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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举天下而重之

    眼前这依祁那寺寺正家的公子,便是一尊。

    他身上的魔气被龙钮镇纸引出,暴露已成现实,面容也变得狞丑陋,可嘴巴却咧开笑着,脸上也带着欢喜!他好像非常开心,而开心也是一种力量。

    愈是欢笑,愈是魔气滔天。

    雀跃的魔的力量,进出他的眼,进出他咧笑的嘴巴,结成种种扭曲之形,意欲吞真而存在。

    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无用。

    姜望只是随手一按,便将他的汹涌魔气都按灭。

    这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像一座不可挪动的山。

    又随意地翻转手掌,抬指轻轻一勾,即便引出魔意来一一郅宁的脸瞬间僵住了,被抽走了力量,也抽走了真正喜乐的情绪,变成一个夸张难看的假笑,仿佛只剩躯壳。

    这具躯壳好像也已经干涸,正生机流泻而枯萎。

    他不再有挣扎的力量和意志,像一团抽掉骨头的血肉,委顿堆叠在地。

    唯独停在姜望指尖的那缕魔意,还在不断扭曲,如黑烟晦影。

    偶尔撕开来,咧开一个大笑的嘴型。

    姜望随手把这缕魔意弹入三味真炉:“魔意被剥离,他就不具备什么威胁了,当然也活不了多久。

    你们自己处理吧。”

    依祁那寺寺正的位置是如此重要,理论上祖孙三代都得清白。

    当代寺正鄄言的儿子,却是个“魔"!这实在是....已经靠近了帝国关键!也就怪不得赫连云云没了表情,赵汝成不作声地盯住郢言。

    阴森冷、在天下都有“酷烈"之名的郢言,直接伏在了地上:“鄄宁虽是我子,何时入魔,我亦不知。

    今日引颈,任杀任剐。

    唯独这颗忠心,伏乞圣闻!”

    赫连云云淡声道:“天子不在这里。

    你这些话同孤讲,倒是没有太大意义。”

    姜望在这时出声:“鄄宁为魔,是至高魔功所染,单以隐蔽而论,的确非寺正能知。

    至于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云殿下定有自己的判断。”

    鄄言挪过身来,对他磕了一个。

    姜望一步让开:“我只是说了句实话,当不得礼。”

    赵汝成问:“鄄宁为魔功所染...是什么魔功?”

    "至高魔功只有八部,每一部都曾掀起腥风血雨。

    “准确地说,是已经被替换的至高魔功。

    郢宁所染,是《苦海永沦欲魔功》的一部分。

    七情六欲都为魔,他是当代喜魔。”

    姜望收好了龙钮镇纸,平静地解说:“平日吞欢饮笑,暗地里食喜咽寿。

    普通人减寿一两年,根本不会被发现。

    "重玄胜坐着不动,若有所思。

    “这么说是挺符合的。

    "赫连云云道:“郢家子小时孤僻,后来却很活泛。

    成日呼朋引伴,飞鹰斗狗。

    孤只当他贪玩好耍,未意想早已入魔。”

    “姜真人!在下只有一个问题一-"郢言始终不曾起来,伏地问道:“他死前能复为人吗?鄄家不能葬魔入祖坟。”

    人一旦成魔,就跟过往一切再没有关系。

    可郢宁毕竟是他的儿子。

    姜望只道:“古来入魔不可逆。

    "又对赫连云云道:“此间事了,我先走一步。”

    “三哥!把这带上。

    "赫连云云赶紧取出一枚凝成飞鹰形状的琥珀,递了过来:“这颗神丸有延年之功,兴许你能用得上。

    "姜望现在要面对的,根本不是寿元的问题,补再多寿,也过不了一秋。

    但他还是接过了。

    接受帮助,也是让人安心的方式。

    他将这枚琥珀握在手心,又看了看赫连云云、赵汝成、重玄胜,洒然笑道:“诸位担心什么呢?今秋风景这般好,看金草连天,长空辽阔!”

    脚步一抬,便已上了高天:“我的路,正在我脚下!“真有高阶的虚影,托举着他的靴底,一路向上,仿佛幽冥连九天。

    体现在人们眼中的背影,是豪迈洒脱的身姿,一要便无踪。

    .·左公名嚣者,昔年能够两证绝巅。

    妖族大祖柴胤,能够在放弃超脱后,用七年的时间,再找到一超脱路。

    那他姜望,也未尝不能用的一生,用这一秋,重新走上绝巅。

    柴胤只差临门一脚,他也只差临门一脚。

    这一脚可以跨进去,也可以端进去。

    甚至他不肯证不够强的绝巅。

    倘若他证道不如之前,猕知本就是真的赢了!虽如巫道祐所言,亘古如今,有大道千万。

    但他仍如最初,只问一句-一能胜天道否?每当命运的转折来临,无论那是不是他想要的,无论那有多艰难。

    他面对!他接受!他往前走!在被斩道、斩春秋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想到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

    在苍图镜壁坐了两天。

    他用一天的时间,问自己要不要这么走。

    用另一天的时间,去仔细地筹划,应该怎么走。

    而到今天..只需要前行了!就在彻底飞出草原前,云天之上的青衫男子,而身形一动。

    一尊魔猿从他身后跃出,空中翻转几周,对姜望作了个似模似样的揖。

    姜望拱了拱手:“人生艰难,道友珍重。

    "魔猿顿化黑风一道,径折北去:“沧海横流,方显英雄!俺去也!”

    ....古来边荒生死线,人烟不相通。

    两尊绝世天骄,在这里已经厮杀了两天,一个比一个杀得狠,搅得魔族战线鸡飞狗跳。

    一红线,一白线,好似两神龙,以惊人的高速,在危机重重的边荒穿梭往复,如狂风卷沙,似刘麦割草。

    一座座魔颅搭成的京观,夸耀着两位太虚阁员的武功。

    在无尽荒漠上筑起的京观,密密麻麻地显现。

    一边披白,一边系红,彼此交错又泾渭分明,也算是某种不言的较量。

    红白两线邃止于某个交错的瞬间。

    斗昭若有所思地抬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附近飞过去了,你应该察觉到了吧?”

    “是吗,我没注意。

    "重玄遵不动声色:“飞往哪边?”

    斗昭往牧国方向指了指:“说不定是魔族细作。

    而且实力很强。

    "“那该去抓住,毕竟是从咱们眼皮子底下过去的,咱们有这个责任。

    "重玄遵说。

    “重玄阁员言之有理!"斗昭自觉地担任起指挥:“咱们分头行动,围追堵截,封死他的逃窜路线。

    随时保持联络。”

    “没问题!"重玄遵爽快地答应了。

    争了两天的两人,便同时转向,彼此对视一眼,从不同的路线,往牧国方向而去。

    斗昭飞了一阵,感受到重玄遵的气息确实已远,并且对方再不能追索自己的气息,便骤然转身,往边荒深处疾飞!顺便将那太虚勾玉收了起来一一至于随时联络什么的....在边荒不容易接收太虚信息,是多正常的事情!追索着那熟悉的痕迹,几个纵跃,便看到那径往北卷的黑风。

    “兀那泼猿!给我站住!"斗昭加速追上了,但视线一挪,便看到那席天卷地的黑风旁边,有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

    正逐风而走,说不出的惬意呢。

    当即大怒:“重玄遵!”

    他实在是气愤,齐人如此不诚信,这样多心眼!“我喊你去抓魔族奸细,你却躲到了这里!”

    斗昭戟指而骂:“你可有一点担当?可有一点责任感!对得起你太虚阁员的身份吗?!”

    重玄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么,魔族奸细呢?你抓到了吗?”

    斗昭也就"哼"了一声,不说什么,迈前一步,挤到那呼啸而北的黑风左侧。

    黑风滞空一卷,化作一丈高的魔猿,他左右瞧了瞧,颇是无奈:“你俩跟着俺做什么?!”

    重玄遵根本不说话。

    斗昭大声反驳:“大路朝天,谁跟着你了?你哪只眼晴看到我跟着你?这是你修的路?路上写你名字了?”

    魔猿茫然的挠了挠后脖:“那俺不走,你们先走。”

    “巧了不是?”

    斗昭理直气壮:“我这会儿暂时不想走!”

    魔猿抬起大脚:“那俺先走。”

    斗昭紧紧跟住:“我又想走了!"魔猿是个脾气爆的,几乎想一把火烧了这厮。

    但事有急缓,这会也不是斗气的时候,便扭头去看相对讲道理一点的重玄遵。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道:“你要去干什么,一起呗?都是同僚。

    "“好啊!”

    斗昭已经替魔猿答应了:“相请不如偶遇,出门在外,大家互相帮助!"“你们不能去忙自己的吗?”

    魔猿真心无奈:“俺有俺的事。”

    细数这魔猿本尊的战绩,哪次有事,不是搅得天翻地覆?超脱之局都不罕见,绝巅简直围着他跑。

    重玄遵看他,全身上下,就写着“磨练"两个字。

    天大的危机,也是天大的机遇!“管什么事!你能做的,我都能做。

    你不能做的,我也都能做。

    "斗昭半句客气话都没有,直接把天骁往魔猿脖子上架:“要去哪儿,赶紧带路!一个法相,还给你喘上了!”

    盛情难却,殷勤不能辞。

    遂三尊同北。

    魔猿越飞越快,斗昭和重玄遵也不断提速。

    魔猿左转右折,斗昭和重玄遵形影不离。

    魔猿眼中才见得魔物的影子,那些魔物便已被两位太虚阁员清空。

    他这一路飞过去,连一颗将魔的魔颅都捞不着,飞得好寂寞!第一次在边荒有这么无聊的体验,除了赶路就是赶路,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好在目的地已经到了。

    前方就是一处魔族据点-一好吧。

    在看到的瞬间,这座据点就已经没有了。

    斗昭和重玄遵好像那疯狗出笼,一瞬间就抢食抢了干净。

    前一眼还魔气冲天的地窟,一刹那空空荡荡。

    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魔颅,滴溜溜滚到了魔猿的脚边。

    魔猿一脚便踩碎了,颇是晞嘘地往前走。

    说是据点,也就是一座巨大的地窟,源源不断的阴魔,从这里诞生。

    在整个边荒,这样的据点也不知散落了多少个,不断地生而又灭。

    与很多人所想象的不一样,也跟妖界虞渊完全不同。

    魔族虽然在边荒有稳固的战线,但是魔界本身并不设防。

    任何人,或者说任何种族,只要看到魔界入口,都随时可以进入魔界。

    在这个过程里,绝不会被阻止。

    魔界对于任何存在,都是“来者不拒"。

    因为“魔"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就是诸天万界不同生灵的转化。

    心有魔念,心为魔心,便是魔。

    无论你原身是人族、海族、妖族,都不影响你成为魔族。

    古往今来也有太多的假装为魔者,想在魔界潜伏,最后都真正成了魔。

    即便在万界荒墓内部,也不会有什么“门"或者“墙”,不阻止任何存在往来。

    只有一个个大的军事据点,譬如各位魔君的魔宫,以及不同的魔族城堡。

    所谓“万界荒墓”,一切生灵都会死,这里就是万界生灵的最终归处。

    魔猿在空空如也的地窟里前行,重玄遵和斗昭一左一右,依依不舍,寸步不分。

    “你在找什么?说出来一起找啊?你想做什么?说出来我帮你啊?”

    斗昭看起来怨念颇重,罕见地不休。

    头疼!疼得魔猿想烧掉脑壳。

    好在又走几步,终于看到前方有一个乌光所绕的幽井。

    “前面就是万界荒墓了。

    "重玄遵不动声色地提醒。

    魔猿走上前,二话不说,跳了下去!他在空中折身回望,只给了两尊紧急追上、又在井边定身止步的真人,一个奇怪的眼神-一叫你们别跟别跟,非不听!老子魔猿里有个“魔"字,你们也是“魔"吗?·....七月三,天赦日,最利于消灾化煞,祈福寿。

    呼呼呼。

    苦海崖上天风劲,海水静而不见底。

    姜望定坐高崖。

    他在前天就来到这里,当然不止是修行。

    而是静坐于此,信传天下。

    陆陆续续地有人被送来。

    西秦南楚,北荆东齐,宋国魏国.姜望书信所至,凡以笔勾出姓名者,都被人以最快速度送到苦海崖,予他观验,节省他的时间。

    收信者莫不是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不慎重对待此信,都知姜望在寻新路,欲求一秋得道,举天下而重之。

    尤其这些信件以鄄宁为例,以姜望本人为证,没人会去质疑它的真实性。

    送来的都是入魔者。

    在龙钮镇纸的检验下,一印一个准。

    且个个都还有些分量,有的靠近关键,有的已经是关键。

    譬如齐国的那一位【惊魔】,就是英勇伯鲍珩府中的大管家。

    英勇伯鲍珩长期在万妖之门后征战,甚至于现在正坐镇武安城,他的管家在临淄城里,完全可以代表一部分的英勇伯,甚至于调动鲍氏的力量。

    是朔方伯鲍易,亲自捆了送来。

    “说起来真是叫我后怕。

    "生得眉眼和顺、富贵温文的朔方伯,站在姜望旁边:“这鲍忠乃是家生子,因为天赋好,予了他修行的机会。

    这些年在英勇伯府主事,几是英勇伯的家人。

    这段时间常来我家,与我那孙儿处得极好,几次三番带他出去玩...若非姜真人这次传信,我还不知家里藏着这样大隐患。

    是说这几年,常有心神不宁!”

    “分内之事,不必挂怀。

    "姜望用三味真炉专心致志地炼着掌中魔意:“玄镜今年好像已经七岁?时间过得太快。”

    朔方伯道:“今年九月就满八岁,鲍忠还要专门为玄镜办一场花灯会。

    现在想来,我心里真是--”那是太危险了。

    "姜望一时停下真炉,也替他流冷汗:“真不知这惊魔会对小孩子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情何以甚有话说感谢书友“歧路安在"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88盟!感谢书友"JJJooe"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89盟!13

第九十二章 贼可来,我亦可往!

    !打卡第2347章贼可来,我亦可往!谁要是因为鲍易和顺的面相,就以为当代朔方伯有多么绵软,那就真是太天真!能够杀子存孙,岂是一般的果毅。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又亲手割断多少。

    在这苦海崖,已经说了不下三次"后怕"。

    也确实是爱孙心切了。

    话又说回来,鲍玄镜天生道脉,资质卓异,明朗可爱,的确招人喜欢。

    “姜真人。

    "朔方伯道:“这鲍忠不知是何时入的魔,他还有可能潜魔念于谁身吗?”

