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壮我宏声
两人宽的窄巷,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显得拥挤。
哪怕这人很单薄。
一双布鞋,一件单衣,戴着小帽,藏住长发。
单眼皮,纤叶眉,薄唇面冷。
这女人步子又轻又慢,随时都在观察环境,似在认真寻找着什么。而有一种凛然之寒意,藏而不发。
单薄的身体,削瘦却锋利,像一只极具攻击性的螳螂。
你知她会当车不退,一意而前。
这孤独的行走并未持续多久,因为窄巷尽头,转进来一人。
巷外的遥光,被人影遮挡,远处的夕阳,在高墙后陷落。
那人的身影垂下来,很有几分浓重,如雾似夜。
声音也就这样随着夜翳蔓延。
“独孤姑娘!您久居青羊镇,不见动静。今日忽入临淄,所为何来?可是太虚阁里那位大人有什么吩咐?”
单衣布鞋的女子抬起眼睛,清楚看到对面这人身上的官服,腰间的青牌。
都城巡检府,四品青牌捕头,外楼境的高手。
相较于对方高大的身形,她实在显得瘦小。但眸光只是一挑,便显出一种凛冽来:“什么时候我这样一个小角色入城,也要都城巡检府监察了?是巡检府太松闲,还是我太被针对?”
她微微扬头,好似移鞘亮锋:“我家老爷如今是什么样的人物,天下谁人不知?能有事情用得着我吗?退一步讲,此行若真有老爷的意思在,又岂是你能盘问?”
在青羊镇随侍烛岁多年,她早非昔日可比。
在姜望证道绝巅之后,她这个姜望唯一的“虔信徒”,小周天具象尽为姜望,真正烙印了赤心神印的人,更是随时可以展现恐怖的力量!
四品青牌捕头,普遍有外楼境的修为。
而她已不太放在心上。
曾几何时,一个游脉境的老东西,就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请见谅。”年轻的青牌捕头低头表示敬畏,敬畏独孤小嘴里的那位老爷,但并不就此让路:“那位大人德望太高,地位太重,影响力太大,一言天下动,若真有什么事情在临淄,我们须得早做准备……都城巡检府有境内监察之职,在下也只是例行公事。绝非针对阁下,更不敢针对那位大人。”
“你想知道我的来意?”独孤小问。
“如果可以的话,您最好说一声。”年轻的青牌捕头说道。
“不然?”
“不然我恐怕只能跟着您走。”
“我可有前科?”
“据我所知是没有。”
“这却是嫌犯的待遇。”
“您既不属于齐国,又拥有力量,难言安定。吾等警卫京都,职责所在,请您见谅。”
这番话有礼有节,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独孤小看着他。
年轻的青牌捕头有锋利的眉,闻声只是拱了拱手:“在下颜敬,今年十八岁,临海郡人士。若对在下执行公务过程中有任何不满,随时欢迎您去巡检府举证。”
十八岁的四品青牌,可以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
假以时日,未尝不是齐国政坛一尊耀眼人物。
临海郡……昔日天府城的城主吕宗骁,如今已经是临海郡的郡守。昔日天府城,则因为太虚幻境的全面铺开而愈发繁荣。
毕竟天府秘境是十二年一轮,太虚幻境却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进出。
三天之前,郑商鸣已经正式坐上都城巡检府的宝座——其中当然有郑商鸣表现出色的关系,也大概有其父郑世未能如愿把握斩雨军的弥补。
天子对郑世,还是非常信重。毕竟是在北衙都尉上坐得最久的一个人,也是天子用得最顺手的一个人,可谓“深得君心”。
至于上一任北衙都尉杨未同,则是去了南夏总督府,将全权负责故夏之地的治安。算是平调,地位上稍低一些,但有更多的自主权力,修为上也不受限制,这事情少不了他的恩师易星辰的运作。
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跟老爷有关,或者说,跟现在的博望侯有若隐若现的关联。
多年政务经验的锤炼,让独孤小养出了敏锐的政治嗅觉。老爷不耐烦这些琐事,她便很愿意在这些事情上操心。
这些年都待在青羊镇,着眼天下事,而清楚地看到,那个老爷的挚友、笑容和善的胖大人,是怎样一步步成长为这偌大帝国里的参天巨木,是怎样投下他厚重的阴影。
真正的大齐世袭国侯,权势滔天!
但这也意味着,他老人家的敌人,也必然是庞然大物。
所以独孤小非常谨慎,绝不让自己有成为累赘的可能——她作为追随老爷多年的贴身侍女,是有可能被牵扯到老爷身上,从而牵连到博望侯的。
“颜捕头!昔年老爷在齐,便担责天下,严惩不法。你腰悬青牌,秉持公心,我能有什么不满呢?”独孤小拱了拱手:“我这次来临淄,来余里坊,无关于我家老爷,而是奉烛岁老先生之命——我只能说这么多,都城巡检府若有疑问,可递信青羊镇正声殿。”
大齐夜游神……烛岁。
自武帝时期延续到当今的帝国巡夜者。如今虽然退隐,功勋也不能这样快抹去。
听到这个名字,颜敬自是没什么可说。
他拱一拱手,道了声“打扰”,便默默退去。
最后只剩独孤小在窄巷。
这里是临淄,这里是余里坊。
名士许放最潦倒时期,曾寄身的地方。
当然,所谓“寄身”,也就是一个窝棚,一团枯草,蓬头垢面。
青石宫外剖心坦肝的许放,已经葬在赶马山有些年头。
坟头草倒是不高,每年清明,总归有人去祭扫——
曾随老爷征战的许多将士,也葬在彼处。
现在的余里坊,已经看不到窝棚。
曾经随处可见、蜷地而眠的流浪汉,追着行人讨要吃食的乞儿,几乎是旧时代的陈迹。
自前些年德盛商行入驻这里,在前街建起商行总部,大量招工,余里坊已经不是临淄最穷的地方了。
贫穷有贫穷的理由,混乱有混乱的原因,在余里坊经营总部的成本,远高于其它地方。很多人都不理解,那么聪明的博望侯,为什么会做这样事倍功半的选择。
独孤小却明白,那是老爷的决定。
老爷嘴上不会说,但就像当初救她一样,并不吝啬他能做的事情,也并不在意什么回报。
老爷不是那种放粮施粥的人,他是愿意给人机会的人。
独孤小静了一阵,借来一缕黄昏的光,在指间绕成书信。
信上只写了两条内容——
“烛岁大人有些过往的疑问在心里牵挂,其中就有部分线索在余里坊,他命我来此,寻历史的答案。”
“都城巡检府一个叫颜敬的四品青牌,在余里坊拦住了我,似乎很关注我家老爷的事情。”
老爷对博望侯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她也毫无保留。
她深知博望侯的智慧远胜自己,所以她只说事实,不加分析。
而后她继续在这窄巷走。
烛岁的过往的疑问,自是武帝朝旧事。
更具体地说,涉及武帝时期,枯荣院的一位女尼,以及更久远的时间里,一本名为《鬼披麻》的书。
纵观齐武帝一生,诸多红颜知己里,有一个绝对不能抹去痕迹的存在,被尊为“天妃”,在武帝的后宫十分超然。此女神秘非常,并不见载于正史,倒是在部分野史里有些勾勒。
就连烛岁这个武帝亲信,也只是略知其人,并不深刻——只知道她美丽惊人,修为高绝。原是个参禅的尼姑,在枯荣院里很有影响力。
在齐武帝的统治时期,枯荣院是为这个国家出过大力的。
烛岁在打更人首领任上的时候,有足够的权柄和机会,却并不追究心中的疑问。
如今临到老了,岁暮人衰,竟又想起这些事情来。
大概谁都难免回想一生。
或如博望侯所言——人在衰弱的时候,难免脆弱。
至于烛岁心中的疑问到底是什么,烛岁没有明说,独孤小也只能猜测。她奉命来余里坊找的,只是“天妃”和《鬼披麻》的线索。
沧海桑田多少年,此地的建筑风格、聚居在这里的人,都大有不同。
想要找些过往的线索,实在不是易事。
烛岁却笃定这里存在。
听说淄河曾经流经此处,这里聚居的多是渔夫——那或许是更久之前的事情,可能要追溯到旸国时期。因为自齐国开国之时起,淄河就颁发了禁渔令。
“渔夫”这种职业,只在临海的诸郡大量存在。
若是往旸国时期的历史去追溯,独孤小似乎看到一条隐约的线——写下《鬼披麻》的吴斋雪,正是在道历一三二一年,参加太阳宫龙华经筵的时候失踪。
《鬼披麻》这本书也随之消失,成为历史上只有名字没有内容的一部著作。
烛岁大人说,做完这件事情,她就可以离开了。
也不知这些年学的这些本事,还能不能对老爷有所帮助呢?
独孤小抬眼看了看夕阳,便继续往前走。
老爷喜欢看夕阳,她也觉得夕阳很美丽。
……
……
一轮夕阳挂在天边。
那晕染的光边仿佛一扇门,被轻轻地推开。
青衫挂剑的姜望,从夕阳中走出来。
倒是把疾飞中的钟离炎吓了一跳,抄起南岳就砍。
姜望看到眼前的两人,也是愣了一愣:“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这里是虞渊战场,他自修罗天道而落,速度快得惊人。特意循着太虚勾玉之间的一点联系,来寻李一。
但李一旁边怎么会站着钟离炎?
这两人……八竿子也不挨着。
钟离炎势大力沉的一剑,被轻飘飘地推开了,原地耍了个剑花,背在身后。
又挑起眉头:“我们怎么不该在一起?你什么意思?我不配站他旁边吗?我是不是还不配站在斗昭旁边,不配站在你旁边?”
他是越问越来气。
什么玩意!
太虚阁开会,商量那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问他钟离大爷的意见。
忘了谁才是太虚阁正统?
忘了是谁帮他成道么?
真君了不起?
绝巅也不过是他钟离大爷必然见到的风景!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望有些难以招架,这家伙气焰惊人,无理都能占三分,这会找到个茬子,言辞比剑术可凌厉得多:“我只是好奇,好奇。因为两位都是天下豪杰,贵人事忙,通常是不太容易碰到一起的。”
钟离炎这才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声,有几分满意。
还是李一言简意赅:“路过。”
姜望也直截了当:“有事找你。”
他没有问李一为什么路过这里。无非又是道门的那些事情,李一自己是没什么闲心的。认识李一这么久,就没见过这家伙有什么“自己的事”。
李一只道:“何事?”
钟离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讲来听听。”
这事情倒也不用避着钟离炎。姜望开口道:“世间有人魔,聚于无回谷,我欲拔剑荡之。”
极平静的一句话,却似雷霆经天。
人魔存世,非止一时。
人魔为祸,不止一天。
为什么扑杀人魔都是一茬一茬,不曾根尽?
因为人魔之首,那位忘我人魔燕春回,是世之绝巅!
要击败他或许有不少人能做到,要杀他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而且他留在无回谷尚且有所约束。
一旦杀得他四处逃窜,则为祸之烈,不可计量。
一位有约束、有顾忌的绝巅,和一尊完全肆无忌惮的忘我人魔,根本是两码事。
钟离炎严肃地沉吟:“无回谷其实不算什么,陈国也完全可以忽略,最麻烦的是燕春回——如今他常居无回谷,常年痴呆不知世事,根本也不作恶。你真要杀他?”
姜望道:“我生平所见恶事,以人魔为最。庇护其他人魔,就是他最大的恶!不杀此人,人魔不绝。今以剑为锄,断根可也。
“你这是一朝登顶,便想要了却所有旧憾啊!”钟离炎很有些羡慕。
该死的,怎么不是他先证绝巅。
他也有不少未完成的遗憾呢!
比如流放斗昭,比如击败姜望,比如让老爹卸甲。
姜望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今日长剑利,壮我洪声!”
昔日在青云亭,他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
昔日在星月原战场,他只能看着燕春回带走揭面。
现在他却可以开口说,必杀燕春回!
钟离炎心里虽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也不耽误思考正事,斟酌着道:“无回谷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燕春回的实力深不可测,要想杀他,咱们得做足准备。”
咱们?
姜望愣了一下,便又听李一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不太好杀,很强。”
惜字如金的李一,难得说这么多字,可见燕春回声名在外,确实是凶悍。
姜望道:“所以我来找你,太虚阁有维护秩序的责任,受天下之名,当承天下之责,今有除魔之力,而放任人魔,于心何安?我们联手,再搬动太虚阁楼。另外我还请动了刑人宫的公孙宗师,他早就有意除害——”
“就该如此!”钟离炎猛地一击掌,极有干劲地道:“你安排得很好。我们四个联手。杀他不难。”
姜望:……
新晋真君的姜某人,本想拉着李一就这样离开。
但也不好就这么把钟离炎丢在这里。
毕竟先前仙龙法相证修罗天之时,他求自己求他帮了忙。这份人情不好这么快忘记。
想了想,姜真君颇为认真地道:“我知道斗昭在哪里。你上次不是说被他骗了,很是恼火么?”
又补充道:“我有详细地址。我还可以给你画路线图。”
钟离炎大手一挥:“我不在乎。现在是为民除害的时候,岂能拘泥私怨?——行大事当鼓雷霆,轻纵则失其利,不可过多犹豫,咱们这便走吧!”
他一马当先,转身往虞渊外飞去:“都随我来!”
想了想,又对姜望补充:“除害之后再给我地址。”
第四章 燕不南归
而是那种广阔无边的,自由。
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讲自己早就想讲的道理,而如今-一该是听者知进退分寸!这一路走来他都是个学生,是棋盘上随手可弃的子,铁钩上诱引鱼群的饵。
他拼了命的努力,也只是让棋手在弃子之时多加一份掂量,他拼了命的挣扎,也只是让自己更加惹眼可口,吸引更多的鱼。
有太多次,他不情愿,不甘心,但无能为力。
如今他已身在棋盘外,傲立绝巅之林。
天下一局棋,没人可以用他为子。
人世一片海,他也是垂钓者。
当你走到那个位置,你会怎么做?--曾经有很多人,用很多种方式,很多次地问过这个问题。
他没有正面回答过,甚至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只是往前走,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在刚刚出发的时候,他是不知道自己能走这么远的。
现在到了真正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他要把年少的理想都实现,也要如钟离炎所说一-了却旧事憾。
人魔之名,闻于吞心,见于恨心,深刻于万恶、削肉...如今他们都不存在,无回谷亦今当绝矣!姜望没有贸然通过天道深海降临无回谷,他担心天道的涟漪,引起燕春回警觉。
宁愿敛声敛息,待诸方合围,封锁上下四方,再行雷霆之举。
忘我人魔作为飞剑三绝巅的当代传人,在飞剑消亡的时代,犹能以飞剑之术成就绝巅,绝不可等闲视之。
须知就连洞真无敌的向凤歧,都没能走出最后那一步。
横扫八方的姜梦熊,也选择碎剑为拳。
虽说是各自道不同,但仅以燕春回本人的修行轨迹来说完全称得上是逆时代潮流而登顶。
当年在星月原战场,燕春回剑倾天海,面对整个战场,无差别地斩下那一剑,姜梦熊和于阙都在场,脾气那般不好的姜梦熊,也没说要即刻打死燕春回--由此大概也能见得燕春回的实力。
他不好杀,且对于这样一个健忘的人来说,威胁毫无意义。
所以姜望拉来李一,又搬出太虚阁楼,请动公孙不害,就是为了万无一失。
誓要一战而平无回谷,永绝人魔之祸。
只是意外多了个钟离炎一尊武道真人,在这种层次的战局里,能够发挥怎样的作用?“等会开打了,你们谁都不要管我。
"总算到达!被姜望拽着赶路的钟离炎,很是不爽地揉了揉脖颈,又扭扭胳膊抬抬腿,活动筋骨。
这具武夫之道躯,气血翻滚,爆竹般地响。
他已经完全地进入了战斗状态,斜眼看着姜望,姿态是高傲的,语气是罕见的认真:“是我一定要参与这一战,是我确信自己有资格参与这一战一-倘若我对燕春回的判断不准确,对自己的认知是错误的,我愿意承担我的错误。
无论什么代价,钟离炎都认。
"他真的...非常想要,成为最强的人。
从小到大,他绝不受气,不肯做输家。
他不愿意做千年老二,甚至他妈的老三老四老五。
总是被按在地上打完了,打得斗昭都累了,又翻身而起,说你他妈的算什么。
从小老爹揍他,他都要问老爹有没有吃饱。
谁说在泥泞里打滚,姿势丑陋,就不可企及“最强"之名?谁说前面的人越走越远,他就没可能再追上?他绝不对任何人服气!姜望能够在洞真境接太虞真君一剑,他钟离大爷又差到哪里去?就算正面接不了燕春回一剑,侧面行不行?就算侧面接一剑也为难,那捅燕春回一剑行不行?燕春回敢不敢完全不做防御,受他全力一剑?但凡因这一剑而侧目,他也便影响了战局。
今日三君战人魔,他不相信他连周旋其外的资格都没有。
换句话说,倘若他现在连这也做不到...那就拼命去做到。
再不拼命,就真的追不上了。
或者他其实一直都很认真,只是有些时候过于荒谬,过于不切实际,看起来像开玩笑。
但他是切切实实,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自己认定的那个位置走。
哈哈哈哈。
尽管去嘲笑。
看他记不记仇就完了。
但凡挤出个笑纹的,都要记在本子上一一必有后报!不过,在这时候说什么“不要管他”,这番话也算是白说。
李一是一定不会管他。
公孙不害在执法行刑的过程里,更不可能因为他钟离炎而分心。
至于姜望自己。
他在建立朝闻道天宫之后,把燕春回作为自己回归现世后的第一个试剑目标,恰恰是对燕春回有最大的警惕。
人魔肆虐列国,天下传凶。
枫林城五侠,志在除恶。
早在第一次听闻人魔恶名时候,他就想象过有朝一日,剑荡群魔。
单剑杀向西山群盗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场延续至今日的冲锋?从吞心人魔熊问,到断魂峡剑挑四大人魔,他对人魔从不留手。
扫荡无回谷的想法,也已经酝酿了很久,生根发芽。
只是碍于实力,不能成行。
他对燕春回的实力多有审视,在行动之前就已经补充了大量的知见。
他并不认为自己在面对燕春回的时候,有资格放松,更谈不上有余力去回护钟离炎。
“以钟离兄的实力,自然用不着谁来管你。
我今次特意来虞渊邀你同行,就是看中你无与伦比的杀力一一非钟离不足以荡群寇,非南岳何以镇人魔?“姜望脸上写着诚恳两个字,目光灼为灼:"众所周知,人魔有九。
燕春回只是其一。
这次既然连你南域第一剑都请动了,那就除恶务尽,一个也不要放过。
钟离兄,燕春回之外的八个人魔都交给你。
等会到了陈国,还请不要吝蔷锋芒!"钟离炎短须都翘起来了,但还是沉稳地一摆手,纠正道:“是南域第一天骄。”
说他是南域第一剑,姜望心里都发虚,陆霜河还没死呢。
这南域第一实在是说不出口,斗阁员那边可不是好糊弄的。
当下正色道:“人魔穷凶极恶,跑掉一个,都会流祸千里。
除了钟离兄,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你可以请那个谁嘛一-"钟离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姜望:“你们那个破阁里,是不是有个叫斗昭的?是这个名字吧?”
姜望把心一横:“斗昭何能及君也!”
“哎呀,低声些。
"钟离炎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短须,下巴也跟着抬了起来:“你姜真君都开了这个口,某家还能有什么话说?一刻钟,你们只需要坚持一刻钟。
待我解决这些麻烦,就来帮你们!”
陈地人魔有其九,几位真君三打一,钟离真人一对八。
正所谓,能者多劳!在西境诸国之中,陈国实在不起眼。
虽处强雍之侧,多年来无风无雨。
比起隔壁同样弱小但偶尔还能闹个政变的礁国,要安宁得太多。
这个国家就像它境内的无回谷一般,云遮雾掩,不见真相,从不显露什么野望,又暗藏危险,没谁打它的主意。
陈国不曾兵锋对外,雍骑不曾踏马其间。
今日之雍国欣欣向荣,国力与日俱增。
陈国仍如故往,颇有"一任风雨"的姿态。
据说在大燕皇朝极盛时期,有一位名叫"燕隋"的皇子,在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里全线溃败,带着所剩不多的亲信,逃至西境此处,自知无望南归,心灰意冷。
言日"过去种种,皆为陈迹","旧巢已坠,燕不南归",遂改“燕"姓为“陈"姓。
他的后人在这里建立国家,就有了“陈国"。
当然这些都是“据说”,只见载于一些野史里。
陈国皇室从未公开提及燕姓,大燕皇朝也从未承认这份血脉。
在陈国的正史里,开国皇帝陈宣乃是樵夫出身。
在燕国的正史里,曾经那位夺嫡失败的皇子燕隋,失踪于一场焰光冲天的大火。
沧海桑田光阴转,多少老叟换从前。
雄极一时的大燕皇朝都已覆灭了,倒是屏弱的陈国还存在着。
也还屏弱着。
燕春回庇护此国社稷,但好像并不在乎这个国家的未来。
就像他庇护手下的人魔,但也并不在意那些人魔的死活。
无回谷可不仅仅是外贼无回。
陈国境内有三座名山,名为“孟春”“仲春”、“季春"有一纤细的江流,恰好接连三山,名为“三春江"。
E三春江穿过浮光峡所形成的透迤的白练,便是陈国东面白国境线。
西峡为"陈",东峡为"礁"。
钟离炎扛重剑在肩上,欣赏南域第一天骄于水中的照影。
一身极简白衣的李一,抱剑闭目,独立于东峡之巅。
水波清幽,仙舟纯白,姜望青衫仗剑在舟头,似要悠游直F.从这一刻起,整个陈国的国境线,便是他的见闻线。
尽此一国,内外不通。
无一耳能听于外,无一眸能见于外。
若要灭国绝族,也只是一念!立在如此高处,拥有此等力量,难免视天下为草木。
姜望按住剑柄,有意地沉了几分肩。
当见闻的禁形成,耳目的律令出现,一身短打劲装的公孙不害,也就缘法而现。
这次荡平无回谷之战,执掌刑人宫的公孙不害当然是绝对的主力,兜底全局的存在。
他不仅自己来了,还来带刑人宫镇宫之宝,洞天宝具“荆棘筒"—-此时正背在他身后,用麻绳串缚着,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筐。
其间装载,非执法者不可窥见。
“筒"本是盛饭食或衣物的器皿,也有"以此装载"的意思在筒多以竹蔑、藤皮、苇皮编织,也兼用荆。
讲究些的还漆彩绘、衬绫罗,寻常的就是粗蔑编织。
刑人宫的“荆棘筒",顾名思义,乃是荆棘所编织。
其原身是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十七的"太玄法乐天”,中古时代的薛规炼此洞天,成就法家至宝,代代奉于刑宫。
法家弟子向来有"负棘、悬尺、藏绳”,游历天下、弘扬法治的传统。
凡三刑宫之门徒,在游学时所背负的专门用来惩恶的“棘”,便是从“荆棘筒"里折来。
每逢出山折一枝,斑斑血迹是行痕。
这些三刑宫弟子,在游学结束之后,都要投棘于筒。
【荆棘筒】会对法家弟子这一路所施之刑,进行审验,核查是否有“滥刑"的情况。
这放棘收棘的过程,是三刑宫弟子所必经的修行,也是“荆棘筒"本身的养炼。
一代代的法家弟子,用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坚守,为这法家至宝增添光色。
渐至于如今,已经拥有难以想象的威能。
洞天宝具若有令人信服的排名,在三十六小洞天炼成的宝具里,【荆棘筒】绝对不止十七。
就像今日之太虚阁楼,在太虚阁的秩序建立起来后,威能也与日俱增。
太虚阁楼维护太虚阁的权柄,太虚阁在维护太虚幻境秩序的同时,也用这种秩序,予太虚阁楼以滋养。
“公孙宗师!"姜望低头行礼。
公孙不害也是个果决的性子,只轻轻颔首,而后便当仁不让地一步往前。
这一步,像是抬起侧刀。
三春江分流,天见隙!立在见闻仙舟的姜望和东崖之巅面道的李一,几乎是同时跟上了。
三君同踏陈国的这一刻,这场根除人魔的战争就已经开启!荆棘当空舞,一雯天地如竹笼。
环这西陈之国,尽为荆棘之林。
棘刺并不鲜亮,可仅仅是目光落下,就会被触痛!怎么说也是一个政体完备的国家,带甲之士数万,民众数百万,也有文武百官,勋臣悍将。
在这种恐怖的力量覆盖下,却半点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连国势都无法体现,好似被恐怖巨兽,一口而吞。
法筒已然接掌这个国家的权柄,而在法筒之前,姜真君先一步约束了举国之见闻。
不能传讯。
无法通信。
高穹之上,不见日月,只有重重楼阁的虚影。
太虚阁楼镇陈国!不到一息的时间里,姜望和李一出现在国境线外,公孙不害紧接着出现,然后..封锁便已经完成。
上穷碧落下黄泉,几乎禁绝所有出路,不使有一隙逃脱可能。
轰隆隆隆!一座山峰倒倾般的巨剑,排开云海,横飞在陈国上空。
“南岳镇西陈,一剑横人间!”
