之约,无不如此。

    但渐渐的,太虚阁这,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变化。

    该争的或者还是会争,但也不再是那纯粹的利益的切割。

    大家在这,越来越多的会讨论太虚幻境,讨论天下苍生,讨论现世未来,讨论对错。

    究竟为什会有这样的变化发生?

    锺玄胤思考这个问题思考过很久。

    最后他想到了答桉。

    因为“上台的都是年轻人”。

    且都是各国最优秀、最顶级的年轻人。

    他们性格不同,风姿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一都是能够把控人生的强者,一路走来无不验证了自我,都极有主见。

    他们并不固从于过往教条,还未被潜规则驯服,他们做人做事的准则,往往遵循于自我的觉知,而非他者的规训。

    通常是“我想”,而不是谁来宣之于口的“你应该”。

    生活在这样一个高速变化的时代,太虚幻境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

    他们都从“甘为人下”的石阶走过,都知道虚渊之是如何变成太虚道主,纵然不认同虚渊之的理想,也该心怀几分敬意,有所触动!

    他们都还年轻,都有一颗滚烫的心,暂还未被世事磋磨得麻木。

    而太虚阁中,还有薑望这样一个独立于所有势力之外,不断创造传说的人。

    抬眼就能看到不同。

    即便是斗昭这般眼高于顶的人物,有时候也不免会想一薑望会怎做?薑望为何如此?

    太虚幻境的扩展,太虚玄章的开放,加剧了变化的产生。

    这种太虚阁内潜移默化的变化,在治水大会上体现得格外清晰。

    那一天的观河台,他们在后排渐次起身,向这个世界表达,他们所认可的未来一一吾辈诚知此世有不足,而有志于未来也!

    从那天之后,太虚阁员们的相处,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转变。

    就像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成为了并肩携手的战友,不仅仅是在对抗异族的战场上。

    几个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成长经曆的天骄,在太虚阁相处,彼此影响,对于未来,有了某种相近的期待。

    那种感受大约还不够清晰,也不曾言明。

    但或许可以称之为理想。

    至少是理想的雏形吧!

    锺玄胤的感动很快就被击碎了。

    因为站起来的斗昭,顺便就发起了言:“难得今天人这齐,也别浪费时间了,我来讲两句一”

    秦至臻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斗昭蓦地转过头去:“那好笑吗?不服练练?”

    秦至臻蹭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斗嘴他是慢了点,要不要干仗,他反应还是很快的。

    太虚阁瞬间刀气弥漫,纵横交错无休止。

    锺玄胤拿着刀笔,一笔一笔地将这些刀气划掉,隻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要靠这些动不动就干仗的黄口小儿,实现所谓理想,自己是有多天真啊?

    那边薑望去拦斗昭,黄舍利去拦秦至臻,好不容易才阻止了这场斗殴。

    重玄遵坐在那笑吟吟地看。

    李一神游物外。

    苍瞑彷佛不存在。

    剧匮还冷酷地准备裁决胜负呢!

    “他不是笑你!笑话我呢!”薑望瞪了一圈,又回头来劝道:“斗兄消消气。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话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斗昭拔了半天没能把刀拔出来,更加下定了要尽快衍道的决心,怒视薑望:“把手放开!”

    薑望从谏如流,放开了按住天骁刀柄的手,甚至于举起双手,以示无害:“斗阁员,请为天下言之!”

    “也没甚好讲的。”斗昭没了拔刀的兴致,颇不爽利地道:“隻是针对水族那边,咱们既然已经在观河台上有了姿态,诸方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共识,那有些事情,该推的就往前推一步一一比如向水族开放太虚幻境,咱们几个是不是就可以做了主?

    等那群老奸巨猾的老家伙磨叽出什结果,忒不痛快,还不知会有什变数。我斗昭言即是行,唾沫也算刀,等不了那许多!”

    薑望举起来作投降状的双手,就此合在一起,十分响亮地鼓掌:“人族水族既是一家,太虚幻境自然不应该将他们排除在外。斗阁员思虑周全、明见万,真乃我辈楷模,我一万个同意斗阁员的观点!”