    修行路上,达者为师。

    现在全天下的真人,向姜望请教问题,都不会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了。

    他比所有真人都年轻,也比所有真人都强大。

    姜望摇了摇头:“至少这惊魔之魔意,已尽在我掌中,不会再流于别处。

    当然,玄镜那里您还是要多检查几遍。

    在红尘中养了许多轮,难保除了魔意侵神外,惊魔没有别的手段。”

    《苦海永沦欲魔功》具体是何时被《七恨魔功》所替换,并不为人所知。

    此事是魔族最高隐秘,除了几位魔君之外,哪怕魔界内部,也所知不详。

    且欲魔君几乎从不读书计时,10秒习惯引动人欲,假身为战,在八大魔君里,都是相当神秘的存在。

    以至于这样一件大事的完成,竟然悄然无声。

    而人族这边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碰撞七恨魔君的经历,也已经是一千七百年前。

    也就是说《苦海永沦欲魔功》,至少失落了一千七百年,实际时间肯定不止。

    鲍忠年不过六十,这所谓【惊魔】,自然不可能只盘踞一身。

    而是带着积累,不断腾挪。

    在漫长的经历里,已不知经历多少人生一一这亦是《苦海永沦欲魔功》自我修复的过程。

    “来之前已经检查过一遍,也请温太医与他诊脉..回去还会再检查几次。

    "朔方伯道:“这次的事情,鲍家上下实在要感谢你。

    及时揪出魔物,避免更严重的问题发生--你这边的事情,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姜望洒然一笑:“这么快把惊魔送来,已是帮了我大忙一一鲍真人,人生如旷野,我们他日再相逢。”

    说罢他便在这苦海崖上起身,掌托三味真炉,径自走下高崖,只留给朔方伯一个孤独的背影。

    没人会介意他的礼,都知他时光匆匆。

    三味真炉里盘旋追逐着的魔意,都是这几天的收获。

    姜真人传信天下,一封信擒一只魔。

    因为捕捉太过精准,也常常在揪出来后,引得人们脊生冷汗,这话题就传得极快极广。

    时人称之为"姜真人诛魔信"。

    所谓"坐镇苦海崖,字杀天下魔”,真是一代宗师的风姿。

    当世六大霸国,其中五个霸国都有魔心深种者被揪出,唯独景国没有。

    这并不叫景国人放心,反倒令他们不安。

    东天师宋淮都特地来了一趟苦海崖,问姜真人是不是对景国有意见,诛魔行动怎么跳过了景国。

    又说什么但有怀疑目标,尽管指出,无论现在身份如何,景国一定把人绑来,任凭验证。

    姜望再三陈述,自己也只是刚好得到了一件追寻相关魔物的秘宝,并不是真有循因擒魔的本事..念及姜望时间有限,宋淮这才将信将疑地离开。

    连带牧国的郢宁,被姜望点名带到苦海崖、深藏于人间的魔,一共有十三尊。

    他们分别是六欲之魔:见魔、听魔、香魔、味魔、触魔、意魔。

    七情之魔:喜魔、怒魔、忧魔、思魔、悲魔、恐魔、惊魔。

    如此七情六欲都在,彼此编织交汇,方成《苦海永沦欲魔功》之完整魔意。

    鲍易所送来的惊魔,正是最后一尊。

    但这还不是真正的《苦海永沦欲魔功》。

    七恨魔君所赠的龙钮镇纸,给出了所有欲魔功相关的线索。

    而这部魔功完整形成的最后一步,正落在苦海崖下....孽海之中!昔日之血河宗,今日之暮鼓书院。

    昔日之血河,今日之学海。

    滔滔祸水,姜望漫步其上。

    前脚刚刚踏出学海,眼前浊浪翻天!背负长剑的许希名,出现在骇浪之巅,一脸故友重逢的欢喜,激动地看着姜望:“我说过,你会来找我!"姜望摇了摇头:“我不是来找你。”

    许希名给了一个“你就嘴硬吧'的表情:“来这孽海,你还能找谁?”

    姜望也不废话,直接抬起掌中三味真炉,往旁边一举,口中喝道:“无罪天人!"轰隆隆!滔天浊浪一瞬碾如镜。

    浑浊祸水,无底之渊,有一个极其淡漠但又带着明显恶念的声音响起:“小儿辈,妄颂吾名!不止一回!”

    淡漠是因为袍是天人,恶念明显是因为还有清晰的自我。

    无罪天人现身!无罪天人的力量在沸涌!远处的红尘之门都流光隐隐,被触及了反应。

    红尘之门里值守的超脱者,想必也蓄势待发。

    “确实是不止一回。

    "姜望十分淡定:“那你怎么不回?“当初他在与天人姜望对决的过程中,一再提及世尊、无罪天人之名,那并不是狂言而已。

    而是为自已做万一之下的伏笔。

    因为超脱者,颂名有知,受念而应。

    颂其名者自身越是强大,就越会被关注。

    哪怕人声鼎沸,嗓门最粗的那个,也最容易被听见。

    倘若他胜不得天人姜望,那便启用第二选择,为无罪天人送一份食粮。

    当然那只是一个未必能成行的手段,是姜望在那场战斗里所做的诸多准备之一。

    许希名在旁边都听愣了。

    一开始姜望说不是来找他,他还觉得是这小子嘴硬,结果姜望张嘴就喊无罪天人。

    喊就罢了,真喊来了,还这么有个性,这般态度嚣张。

    怎么,孽海三凶难道都不凶了吗?“好狂徒!“无罪天人的声音道:“你喊我,我就要回吗?“我狂在哪里?狂在不该说试你洞真之锋?“姜望淡声反问:“倘若同为洞真,你能胜我?”

    “世间哪有那么多倘若!"无边浊浪又翻腾,聚成一只大手,径擒姜望颅门:“既上门来,予你一应!”

    “且住!"许希名抬手横前:“无罪天人,且卖我一个面子,这是我的朋友。”

    “滚一边去!"浊浪大手猛然一合,一把将他拍在水面,又狠狠捏爆:“你有什么面子!”

    哗啦啦!孽海一阵翻滚,惊涛骇浪不休。

    两位超脱存在,好像在孽海深处大战起来,倒是把到访的姜望扔在一边。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静待于彼,静静审视着三味真炉里的魔意一一那十三道魔意,已经编织成一本黑色的书籍,正在烈火中沉浮。

    书皮上生长着魔纹。

    过了约莫半刻钟时间。

    卷天碎浪之中,许希名再次显化,跃身而出,拍了拍手掌:“好了,麻烦我已经帮你解决了。

    现在不会再有谁来打扰我们。”

    姜望却很冷淡:“他不是我的麻烦,现在是你在打扰我。”

    “瞎!别这样说话嘛,怪伤感情的。

    "许希名还是很热情:“上次你说期待我的剑法,我们现在--”“现在不期待了。

    "姜望平静地打断:“你若展现绝巅或者绝巅之上的力量,我们论剑没有意义。

    你若仍囿于绝巅之下,我们论剑更没有意义。”

    许希名脸上洋溢的热情的笑容,就这么消失了:“上次我说再见就要给你一个惊喜。

    现在是你先给我了。”

    “如果你还感兴趣。

    等我下次再来找你,你再展示你的惊喜,我会认真对待。

    "姜望看着他道:“可视此言为我的承诺。”

    “尽管杀了他罢,无罪天人!"许希名往后一仰,化作一团浊水,沉回孽海之中,声音在海里闷闷地滚:“我不想再与他见面。

    "在许希名摔碎的浊浪之中,巨大的水泡不断鼓起。

    极孽极恶中,无罪天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儿辈,做好葬身孽海的准备了吗?”

    “我随时准备决死。

    "姜望道:“但我想,没人能夺走我的性命。

    "“大言不惭!"恶浊的祸水聚成摇摇晃晃的人形,在水面站起来,舒展四肢:“可惜你已挣脱天人,少我许多食欲!”

    “不知是不是孽海待久了,才让你们这样无聊。

    "姜望没什么表情地道:“烦请珍惜我的时间。”

    也不知谁更像天人呢。

    无罪天人恶意重、情绪烈,姜望却冷。

    “你在说什么?"无罪天人的声音带着极致恶念!‘我说,你们别在那里演了。

    "姜望这时候已经彻底完成了对魔意的炼化,掌托三味真炉,冷淡看向那无罪天人的借水之显。

    一秋成道绝不是什么可以从容的事情。

    无罪天人事不关己,有嬉闹的心情,他却不愿奉陪了。

    不耐烦地道:“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孽劫未至,尔辈真身不得出。

    再加上莲华圣界诞生,学海移镇,你们甚至无法展现衍道层次的战力,而今日我衍道之下已无敌!”

    赤眸转动,目光所至之处,浊浪大片大片的澄净,那是水中的孽力迅速被剑气扫空!“不客气地说--你们就算两个三个加起来,又能拿我怎么办?”

    孽海三凶一旦尝试破封,就必然会迎来红尘之门的镇压。

    而他们若是不冲击孽海封镇,那还真不能把姜望怎么样。

    顶多三个顶级洞真联手,姜望就算不能稳赢,那也是想走就走。

    此所谓,长剑利而壮声!“好胆!"无罪天人的声音道:“真当我不能杀你吗?时间不过是度量你的痛楚。

    待孽劫一至,天上地上,你能逃到何方?”

    姜望面无表情:“若走不过今秋,我便死了,管你孽劫之时来不来杀我。

    若我走过今秋--"他抬起眼睛:“也许下一个在红尘之门轮值,专门看着你的人….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孽海之中,响起震天的狂笑!但姜望并没有笑。

    他更没有恼羞成怒。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无罪天人的笑声结束了,才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谈个交易。

    公平的交易。”

    “交易?"无罪天人显化的污浊水人,在海面上漫不经心地连走几步,走到近前。

    姜望刚刚清理出来的干净水域,随着污浊水人的脚步,又重新陷入污浊。

    这水人注视着姜望:“你有什么可跟我交易的?”

    姜望与之对视:“把你身上的魔功残卷给我。

    然后这魔功的因果,我来替你担。”

    《苦海永沦欲魔功》的最后一个关键,正在孽海深处,无罪天人的身上!“听起来你是在要我的东西啊?"那污浊水人用双手把脑袋摘下来,用力晃了晃,表示不能够理解。

    “不,这是在帮你。

    "姜望没什么表情地道:“除了这路,我还有别的路走。

    但除了我,没人会帮你。

    能帮你的不想帮,想帮你的做不到--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你知道的,我说话算数。

    "只要无罪天人一个摇头,他转身就走!“那么你想要什么呢?"无罪天人终于问。

    姜望往前一步,与这污浊水人走得更近:“当今之世,你是天道第一。

    我溺于天道深海,猕知本潜游天道深海,你曾就住在天道深海中!”

    这是探索天道深海的三个不同层次。

    恰好身处这三个层次的他们,也对应了三个不同的修行境界。

    一个是洞真,一个是绝巅,一个是超脱。

    姜望慢慢地道:“我知道猕知本这次布局,一定与你沟通过。

    他这样的智者,什么都要算得很清楚,所有意外因素都要考虑。

    从你眼前游过,不可能不接触你-一我要你把他在天道深海里所做的一切,你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诉我。”

    万妖之门可以锁住时间、空间、元力、因果等一切通道,唯独不可能封锁天道。

    因为天道高于一切而存在。

    现世天道高渺无上,诸天万界的天道,都是天道支流。

    猕知本有保持自由意志潜游天道深海的本事,诸天万界都大可去得,且他并不真正落下现世,只在与天道有所接触的地方,如刚刚开拓的武界和超凡绝巅处落脚,实在是难以捕捉。

    但于天道深海潜游,难道是什么猕知本独有的本事吗?即便是目前看起来好像的确只有他有一一无罪天人被万千封镇加身,于孽海之中坐囚居,不得自由。

    虽然曾经住在天道深海里,现在也能洞察天道深海,却无法真正接触天道。

    要不然也不至于连衍道的力量都无法体现。

    那又怎么样呢?当谁不是天人!谁又不曾沉溺过天道深海又挣脱!他姜望两次从天道深海挣脱,把握了自由意志,不曾溺亡一一这难道不算潜游深海的资质?贼可来,我亦可往!情何以甚有话说攒下2k多了,但有人说2k十2k不等于4k。

    所以攒够4k再给大家放晚八好了.应该明晚就可以。

    明天没有就是后天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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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回头是岸

    但他从来都相信自己。

    无论经历什么,面对什么,都笃定前行。

    当初浮舟善太息河,被猕知本借天道拉入武界,看到了猕知本欺天的本事。

    他立刻也着手欺天。

    他不相信别人能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只要有人成功过,路就在那里,他就一定能走通。

    做不到只能说明他还不够努力,做得还不够好。

    那就再努力一点,做得更多一点。

    现在猕知本潜游天道深海,布局新开之武界,又在武界之中打埋伏,阻他成道于今日。

    他也要看清楚猕知本是怎么潜游的,而后效仿之。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猕知本欺天第一。

    我姜望也史无前例!“猕知本?"无罪天人的声音里带了些愣然,而后大笑起来:“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哈哈哈哈哈,你也是!”

    “我现在觉得你也是。

    "姜望说。

    ‘我们缘铿一面,却相见如故?“污浊水人发出声音。

    姜望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既然你我如此投缘,相见恨晚。

    那不然下到孽海之底,咱们找个风景好的山头,坐下来慢慢相识!"无罪天人的声音道。

    越往祸水深处,能够泄露的力量也就越多。

    这莲华圣界,还是太晃眼了些。

    “下次吧。

    "姜望淡声道:“我现在赶时间。”

    “只要猕知本潜游天道深海的经验?“污浊水人问。

    姜望理清晰地道:“给我看到过程就可以了。

    我自己总结经验。”

    那污浊水人在脑袋位置滴溜溜转出两粒泥丸般的眼珠,盯着火纹华丽的三昧真炉看了一阵:“这些魔意散落天涯,各自生根,亏得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集完整。”

    “却也不难。

    “姜望看着他道:“姜某不过按图索骥,又恰好有几分薄面。”

    “这世上有许多人喜欢吹嘘自己有面子,真个出了什么事,连个人影都叫不来。”

    污浊水人转了转眼睛:“这索骥之图,是谁给你?”

    姜望摇了摇头:“这我不能说。”

    污浊水人像个老大爷似的背着手:“能把这个给你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出卖他算是匡扶正义了,你该有义不容辞的觉悟,而非蜘不前的顾虑。”

    姜望讶道:“孽海之凶,也要举正义旗帜吗?”

    “你那个朋友还讲法呢!“污浊水人笑眯眯地道:“今日祸水之源,是昨日人族之孽。

    诸界之恨,万古之怨,尽与人族为系。

    你站在何处眺望啊?焉知不是我们在拯救世界呢?”

    这种话题,辩开了就没完没了,姜望不欲继续,转道:“他是好是坏无关紧要。

    最重要的是,我是个守信的人。”

    污浊水人晃了晃脑袋:“除非?”

    “除非你可以再格外给我一些潜游天道深海的方法。

    你的方法。

    “姜望干脆极了:“我刚刚想起来,我们之间好像的确也没有保密的承诺。”

    “哈哈哈哈哈!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想法,你们人族大有希望啊!哈哈哈--"污浊水人又摇摇晃晃地大笑起来,笑声邃止:“我认可这是公平的交易。”

    当无罪天人的这句话落下,交易便已经完成。

    姜望已经看到猕知本是如何在天道深海潜游,也洞悉无罪天人潜游天道深海的方法。

    当然,无罪天人也重新认识了七恨魔君。

    而就在姜望掌中,那座三味真炉之内,那本由十三道魔意编织而成的黑色书籍,其上书名逐渐勾显。

    扭曲的魔文仿佛要攀书而出,字日--“苦海永沦欲魔功"轰隆隆!孽海生波,狂澜万转。

    曾经的至高魔功,在失落多年之后又重现。

    聚集了散落八方、各自生根的魔意,汇合坠在孽海深处的魔功本卷。

    在失去不朽之性的过程里,被现世第一天骄所承接。

    即便是孽海这种几等于现世暗面的地方,每一滴水放出去都为天灾,也在这时候感受到危险!姜望却抬起剑指,轻轻往下一压--万丈狂澜都坠低,祸水之纹已静止。

    污浊水人站在平滑如铜镜的水面,看着这样的姜望:“虽然交易已经结束。

    但我对你,还是有些好奇。

    姜望端住三昧真炉,用真火仔细炙烤着这部刚刚复苏的魔功,语气随意:“但愿你这份好奇能够一直保有,那是自我的明证。

    魔猿没有通过与血愧真魔的联系,进入魔界,而是独自穿行边荒,深入万界荒墓,就是因为对七恨魔君并不放心。

    同样的,他也绝不可能真正信任无罪天人。

    什么都要等三味真火烧过了再说。

    污浊水人笑了起来,笑得浊水飞溅:“小小洞真,教训起我来?”