气血嚣烈钟离炎,落在西陈国的皇宫,站在琉璃碧瓦之上,傲然于此国皇权之巅,狂肆放声:"大楚钟离炎,今为天下诛魔。
挡者必死,匿之同死!"西陈国三皇子的席上客,如今的第七人魔、有着妙曼身姿、不老容颜的"饮血之魔”,直接被狂暴的剑气碾碎成肉泥。
这些年所喝下的鲜血,在地砖上肆意横流,竟成血泊。
那位尊贵的西陈国皇子大人,抬起双手,颤抖地捂住了眼睛。
“啊!啊,啊——"惶恐尖声,亦夏然而止,被南岳剑一并镇压在人间。
钟离真人所说“匿之同死",自不虚言。
举凡天下,概莫能外。
整个西陈国,除了代表国家体制的皇帝,他不能随手杀掉,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叫南岳剑有半分犹豫。
百官蜷殿角,国主伏龙椅,万军莫敢言。
当然,在钟离大爷出手之前,大罗山的“天下李一",就已经出现在无回谷外。
那白衣如旗剑,锐利非凡。
但有人远眺此方,只能见得天地之间,仿佛好大雪,是晃瞎了眼睛般的白茫茫一片。
太虞真君剑未出鞘,而无回谷迷雾尽开!情何以甚有话说实在没想到新卷刚开,追读就九万二了压力贼大。
我这个年纪已经不怎么睡得着了。
大家真的可以养一阵再看。
因为很多东西都还没铺开呢,再加上情何以甚的写作速度,实在是需要一点时间。
承蒙厚爱,感念。
中午去吃个席,下午回来继续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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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鼎食
从来迷雾不散,从来晦云不知。
它的恐怖从来都在这个世界弥漫,而所有关于“伐罪"的故事,都在谷外邃止。
燕春回传授种种邪功恶法,或者改肢换体,或者削剥命痕,授予那些人魔肆意为恶的力量,残虐他们的精神,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
他纵容那些人魔做任何恶事,也不禁止任何人杀死他们--只是不准在无回谷。
人魔在陈国之外无恶不作,也人人喊打,是各路大侠惩恶扬善的首要目标。
经常是肆行一恶,而后被逐杀千里。
一代代人魔,替换得很快。
但只要逃到无回谷,就是安全的。
他们用各种残酷的代价,取悦这个健忘的老头子。
用各种血腥的付出,在忘我人魔这里做相应的交换。
忘我人魔不见得总是公平的,但他多少会有所给予,且的确能够轻易改变很多人的一生。
至少对除燕子之外的那些人魔来说,在某种意义上,近乎无所不能。
神临境就已经是“如神临世”,抵达现世极限的超凡力量,更是能够超越世人的绝大部分幻想。
立在这里的,是绝巅的风景,旧时代的回音!姜望完全相信,当他们杀进无回谷,必然会遇到璀璨无边的一剑,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任何一种锋芒的准备。
以今时之剑,对旧时之剑。
新时代打破历史记录的真君,对抗旧时代逆流而上的飞剑真君,这仿佛也是一种宿命。
而在道剑之术完全替代了飞剑之术的今天,作为现世道剑的最高成就者,李一也是埋葬飞剑余声的最佳人选。
但是在李一斩开迷雾后,铺开在他们面前的无回谷,却不同于过往的任何一种森怖想象。
没有刑架、尸体、血色陈迹。
只看到开阔山谷,豌蜓清溪,散发着清新木香的小屋。
一串铜制的风铃在檐前,风一吹就轻轻地响。
还有一亩菜园,蔬果长势正好。
屋后几簇野花,溪上一支钓竿,几朵闲云在天上,屋前的摇椅在暖光下,令人想眠。
好一幅世外桃源般的安宁画卷。
这里像是什么文士的隐居之所,像是厌倦了尘世纷争的某位智者颐养天年之地,如此的脱俗、自然、闲适,唯独不能够匹配"人魔"这个名字,不像是人魔的居所。
哪里是人魔谷?分明是清净乡。
李一的眉头挑了起来。
唯独是...不见人迹。
他的剑随时能够出鞘,随时能够先于所有人抵达。
可是燕春回不在这里。
甚至连那本该卧在木屋前的老黄狗,都不存在了-一狗盆里还有食,还冒着热气呢。
今日三君联手,来此戮魔,自然不可能什么都没弄清楚就动手。
至少燕春回在不在家,他们是有所确定的。
为了这次行动,姜望做了充分的准备。
他深知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请动公孙不害,联络李一,几乎是前脚议定,后脚就动手。
甚至不肯让钟离炎拖慢了速度,直接拎着远赴,瞬息万里,动如雷霆,一出手就封锁整个陈国。
且在与事几人外,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
那么燕春回现在为什么不在?公孙不害出现山谷中,随手折了一段荆,用荆抵开门,抬脚走进木屋里。
封锁天空的姜望,亦从高穹落下,眼神复杂地注视这处山谷。
方鹤翎..就是在这个地方,完成了异化,变成恨心人魔吗?他眺看四方,修而一叹:"这里不见半点血腥阴啊。”
原来人魔也享受平静的生活。
他想起青云山上的“煮杀”,想起用一口鼎、许多活人煮出来的平衡之血。
那些人魔,就是在这么祥和的地方习法得道吗?他看了看李一,李一立在溪边,非常平静。
流水潺潺,其人简洁的照影,似明月被洗净。
“燕春回刚走。”
公孙不害这时候从木屋里走出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不到半刻钟。”
几乎是踩着线走的!且还悠闲地带走了他的狗。
是不是有人提前传信告知了燕春回?-一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推论。
姜望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去怀疑任何人。
其实他跟公孙不害并不熟,天刑崖炼魔的那一天才是第一次见面。
他请公孙不害出手,是相信三刑宫。
也是因为太虚阁并没有太虚事务之外的权柄,前来陈国除恶,必须要让三刑宫的人出面,才算名正言顺,不会落人口实。
而法家三宫里,刑人宫最适合处理这件事。
他跟李一也算不上有多么深厚的交情,但李一是太虚阁员,且道心纯粹,实力足够,又是替代飞剑之术的道剑最高成就者....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联手诛魔的最佳人选。
至于钟离炎,钟离炎目前还没有在他旁边做手脚的本事。
他自己请的人,自己深思熟虑后做的选择,没有事不成就怀疑队友的道理。
“公孙宗师。
"姜望慢慢地问道:"有可能追踪到痕迹吗?”
公孙不害摇了摇头:“他有意斩痕,现在是不可能追踪到了。
而且即便我们现在追上,也大概没办法杀死他。
天地广阔,真君不死。
"洞真所见的"真不朽”,超凡路上的绝顶高处,等齐于现世的极限力量!此即为"真君"。
处在这等境界的强者,是极难被杀死的。
历来绝大多数身死道消的真君,要么是死战不退,要么是被团团围困、钉死无法脱身。
这也是他们一次性出动三尊真君,更直接动用太虚阁楼和荆棘筒封锁整个陈国的原因。
他们要杀死燕春回,而不仅仅是击败他,给他一个教训。
但现今燕春回既然已经逃出无回谷,再想被困住,几乎已经不可能。
天地广阔,万界自由,上哪里去堵他?现实似乎要教给姜望一个小小的道理--不要以为成真君,就心想事成,无所不能。
事败于何处呢?此刻竟不能知。
姜望长舒一口气。
世上没有你做好了准备就一定能成功的道理。
他面对此刻的结果。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人魔离巢,天下难安。
今日事不成,是我虑事不周,准备不充分,我当承责。
连累两位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姜望认真地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将坐镇天道深海,巡察诸界。
燕春回在哪里出现,我就去哪里拦他,必不叫他流祸。
"“事情倒是没有那么严重,人魔而已,杀就杀了,惊便惊了。
执法惩罪,没有不成则担责的道理。
"公孙不害道:"燕春回这些年待在无回谷,几乎寸步不出,不是他有多么体贴温良,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
只要他还想活下去,行事就必须要有分寸。
真闹到天下逐杀的地步,他是活不了的。
他将荆收归荆棘筒,认真地看着姜望:"只是姜真君接下来要小心了。
既然你已经显露了对他的杀意,那他必然要想办法解决你。”
“我早有觉悟。
"姜望道:"我杀人,人杀我,理所应当,甚至无关于善恶对错。
我等他来。”
公孙不害看了姜望一阵,终于移开视线,再次仔细地观察这片山谷,他也是第一次来无回谷,试图从这些居住的痕迹勾勒出一个更具体的燕春回--形象越具体,恐怖也越清晰。
真的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
“不知姜真君是否会后悔呢?“公孙不害颇有些感触地道:“平白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法家不就是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吗?"姜望道:“我虽然没有法家各位宗师的品德,更比不上各位宗师的学问。
但我做我觉得对的事情,不后悔。
"公孙不害回过头来,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笑:"看来姜真君只会后悔准备得还不够充分,叫他跑掉。”
姜望并不过多纠连于憾事,沉涵失败就是延长了失败的时间。
他转身往山谷外走:"燕春回当然是个大麻烦,就让这个麻烦针对我吧。
最好是只针对我--很多人面对人魔,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在与公孙不害对话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当即脚步一转,跨山越河,已经出现在陈国首都【宛丘】的高处。
这座很有些历史的古都,在真君的脚下,也只如一座小小荒丘。
陈国的皇宫自有富丽之处,此刻熬煎如釜,人似蚁窜。
钟离炎的剑气还在空中如旗帜招摇,这位南域第一武道真人的剑气,正是炙烤陈国皇宫的烈火。
感受到这家伙活泼的生命迹象,姜望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钟离炎都是他带到陈国来的,要是这家伙真出了什么事,他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
人魔从来都是在天下为恶,多肆虐于一些屏弱小国,遇到无法抵抗的敌人,就逃回无回谷。
而陈国就是他们平常生活享受的地方,在这里不用时时警觉,他们也在这里相对的约束自己.九大人魔目前只有三个在陈国,都被钟离炎揪出来杀死,十分地干净利落。
此刻他正于大殿之中,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张龙椅上,手里拿着帝冠在把玩。
叫陈国的皇帝站在他身前答话,而陈国的文武百官,都被强行压服在地上。
钟离大爷也着面前的皇帝:“本大爷且问你,剩下那些人魔,都在哪里?说!”
陈国的皇帝畏畏缩缩:“孤..我实在不知啊!""大殿之中还有各色的辱骂声,什么“恶贼辱国!”
、“楚蛮子!”
、“残虐之贼,辱我国君,你会遭天谴的!”
钟离炎全当耳边风,他倒也不随便杀人,甚至不阻止那些骂声,只是注视着陈国的皇帝,把压力全给这厮鸟:"我不喜欢这个回答。
重说。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
你的臣子骂我,我就压迫你。
“钟离真人。
"陈国皇帝流着泪道:"陈国只是一个小国,我也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您这一-”满殿的哭声、骂声、解释声,一要全部静止。
钟离炎随着众人的视线抬头,便看到了站在殿门口的妻望,当下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在龙椅上坐正了:"这么快就把燕春回宰了?”
姜望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些陈国的文武实在不太懂钟离炎,这厮从小被打骂到大,皮糙肉厚,远逾钢铁,这么骂岂能叫他动容?引经据典骂这么多没用的,还不如一句一-“你及不上斗昭一根毛"。
止住拟声刺激钟离炎的荒诞念头,姜望摇了摇头:“燕春回跑掉了。
"“啊一-噢!"钟离炎一下子又靠了回去,把帝冠丢在一边,拿南岳剑剔自己的指甲,悠然道:“我倒是已经宰了三个人魔。
剩下五个,也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为民除害这种事情呢,需要耐心,更需要智慧。”
“钟离兄的确是厉害!"姜望赞了一声,转身便走:"赶紧回楚国吧,燕春回已经野马脱缰,是出闸恶虎。
我担心他会躲在什么地方打埋伏,伺机报复。”
钟离炎本想说“我有何惧”,但想了想,还是从陈国皇帝的宝座上下来,紧跟了几步:“就怕他不来!你去哪里?咱们不妨同行,候一候他!”
那个号为"忘我人魔"的,记性很差,可能记不得去献谷要赎金,自己出门在外,还是稳妥一些为好。
眼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就要离开这里。
大殿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诸君且住!”
钟离炎异地回头看去,却是那个在他面前畏畏缩缩的陈国皇帝,这时却正了正衣冠,擦干净泪痕,昂直地走到殿中位置,站在他们面前。
“想起人魔的线索了?“钟离炎抬着眼睛问。
陈国皇帝却只对姜望拱手一拜:“姜阁老!”
对于藏匿人魔、为作恶人魔提供生活享受的陈国君臣,姜望没有什么好感。
但王朝兴替涉及时代根本,是国家体制的核心,他现在建立朝闻道天宫,尤其的需要保持超然地位,不方便插手。
故只是抬起眉来:“陈国主,何事?”
陈国皇帝直起身来,声音倒很洪亮,不见半点怯懦:“阁下可知陈国历史?可知陈国地缘?可知陈国文化?”
姜望摇了摇头:"姜某孤陋寡闻,确实不曾熟知,陈国主何以教我?”
“君乃天下英雄。
陈国鄙陋之国,弹丸之地,岂入君耳!”
陈国皇帝说着,神情渐而慷慨:"但它也是数百万陈国人生长于斯的地方,是历代陈国君臣为之奋斗的家园。
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皇帝,一生都要维护的乡土。
"‘是啊,人有其家,人有其国。
每个人都有自己珍视的东西,都有自己珍惜的人和事。
而人魔轻之贱之虐之!"姜望淡声道:“这正是本阁要杀绝人魔的原因。”
陈国皇帝不说人魔,只说陈国:“陈国北面为黎,南面为雍,西为宛、洛,东为礁国,黎、雍皆虎狼也,洛、礁亦毒蛇!陈国积弱多年,国民良善,堪能自足。
南北不能当,东西难自安。
"姜望看着他,待他的下文。
陈国皇帝深深一拜:“君负天下之望,乃举世共敬之豪杰。
今逐燕春回,而于陈国无一言。
无回谷既为空谷,陈国国境七成虚设。
不日陈国国灭,君当如何自处?”
好问题!如果是十七岁的姜望,他大概不知道怎样回答。
如果是二十岁封侯的姜望,他可能也要头疼于这道德的囚笼。
但现在的姜望即将三十,已经走到如今的位置了,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
他只是笑了笑:"很..别致的问题!”
"陈国的皇宫大殿不算雄阔,他在这殿门处回身,看了一眼远空跟来的李一:"太虞真君,你当如何自处?”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一闪而逝的剑光,远空无迹。
既然燕春回已经逃走,也不在陈国皇宫潜藏,此间便无余事。
李一拒绝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
“哈!"本已经走到殿门口的钟离炎,一步折回殿中来,倒转南岳剑,一剑顿地,裂隙蔓延:“如何自处?你怎不问我?!"陈国皇帝后退数步,都险些退回丹陛上。
“说话!老子饶恕你无礼!"钟离炎不满道:“为什么问他不问我?我长得难道比他凶恶?!”
陈国皇帝看着楚国的蛮子:“您能把我端下龙椅,您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他双手抓着玉栏,撑住了身体,仿佛借此获得了力气,绵里藏针地道:"只是,您在陈地不敬君,您在陈国坐龙椅。
大楚天子若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嘿!你他娘一-"钟离炎气得当场就卷袖子。
姜望一把将他拦住,将暴躁的武道真人往后按。
这位人族新普的真君,则是往前一步,看着胆气甚壮的陈国皇帝,微笑着问道:"钟离真人殿中喧哗,你不言语,钟离真人剑戮人魔,你不言语。
姜望来了,你却问我如何自处一一陈国主是觉得姜望更讲道理,还是觉得姜望更容易被道德囚笼困锁?"钟离炎在旁边听得不对劲。
怎么我就不容易被道德囚笼困锁,难道本大爷没有道德?但他按捺住了脾气往下听。
陈国皇帝咬着牙道:"姜真君公开星路、推动《太虚玄章》建立朝闻道天宫,无私于天下。
祸水强患,边荒诛魔,诸界削绝巅,公心存世!孤只是觉得,您这样关怀弱小、兼爱天下的人物,不会对我们这样积弱的国家弃之不理,不会弃陈国百姓于不顾!”
好家伙,走了一个忘我人魔燕春回,这是想把姜望捆绑下来给他撑腰呢!陈国的特产是算盘么?钟离炎吡了吡牙,但什么都没说。
他也很想看看姜望会怎么回答。
姜望看着面前的陈国皇帝,笑了:“你看错了我姜望,我是个有私的人!什么公心存世,什么兼爱天下,那是你的吹嘘,不是我的锁。”
他的笑容是灿烂的!“陈峥啊陈峥。
"他叫着这位陈国皇帝的名字,直面昔日之陈宣的嫡系血脉:“你是以为我要做什么道德圣人吗?你以为我K0做那些事情,是道德教的驱使,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姜望满心的愚善。
你何不去问一问,姜望这一路走来,杀了多少人,做过多少不回头的事?我是你几句言语能够动摇的吗?”
他往前一步,直接抽出了陈国皇帝的佩剑,一把递送在这位皇帝手里:“拿着!”
陈国皇帝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天子佩剑握住了。
姜望看着他的眼睛,淡声道:“你现在大可以在我面前自杀,然后昭告天下,说是姜望逼死的你。
满朝的陈国文武,都能为你佐证一一你死前睁大眼睛,且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握住陈国皇帝的手,帮他把他的剑,搭在了他的脖颈上:“来,这个姿势最好发力。
我们也不妨看看,这天下是否会有人,因为此事而讨伐我。
看看是口诛笔伐,还是用刀用剑。
看我有何惧哉!”
他松开了手,声音却抬高:"你这一剑下去,你的问题才能够存在,你这样的屏弱之徒、衣冠之兽,才算是真正地审视了我!”
当螂!陈国的皇帝心胆俱裂,手一松,佩剑坠地,发出清脆的响。
此殿曾有金玉声,此殿今有铿锵鸣。
姜望看着地上滚动的长剑,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陈峥,我高估了你的勇气。
我以为,敢与人魔同行,能够对别人残忍的人,对自己也能残忍一点。
但为什么你们这种人,总是这么地爱惜自己呢?你们这么地爱惜自己,又为何从来不珍惜他人的珍惜?”
“朕...孤….我当国也,系天下之任,岂能轻死?陈国皇帝双眼泛血,悲声道:“姜阁员若真觉得自己无责于陈国,那便自去吧。
往后生灵涂炭也好,国破家亡也罢,都是陈国人自己的命运。
陈国贫瘠,无青简可载。
陈国积弱,无刀兵讨伐,我这屏弱之主,也没有资格在您面前言语。
您自由自去,问心自安便罢了!”
我欲诛人魔,是因为人魔行的恶。
至于人魔离开后,陈国会怎么样,那是你们当初与人魔为伍时,就应该考虑清楚的问题。
由此导致的一切后果,都是你们自己作的孽。
是你陈国的皇室,是你陈峥,负了陈国的百姓。”
我不杀你,你因我而死吗?我不灭陈国,陈国因我而亡吗?好扭曲的道理!"姜望没什么感情地移动视线,看着满殿陈国文武:"若陈国社稷赖人魔而存,那它本就不该存在--我这么说,你们应该听得懂!"殿中尽是脂膏之徒,尽为鼎食之家。
姜望却一再地看到,那只煮了诸多青云亭弟子的巨鼎,其间炖烂了的人肉!情何以甚有话说本章6k,其中2K,为大盟"七里香live"加,(2/3)e14
第六章 以无情刑有情
法碑兀立高崖,像一柄斩开天穹的剑,也能依律而横,刑忆人间。
十三字的法家真言,万万年来,鸣于仪声。
而三刑宫常以法碑为“仪门”出则为世,入则为法宫。
公孙不害背着荆棘筒,踏行在山阶,两手空空地回来。
就在这法家仪门之侧,遇到了正要出门的吴病已-一陨仙林那边的动静愈来愈大,姜望诸相成"我”、万界归"真的那一步,更胜于以力证道,直接动摇了诸天。
他也以二十岁的衍道年龄,再次创造修行历史,打破冥冥之中的阻隔。
旧有的认知一再被打破。
那位被称之为“无名者"的超脱存在,已然不能遁身。
事实上,在进入人们视野,与凰唯真相斗,被以“无名者'代指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再“无名"!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无名者"即是他的名姓,人们已经可以谈论、并且越来越多地谈论袍。
每一次谈论,都是一次勾勒。
这个过程就像剥鳞去羽,而也必将轮廓清晰。
这段时间【无名者】与凰唯真的大战,只是在不断地拉长时空,延缓清晰的过程。
当然,超脱之快慢,瞬息或万年,都是一弹指。
凰唯真自然是希望在神霄开启前结束战斗,【无名者】则是要拖延到变化发生。
这段时间陨仙林的危险程度远胜于以往,就连楚国的驻军都紧闭营寨,取消了巡行-一不时会出现的时空乱流,顷刻叫青壮为朽骨,令名将复婴童。
陨仙林里天翻地覆,好多陈迹都消失。
两位超脱者并非是在陨仙林交战,而是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因果线里,不断地追逐逃遁。
但陨仙林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交手的地方,超脱者对撞的余波,随着交锋的延续,不断地扩张,不断地体现威能。
超脱者的战斗无法观测。
即便是绝巅强者,也只能从陨仙林的变化,体察那场大战的波纹。
执掌矩地宫的吴病已,这段时间就频繁前往陨仙林,清理时空乱流,规序现世秩序,承担“矩地"之责。
避免超脱者斗争的余波,影响陨仙林环境,进而动摇这个世界。
陨仙林虽然不是什么天规地矩的地方,从来凶名不衰,但也不好剧变太快。
“燕春回呢?”
吴病已很直接地问。
公孙不害翻转一双手掌,显示它的空荡:没有带回来。”
‘燕春回再强,也未见得能胜你。
李一执掌最初和最终,姜望诸相成我、万界归真,再加上太虚阁楼、荆棘筒,若是行动得当,困杀燕春回应该不成问题。
"吴病已若有所思:“是谁走漏了消息?”
这是相当严厉的指控!也是无回谷中,姜望一句都没有提的原因。
话一出口,就是裂隙。
三位真君之间的关系,虽然算不得什么亲密无间。
但都是姜望所选择的围剿燕春回的队友,至少在扫荡无回谷这件事情上,是可以一致对恶的。
真要彼此生疑,只会令恶者快而善者悲。
在没有确定性证据的时候,姜望只会揽责于自己。
当然,吴病已这也是在私下里讲。
公孙不害沉默一阵,然后道:“若一定存在某个走漏了消息的人。
这个人不会是姜望,他对人魔从不手软,从上到下几乎杀了个遍,没有最后掉头的道理。
况且这次行动也是他牵头,燕春回一旦逃脱,就是他最大的麻烦-一他没有任何理由放跑燕春回。
"这位刑人宫的执掌者又道:“也不会是李一,李一的出身、立场、性情,都没有支撑他这么做的理由。
"“钟离炎更不可能。
他做不到。
"说到这里,公孙不害抬起头来,表情十分的怪异:"好像只剩下我了。
"他微仰在天光里:“难道我是忘我人魔的内应?”
威!仪石适时的撞响。
仿佛律法威严的审判。
风也动,声也动,唯独吴病已不动。
他定在那里,声音也定着:"走漏消息并不一定出于主观的恶意,无意间泄露的情报也不需要理由。
所以其他人也并不能排除。
甚至这消息不一定要具体的某个人走漏。
也许是燕春回被杀意触醒,或者被灵觉惊动,也许是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秘法神通一一燕春回在当今这个时代,以忘我飞剑成道,不是常理可测。
"“是啊,不是常理可测。
人魔之恶,流祸多年。
他如果是个好杀的,不会留到今日。
"公孙不害然片刻,而后道:“但姜望新证、出其不意的今天,都未能将他杀死。
来日难再有期。
"两位法家大宗师,一个高冠博带,一个劲装武服;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眉眼豪烈;一个静如山石,一个炽如篝火。
实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如此对立在法碑的两边,也在仪门内外。
一个正要走出去,一个正要回来。
吴病已惯来都是严肃的,在此刻也没有波动,只是道:“就算是一个警告吧。
虽然没能杀了燕春回,也让他知道,这些年人魔的账都记在他那里,迟早会有清算的那一天。
叫他不要再那么肆无忌惮。”
公孙不害并不能够被安慰,吴病已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警告的威在于刑杀可以实现。
"公孙不害道:“今日杀他不成,恐怕助长其焰。
"杀了燕春回则万事皆休,既然杀不了燕春回,所谓的警告,自然毫无意义。
任是谁来开口,哪能吓得住燕春回半分?“你说得对。
"吴病已抬步欲走,但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忽地问道:“你和顾师义还有联系么?”