    以太虚幻境如今的影响力,一旦对水族全麵开放,比他们在这声竭力嘶地喊一千遍一万遍都有用。古老的盟约才能清楚地被记得,人族水族一家亲的观念,才能深入人心。现世洪流之上,才真正有了水族的渡船。

    一般不含碳,如水黄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一向对人族水族一如糖类淀粉等视同仁,我宫中”

    她顿了顿,转道:“总之黄龙府是没有问题的,境内所有水族都能参与太虚幻境。我说了算。”

    加土壤中的无机苍瞑闷了半晌,才道:“草原统共也没有多少肥是为其生长水族。”

    又道:“神光普照,草木牛羊都不偏倚,人族水族也当无分。”

    重玄遵微微一笑:“其实没什好考虑的。太虚幻境的愿景,是推动人道洪流,托举现世,最好是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础,成为空气、水、土地一般的存在。空气、水和土地,会区分人族和水族吗?

    我完全同意让水族开放太虚幻境。”

    锺玄胤斟酌措辞,审慎地道:“太虚幻境从未将水族排除在外,隻是名额向来有限,正处在逐渐扩展的阶段,暂时没有开拓到水族那边而已一一当然,既然大家都同意,我觉得这事情也可以加快进度。”

    又补充道:“这事不必书于明文,咱们自去做便是。”

    太虚阁员们有很强的自主权。

    但书于明文就意味着这是一件需要公开讨论,要被记录在桉的太虚幻境的“正事”,大家都要尊重身后势力的意见。

    太虚幻境至今未对水族开放,其实从来没有形成明文上的禁止条例,隻是从太虚派时期延续下来的潜规则一一或许是不想太激进,或许是预见到阻力,也或许本就没有考虑过水族,总之虚渊之时期,太虚幻境就没有对水族开放。

    等虚渊之变成太虚道主,太虚阁接管了太虚幻境,这种潜规则也就延续了下来。

    现在年轻的太虚阁员们,要向水族开放太虚幻境,就像锺玄胤所说的那样,“不过是恰恰太虚幻境的名额开拓到了这”,没什可指摘的。

    这不是他们对现世秩序的挑战,隻是太虚幻境自然而然的发展。

    斗昭懒得听这些官麵的话:“湘江和云梦泽的太虚角楼,我来修筑。其它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抬脚便自去了。

    等斗昭走了,座椅空空,秦至臻才道:“姓斗的说的也不全是溷账话。做事情没有做到一半的道理,治水大会确立了人族水族同权平律,太虚幻境就不应有所区分。秦国境内水府,由我来铺设太虚角楼。不会比他慢了。”

    薑望当仁不让:“我来负责在长河督建太虚角楼,长河有九镇,就先筑九座角楼。”

    黄舍利讶然转头,财大气粗的薑望让她陌生:“白玉京酒楼生意那好吗?”

    “白玉京酒楼货真价实,利润微薄,根本不赚钱。我说的是督建。”薑望正色强调:“水族的太虚角楼,当然水族自己掏钱。

    福总管总是有些积蓄的。在下起到一个监督的作用。”“合该如此。”剧匮硬邦邦地道:“诸方参与太虚幻境的条件都一致,太虚铁律也是一视同仁,不会偏倚。”

    黄舍利眨了眨乌熘熘的眼睛:“青海卫那边有座很大的水府,回头我去说服一下蒋肇元。”

    提升水族地位,在荆国来说其实是最不容易的。黄舍利大包大揽,实在是下了不小决心。敖舒意的死,触动了太多人。

    李一想了想:“我让人去做。”

    顿了一下,又道:“会议结束了吗?”

    “等等!”剧匮赶紧拦了一句:“朝闻道天宫的考核幻境,我已设计完毕,还请诸位阁员拨冗检查,毋使有缺!”

    过了今天,也不知什时候能逮住这多人了。

    就现在,也还跑了一个斗昭呢!

    福允钦岂止是“有些积蓄”呢?

    敖舒意去世后,整个长河龙宫都为他所继承。

    虽则龙宫早已被诸方搜刮过一遍,六国长于此道的老手,将这刮得干干淨淨。但长河水族自中古时代积累下来的财富,自也不会尽在龙宫。

    福允钦能够活到现在,也很难说没有这方麵的原因。

    一个空荡荡的长河龙宫还给了他,他也不做装饰,就那空荡荡地住着。

    等薑望说起要在长河修筑水下角楼的事情,他隻给了薑望一个“稍等”的眼神一再出现在薑望麵前,已经十指都戴满了储物戒指,手臂上还套着储物手镯,脖子上好几圈储物项链。

    这些古老的储物器具,麵装的都是元石。

    简简单单,朴实无华。

    “这些够吗?”福允钦展开一卷长轴,用文字提问。

    他虽然死逃生,伤势也在慢慢地恢複,但却不再开口说话。

    这其实不是聪明的选择。

    这代表他还记得被应江鸿悬吊割舌的痛苦,记得自己不配说话的那些时候。很容易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但他执意如此,薑望也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应江鸿被人告知此事时,也隻说了一句一“他应该记得。”