    姜望纠正道:“不是教训,是期愿。”

    污浊水人不笑了:“你懂什么?你这!“姜望翻手将三味真炉收起来,看着污浊水人的眼睛,颇显认真地道:“我今日接走你的魔功因果,也希望带走你的魔念。

    这孽海虽然无边--”他转过身去,径往红尘之门走:“回头就是彼岸。”

    茫茫孽海,只剩那污浊水人伫在水面,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

    袍静静站在水面,低下头来,似乎想要看看自己,间隔不知多少年的看看自己。

    可污浊的祸水,根本没有袍的照影。

    只有翻滚的孽力,反复描述着不为人知的险恶。

    属于无罪天人的声音,更恶也更淡漠了:“你就这么自信,你能降服这魔功吗?万古以来,我见过太多所谓天才,像你一样,自以为与众不同。

    但最后都为魔功所化,没什么不同!"姜望步步往前,每一步都很坚定:“我的路,在其中。”

    “你完全不明白,你现在有多么弱。

    你的自信只是空中楼阁。”

    无罪天人的声音道:“当然,在洞真境这个层次,你的确算得上强大。

    但只有真正突破现世极限,你才能明白什么是自由。

    你什么都看不到,竟然不觉得迷茫,不觉得恐慌,还大步往前!这恰恰是无知的表现!”

    “你现在自由吗?"姜望只问。

    世上最不自由的超脱,或许是敖舒意,背负心中的锁。

    可孽海三凶,是切切实实身上戴、上有镇封的囚徒。

    无罪天人的声音瞬间暴怒起来:“只活一秋之,竟如此狂妄自大!果不知世间有冬耶?振翅不能高七尺,披星不可走半里,更不知青天高,黄地厚!”

    超脱者毕竟是超脱者,哪怕是潜藏在孽海深处的孽海三凶,被红尘之门镇压,被历代强者封印,被莲华圣界压制,被学海消磨--他们也果然是知晓世间局势变化的,完全了解姜望经历过什么,正在经历什么。

    姜望完全明白,无罪天人的境界和眼界都不是他可比。

    他很清楚,无罪天人的每一句话,都有其道理所在。

    他知道他的确是一秋之。

    但他只是往前走:“也许是你不知,这一秋..是如何灿烂!"...秋风掠过天刑崖。

    威!!!仪声不绝。

    姜望挂剑走在漫长的登山石阶。

    经仪石,听法音。

    好几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一步步走上高崖来,也是为了魔功相关的事情。

    今时今日,何似旧年。

    “姜真人何来?”

    卓清如出现在石阶高处,眼神复杂地看过来。

    那一声“姜师弟”,却是再也叫不出口。

    今日姜望纵一秋而死,也已是历史的传奇。

    她这等执笔记史的人,尤其知晓青史著名的分量,也尤其地感到遗憾。

    “卓师姐。

    "姜望微笑而礼:“烦请通传,我欲求见吴宗师——"卓清如二话不说就转身。

    这师姐的性子也太急了些,姜望的声音赶紧追上去:“还有韩宗师!公孙宗师!”

    规天宫执掌者韩申屠,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

    当世法家的最高领袖,有关于三刑宫、有关于“法"的具名!姜望要做何等大事,要同时拜见三位法家大宗师?卓清如想不明白,但她不会用自己的疑问去浪费姜望的时间,她清楚自己知道答案也做不了什么。

    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通传,促成三位法家大宗师的共证。

    在那座万古法碑之侧,忽有门户洞开。

    那仿佛是法则具现的钢铁之门,严格、规矩、工整。

    整个天地的规则仿佛溃而又现。

    唯独姜望定定地站在那儿,像是波光荡漾里,礁石的静影。

    这个世界排斥他的时候,他存在。

    这个世界容纳他的时候,他存在。

    他存在于他自己,而并不以任何"他者"的名义。

    吴病已的声音在里间响起来:“姜真人,请入矩门。”

    姜望抬脚跨入其中,眼前是一座高阔威严、简洁凌厉、典型法家风格的大殿,殿中站着三位法家大宗师。

    吴病已居左,公孙不害居右,韩申屠在最中间。

    面对这位道途艰难的年轻真人,三位大宗师并没有谁拿大。

    相反都表现出了罕见的重视,那陛上分明有三张大椅,却没谁去安坐静待,全都站在殿内相迎一一法家的礼十分严格,一般来说,唯有衍道真君,才有资格被这样迎接。

    再往上一级,就是他们出殿相迎了。

    这三位大宗师里,只有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姜望是第一次见。

    这位"负棘悬尺,绳天下之不法"的大宗师,生得一副游侠面貌,五官立体,猿臂蜂腰,有盛气而不凌。

    仅就气质而言,不似韩申屠那般宽广,也不似吴病已那样严苛。

    能成为法家大宗师的,不仅仅是实力修为要触及现世极限。

    还必须要真正在法家学问上,有所开拓和洞见,是真正能够开宗立派的存在。

    公孙不害著《证法天衡》、吴病已著《德法三讲》、韩申屠著《势论》,都是一时名篇,法学经典。

    这三位大宗师的作品,姜望都或多或少的读过。

    读懂了一些,当然不懂的更多。

    今日他走进矩地宫来,诚心诚意地一礼:“小子姜望,学法以明理,向于宗师著作有所得。

    虽不敏,亦受用。

    今日面见,毕生之幸!”

    “公孙,看来这话是跟你说的。

    "韩申屠笑道:“姜真人往时见我,可没说过这话。”

    他大概是法家三大宗师里,唯一一个会开玩笑的人。

    姜望再次躬身:“上回在天京城,有赖先生主持公道。

    姜望一直未能答礼,还请见谅。”

    韩申屠将他虚架,并不受他的礼:“你既然相信那是"公道',那就并不是为谁而立,你也不必言谢。

    你若输了,也就输了,是你自己赢得了战斗。

    你我于彼无私。”

    公孙不害道:“姜真人今日为何而来?"姜望也干脆地拿出三味真炉,叫三位宗师看到真炉中浮沉的《苦海永沦欲魔功》:“我欲在天刑崖修炼此功,愿得三位宗师见证!”

    威!仿佛仪石又响。

    姜望这一路收集魔意,深入孽海,不曾掩饰。

    但谁也不曾想过,他竟然是要修炼这部魔功!人族第一天骄,在一秋得道的巨大压力前,竟选择堕魔吗?三大宗师一时都无声。

    最后韩申屠缓缓开口:“你如果真要堕魔,不会来三刑宫。

    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加速不朽之性的剥离,了解它,然后摧毁它?或者拆解此功,把握魔祖命门?打算以大益人族的大功德,受人道洪流托举而成道么?”

    吴病已本来就很严肃,这会儿更严肃了:“如果是为前者,《苦海永沦欲魔功》在八大魔功里的位置已经被替代,它的不朽之性正在失去,把它镇在三刑宫就可以了,若干年后,必能轻易摧毁。

    如果是为后者,我要劝你趁早打消这个主意。

    魔祖之强,不可想象,更不可应对。

    那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

    主掌刑人宫的公孙不害,则是沉默地注视三味真炉。

    “我是要修炼这部魔功。

    当然我并不想堕魔,所以我来三刑宫,冒味请几位大宗师一起见证。

    "姜望看着这三位宗师,认真地道:“若我堕魔,记得杀我。”

    他的理性、自我,他的决心。

    一览无余。

    三位法家宗师,一时都不知说什么。

    姜望和吴病已最为相熟,若单只是请法家宗师监督自己,请吴病已一个就够了。

    但他对自己有深刻的认知--今时今日的他一旦堕魔,通过《苦海永沦欲魔功》而衍道,必然是极其强大的魔君。

    仅仅是吴病已坐镇于侧,未见得能杀他。

    非是规天、矩地、刑人三宫齐聚,不足以确定他堕魔之后的死亡!情何以甚有话说晚八有。

    13

第九十四章 超越一切的勇气

    “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更宏大,也更精彩。自古以来,尝试了解魔功的人有很多,获得八大至高魔功的人,也有一些。那自然都是一些很有才能,且意志坚定的人。他们有的只是为了探索更强,有的是想假魔灭魔,有的甚至是想挑战魔祖……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成了魔。”

    韩申屠十分认真地说道:“姜真人,我知道你很自信。你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但古往今来了不起的人有太多,我们不能总寄望于自己是那个例外。你说呢?”

    姜望完全感受得到韩申屠的善意。

    那甚至并不是什么私人的情感,只是法家大宗师对人族后辈的期待。

    但他最后只是道:“有人跟您说过同样的话。”

    韩申屠看着他:“所以你的回答也并没有改变,对吗?”

    法殿是如此肃穆。

    人在此间的言语,每一句都似誓言。

    姜望承接着法的注视,很平静,也很认真:“我确信我的道,就在其中。”

    世间有求道者,万山无阻,百劫不悔,虽死亦往!

    求道者一旦提及自己的“道”,那就绝无转圜的可能。

    韩申屠本来还有许多话可以说,最后他都不说了。

    他之所以成为规天宫执掌者,当世法家第一人,不也是凭着一颗百劫不悔的心吗?

    “通往绝巅的道路不止一条,你想要一秋成道,也未见得没有其它办法。”公孙不害腰间悬着一只铁尺,散发着森森的冷光,而他的眼睛微垂,视线叫人感受到疼痛:“你一定要置自己于险地,百劫求活吗?”

    “我今成道,必胜于昨日。因为我不可叫自己的光阴,有一日虚度。”姜望平静地道:“我相信对姜望而言,没有任何一条路,能够强过我现在的设想。那么这就是我要走的路。我最了解我自己,我最忠诚于我自己。”

    开天辟地第一真,的确有资格说他最了解他自己。

    所以公孙不害也沉默。

    姜望又道:“我想要行冒险之事,攀援险路,上那最高的山。但我不想给这个世界添麻烦。这是我来三刑宫的理由。”

    他规规矩矩地再次行了一礼:“三位若不能成全,我只能去其它地方。”

    “在我印象中,你其实不是这般行险的性格。”吴病已开口道:“今日为何如此?”

    姜望说道:“在这个秋天之前,我只差一步就成道。为此我准备了很久,付出了很多。我本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我也宠辱不惊。直到真正被阻道的那一刻,我才发现,那座高山我也期待了很久。被推下来,我也很失落。”

    “我在天道深海里挣脱,选择成为一个真正的我。那我就必须面对‘我’的脆弱。”

    “但我想,那些脆弱的部分,正是让一个人坚强的理由。”

    “当我知道天宪罪果予我必死的命运,我想的是如何从必死的命运挣脱。”

    “当我从必死的命运挣脱,又要接受自己的前路被斩断,且只剩一秋的寿命。我在想——”

    姜望像一颗庭柱,立在法殿的中央,迎接三位法家宗师的监察。

    而他继续说道:“可能我以前也想过,但是那一刻格外清晰。我想,春不见秋的蟪蛄,单薄的仅仅是寿命吗?没有超越一切的勇气,才是它渺小的原因。”

    他抬起眼睛,眼中的坚定,能够被任何人看到:“我要超越所有,包括过去的我。不成道宁死。”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他的决意了,吴病已也只剩下一个问题。

    他看着姜望:“今日你请我们,诛你于堕魔之时。按理说这等事情……应当让你更信任、更亲近的人来做,为何不找左公?”

    姜望道:“怕他不忍。”

    吴病已遂不能言。

    一个人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不被苛责呢?

    三位法家宗师彼此交换了眼神,最后还是韩申屠道:“你有你的道,不与我们任何一个人相同。既然你意已决,我们也不能自恃年高,一再浪费你的时间。就在此处——”

    他的声音严肃起来,仿佛某种宣誓:“我等为人族英雄护道。也随时准备……除魔卫道。”

    姜望拱手一拜:“有劳!”

    当即一撩长衫,就在这法殿之中,席地而坐。

    整石铺就的地砖,光可鉴人。他坐在那里,像一口已经尘封的钟。

    三位法家宗师也不讲究什么,围他而坐,各据一方。“法”的威严,绝对公正地将他笼罩。若有外魔侵,法必拒之。若姜望自内而堕魔,法必诛之。

    所有一切嘈音都已退远,法殿之中体现绝对的肃静。

    姜望缓缓闭上眼睛,安静得像是已经睡去。

    三昧真炉悬在他身前胸口的位置,金赤白三色的烈焰熊熊燃烧,炉中的绝世魔功一页页翻开,发出殿中仅有的、沙沙的声响。

    姜望练魔功,真火炼魔。

    俄而,飘渺灵动的仙意,自他天灵飞出,化作以天风为袍的仙龙法相。踏北斗,眺不周,天心自握,好一派仙风道骨,谪落人间。

    仙龙与本尊拱了拱手,便算告辞。又对三位法家宗师行过礼,而后飞出法殿,离开三刑宫,一路往西不回头。穿南境,经渭水,过武关,径落虞渊之下。

    ……

    钟离大爷已经在虞渊奋斗了好几天。

    他去到景国的时候已经晚了,后知后觉地知道,姜望证道受阻,现在只有一秋的寿命。

    又后知后觉地听说——斗小儿观战的时候受到刺激,独自跑到虞渊去刻苦修炼、大杀特杀了。

    忒脆弱!

    他钟离炎倒不是说一定要盯着斗昭,只是刚好也打算来虞渊历练……这不是赶巧了么!

    也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长城内外,还算是热闹。他决口不提斗昭的名字,结果虞渊长城的人也都不提——果然斗小儿在这里还没闯出名堂来!而这,正是他钟离大爷显威的时候。

    今日武界之中,只有五座武道绝巅,皆是不怎么样的人。不然岂能让猕知本在其中打埋伏?

    怎不见猕知本藏因果于道界?

    待他钟离炎证道绝巅,且看那猕知本敢不敢来!

    虞渊也算是无边无际的地方,偶遇并不容易。在偶遇斗昭之前,倒是先遇到了秦至臻。

    太虚阁员,蛇鼠一窝,没个好鸟。

    理所当然的他也要讨教讨教——大楚第一天骄,岂能不试试秦国第一天骄?

    最后因为运气不好、脚上打滑、吃得太多、肚子不舒服、太阳刺眼等原因,让了秦至臻一招。

    “喂,小秦!”钟离炎从地上坐起来,冲秦至臻的背影喊道:“你这会儿去哪里?”

    秦至臻诧异于他刚刚被打趴,这么快就生龙活虎,倒是没怎么在意‘小秦’这个称呼,老老实实地道:“继续找恶修罗练刀。”

    钟离炎皱起眉头:“刚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战斗,不应该先调养一阵吗?以疲敝之身迎战修罗,过于大意了吧?”

    秦至臻想了想,比较委婉地道:“我体力比较好。”

    他非要强撑,钟离炎也懒得再关心,摆摆手:“问你个事。”

    “你问。”秦至臻虽然面冷,还是很有礼貌,不会不理人。

    “我自己倒是不关心,就是出门的时候他太奶非得让我关照一下,而且也同为楚人——”钟离炎铺垫了一圈,才道:“斗昭在哪个区域杀修罗来着?我怎么没瞧见?”

    “斗昭?”秦至臻愣了愣:“他没来虞渊啊。他去了边荒!”

    这消息有如五雷轰顶,轰得钟离炎外焦里嫩。

    居然……中!计!了!

    秦至臻又很不识趣地问:“你这次来虞渊,是为了找斗昭?”

    “那倒也没有。”钟离炎四仰八叉地往后一躺!“我主要是来看看虞渊的风景,顺便找几个有点分量的对手,试试我的南岳剑。小秦,你很不错!”

    他完全无法接受,自己这等文武双全的聪明人,竟然被斗昭那种莽夫留下的假消息给骗到。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秦至臻皱了皱眉,这话听着可真不像夸奖,但钟离炎又像是在夸奖。便道:“钟离兄再躺会儿罢,我先去练一趟刀。”

    但钟离炎还打算聊两句:“小秦,其实咱们也是同事,斗小儿现在坐的那个位置,是我让给——”

    钟离大爷说着,眼睛骤然一亮!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高空一掠而过。

    立马一骨碌爬起来,拖起旁边的南岳剑,拔身便追:“姜望!”

    换做以前,钟离大爷一出口,不是“姓姜的”,就是“姜小儿”。但姜望遭了难,他就不好欺负人家,多少要温和几分。

    大家并驾齐驱,平分秋色,不相伯仲,你追我赶地竞争了这么久。姜望还没等到被他砸趴下的那一天,就忽然走到这一步,他心里是不那么能接受的。

    似姜望这等男人,只能败在他钟离炎的剑下,岂能受阻于异族?