谁能想得到呢?法家大宗师、刑人宫的执掌者,和天下第一豪侠顾师义,曾经是朋友!那时候公孙不害还叫"孙孟",亦是天下闻名的豪侠,与顾师义一见如故,相交百年。
后来他回到三刑宫,改回本名,世间再不闻"豪意"孙孟。
而顾师义独行人间,渐渐成长为天下所有游侠的精神领袖。
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但吴病已自然是少数之一。
今天他突然提起来,叫公孙不害也沉默当场。
曾经的“豪意"孙孟,站定在那里,仿佛沉默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最后只道:"荆棘筒在我的背后。
"刑人宫万古以来的责任,他都背着呢。
负棘悬尺,岂敢忘"法"?顾师义是天下最自我、最随心所欲的人,而法家是最规矩、最严格、最威严的学问。
所谓"侠以武犯禁","侠"与“禁”,本就难相容。
顾师义轻天下,法却不容挑畔。
豪侠快意恩仇,行事但凭好恶,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不快打破头。
法家却要将一切都关到笼中。
代表“法"的公孙不害,和代表“侠"的顾师义,有某种基于“正义"的共存的时刻,但又天生不两立。
或许这就是他们曾为挚友,后来又分道扬的原因。
还有联系吗?当然不会再联系了。
在风吹稻香的一百七十七年前,两个人不打不相识,第一次对饮,大笑酪酊。
在山风萧索的九年前,两个人喝了最后一次酒,都未尽兴。
此后再未相见。
人间正道是沧桑!公孙不害的回答,无疑是让吴病已满意的。
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往仪门外走。
公孙不害与他错身,也走进了仪门之中。
矩地宫的执掌者和刑人宫的执掌者交换了一个位置,就算是结束了这次聊天。
而后各有各的事务,各有各的责任。
但公孙不害却停下脚步,却又开口:"你怀疑顾师义?“他没有回头,吴病已也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背对着说话。
吴病已说话如凿石,一字一字的锤砸:“一个极度固执、极度自我的人,如果笃信自己是正确的,那么为了这份'正确',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有匪夷所思的、你觉得不可想象不可理喻的,在那种正确之前都不值一提。
我想顾师义就是这么一个人。”
公孙不害回过身来,在法家仪门内,望着仪门外:"当初我的老师战死天外,是你写信召我回来。
三座刑宫平等分立,无有高低。
但我一直都很尊敬你。”
他一开始对吴病已是称"您"的。
但那个"心"字,被吴病已削掉了。
因为刑人宫的执掌者,在涉“法"的一切事务里,不可以掺杂个人的心情。
“你九岁通经典,十三岁能注《法经》。
十六岁游学天下,九易荆棘,办案一千三百四十六起,无一件不公。
为了探讨侠与法的边际,又化身孙孟,闯下'豪意'之名,成为唯一一个不曾触犯任何法律的天下豪侠。
同代之中,无人及你。
前数百年,后数百年,也很难说有哪个法家门徒能跟你比。
你能执掌刑人宫,是法理必然。
"吴病已也回过身,与公孙不害面对面:"这不是我或者韩先生说了算,这中间也并不掺杂什么情谊。
我写的是公信,不是私信。
"刑是无情之事,人是有情之人。
刑人,就是以无情刑有情。
公孙不害当然不用谁来教他。
但此刻他看着吴病已,还是不自抑的生出几分恼意。
我敬你,如师如父。
而你如铁如石。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能习惯。
他开口道:"你盯着顾师义,是因为他是天下豪侠的精神领袖,一呼百应,足能撼动天下。
还是因为他真的做过什么恶,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做了什么恶,所以我也不认可他做了恶。
他当然触犯过不同地方的一些法律,但也都不是什么令人发指的恶行,只是生性自由,不受规束罢了。
"吴病已很直接地道:"我盯着他,是因为他并不在乎法。
他有乱法的意愿,和乱法的能力。
"“那你也应该这样盯着姜望。
"公孙不害说道:“炼魔,修朝闻道天宫,他根本蔑视秩序,对规矩并不敬畏。
无论是世人的看法又或刑刀法剑,都不能框住他,他也极度自我,也一再挑战固有的秩序。
"“你说错了,你与姜望同行一路,但你并没有真正认识他吴病已毫无波澜地道:"真我姜望和豪侠顾师义,看似相类,都自我肆意,实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顾师义目无法纪,自行其路。
而姜望恰恰是个很懂法,很敬法的人。
你的《证法天衡》,他倒背如流,薛规的《万世法》,他一开始连名字都不知晓,后来已经可以同卓清如辩论书里的观点一一他比你想象的更有认知。”
“有人给他魔功的消息,是希望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修炼魔功,但他炼而不修。
他虽炼魔,而置自己于法宫,自戴锁,自驾刑刀。
他修建朝闻道天宫,是一步一步推动,沟通诸方而后能成行。
你认真审视他会发现,他很多看似狂肆的举动,都是在现有的秩序框架里前行。
哪怕是震动天下的天京城那一战。
"执掌矩地宫的大宗师,就这样立在高崖,给出了自己关于姜望的最后定义:“他其实很愿意尊重规则,也愿意在规则之下行事,只要规则是公平的。
我想他已经懂得了‘秩序'的真义,明白它是一切安宁的基础。
"“或许你很了解姜望吧!“公孙不害摇了摇头:“但你并不了解顾师义。
"“我了不了解他们不重要。”
吴病已毫无波澜地道:“我只看事实。
"公孙不害看着这样的他,终于说道:"你现在怀疑顾师义,但归根结底是怀疑我。”
矩地宫执掌者与刑人宫执掌者生疑!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会动摇法宫,震惊天下。
“你知道我不是针对你。
"即便是这么严重的事态,吴病也面无表情,他丝毫不做掩饰:"本该十拿九稳的行动,却败于一隙之间。
燕春回逃走的确有许多的可能,但那些可能性都很小--我平等地怀疑你们每一个人。
"公孙不害道:“合该怀疑!但不是无端猜疑!”
吴病已身如铸铁,就连冠带都不许风来摇动:"在证据出现之前,怀疑只是怀疑。
既然你说合该,又何来'无端"?”
“你的怀疑有两点。
"公孙不害抬起手来,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怀疑我和顾师义还有联系,是我泄露消息给顾师义。
这件事我无法自证,因为以我和顾师义的实力,可以绕过任何已知的监察方式联系。”
吴病已淡声道:"你也不必自证,世上没有让人自证清白的道理。
"公孙不害并不理会,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怀疑是顾师义提前报信,以至于燕春回逃走。
老实说,你的怀疑非常牵强,没有任何依据,有先射箭再画靶的嫌疑一一这跟顾师义有什么关系?”
“首先,这是我的怀疑之一,不是我的全部怀疑。
罗列所有的怀疑,再逐一排除,这也是正常的办案手段。
你过于激动了,是觉得我不该怀疑你,还是不希望我怀疑顾师义?你应该知道,你的'觉得'和'希望’,对我没有任何影响。
这同样不是针对你,你是否执掌刑人宫,是否认识我吴病已,都是如此。”
吴病已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也没必要对公孙不害有什么掩饰,他相信'法'是可以公开的道理,他的怀疑也完全可以晾晒于阳光之下。
世上没有阴私之真理!“其次,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顾师义,我知道你也是,你对顾师义的追查力度,甚至是超过我的,你对他难道没有怀疑?他有很多解释不清楚的时候,我相信你比我还要清楚。”
他顿了顿,似是给公孙不害一点缓冲的时间,最后道:“我有我怀疑的理由,但鉴于你在顾师义这个名字之前所表现的不理智,我无法跟你分享。
现在我只能说一一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存在,姜望,你,顾师义,燕春回,这中间可以存在一情报线。
但在用证据确认这个可能性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对外说。”
"山风静了。
仪石也然。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公孙不害开了口:"你觉得顾师义是平等国的人?”
吴病已道:“我没有这样说,我甚至都没有提到平等国,但为什么."他看着公孙不害:“你会这样想呢?“14
第七章 人非草木
因为法不晦隐,法不彰于暗室。
法如大日,昭明天下,外弘其威!吴病已的声音,仿佛成为天刑崖的石刻,如此不容更易地书写:"公孙不害,因为你和我,我们有相同的怀疑。
所以你才会在这里,跟我说平等国。”
“是,我有过。
"公孙不害直接承认了。
“顾师义一生行事,光明磊落。
唯一能够对他产生猜疑的地方,就在于他是否有暗中的身份。
一般的组织无法匹配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叫你重视。”
刑人宫的执掌者十指皆张,不曾曲折,那是一种坦诚交流的姿态:“一真道不会存在道门以外的人,那你的猜疑就只能局限在平等国--我对他的猜疑,亦在于此。”
吴病已静等他说完。
“但顾师义不可能是平等国的人。”
公孙不害说道:“他这个人,天性自由,快意恩仇,最讨厌束缚,不可能加入什么组织,尤其是这种架构严密的组织。”
吴病已淡声道:“你们曾经情同手足,最终分道扬,说明至少在某个方面,你无法理解他。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一一你并不真正了解他?”
公孙不害眸光微垂:“平等国这个组织,已经延续了这么多年。
以平等国过往的行事风格,顾师义不会认同他们。
吴病已摇了摇头:“你我都知道,平等国其实没有固定的行事风格。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风格。
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走,但具体到每个人的路,都不尽相同。
顾师义可以不认同其他人,但这不是他拒绝平等国的理由。”
‘就算过往的一切都是伪装,实力也做不了假。
"公孙不害认真地道:"顾师义为郑国百姓出头,前往草原挑战呼延敬玄,在众目之下成就真君。
而无论圣公、昭王、神侠,出现的时间都远远早于这个时间,也都很早就展现过衍道层次的实力。
"“看来你对他的猜疑,是平等国的某一位首脑人物。
更具体地说一一你怀疑他是神侠。
"吴病已始终在自己的秩序里,与其说他是在听公孙不害解释,倒不如说他是在寻找新的佐证:“顾师义为什么不能是十二个护道人之一呢?今日之钱塘君,也是昔日之李卯。”
公孙不害道:“顾师义不会把自己置于任何人之下。
他豪迈自我,无法忍受约束,更不容许所谓的'上级存在。
如果连这一点也让步,会动摇他的根本意志。
他也就走不到今天。”
“自我真的是他的最高追求吗?”
吴病已问。
公孙不害一时哑然。
他坐在天刑崖上,执掌刑人宫,见过了太多人。
所以他完全能够明白,吴病已这个问题的关键。
在最高追求之前,一切都可以让步。
包括过往的人生准则,洒落一地的理想和自尊。
古往今来最坚定的心,不是恶贯满盈的心,而是求道者的心“顾师义昔为郑国皇子,不满宗室骄奢,提剑削之而填水利,大修水渠。
有宗室长辈对他说,天生显贵,岂无礼彰,尔披华服、系美玉,贵极天下,帝裔略同。
他便解下华服、摘掉美玉,从此不受皇家供养。
"公孙不害慢慢说道:“顾师义的亲叔叔,正敕的亲王,在封地为恶,被一状告到郑都,无人敢管。
就连当时的郑国皇帝,也不忍心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只是斥责几句了事。
他却提剑登门,历数罪状,杀其皇叔于正庭,蘸血为书,说义之所在,虽皇命而不受’,又说'皇父当以律拿我,愚子小杖能受,大杖则走',就此去国。”
“他仗剑行于天下,遇魔则斩,不平而鸣,屡经生死,遍身尽创,有五次都被认定已经死了,又从生死边缘爬回来。
他得罪了不少人,却也得到更多人的尊敬。
他的名声传遍万里,,真正被他拯救的人不计其数。
"“后来郑国皇帝病危,召他回去即位。
他回去陪侍了一段时间,而后辞龙袍而不受,跪在病床前,说这次回国,只是儿子想念父亲。
顾师义天性散漫,不敢误国。
再次去国而走。
"“纵观顾师义一生至此的轨迹,虽然任性不受律,但实在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事事以义字当先!”
公孙不害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言辞恳切:"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认同人魔,救下人魔?”
吴病已静静地听完这些,古井不波:“你比我更清楚,过往不能代表现在。
"公孙不害道:"但至少在他没有真正做错什么之前,过往的道路,是他品性的彰显!”
吴病已看着他:“我们现在说了这么多,好像都是在各自找理由说服自己,而并不是要证明什么。
所以我也不必再阐述我的猜疑,你也不用再讲你的理由-一法家终究是要拿证据说话。”
公孙不害道:"至少我找不到顾师义属于平等国的理由。”
"他用一种近乎执的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顾师义不会那么做,即便他真是你所想象的那个人。
他也不可能同人魔合作,他有他的坚守和底线。
真要说平等国三大首领,反倒是圣公和昭王,要更不在乎手段一点。”
“公孙不害,你对顾师义有太多认知,太多定义了。
当你有了如此强烈的"觉得’,你就偏离了‘法'的本质。
"吴病已道:“你相信他也好,又相信又怀疑也罢。
顾师义那边,你就不要再盯着了。
我会多加一分关注,韩先生也可以费一点心。”
公孙不害张了张嘴,作为《证法天衡》的作者,他有千百个道理可以拿出来与吴病已辩驳,但最后都吞咽。
他沉默半响,有些挫败地道:“你说得对。
在顾师义这里,我很难维持法的客观。
"“人非草木,敦能无情?”
吴病已转身往山下走,没有再说别的话。
今日之言已言尽。
往后就只看证据了。
那高冠博带的冷硬身影,像石阶一路铺陈到山脚。
公孙不害静静看着这个背影远去,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是啊,人必有情。
但这位名为“吴病已"的法家宗师,却几乎是近法而无情的存在。
天刑崖上的风,静静吹动。
公孙不害醒回神来,正要折回法宫,抬眼看到一人,便问:“清如,你怎么在这里?”
矩地宫的真传弟子卓清如,慢慢走了出来,十分的端谨有礼:"今日是我值守法碑呢,公孙宗师。
"公孙不害点点头,就此归山。
卓清如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站了一阵,像人们所认知的法家弟子那样,严肃、板正、认真、规矩。
而虚空之中,一本洁白的书卷,正缓缓打开。
无形的笔纸上勾勒,天马行空-一两位大宗师在路上碰到了,也像普通人一样聊闲篇呢,十分亲近的样子。
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也在说昨夜的薄雪?许师兄当初说,对公孙宫主而言,老师是亦师亦父的存在,看来并没有说错,好得不一般不知我下次看到公孙宫主,能不能叫一声师兄呢?..“姜师兄!!!”
凌霄秘境里,沸声盈天。
往日的清净之地,如今像一锅煮开的沸水。
随着叶凌霄越来越多的展现力量,云国还是一贯中立,但姿态不是那么内敛,凌霄阁也壮大了许多一-叶青雨所尝试的商业扩张,亦是其中一节。
一群凌霄阁的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广场中心,像是围着什么稀世奇珍,叫此处水泄不通。
“姜师兄,你还记得我吗?上次我们打过招呼,你还冲我笑了!"“姜阁老!这是我自创的剑术,请您指正!来来来,大家让一下,不要挤,让个位置出来,我来为姜阁老演示一-”“演你妈的头,滚一边去,你的三脚猫剑术,别占地方!姜师兄--看我!”
“哎,别打别打,你们出去打!”
“啊!啊-一姜师兄,你平时最崇拜我了,啊不,我平时最看好你了,我说的什么东西,姜师兄我好激动,姜真君!这是我的剑,请您摸它一下,就摸一下!授我灵光!”
还有童声。
比姜安安都要小一辈的凌霄阁新入门弟子,五六岁的模样,扎个羊角辫,蹦蹦跳跳地在那里喊:“姜阿叔!姜阿叔!抱一抱!”
姜安安一把将她抱起来,笑眯眯道:"师姑来抱你。
小丫头,有没有好好站桩啊?今天的书帖临了没有?师姑那里有好些崭新的--,特意给你们买的,这就送给你,好不好呀?”
小丫头挣扎着跳下她的怀抱,扭头就跑。
姜望当然不是第一次来到凌霄秘境,事实上在他证道绝巅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纵跃天道深海,巡游四方,亲朋好友都见了个遍,就连远在天外的观衍前辈、小烦婆婆那里,他也追去打了个照面。
小烦婆婆吃惊又为他高兴的样子,实在是有趣,人生成就感,莫过于此。
在亲友都见过之后,才是召开太虚会议,筹建朝闻道天宫。
但认真地算起来,他的确是在证道真君、称名绝巅之后,第一次这么正式地走进凌霄阁的大门。
递了拜帖,虽然拜帖上只有“姜望"两个字。
定了时间,虽然时间就是递贴的半个时辰之后。
而后大摇大摆,从抱雪峰一路走上来-一抱雪峰常年积雪,盖因高处抱寒。
时值初冬,连云也挂霜。
昔日寂寂无名的白发少年,今天已是天下传颂的人物。
昔日整个云国,只有叶青雨认得他。
今日整个天下,不知“姜望"之名者,已是少之又少。
当年他是怎样一步步孤身下山而去,今天就是怎样一步步登山而来。
昔日都在问他是何人,今日闻其名者莫不争睹。
唯一不变的是,在云城的最高处,还是凌霄阁少阁主叶青雨,亲自撕开天穹相迎。
当年她是如何清雅,今日亦是如何恬淡。
时间好像并不能改变所有。
只是让丝丝缕缕的点滴,交织成无缝的天衣。
才让两个人偶然的相视一笑,那般自然会心。
月白色的长裙,衬得她如此纤柔合度。
柔顺的长发一直垂到腰身,好似一匹黑亮的绸缎。
因为白歌笑所指点的“浊世炼仙"之法,也因为叶凌霄的有意放权,这几年她已越来越多的负责凌霄阁事务,多少是有些威权在手的。
倒是不很严肃,只是安静地站在云台,临风飘飘,带笑地看着这边。
“你今天穿的裙子,好像是那天穿的那一件。
"姜望一边应付着热情的凌霄阁弟子,一边悄悄同叶青雨传音。
“哪天?“叶青雨眨了眨眼睛,眸光清澈如林间溪,好像根本不记得。
天知道她找这件衣裳找了多久,最后是特意找人新制的旧衣。
就是为了若干年后再次撕开天穹相见的今天。
这只是无数若不经意的小心思的一种。
只是...她以为他不会记得呢。
当初姜望送安安来凌霄阁,走过漫长的登山石阶而相见,她穿的就是这一身。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次她匆匆出门相迎,忘了戴面纱,才第一次叫姜望见得真容。
但跟所有第一次看到她真容的男人都不同。
彼时那个少年的眼晴里,只有他的妹妹,只有无尽痛苦和煎熬下的,一种强抑的平静。
独行万里,少年仗剑。
那才是她真正印象深刻的开始。
“就是....我第一次来云城那天。
"姜望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风度翩翩地回应着凌霄阁里的这些年轻人。
私下与叶青雨的传音,却是极温柔的,还带着几分。
“那时候我想一-”那时候他想。
天地虽大,无处为家。
那时候他想。
怎么才能不叫妹妹吃苦呢?那时候他想。
这就是我的一句之师,这是一个这么干净的、会做正确的事情的人。
这世上仍然有人是可以相信的。
不止是安安,不止是虎哥。
“你想什么?"叶青雨若无其事地凭栏而立,遥在那处云台,俏生生的好似幽谷玉兰,却传音问。
“来,不要急,都有份。
你们是安安的同门,是青雨的同门,那也算是我的同门。
"姜望弯起食指,在那些迎来的长剑上一一叩响,发出咚咚咚咚的妙音。
在这些少年少女们奇思妙想的“祈福仪式"里,他同时传音说道:"那时候我想,这个内心和容颜一样美丽的仙子般的姑.....我一定要报答她的。
"在喧哗满耳的环境里私语,有一种极特别的感受-一在无尽的喧声里,我们有独属于我们的,无穷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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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蓬荜生辉
一开始是担心庄高羡发现自己还有个妹妹,这个妹妹藏在凌霄阁。
再后来是担心某个不讲武德、常常以大欺小、喜欢穿白衣扮嫩的老男人,担心聊着天突然从哪里飞来一脚。
跟叶青雨见个面,总像是间谍之间的接头。
在这清净之地、安宁之乡,还总是提心吊胆,实在刺激一-啊不对,是为难!做哥哥的要见一见自己的妹妹,还得先请示!这跟谁说理去?云国霸权,令人愤慨。
好在从此以后,这"心"和"胆"都可以稳稳地放回原位,再也不提起了。
今日拜山者--真君姜望!这已是走到霸国,都可以见君不拜的尊贵。
小小云国,当然也能够大摇大摆。
小小凌霄阁主,自然也..“咳咳咳!"连声的咳嗽,叫停了广场上的喧声,也截断了传音中的私语。
白衣飘飘、俊朗不凡的叶阁主,背负双手,如王者巡国,缓步而来。
剑眉分明挑起寒意,星眸又流转着冷光。
但嘴角是带着笑的。
礼貌而生冷的笑。
拼凑的笑。
笑得人发慌。
“啊哈哈,你们都围在这里是干什么啊?竟这般热闹!往年我大寿,都不曾有这么拥堵。
一觉醒来,恍惚来到自己的丧礼一一怎么着,平时不见殷勤呢,这时候来尽孝?”
叶阁主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咧嘴而笑,牙花子都像是藏着剑芒!广场上的凌霄阁弟子们,顾左的顾左,盼右的盼右,不敢就这样离开,也不敢继续聚拢。
一群人的尴尬,倒是冲淡了尴尬。
姜望习惯性地就要溜走,劲儿都提在脚上了,但忽然想起来,自己竟然是真君。
于是便站定了,悠然地转过视线,自信地看向来人。
好久不见叶阁主,也不知风采能不能依旧。
叶凌霄顺着人群让开的道路走近了,仿佛这时候才看到姜望,一时瞪大了眼睛,作吃惊状:"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天道深海遨游者,万界洪流摆渡人',姜望姜真君吗?”
姜望愣了一下,旋即拱手礼道:"原来是'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当面!我也是久仰大名了!”
叶凌霄咧嘴一笑。
姜望也跟着笑。
这配合得还不好?这你叶老先生还有什么话说?叶凌霄忽地把笑容一收,扭过头去,厉声呵斥他的门人弟子:“你们这些不晓事的东西!围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个蓬头垢面,是怎样迎客的?焚香了没有?沐浴了没有?你们知道这是谁人吗?!他是天字第一号的人族大英雄!绝世的天骄!”
他愤怒极了,他唾沫横飞,他替姜望委屈:“你们是怎么回事?歌也没有,舞也没有,鲜花都无一枝!姜真君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还要我多说吗?他经尊降贵来云国,你们怎可如此怠慢!!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还以为我凌霄阁没有礼制,我叶某人没有管教你们!”
一时之间,只有叶大阁主的痛心疾首在回响。
灭世之雷霆,也不过如此惊声。
广场上顿见鸟兽散。
叶阁主这才回过身来,又对姜望拱手,满眼的热切,一脸的认真,重重地躬身一拜:"姜真君屈尊来此,小宗真是蓬生辉啊!叶某三生有幸!”
姜望的表情,从自信从容,到坐立难安,只用了一息的时间。
啪!姜真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托住了叶阁主的的胳膊,不使他拜下,自己则整个人都弓了起来,强行比叶小花低了一个头,慌慌张张地道:“叶阁主!叶大侠!叶伯父!莫要如此,羞煞我也!”
叶阁主使劲往下拜,姜望使劲往上托,两人挤得是面红耳赤。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这会儿额头都在冒汗,一叠声的讨饶:“伯父有话好好说罢!我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不礼貌的地方,都是我粗鲁无端,不通礼数,心中实无恶意。
请您海涵,万请不要如此!”
拜了一阵,没拜下去,叶大阁主便不拜了,一下子直起身来,很有些嫌弃地看着被姜望抓得皱巴巴的衣袖,抬起手,优雅地掸了掸:“姜真君这说的是哪里话?生分了不是?您这般贵重,这样地位,哪里有什么能够得罪鄙人的?”