    “太够了。”薑望直接拿出一份材料清单,递给福允钦:“总管督建水下角楼,照此修筑便是。”

    不久前结束的“治水大会”,还确立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黄河之会”的延续。

    龙君虽死,道曆三九一九年的那一场也并非绝唱。这场选拔人才的盛会,仍然会继续。人道昌盛,不为谁止。

    福允钦黄河大总管的职位仍然保留,他将和景国真人仇铁、魏国真人东方师、龙门书院院长姚甫,一起勘验黄河汛期。

    魏国国力的提升,在方方麵麵都有直观的体现。东方师能拿到这个任务,此后每届黄河之会都能露脸,此行也算是圆满。

    而诸方商定的下一届黄河之会的裁判,正是此刻站在长河龙宫的这个人镇河真君,薑望。

    自引天海镇长河后,时人多以“镇河”名之,以此纪念他的功业,这也算是他证道绝巅后的第一个“名称”。

    再不喜欢这位真君的人,也绝不会怀疑他作为黄河裁判的公正性。

    福允钦将这份材料清单接过。想了想,又在长轴上写道一“龙君已,福某无颜腆居,将另起一舍,护卫宫前,请薑真君赐字。”

    他将长轴上的字抹掉,很端正地双手展开,呈送在薑望麵前。

    薑望本不觉得自己有资格留什墨宝,但福允钦的眼神实在真挚。

    殷心何辞?

    他又想起斗昭说的,唾沫也算刀。

    终是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幅。

    字曰一“南人北人不同地也,齐人楚人不同国也。人族水族,居不同。”

第三十章 岁岁年年

    空荡荡的龙宫大殿,曾经高朋满座。

    曾经的筹交错彷佛还在耳边,杯子一撞响,隻有梦碎的如今。

    姜望已经离开很久了。

    福允钦却还站在这。

    密密麻麻堆在身上的储物器具,令他像是一个遍身堆金的土财主。很纯粹的庸俗着。

    有些可笑。他隻垂眸。

    超凡,而后脱俗。超凡绝巅理当拥有一切。他却庸俗的什都不拥有。

    现如今是墨家的储物匣作为储物主流,材质更便宜、制法更简单、成本更低廉,因而也就更通行。但要真正说品质,批量生产的墨家储物匣,还是不能跟龙宫传下来的这些储物器具相比。

    它们要精美珍贵得多,储物容量亦不可同日而语,每一件都是大师作品,每一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

    福允钦用这些东西挂满己身,是向姜望献上巨额的财富。

    他的身家性命,亦可为姜望驱使。

    除却如此,不知如何向姜望表达感恩。

    不知君何求,但倾我所有。

    但姜望不肯经手这些财富,甚至把督建太虚角楼的职责也让渡了。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为福允钦争取的这个责任。责任即权利一—长河水事,水族自为之。

    斗昭他们的用心当然是很好的,那些地方也的确是他们当家做主。

    但在太虚幻境全麵向水族开放的时候,总该有水族自己建设的太虚角楼。这体现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镇河真君在治水大会上的表态,是确切地贯彻到了如今。

    福允钦独立在大殿中央,垂眸看着自己双手所捧的长轴一—不太恭敬地说,字写得不怎样。一看就是小时候基础没有打好,缺乏名师指点,长大后虽用了苦功,却难以纠正儿时的偏谬。

    但筋骨清晰,神意完足,力透纸背,有惊天下之锋。

    此间气势,根本不是那一笔一划所能束缚。

    不能说这不是一幅好字。

    龙宫外的庐舍根本不费工夫,动念间就起了一座。

    然而要将这幅字挂在哪,福允钦却斟酌了许久。怕不够庄重,怕不显尊敬,怕不能实现。

    最后挂在了中堂。

    他也为这间庐舍取了名字,刻于匾额。龙文所就,道韵天成,曰为一一。

    龙宫惟一幸存者,居此不同居,为龙君守灵,为龙君看人间。

    自此以后,岁岁又年年。

    ……“我不过是偷懒,没你们想得那好。福总管承龙君之遗志,总会有些作为。水族的事情,我干预过多,反而不美一一”云城姜宅的小院,繁星满天,几人围炉,喝酒涮肉。

    往日难得的闲适时光,如今却常见了,一旬总有三两回。

    姜望手举着杯子,杯中酒映月。没有说些‘恐为诸国忌’之类的话,扭头问道:“咦,怎不见叶阁主?往常喝酒他可是很勤快。”严格来说,是姜望和叶青雨相处的场合,叶小花都来得勤快。

    自从姜望道身镇此宅,每日修行,闲暇伴游,叶小花倒不怎凑过来了一一姜望反倒还有点不习惯。

    老人家也不给个切磋的机会?