    仙龙转过头来,脸色倒是很好,讶道:“钟离兄,你怎在此?”

    钟离炎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身上嘎巴嘎巴地响,嘴里道:“这不境界拔升得太快,须得锤炼锤炼自己。在此修炼——你呢?”

    “哦。”仙龙随口道:“我去修罗国度办点事情。”

    钟离炎想笑!

    这就相当于斗昭只是去趟边荒,偏说他去万界荒墓。相当于斗昭只是去趟文明盆地,非说自己去了妖族腹地。把这些人能的!净吹牛!怎么不说去找太古之母!

    他张了张嘴,总归是发出声音来:“看到你还这么能吹嘘,我就放心了。想来一秋之劫,难不倒你。”

    钟离大爷难得地说了句好话:“祝你成功!”

    仙龙性子较冷,也不解释什么,只说了声:“谢谢!”

    便自往长城外走。

    他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他的勇气。

    当他走完这条路,所有人都会知晓,这是什么样的经历,最终会砥砺出怎样的力量。

    又或者无人知晓。

    那也无妨!

    前方的空间恰于此时剖开,黑衣提刀的秦至臻,大步走了出来,很自然地走到仙龙旁边:“姜兄在这种时候来虞渊,想必有很紧要的事情,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大家一起在太虚阁做事也有好几年了,总共就这么九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其实关系都过得去。狂如斗昭都不会在太虚阁里动不动拔刀了,哪怕是李一那样的,现在见人也会点点头。

    尤其姜望不代表任何一方势力,跟谁都没有本质上的利益冲突。跟谁都算可以。

    “呃对!”钟离炎这时才反应过来,也上前几步追近:“大家怎么说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事,你随便求我一下,能帮的我肯定不推辞!”

    仙龙定定地看了一阵秦至臻,终是微笑道:“我刚才想了想,还真需要秦兄的帮助!”

    他附耳过去,传音说了一堆。又轻声一咳,扑灭了钟离炎鬼鬼祟祟试图旁听的耳识。

    然后才放开声量:“那就有劳秦兄了!”

    秦至臻表情严肃,认真地道:“交给我罢。”

    而后一步转身,又走进虚空里。

    他向来是深思而后动的性格。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出岔子。

    此刻只剩仙龙和什么都没听见的钟离炎。

    这具法相未必斗得过武道真人,但在仙龙最擅长的见闻上碾压,还是没有问题。

    “说罢!”钟离炎抱剑于怀,下巴高抬,很有高手的姿态:“你想求我办什么事?”

    仙龙半句废话都没有,转身就走。

    “哎!”钟离炎赶紧追上来:“你这人,脸皮不要这么薄嘛。你求人办事,你低个头怎么了?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

    仙龙加速疾飞。

    钟离炎紧追不放,倒不像是要帮忙,像是在追债。

    仙龙虽然甩不掉这厮,却也一路不停留。

    如此僵持了一阵,眼看着飞出虞渊长城已经很远,钟离炎终是摆摆手:“好了好了,不用你求我了。本大爷生下来就是犟种,你比我还犟。大家志趣相投,也算是缘分!说罢,到底什么事,钟离大爷管了!”

    仙龙停下来,看着他:“你真想帮我?”

    钟离炎昂声道:“吾不愿长剑空利,知音绝弦!天风旷野从此逝,高山流水,复为谁鸣!”

    仙龙淡淡地道:“说简单点,不要绕弯子,我听不懂。一听不懂,我就想先走。”

    钟离炎赶紧道:“我很愿意帮你!”

    仙龙看着他:“你求我,我就让你帮我。”

第九十五章 三钟护道,剑炉炼魔

    七恨魔君想要摆脱魔祖归来的命运,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办法。

    一个办法,当然是叫魔祖无法归来,想方设法破坏魔祖归来的计划。

    第二个办法,则是让另一本魔功,再次替回《七恨魔功》,把七恨魔君挤出魔祖归来所需的那八部名额。

    七恨魔君给姜望《苦海永沦欲魔功》的线索,也未尝没有让姜望再次替回他的想法。他自此得回真自由,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姜望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做欲魔君的。

    今天他坐在三刑宫的法殿之中,请三位法家宗师见证,并没有给自己第三种选择——

    要么成功,要么成仁。

    他亲手宰杀过真魔,他也亲眼见证真魔的诞生,他对魔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

    真正的堕魔者,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是魔。而不会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只会以魔的世界观来度量世界。

    就像鬼龙魔君敖馗。虽然还是那么卑鄙无耻、残毒歹恶,还是那个敖馗,甚至于对魔族也并不忠诚,但他也自视为魔,不会把自己当做鬼属或者龙属(形势需要的时候就另说)。

    这更像是一种根源性的自我认知的改变。

    在姜望看来,堕魔和永沦天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保留包括记忆在内的一切,而失去自我。只是后者归于天道的轨迹,前者归于“魔”的生存意义。

    他已经亲身体验过成为天人的感觉,他现在要体会堕魔的感受。

    他从天道深海里两次挣脱,现在也要让自己……去挣脱魔。

    在这种旷古无胜局的艰难挑战中,拔升真正的“我”。

    他不是“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是“已知其难而自谓能胜其难。”

    法殿并非是囚牢,人心自锢为藩篱。

    姜望盘坐在大殿之中,身前悬浮的是三昧真炉,炉中是《苦海永沦欲魔功》,而左手捏成天风道决,平放在膝上,右手并食指与中指,竖于三昧真炉前。

    此为【剑指炉】。

    那漆黑如墨的魔功本卷,在炉中浮沉,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意,如烟雾般笼罩。

    其中有一缕格外纤细,竟然于此时离开魔功本卷,被引出三昧真炉,悬停在姜望竖起的剑指指尖,似灵蛇般扭曲。偶然又咧开的夸张的笑脸,证明它来自【喜魔】。

    三位法家宗师都注视着姜望,没有一刻离开眼神。视线在此刻尤其凝重——别看是如此纤细的一缕魔意,一旦飞出此间,坠落红尘,那就是蛟龙入海。已全欲魔功之完整,其危险之处,将远不是一个郅宁能比。

    姜望当然不会放任这缕魔意长时间赤裸地游离,凝神细看,便能发现,它的外部始终笼着一层金色火光。只是太过隐晦,不易被察觉。

    心者君火,亦称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在《苦海永沦欲魔功》完整之后,再将这缕喜魔魔意单独抽出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姜望用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完成。

    然后以上昧真火包裹喜魔魔意,用剑指为炉,心火为焰,天风为助力,又开始漫长的炼化过程。

    为这第一缕魔意的熔炼,姜望容留了九天的时间——以他如今一秋之寿,分毫必争。还能割出九天时间来,足见这一步的重要性。

    他不急不缓,虽然死亡近在眼前。

    他闭目自修,一任日月如流。

    韩申屠本来并不认为姜望会成功。他是法家修士,不讲“相信”,只讲证据,只讲事实。事实就是历史上迄今为止都没有一个明确记载的摆脱至高魔功的人。

    但看着这整整三天三夜里,始终宁定自修、不见一丝焦虑的姜望,他心中竟莫名的有了一种相信。

    非大智大勇者,不能有此坐死之从容。

    或许……真有可能?

    在某个时刻,这位规天宫的执掌者,倏然抬眸!

    他听到一声悠长的钟响,看到一个生着断眉的和尚,屹立在天刑崖的上空。

    那和尚的声音,随着钟声传进法殿,其声曰:“须弥山照悟,特送知闻钟至三刑宫,为姜真人护道!天河渡船遗落者……是须弥山上受香人!万古禅宗,记他念他,愿他知闻!”

    知闻之钟!

    韩申屠诧然!

    三刑宫讲究一个“不私法”,讲一个“明正典刑”。

    姜望在三刑宫里炼魔功以破罪果,请求法家三真君监察,言曰堕魔当死。

    此事虽是姜望自愿,并无任何纠葛,法家亦不能不告天下而刑之。

    不仅仅是因为“不告而刑”不符合三刑宫“罚罪”的理念,也因为此事若私于法殿,是没有尊重现世第一天骄暨太虚阁员的贡献和德望。

    享天下之名者,不可死于暗室。

    他们理所当然地公示了此事,明法析理于天下。

    韩申屠是想过可能会有一些人来天刑崖旁观,但没有想到须弥山直接把镇山之宝送来,予姜望护道!

    这是何等尊奉!

    他一步踏出法殿,飞在天刑崖上空,正与照悟禅师对面。

    两人互施道礼。

    而一枚拇指般小的铜钟,就摇摇晃晃地从他旁边飞过,飞入天刑崖,飞向法殿之中静修的人。

    愿他知闻!

    韩申屠正要说些什么,又看到远山般的照悟禅师身后,移来焰红的火烧云,云上站着南楚的国公。

    而左嚣的身后,是一对春花秋月般的壁人。男女皆是一等姿容,俱有骄名在外。其后是四蹄带焰的飞马,拉着一驾华丽至极的马车,一个宫装美妇,正坐在马车之中,远远掀帘为礼。

    几乎从不出楚都、连韶园都离得少的大楚玉韵长公主,今日竟也移驾天刑崖!

    韩申屠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大概是不如吴病已履世得多,还是低估了姜望之名所能搅动的风雨。

    “听闻姜望在三刑宫修炼,一秋求道,在此一搏。”左嚣缓声道:“老夫携家而来,想要亲眼见证这一秋的结果。请韩宗师放心,我们就在山外看着,绝不干涉三刑宫行事。”

    长相思在景国长空为左光烈而鸣,左家虽无一人去中域,却都听到了那一声。

    斯人已去,于心为念。

    “公爷客气了,今日之天刑崖,来者无拘。三刑宫监察天下,也应受天下监察。我——”韩申屠话说到一半,又扭头。

    但见一辆七色旗云车从云间落下,凌霄阁中青小三代头目都在车上。

    叶青雨远远就行礼,倒是端住了仪态。

    姜安安抱着车栏怔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向来潇洒的叶凌霄,今日倒有几分凝重,拱手道:“听闻姜真人要于天刑崖证道,凌霄阁前来观礼。”

    说姜望是在这里证道……倒也能这样说。

    希望良愿成真!

    韩申屠才回了个礼,便见得长空被撕裂——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现身的东国姜梦熊,从那天穹裂口走出来。

    只是悬空站定,一言不发。

    那一对天下惊名的指虎,倒是已经戴在了拳头上。

    韩申屠眼皮跳了跳:“东国军神这是?”

    “哦。”姜梦熊颇不经心地道:“来看看。”

    韩申屠很显严肃:“姜望于此挑战魔功,天下瞩目,军神也看到了,今天多少人过来。在这样的场合里,您最好明确一下态度。不然到了关键时刻,以您的现在实力,我们可能要提前劝离。”

    开玩笑,他要是不逼出姜梦熊的表态,等到姜望入魔的时候,姜梦熊救人怎么办?

    ——说起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但霸国的“任性”,自来不在少数。谁要去赌那个万一呢。

    “哦,我的态度很简单。”姜梦熊终是正色道:“我家天子叫我过来,看住这里,姜望毕竟有功于天下,有德于人族——他若为魔,我拳杀他。他若成道,我不能再叫任何人阻他的道。”

    虽是面对代表大齐霸国的姜梦熊,虽则姜梦熊的态度没有问题,韩申屠也并不缓和法家的姿态:“他若成道,皆大欢喜。他若为魔,就不劳军神动手了。那是法家的责任。”

    左光殊和屈舜华身后的那辆华丽马车,这时候又掀开锦帘。

    第一次来天刑崖的大楚玉韵长公主,对着七色旗云车的方向招了招手:“安安,到伯母这儿来。车上带了许多糕点,都是你爱吃的。”

    姜安安这会自是没有胃口的。

    但她想到这是兄长亲近的长辈,想到自己也已经长大,便与叶伯伯和青雨姐姐说了一声,强打精神,向熊静予那边飞去。

    她飞得精巧,脚下之路,如在云中隐。显出“家学渊源”的名门风采。乖乖地打招呼:“左爷爷,光殊哥哥,舜华姐姐……伯母。”

    众皆怜之。

    熊静予牵住她的手,把她牵进华贵的马车里。

    外看还不显,里间极尽奢侈,辉煌如大殿。

    “不用担心。”大楚玉韵长公主温声道:“世上能准备的法子我们都准备,不会出现最坏的结果。你哥哥这样的人,只要不是最坏的结果,他就能争得最好的未来。”

    姜安安并不知道左氏做了什么准备,她只觉得熊伯母十分可亲。

    这边那边的都还在说着话,又有一声钟鸣,响彻天刑崖。

    铛~!

    此声异常灵醒,涤荡心室,好似雨洗青冥,苦海回身。

    众皆移目。

    但见得巨大的铜钟疾飞于高空,钟上站着一个皮包骨头也似的病瘦和尚。瘦倒是瘦,却也铜皮铁骨。他一张嘴,声音比钟声还响,翻滚似天雷:“悬空寺苦病,奉我家方丈之命,特送我闻钟至天刑崖,为姜真人护道!三宝真传,菩提结果。此心光明,如是我闻!”

    我闻钟!

    苦觉当年是脱离悬空寺后,才去赴死。

    自姜望剑斩六真之后,便再未去过悬空寺。算是旧缘了断,只跟净礼偶传书信。

    这枚我闻钟,送得确实让人未曾意想。

    不知是苦命方丈看到了什么,还是那位小圣僧撒泼打滚呢?

    韩申屠已是确切地看到了姜望成功的可能性了——倘若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我闻钟是悟道之器,求道于内。用在破魔除妄之时,是再也恰当不过。

    他拱了拱手,自然并不阻拦。

    而苦病结佛心之印,低颂曰:“天心我闻,姜真人必不堕魔。”

    虽是低声,却也似闷雷滚滚。

    这消息还未等众人完全消化,远空便有一道笑声接上,将那渐而散开的雷声接住了:“哎呀,看来我倒是来得最晚的一个。”

    一身神冕祭袍的涂扈,仿佛是从天光中化出。

    他脸上带着温和而又了然的笑意,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意外。他已知过去所有,而后能把握未来左右。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华服辉容,煌然如天神的美男子——赵汝成手中提着一口钟。

    铛!

    声传一世。

    从广闻耶斜毋殿落成的那一天起,就几乎没有真正撞响过、更不曾离开敏合庙的广闻钟,竟从草原搬到了天刑崖!

    而涂扈继续道:“大牧神冕祭祀涂扈,携敏合庙庙主赵汝成,特送广闻钟至此,为姜真人护道!”

    倒是就这么出一趟门,赵汝成的“考察之期”就被抹去了,直接当上了敏合庙庙主。

    说起来这也是他执掌牧国外交后的第一次正式亮相,却是在这样的一个场合——虽只是为姜望之证道而汇聚于此,场面之宏大,亦不输于任何一次天下盟会。

    天刑崖内外,一时缄然。

    连那仪石也不再响。

    三钟护道,史无前例!

    真要往前追溯,真要较论确定的历史,那还是世尊行世的时代,祂携三钟而走,传法万界,救度众生。

    自世尊当年遗下随身三宝,开枝散叶,佛法各阐,此后万万年,三钟再未重聚。

    如今到底是什么力量,叫这三枚几乎不可能聚齐的宝钟,齐聚于此?

    赵汝成不管别人怎样想,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盯着他看,他抱着钟就往里推:“三哥!今朝成道于此,当教天下广闻!”

    他推着钟,就像很多年前,推着姜望出门——三哥!天地广阔,莫要只顾修行!

    三哥,你且往前。只管往前啊!

    铛~

    铛!