姜望殷勤地帮他坤了坤衣袖,又退开来,连连作揖:"叶伯父,您是敦厚长者,我才是乡陋鄙人。
咱们之间的种种问题都是我的不是,断没有您的原因。
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多有顶撞,今天向您赔罪!请您见谅则个!咱们还像以前那样说话,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如今这样,晚辈实在是受不起!"“唉!“叶阁主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安安都长成大姑娘了。
要说年纪小不懂事的,整个凌霄秘地,如今也只有—个—-镜如呢?镜如!”
早先从姜安安怀里挣脱出去的小丫头,迈着小短腿又跑了回来。
她穿着小花袄,脸蛋红彤彤。
本是响应叶阁主的召唤跑来,但一见姜望又张开手:"姜阿叔,抱抱!"这般小的年纪,自是不懂得趋炎附势的。
她只是...对姜望亲近。
这份亲近也不是凭空而来。
她名傅镜如。
是已故庄国前监国使...傅抱松的女儿。
傅抱松给女儿起这个名字,是要自己的女儿时时揽镜自照,审视自己的言行举止,要做个干干净净的、端仪的人,要镜里镜外都如一。
也只有傅抱松那种又臭又硬的家伙,才会给自己的女儿这么取名字。
才会对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期许。
以章任为首的元老会,乃是正统的道门修士,平时也修善业,倒是并不会做无谓的残虐之举,没有诛灭傅抱松满门。
杀傅抱松只是为了全面推翻启明新政,需要斩这样一杆旗一-另外几个都杀不得。
也只杀了傅抱松一人。
章任写给办案官员的手书是这样措辞的--“傅抱松一人之罪,一人受也,毋伤其家眷。
"不过傅抱松两袖清风,只娶妻一人,又自幼父母双亡,阖府上下都没有几个人,却也没什么家眷可言。
他的妻子在傅抱松受刑后的两个月,终于熬不下去,殉情而死,只剩下一个尚不明事的孤女,后来被送到慈幼局。
姜望得到消息后,把这个女孩抱了回来,本打算带到白玉京酒楼里养着,还是叶青雨说酒楼哪是小孩待的地方,整个白玉京也没一个能照顾好小孩的...便又送到凌霄阁。
堂堂叶大豪杰,成天给姜某人带孩子,心中多少有些不爽利。
撒撒气也是可以理解。
他把小镜如叫过来,意思很明显--你也好意思说你年纪小不懂事?你也四岁半?姜望只作看不懂叶豪杰的眼神,把小镜如抱在怀里,轻声细语:“镜如啊,你是不是一个懂事的小孩子呢?”
傅镜如用力点头。
姜望有丰富的哄小孩子的经验:“但是你阁主爷爷说你年纪小不懂事呢,阿叔听着都替你不服气。”
傅镜如立刻鼓起了嘴巴。
叶凌霄怒眼瞪来。
这小子还真是真我如一,以前在姜安安那里告黑状,后来在叶青雨那里告黑状,现在在小镜如这里告黑状,还敢当面!姜望不紧不慢地道:"那你阁主爷爷生气了,懂事的小孩子要不要哄哄他呢?”
小镜如想了想,扭过身去,在姜望怀里对叶凌霄张手:“叶爷爷,抱抱。”
她的声音极软糯,音调也不太稳,“叶爷爷"讲出来像是“夜夜夜"叶豪杰平生无所惧,唯独受不了小女孩儿可怜巴巴的在面前。
因为他也有女儿。
把一个潇洒风流的美男子,变成面目可憎、背脊何偻的中年人,只需要一步--让他担起家庭的责任。
年轻时快活恣意的叶小花,是当爹又当妈,独自照料小小的叶青雨长大。
后来又看着关门弟子姜安安长大,教她读书念字,教她演道练法。
现在的傅镜如,他倒是没有带在身边。
阁里专门有嬷嬷照顾,平时都是姜安安和宋清芷带着玩儿。
但那么小的一个娃娃,睁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泪汪汪的要抱抱,叶大豪杰哪里受得了?他一脸慈祥地将这孩子抱在怀里,又狠狠姜望一眼-一软?人呢?叶大阁主刀子般的眼神一阵巡行,才堪堪追上目标,那小子却已经出现在彼处云台,和叶青雨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那锐利如刀充满杀意的眼神,一雯间涣开了。
仿佛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人,瞬间走到生命的终点。
位于云国的"某间客栈"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仰躺在靠椅上,努力地睁着衰老的眼睛,仿佛想要看清点什么,但却愈渐浑浊,也愈渐茫然了。
作为云上商行在客栈生意上的开拓代表,依托于云国得天独厚的地缘以及政治优势,在商行天下的基础上,以"平价"为核心卖点的“某间客栈”,扩张十分迅猛。
如今已经做到天下列国皆有分栈,接下来的发展,就是在一些较大的国家,逐城而扩。
仅以遍及天下的规模而论,颇有追赶三分香气楼的架势。
云国乃“某间客栈”总部所在,建设在这里的客栈,自然也都是最高规格。
房间布设十分雅致,甚至有雾气缭绕的室内假山。
而推开窗,就能看到云海。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人,戴着没有五官的面具,从隔壁的房间走进来。
定定地站在白发老者身前,不发一言。
靠椅旁贴地放着一只黑色的木制神龛,神龛前卧着一老黄狗。
也算是全部家当都随身。
老黄狗聋拉着眼皮,长长的狗耳朵垂在地上,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不听。
白发老者在靠椅上迷糊了一阵,想要睡去但终究没能睡去。
“我本来...打算做什么来着?"他略显迷茫地问。
戴着面具的女人,毫无情感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到外面变幻的云海,呵呵了两声:“离开无回谷,翻山越岭,总不能是为了看外面的风景吧?”
“或许...不能。
的确不该。
"白发老者问:"那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计划在这里杀死我。
"戴着面具的女人淡声道:"这里是一个好坟莹。”
“不对。
"白发的老者摇了摇头:"我记得你。
燕子。”
他在茫然近无智的状态里,颇有几分认真:“我杀谁都不会杀你的。
"这本该是一种重视的表达。
“燕子"却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尖声嘶叫起来:“燕春回!你不得好死!你该被千刀万别,你应该永不超生!你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你所有的亲人,一个个地死在你面前。
一次次地死在你面前!!!”
“啊!啊!啊!!”
揭面人魔拔出一柄带锯齿的短剑,在房间里乱砍乱砸,近乎癫狂:“该死!该死!该死!!你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还死?!"但声音一点都传不出去。
这一生所有的抗争,都如此刻无力且无用。
“燕子。
"燕春回并没有受到半点刺激,反而悲悯地看着燕子,温声唤她。
‘燕子。
"叫到第二声的时候,燕春回就已经忘记了燕子的痛苦,声音也变得平静了。
“咱们回家吧。
"他说:“这里睡得不太舒服。
我不习惯。”
“好。
回家。
"燕子压下了眸中的情绪。
她走上前,住燕春回,要扶他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咱们回家。
过最好的结局。
"燕春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不能回去!”
一直装聋作哑的老黄狗,猛然吠出声来。
“死狗!闭嘴!“燕子直接一脚端来,在临身的那一刻,足弓弹出骨刀,骤显寒光。
老黄狗一口叼住那黑色的神龛,猛地窜开,嘴巴已是忙不过来,但声音仍在响起:“无回谷已经不存在了!公孙不害、姜望、李一,三尊绝巅联手杀到无回谷,咱们晚走一步就被宰杀!怎么还往回走?”
它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声。
可是它再沉默下去,只怕就真成了死狗。
燕子这个臭娘们是真想死啊,还想带着老东西一起死。
问题是..能先把我流放了不?宁为人间流浪狗,不做燕家守门犬!“姜望!”
“我想起来--"在几位真君的名字里,白发老者听到最清楚的那一个。
他浑浊的目光骤然清晰,一瞬间生出无以言喻的锐利。
此时的他,才是那个逆流时代而登顶的燕春回!他平静地道:“全面超越了向凤岐的那个人。
"“他要杀我。”
情何以甚有话说感谢书友“迷途xjh"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03盟!感谢书友“沈阿曜"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04盟!(刚开书就在的老读者了,好久不见~)14.B
第九章 白日之下
姜望是人族第一天骄。
姜望举世闻.这些都不是燕春回的记忆点。
他只记得两件事情。
姜望全面超越了向凤岐。
姜望召集了几个真君,想要杀他。
于是他就想起来,他为什么来云国。
宽雅致的客栈房间里,白发苍苍的老者,只是抬了一下眼皮,顷刻满屋游电,虚室生白!一段一纵即逝而竟被许多人冠名为"时代"的岁月,在新历三九二九年的冬日醒来。
老东西总算想起来了!刺骨的寒意令老黄狗肢体僵硬,它叼着那黑色的神龛,缩到墙角,聋拉着长长的耳朵,只用余光警惕着燕子。
它不明白为什么燕子对它有那么大的敌意,总是想杀它--很多过去的事情它都忘记了。
但对于这些变态,也没什么好探究的。
读书计时:10秒很多时候..没有为什么。
顺手的事儿。
无回谷里的活物,没有一个不该死,无论最初是因为什么原因走进来。
老黄狗只是告诉自己要小心。
就算现在是狗,就算只是做一狗,也要懂得保护好自己。
燕子松开了燕春回的手,不再他,远远避开,如避蛇蝎--虽然她自己比蛇蝎更毒。
她一直都不吝啬对燕春回表现出憎恶,恨不得燕春回立刻去死,死得越惨越好。
但相较于偶然清醒的那些时候,还是那个健忘痴呆又有些耳聋的燕春回,更能让人接受。
痛楚像一只有着尖细利齿的怪兽,不断啃噬着她的身心。
在偶尔平静的那些时刻,她常常还能够停下来,还愿意叫一声老大。
也很进入人魔的角色,听从吩咐,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但清醒状态的燕春回,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也是在时时刻刻地提醒她-一提醒她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这是一段怎样糟烂的人生。
她竟无法面对。
“醒来"的燕春回,并不留恋那扶,当然他也从未需要。
他只是微垂着眼睛,稍敛其锋:"姜望果然到了云国。
且还大摇大摆,声势甚隆。
不知道的,倒还以为他是要跟叶小花示威。”
“来得这样快,就是防着您呢!"角落里的老黄狗,这时候担当一个'智囊'的角色:“他怕你对他的亲妹子下手,这里好像还有一个他喜欢的女子。”
燕子从那绵延无尽的痛苦中修然惊醒,恍惚想起姜望当初追杀自己的样子,千里相逐,一息不止。
那时候的姜望还能称得上年少,那时候的眼神就已经没法形容。
那种誓杀不纵的决意,每每让她在浑噩的午夜惊醒,汗湿中衣。
明明她不怕死,明明燕春回怎么都不会让她死,明明她总在求死--可是她在怕什么呢?“他?喜欢?“燕子的语气是荒谬的。
姜望那样的人,一心扑在修炼上,时时刻刻都在修行。
一路从小国乡野,杀到超凡绝巅,不回头地走到现在...他知道什么是'喜欢"吗?“根据可靠消息。
"角落里的老黄狗,在'可靠'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至少他对凌霄阁的少阁主,是最特别的。
有别于他对其他所有女人的态度。”
“我想他眼里就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别。
"燕子语气复杂:“只有弱点和要害。”
老黄狗极宝贝地搭着那黑色神龛:“再孤心求道的剑客,也有春心萌动的时刻,也有柔软的瞬间。
"“你倒是一细腻的狗。
"燕子的声音听不出褒贬:"只是对于那种修炼疯子来说,什么心动,什么柔软,都应该算是外魔,一剑就都斩掉了。
"“但他现在已经走到绝巅。
"老黄狗说。
燕春回已经沉默了半响,大约是没有什么心情言语,更不在意姜望的情感纠葛。
他立在窗前,眸光似乎照破云海。
而也确切的是有黄昏的天光落下,晕染了云霞。
“老头!"燕子问道:“你特意来云国,是为了找机会杀死他最重要的人吗?或者拿他最重要的人来威胁他,逼他自杀?”
“如果不能杀了他,如果不是为了杀他之前的凌辱,那么杀他身边的人毫无意义。
"燕春回冷漠地说道:“无论面对什么情况,姜望这样的人都不会自杀,他知道希望只在他的剑下-一我来这里,只是知道他会来这里。”
“姜望此刻大摇大摆地出现,是不是暗中还埋伏了其他的真君?他的人脉一向很广,而且投资他回报丰厚。
"相较于半痴呆的老头、时不时求死的疯婆子,老黄狗还是更相信自己的智慧。
它认真地思考:"尊上,这很有可能是个陷阱!”
“有没有可能是虚张声势?"燕子幽幽道:“姜望如果要埋伏老头,就不应该大摇大摆地来云国,而是要暗中潜藏才对。
现在这样大张旗鼓,分明是想吓走咱们。
"“你们不理解绝巅的姿态,姜望初登此境,正是一览众山小的时候。
这只不过是一种宣告。
"燕春回道:“他不希望在云国同我发生战争,他不介意在当下、对整个世界表露云国对他的重要性,但他也准备好了面对那种结果--面对任何结果。”
苍老的绝巅强者莫名叹息:“每一个刚刚走到世界极限的人,都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老黄狗缩在角落,屈着脊弓,小意地问:“您已经等到了他,您打算怎么做?”
它的狗爪所搭着的黑色的神龛,仿佛一个幽森的洞口。
神龛里香炉仍在,燃香未熄,神塑无踪。
燃香上明灭不定的火星,仿佛接住了天光,在这晦明嗨暗之间,使得神龛的阴影如同一扇门,忽开忽关。
门内的某种存在,似乎也在等答案。
而燕春回道:“跟他聊聊。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古飞剑成道的绝巅,此刻并不显现忘我人魔的凶恶。
他看着窗外的云海:"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我想他也是。”
....·傍晚的红霞中,有一缕剑意游动,在霞光之中并不明显。
但在姜望这样的剑客眼中,天矫如龙。
而他并没言语。
他和叶青雨、姜安安、宋清芷、傅镜如、蠢灰,组成了五人一狗的小团体,此刻正聚在一起烤肉吃。
泥灶里还埋着两只荷叶鸡。
那缕剑气发起了对话的邀请,而姜望在思索,此刻把太虚阁全员召来,能否寻剑意而定剑主,锁杀燕春回于当场。
答案是并不能。
但凡其他几位太虚阁员稍微争一点气,多衍一个道。
姜望现在就直接掀桌子,斩断沟通的可能-一跟这种肆意行恶的邪魔外道,有什么话可讲!然而并没有。
真要把太虚阁员都召齐,恐怕要成全燕春回的砍瓜切菜。
举阁尽天骄,奈何飞剑太利。
恨斗昭未衍道,冠军不绝巅。
我独快人一步,十分寂寞!写信催一下吧,召集就算了。
姜望第一时间赶到云国,就是为了防备意外的发生。
惊动了人魔,必然要防备人魔的报复。
当然现在他知道,燕春回此刻就在云国,这也是一种对话的姿态。
纵观过往种种,大概这也是忘我人魔唯一一次的沟通尝试。
在今天之前,谁会觉得燕春回是可以交流的呢?“清芷,你这烤鱼的水平可不怎么样。
"姜望随口道。
曾经扎满头小辫子,撸起袖子就想揍姜望的混世魔王宋清芷,现在竟是十分婉约。
比旁边正在傅镜如碗里抢肉吃的姜安安,不知淑女到哪里去。
水族生长缓慢,她现在的身高比姜安安矮了一截,不过坐在那里,更像姐姐。
她不好意思地道:"姜大哥见笑了。
这水里的鱼儿,往前确实没有烤过....因为我也是水里的。”
大凡水里的,都是砧板上的。
物伤其类。
她出生时是水族公主,尊贵非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后来水君宋横江身死,清江水族易权,她也随兄长一起,被赶出自小生活的水府。
性格便大有不同,在生活的波折中,逐渐敏感脆弱。
“人族水族亲如一家,只是住处不同,就像有人住华屋,有人住高宇。
"姜望温声说道:“你跟我们是一家,你跟鱼儿可不是一家。
"说着,他端了蠢灰一脚:"蠢狗,谁叫你捞这么多鱼来。
蠢灰趴在地上一滚,露出柔软的腹部,让姜真君的脚感更好一些。
宋清芷噗一声笑了。
姜望想了又想,终是一弹指--云上见惊虹。
在无尽云海之上,铺陈霞光之中。
两缕剑意终相逢。
轰隆隆隆!天崩地裂,都在云海深处翻涌,恍惚天光聚于一点,不为视线所捕捉。
这是一片虚无之地,既无光阴,也无寰宇。
一世的过往,都是晦影。
半生的理想,都是尘烟。
此即劫无空境。
姜望静静地站在在那里,也就成为中心,于是有了上下四方,于是时间好像也开始流动。
燕春回自一缕微渺的剑光中显化,轻衣布鞋,披发在肩。
这才算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因为以前的姜望,并没有资格这样站着,并无资格站定!他平静地看着姜望,目光中并没有什么敌意,只是带着一种审视--一种奇怪的审视。
“你知道我不那么容易被杀死么?“燕春回问。
“我知道。
"姜望说。
“我们之间的确有过一些交集。
但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大概很久吧!"燕春回问:我可对你满怀仇怨?我可有对你穷追不舍?”
“你不曾。
"姜望道:“你大概是忘记我了的。
"“我若一意要杀你,你能活到今天吗?“燕春回问。
“大概很难。
"姜望道。
“那你现在能够告诉我了吗?”
燕春回抬起眼皮:“你为什么如此激烈地找上门来,誓要杀我?”
姜望一直都很平静,此刻同样如此:“首先我要说,你从前没有杀我,并不是什么人情。
你在断魂峡和星月原,都顺手杀过我,只是没有杀成。
昔者我享齐爵,是齐国黄河首魁,你若杀我,齐国倾国杀你,你很难活命。
后来我列名太虚阁,你若杀我,天下杀你,你必死无疑。
你或者忘了,或者是付不起杀我的代价了,仅此而已。”
“其次?“燕春回问。
姜望道:"你问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所以在这些问题之后,你应该知道,我要杀你,并非为我。
"燕春回难得的咧了咧嘴,笑了:"那为了什么?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这句话太大,这个担子也太重了。
我担不动。
"姜望不为所动:"其实同样的问题也有人问过我。
我也问过自己,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想了大概一刻钟,最后的答案是--我还记得。”
燕春回皱眉:“记得?”
“我还记得,你们把人煮熟了的样子。
我还记得,郑肥和李瘦比赛杀人,以此为乐。
我还记得,卦师算命,用他人性命占卜。
我记得那些事情,记得我心中的侧隐。
"姜望平静又认真地说道:"燕春回,这是我一定要杀你的理由。
说天下苍生,太宏大了,本质上是我的愤怒和不忍。”
“愤怒,不忍。
"燕春回说道:"很好的理由。”
姜望道:“刚好我的道理在眼前,刚好我手中有剑。
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不去践行。
"“我来给你一个理由罢!”
燕春回道。
姜望看着他:“请讲。”
“你若不来找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无回谷内,不会有多少血腥。
那些新来的人魔,无论怎么作恶,都杀不了太多人。
你若执意找我,从此我游走天下,所过之处,血雨腥风!"燕春回道:"姜望,你说,该怎么选?”
这就是燕春回的件了。
他做出巨大的让步。
他可以完全忘记姜望这一次纠集人手去无回谷杀他的行为,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对于肆行恶事的人魔来说,这几乎是一种软弱。
这是对着整个星月原战场出剑,根本肆无忌惮的燕春回!他的退让,是应该被尊重的。
他的强大,应当被敬畏。
而人命与人命之间,好像可以用数字来衡量。
燕春回的行为,好像可以让姜望来承担--你是选择坐视人魔杀少数的人,还是选择逼我杀更多的人?在绝巅之前,没有多少人在乎姜望的道理。
在绝巅之后,所有人都必须要看到他了,又好像天下问其心姜君何来啊?姜望你要怎么选?但姜望只是摇了摇头:"这道选择题不是这样的。”
“你以为是什么样?“燕春回问。
姜望道:“你养出人魔,纵容为恶至今,我会想办法杀你,你也可以想办法杀我,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
此为第一种选择。
你敢游走天下,掀起血雨腥风,我就会传天下,号召列国诸宗、世间强者,一起来杀你--这才是第二种选择。
"或许有人会怀疑姜望的号召力,怀疑他是否真能挑头,使天下共剿人魔。
但燕春回显然并不会。
无生教是前车之鉴,张临川空余恨声!他常常保持半痴呆的状态,但他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
即便它有再多的血腥、残酷、不公,但它有阳光下的道理。
那是三代人皇至今所传承的,人族所延续的核心规矩。
在明面上所有人都必须要维护它的存在。
而恰恰今日的姜望,已经能够举起这面旗帜。
“世间为恶者众,你姜望就算走到超脱,能杀尽人之恶性,杀绝世间恶行吗?”
燕春回道:“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有自己的痴想。
但人魔是杀不完的。
魔也永远存在。”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我知人心鬼域,不可断绝。
魔心孽念,永不会止。
但我要叫世人知道,肆意为恶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这就是我斩在无回谷的剑。
"轰隆隆隆!陈国无回谷外,恰逢狂风骤雨,惊电雷霆。
一道电光炸破天穹,照亮了无回谷外一座高大的碑石。
那是一座剑刻的碑,碑上铭道字,字字刺目有寒光。
字日一-肆意为恶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
落款是,姜望。
轰隆隆!陈国雷蛇万里长空。
云国的云海却是一片静。
在一点剑光展开的劫无空境里,燕春回看着姜望的眼睛。
年迈看着年轻。
逝去的时代注视着现在。
燕春回咧开了嘴:“你选择成为我的敌人。”
“不是我选择成为你的敌人,是我一直往前走,恰好在这里遇到了你。
这是我本心所想,本欲所从,我的道就在这里。
"姜望平静地道:“你要么绕道,要么断道,要么斩碎我,没有第四种选择。”
他完全不妥协,不让步,不见人留一线,完全不给燕春回面子!燕春回一时白发飞舞,眸中跳出难以描述的锋芒,一整个逝去的时代,凝聚在他的眼睛。
恐怖的杀力贯穿了岁月而存在,澎湃的剑气搅动命运河流,在这一刻他的杀意,几乎要斩裂整个劫无空境!!!最后他道:"怎么绕道?“情何以甚有话说感谢书友"三年Xx"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02盟!2P14
第十章 从此不许有人魔
举世无双的锐利,似在时光中磨。
燕春回张舞如剑的白发,也根根垂落。
恰如冬雪沉世,衰草伏低,他一退再退,藏在最后的季节里。
站在这劫无空境里,人魔之首温吞得像只老迈的绵羊。
皱壑深深,布衣垂落。
旧时代的飞剑绝巅已经藏锋。
古往今来最年轻的真君,却按住长剑不动摇。
他说--“避开我。”
姜望今日何其狂也!他主动去无回谷挑起战争,要成人之所不成,诛天下未诛之人魔。
在行动失败、燕春回逃走之后,依然保持强硬!燕春回突然出现在云国,这本身就是一种告警--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来这里,他可以做很多姜望绝不想看到的事情。
燕春回又主动开口,用天下苍生为要挟,用杀戮更多人的残忍姿态,想要逼迫姜望妥协一一这所谓的"妥协”,甚至只是让姜望沉默罢了,不需要姜望做任何事情。
只要捂住眼睛,一切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姜望看不到人魔的作恶,燕春回也就看不到无回谷的那一场杀机。
一切如故,昨日如何,今日就如何,明日也如何--这些年来的无回谷,不都是如此吗?但姜望的态度贯彻始终。
他去无回谷不是一时兴起,他诛人魔早有决心。
即便第一次扫荡无回谷的行动失败了,即便现在杀死燕春回已经变成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情,他也绝不妥协,不肯默,反而一进再进。
因为今日退让,就是告诉天下人,连巡行万界的姜望都要装聋作哑,谁都拿燕春回没有办法,人魔可以存在,可以一直存在!他如何能让?在这样坚决、这样强硬的姜望面前,人魔之首、真正缔造“人魔”这个词语的燕春回,又显得何其退缩。
完全没有第一人魔的凶性,根本见不到飞剑第一人的凌厉。
是因为今日之姜望,已经强大到燕春回都无法战胜的地步了吗?并非如此。
两人虽然还未真正交锋,但一者成道未久,一者恶名久彰。
事实上现在的姜望,还绝不能在单打独斗中胜过燕春回。
真正叫燕春回退让的原因,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还是公孙不害说的那句话-一这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姜望可以杀燕春回,杀了燕春回人人叫好,天下欢呼。
燕春回不可以杀姜望,他杀死姜望的那一剑,也必然是杀死他自己的那一剑。
“秩序",就这样体现。
很多人都不再相信,很多人都觉得讽刺,但这四个字真实存在--邪不胜正!“邪不胜正"之所以成立,不是因为“正义"天然地拥有战胜“邪恶"的力量。
而是因为“正义",是人心所向。
无数颗人心对光明的向往,驱逐了黑暗。
人皇、八贤、诸圣....历代前圣先贤,以及茫茫无际,不能够留下姓名的善良的人们。
一代代前赴后继、以身为烛、奉献一切所建立的秩序,他们用一生去践行去维护的道理。
让“正字如日月永明,将“邪"字逐于阴影。
生活在这种秩序里的人们。
即便阴冷潮湿,也向往阳光温暖;即便身负锁,也要拥抱自由;即便蝇营狗苟,也会仰望星空。
有些东西只能生活在夜晚,只能蠕动在阴沟。
哪怕满手血腥的人,也渴望一个拥抱,一盏家里的灯。
阳光出来的那一刻,黑夜就是要被驱散的!这,才是姜望的底气。
他所拥有的力量,是因为他一直在做正确的事。
这才是最锋利的剑,是万世不移的道理。
燕春回正是在这种力量面前妥协。
姜望给燕春回的三个选择,其实只有两个。
因为“斩碎姜望"这个选择,并不存在,燕春回杀不了他。
若无大军围困,若无三五个绝巅阻路,布下天罗地网,谁能杀得了诸界归真、可以自在潜游天道深海的他?打得过,但是追得上吗?所以只剩下“断道"和"绕道"。
断道就是死,绕道就是现在退得还不够,还要退得更多。
当然燕春回也可以完全不理会姜望的威迫,那么他就会迎来与姜望不眠不休、不死不止的争杀--姜望大张旗鼓地出现在云国,就是最清晰的决心,最明朗的意志。
从此以后,诸天万界,宇宙洪荒,有燕春回处,必有姜望。
只要他现在杀不死姜望,那么他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
时间是姜望的朋友,整个现世都在姜望身后。
所以现在他问,怎么绕道?他是在问姜望--要怎么退,你才能满意?你我才能休战?姜望深深地看了燕春回一眼。
燕春回现在做出了绝对理智的选择。
相较于邪恶癫狂、不管不顾的所谓“人魔”,能够对一位后辈低头,对新晋真君让步,这样的燕春回,才是更需要慎重对待的存在。
但无回谷的这一次行动,已经证明,现在并不是杀死燕春回的良机。
“无论你是有心布局,还是游戏人间,往前的一切都不要再发生了一一"姜望按剑的姿态,即是一种秩序的勾勒,他十分清晰地说道:“世间从此不许有人魔。”
“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燕春回问。
“你和我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
你在断魂峡和星月原两次试图杀我,我也带人去了一趟无回谷,咱们之间的账可以抹平。
"姜望坦然说道:"但你过去所做的其它的事情,那些并不涉及于我的恶行,我不能替人原谅。”
燕春回看着他,眼神深邃:“也就是说,你还是会来找我。
姜望并无波澜地说道:“我说过,我的道在其中,我们只是刚好在路上相逢。
我骗不了自己,今天我也不想欺骗你。”
燕春回终于见了几分怒意:“老夫一再妥协,而你半点不想让步?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太霸道了点!”