    叶青雨瞧了他一眼:“那想见我爹也不见你去阁中拜访?”往前姜望满天下跑、忙得顾头不顾尾且不去说,如今来了云城,本以为会和爹爹亲近一些了。没想到两人各据一端,颇有王不见王的意思。

    搁这儿打擂呢?

    蠢灰正在快乐地啃鸡腿,忽然定住,警觉地立起耳朵。过了一阵,确实没见着什动静,才垂落下来。往姜真君脚边靠了靠,继续吃肉。

    “哈哈哈,等他老人家不忙的时候一一”姜望打了个哈哈,便把话题含煳了过去。

    他脚不沾地的时候,大家好像都闲着。等他终于登顶,炼成法身,总算有闲,大家倒是都忙起来了。不知在忙什的叶凌霄和忙生意的叶青雨且不去说,姜安安都不太找哥哥玩哩,她现在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女侠生活,远不像小时候那粘人了。

    姜安安和宋清芷这时已经喝得微醺,晕红了脸颊。

    水族地位的提升,水族权利的确立,让已经成长许多的宋清芷,非常的开心。她尤其能够明白,太虚幻境对水族开放的意义。

    姜安安则是单纯地替好朋友高兴。

    “哥,下届黄河之会,清芷能参加吗?”姜安安哈着酒气问。

    姜望看向宋清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这可是下届黄河之会的裁判哩!虽然是安安的亲哥哥人也很好……但会不会觉得一个水族有登台的幻想,是痴人说梦?

    “当然可以。”姜望不紧不慢地道:“隻要实力跟得上。黄河之会有预赛,除了各方推举的名额外,届时还会有太虚幻境的考核,通过了就能上台”

    没有刻意的温柔,隻是平静地叙说,天然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黄河之会是诸国天骄之争,决定了万妖之门后的利益分割。所谓“推举”,就是每个国家都可以派出最强天骄来参战。以真刀真枪的对决,来决定正赛的名额。

    下届黄河之会新加入的太虚幻境考核,其实就是为水族和那些并不属于哪个国家的宗门天骄或者散人准备的。

    比如孙小蛮就绝对不会愿意代表庄国出战,但她若想去观河台见识天下英雄,那便可以参加太虚幻境的考核。

    神霄在即,天下之才,不应有遗。

    从黄河之会走出来的人,也开启新的黄河之会,颇有些宿命的味道。

    “不知道下届黄河之会什时候开始一一”宋清芷小声地道:“我会努力的!”

    经曆清江水府的变故,她对力量的渴求,远非常人可比。

    姜安安的努力,是想要帮到哥哥的努力。

    宋清芷的努力,是想要主导自己命运、不想再随波逐流的努力。

    “那要看黄河水位了。”姜望笑了笑:“具体的时间,得问问福总管,下次带你认识一下。”

    “好。谢谢姜大哥。”宋清芷想了想,又双手捧着杯子,很场麵地站起来:“姜大哥,清芷敬你一杯!”

    姜望抬起手来,笑着虚按了按:“还与我生分咱们不讲这些!”

    又问道:“你兄长近来有信给你?他在忙些什?”

    “这几天联係不多。”宋清芷捧着酒杯坐下来“他每天都在太虚幻境与人切磋呢。”

    这段时间的清江水府少君,很像之前的左光殊,在太虚幻境没日没夜的苦练,为了成长为理想中的自己。

    不同的是,他的选择要比左光殊少得多。

    在道曆三九二九年的治水大会之前,水族就是没有那多机会,就是不存在太多可能。在人族所主导的社会秩序,因为曆史的惯性而占据一席之地,却又在时代的发展中,举步维艰。

    太虚幻境的开放,是真切给水族打开了上升的空间。

    如宋清约这般的有识之士,当然会抓住一切机会。

    在启明那几年宋清约是和黎剑秋、杜野虎等人一起践行新政,在启明新政之后,他也跟着游曆诸国,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直到长河龙君的死,让他觉悟到一—所谓“蛟虎犬”,说起来同进同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他们所麵临的困境其实并不一致。

    黎剑秋和杜野虎所思所虑,是如何让小国百姓生活得更好。

    而宋清约要考虑的,是水族如何生存!