    铛——

    知闻、我闻、广闻,三钟共响。

    三闻三佛信,在不知多少万年以后重聚。今日鸣于天刑崖。

第九十六章 无上

    三钟齐鸣,现世诸闻。

    远眺天刑崖的某座高峰,去国之“蛟虎犬”,立于此峰顶。

    他们游历诸国的旅程,并不以空间为轴,不因循就近,而是专注于他们所探索的国家体制。探寻不同政权之下,百姓的生活方式。

    正在思考什么,就去观察什么。

    灭而复兴、位在祸水附近的梁国,就很有研究意义,而且非常“年轻”。

    在黎国呆了大半年之后,他们就带着堆满了几个储物匣的笔记,不远万里来到梁国,几乎是在这边生活。

    三刑宫的消息传出时,他们几个其实是离得最近的,但囿于修为,反而来得最慢。

    “我就在这里吧。”最先按下云头的杜野虎,闷声道:“过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想第一时间知道,老三怎么样。”

    路上的风雨把他打磨得更加粗粝了,他像块笨重的石头蹲在那儿,缄默地忍受,坚韧地眺望。

    宋清约站在云雾深笼的高崖,一言不发——自龙君故去后,他就变得很沉默。这长达四十九天的日月斩衰,的确于每位水族都是祭期。

    愈发成熟的黎剑秋,负桃枝而望远。短短一年多的光景,鬓已微霜,青年见白,略可窥见启明新政失败以来,他所消耗的心力。

    对于傅抱松的死,对于“败家之犬”的无能,他永远不能释怀。

    凡人的智慧要思考改变世界的方式,注定是艰难的,也注定了痛苦。可聪明人都过得很舒服,并不觉得世界需要改变。

    而更聪明的那些人,一眼就看到结果,不做无用的事情。

    这个世界的进步,是被愚蠢之人推动的。

    “会好的。”他说。

    天刑崖俯瞰群山,孤兀于天地之间。

    山上有山上的风景。

    山脚下连夜支起了一个酒摊。

    “白师叔。”抽条儿似的疯长的褚幺,这会儿心事重重,一边手脚麻利地摆碗抹桌,一边小声提问:“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卖酒吗?”

    他面前支起了一个大铜镜,铜镜里映照着位在星月原的那间酒楼。

    白玉瑕老神在在地坐在酒楼里,像个大爷似的。

    旁边还有一个懒得坐的,在那里躺着。

    褚幺就隔着这面铜镜,跟两位师叔对话,听从命令,接受监督,勤勤恳恳在这里摆摊卖酒。

    连玉婵倒是来帮忙了,竖个酒幡就竖了半天,眼睛一直盯着山上看。

    总归事情都是小褚做。

    镜中的白掌柜,看了褚幺一眼:“我知道你担心你师父,但这件事情,咱们担心也没用。抓紧机会卖酒才是正事。钱财汇通八方,不啻于香火愿力,是最直接的支持,能助他成道哩。倘若他成功,看到你赚这么多,定会夸你本事。倘若他失败……你荷包鼓鼓,丧事也能隆重些。那毕竟是你师父嘛,事死如事生,不可亏待。”

    “我不担心我师父啊。他天下无敌,区区魔功,又算什么?魔祖出来都打死!”褚幺说着,声音小了:“这里好多人啊,都很厉害的样子,我是怕挨打……”

    白玉瑕一听就明白:“放心,这回叫你们带去的都是好酒。白玉京特酿,三年窖藏。绝不掺水,卖多少都没事。”

    褚幺讶道:“这白玉京特酿,我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是我刚取的名字。”

    “……白师叔,你怎么自己不来这边?”褚幺问。

    他倒是不问向前,懒是一切的理由。

    “嗐!这次真不能再去。我在酒楼走不开,账太多了——”白玉瑕很快跳过这个话题:“欸,你后面是谁?让开叫我看看,那个砍柴的是不是来了?别搭理他。装看不见。”

    褚幺向来听话,但这话可不能听。

    他麻溜地搬椅子过去:“林师叔!快请坐!”

    如今作为容国镇国上将的林羡,可是成熟了许多。穿山越岭,无拘而来。收起复杂的心情,拍了拍褚幺的肩膀:“你又长高许多!我来天刑崖,见证你师父成道。”

    这些年忙于国事,他上次见到姜望,都是赵汝成草原大婚的时候了……

    姜望剑挑楼约之时,他听到消息已是战斗结束。这次在天刑崖炼魔证道,他这个自谓“门下走狗”者,不能不来。

    这些年虽然困顿蜗角,但心中不曾忘了白玉京。

    也许他什么都做不到,但他愿意做他所有能做的事情。他更相信,今日他只需要眺望,一如过去的许多时刻。

    褚幺倒是不需要安慰。他是真不担心,在他心里师父是举世无敌的。只是给林师叔搬了一坛酒,上了一碟花生米,勤快地又去搬椅子——

    要不怎么说白师叔嘴灵呢,喊一句“白玉京砍柴的”,来了可不止一个。

    “祝师伯!凰伯娘!这边坐!”褚幺热情招呼:“我带了咱们自酿的好酒——”

    巨大的铜镜之中,白玉瑕索性摊开账簿,盖在了面门上。没眼看,小傻子净招呼这些人,这些可都是收不到一文钱的。

    这紧张肃穆的天刑崖,人人紧张。唯独褚幺热情洋溢,忙来忙去,倒像是在操办什么喜事。

    叫祝唯我担忧的情绪也冲淡许多。

    他与凰今默牵着手在酒摊坐下来,静静等待山上的结果。

    ……

    ……

    法殿之中静坐的姜望,对于天刑崖外正在发生的事情,并无所知。他已全身心地投入在魔意的熔炼中,连仙龙法相和魔猿法相,都一任自由。

    识海之中,仙念星河剧烈闪烁。数不清的星辰念头,幻生幻灭在其中。

    太虚幻境之中,开放到最高的三十三层演道台,推动到极限,疯狂地耗功!

    而法殿之中,喜魔之魔意,燃在他的【剑指炉】。欲魔功之全本,焚烧在他的【三昧真炉】。

    他在炼魔,也在炼法。

    以他一生至此的积累,开天辟地第一真的修为,强修魔功,强炼魔意,要炼成一门无上的法术!

    法术、道术的创造,最早就是对天生神通的模仿和阐发。

    其最终目标,都是以术释天,超越天生神通而存在。

    而纵观历史长河,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法术,也是极其罕见。

    现在最有名的,也就是人皇燧人氏和有熊氏接力创造的“诸天万界五方五行敕法真身”。

    说是天阶法术,只是因为天阶已是最高,上不绝顶。等闲的天阶法术,根本碰不到此术的边。

    如今姜望,正要效仿先贤,创造出媲美先贤的无上法术。

    他的确是在修炼《苦海永沦欲魔功》,但却是修而不证,炼而不吞。

    修魔不为成魔,只是咀嚼成魔的资粮。修炼的“炼”字才是根本。

    他要把《苦海永沦欲魔功》拆碎了、劈开了,变作他证道的柴薪,而非他前行路上的枷锁。

    现在是第一步,他要先炼出“喜乐之火”。

    他曾经修过“妒火”、“怒火”这样的法术,掌握精熟,仗之多次胜敌。此类法术都是以情为火引,以心绪为柴薪。

    “喜火”的原理思之类然,但要真正炼出,却不止难上千倍万倍。

    因为彼时的“妒火”与“怒火”,只是对浅层情绪的拨动。姜望要修炼的“喜火”,却是要触及七情根本。

    更因为姜望现在所熔炼的是喜魔魔意,来自于《苦海永沦欲魔功》的根本魔念!

    是人之至情,魔之极恶。

    但也唯有这样的根本之“情”、至魔之念,才能够满足他的要求,令他得以追逐无上。

    所以单单这“喜乐之火”,他就留足九天时间,一点一点地熔炼,一点一点地雕琢,力求完美。

    法殿极致肃穆的气氛,也未尝不是在震慑他的魔念,肃清他的杂思。

    他也时时都在自我叩问,自审自思,以免不知不觉,成为堕魔之人。正所谓,万丈绝峰愁攀援,守心而后问道也。

    修魔的过程,也是拔魔的过程。炼化魔意的过程,也是炼心的过程。

    他早已习惯苦旅,也无非是沉默笃行。

    如此一步一步往前走,忽而在某个时候,听到钟声。

    知闻钟的到来他是有所预知的,因为正是他在来天刑崖之前,亲自写信向须弥山求取——信中他详细地阐明了自己需要用到知闻钟的原因。

    在妖界手持知闻钟、怀揣不老泉,以神临对战真妖的经历,实在是巅峰的人生体验。

    须弥山若不便借用镇山之宝,他也能理解,且仍然不影响他一秋成道的决心和信心。

    他的自信从来都是来于自身,而不倚仗任何外物。

    只是说若有知闻钟的帮助,他能够更迅速地理解魔功、洞察魔功,大大节省时间,从而在那最后一步跨出前,打下更坚实有力的基础。

    所以他才会第一次向须弥山开口,求借此钟。

    至于我闻钟和广闻钟,他想都不曾想过。不觉得自己有那个面子,有那个情分。三钟齐聚,是什么姿势都做不出来的梦。

    万古以来,佛家自己内部都打成狗脑子了,也不曾有哪位尊者,完成此等伟业。今日三钟齐聚天刑崖,的确在他的意料外。

    铛~!

    一声悠长。

    两声回响。

    三声如醒梦。

    这感觉就像是你走了很远的路,蓦然回首,发现终点早已抵达。

    剑指炉上的喜魔魔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瞧着就喜乐的雀跃的火!

    知闻钟帮他了解魔功,我闻钟帮他进一步认知自己、不被魔意所迷,广闻钟向诸天万界传播他的道!

    不同于魔,不同于任何存在,独属于姜望的道。

    原本预留九天来熔炼的【喜火】,在世尊护道三钟的帮助下,在第二天就成功。

    万事开头难。

    在喜火成功熔炼的基础上,又有三钟加持,剩下的怒火、忧火、思火、悲火、恐火、惊火,几乎不存在阻碍,只剩下细致水磨功夫。

    一个时辰便成功一炼。

    六个时辰之后,姜望的剑指炉上,便有七缕情绪不同的火焰在燃烧,彼此环绕,彼此辉照。

    他将这些火焰,尽数约于剑气之中——丝丝缕缕的剑气,迅速交织成实质般的镇纹,最后凝固为剑气冰晶般,将七缕情焰镇封其间。

    四四方方,压制成蚕豆般大。

    姜望直接把它丢到嘴里,吞入腹中。

    而屈指再一勾,又从三昧真炉里的那部魔功上,勾出“见欲”之魔意,再次落在剑指炉,开始新一轮的炼魔。

    他曾修习过“六欲菩萨”这样的神魂秘术,并长期作为重要的战斗手段。炼此魔意,倒是比第一次炼化喜魔魔意,要更有把握。

    有三钟帮助,这一次大概用不着一天。

    却说那镇封了七缕情火的剑气冰晶,自喉入腹,飞落在道身之内。

    无形的力量弥散开。

    喜、怒、忧、思、悲、恐、惊!

    七情入念,一切情绪都变得激烈起来。

    姜望脸上一时呈欢喜相,一时呈忿怒相,一时哀思,一时惊恐。但他的一双眼睛,却被赤金色永恒地笼罩,叫他始终保持清醒。

    剑气冰晶穿透道躯里的种种,不受阻隔,一路直落心牢。而自心牢之中,恰恰好推门而出一尊金银双眸、面无表情的天人。

    一方激烈沸涌,一方极致淡漠。

    二者在道躯内错身!

    镇封了七缕情火的剑气冰晶跌入心牢,而心力所拟的天人法相,一路直飞,飞出姜望的赤金色的右眸,飞身在法殿之中。

    拇指般大小的身形,一跃而等高于姜望。

    吴病已和公孙不害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们的职责只是监察,绝没有引导或者干涉。只要姜望不堕魔,他们就不会做任何事情。

    但即便是以铁面着称的吴病已,也跳动了好几回眼皮。

    这位姜真人,着实是……让人意外。让人频频意外。

    每一步都出乎意料,但又那么顺理成章。而就这样一步步走下来,最开始出发时所眺望的不可企及的远方……似乎已经不远。

    姜望的本尊专注于炼魔,要在七情沸腾的情况下保持修行的静意,尤其是巨大的挑战。

    但一个人在红尘之中,不受世间诸多干扰,不在意那么多嘈声,专注于自我的修行世界,不也是如此艰难吗?

    姜望一直是这么做的。

    今日不过是昨日罢了。

    他专注于炼他的“见欲之火”,坐彼如坐佛。

    天人法相则是淡漠地看了一眼这法殿,而后就站在姜望身前,与姜望相对,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人法相眉心的日月天印,散发着淡淡的霜光。

    世间清浊分两仪,地阴天阳月为霜。

    冥月的力量笼罩其身。

    三刑宫的力量并不阻止他。

    他就在这法殿之中沉底,穿透整个天刑崖,近乎无限地沉底。一直到……忘川之底,黄泉之渊!

第九十七章 因缘

    太古皇城乃妖界第一城。

    无数妖民心中的圣地,无数妖族战士魂归的故土。

    妖族对于远古天庭无上荣光的眷恋和遥想,都体现在此城

    中。

    所以它格外的雄阔,格外的恢弘。

    万界天表,诸天神罗,永恒日,亘古圣廊一些仅仅存

    在于传说里的建筑,全都复刻于此。一应华丽、古老,仅存在

    于记忆里的种种威严,它都竭尽全力地体现。

    “这座城池,总给我一种很辛苦的感觉。”

    说话的真妖,生得五官深刻,十分英俊,有一种天生的量

    气,令人见而重之,是言语不足以传达。眉心有五彩的天纹

    大约是他的妖征。

    他穿着金色的长袍,负手站在高高的城门楼上,遥望城池

    中心的那座金台,慢吞吞地说道:"很努力地去做自己能力不及

    的事情,时时刻刻处在崩溃的边缘。”

    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是一个神武不凡的高大男子,身披

    墨色战甲,腰悬狭长骨刀,战袍在风中飘荡。正是执掌太古皇

    城'斗部天兵'的盖代天妖麒观应,整个妖界最具权势的存在之

    丨。

    听得这样的话语,回过头来,不轻不重地看了说话的年轻

    真妖一眼:“惟义,这话别的真妖可以说,你是可以说的吗?”

    这位英俊贵气的真妖,正是妖族当代天榜新王的新王第

    一,力压鹿七郎、狮善闻等天骄的绝世妖王麒惟义!

    当然,他已成真,就自然从天榜新王除名。

    此后再要上榜,只能登上计取最强真妖的【天榜】。整个妖

    界,只有五十位真妖能够获此殊荣。

    不到百岁的真妖,在成长期漫长的麒族里,绝对是天才中

    的天才,万古不逢。

    所以即便是说了这样的话,即便是身为太古皇城护卫者的

    麒观应,对他也并不严厉。

    妖族也有成长期非常快的族属,但基本上都潜力有限,根

    本挤不进天榜新王的名单。譬如蝇族,最快有三岁就成的妖

    王,是蝇族历史上的“最天才",在《太古经传》都列名。可终

    其一生,真妖就是顶点。即便是那等古今罕见的资质,也未能

    击破先天血统的桔,走到更高的未来。

    蝇族万古无天妖。击破先天血统的限制,才能带领族群跃

    升。

    麒惟义则不同,身为几不设限的强大麒族,在很多同族都

    还未能封王的八十七岁,就已经破纪录地修成了真妖。在他之

    前最早成真的麒族,正是麒观应--当年是一百零一岁成真,

    轰动皇城。

    对于这样的麒惟义来说,天妖都不是终点,而是超凡路上

    必然会有的途经!

    麒族和人族的年龄不好类比,但很多妖族强者都认为,麒

    族的八十七岁,可类比于人族的二十三岁-一因为人族最天才

    的那位,正是破纪录地于二十三岁成真。

    面对麒观应的警告,麒惟义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淡声说

    道:“盲目自信并不是勇敢的表现。我比其他真妖看得更清楚,

    只是意味着我要走的路也更遥远。”

    麒观应没有立即就此说些什么,而是在这城门楼往城中

    看:"当你站在这里,往远处看,你看到了什么?”