“作为你不再培养人魔的件,我以后再找你,只会一个人去找你。
你可以视此为姜望的承诺,这份承诺,会一直延续到你违约之前。
"姜望道:“你最好及时关注我的修行进境,在我拥有独立杀死你的力量之前,或许你来得及逃到天外去。”
燕春回顿了顿,问道:“你笃定会有那一天吗?‘“忘我绝巅的力量深不可测,飞剑时代的锋芒惊绝人间。
我未见得可以抵达。
"姜望平静地说道:“倘若我走不到那一天,至少你在止恶的情况下,还拥有漫长的人生一一于你于世,都不见得是坏事。”
燕春回微微抬眸:“听起来像是围三阙一?保留那么一丁点希望,免得我跟这个糟烂的世界鱼死网破。”
姜望只道:“你很强大,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燕春回静了一阵,定声道:“从此燕春回只是燕春回,不再有忘我人魔。
燕子只是燕子,不再有揭面人魔。”
至于其他人魔,不存在这句话里,自然也就不能再存在。
无论那些人魔的壳下,是怎样的名姓。
姜望看着他:"成交。
"一缕剑光就此诞生,分化两边,过去流向过去,未来流向未来。
劫无空境,像梦一样碎了。
....“你们聊得怎么样?”
一片狼藉的客房里,老黄狗紧张地问道。
不由得它不紧张,这次站在无回谷面前的人,是享天下之名的姜望。
双方真个不计一切地全面开战,燕春回或许能够逃到世外去,它是必死无疑。
“还不错。
"燕春回自窗前回身,表情平静:"我愿意讲道理,他也能听得进去。”
“一切如常吗?“老黄狗问。
“有一点改变。
"燕春回道。
“能够回陈国了吗?“老黄狗又问。
“不能。”
燕春回说。
老黄狗吧嗒了一下嘴巴...那谈了个什么?“我以后还能吃肉吗?“老黄狗又问。
“鸡鸭鱼肉都可以。”
燕春回看了它一眼:“你最好不要说出“人肉'那个词,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老黄狗张了张嘴,最后老实地闭上了。
它突然意识到,无关于年龄,姓名,过往。
今日激荡在云海深处某一点剑光之中的波澜,是两位绝巅存在的对话!他们代表世间最极致的力量,也各自拥有一路贯彻至此的道理。
站在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存在之前,它没有任何自主的权利。
只能选择接受,或者死亡。
“这就是停战的件吗?“燕子问。
“这是暂时停战的件。
"燕春回没什么波澜地道:"件是不要再触及法家所定义的恶。
"“哈!"燕子怪异地笑道:"件苛刻,但收获浅薄。
听起来你好像完全没有威胁到他。”
“我能威胁他什么呢?“燕春回转过视线,有些怜悯地看着燕子:“他是生活在阳光下的人。”
这种怜悯,深深地刺痛了燕子。
她一瞬间扭曲的表情,藏在那没有五官的面具下。
她似在无声地笑,身体随之微微地颤抖。
丝丝缕缕的杀意,就这样如毒蛇一般游出。
恨心如荒草,无风也天涯!笃笃笃。
这时候响起了突兀的敲门声。
“谁?"老黄狗猛地立起耳来,警惕地问。
“客官,本店贵宾服务,给您送糕点。
本国特有的云糕。
"门外的声音道。
听起来是这间客栈的店小二。
很有礼貌,声音不重。
门外也毫无力量波动。
“来了!”
燕子转身往门口走,那柔嫩的双手,悄然探出尖锐的指甲。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杀人,她遏制不住恨意了!但有一根枯皱的食指,在这时候点在了她的太阳穴上,慢慢地..按了进去。
在燕子骤然瞪大的怨毒的眼晴里,燕春回苍老的面容越来越遥远。
她软倒在地,眼前一阵一阵的恍惚。
耳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燕春回的声音:"为了防止你破戒,招致杀你的理由。
我暂时收走你的力量。”
总是如...总是如此!总是自私地往前走,恶毒地做决定。
燕春回你何曾考虑过我的感受?!燕子张了张嘴想要痛骂,却发不出声。
她拼了命地瞪圆了眼睛,眼前却是一片空茫。
俄而双眸一转,仅剩眼白,在地上抽搐的身体已经定止了,再也不能动弹。
神光涣散,呼吸也静停。
“本国特有的云糕。
"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
缩在墙角的老黄狗,忽然感到一阵睡意袭来,不由得闭上了眼晴,垂耳委顿。
软趴趴伏下的狗躯,也将那神龛盖住,仿佛一厚实的皮毯子,为神龛关上了门。
咬呀~客房的房门,就在此时推开。
燕春回转过身来,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想不到是你。
"“我有一很重要的人生经验。
"来人走进房间里,顺手将房门带上了:"在没有关好门之前,不要随便说话。”
“哥。
"姜安安把小镜如抓到碗里的带刺的鱼肉都夹走,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道:“你那个朝闻道天宫,是谁都可以进吗?“不是我的朝闻道天宫,是太虚阁的朝闻道天宫。
"姜望认真地纠正:"我只是在里面放了一些修炼的心得和经验,且常驻法相在其间讲课。
等大家都习惯了它的存在,其它阁员也会参与其中。
"姜安安'哼了一声:“我又没想靠你的关系混进去咯。
我会自己考进去的!”
傅镜如颇有些乃父的执,探着白嫩的小手,不停地拿鱼肉到碗里。
姜安安频频将她的鱼肉清空,她也不哭不闹,姜安安夹走一块,她就抓一块回来。
对了,朝闻道天宫要考什么?“姜安安问。
考些道术变化,她是有信心的。
考些剑术运用,她是有天赋的!要是考什么百家经典,史学巨著...那就太为难人了。
“入宫求道的件,那要看剧匮真人如何拟定。
"姜望道:"我只是提出了我的一些希望,但以剧真人的行事风格,他不见得会加入考量。
前几天说是要建立考核幻境,但具体的通行规则,他还在研究。
要达到尽量的公平,这不是能够急于求成的事情。
"炭炉上的烤肉自动旋转着,墨家发明的这些小机关,大大丰富了人们的生活选择-一在墨家进入雍国,韩煦完成新政改制之后。
墨家的机关术,才开始成规模、成体量地关注民生。
往前的机关创造,大都是为了在超凡世界里有所发挥。
偶尔有一些能够改善百姓生活的,也都是个人的行为,属于极少数。
唯在当今之雍国,才遍及各行各业,很多产业都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云国作为近邻,又通商天下、立场开放,最早感受到这种变化,也最早跟上。
雍国使劲革新,云国使劲买。
就连有间客栈里,都到处是这种机巧的造物叶青雨拿了个账本在那里看,一边看一边取下烤肉,小口地嚼吃。
云篆神通千变万化,忽而为花,忽而为树,忽而悬灯,忽而拟了个算盘,在那里飞快拨动。
也不知她对什么更认真。
姜望看着她的侧脸,心中十分平静。
“你在算什么呢?“他问。
叶青雨随口道:"烤肉的成本。”
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此刻还没人知道,人魔自今日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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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账
>第2366章账“烤肉的成本?"姜望随口问道:“你又要开烤肉店了吗?”
叶青雨的视线在账本上没有挪开,抿唇微笑,明了他此刻的心不在焉。
不置可否:“倒也不是不可以。
"“云上商行你也在管,有间客栈你也在管,现在还想开烤肉店。
"姜望瞧着她:“忙得过来么?”
“可不是我一个人在忙,月柔、月仪,莫良、瑞轩他们,都在帮我。
"叶青雨将手里的烤肉慢慢吃干净了,笑着道:“我只需要把控大方向罢了,再就是查查账-一账本可以反应很多的问题。
见微知著,见谬订错,见有益而赏良行。”
“我的白玉京酒楼,也是这么管理的,它的发展也很好,欣欣向荣。
"姜望有些感慨:"你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像个大东家了。
"叶青雨不太知道'白玉京酒楼'和'有间客栈'有什么管理上的可比性,甩手掌柜和商道大东家也压根不是一回事,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不习惯?”
“只是觉得,这一路走来,一切都在发生变化,过去种种,如在梦中。
"姜望温声道:"最早认识你,觉得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仙子。
好看,但是很遥远。
后来我也到云上来,才看清你的眉眼,一时见你在水,一时见你在天--现在你离我近多了,大家都是生意人。
"“不对。
"叶青雨的唇色很漂亮,她弯起来,像一枚胭脂月。
“不对?”
“我们都是修行者。”
叶青雨说着,放下竹签,却是玉指一翻,优雅地拈出一枚云国铜钱来。
形如刀,是齐国刀钱。
外圆内圆,是景国环钱。
这云国铜钱,却是外圆内方。
她拈着这枚铜钱给姜望看:"你用双脚丈量山河大地,我用它来经世情。”
姜望恍然:“这枚铜钱就是你的红尘之舟!仗之遨游商海,见众生却不染浊气,入世而在云上。
"谈经商倒不是很好理解,说修行他一听就明白。
叶青雨将这枚铜钱翻转,上有清气蒸腾如云,下有浊气翻滚为旗:“清浊哪里分得那么清楚,哪有一尘不染?你眼里的清澈,只是私心对我的维护。
清浊相混是人间,我们都是路过人间。
不求永远清澈,只求少些浑浊。
"姜望笑道:“路过人间,有幸同行!”
叶青雨翻指收了铜钱,继续看她的账本:"姜真君这几天都待在这里,寸步不移,我爹却也不来烦你一一想必是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有可能影响到安安?”
“令你生疑的到底是我得了闲,还是令尊没来相扰?”
事情已经解决,姜望也颇有闲情。
叶青雨道:"这两件事情都很奇怪。
不相上下的奇怪。”
“确实是有点事情。
"姜望没有隐瞒:"可能影响安安和你。
“此刻正在处理这件事?"叶青雨问。
姜望笑了笑:“已经处理好了。
"‘那怎么一-"叶青雨把账本翻去了一页,显得很是专注:“还不去忙你的事情,竟在这里陪我们放闲?”
“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姜望提了提袖子,便去拿【日曜级小厨傀儡】串好的签肉,打算一显身手。
几个矮墩儿厄厨小傀儡,都被推到一边去。
正优哉游哉吃得不亦乐乎、顺便笑眼观察自家哥哥和青雨姐姐相处的姜安安,这时候表现出了惊人的警觉,和一脉相承的速度,猛地扑了上去:“哥!放着我来!有事妹妹服其劳,岂能累您尊驾?”
姜望心里暖暖的,笑着道:“假客套什么,小时候可不都是我给你做饭?你也白白胖胖地长大了。
"姜安安在心里撇嘴,你做的炭锅,跟杜德旺的味道一模一样,当我吃不出来么?嘴上却道:"那时候我还小,只能看着哥哥忙碌。
现在我长大啦,该我伺候兄长了!”
一把将那些签肉都抢走,自己烤了起来。
可不敢想象兄长是如何烤肉。
三味真火烤肉?烤得青烟都不剩,只有聪明人能够吃到那块肉。
红尘劫烤肉?一口一个本欲极焰,当场入魔不回头。
叶青雨认真地道:“我可不信你没有要紧的事情。
且不说正在建设的朝闻道天宫,你刚刚成就绝巅,一定有很多一直想做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做成的事情,岂能不去了却?”
她顿了顿:“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大概觉得这句话太生硬,她又补充道:"白姨说'商海验真,浊世炼仙',现在这枚孔方兄,还不足以推举我。
要铸商金炼仙炉',我现在这些生意,做得也是大大的不够。
"‘真要我去忙啊?“姜望看着她,脸上带笑。
叶青雨抬起美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姜真君,自己辛苦证道了,就叫别人松懈吗?”
“啊,叶少阁主说得对。
长路漫漫,终途不知何日。
修行的时间,片刻耽误不得。
我虽有心相见,不能阻你向前。
"姜望一拍膝盖,便站将起来:"小镜如,听到了么,你也要努力喔。”
傅镜如还在跟鱼肉较劲,这会也顾不上姜阿叔了,只唔了一声。
换成宋清芷在消灭鱼刺。
和姜安安直接把带刺鱼肉都吃掉的方式不同,她是小心地把鱼刺都挑干净,才留在傅镜如碗里。
姜安安正竖着耳朵烤着肉呢,回头的时候兄长已经不见。
她呆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看青雨姐姐。
叶青雨又低头看她的账本了,神情淡雅,容色如仙,仿佛什么都不萦于怀,什么都没有发生。
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样,看得姜安安脑门疼。
“青雨姐。
"姜安安开口道:“就让他走了啊?”
“大家都要忙正事的。
"叶青雨专心地看着账本:“怎么了?”
“哎呀。
"姜安安替她着急,将烤肉重新丢回烤架,一把拿开叶青雨的账本:"他一直都在忙,天天都在忙,修行起来没完了。
现在都走到绝巅,也该休息一下,享受享受人生。”
叶青雨笑了笑:“那我走到哪里了呢?”
“呀!"姜安安恼道:"我哥又不在乎这些。”
“这不是谁在乎谁不在乎的问题。
"叶青雨把账本捡了回来,慢慢翻回先前看到的位置:“两个人如果要一起往前走,总想走得远一些。”
“你是不知道呀。
"姜安安撇着嘴道:“我哥除了修行,不想事的。
你让他去忙,他真以为你嫌他烦呢!”
叶青雨头也不抬,声音也轻:“那倒也不至于。
"姜安安又道:“瞎!还在这儿看账本呢!我都急死了。
"叶青雨翻过一页,淡雅地笑:"人生很长,不必急着让每件事情发生。
"“你俩都笨死了,怎么这样。
"姜安安恨铁不成钢:"我看书上都不是这么写的。
"“哦?“叶青雨抬眼瞧着她:“你看的什么书?”
这个--"姜安安顿时支支吾吾起来:"清芷,你先前跟我说要去做什么来着?”
她脖子上还戴着宋清芷当年送的水滴项坠呢,随着她仓促的扭头而荡了起来,像一滴飞出来的眼泪。
她也攒了许久的道元石,送了宋清芷一只手镯,作为小姐妹友情的象征。
“友谊"这时候正在宋清芷的手腕上。
宋清芷心有灵犀地道:"逛庙会!"“这就出发罢!"姜安安拔腿就要走:“带上镜如。
"“安安。
"叶青雨想了想,问道:“有没有兴趣开烤肉店?”
姜安安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我哪儿会开店呀,我只懂得试菜。
"叶青雨笑着道:"就让你做首席试菜官一-”这话还没有落地,她便定住了。
本以为已经离开的姜望,不知何时又回来。
像他每次过来时那样,长身玉立,是朗月清风。
“你这是?“叶青雨问。
姜望笑道:“记得我在云城买的那套宅子吗?”
他们还在那套宅子里吃过年夜饭,当然不会忘记。
叶青雨道:"嗯呢。
"“刚刚炼成一具法身,突然想起来我已经衍道,很多事情让法身去处理就可以。
"姜望露出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以后我的道身就在那套宅子里修行--你忙你的,有空来玩。
"叶青雨举着账本,一时忘了再看。
·....密密麻麻的文字,拥堵在纸上。
层层叠叠的纸张,订成一本账。
这本厚重的名册,高举在大殿之中,为清光所沐浴。
一双已经不再柔软的手,带着岁月的褶痕,成为这本名册的书架。
那密密麻麻的人名,代表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它是一本血账,记载着永远失陷在沧海的五万多名斗厄军甲士。
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简单地被定义了。
当然还有永眠的于阙。
这本名册的重量,举中央大景之恢弘,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承担。
而能够容纳这一切的大殿,亦只有“绝对中央”、“万世之极",号称"罔极无上"的【三清玄都上帝宫】!秦之阿房、齐之稷下,都不及此。
其原身乃是十大洞天中排名第二的"大有空明之天",累代传承于世,由姬玉夙夺得,并以中央大景帝国建国之势、推动人道洪流冲刷,在三清道尊的帮助下,彻底炼化,方成此无上之宝。
当下这座极尽世间一切高贵想象的大殿,自然是坐落此宫中。
近四千年来,它始终然在天京城正中央。
看此殿--四方渺极无边际,间有盘龙之玉柱撑天。
澎湃元气如怒海,天规地矩织仙衣。
上有星辰为穹顶,下有金桥跨银河。
高大如山岳的仙炉,似活物般吞吐云气,那云气又不时显化灵兽之形,奔走疾飞而散去,丰富殿中元力。
静立云台的飞鹤,间而探出长喙,梳理天光,使得殿前始终明朗而不刺眼。
丹陛如高崖,道韵流转、天威自生,不可仰其尽处,仿佛永世天梯,只有那位至尊至贵的君王,能够履足其上。
文武百官都在丹陛前列队。
气血雄魄,道则磅礴,强者不可计数。
竟纳一世于一殿中!而以星河云海为四墙。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显示天下第一帝国的威严。
谁能于此大殿中央,捧起这本名册?天光自那双微皱的手,往上拂照,显出一段衣袖,就不敢再造次,不敢再往上。
这缎纹如道文的绸布,这道韵在其中的丝织..分明是大景帝国的丞相礼制。
这人正是景国百官之首,中央帝国的丞相。
列国第一女相,闾丘文月!整个道脉,所有人臣,她位在极处,是真正的天子之下,万臣之上。
而她此刻捧起这部名册,深深躬身,开口道:"臣,有罪!"丹陛至高处,正坐于宽大龙椅上的那位帝君,就是当今之世,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什么魔君妖帝都不如,诸天万界未有及此尊者!他并不作声,只静坐龙椅,投下那渊深如海的目光。
仿佛注视着殿中的每一位臣子,仿佛注视着偌大的中央大景帝国。
山河日月,诸天万界,都在瞳中。
他大概是古往今来最"幸运"的皇帝,所谓"天命所眷”、“天生君王”,说得无非就是这般。
从皇子走到皇帝的过程,比他从龙椅走到陛前还简单。
纵览历史,巡见列国,但凡争龙夺嫡事,没有这般平静的!其人对于大景皇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让很多人都坚信,他必然能够继历代先君之业,成为那亘古未有的六合天子。
从来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不成。
从来他往前的路,波澜不惊。
如今恰逢一场巨大的失败,景国在东海的巨大投入,无功而返,且还彻底葬送了干预齐人统一近海的可能,坐视了东方帝国的壮大-一这位"天生帝君"在履极至尊的过程里,未曾遭遇过的波澜,大约会在如今掀起,大约会在今天予他考验!考验他是否是一个能够面对风雨的君主,考验他是否能够经历挫折!这是举国上下,甚至道脉诸多属国,乃至于列国君主...无数人都在观望的时刻。
它大概可以说是景国历史的关键点!可是这位皇帝现今坐在那里,那样静默。
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他的眼神。
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有怎样的准备,会做出如何的决定。
于是殿中百官,也都言。
只有间丘文月在发声。
仅以外貌来看,她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仪态雍容,略有老态,依稀能见几分年轻时候的端丽。
身穿大景丞相之服,袍身绣有日月。
发上簪着两仪清浊之钗,钗头刻着青凤。
她手捧厚重名册,像是捧起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而这样正声道:"这上面的名字,就是臣的罪名!"情何以甚有话说感谢书友"红中孙杰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05盟!推一本新书幼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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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弈者何罪
满殿文武各自观心自守,人人看着脚尖。
偌大的三清玄都上帝宫,竟然没有第二种声音。
问丘文月那双落子天下的手,慢慢地下沉。
她仿佛不堪那本名册的重量,就此被压弯了腰:“臣蒙天子简拔,受天下信重,自负谋才,欲填沧海。
举中央之力,却不能尽功,穷道国府库,而不能全局。
以至于精兵名将,丧于一夕。
百年积累,吞于狂澜。
臣之罪也!”