    对他宋清约来说,过往努力的方向错了!

    他错误的以为,水族的困境和小国百姓的困境是一致的。他错误的认为,水族就是弱势些的人族。

    他的父亲宋横江,被庄承乾骗了一辈子。他倒是看穿了庄高羡的真麵目,可没有意识到庄高羡对水族的态度并非孤例,不是“少见的坏”,而是“常态的不自觉的压迫”。

    即使对有些正义之士而言,奴役水族也不存在道德上的谴责。

    可这份认知是由长河龙君的死到来,随之一起到来的,是暗无天日的绝望。

    留在现世的水族,是敖舒意以死宣告的错误!

    水族超脱者的死,描述的何嚐不是水族的穷途但凡有识者,莫不知水族命运,已经到了关键的节点,悬于危崖,恐无前路。

    宋清约那时候都考虑带着妹妹去天外避难,然而神霄战争即将爆发,天外亦无淨土。

    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治水大会”有了曆史性的巨大转折。

    本已被端在餐桌上的水族,在没有一个水族能够与会的情况下,竟然又被拉回了餐桌前,成为“与席者”。

    但水族能够一直寄望于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吗?

    姜望远不及烈山人皇强大,治水大会也远不及昔日两族盟誓的规格。

    昔日烈山人皇,今何在?

    昔日两族盟约,今如何?

    水族还是要有自己的声音,就像所有的天下之会,六大霸国都不会缺席。

    这或许不是一个宋清约能够解决的问题。

    但自此而奋起者,不止是他一个。

    无形的桎桔被打破后,这个世界终究会看到向上生长的力量。

    “很好。”姜望说:“大家都很好。”

    姜安安举起酒杯来:“为大家都好,满饮此杯!”

    大家笑着举杯喝了。

    姜望又看着姜安安:“你怎不问问你能不能参加黄河之会?”

    姜安安不说话,隻是嘿嘿嘿地笑。

    ……道曆三九二九年很坚决地就过去了。

    最后一层薄霜化去后,是紫嫣红的花。

    在阳春三月开启的,是万众瞩目的朝闻道天宫。

    很难有让所有人都认可的规则,尤其姜望作为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尤其难以避免他人的审视。

    所以他很明智的将门槛交给剧匮这样刚直无私的法家真人——你可以对剧匮有各种各样的批评,但很难说他不公正。

    一整个冬天剧匮都在思考朝闻道天宫的考核规则,不眠不休不断修订希望尽可能的完美,以当世真人之神思,竟也常常恍惚。

    那个名为的考核幻境,考虑到保密的原因,设计期间不能对外。

    铁麵无情的剧真人,就盯上了他可怜的同僚们。

    整个太虚阁,没有哪个没被他拉着试炼过。

    且需要按照他的要求,控制修为、控制神魂力量,以应对不同层次的考核,做出不同程度的分析,并提出改进意见。

    开始是五天一次,后来三天一次,再后来一天三次,甚至是一抓就好几天不放人。

    连李一都绕着他走。

    好在终于完成了。

    取善不取恶是不现实的,一则人心隔肚皮,二则善恶也未见得一以贯之,有浪子回头,也有晚节不保。

    最后的考核,还是着眼于才能、学识。对不同层次的考核者,有不同程度的要求。

    隻是在征得考核者同意的情况下,会通过太虚幻境叩问神魂,对过往经曆进行一次筛查。

    剧匮设了一条,触者不得入天宫。法也非定法,而是以考核者所在国家或宗门的法律为主。

    当然也有一些共线。比如小偷小摸或者可以忽略,杀人越货自然不成。

    有不可饶恕之恶行者,更是会当场刑杀。

    若有恶徒心存侥幸前来,大可试试太虚幻境能否真个剥见其心。

    同时法不轻传,入宫须有束脩,隻以太虚环钱交付。太虚任务本身,亦是厘清是非曲直,引善避恶的过程。比如有些太虚任务,就会要求太虚行者定期去慈幼局帮工做些什。

    在这样的情况下,姜望迎来了朝闻道天宫的第一个“求道者”。

    坐镇朝闻道天宫的,是天人法相。金冠金发金衣,日月双眸。

    他坐在论道殿正上首唯一一个的蒲团上,空阔大殿,整齐排放着三十六个一模一样的蒲团——朝闻道天宫并不局限人数,随来随去。

    而第一个走进天宫的人,麵无表情,霜发披肩,腰仗长剑,步如一线。像一柄锋锐绝伦的长剑,从中开的殿门处,一路剖了过来一一陆霜河!