    麒惟义波澜不惊地说道:“曾经威震万界的封神台,现在只

    剩一个仿制品。”

    他又补充:“整个太古皇城,都只是仿制品而已。”

    “何止整个太古皇城?我们今天的整个妖族,都只是个拙劣

    的仿制品。我们在拙劣地模仿,模仿过去,模仿人族。模仿已

    经消逝的辉煌的时代,模仿想象中的不知会不会来的未来。”

    麒观应并不反对麒惟义的说法,反而是更进一步的赞同。

    可是

    他说“可是"。

    “可是我们就是这样生存。”

    麒观应说道:"我们被驱赶到混沌世界里的先祖,就是这样

    拙劣而痛苦地生存,尽他们所能,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的现在。

    麒惟义,你觉得一切都艰难,是的。要是在太古时代,你这样

    的天资,是可以直接受封数界,敕命帝阁,作为天帝候选来培

    养,有享不尽的资源,能够无限次地尝试不同的道路,直到你

    把握最强的可能但是我们生在现在。

    他重复了一遍:“但是我们生在现在。”

    当年的麒观应,又如何不是冠绝同辈的天骄,可他那时候

    的选择,也并不多!

    这位'斗部天兵'的执掌者,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咽下了,而

    平静地说道:“你所看到的,已经是这个并不温和的时代,所能

    容许的妖族的极限。你所拥有的,已经是这个并不强大的妖

    族,所能给予你的所有。”

    麒惟义眺看远方:“虽然我生活在这个艰难时代,但我不会

    是谁的仿制品。这是我不肯一鼓作气冲击天妖的理由。我需要

    有超过所有想象的更强大的未来,我要在真妖此境,挑战我的

    极限。”

    “我们生活在当今这个时代,我们有责任让后裔也继续生

    存。你有你的选择,我也给你匹配你资质的自由。"麒观应道:

    “但神霄在即,我们需要更多的天妖--你需要知道自由的代

    价。"

    麒惟义肃容道:“当然。我愿意付出,我也时刻践行。"

    麒观应道:“相林已经从前线回来。他在愁龙渡的表现,

    经为他赢得证道的可能一一他即将登上封神台。你就留在这

    里观察吧,看看他的路,是否能对你有所启发。”

    妖族前段时间于愁龙渡统御大军的主帅,真妖麒相林!

    与来自景国的天下名将张扶对垒,都不落下风。

    其帅才更强于斗才。

    此般真妖,一个个急于证道,并不是锐意进取的表现。

    反而是一种拔苗助长,注定证道已是极限,在天妖之林也

    都走不了太远。

    但这就是妖族为神霄战争,所提前预支的代价。

    人族想的是“未来”

    妖族争的是“生存”!

    麒惟义沉默片刻,又问道:“猕天尊何时能醒来?”

    麒观应淡声道:"这次跨界行劫,他动用了不少份额的【天

    罪】,用来成功阻止王骜超脱、姜望证道。但那是太古皇城的本

    源力量,万载积累,不过寥寥。带着其余几族的强者力量渡

    天道深海,也超出了他的能力极限--他需要和天道做斗争。

    能不能苏醒,何时能苏醒,我亦不知。”

    他回头看着麒惟义:“怎么,你有事找他?”

    “没什么。"麒惟义看着远处,英挺的剑眉似乎又沉了几分,

    最后只是道:“他的天榜该更新了。”

    ·.·

    姜望并不是第一次来幽冥世界,但距离上一次同王长吉联

    手逐杀张临川,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对于强大的现世修士来说,幽冥世界并没有太大的价值。

    只有鬼道、神道的修士才有可能来此间探索。

    自钱塘君立起天公城,以天鬼之身,立旗陨仙林,现在陨

    仙林才是鬼道修士的圣地呢。

    天人法相行走在幽冥世界,满头金发已经转为银发,一身

    如披雪。

    眉心的日月天印只显月形,散发着寂冷的光。

    霜月的力量令他与此世无比契合。

    因为幽冥世界与现世的差距,洞悉天道的他,在这个世界

    所能展现的力量,更胜于在现世之中!

    但他并不像魔猿那样暴躁,也不像仙龙那么潇洒。

    他有他的行事方法。

    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前行。

    说是“漫无目的"倒也不准确,他只是要寻一两尊真神而

    已,或者真鬼也行。而并不在乎那真神真鬼是谁,在什么方位。

    神祗食香而成,吞信仰而得道。

    本尊成道,当以真神为祭品!

    天人法相的目的是真神,他的行动轨迹,是霜月所感知的

    “缘”。

    在这幽冥世界里,只有真正受过万家香火、可以“定我

    真"的强者,才有资格被他注视。

    他路过很多地方,也看到很多痕迹。

    奈何桥、孟婆汤、牛头马面

    许多神话里的场景,各种传说中的阴神,都够不着天人法

    相的视线。

    他的眼睛是一张网,不屑捕捞太小的鱼。

    而在某个时刻,他微微抬眸-一

    他看到极远处,在这昏暗沉抑的幽冥世界之中,竟有一团

    烈阳般的光团,冉冉升起。

    光照八方,烛天明野。

    其间强者的虚影,仿佛冠世而存,顶天立地,令八方臣服。

    如此璀璨骄烈的力量,可与真正的烈日争辉,乃神道至高,是

    为“阳神",可称"神君"!

    诸神皆要朝此君。

    在神道不昌的时代,“阳神"之尊位,在现世已经极其罕见,

    公开的也就是楚国有几尊敕神。而在幽冥世界里,更是一方霸

    主,至高无上,如日月高悬。

    别说是天人法相,就算是现在的姜望本尊,也得避让一席。

    天人法相只是远远眺及一眼,就立刻要收回视线。

    可是在下一刻,这颗“烈阳"当场熄灭!从燃烧观者眼眸的

    璀璨光源,变成乌黑晦暗的一团,生机全无的迅速坠落。在坠

    落的过程里,阳神的力量也溃散,爆炸开奔流般的黑色气浪

    好似黑潮铺开在高穹。

    整个幽冥世界,却似乎得到滋养,体现出一种盎然。

    天人法相意识到,他亲眼目睹了一尊【阳神】的陨落!

    连阳神这样的存在,都说没就没。这幽冥世界,好像比想

    象中危险

    天人法相正打算绕开彼方,另行它路,却见得一杆大魏战

    旗,高举于空。旗帜猎猎,高扬在此世,播撒威烈-一

    “大将军吴!”

    在姜望二证天人之时,引军杀入幽冥世界的吴询,在姜望

    已经二次挣脱天道深海、开始为天宪罪果挣扎的现在,仍然征

    战在此方。

    幽冥世界里的神君,竟像猪狗一样被他宰杀!

    这就是魏国举国奉养的魏武卒这就是吴询么?

    早知吴询引军入幽冥,必有雄图,但确实没想过是这样大

    的手笔。蘸神君之血为墨,将要书写怎样一篇雄文?

    能在幽冥世界里宰杀神君,魏武卒的力量,又何须在现世

    彰显了!

    天人淡漠,不打算浪费时间,故而直接转身。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的目光掠过魏旗之时,就已经被魏旗掠过。

    “姜真人!"吴询手持青铜长戈,面无表情地从高空飞落。

    他的面无表情并非是对姜望有什么意见,而是刚刚从杀阵

    中出来,其血犹烈,其意仍冷。

    那杆名为【龟虽寿】的长戈,其上暗绿色锈迹竟艳红,仿

    佛食血而新!

    吴询在幽冥世界宰杀阳神,是否有部分原因,为了养这长

    戈?

    纵横真圣庞闵,号称有史以来最接近兵祖的存在。再往后

    就是兵仙杨镇。大齐军神姜梦熊,纵横天下多年,隐隐有替旗

    的势头,但"大齐军神"的"大齐"两个字,暂时还未能去掉,终究

    少了一场决定性的战争来证明。

    执庞闵佩兵的吴询,有竞争兵家第一人的可能吗?

    天人法相心中转过这样的念头。便听得吴询道:“你如何来

    此?"

    或者是吴询没有接收现世消息,或者是传消息的魏帝认为

    姜望之事对于幽冥中的吴询并不重要。

    无论是哪一种,姜望早就接受,这个世界并非为他独在。

    魏玄彻就算现在死了,也是见载于历史的千古明君。而"吴

    询"之名,本身也是一段传奇!

    “武界动荡,吴将军知否?"天人法相问道。

    “略有所感!"吴询直白地道:“一直在率军围杀这尊阳神,

    无暇回看。想来有王骜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一点小事,我正在处理。"天人法相淡

    声道。

    吴询有些惊讶:“来幽冥世界处理?”

    他倒是并不惊讶姜望处理武界的事情。在他看来,姜望完

    全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

    天人法相道:"略与吴将军同。"

    吴询若有所思,又道:"姜真人今日所见,虽非什么了不得

    的隐秘,也早晚会为人知。但--”

    “我不会对任何人讲。"天人法相果断道。

    “好。”吴询也不是什么喜欢说废话的人:“你姜真人我自是

    信得过。你来幽冥,必有要事。那么--"

    他深深地看了天人法相一眼:“就此别过。"

    大概是看出了什么,也不等天人法相回礼,这位大魏帝国

    的国柱,只是纵身一跃,便投入高穹的那杆大旗,带着他亲手

    训练的魏武卒,如黑色的太阳,横渡阳神陨落所形成的黑潮,

    横世而走。

    幽冥世界广阔而古老,其中是有白骨尊神那般的幽冥神

    存在的。在这幽冥世界中,具备绝巅之上的伟力。

    吴询和魏武卒固然强大,也不可能与之抗衡。

    而他领军在幽冥世界如此张扬,肆意逐杀阳神,是背后有

    什么别的倚仗,还是说幽冥神祗的出手也有限制?

    天人法相心中只是淡淡地转过念头,便穿过阳神陨落的战

    场,自往前走。

    他不探究问题,他不关心世界。

    他只是循着冥冥中的天缘,不停地往前。

    有吴询和魏武卒在彼方树大招风,他也可以更放肆一些

    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比宰杀阳神的动静大。

    无论什么波澜,总要卷过了吴询,才会涉及到他。

    一步天风席卷,一步霜月横空。

    千里万里,一念之间。

    他投身于冥月,又随月光落下,身形显化,凛然其威。而

    淡漠的眼睛,看到一片惨白色的宫殿群落!

    霜月之下,愈发死寂冰冷。

    静听时,寒鸦都无一两声。

    细看来,寸砖寸瓦,皆是白骨。

    这样一片宫殿群落,所耗尸骨,数以亿计!

    天人法相心中生起一种明悟--大概这就是白骨尊神在

    幽冥的老巢。冥冥之中的霜月天缘,给予的是这样的指引。

    他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座高大的牌楼,悬匾而书,

    以神纹为字,字曰--“白骨神宫!"

第九十八章 霜月横天,本相不空

    枫林城域结下的因果,现在正要接续。

    无生劫外眺望的生死,如今已经不远。

    彼刻与白骨对弈的庄承乾,现在已经在修为上,被那个枫

    林城的少年,远远甩在身后。

    白骨尊神!

    天人法相下意识地按向心口,仿佛能感受到那里的痛楚。

    但在手指触及胸膛的时候才想起来,那颗充满了遗憾和眷恋的

    七彩的心,并不在这里。

    如此淡漠,相较于本尊要无情得多的这尊法相,在白骨神

    宫之前,竟也不可避免地生出波澜。

    何曾遗忘过?

    只是一直都太弱。

    蝴蝶振翅,掀不动沧海。

    面对幽冥之中,那屹立在绝巅之上的白骨神座,怎样奔跑,

    都显得遥远。

    但,一直在靠近。

    立足极真,眺望绝巅。踏上绝巅,绝巅之上在眼前!

    曾经云山雾罩,千里万里,如今也绝不是不可能企及的风

    景。

    读书计时:10秒

    天人法相定定地看了看那“白骨神宫"四字,终于抬起步

    子,平静地踏入其中。

    他想象过很多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然而第一次真正踏足这里,跟想象中的任何场景都不相

    同。

    命运总是以多歼的变化,叫人明白不可算尽。

    一直以来,他所想象的白骨神宫,是诸神落座,万灵臣服,

    无数强者,屹立如林。巍峨壮丽,穷极幻想,有信众亿兆,圣

    徒成军应是幽冥世界里的极盛之景。

    因为白骨尊神的位格,就是幽冥大世界里,至高无上,不

    可能更高的那一种。

    但如今所见,却这样荒寂冷清。

    仿佛.·骨已死。

    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一切的变化,是从何时开始?

    作为白骨尊神在幽冥大世界里的威权体现,白骨神宫的重

    要性毋庸置疑。在袍曾经借由道子建立白骨神国的计划里,这

    座白骨神宫都是重要的幻想方向。那些白骨道的信徒们,对于

    未来的想象,就是以偶然观想的如此神宫为基础。

    现在它都荒弃了。

    姜望尝试过几乎所有了解白骨尊神的途径,白骨道覆灭

    后,他收藏了现世所存的最多的白骨尊神相关资料。甚至重联

    血傀真魔的第一个问题,也是问的白骨尊神。

    今天他当然不会错过这里。

    整个白骨所筑的宫殿群落,并无一丝生气存在。

    但白骨尊神所居住的殿堂,一砖一瓦,任何一点留痕,都

    必然会受到白骨尊神的影响,都是诠释白骨的语言。

    姜望绝对会以最大的认真,去一点一滴的研读。

    他想要了解白骨,不旁于对成道的渴望。

    又或者说,他需要明白,要走上怎样的道路,才有可能真

    正地跨越万山,站在白骨尊神面前!

    靴底敲击骨骼,足音空荡荡地回响,血肉是多余的存在,

    魂灵和骨髓一起干涸,眼前除了建筑的惨白,并无其它颜色,

    也没有“其它"。天人法相却细致地观察着每一处,寸砖寸瓦寸

    痕。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还是会这样想-一

    也许眼前的这些砖瓦里,就有枫林城的遗骨。

    最后他终于用双脚完整地丈量了这片宫殿群落,用目光将

    一切痕迹都描摹。仿佛重现了宫殿落成的过程,感受无尽时光

    里,永恒不息的哀声。

    他终于来到最后的白骨神座前--

    质如白玉的骷髅头,显然是白骨尊神的珍贵藏品。它们彼

    此咬合所堆结成的丹陛,有一种痛楚的威严。丹陛再往上,无

    数条向天空高举、仿佛撕扯着什么的森白骨手,托举着骨刺

    拧的凶恶神座。

    巨大的白骨神座上,并没有什么身影。

    甚至也没有伟大气息的留痕,一切都消失得很干净。

    白骨尊神,的确是不在这里。不止三五日。

    天人法相淡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淡漠地移动视线。他的视

    线像是刀子,一颗骷髅头一颗骷髅头地刮过,一只骨手一只骨

    手地磋磨。

    在某个时刻,忽然定住了。

    他在那白骨神座的镂空椅背,大约是肋骨制成的第三根立

    柱上,看到一行自上而下书写的文字-一

    “白骨消失了。我在寻找。”

    那行字本不存在,是因为他的视线而显现,是因为独属于

    “姜望”的灵魂印记,触动了它的存在!

    就好像

    这行字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姜望。

    留字的那个人,知道姜望一定会到这里来。

    所以姜望当然也知道他是谁。

    彼此有共同的因果,出发于同一个地方,而各自前行,各

    自赴远。无论崇山峻岭、仙海神台,总有人生交汇的时刻。而

    那样的时刻,或是惊雷破重云,或是神舟出天海,或是末世末

    劫、人生的终章。

    他们都情愿为那样的时刻,献出一切。

    眼前十分熟悉的字迹,是雷纹铭就,笔锋不见情,字形有

    一种疏离感。仿佛一个长夜独行,游离于世外的身影。

    王长吉的留字!