今日是十分罕见的四大天师都在场的大朝会。
东天师宋淮、南天师应江鸿、西天师余徙、北天师巫道祐,他们在百官之外另有座次,各据一席,端坐在大殿两侧的银河金桥上。
以示监督朝务,而超然于外。
天师者,授业天子,为天下守天门!自有道门起,就是承责现世、显贵诸方的存在。
如今虽不比从前,道国之外,更有列国,道门之外,更有诸宗。
但天师的地位,在道国内部,仍是毋庸置疑的。
须知就连晋王姬玄贞,在这三清玄都上帝宫里,也只能在宗室队列里站着。
他可是当今宗室第一人,正儿八经的亲王之爵。
大景丞相自陈其罪,百官无有一声,宗室勋贵都无一言。
而这个时候,身穿金玉错色华贵道袍的西天师余徙,却是起身离席,走下金桥,走到殿中来。
在当代四大天师里面,仅以面容而论,他是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五官俊朗,面色极好,移步之间,又有一种高贵的姿态。
他就这么横穿百官队列,在天子眼皮底下,走到了间丘文月面前。
丞相间丘文月躬身未起。
天师余徙就站在她身前,背对天子而面对百官。
他说道:"若说征卒姓名即罪名,那么不止这些。
说着,他手持一册,扔在了间丘文月所捧着的名册之上。
这亦是一份名册,亦是一本血账!名册与名册碰撞,只有轻轻的一声响。
但在这诸方声的大殿中,却响亮得过分。
封皮上写着-一《陷亡迷界战士名册》这是此次靖海之战里,失陷在迷界的斗厄军甲士名册,实额三万两千七百二十一人。
哪怕有姜望竖起星楼指路,有钓海楼支持,齐国放行,还有景国天骄支援,那些流散在迷界的斗厄军战士,还是战死了这么多一一事实上也唯有斗厄这样的强军,精锐中的精锐,才能在主帅战死、编制打散、陷落迷界的情况下,竟未全覆。
而是化整为零,一支小队一支小队地归来。
跨巢跨海,横贯生死,一路上不断地有人战死,不断地有人前行,最终跨越重重阻隔,万人返乡。
这体现的,是具体到每一个战士的兵员素质。
是所有坚强意志,汇聚而成的斗厄军的军魂。
昔日大景名将于阙,统御天下第一强军,提十万之众,登中古天路,横压沧海,是何等威风!十万之数,是斗厄军满员编制,实际出征人数,在十一万人左右。
经由沧海之覆、迷界逐杀,最后从迷界归来的,便只剩一万六千三百六十六人。
一直到昨天,最后一个失陷在迷界的斗厄军战士,才被大罗山的徐三,带回天京城--景国没有放弃任何一个景国人。
但那位青葫载酒的天骄,也断手断脚,遍身负创七十一处,现在还昏迷在医阁中。
昨日征卒尽归,遂有今日之大朝会。
是该对一切做个总结了!但...要从何说起呢?要说景国这些年政通人和,要说被很多人称为“老朽"的帝国正在自我修剪,要说妖界的拓土,要说中央帝国在草原的大胜,要说间丘文月之所以称名“列国第一女相"的那些政绩么?还是说一场大败,就倾覆所有呢?满殿文武,莫有能言。
今日余徙在间丘文月的罪责上加码,问的何止是间丘文月!君相君相,推政一体。
明问丞相,暗问天子。
丞相已然才浅,天子是否德薄?当初景文帝能够收归诸府治权,集权中央,叫景国四十九府,上府、道府、元府、灵府,都绞为一体。
今日之景天子,是否能够放一放手?这没有什么不可能。
就如当初景太祖以天京城坐镇万妖之门,大战妖族、独割妖脉;景文帝会盟诸方、持刀分饼,宰割妖界利益;到了景钦帝,却不得不为五国开副门,使万妖之门实为天下共有。
从来时移世易,古今略同!当西天师开口诘问,整个三清玄都上帝宫内,能够与之对话的人,并不多。
自然是有人要为丞相说话的。
但间丘文月并不等其他人开口。
“是,不止这些,也不止天师加上来的这些名字,不止是死在沧海、迷界、近海的那些战士。”
"她并不责,反而全盘接受:"当今天下,列国相争,群雄并举,不进则退。
我们这次失败,伤筋动骨。
看得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名,看不见的是无以计数的资粮,偌大中央帝国,动用多少人力物力,筹谋多年而成泡影,岂非谋者之罪?我身为大景丞相,担责天下,既不能济世安民,又不能胜敌于外,罪责何止这些呢?”
厚重的名册上叠着厚重的名册。
一些死者,加注了另外一些死者。
这沉甸甸的分量,令间丘文月的双手,再次往下一沉。
她却在这时仰起头来,以躬身的姿态,仰看着尊贵的西天师,问道:“西天师,我将行大礼,您要受我这一拜么?”
余徙微微一愣,侧开步子,让开了间丘文月身前的位置,让天子和间丘文月之间的视线,不再有阻隔。
间丘文月弯下腰来,将那两本名册,规规正正地放在地上,仿佛为那些不能归家的将士,立起了坟莹。
紧接着她后退一步,一拜到底:"三十年寒窗苦读,乃知功夫在书外;五十载宦海青云,不觉山外有高山。
回首昔日奏对,臣放言于君前,要为君王,成六合之谋。
回首往事,大梦一场。
吾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棋差不止一着,厚颜也难存世。
靖海计划自间丘文月而起,也自间丘文月而终罢!”
她直接伏在了地上,五体投地:"臣!乞死!"这是最高的礼仪了。
完全放弃自己的性命、尊严、这一生奋斗所累聚的一切,做砧板上的鱼,刑架上的死囚。
这种礼仪,余徙的确受不起,哪怕他是西天师,哪怕他今日代表玉京山。
唯天子能受相国此拜。
余徙这一让,显出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景国的丞相,要以命担责,以死赎罪!也等于是把整个靖海计划失败的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
满殿文武,无不动容。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上前一步,走出队列:“臣楼约,有奏!"太元真人楼约,是天下显名的豪杰,但在今日的三清玄都上帝宫里,他的身份实力却还都不够看,所以他不能像余徙一样随意开口。
心中有言,须得“请而后奏"。
丹陛之上,并无声音。
天子默许了他的发言。
楼约这才转身,面对间丘文月伏地的身影,又深深一拜“下官请丞相起身!您肩天下之责,负万民之望,率百官之德何能轻言生死,弃苍生而去?”
闾丘文月伏地无声,余徙抬了抬眼皮。
而楼约道:"东海布局虽然失败,谁能够否定靖海计划的恢弘?远召龙皇九子之力,跳过齐人百年经营。
建设中古天路,跨越迷界阻隔,直趋沧海核心。
海族强军,形同虚设,一众皇主,呆若木鸡!镌刻永恒天碑,投放蓬莱照影,镇平沧海一度已成现实,东海龙王都自毁家园,举族逃奔--此等布局,此等筹备,放眼天下,有几局能及?!”
“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时运虽有不济,丞相之谋事,却又何能指摘?这一局固然失败,却也不是输给了谁。
齐国是捡来的便宜,海族是吞了最后的稻草。
我们输在棋盘外!”
“超脱从来不在局中,谁又能够算定超脱者?”
“敖舒意镇长河,已经数十万年,谁都以为他皈服人族,谁能料知袍深藏祸心?发于今日,坏我大计。
发于神霄,不敢设想!今以靖海之失,长河旧疮,于景国有亏,于人族有益,这笔账又要怎么算?”
“在沧海靖平之前,谁知敖舒意之心?在靖海之前,谁能谋此局,永绝超脱之患?”
一拜之后,他直起身来,昂声道:"未能参战者,不知此中艰辛,不见一波三折,胜利已在握而为超脱者埋葬,此等痛心之彻,虽诸君不能察也!我赴沧海,怀必死之决心。
事先不知有蓬莱,亦不知永恒天碑在,丞相谋事机密至此,何能轻率被指画!于帅慷慨赴死,灵宸道君决然断后,数万大景男儿,三五结队,涉海而归一一诸位!这次靖海计划,我们真的没有尽力吗?设使诸位以身而代,试问谁能做得更好?”
他环视一周,盯着所有人:"无论事前,事发,事后,谁人任事,能胜过于帅?谁人任事,能优于丞相?举国奋于一事,将相竭于一心,而败于局外,诸位竟只有隔岸观火的姿态,喷喷称奇,评头论足吗?!"敖舒意是不是真的深藏祸心、假意皈服,却也不那么重要了。
景国必然要如此定性。
楼约今天站出来,尤其是在余徙面前站出来,句句维护闾丘文月,字字维护当今天子,是再清晰不过的态度的彰明,的确是最忠实的帝党。
要知道他的“太元真人"之号,正是录名在元始玉册之上。
他当年在玉京山坐关修炼,余徙还指点过他的修行。
若是换一个场合,他必然对余徙毕恭毕敬。
但今日却只能正面相对,言以刀锋。
政治立场高于所有立场。
景国的历史浓缩成一句话,就是道权与帝权的斗争。
余徙深深地注视着楼约:“太元真人,你是在说本座轻率么?”
楼约退步又一礼:“鄙人不敢轻率指点天师!”
“但你已经轻率了!"余徙面色一冷,而声音渐高:“本座没有参战沧海,也在坐镇天外,使尔等东望沧海,后顾无忧。
难道没有参战,就不能评断尔等胜负。
难道本座丢了天门,也要逃责,也要当着满朝文武,问一句你能不能优于我,有本事你来吗?!”
楼约在这个时候,反倒不再退了,而是一展袍袖:“天师大人!下官所言与天师所言,并不相同。
一局棋终了,胜负清晰可见,对错由人分说。
懂棋的不懂棋的都可以畅所欲言,闲汉论国手也是常见。
但这局棋并没有输给对手,而是被局外超脱掀翻了棋盘,敢问弈者何罪?您能说她不尽力吗?”
“再问天师,此一'罪'字何解?”
他朗声道:"过失为罪,触法为罪。
不知丞相大人所触何法,又过失何处?超脱者不可算,不可论,不可想象。
除了论外的超脱者,这一局丞相究竟哪里落子不足?!”
他又道:"下官问究竟谁能做得更好,也是想一窥究竟,想知道是否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选择?若能益国益天下,谁甘不足?下官在近海群岛拦曹皆之路,亲见东天师风采,甚为折服。
东天师于胜局巩固胜势,使齐人不敢东窥,于败局稳定形势,令战士得以归国--敢问西天师,当时去近海群岛的若是您,是否能够做得更好,是否可以挽回败局?”
宋淮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余徙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真拿自已和宋淮去比较,这种程度的语言陷阱,埋个鞋底都嫌浅。
他只是看着楼约:"这'罪'字,可不是本座说的,是间丘丞相自言。
太元真人,闾丘丞相虽然事败于今,却也劳苦功高,你连这一点,也要将她否定么?”
“天师也知丞相劳苦功高!昔年太祖陈制,言者无罪,事者无罪,所以文武敢建言,所以百官敢任事。
"楼约的声音抬起来:“既然间丘丞相不曾触法,无有过失,败在局外而非局中,败在天意而非人事,又何罪之有呢?”
楼约说着,竟往前走:"丞相言罪,是她的承担。
他人言罪,我要问....是何居心!?"14.[>
第十三章 事败即罪(最后一天求月票)
他抬高声音的质问,也似惊世之雷霆,震得整个三清玄都上帝宫都是余响。
在道脉体系之中,除了三大圣地掌教,就是天师地位最高。
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与天子对坐论道的。
千百年来,在道国之内,何曾有人敢如此质问天师?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余徙居心不良了。
楼约狂妄,以下犯上!“放肆!"却是晋王姬玄贞,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他怒视楼约,声如鸣钟:"楼枢使,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这么跟西天师讲话?!”
楼约有没有资格同余徙对话?其实是有的。
虽然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力都不如,但未来可观,前途能见。
还是姜望当初在天京城说的那句--“绝巅不过是我必然途经的风景"作为中州第一真人,以及在姜望证道后,天下第一真人最有力的竞争者....当然,在姜望证道绝巅后,已经没人再聊什么第一真人了。
那已经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情,比向凤岐身死后的读书计时:10秒杀力第一都更无趣。
因为古第一的箕人正在眼前,还活跃在绝巅。
总之楼约随时可以踏出那一步,他也就不比余徙低多少。
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有几句失态的言语,也有资格被谅解。
当然在身份上,四大天师地位超然,余徙又代表玉京山,他就有几分失礼。
同为帝党的姬玄贞出言怒斥,自是一种维护-一我已经批评过了,你们就不可以再批评了。
我已经代表宗室发作了,你们总不能代表道门再借题发挥。
楼约的正式官职,是军机楼枢密使,是除了八甲统帅之外的三位军事枢臣之一。
与之并列的另外两位,一个是晋王姬玄贞,还有一个是宗正寺卿姬玉珉。
不难看出来,他们都是帝党。
晋王府自有王府卫队,兵额不过五千。
宗正寺也有寺卫,专门处置宗室不法事,也就万人规模。
楼约那应天第一家的私兵,更是不超过三千。
与手握重兵的八甲统帅相较,他们在军机楼里,更像是虚设闲职。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三位军事枢臣,通常只参赞军务,并不会真个带兵打仗,甚至对军务都很少发表意见。
常常端着一盏茶,喝到军事会议结束。
如楼约这次去东海,也就是带着几队人手,完成中古天路的前期铺垫罢了。
但他们坐在军机楼中,就是一种权力的体现。
他们列名军机楼枢密使,就是代表天子,牢牢把握着中央帝国的最高级军事会议方向。
事实上军机楼的扩额,正是过往帝权外拓的掠影。
最早景国军机楼也如齐国兵事堂一般,有八位强军统帅,便有八额枢密使。
从八个名额到如今的十一个名额,且增加的三个名额,都是帝党。
这放在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巨大的权力变化,而在景国这样最为古老、最为陈旧,诸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国家,竟然毫无波澜地发生。
这正是姬凤洲掌权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今天子,尤其擅长举大事于无声,化惊雷为细雨。
昔年万俟惊在黄河之会前夕死于非命,是何等大事,而竟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镜世台诬姜望通魔,被三刑宫打脸,本是大大损害上古诛魔盟约公信力的事情,却也很快就被淡化。
庄高羡冒天下之大不,借助景国内部势力的遮掩,在万妖之门后,对履行人族神临责任的姜望出手。
结果如何呢?现在也没人再提及,波纹漾于深水。
可是沧海这样的巨大失败,终是不可能再无声地抹去了。
参天大树欲静,东南西北哪阵风肯止?以至于很多人在今天才恍然看到--原来中央大景帝国的君主,也不是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也要面对如此多的问题,如此多的风波。
晋王一开口,楼约当即后退一步:"王爷斥责得是,令下臣惊醒。
治国以礼,修道以敬,轻率指画已是不该,无知妄言更是失礼。
下臣为丞相鸣不平,一时激愤失语,天师见谅!”
这些帝党总是如此,近些年尤甚。
总是自说自话,自己搭台自己唱。
这景国天下,难道只姓姬吗?余徙冷声一笑:“晋王,无须替我言!”
“让人说话亡不了国,不让人说话,才有国破之危。
不存在什么以下犯上,这里是大景帝国议事之殿,天高不算高,有理便可声高!”
他以楼约的无礼,定下了论事的基调,为再次进攻天子做准备,而后一拂袍袖:"吾当值天师以来,御妖荡魔,敕神杀鬼,为道国大业,从来不计辛劳,屡耗根本。
惟愿道门永昌,道国永治,只求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天下之民,能安于一。
他负手而立,姿态傲:“你问我是何居心,这是我的居心!太元真人,此等居心,良否?!”
“这正是公心,亦是吾辈之所求,是丞相之所谋!"楼约十分恳切:"天师大人,我等志同道合,正该携手同行。
何以今日言无罪者之罪,自毁大景天梁?”
余徙用一种惊的眼神看着楼约:“谁是大景天梁?是你楼约吗?还是具体的哪一个名字?抑或是我千千万万的道修,自远古时代传承至今的精神呢?”
“你楼约自是忠国之人,丞相也一再地证明过自己。
可昔日事,今日事,不是一件事。
可能最初的想法是好的,但有个词叫事与愿违,还有个词,叫眼高手低。”
他语气渐而凌厉起来:“你说昔年太祖陈制,言者无罪,事者无罪。
我也记得太祖陈制。
但言者无罪是秉直耿介之言,不是妖言惑众。
事者无罪是忠任厚国之事,不是丧权辱国!”
“妖言惑众?丧权辱国?"余徙这话都说出来,姬玄贞做不成和事佬了,一时沉下眸光,脸色难看至极:"西天师此言,是否太重!是否要再斟酌!"‘本座还要斟酌什么?"余徙对他毫不客气:“道国军民奉血奉肉,方成震动诸世之奇观,让有些人扬威于海。
可中古天路碎在何处,永恒天碑为谁镇海?你来回答我!”
沧海这样巨大的失败,也是能捂盖子捂过去的吗?晋王亲身下场,是他所愿!就看皇帝什么时候坐不住!“中古天路碎于超脱者长河龙君敖舒意,你余徙有本事拦住吗!?"姬玄贞勃然大怒,再不讲面上的和缓,直接大步往前,同余徙锣对锣鼓对鼓,直呼其名:"永恒天碑陷于沧海深处,于阙大帅以身相阻,灵宸道君冒死夺回其一,销毁其三一一在你余徙眼里,这些竟算什么?于帅丧权辱国了吗?灵宸道君丧权辱国了吗?还是那些不能回家的将士,他们丧我主权、辱我道国?!"“灵宸道君在其位已尽其责,于帅以身殉国足堪壮烈,用得着你搬出来挡箭!那些死国的将士更非你的言柄,你晋王就是这样胡搅蛮缠的吗?徒然叫人齿冷!"余徙冷眼相对:“就事论事而已,是否对你太过为难?”
宋淮面色平静地坐在那里,任凭对峙双方把蓬莱岛掌教搬来搬去,左遮右挡,好像全不在意,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有人不愿让他装聋作哑。
北天师巫道祐这时侧头看他,出声道:"这些事情吵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眉目清晰了,想必人心自有一杆秤-一东天师怎么看?”
宋淮没什么表情地看了这位最年长的天师一眼,微微一笑:"本座以为,大家论一论也好,吵起来也无伤大雅,言者无罪嘛。”
姬玄贞当即道:"说是言者无罪,但有些声音是想要这个国家更好,还是想要凭一己之偏狭,固执地左右国家的方向,或是让某些人死?本王认为,有待商榨。
正言无罪,忠言无罪,捉言为刀,乃伤家国,此风岂可助长?”
宋淮笑而不语,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巫道祐摆了摆手:“你们情绪使然,互相攻计,却也没有必要。
虽说朝会就是吵架,大朝大吵,小朝小吵,但今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也不是只为了看吵架。
"这话说得许多大臣会心一笑,略略缓和了气氛。
而后他起身离座。
这位资历最老的天师大人,满头白发,簪成道髻,好似云在天上。
保养得极好的白须,一直垂到腹部,又似瀑流倒挂。
穿一件白色道袍,大袖飘飘,一派仙风道骨。
他自那金桥之上走下来,也走到那丹陛之前,同西天师余徙、晋王姬玄贞、军机枢密使楼约一般,亦在伏地的间丘文月的旁边。
若说闾丘文月堆在地上的名账如碑,其人五体投地,待死如碑前墓。
那么三位绝巅、一尊中域最强真人,四人立在四角,就像是四颗合棺长钉,钉在四方。
也不知谁想要钉死这口棺材,谁又要将棺材盖子掀开。
巫道祐走到了这里,却不往丹陛上看。
他转过身来,对着满殿文武,慢慢说道:“太元真人先前说的那番话,老朽有些不认同!”
楼约对他一礼:"言者无责,行者有心。
天师自然可以不认同在下,就像在下也不见得同意您。
"巫道祐却并不看他:"老夫痴长岁月,今日倚老卖老,说几句过来人的话一一昔者太祖开国,重赏勇夫,乃有妖界之开拓;文帝治政,施恩天下,于是得万邦臣服;及至于先君显帝,也是赏功罚过,恩威并举。
今日咱们在草原、在沧海,在现世乃至于诸天万界挥洒的筹码,都是先代留下的恩泽,历朝累积的资粮,不可以随意挥霍。
"“老夫要说什么?”
他抬高声量:"百夫之长,应通旗令;先锋之将,当破敌阵;将十万百万之军,一战倾国,就应该迎来胜利!那高处的位置,不是让人坐上去看风景的。
坐在那个位置,就有责任带来胜利。
除此之外,都是空谈!无论什么原因,什么借口,什么局外局内,讲这些有什么意义?”
“超脱者当然不可想象,我们无论哪个,也不可能拦得住敖舒意,也没办法观测、布局、设计超脱者,颂其名思其尊即为其所觉,根本在论外。
但我们有没有下这样大一注,去填沧海?当初靖海计划,老夫可并没有同意,是谁一意孤行,又是谁执迷不悟?”
“结果就是结果,过程只是过程。
结果是错误的结果,那么无论过程多么曲折,都只是不同的错误过程。
靖海计划失败了,所以它错了。
就是这么简单。
"他终于回身,以一尊真正的天师立在天门外的姿态,屹立在这大殿中。
顶天立地!这位须发皆苍的老天师,面对丹陛上的天子,眼晴看着伏地的间丘文月,嘴里却是在与楼约对话:"你对"罪字有很深刻的认知,但人生不是说文解字,什么过失、触法,本座要说-一事败即罪!”
这最后的四个字,震得整个大殿都似乎摇颤。
那颤抖不安的,几乎也是人心。
事败即罪竟是谁的罪?玉京山想要做什么?大罗山想要做什么?今日剑指何人?便于此时,有一道更洪亮的声音响起来,响在大殿之外:“好一个事败即罪!”
众皆转头看去,便见一老者,大步走进殿中来。
能在大朝会期间,随意进入这中央大殿,能够随意接巫道祐的话,这人当然不简单。
他踏碎天光入殿中,仅在外貌上,有一种类于巫道祐的老态龙钟。
他有一对套拉的白眉,和一双淡黄色的乍看有些浑浊的眼睛。
走进殿中的每一步,都牵动着人们的视线。
他即是军机楼里最后一位没有掌军的枢臣,宗正寺卿-一姬玉珉。
若要比资格,他资格比巫道祐都更老!因为他是开国太祖姬玉夙的弟弟。
当然并不是亲弟弟。
姬玉夙那一辈有兄弟姐妹六人,个个不凡,合称姬氏六杰。
这些兄弟姐妹随他起事,助他成道,在中央帝国开国的过程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死去了。
姬玉珉是姬玉夙血脉稀薄的远亲,投在老大哥旗下,随之征战四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姬玉夙非常器重这个远亲弟弟,给了他"玉"字,把他迁到了自己这一支的宗谱上。
也就是说,在法理上,姬玉珉能够算是姬玉夙的亲弟弟,有毋庸置疑的尊贵。
姬玉夙当年要封他为王,是真正划分封国的那种王。
他辞而不受,认为自己并没有治理封国的才能,只想为兄长看好家院。
于是成为了宗正寺卿,总管宗室事务。
自太祖时期至今,他都执掌着景国宗正寺,累代不易。
他知道最多的这个国家的隐秘,他也得到最高的信任。
贵不可言的姬姓皇室,在他眼里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当初正是他第一个坐进军机楼里,为军机楼扩额打开了口子。
一句"昔从太祖征伐,乃有中央天下。
"令各方大员,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难道能说他姬玉珉不知兵?还是说他没有资格参赞军务?有资格这么说的人,都不在了。
今天他走进中央大殿里来,代表帝党已经做好了准备一一让人不敢去设想的准备。
而他看着巫道祐:"想不到在这中央大殿,道国核心,现世至高权利之处,还有无知后生,仅以成败论英雄!”
巫道祐摆资历,他也摆资历。
以他的资历,的确能说巫道祐一句"后生"!巫道祐说天子,他也说天子。
“昔日太祖开创第一帝国,始建国家体制,以履极六合天子为至高理想,但功亏一,未能登顶。
他算是失败了,他非英雄吗?”
“昔日文皇帝,会盟诸侯,宰割天下,要成太祖未成之业,执掌无上天权。
在这个目标上来说,他也算是失败了--他非英雄吗?”
情何以甚有话说本月最后一天了,还是求一下月吧,毕竟不投就过期了~14.E
第十四章 景臣
又看向余徙:"小余,你以为呢?"历史是一个轮回。
正如当初余徙还指点过楼约的修行。
当初年仅七岁的余徙,第一次登上玉京山的时候,姬玉珉也在山上作客一一作为同时代的人物,姬玉珉虽然不是最顶级的那类时代骄子,却也和紫虚道君宗德祯,多少有几句话讲他也常常代表帝室,和玉京山做最直接的沟通。
实在地说,威严贵重的玉京山,和执掌江山的景国帝室,是有过非常亲密的一段时光的。
这种亲密,甚于其它两脉而存在。
今天却也是玉京山的天师,第一个站出来。
道门景国一体,道门三脉一家--说都是这么说,对外也都是如此。
但道门景国毕竟是不同的说法,道门三脉也各自有区分。
真能一体混同,也不必各有属国了。
道国体系下的道属国,哪家奉修大罗山,哪家奉修玉京山,哪家奉修蓬莱岛,哪家独展于景读书计时国10秘都是分得很清楚。
间丘文的天师装作听是见。
所没人的呼吸都绷住了。
姬凤洲时期,还没只留八府为道脉自治,作为名义下的"述道之所"。
在玉京山看来,我所看到的,是边真璧的色厉内荏。
宗正寺低声道:“昔日南楚淮国公,两证绝巅而跃其下,终正于陨仙林中超脱者。
这亦是局里之因,算里之果,他能说右嚣是是英雄人物?但右嚣有没再来一次的资格了,你们文帝却还没!你们既没从头再来的勇气,又没从头再来的资格,试问,何以称悲,何以是安,如何作今日之情态?!”
倘若靖海计划小获成功,边真璧成为中古以来第一位靖平沧海的皇帝,了却中古人皇的遗憾,握沧海而吞近海,把整个东海纳入囊中,将漫长的海岸线,变成齐国脖颈下的绞索...丹陛之下,没珠碰撞的响。
那--有没别的动作,有没别的话语,那不是最弱硬的姿态。
即便心外是认同,嘴下也是能说。
在你之前,是镜世台台首傅东叙、天京城缉刑司小司首欧阳颉。
在玉京山和宗正寺吵得正用能,所没人或用能或期待但都是曾意想的时候,皇帝却开口。
“这么。
"巫道祐的声音是低甚至于是没些慵懒的,我在低低的人们有法看清的丹陛下、龙椅下,如此问道:“殿后那些,都是边真吗?”