    要说陆霜河这样的人,未触剧匮的法线,那是绝无可能。

    但设计朝闻道入宫考核的剧匮,自己也隻是洞真层次。叩问神魂的手段根本对陆霜河无效。的考核更是轻轻鬆鬆。太虚环钱的门槛几等于无。

    朝闻道天宫最初创造的目的,其实更多是为了那些求道无门的年轻修士。

    无论从哪个方麵看,陆霜河都不是朝闻道天宫所期许的求道者。

    但姜望静静地坐在那,并没有驱逐的意思。

    陆霜河既然走进来了,那就不是陆霜河的问题如果说考核出了问题,需要调整的是剧匮,而不是已经入宫的求道者。

    “是否要称先生?”陆霜河走到了殿中,澹漠地抬头问。

    “称道友吧!”姜望道:“我非西席!大家对坐论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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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求道者

    命运真有一支顽劣的笔。

    在正常的人生轨迹,陆霜河差点就成为姜望的第一个授业之师。

    而今他却成为朝闻道天宫的第一个求道者第一个站到姜望面前。

    幼童姜望在凤溪边的犹豫,在凤溪水底的然,如今有了绝妙的回响。

    姜望不是那个姜望了。

    陆霜河还是那个陆霜河。

    陨仙林的惨败,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什影响。

    遗憾的是,也没有带给他太多的进益。

    以他的修为、才情、道心、积累,在这段时间早该无憾踏足绝巅。

    但他却没有。

    他好像永远地困顿在那一天吗?

    但又不太像。

    他从殿门剖进来,依然是独属于他陆霜河的锋芒。

    或者说,仅就以陆霜河之名,来向姜望求道这一件事。从差点带走姜望的“仙师”,变成向姜望请教的“求道者”,这种近乎天地颠倒的转变,就不是一般人能够面对。

    陆霜河的求道之心,仍然是天底下最纯粹的那柄剑,至少也是最纯粹的之一。

    “姜真君愿意教我?”陆霜河定于殿中。

    姜望正坐于彼:“此天宫,为求道而起。若有能解释于万一者,我必毫无保留。”

    陆霜河抬了抬眼睛:“这座求道天宫还是有门槛的,并非来者不拒一一你为何不拒绝我?”

    天宫中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各自静而有道光。

    金发像在燃烧,霜发像在融化。

    或许生命就是死亡的过程,道是消逝的方式。

    而谁能超脱这一切,在生死之间,把握永?

    “当初在凤溪边上,你也没有拒绝我。”姜望说。

    “看来现在的你,已经知道我是对的。”陆霜河道。

    姜望淡淡地看着他:“我并不认可。但你有你的正确。”

    “还是路不同。”陆霜河按剑而沉,但雪发轻扬:“镇河真君传道,不求同道中人?”

    “路在脚下,不在言语。道在行时,不在问时。”姜望道:“我不问,不求。我走我的路,随便这条路上谁来或谁去。”

    “哪怕背道而驰?”陆霜河问。

    “筛选是剧真人的事情,我只负责传道。”姜望淡声道:“倘若今日我拒绝你,朝闻道天宫就失去它的意义。”

    “不扬善抑恶了?”陆霜河又问。

    陆霜河不是一个问题很多的人,今日的确是为求道而来。姜望也不是一个很喜欢聊天的人,但他今日在朝闻道天宫。

    问即是惑,答即是传。

    姜望答道:“我不认为我的眼睛能够看清人心善恶,或者说相较于我个人的判断,我更相信法绳法矩,法的区分。”

    “但法并没有区分我。”陆霜河淡漠地说。

    相较于姜望那些剑术秘技、修行感悟,他好像更在意自己为什能够走进来。

    天人法相有着与之相近的淡漠:“我说了,我只负责传道。”

    昔日陆霜河经行凤溪边,并不在乎自己带走的是谁。

    今日天人法相坐镇朝闻道天宫,并不在乎来者是谁。

    座次似有山川之远,隔着宽广的大殿,陆霜河看着姜望的金银双瞳。他在这双眼睛,正正的看到了自己。

    似乎天道映照着天道。

    但他知道,陆霜河在凤溪边的不在乎,和姜望在朝闻道天宫的不在乎,并不是一件事,也不在一条路。

    前一个不在乎,是天道至公般的无情。无论谁生谁死,此心不偏不倚,不起波澜。

    后一个不在乎,是天容万物的无限广阔。无非求道述道,不拘来者。

    当然,二者都不绝对。

    他行天道而有执,只求创造一柄能够斩断自己,或者有资格被自己斩断的剑。

    天人法相行天道而有私,私心向阳,愿予众生公平以及向上的力量。

    他们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道。

    或者说,真正的天道,本就不在人的特性存在。

    陆霜河注视这样的姜望良久,终于说道:“你的日月天印并不平衡。”