    这些年两个人只是间歇性地传信。因为王长吉行踪不定,

    也并不使用太虚幻境,通常只有他找上门,或者传信至白玉京

    酒楼,两人才有短暂的交流。

    姜望倒是并不知道,王长吉长期行走在幽冥,且已经确定

    了白骨尊神的消失,先一步来过白骨神宫。

    天人法相抬起指来,正要将这行字抹去--这本身即是予

    王长吉的一种回应,告知对方,他也来了。见字如面。

    但这行字忽然晃动起来,似乎浮在水面,随着水波荡漾。

    恍惚间,字形已经变幻-一

    “我确定白骨已经降生现世,我在寻找他降生的日期。”

    王长吉在后来又有了新发现!

    白骨尊神真正放弃了幽冥世界里的无上之尊,降生于现

    ?

    若能锁定白骨尊神降生的时间,找到新生白骨道胎的可能

    性,的确就提高很多。

    不过茫茫现世,人口以兆计,每一刻生老病死都何其多。

    限于不同国家的政治能力,不是所有人的生卒都能精确到某一

    个时辰的。况且还有一些现世大宗统治的区域,对民众的管理

    更是形同虚设。很多人寂寞地度过一生,都不被人知晓,很多

    人甚至都不见得有名字。

    哪怕知道了确切的白骨尊神降生的时间,也很难将对应时

    间里的新生儿全部锁定。

    天人法相在一瞬间想到了太多。想起被白骨尊神抹杀的

    庄承乾的“本我”,想起被白骨尊神回收的“白骨道子”,想起白骨

    道胎,想起自己吸收掉的庄承乾的新生神魂本源。想起来自于

    幽冥世界的白骨尊神,是如何通过漫长时光的布局,小胜“现世

    天意”,赢得了道胎降世的可能。

    最后他抬起手指,抹掉那行字,而在那椅背上的空白处写

    道--

    “会来找我。”

    在白骨尊神漫长的生命里,"姜望"这个名字,是必然要

    抹掉的“错误”。

    而在姜望年轻的生命中,“白骨尊神"这四个字,是他绕不

    过去的一定要搬开的山。枫林城的血海深仇,所剩的最后一座

    大山。

    那就看看,是谁结束掉谁吧。

    天人法相有些寂冷地想。

    就在这个时候,他心有所感,于白骨森森的大殿中回望,

    已然越过重重宫墙,浓重鬼雾,看到几双贪婪的眼睛!

    它们来自于几个鬼鬼崇崇摸近的身影,在空寂无声的宫殿

    群外徘徊,始终跃跃欲试,又迟迟下不了决心,不敢真个踏入

    殿中。

    很显然,这些家伙隐约察觉了白骨神宫的失主,对此处有

    所,可能已经观察了很久。但又畏惧无上尊神的威名,还

    在试探之中。

    这也是“天缘"。

    天人法相翻掌朝上,掌心为炉,瞬间燃起一朵幽白之焰。

    这朵焰花瞧来冰冷之极,仿佛霜结。内里却是由一丝一缕

    的细焰组成,丝缕扭曲,每一缕都癫狂过烈,当不得细究。

    是名“意欲火”,是本尊姜望正在熔炼的火焰之一。

    没有欲魔功之魔意,不算多么强大。但用在幽冥世界,用

    来对付这些真神真鬼却也足够。

    此焰才一燃起,白骨神宫外徘徊的晦影,就似得到了助燃。

    魔心躁动,神意不安。

    强烈的掠宝的意愿压制了一切志忑,无上尊神的遗留,哪

    怕只是边角料,也是毕生难以企及的瑰宝。

    诸影一就迫近了。

    遂在白骨神宫之外,响起尖利的声音:“沉睡于忘川河底的

    无上尊神,永世不灭的终焉之主您的神辉永远沐浴着我,

    山鬼叟特来觐见!”

    第二个声音紧接着响起来:"天痕谷幽梦真神,求见永眠归

    处,白骨尊神!虔心归顺,愿跪献所有,奉于尊神座前!"

    一个比一个卑微,一个赛一个的忠诚。但全都要先见白骨

    尊神一面。

    白骨神宫外,一时阴风阵阵,鬼哭如号。

    白骨神宫之中,天人法相静听片刻,一把握灭了掌中的意

    欲焰。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地转过身来,在那白骨神位落

    座。他抬手搭在了光滑的骷髅扶手,纤长的食指上,霜光绕成

    了喻示权柄的指环。

    而在神宫上方、无尽高穹,有一轮霜月,随着他的坐下而

    升起,

    泠冷月色遍洒神宫,好似水银泻地。

    呆呆呆!

    就在神座之前,有一双白骨之手,挣扎着钻出地砖,只往

    地上一按,便撑跃而起,立在殿中。

    而后是第二尊,第三尊

    殿中一时骷髅列队,有如冥界文武、神国百官,共奉尊神!

    那最先爬起来的白骨骷髅,半跪在神座前,仿佛得到某种

    指引,转过骷髅脑袋,嘴巴空荡荡地张了两下,终于发出声音

    来--

    整个殿中的骷髅一起共鸣,将神谕传递!

    月华笼罩此方,流泻大地。所经之处,密密麻麻的白骨骷

    髅,在这偌大的宫殿群落的各个角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或举刀,或执斧,或仰月而啸。

    白骨神宫如在今夜复苏。

    而悠长宏大的一声,在月光之下播撒,如奔流汇海出神

    宫——

    “宣!”

    神宫之外的诸多晦影,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跪伏在地,无有

    一刻敢抬头。

    霜月横天时,白骨神宫之主,宣见真神!

    …

    放眼现世周边的那些"大世界”。

    万界荒墓从来无遮无掩,任凭来去。

    虞渊无非是在新野大陆征战厮杀,近几年都拉锯于长城战

    线。

    幽冥世界早就被击溃了体制,基本上是几方尊神各扫门前

    雪,安安分分地永恒。一些个阳神自娱自乐,关起门来过一过

    神君的瘾。幽冥不过是归于源海的途经,不是死亡的终点,在

    当今这个时代,算不得人族的大威胁。

    天狱世界围绕着文明盆地建立起漫长的战线,妖族大军的

    进攻极具力量,防守也称得上固若金汤。这两年在以愁龙渡为

    代表的战场,中等烈度的战争从来不曾间断。

    反而是险些被一战靖平的沧海一一这个几是从现世被切

    出一角所形成的大世界,应该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时期。

    迷界封锁,中古天路已断,永恒天碑夺下其五仿佛沉

    尽去,焕发新生,整个沧海,处处都在大建设之中!

    曾经皋皆所镇的永宁海域之东,东去七万四千海里,有一

    座海域,名为"无常"。

    是无冤皇主占寿之所镇。

    大名鼎鼎的"无常飞甲”,便是此域的终极武装,威慑诸方

    而存在。

    “无常飞甲"的统帅,是号为"猎王"的鳐哀。

    这位真王擅长用毒,常常能死敌于无知觉中。“无常飞甲”

    的日常训练,都是由他来负责。在无冤皇主外出或是修行期

    间,他就是无常海域的最高意志。

    此刻他负手站在一只巨贝之上,巡行于无冤皇主治下偌大

    的海疆。

    巨贝两扇甲壳的每一次翁合,都在吞吐巨量的海沙。细看

    来,并非海沙,而是这片海域死去的秽物!

    本来脏污浑浊的海水,在巨贝游过之后,雾时就清澈许多。

    这种巨贝海兽,名为“食尸贝"。瞧着像是专门清理海域环

    境的工具,实际上是无常海域独有的战争兵器,也是“飞甲"之

    名的由来。

    它拥有强大的荷载能力,具备恐怖的爆发速度,且防御极

    强,而以腐物为食,根本不消耗什么资源。在历代贤师的优

    作品里,也算得上是最上等的战争巨兽。

    鳐哀如往常一般乘贝巡海,在统御“无常飞甲"的日子里,

    他习惯了亲力亲为。皇主先前在中古天路的大战里,就损耗颇

    巨。这次又被前段时间留下的烙印,引动了真尊,再次挪用"主

    劫"之力,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现在的无常海域,尤其是需要

    他重视的时刻。

    眼前所见,欣欣向荣。

    作为现存最重要的海域之一,无常海域并没有分配到永恒

    天碑,这不是沧海龙君的薄待,反而是灾厄之下的荣誉一一因

    为他们靠自己的力量也能重建家园。

    在这片位于极东的安宁海域,不可能有沧海之外的危险发

    生。就算是人族轰破迷界,要一路杀至"无常海域”,也得累月

    经年。实在是距离太远,中间的危险地带又太多。

    他作为真王,需要提防的只是那些有可能会移位的天灾。

    想办法提前解决,或者向皇主预警。

    当然,海域中那些不省心的混蛋,也需要他时时敲打管教。

    整个无常海域的建设和发展,更需要他把控方向。

    在某个时刻,鳐哀抬起头来。

    他所仰望的,并不是那风雨将至的晦沉的天空。而是他的

    “道"。

    困顿皇主尊位之前,已经很多年。在沧海的灾后重建里,

    隐隐有所触动,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而今天,在冥冥之中,好像有天道的力量,在对他招手

    这般天道力量绝无虚假,并非是幻觉!

    天命在海族?

    人族有姜望两次挣脱天道深海,妖族有猕知本于天道深海

    潜游,这俨然是条康庄大道,非真正强者不能涉足。

    哀穷极神思,情不自禁地登天而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浩荡的天道海洋中央,有一尊至高无

    上的皇主尊位,椅背对着他,正等待他走过去,为他加冕。

    一轮霜月照水,一切都很平静。

    他迈开步子往前走,靴子在海上踏出一圈圈的涟漪。

    当他终于走到那尊位之前,他赫然看到,尊位上分明并不

    空。

    那里坐着一尊佛。

    佛相隐去,是黄脸的老僧!

第九十九章 诸天万界谁不识

    猎王鳐哀,天生善狩。

    自小凶狠好斗,封王之后才稍有收敛。

    这一路走来,捕杀强敌,碎劫斩难,不可胜数。

    但此刻于这天道深海见老佛,不仅生不出反抗之心,就连

    一丝警觉都生不出来!

    堂堂真王,能够把握世界真相,真正洞彻自我,在任何时

    候都“自握其真",却在这里精神恍惚,懵懵懂懂欲皈服。

    那登天的可能,分明只是饵料。而天道的力量,竟然拧成

    了一条钓线。皇主的尊位,就是穿鳃的钩。他感受的是完全不

    可匹敌的力量,像是一条被钓出水面的鱼,只能任人宰割了

    谁人坐于天道深海钓众生?

    哀几乎要在海面伏低五体,他的神意完全被碾服。

    眼中所见,是尊位坐佛,天海无边。

    此身如此渺小,是尊佛之前,平等的众生。毫不特别,格

    外普通。

    他耳中又听得天道之玄韵,恍惚有诵经声,穿梭在耳,回

    响在心

    其声庄严且恢弘,声日:"应住不坏,成劫往空。细叶飞花,

    寂灭朽果!"

    “吾死矣!”鳐哀已知必死的命运,而根本反抗不得,甚至

    生不出反抗之心。一时悲声如泣,哀问道:“此是何经?”

    那天道深海的正中央,于尊座上盘膝的黄面老僧,一时睁

    开悲悯的眼睛。岁月的褶壑盛着世间种种情绪,而所有的情感

    都随着时间流淌。他抬起枯瘦的手掌,五指温暖地张开,慢慢

    前伸,像是抚慰迷途的羔羊,按向这海族真王的面门。

    哀感到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拥有一种巨大的感动。

    这苦海无边,他已迎来渡船!

    神魂渺渺,道身也轻。

    而他所听到的最后声音,竟然是那么平静的。平静地向他

    讲述--

    “三宝如来。"

    这平静的四个字,仿佛是微不足道的一段故事。有关于一

    座不高的山,一间不大的庙,一个老和尚,两个小和尚。

    悬空寺小圣僧天生得道,《三宝如来经》!

    鄯都鬼狱之中。

    熊咨度大梦正酣,忽然翻身而起,看向对门。

    一条过道,两架栅栏,隔开彼此。

    他的邻居,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正呈跌坐势,坐于

    囚室正中。

    狭仄陋室如苦海,其势安坐意圆满。

    熊咨度看到,有两行清泪,自那清秀小和尚的眼角滑落。

    可小和尚本尊,却似涂抹金漆,大放佛光!

    “国师大人,你这是怎么了?"熊咨度不无提醒地道:"还没

    到咱们出去的时候呢!”

    小和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低地颂念:"我成佛时,

    本亲无妄。”

    “我成佛时,三宝无垢。"

    “我成佛时,空门不空。"

    ‘我成佛时,世无疾苦,思有归处,我不怜哀。"

    他泪流满面,却高声起来:"小师弟你成道罢!”

    师父曾告诉他,这《三宝如来经》是仅次于《苦觉智慧经》

    的佛宗无上典籍,不能传给任何人,就连方丈师伯想听,都要

    骂回去。

    他的确听进去了,谁也不告诉,只屁颠屁颠地传给了小

    弟。哪怕小师弟并不愿听,他磨了好久才答应。因为这是空

    之家,三宝山的自己人。

    法不外传,这不是外传,是内弘也。

    而今师弟以天道颂佛,确名为《三宝如来经》

    为苦觉往生,为净礼累功!

    却说太古皇城,封神台上,一场盛大的晋升,正在进行。

    作为自远古延续至今的妖族“王脉”,麒族的强大,亘古不

    衰。

    在妖族极盛时,镊压万界。在妖族退守天狱世界后,仍为

    此界支柱脊梁。

    因其繁衍之艰难,每一位麒族的诞生,都是值得欢庆的大

    事。

    而一位麒族证道,更是举界瞩目,八方来贺。就连作为现

    世霸主的人族,也要投以关注!

    尤其今日跃升的麒相林,是不可多得的妖族名将。

    这更为今日这场盛大的跃升典礼,蒙上一层传奇色彩。

    足足六位真妖,各着古老祭服,站定六合方位,拱卫最中

    间的麒相林。

    此君生得好相貌,温文尔雅,像书生多过于将帅。但披身

    之甲胄,又沉重如山岳,其上血痕斑斑,绝非什么装饰品。

    妖界近来无大事。

    人族虽有频频动作,也都是在修剪枝蔓,去除诸方隐患,

    不至于先来动这个最强大的对手。

    围绕着五恶盆地所展开的大战,更几乎都是妖族主动掀

    起。

    哪怕早先人族绝世天骄李一在愁龙渡证道,险些打了天妖

    狮安玄一个措手不及,麒相林作为统帅也还是迅速调整布防、

    稳住了战线,未叫这突发事件,造成什么实质性损失。

    今日麒相林证道,就算是近些年来最大的事情了-一

    他今日回归太古皇城,在至高封神台证道,并不仅仅代表

    他麒相林自己的此生道途,他奏响的是妖族真妖纷纷冲击衍道

    的序曲!

    还有二十六年,神霄世界就正式放开。

    在生死之战来临前,妖族需要的是确定性的天妖战力,而

    非万死未见得有一成的虚无缥缈的超脱力量。超脱共约的存

    在,也更是钦定天妖为万界战争的主角。

    那些矢志于更高者,那些眺望超脱者,那些在真妖道境不

    断打磨自己、希冀于伟大风景的强者,现在就可以开始冲刺

    了

    在衍道之前蜘的强者,都是亿万中难出一个的盖世骄

    才,击败了无数对手,才得以为自己保留机会。自绝永恒自然

    是消磨心气的选择,可只有赢了神霄战争,妖族才有未来可言。

    麒族是妖界今日的支柱,是硕果仅存的"王脉之族”,历史

    上出过妖皇,深刻影响过诸天局势。从远古到今世,始终担

    EC

    起最大的责任。

    今如是!

    哗哗。

    甲叶撞响。

    麒相林登上那金色的石阶,仿佛踏足永恒天路,一步一步,

    笃定地往高处走。

    高处不胜寒。

    他注视着这座麒惟义所言的十分辛苦'的城池,注视着十

    分辛苦的妖界众生,看到他的朋友、他的部属,血脉、师生、

    政敌、同行者。

    他心中有一口不得不吐出来的气。

    这口气令他步履艰难,令他在登天的时候宣声-一

    ‘诸天万界,永世为争!不朽破灭,辉煌失落,我等皆不名。

    现世遥如泡影,天庭都是云烟。诸君见我,不过如此,我见诸

    君,尽囚徒也!诸君皆可唾骂我,而我悲泣复何言?”