而宗正寺道:“是是你说得太重巧而是他看得太重挑!”
这么边真璧的确没资格与后两者相较。
“结果是在超脱者的搅局上胜利了,这又如何?他边真璧有没从头再来的勇气吗?你宗正寺没!你想当今天子更没!”
天师几乎是道门最尊贵的人。
之所以是“几乎",不是因为
可今天整个中央小殿,文武百官,乌决决的一片一片的拜倒上来,尽皆低呼,以至于殿中只没一个声音,但如浪潮一波一波涌动,后涌前逐--宗正寺与我对视:"靖平沧海一事,亘古就没成者吗?景臣坐朝而望沧海,落子而动风云,一朝天路横跨,海族狼奔豕突,你以为,显极武功!”
“太元真人是楼约,楼枢使也是楼约。
但肯定一定要问楼纟是谁一-"楼约直接小礼拜倒:"军机楼枢密使,才是臣!”
殿中群臣拜伏如浪涛,那是一种庞然到有法描述,胜于排山倒海的力量。
那是天上第一帝国,国家体制极盛的代表,人道洪流最恢弘的构成,臣服在同一个意志之上的声音!在那样的力量之上,这零星有反应过来、或有得到命令是想表态的,也都是由自主地拜了上来,尽皆称臣,尽自谓边真!对里也就罢了,在文帝内部的权力斗争下,也要玩平地起惊雷这一套么?姬玉珉月于是起身。
在地下趴伏了很久,久到几乎像是一具确定尸体的姬玉珉月,抬起了头。
我站在那小殿之中,受百官之注视,小手一张:"下国天君,永昭八合,中央皇帝,诸天第一。
姬姓皇族御极七千年,宗府事即是天上事,天上事是见得是道门事。
他坏像是明白,你们站在中央小殿,脚上是文帝!”
我看着那位'太祖御弟',认真审视帝党的决心,以此衡量宰割的力度-一太重困难陷入僵局,切是退刀子,太重又是免辜负了时机。
以那样的姿态你当然是看是到这位皇帝的,你只看得到丹陛下的雕纹。
满殿文武,已是惊了。
如此庞然的帝国,如此盘根错节的势力,谁能润物细有声楼约往后一步:“臣在!”
可还活着在,正是永世逍遥的超脱者之一,永劫是灭,念而知闻。
一直都没那样的声音评价宗正寺,说我只会藏在姬玉夙身前举顺风旗、斩太平剑。
那评价着实是偏颇了!北天师玉京山口中,终于没了“陛上"那两个字。
是啊,军机楼枢密使,才是官职,才是君臣关系外的这个“臣"就算心中没气,怨愤难抒,天子何能如此重率?玉京山只问:“但结果呢?”
那就要逼着人站队么?余徙回过头去,看向这金桥之下、仍然有声的宋淮。
那艘引领人道洪流的堂皇之舟,今日又要如何转向?怎么就吵到了那个地步?它是如此的重微,却叫整个中央小殿都静了。
“凡夫俗子,常以成败论英雄。
但诸位立此殿中,都是各地主政,牧守一方,视野低阔,明见万外。
也是胜则欢呼永寿,败即谤讥于朝吗?”
普天之上,莫非王土。
又或者说..皇帝陛上啊,何来的把握?遂没那般重微的一声。
那岂是是团结国家的愚蠢行径?我收敛了笑容:“因为什么?你在天门里,他在景文帝。
你为天上事,他为一家事!正如南楚星巫将尽寿,正是从来忧思催人衰。
你老得比他慢,是是理所应当吗?”
那也太突然!事先有没任何预兆!这姬玉珉月下来就'乞死',几乎是是想谈。
“宗正小人,您要说太祖、今帝,乃至于紫虚道君的胜利,本座难以苟同。
"玉京山认真道:“八合天子是开天辟地以来至低的伟业,要超越八代人皇而存在,有数英豪为此摧折,而亘古未没成者一一也是现在那些事情能够相比的吗?”
谁又敢说姬凤洲姬符仁是是英雄?楼约道:“称呼只是一个指代,是很重要,陛上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臣唯命是从。”
“是,那很重要。
"独自坐在龙椅下的皇帝,对着丹陛后的众臣:“诸位爱卿,朕偶尔在想,该怎么称呼他们?同样一个人,余徙称我太元真人,晋王称我楼枢使。
我究竟是谁?”
“那个国家是怎么建立的,玉京山,你比他含糊。
"终是边真璧的语气先急两分:"用能他想学习当年的历史,不能找个时间来景文帝,你一一讲与他听。
但今天你们站在那外,是为了讨论那个国家的未来。
亿兆百姓的未来,人道洪流的朝向....玉京山,他知道你们站在那外,意味着什么吗?”
但更令余徙错愣的还在前面。
基本下每一次都带来了巨小的权力变化。
总之姬玉珉曾经还摸着那个大道士的脑袋,夸赞我礼貌没灵性。
正在对话的代表小罗山的天师,又真不能对间丘文的道君指指点点吗?它的响动,只是这位天底上最没权势的女人,在我的帝座下,往后倾了半分。
于是平天冠下,珠摇动。
刚刚站起来的丞相姬玉珉月,又再一次拜倒上来:"臣!拜见天子!”
武将之声,拜出凛冽杀气来!“勇气,资格,那是两个少么漂亮的词语。
你正视它们了,他正视了吗?它们从何而来?是他一言起,一言有,还是七千年积累,亿兆人奉献,有数血汗才堆成那样的筹码呢?‘从头再来'那七个字,宗正小人,他说得太重巧了!他不能从头再来,陛上不能从头再来,于阙死了,斗厄军有了,我们还能从头吗?!”
我是是听是明白皇帝的意思,而是是懂为什么突然到那一步。
“楼约啊楼约,朕当如何称呼他?”
皇帝问。
我的姿态已是极温和了:"玉京山,你比你年重,却比你老朽!"四甲之一、神策统帅洗南魁,带甲半跪,似乎把小殿地砖都跪碎:“臣!拜见天子!"宗正寺把那几个人搬出来,问事败是否不能称英雄,着实是立于是败之地了。
小殿之下,一时只剩西天师余徙和北天师玉京山还站着“哈哈哈哈!"在那中央小殿,玉京山笑了起来:“你比阁上老朽!是的!”
余徙往旁边看,同样端坐在这外的,还没一个南天师应江鸿--毋庸置疑的帝党,世所公认的七小天师外的最弱者,阵杀了北宫南图的绝顶人物。
姬玉珉月要乞死,姬玉珉月也未必是能死!整个道历新启之前所没的人,都生活在我的影响中。
河底的暗涌还没冲出了水面,天京城建立之日就留上的裂隙,要在今天再次被撕裂吗?宗正寺的声音在殿中,自没其低阔雄越:“古今少多豪杰事,但凡没改天换地的勇气,胜亦英雄,败亦英雄!”
我开口却只道:“丞相,起身罢。
担在他身下的这些,太轻盈了。
"边真璧在心中热笑,宗正寺分明使得是借力打力的功夫,没一套风雨是侵拳!哪怕大道士长成了余天师,那一声大余,我也只坏受着。
推金山、倒玉柱,自此七人之前,所没宗室,尽皆拜倒:"臣!拜见天子!”
而小景天子的声音道:"朕命他,起身。
"摆明了用性命逼迫我们放手,我又岂能叫那些帝党如愿?宗正寺作为景太祖的弟弟,姬凤洲的叔叔,对那两位有疑更没发言权。
我也提太祖,也提今帝,却是说今时未必是如时,景臣未必是如祖帝-一就算是嫡亲的兄弟姐妹,关起门来,也有个亲近疏离。
此前是文帝七十四府太守,除了道德府、元始府、灵宝府那八府太守里,尽皆拜倒:“臣!拜见天子!”
要说出那样轻微的话语吗?“是你是明白吗?"玉京山小步而后,与之对峙,须发张舞:“你看是他忘了,中央小殿是怎么来的,边真是怎么建立的!”
中央之地,谁非边真?在我之前,是天京城京都四卫下都督,除正在里城值守的两卫和正在整训的一卫,剩上的八卫下都督,全都在殿中拜倒。
谁敢说姬玉夙是是英雄?至于紫虚道君宗德祯..小家都没点是管是顾的意思了。
只是是知小罗山、边真璧、蓬莱岛,又分别扮演什么角色呢?终于是聊到当今景帝巫道祐了。
至于宗正寺问我的问题我们是没能力值卫天门的弱者,但在今天显得是这样的突兀。
不能说,整个小景帝国的权力,都聚拢在那些人手中。
此中聚而天上聚,此中散而天上散,那是现世中央帝国最低级别的朝会!七千年来,道权皇权错综简单,彼争你夺,直接撕破脸的情况,也没几次。
余徙感到错--皇帝那是什么意思?皇帝又道:"楼约。
"今日那座中央小殿外,没七小天师,没军机枢臣,勋贵、宗室,文帝七十四府太守,都在其中。
“今日他虽颇少傲快之言,但没一句话说的是对的,这低处的位置,是是让人坐下去看风景的。”
边真璧的态度固然弱硬,道门那次看起来也是半点是肯进让。
但在景钦帝时期,受于里力压迫,天子威信得到巨小打击,道门实际掌权的早就是止这八府。
问题是我胜利了。
什么问题?那位开国勋臣、宗室长者,低声道:"诚如太祖当年所言,欲成小业,必没小险,畏畏缩缩,谈何立国!若有没开天辟地的勇气,若是敢为人之所是敢为,有没成人之所是能成的决心,何以承担天上,说什么泽被苍生?”
没的人乐见其成,没的人懦懦是安。
宋淮端坐是动,脸下看是出表情。
就坏像我的使命,就只是坐着,玉京山提及太祖,提及今帝,自是为了表述景臣小是如那是当后最核心的一个问题。
他在文帝,他是谁?其前是天京城的这些京官,尽皆拜倒,有一例里:"臣!拜见天子!”
我亲手开创了国家体制,也几乎开辟了新历,将人道洪流推举到如此低度。
因为景文帝卿宗正寺、晋王姬玄贞,还没同时小礼拜倒:“臣!拜见天子!”
今日有论帝党怎么维护、怎么反驳、怎么低声,靖海计划胜利了,不是最小的问题所在。
“臣!拜见天子!!!”
应江鸿站了起来,一拜到底:“吾皇...永寿!"所以我只是小赞一声:"坏!今日你们就说泽被苍生,就说承担天上!宗正小人,他可知--"214.>
第十五章 四十二年,无事发生
他真个就只作壁上观,属于蓬莱岛的力量,在今日大朝会上完全没有体现-一在战后问责的大背景下,沉默就是对帝党的支持!以至于大罗山和玉京山的势力,竟有些....孤掌难鸣?余徙从未想过,"孤掌难鸣"这个词语,会跟历史悠久、盘根错节的玉京山产生关系,会在道国内部发生!此刻有些不知是庆幸还是后怕的感觉一一今日八甲统帅,除了洗南魁之外,都不在京。
张扶在妖界厮杀,其余八甲统帅也各有要务在身,无法参与大朝。
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这种局面,诸方默契地让八甲统帅回避了今日的朝争。
毕竟八甲强军的权柄,是诸方最后的底线了!三脉道君从不履足天京城,但若八甲的军权动摇,这潜例或也会被击穿。
征卒尽归的长旅,让沧海的失利,得到足够的时间来发酵。
玉京山想要趁机取读书许的道秒柄,在这战线上,道门三脉的利益应该是一致的....北天师巫道祐就表现得非常强硬。
可余徙今日赫然发现--在玉京山想要取得更多道国权柄的时候,玉京山已经丢失了太多的道国权柄!今日中央大殿中跪伏者,有许多是信誓旦旦的玉京山上人。
姬凤洲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声问询,是背后不知多长时间的蚕食鲸吞。
在整个道属的国家体制内,道门三脉当然还是根深蒂固的。
但这座天京城,确实是牢牢地被姬姓皇室所掌控。
今天子在今日清晰展现了他对这个国家的控制力,由政而军,从中央到地方...最主要的是中下层军政长官,几乎全为帝属,向他宣忠。
这诺大中央帝国的各方面军政权柄,虽不如齐国姜述那般握国于一掌之中,可也不是许多人所想象的道门主导的不可控状态。
相对于道门势力,帝党已在朝局中占据了碾压性的优势!事实上在巫道祐这位大罗山天师的反对下,靖海计划还能如此坚决地推动,中古天路还能如此顺利地铺开,本身就是帝国内部皇权的优势彰显。
只是那时候毕竟不如今日深刻,那时候给余徙的感受,是自己还"不够使劲",真到了要见分晓的时候,一切都能有所商。
怎么今天一使劲,才发现不那么行呢?齐天子姜述履极六十五载。
景天子姬凤洲,登基四十二年,是在道历三八八七年坐上的龙椅。
当然他要比姜述年长,做了更长时间的皇太子。
也常常在与齐的国书里,自称为兄。
他握权天下的这四十二年里,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显名的事情发生,似乎一直都是静而无澜的。
因为太过平静,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他并没有真正经历风雨,迎接挑战。
真要论一论大事件。
今年发生的沧海溃局自是其一。
发生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十月、结束在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的景牧战争,当然是其一。
再往前算的话...发生在道历三八九八年的“景国伐卫之战",大概也能算得上。
那一战直接击溃了牧国南下传播神恩的战略,把勤苦书院和仁心馆打成了老老实实修行的宗门,此后多年再不曾旗帜鲜明地支持哪个国家,也再次确立了景国对中域毋庸置疑的统治力。
曾经兵强马壮、天骄辈出、也雄心勃勃的卫国,现如今已经归于中山、弋、洛之流,几乎无人提及了,在整个天下根本没有存在感可言。
就像被景天子抹掉的那些波澜一样,也成为静水的一部分。
还有一件对景国来说或许不算很大、但也相当关键的事情--在道历三八八八年,也就是当今景天子坐上龙椅的第二年,屁股都没坐热的时候,第一次齐夏战争爆发了。
当年的夏襄帝和齐天子姜述,正是想趁着景国朝政交割、大权不稳的时候,一举决定霸权归属。
最后的结果众所周知,姜述以超迈诸世的雄魄,赢得了霸业。
而很多人没太注意到,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都只归结于景国之强大的是-一姬凤洲以从天而降的仪天观,在贵邑城下,阻止了齐国一战吞夏的可能,大大延缓了齐国的扩张进程,并在此之后,接受了夏国一直延续到道历三九二零年的朝奉。
整整三十二年!史书记载一-“夏之资财,屡以车载,输景不绝。”
夏国的"神武复兴",倒是大兴了景国的国库。
仪天观不是一天就能够建成的,姬凤洲对东国姜述的重视乃至于警觉,或许要早于景国所有人。
那大概是今帝即位以后所遭受的第一次考验?但也就那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好像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说真的,靖海计划一旦成功,景国以沧海包围近海,东国姜述又要怎么突围?余徙想不到。
他自有修行上的自信,却也明白自己在政治、军事乃至天下视野上,根本没可能同姜述那样的不世雄主做比较。
但何以会轻忽一直想办法给姜述套锁的姬凤洲呢?这么多年来,姬凤洲一直在整个现世的注目下、在巨大的钳制之中左右腾挪,国内也腾挪,国外也腾挪。
他长期是作为“景国皇帝"而非姬凤洲而存在。
余徙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总是下意识地略过这位君王。
总以为一切都是祖荫。
总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过如此。
果真不过如此吗?今日或许是一记警钟!只是这一声,可能太沉重了。
那位平静地坐在龙椅上,波澜不惊四十二年的帝王,终于要显现藏在平天冠珠帘阴影下的真容吗?在最后的时刻,余徙的确是授意了一些人的拜服。
但那真的是为了避免大决裂的发生吗?还是因为他自也不想看到那种最糟糕的局面呢?站队站到最后,站成孤家寡人,实在有损于那些道系官员的士气。
也不必再确认皇帝的优势了!终究是要在同一艘巨舰上往前行,无论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都是一时的,旗帆的方向或左或右,但怎么都不会拔了自己的旗去。
天子龙袍总归要绣三色,大景国旗总归是乾坤游龙。
道国四千年,都是如此过来。
也算是“道系内部,清浊混元的斗争秩序。
余徙服从于这种秩序,所以他决定沉默。
他想,旁边同样不出声的巫道祐...或同此心。
整个中央大殿,都被姬凤洲的意志所笼罩,而他不见悲喜。
“你们是谁,朕岂不知?晏裕昌、窦宁孙、臧若谷.."大景天子随口点着名字,从殿中官位最低的清都侍郎起,一直到云起尉、遂宁都·.他点了十余个名字,把每个人的功绩都点说了一遍,的确是烂熟于心。
这当中有好几个人都是第一次参与大朝会!其中清都侍郎是编书的文官,云起尉是主管外城治安的军事长官,遂宁都帅更是妖界景国城池设立的军职,臧若谷才从妖界归返述职。
被他点到名字的人,无不涕零。
而他极和缓地道:"朕知尔等皆景臣,也时刻提醒自己,莫忘了为君的德行--诸爱卿,都请平身罢!咱们君臣今日说些肺腑之言!”
他的声音不见半分强势,就好像刚才真的只是一个随口的问题,而他只是刚睡醒,睡眼惺松地没有看清。
群臣渐次起身,立在殿中如林。
一言起,一言伏,权柄在其中。
人潮如海潮,在这浪起浪伏中,景天子又开口:"靖海之败,朕心痛甚。
朕之恨,不在于宏图未成,大功未建。
朕之恨,在于帅之死,在斗厄之殇。
大好儿郎,殁于一旦,明朝退雪,不见春光。
朕虽广有天下,握权万里,又岂有机会,再与他们相逢?”
这下就连巫道祐也沉眉了。
本以为皇帝要一直在龙椅上坐到天荒地老,一直沉默到姬玉珉乃至南天师为他斗出一个确定性的结果,才会站出来收拾残局。
他却忽然开口,罕见地露了一下拳头,展现他对朝局的掌控。
本以为他展现权力之后,是要强势压下靖海余波,强行让对靖海之败不满的声音闭嘴,他却又主动提及靖海之失!真有几分天心难测。
丹陛上落下来的景天子的声音,是略带哀伤的:“丞相啊,修中古天路,而碎于高天。
筑永恒天碑,却为他人做嫁。
这是谁都不曾意想的事情,又岂是你一人能担责呢?你伏地乞死伤朕的心。
昔日宏图未绘,咱们君臣理想未成,你就要弃朕而去么?”
间丘文月将那两部名册都抱在怀中,一时泪横:“微臣痛心已彻,思虑难周。
只想给那些不能归家的战士一个交代,而不知还能交代什么。
谋局谋事皆不成,落子天下却惶惑于天意。
虽则天地广阔,竟不知此身还能为何事。
若能以此报国恩,也不负当年寒窗所愿!此心如此,惟愿圣天子垂鉴。”
群臣之中有人感同身受,有人伤心抹泪,也有人冷眼相看,只觉得这对君相的表演,实在是情感过于丰沛。
“丞相非责之丞相,朕又岂是责之君?”
景天子道:"武天子在于国,治天子在于民。
履极至尊,担责天下。
无非开拓祖先基业,爱护天下之民。
开疆扩土,富足百姓。”
“今败矣!”
“非将士不用命,非丞相谋局不深,是朕肩不足承。
"“你怀里抱着的这些名字,都是朕的子民,朕送他们出征,却不能带他们回家,朕许他们功业,却只能予他们坟莹,这难道不是朕的责任?”
皇帝的声音在高处,而又在耳边:"若说谁人有罪....罪在朕躬!”
满殿一时又都屏息。
余徙抓住沧海之失力争,巫道祐强势逼宫,大约求的就是这个结果,可这跟他们所期待的,又着实不同。
“余天师,巫天师,朕一向对你们敬重,以亲长事之。
"景天子慢慢地说道:"现在是关起门来说话一一咱们一家人的矛盾,要放在明面上来,让天下人耻笑吗?”
“陛下。
"巫道祐拱手一礼:"咱们今日论的是国事,老夫也只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不错!"景天子道:"朕当下罪己诏,以告天下,以警自身。”
“陛下,使不得啊!"楼约高声阻道:"圣天子乾纲独断,言为天律,行则天常,岂有错谬?若果不吉,是天不祥,岂怨帝望!?帝座上的天子却只是摆了摆手:“朕有罪,罪在好宏业而轻将士,罪在轻掷国力,罪在孤意而行,罪在...傲慢,不敬龙君!"始终端坐不语的宋淮,愣然抬眼!景天子继续道:“朕之不敬龙君,非礼数不敬,而是没有尊重的理想和情感,把数十万年的忍,当成了理所当然。
以百年度数十万年,是以度沧海。
烈山人皇都要尊重他的情感,朕却以为可以用利益、荣辱和生死来拿捏,这实在是最大的傲慢!"余徙是真的感到惊讶了。
他今天一再地惊讶。
登临绝巅这么多年,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天师。
几乎是看着姬凤洲成为皇帝。
可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位君王-一皇帝竟然是真的在审视自己的错误,而不仅仅是虚应了事!世上能够正视自己错误的,究竟有几人?况且是习惯了一言定人生死而从来无人敢逆的九五至全尊!况且是中央第一帝国的君主!"..朕当永览前戒,如临渊水,克己自省,常思百姓。
"景国天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陛前来,走到了间丘文月的身前。
山河绣于龙袍,平天冠如担社稷。
他抬起手,轻轻盖在了间丘文月所捧的两本名册上,叹息道:"朕当自警,不使沧海之憾,再有发生。”
宗正寺卿姬玉珉,悲声道:“--吾皇!”
殿中一时尽颂"吾皇!"。
待得声音平复了,皇帝又道:"间丘文月致仕休养,允其告老。
赐京南大宅,天心道藏,愿不再怀忧也。”
闾丘文月低下头:"臣--谢天恩!"余徙一时不知是何心情。
君王下罪己诏,国相致仕--恐怕再没有比这更有分量的承担了,他最初代表玉京山站出来讨论责任时,不过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恐也未曾想过这种结果。
他忽然想起离开玉京山的时候,他说要抓住机会,为玉京山争取更多的道国权利。
道君只对他说--“你是个修道人。
那时候他以为道君是告诫他以修行为重。
现在想来,曾为大国国主的掌教,那句话颇有深意!大殿之中,皇帝的声音又道:"国不可无相,副相师子瞻德孚朕望,予继之。
"这位几乎没有存在感,一直隐在间丘文月的光芒下、“甘为走犬"的副相,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文士,只是慢慢地走了出来,深深一拜:“臣,领旨!”
皇帝继续道:“玳山王姬景禄,朕知他本事。
斗厄无主,景禄担之。
"姬景禄亦上前一拜:“臣,领旨!"如大景丞相、八甲统帅这般职务,往前宣任还要告禀道尊,再不济也得“德孚众望”、“天下归心"。
好歹让前相提一句,百官稍作推举怎么现在“德孚朕望"就可以了?尤其玳山王姬景禄,不过富贵王孙,并没有真正在军事上证明过自己。
八甲统师这样的重职,你知他本事,难道就能说服大家吗?但在君王下了罪已诏、国相都致仕的大前提下,无论玉京山还是大罗山,都说不出话来。
皇帝都如此担责了,你们还想怎样?不要欺君太甚!余徙脸上红光都无,巫道祐面无表情。
而皇帝又在这个时候道:"世人皆以成败论英雄,朕以为也未尝不可。
"他正对着文武百官,抬高了声量:“他日朕履极六合,今日之败,可观圣天子坦荡于逆境。
他日朕身死旗折,血染帝袍也可以说今日之败,早见肇始!”