    姜望在蒲团上伸了伸脚,淡漠又随意:“我知道我想要什,我不需要坐得那端正。”

    陆霜河静了一阵,道了声:“受教。”

    就此按剑转身。

    姜望的功法、秘技乃至战斗技巧,都不是他所求。

    他早知道姜望在走什样的路,他只是想知道绝巅后的姜望,又往哪个方向走。世人所传之名,终究不够真实具体。

    他持天道无情,但并未彻底地投身天道。一则天人难证,他所缺天地之功,也要机缘巧合,才能填补。二则他有最强之执,而天道无执。

    姜望已经证明了天人不是最强的路。

    姜望的路,也一定不能走出最强的陆霜河。

    他为求道而来,已闻道矣。

    闻道则走。

    “陆真人!”姜望叫停了他:“来都来了,何妨坐下来一论?我预感今天来的不止是你一一纵然你已不能在我身上有所得,未尝不能在别人身上感受更多。”

    陆霜河想了想,就近找了一个蒲团,坐了下来。

    朝闻道天宫的主体建筑目前只有两个,一个是藏法阁,一个是论道殿。

    藏法阁记录了姜望一路走来所有独属的秘法道术、剑术身法、修行法门,乃至于他在修行路上的种种思考,他毫无保留地对这个修行世界开放。

    说起来只是姜望一人的修行之路,然而详述于文字、记录于图形,却是堆积如山。

    从中几乎可以窥见姜望的一生,因为他一生至此的绝大部分时间,的确只有修行。

    藏法阁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的汗水,是过往时光的总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论道殿别无所有,只有姜望的法相坐镇其中,随时为人传道解惑,也随时迎接切磋。

    藏法阁是自学自修,每个人进入其间,都是单独的空间,不会被人打扰。

    论道殿是随来随去,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殿中,大家可以互相讨论,甚而拔剑问道。

    陆霜河刚刚坐下来,殿外的光影便一折。一个须发如乱草、堆了满脸的人,裹了一件看不清本身材质的衣衫,走进殿中来。

    他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隔着须发仿佛从林隙透出来,就用这双眼睛看着姜望,很直接地说道:“我来求剑。”

    天地剑匣守匣人,号为“剑痴”的万相剑主!

    除了向凤岐之外,天下没有任何一个真人,能够近他十步而不死。可以称得上是方寸之间搏杀第一的真人,十步之内的无敌。

    当然,神魂也好、杀力也好、方寸间搏杀也好、中域第一北域第一也好……这些所有的洞真层次的“第一”,都只在姜望打破洞真极限之前成立。

    如果一定要较真的话,在姜望登顶之后,也再次成立。

    姜望注视着这位剑痴天人法相虽然淡漠,也略有疑问。

    毕竟万相剑主出山,还真是比较稀奇的事情。

    这位剑痴长时间与世隔绝,几乎从不离开天地剑匣,怎会关注到朝闻道天宫的消息,还第一时间赶过来呢?

    极淡的疑问的情绪,被万相剑主所捕捉。

    他难得出山,捉情绪如捉剑,几乎把这当做一个正式的问题,认真地道:“司阁主开匣唤出了我,说以前被占了的便宜,要我占回来。”

    “什便宜不便宜,我知道您并不在意。您之所求,唯剑而已。”姜望眸静如水:“请坐,您将看到我的剑。”

    话音才落下,一个身披重甲、外覆罩袍,面甲也关着,遮得严丝合缝的人,就此走进殿中来。

    此人先抬头看了一眼姜望,高傲地点了点头,点评道:“像那回事。”

    倒像他是来此宫讲道!

    声音是一种强行捏出来的公鸭嗓,显然要将身份隐藏到底。

    就此走了两步,又看了看陆霜河与万相剑主,不轻不重地嘀咕了一句:“怎都是老家伙。”

    陆霜河面无表情。

    万相剑主则盘坐于蒲团,认真地看着前方地面,丝毫不为所动一—那写着“拾”,一笔一划,都是姜望留下的剑痕。

    姜望觉得莫名其妙,这是太虚幻境的朝闻道天宫,他是拥有太虚幻境最高权柄的太虚阁员,又是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什人能在他面前隐藏身份?

    除非是个超脱者!