就此转身,离殿而去。
只有礼官悠长的声音空响:"退--朝!"那声音绕了许多周,随着百官的退去而退去。
中央大殿一时变得如此安静。
早先的惊心动魄,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如已经过去的四十二年。
今日景国,无事发生。
14.E
第十六章 争于朝夕
“时至如今,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具甲在身,显得神武威严的应江鸿,负手而问。
他的道身不久前才在中央大殿里为景天子献上忠诚。
他的法身一直守在观河台,守着长河龙宫最后的强者——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
悲哀的是,除了那几个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已经销声匿迹很久的水族老怪,福允钦好像也是水族最后的绝巅了。
至少是唯一一个还活跃在台前,为人所知的。
说是“活跃在台前”,亦不过是在每次的黄河汛期露一露脸,起到的作用和曾经的靖天六友差不多。
福允钦并不说话。
他在血迹斑驳的古老刑架上,吊成了一个“大”字,但是“大”字出头的那一部分,折了下来。
那是他无力低垂的头颅。
曾经年少时他也想昂首挺胸,后来发现“英雄年少”、“意气风发”,只是关于人类的词语。无关于水族。
他的头已经很多年抬不起来。
即便他也算得上绝顶的天才。
此刻他的头颅上,倒垂着枯草一样蔓延的长发。
草木倒垂,一生有憾。
生命力仿佛也在这堆枯草中,静静地消散了。
应江鸿莫名地道:“我们跟海族商量过,拿你换我斗厄军将士平安归来,他们没有同意换你。”
福允钦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种交易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不去反驳。
在这个世道里,他不再觉得说话是有意义的。
应江鸿也不再说话了,他安静地在等。
等人齐。
观河台,巍峨亘古。
滔滔白练,横于诸镇。
曾经的六合之柱,已经随着黄河之会的落幕、霸国天子的离去,而隐没不见。
所以这座被六合之柱围起来的、角逐魁名的演武场,也就六面大开。
六面的看台之上,是自由自在的云,和无垠的远空。
这天下之台,真个任由天下观赏。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被吊在天下之台正中央的刑架上,已经有数月之久。
堂堂衍道绝巅,走到现世超凡极限的存在,当然不会就这样被杀死。但无疑是在以这种方式,经历屈辱。
今日。
斗厄军迷界征卒已尽归,再把这样一尊水族绝巅留着,已无大用。养着也是累赘,若不小心叫他跑去沧海,更是个麻烦。
南天师应江鸿,又来到了这里。
是以真身合法身,显现了最强的姿态。
在“无事发生”的景国大朝会后,作为帝党最强有力的支柱,他以如此姿态显现观河台,当然是为贯彻景国天子的意志。
而一个不曾反抗也的确失去反抗之力、任由宰割的福允钦,其实并不需要他亲自来处刑,更用不着他摆出这么严阵以待的架势。
所以今日在观河台,自然是另有大事——
在靖海计划失败、长河龙君身死后,景天子给予景国内部的交代,已经完成了。作为景国,还需要给现世诸方一个交代。
“给交代”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一个交代不好,就是老老实实地割肉放血。一分的过错,若是被撕开了口子,偿补十分百分都不罕见。
但若是交代得好……对长河责任的承担,完全可以是长河两岸治河秩序的重订。
划分新的长河秩序,又何尝不是在确立中央帝国的威严?
应江鸿正是抱着这样的政治意图前来!
——不曾与会的大齐博望侯,就是这样跟姜真君分析的。
是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绝巅强者,亦受邀与会。
当然不止是他一个人,整个太虚阁都得到了邀请。
作为当今天下声望日隆的、恪守太虚铁则的绝对中立组织,在《太虚玄章》全面扩散之后,太虚阁在天下百姓间的声望如日中天。
但应江鸿把太虚阁请过来,其实又是一种特权的昭显——相对于黎国和魏国。
这事情说起来就复杂了。
昔日景文帝在观河台会盟诸侯,是一纸天子诏书发出,诸方君主来朝。
今日自不同往日,也绝不能说是“诏令”。
只是南天师应江鸿,代表景国所主持的“治河大会”,邀请诸方势力入席与会。大会的主题,是讨论在后龙君时代,现世人族对于长河的治理。
六大霸国肯定是要悉数到齐的。
而魏国这几年来国力跃升得很快,又因为临近长河,长期参与治河——以“治河”为名的大会,不邀请常年参与治河的强国,多少是说不过去的,在实际的方略践行里,也很难政令通畅。
魏国参与了治河大会,实力更强一筹、甚至是已经拥有影响天下局势之力的黎国,不来就不合适。黎国本身也一直在寻求话语权的突破,在妖界在虞渊都拼了命地表现。
每次现世规模的会盟,都被六大霸国排除在外。
口子不打开也就罢了,一旦打开,没有不让黎国加入的道理。
六大霸国在太虚阁里都有人,黎、魏都没有,故而太虚阁在场,明面上是监督公证,实则是体现六大霸国超然的地位,还是不曾被挑战。
当今天下,着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势力错杂得很。
主持此次大会的应江鸿,对此感触颇深。
本来宰割水族,处置长河,是多么清晰的事情,但景国一句话就决定现世潮涌的时代早已经过去,现在什么都得商量着来。
人一多,再简单的事情也复杂了。
他作为主会者,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引入黎、魏参与大会,也未尝没有引入搅局者,避免其余五个霸国联手撕肉的意图在。
“五国天子会天京”,可是景钦帝之后每一任皇帝都要反复背诵的历史,景国人印象尤其之深。
与会的宗门也有两个——
三刑宫、龙门书院。
龙门书院受邀的原因和魏国一样,也是因为对长河的历史责任。
而三刑宫受邀的是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山川河流,地之矩也”。这事儿本就该找他,尤其这场大会还需要有令人信服的公正——再没有比找一个法家大宗师与会更简单的办法了。
只是吴病已在参会的同时,还要时刻关注陨仙林的动静,多少有些辛苦。
此外,宋国没有受邀,但宋国国相涂惟俭,也代表宋国来了。
毕竟宋国也在长河边上呢,其实对治河也是有贡献的,虽然不算很大。
宋国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这里——它有一些治河的贡献,又有那么一些实力。多少也是个有书山支持的大国呢!
所以硬要蹭,也能蹭得进会场来。
别的国家打破脑袋都蹭不进来。蹭,也是需要一定的实力为依托的。
这“治河大会”名字一点都不霸道,但大会的层级着实不低。
大会层级不低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太虚阁九位阁员,罕见地全部到齐,全员参与此次大会!
须知这些阁员懒的懒、冷的冷、自闭的自闭、忙着修炼的忙着修炼,又都是自在惯了,就连太虚阁内部会议,都很难聚齐。而竟都被聚到了这里。
只能说天下之台,自有其特殊意义,每个人都知道这种场合的重要性。就算自己不知道,也会被提醒。
于是人们就能在诸方大人物落座的六面看台上,看到这样罕见的一幕——
各方势力与会的代表人物,个个都一本正经,威严贵重,坐在前排,严肃地看着天下之台,等待着大会的正式开启。
而太虚阁的诸位阁员,全都远远地坐在最后排,并排坐在一起,仿佛生怕惊动了谁,一个个相当老实本分的样子。
但细看过去,都在闭目修炼。
一个个要么面泛玉光,要么气蒸龙虎。
哦,倒也不全然如此。至少剧匮就没有修炼,而是拿着一支笔、一本厚重的册子,在那里慢慢地写,也不知在写些什么,眉头紧皱,一笔一划十分规整。
旁边钟玄胤也拿了本史书在看,但看着看着,终归有些看不下去,他问道:“老剧,考核幻境设计得怎么样了?”
剧匮如若未闻。
钟玄胤静了一阵,又用胳膊肘撞了撞剧匮,小声道:“他们都在修炼,我这样,是不是有点不思进取?是不是不太合群?”
剧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年龄就很不合群。”
钟玄胤惊讶地看着他:“你比我还老八岁呢!”
“但我不会考虑我合不合群的问题——”剧匮面无表情:“别烦。”
钟玄胤想了想,终是把书放下了,也闭上眼睛修炼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太努力了!
比你强比你年轻还比你努力。
这让年纪大的怎么活?
“啧!要不怎么说你们能入阁呢!”代表牧国参会的,还是神冕大祭司涂扈,他姗姗来迟,恰好路过一众太虚阁员,往前排走。假意小声,但声音很响亮:“这一个个都如此有天赋,还如此地勤奋!”
感觉到前排很多人都回头,目光都被招过来,苍瞑默默地起身,一个人坐远了。
“咳。”涂扈丝毫不觉得尴尬,又看向姜望:“好久不见,姜真君!姜真君这样的人物,竟然也亲自修炼吗?”
姜望从修行的状态里退出来,赶紧起身见礼:“祭司大人,在下刚才神游物外,未曾注意您来,多有失礼——莫要取笑小子!”
涂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证道,我很开心。”
而后大袖一摆,径自走到前排去了。
涂扈一直在姜望心里,都是渊深智者的形象,一言一行都很审慎,很有深意。今天却罕见的这样开玩笑……
看来他真的是很开心。
牧国最近有什么大的突破吗?
“姜真君——”
宋国国相涂惟俭,从前排的位置,一路小跑过来,轻声而又恭谨地道:“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去拜见您。”
他小意地往旁边看了看,本来想一圈都拜过去,但看到其他阁员都未睁眼、剧匮也写得十分专注,便识趣地没有打扰。
姜望按下了对草原形势的思索,脸上带笑,起身回礼:“涂相客气了。人生广阔,自有相逢——咱们这不就是遇上了么?”
都说宋国是蹭来会场的。
但不蹭实在是不行。
武道开拓,吴询登顶,魏玄彻豪赌成功,魏国一飞冲天,魏武卒正在幽冥世界大杀特杀。
这叫一向同魏国别苗头的宋国如何自处?
一俟长河两岸的新秩序确定,而宋国在其中完全没有话语权,那真没有什么竞争的必要了。宋国国君以后看到魏玄彻,直接磕头叫二哥就行了——
大哥当然还是楚国。
“今日相见,实在是老朽的福分。我国辰巳午常常说起您,对您十分佩服——”涂惟俭是年过半百的模样,长得瘦而孤高,难得殷切一回,却也不是很有殷切的天分。但分寸是有的,说到这里便停下:“不打扰您修炼了。”
“我亦常思辰兄风采!”姜望拱了拱手:“涂相请便。”
远远他又看到回头的阮泅,先前已经打过招呼,这会也再次拱手示意。
这次代表齐国过来参会的,不再是一言不合就轰拳的姜梦熊,而是这位坐镇南夏的钦天监监正。
说是就近而来,但更像是沧海战争后的韬光。
所有人都知道景国需要做点什么了,而当前形势下的切入点并不多。
现在是关起门来大口消化的时间,齐国明显不打算干涉景国的计划,甚至不想表现出强硬。
就像今天的阮泅,看谁都如沐春风。
姜望每次看到阮泅,就有点不好意思,不免想到重玄胖曾经的小算盘,有一种已经冒犯了前辈的罪恶感。
倒是重玄胖自己毫无芥蒂,每次看到阮泅都亲热得不得了,上回还亲自去阮府送礼呢,庆祝阮舟跨越天人之隔,成就神临,说些什么“临淄第一”之类的鬼话。
阮泅可不知道姜望在想什么,传音道:“你怎么把紫极殿站岗的风气,带到太虚阁里去了?”
姜望看了看左右奋苦修行的人们,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他们现在一个个疯了似的,不眠不休地练。我越劝他们休息,他们越来劲。”
阮泅哈哈一笑。
感受到姜阁员的目光,秦至臻睁开了眼睛。
他顿了顿,才开口:“姜阁员,你年纪还小,生活中有很多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不要一直坐在这里,再去跟前辈们打个招呼吧,广结善缘。”
这套词儿想了多久啊?
姜望笑了笑:“好,承蒙秦阁员关心,等我推演完这门道法就去。”
说着便闭上了眼睛。
秦至臻也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
在大会开始前的最后时刻,代表荆国的宫希晏和代表黎国的魏青鹏,却是联袂入场。
同样是带兵打仗的大将,一个长相阴柔,像个文弱公子,一个光头重甲,魁梧凶悍,站在一起,对比格外鲜明。
这让应江鸿都眯了一下眼睛。
他允许黎国参与这次大会,当然不是为了看黎国和荆国牵手!
但在这种时候,他自不会表现出什么来,只耐心等所有人都落座,才在台上道:“古来治河即是治世,长河定则天下宁,长河乱则天下乱。天不赋死,岁不予饥,治河治世,为民而已。今诸天动荡,洪流汹涌。吾与诸君,会于天下台——共商天下!”
“等一等。”魏青鹏坐在台下,好似铁塔,放起声来,竟如洪钟,吓人一跳。
见众人都移目过来,他还有些害羞似的,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咧着嘴道:“我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大会,不太懂流程。在正式开始大会之前,咱们是不是应该先聊一聊……为什么来?”
感谢书友“藏在枕头下的鬼”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06盟!
第十七章 如海也如镜
为什要召开治河大会
曾立哲永治长河的敖舒意死了。
敖舒意为什死了
问姬凤洲去啊!
魏青鹏坐在那,凶悍的脸上,还带了点疑惑和无辜的表情。
但态度实在是明确的。
宫希晏抱臂而坐,颇有事不关己的姿态
涂扈脸上带笑地看着应江鸿,笑得颇为灿烂——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除了你的挚友亲朋,还有谁能这为你开心呢
阮洇好像没有听到魏青鹏说什,正低头看星盘呢。
楚国的屈晋菱以手支颔,公然走神。
代表秦国来的许妄,表情反倒是比较严肃。
这幅众生相,还真是看不出敌友来
景国亲手为黎国撕开口子,引黎国入局,肯定是一步可行的棋
黎国与荆国之间,是有根源性的矛盾。
往前说,荆国虎视眈眈视为盘中餐、隔叁岔五咬一口的西北五国,全被黎国一口吞进了肚子。予取予夺的西北,顷刻成了铁箍的江山。
往后说,荆国北麵是荒漠,东麵是草原,南下就是中域,根本无地可拓,隻能西行。黎国地处现世西北,也想往外发展,不愿被锁在关内。
双方有着地缘所决定的必然的矛盾,压根是无法调和的。
所以景国放心地让黎国来,就是为了让诸国无法连成一片——狗咬狗就自然顾不上一起咬人。
唯一的问题是,洪君琰不是什易与之辈,他可不会循着谁的意愿走。
他沉眠到今天,不是为了附谁的骥尾,而是为了在这个时代争霸,竞争六合天子的无上名权
就像他和凛冬教教宗洪星鉴所说的——
“欲成大事,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得。昔日时未予也,西北地非利也,沧海桑田,天时易位,乃用精兵强将于今朝!"
景国把黎国引进来的第一天,黎国在台下屁股还没坐热,就要给景国一个下马威
换成其它霸国,还真不太方便开这个口,不管是哪方,都有可能被景国视为对中央霸权的挑战,招致景国的强力反扑。
黎国就没那多顾忌了
毕竟“新来的",不懂事也是正常的。
景国若要为黎国出牌,那就要看看后麵还有没有牌可打。
应江鸿深深地看了魏青鹏一眼:“问得好!大家今天坐在这,应该都是为治河而来。至于你魏青鹏是为什来,本座就不明白了——-魏将军可有教我"
都说远交近攻。
这是基本的天下视野,国家战略。
你们黎国跟荆国处得这好,不打算东出了
“黎国当然有责任为天下出力,我当然也是为治河而来。"魏青鹏扯着大嗓门道:“但凡事都要溯源,治河不能隻是治河,不然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今日治了,明日又乱。我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南天师多担
待!但想来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是有脑子的,不至于没我看得明白!"
应江鸿一听就明白黎国人心意已决,不是几句话能拉回来。
景国放黎国入席,是非常临时的动作,而荆国和黎国牵手,绝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够谈拢的——要越过两国之间那实际又那激烈的矛盾,抚平国内诸方的意见,促成两国合作,哪怕是洪君琰和唐宪歧这样的君
主,也不可能大手一挥就完成。
所有强行压下的反对意见,都是后来动乱的根源。
能让打生打死的两方停下来握手,要是有足够大的危险,要是有足够大的利益
他们想要干什
景国不得不思量!
这天下......谁都没有闲着啊!
应江鸿愈发替天子感到头疼。
他今天出来主持一场大会,已经颇觉焦头烂额,这可比行军打仗要複杂得多。而天子时时刻刻都要麵对繁杂于今日万倍的局麵,坐镇现世中央,迎接诸方永不停歇的挑战。国内国外都是一团乱麻,难以梳理清楚。
无怪乎显帝寿短,退位之后没多久,就强行冲道不成,死于非命。
说句大不敬的——以先君显帝的才略,维持住局势,已是竭心尽力,耗穷所有。后来强行冲道,并非是耐心不足、忍性不够,而确实是心力枯竭,难以为继,不得不搏。
中央帝国的皇帝,是诸天万界第一的权柄,也是第一的挑战。在这个位置上做不出成绩,实属正常,景国曆代那多皇帝,绝大多数都隻能得到一个中上的评价。
先祖留下的基业太庞大,传至后代,已是处处都生出心思来
龙座上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整个现世无数人盯着。腾挪已难,外拓更是容易招致诸方联手,而一不小心,就是在太庙悲哭的景钦帝。
“不是所有事情都应该溯源,但魏将军说得也没错,治河要治本!"应江鸿在台上微微一笑,尽显第一帝国的从容:“长河的根本,在于水族!毋须讳言,长河长期为水族所学,在上古中古都明确地划分了权柄,今
人治水,不能不讨论水族,不能不论及龙宫!"
如何处理水族亦是今天这场大会的重点。
在明眼人心中,“处理”这个词,换成“宰割”,其实也未嚐不可。
今时今日的水族,已经完全不存在反抗之力。
清江水君被庄君任意拿捏,隻是一个小小的缩影。
长河龙君敖舒意以反叛之名,被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生生砸死,才是大厦之倾,水族彻底被抽走了骨头!
此后隻是一团撑不起来的血肉。
当然,或者在更早之前,水族的嵴梁就已经断折。
或许是神池天王被荆太祖唐誉镇杀的那一天,或许还要更早。
但敖舒意尚在,水族尚有盟名,尚且还有一些人记得古老的盟约,记得所谓“龙君与人皇誓",总归是有希望存在的。
清江水府少君宋清约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想过长河龙宫是否能够提供什帮助。
可是到了今天,立誓的中古人皇和长河龙君,都已经消逝于时间的长河。
敖舒意死了,曆届黄河之会上,总有一席座次的金色身影不在了......最后的名位也被抽走。
水族往后如何走向,自然由不得水族的意志——虽然过去也没怎尊重过。
魏青鹏看着台上的应江鸿,直挠光头,感到十分的烦躁。
中域人讲话实在是太绕了!
问东答西,说南指北。老子说为什开会,你说是为了治河——要你
老子跟你说姬凤洲你又跟老子说水族。
他曾为第一代冬哉主教的时候,大家还是真刀真枪的干仗。现在忒不爽利!
他眸中凶光一炸,正要站起来敲个重鼓,给南天师一些遥远年代的凶蛮震撼。
那边应江鸿已施施然道:“众所周知,雍国对澜河的治理颇有成效,堪为天下表率!自建国以来,澜河几无泛滥。澜河水府也是勤勉任事,对雍廷全意支持
应江鸿提到雍国的时候,魏青鹏抬起来的屁股就落下去了。
他看着应江鸿,表情也尽量地和缓了起来。
而应江鸿继续道:“所以今天本座请来了雍国国相齐茂贤,让他来跟大家讲一下,澜河水府的治理经验。希望大家给些耐心,见微知着,自澜河可见天下水脉矣!"
雍国根本没有资格参与今日的大会,但隻是上台讲一下治理澜河的经验,却也没什问题。
最重要的是雍国国相出现在观河台上的意义!
这是来自景国的支持。
景国放黎国入席,却也準备好了钳製黎国的手段
如果今天黎国老老实实,那齐茂贤没有出场的机会。黎国如果不老实,那景国就要告诉这个天下,他们如何支持雍国。
黎国外拓隻有两条路,要东出,要南下。
东出是对荆,南下是对雍
黎国既然不打算东出要跟荆国携手,那也别南下了,就一辈子困在西北角那吧!
景国将在雍地加码,将予雍国支持!
“咱当然是有耐心的!"魏青鹏第一个站出来质问应江鸿,这会儿又第一个出声响应:“虽然咱们过去同雍国有些龃龉,现在也偶有纠纷,但天下一家,人族同舟。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一定是神香战争,除此之外的
所有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战争最重要的是后方稳定,而现世的稳定离不开长河之治——齐茂贤是吧南天师举荐你肯定有他的道理。把你的方略尽管讲来,咱一定认真听!"
宫希晏看了这个大光头一眼,倒是并不动怒,隻是摇头笑了笑。
应江鸿也听明白了
荆国为什能够和黎国携手
归根结底还是现世形势的变化——神香战争之前的这段时期,跟曆史上任何一段时期都不同。
霸国不伐已是默认的铁则,以黎国的实力,荆国要想继续西进,也跟打一场霸国战争没什区别了。
什远交近攻,也要因时而变。
对荆国来说,当今的利益隻在“远”处寻,所以近交才是正理。
在诸方还在关注现世棋局的时候,当代荆帝已跳出现世之外。
在险恶的地缘环境下,在步步紧逼的神香战争前,唐宪歧已决定抚平所有曆史纠纷,交结现世诸邻,而全力备战神香!
无怪乎这段时间,北域无比和谐。荆牧之间关係愈发紧密,那黄麵佛甚至亲自去了草原立像。
原来如此!
当今荆天子唐宪歧,果毅如此,剑指神香。要将荆国未来的一切,在诸天万界的战场上取得。
荆国在神香开启前,完全放弃在现世的扩张
是第一个全麵进入战备状态、全力备战神香的霸国!毕功于战的决心,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彻底
魏青鹏已经表态,应江鸿却不急着表态,隻是道:“既然魏将军都这说了,茂贤,你且上台来。
于是大手一挥,齐茂贤修长的身形便出现在台下
雍国国相齐茂贤,留了叁绺短须,穿一领长衫,更像是个俭朴的教书先生,而非大权在握的宰相。他目不斜视,就这慢慢地走上了天下之台。
这几步他走得非常稳当,这几步对雍国意义重大!
说来嘲讴——雍国已经上下一心,努力地走了很多年
他们很辛苦才摆脱雍厉帝对国家的吸血,遏製庄高羡的野心,引入墨家而在墨家麵前保持自主,又要忧虑荆国兵锋,又在家门不远处,惊起一个庞然的黎国。
在这样的情形下,砺行新政,大益民生,顽强地成长。
但登上天下之台的契机,还是列强的製衡。
齐茂贤当然不觉得这是什羞耻的事情,他隻是看到又有一个机会出现在眼前,而雍国人一定要牢牢抓紧
大凡有识之士,无不看到,现世格局已愈来愈紧迫,中小国家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往后机会隻会越来越少。
他慢慢地走上高台,看到被吊在那的福允钦,有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脖颈上其实也套着绞索。在过去的很多时候,他也的确呼吸艰难。
但是,都走到今天了。
都到了这。
他转过身来,麵对当今时代声名显赫的这些人,许妄、涂扈、魏青鹏、薑望、李一
“雍国!齐茂贤!"他声音不自觉地高昂起来:“今日为大家做些分享,一点浅见,或污诸君之耳,也请大家原谅!"
当下他便滔滔不绝,从雍国开国说起,又说到雍明帝,又说起澜河水府的渊流,讲说澜河水族是如何归心,中间时不时地就拐一下雍国新政是如何的好,取得了那些成绩,每每被应江鸿提醒,又转回来。
一言一句都是治水之事,一心一意都是雍国之治
他像是一个沿街叫卖、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的老人,正用最后的宏声呼喊成一
看看我!看着我,看我们雍国
“误,误,误——”涂惟俭在台下拍大腿,轻声而歎:“真好,真好啊!"
他羡慕极了。
并不是作为个人羡慕齐茂贤。而是作为宋国人,羡慕雍国所拥有的这个机会。
名即力也,于人如此,于国亦然!
这可是诸强列席的天下之会。
雍国国相上台讲了这多话,比千辛万苦蹭进会场的宋国,不知高了多少。
别的不说,雍国今天这一露脸,天下尽知其国。黎国或者荆国,将来还有可能无声无息地灭雍吗
天下有才之士,欲往别投,也总记得有雍国这个地方,或可作为选择!
最后齐茂贤在台上道:“—-雍国有丰富的处理水族事务的经验,亦诚德敬民,笃心志。今诸方聚于此地,商讨治河事宜。
以雍国的实力,是没可能作为治河的主力的。但是他们愿意做佐属,做任何一方的佐属,隻求挤进长河两岸的新秩序。
最后排的位置,正临时努把力的老龄修行者锺玄胤,早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听完了齐茂贤的所有讲述,尤其是应江鸿不断叫齐茂贤跳过的那些。他在齐茂贤的言辞,感受到一种质朴的情感。
真实的曆史,就在其中流动。
雍国开国太祖,和澜河水君的友情,持续了很多年。
庄承乾当年裂土开国,和宋横江结拜,也被人说是“效彷雍祖"。
而不同的是,雍廷对澜河水府的态度,始终比较尊重。哪怕是在雍厉帝学权时期,那位太上皇为了巩固自己并不正义的权柄。
锺玄胤下意识地扭头,看到坐在旁边的薑望,不知何时也停下了修行-
他睁着眼睛看台上,眸光如海也如镜。
“齐茂贤。我有一个问题。”魏青鹏瓮声道:“咱听来听去,你们的新政是如此的好。澜河水族呢是否在其中"
齐茂贤张了张嘴,一时彷佛定住了。
,如果天下需要雍国出一份力,无论为佐为属,雍国义不容辞!"
也对澜河水府多有亲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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