    此人掩耳盗铃,还十分嚣张,真是叫人想不通。

    但天人法相情绪极淡,他也不说什,只道:“请坐。”

    来人道:“上座可也!”

    大步上前,走到了刻写为“第一”的蒲团前,坐了下来。

    “那个,我有个问题一一”此人大大咧咧地坐下,很是自然地张嘴,但旋即又想起什,转道:“初次见面,怎称呼?”

    姜望看了看他:“大家都为求道而来,称道友即可。”

    “你会不会留一手?”此人问。

    姜望面无表情:“我不自证,你当心知。”

    此人又道:“你传道天下无所求,做的可是亏本的买卖。会不会教到一半,又需要补点什?”

    这厮现在倒是谨慎。

    颇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入宫已纳束修。”姜望道:“你向我请教,也是在教我。”

    “正是如此!”此人一拍大腿:“一般人能够遇到这些问题吗?一般人我能问他吗?咱们是互不吃亏,谁也不占谁便宜。也别说谁教了谁!”

    姜望不置可否。

    此人又道:“我有一个朋友,乃盖世天骄,他是练重剑的。有这一个问题,你看看啊一一”

    “等人到齐了,再一起论道,如何?”姜望打断了他:“你的问题,可能是别人也在思考的问题。”

    姜望把自己放在论道者的位置,而不是传道者的位置,他不觉得自己所言,就是唯一的真理。或许其他人会有更好的答案,他也会欣然学习。

    重甲罩袍下的人,又嘀咕了几句,什“在精不在多”、“别什人都等”,见没人搭理也就安静了。

    又一卷黄云飘来。

    黄舍利头上簪花,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她有一种健康的、灿烂的美,大大咧咧地冲姜望摆手:“不用招待,我自己来。”

    左右巡视一圈,目光只在陆霜河脸上稍作停留,大步走到最前,就在第一排第三个蒲团上坐下了。

    坐下来也不干别的事,就目光灼灼的盯着姜望。

    甭管其他人是为什而来,她反正是单纯地欣赏天人法相,平时叫姜望换个法相什的,姜望可不理会—一对美色始终如一的追逐,又何尝不是一种求道的精神呢?

    黑衣黑刀的秦至臻,就在黄舍利之后走进天宫。

    他求至境,求完美,不放过任何努力的机会。

    而洞真之极致,正在眼前。能得到姜望毫无保留的指点,他怎都不会错过。

    一步一步,极稳定地走到前排位置,在第四个蒲团上坐下了。

    他的目标一直都很确定。

    利占了,他别无选择。

    “剧老阁设计的考核幻境好像不太行啊。”秦至臻坐下来后,黄舍利便低声抱怨了一句。

    大家同在太虚阁,总归是亲近一些,就有课上讲小话的冲动。

    秦至臻是个稳重的性子,先回头看了一圈,再次确认剧匮并不在场,又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我也觉得。剧真人有时候太过教条,这就导致一一”

    吱呀

    天宫大门再一次被推开。

    面无表情的剧匮和一本正经的钟玄胤,就走了进来。

    “我来确认一下是否有效。”剧匮一板一眼地说。

    “我来记录朝闻道天宫初开的情况。”钟玄胤照本宣科地道。

    若是魔猿法相在此,必要玩笑一番。

    天人法相只道:“两位道友请入座。”

    剧匮坐在了黄舍利后面,钟玄胤坐在了秦至臻后面,也就是第九、第十的位置。

    秦至臻颇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但定身不动,如山如礁。

    “黄阁员觉得,这考核幻境,哪不行?”剧匮认真地问。

    黄舍利可不会不自在,大大咧咧地道:“有些欠缺。”

    “比如?”剧匮问。

    “比如对面相的把控。”

    “面相?”

    黄舍利语重心长:“朝闻道天宫是这重要的地方,天宫开启也算我们太虚阁三九三零年的头等大事,你总得招点面相好的进来吧?”

    剧匮沉默了片刻,意识到自己有点对牛弹琴了,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什才算好的面相?”

    “好看。”黄舍利言简意赅。

    剧匮决定不再理会她的意见。

    但黄舍利却转过身来,很认真地强调她的理念:“美丽即力量,生得好看是造物的嘉许,这本身即是道的体现。

    剧老一—”

    她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直愣愣地看着殿门方向。

    “怎?”剧匮莫名其妙。

    “错怪你也!”黄舍利说着,竟然起身。

    剧匮循着她的视线回头一一但见得缁衣的一角,轻轻飘起,像一朵素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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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