    “所谓天命妖族,囚居此世,已逾三个大时代。代代浴血,

    累世冲锋,而步履维艰!幸得大祖羽祯,自填道果,以其【无

    限可能】,致万失得一成,乃有神霄一局。”

    “我们妖族,就连战争的希望,也要埋葬超脱者来争取!诸

    位!闭关能永世否?长夜能安枕否?”

    “吾不愿神霄是结局,情愿以天妖为终途。”

    他大张其怀,拥抱他的种族,他的家园,而大呼:“麒族麒

    相林,今为天下而先!”

    “六合"者,上下和四方。

    六合之内为一切已知世界,六合之外为一切未知世界。

    但若将六合表现在同一个平面上--譬如封神台的底座。

    那么便是等边的六面之形,所有对角之线相交于一点,麒

    相林就在已知世界的正中心。

    以此六合方位围绕着麒相林的六位真妖,这一时各自鼓荡

    力量,齐齐施以大礼-一

    “为天尊祝!!!"

    与其说他们是为麒相林护道,倒不如说他们是来观礼敬

    贺。因为这根本是势在必成的一步。

    麒相林已经走到金色封神台的最高处,天不绝顶,绝巅近

    在眼前。

    封神台的辉煌笼罩着他,为他披上金光。

    诸方的目光注视着他,为他戴上尊冕。

    他抬脚只是一步,一生修行至此时,这就是超凡路上的绝

    巅。

    远处高大的城门楼上,天妖麒观应已经转身下楼。

    麒惟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内的封神台,关注着麒相林

    登顶的过程,嘴里问道:“您不看了?”

    “只是走个流程罢了。对麒相林来说,放弃超脱,绝巅就并

    不为难。"麒观应淡声道:“今日之后,我打算把斗部天兵交给

    他。"

    麒惟义募然回身,又惊又喜:“您--"

    “你觉得他适合吗?”麒观应问。

    麒惟义一瞬间转过千百次思考,最后认真地道:"论才略论

    德行,论担当论兵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

    “我也这么--"麒观应淡声说着,平静地往下走,但忽然

    身形一晃,骤然折转!

    这个动作是如此激烈,就连话语也折断了,扶栏远眺封神

    台!

    包括麒观应在内,许多妖族强者都看到-一

    麒相林那温文有力的身影,踩着辉煌灿烂的天阶,已然拔

    身至高。

    确切地说,距离超凡路径的至高之处,还有微不足道、几

    不可察的一点间隙。都不需要再抬脚,只是要靴子确定地落下

    去,实实在在地贴住峰顶,仅此而已。

    可就在这个时候,在那绝顶高处,然出现了一尊煊赫身

    影!

    长身挂剑人独立,万古天霄无此尊。

    霜色的长披就像系住了穹顶,赤色的天火好似大日环绕。

    妖界之金阳不能掩其辉,太古皇城之璀璨不能夺其色。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已然是所有目光的终点,是

    一切惊叹、恐惧、所有情绪的归处,是无数生灵仰望着的正中

    心

    山高不算高,他在为绝巅。

    他的五官倒是并没有太大侵略性,不具备咄咄逼人的锋

    利,眉眼清秀又疏朗。是自有秩序的山川,宁定而平和地,承

    受所有注视,承载所有目光的重量。

    关于这个世界给他的一切。

    他接受,他面对,他拥有。而他不会被任何力量改变,他

    走他自己的路。

    妖界所有能够称名的强者,都必然记得这张脸。

    记得他的眼神,记得他所做过的事情。

    不止妖界!

    诸天万界谁不识?亘古人间第一真!

    他竟然出现在麒相林即将登顶的前方!

    今日何似昨日事!

    他如今在超凡绝巅的高处迎接麒相林,难道是已经加冕为

    君?

    叫猕知本现在还在沉眠,叫妖族拥有巨大期待的天宪罪

    果,也没能终结他的传奇,没能阻止他前进,叫他一秋而成道

    了?

    王骜自行轰碎开道功德,没能超脱,也算猕知本布局成功。

    因为阻止武道开道者超脱,才是那场布局的根本,根本目的达

    到了,其它都是次要。存道而杀开道者,只是一个最优但未能

    实现的选择。

    同理,姜望斩寿又斩道之后,为求一秋成道,没能证道最

    强,也算猕知本布局成功!

    杀死姜望是最优解,但斩断姜望的无敌之势,才是这局的

    根本。

    而它已经实现。

    绝顶之势斩一截,人族未来低一峰。

    不。

    麒观应迅速推翻了自己判断,因为他注意到,此时的姜望

    并未衍道,还是洞真之身。

    相对惊悚的是与麒相林相同,姜望也在登顶的过程中。

    再次登顶?

    登顶在今日?

    他竟然也在妖界登顶?

    难道他一直藏身在妖界?

    不。这也不对!

    麒观应一雾那踏入天狱之【道界】,在这玄之又玄的超凡

    空间里,并没有捕捉到姜望的痕迹。他睁开眉心之天目,要时

    观照万界,洞彻与姜望相连相系的一切。看到姜望未有经行妖

    界,更不曾牵扯天狱之【道界】,与此世全无半点干系。

    身为太古皇城护卫者,麒观应乃盖世之天妖,博闻强识,

    见多识广,从来自信笃定。

    这时候却一再地推翻自己的判断,一再地自证前谬。盖因

    有关姜望的一切,一再掀翻常识,打破想象,连他都难以理解,

    更不必说预知。

    瞬念数变之后他才确定--

    姜望是自天道深海,涉海而来。

    他走过的是猕知本的旧途!

    甚至他也不是特意来到妖界登临绝巅,不是在此界独在。

    他是在现世、在诸界同时登顶!

    妖界之绝巅,只是他的其中一个途经。

    而在这登顶的过程中,犹有余力,拦在麒相林身前,惊其

    意,阻其道,甚而对其出剑!

    此刻,天狱世界的所有天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

    就如同先前姜望在现世以无敌之势登顶,猕知本自天道深海突

    降绝巅。相逢只是一个照面,天宪罪果已经生成。

    那是麒相林自己的绝巅路。

    所有于此不相干的,都一时不能相干。

    一切都来不及,一切都太迟!

    今如是!

    那是横空出世的一剑,斩在绝巅的尽处,抹掉命运的归途。

    昨日因,今日果。

    昨日猕知本现世降劫,今日姜望天狱还报劫无空!

    在修行的绝巅,妖生的顶峰,麒相林迎来了此生最绝望的

    时刻--

    放眼诸天万界,纵观古往今来,哪位洞真,能当此一剑?

    纤毫之距,竟成永恒!

    作家的话

    情何以甚有话说

    明天结卷。

    感谢书友“缺ab"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92盟!

    感谢书友"androidez"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93盟!

更新通知

    昨晚写到转钟,今天早上七点就起来写了。

    憋着一口气想要准时十二点更新,让你们预判失败

    但显然我失败了……

    O,O

    事已至此,先去干饭吧!

    今天的更新稍稍延迟一下。

    晚八点万字结卷。

    爱你们。

第一百章 朝生暮死朝闻道

    能于天道深海自在潜游者,从前已知的只有一个妖族猕知本。

    而今多了一尊——

    人族,姜望!

    在麒相林尝试登顶的那一刻,他和妖界的超凡绝巅之处、此世的修行极限,就形成了独属于他的一条路径。

    哪怕他一步就能跨越,这也是一条单独存在的绝巅路。

    其它的一切,都与之无系。

    除了麒相林自己,也除了这条路的终点,超凡极限所触及的……天道。

    一如猕知本故事,姜望也并没有落足妖界,他是潜游天道深海,来到作为现世天道支流的妖界天道海洋,而后触及独属于麒相林的那条绝巅路,精准拦在麒相林的绝巅高处。

    对麒相林斩出这一剑“劫无空境”!

    昔日他与猕知本所说,并无虚假。

    他的确不怨恨猕知本等异族衍道的联手绝杀。

    哪怕险些丧命,哪怕断寿断路于彼时。

    本就没什么可怨的。

    异族杀他如寇仇,他也宰杀异族英雄如猪狗。

    万界相争是时代之浪潮。

    大家各有立场,各凭本事罢了!

    他不会怨天尤人,从来只苛责自己。

    他被阻道断寿,是他剑不够快,力不够强,不够警觉,也技不如人!

    如果说赢得了喘息的机会,那么他就会踏上坚定的未来。

    无非重来一遭,无非更加努力,无非踏上更强大的路。

    所以当他来此阻道,麒相林也不必怨。

    今日也是各凭本事的时候。

    且看麒相林,当不当得此剑!

    轰!

    六道冲天的妖气,直杀绝顶之峰。

    封神台上,为麒相林护道的六位真妖,几乎同时出手!

    就像昔日姜望冲击衍道,猕知本自天道深海落下绝巅高处,只有彼刻与姜望缠杀在一起的李一,来得及出手。

    今天走在麒相林这条绝巅路上、与麒相林气机相连的,也还有这六位真妖。

    他们礼敬麒相林,也托举麒相林。

    在麒相林冲击绝巅的一瞬间,麒相林在登山,他们抬望在山脚,姜望阻道在山顶。都在同一条路,同一份因果,同一段时空。他们在“道中”,其他强者在“道外”。

    他们最初只是带着一个“护道”的名义,当然也有为了保障万无一失的“托举”,本质上是盛典礼仪的一部分,是仪仗,也是在观礼。没想到事发如此突然,竟然真的有机会行使“护道”的可能!

    但……太晚!

    “道外”者无法跨越那个瞬间,“道中”的他们,却也无法跨越实力的鸿沟。

    虽然这六尊真妖就在这条绝巅路上,出手也根本没有犹豫,但他们可比不得李一的修为境界,更比不得李一所执掌的【最初】。

    凭他们的实力,要想在姜望的剑下后发先至,只好去做梦。

    他们竭尽全力,也只是寄望于迟滞一下姜望,想要斩下这个瞬间,好让“道外”的天妖,留姜望于此。

    可美梦似乎成真!

    这六道妖气冲天而起,各显真妖手段,竟然幸运地迎上了姜望的剑。

    又或许是不幸的。

    那柄扬名诸天的“长相思”,与麒相林错身。而与他们迎面。

    六位拔飞的真妖所见,是这条绝巅道路上,在坠落过程里骤然清醒过来、冷汗涔涔的麒相林,以及自此以后一眼看不到头、永恒的空茫!

    本来麒相林都已经被斩进蒙昧的状态,正自冲顶的路上跌落,准备迎接死亡。

    那压住他的那一剑竟然挪开,剑迎六真妖!

    致死的剑意与麒相林擦肩!

    这六尊真妖虽非什么绝顶层次,可也毕竟是得真者,怎么也不至于轻易地被群灭。不说能够与姜望匹敌,若是放开手脚去逃跑,逃走两三个的机会很大。可是他们此刻拥堵在麒相林狭窄的绝巅路上,又为了救麒相林,争先恐后地出手,几乎对自身没有防御。

    甚至于他们根本没想到自己能追上姜望的剑,姜望的剑却突兀斩来——

    只是一次相逢。

    余生皆为泡影。

    劫无空境,六妖授首!

    冷汗积额,惶然含恨。看着那六颗齐刷刷飞起的妖颅,麒相林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他或许应该感到被轻蔑的愤怒——姜望在阻他成道的路上,在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都还分心移剑。

    他或许应该感到死里逃生的庆幸——姜望移剑,暂免了他一死。

    当然也有后怕,当然也有苦恨。

    种种情绪混杂成翻腾的痛楚,他止住跌落的身形又拔高。

    鬓发张舞,战甲摇响。

    他仍要登顶!

    “天狱难开,万界赴死,麒相林先为表率!”

    他对所有准备登顶的妖族洞真宣声:“今日誓死登天!登天能成,当为诸君开道。登天不成,诸君踏我骸骨!”

    他麒相林,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他搬拳提剑,勤修武命。身为将帅,亦累功多年。为种族之战放弃完美,断绝宏图,已经决定偏狭而简单地成道,抽骨做槌,为神霄战争而击鼓——何来失败的理由呢!?

    轰轰轰轰!

    就在麒相林宣声的同时,整个天狱世界,轰轰隆隆。

    一时间足有九条绝巅路,同时铺开。放眼望去,天道掀澜,有九尊真妖的身影,以不同的方式,循不同的道路,正在登天!

    这还只是在这个时间点已经做好准备的真妖。

    姜望洞真已无敌吗?

    姜望能够潜游天道深海,肆意阻截他者道途,令此后诸天皆危,无护道者必死吗?

    妖族不相信!

    妖族自有抗争者!

    别说天妖了,真妖都无惧。

    惊闻此事的天妖纷纷出手,自“道界”而赴绝巅。九位有资格冲顶的真妖,直接用自己的绝巅路冲击天道!

    “好!!!”立于妖界绝巅高处,面对这群起的妖族英雄,姜望只有赞声:“诸界杀我如仇雠,我今来此杀英雄!天生六道,自行千途,吾已见诸君之勇气,亦当予诸君——最大的敬意!”

    最大的敬意,就是最强的路。

    在这些妖族英雄的注视下……强证!

    ……

    现世天刑崖,所有注视于此的护道者、观礼者,都能感受到,一股极其磅礴的气势,仿佛地脉冲天,正轰隆而起。

    不同于前一次举世无敌,立地拔升、挡者披靡的强势。这一次跃升的过程更缓慢,但更宏大,也更不可阻挡。好似八方来聚,涓滴汇涌,终成滚滚大势、瀚海洪流,此行是一个不可能被改变的结果,而它能够吞没前方的所有!

    现世是诸天万界的中心。

    此刻几乎被所有强者注视着的姜望,俨然是此世的中心。

    三钟护道,三位法家大宗师监察,姜梦熊立拳于彼,照悟诵经在侧,叶凌霄负手静观……

    这是史无前例的护道阵容。

    猕知本若是在这样的时候出手,露头就会被打死。

    姜望的一双耳朵,此刻晶莹似玉,仙人正坐。

    左耳外廓,渐渐爬上霜色的天纹。右耳外廓,渐渐交汇赤色的心纹。

    观自在耳——

    观自在天耳!

    令得天心如我心,诸天万界尽听之。

    唵!

    在释家的修行中,相传这是宇宙中的第一个声音,具备特殊的意义,拥有慑服的力量。

    威!

    此即法家正道第一字,四象四楼之第一。

    威是法的基础,不威则无律能立。

    姜望效仿猕知本,寄托最强的战力于真我法相,投照在天道深海,令如本尊亲至。而本尊正坐天刑崖,剥除战力,一意修行,立观自在天耳,静听宇宙宏声,体悟大道之妙。

    一声唵!一声威!

    左耳万物源起,右耳秩序有定。

    寰宇在其中。

    三钟护体,炼法魔焰。

    此刻魔猿在魔界,仙龙在虞渊,天人法相在幽冥,众生法相在沧海天道,真我法相在妖界天道。

    而法殿之上,本尊凝神静修的剑指炉中,见欲火、听欲火、香欲火、味欲火、触欲火、意欲火,六朵欲火都成型。皆是本欲之火,夺尽神意本质,飞出一点火星,就能痴狂众生,颠倒红尘!

    悬浮在他身前的三昧真炉,始终真火不熄。其间的《苦海永沦欲魔功》原本,竟由黑卷化为白卷,仿佛魔意尽消了!

    在漫长的岁月之中,这些魔意还会在红尘中累聚。但过往的那些积累,结成欲魔功的根本魔意,已被三钟加持的三昧真火“了其三昧”,被姜望拔空。丝丝缕缕、泾渭分明地拆解为十三份,尽炼为火——

    这是至情至欲的火焰,是红尘的劫数!

    就连法家的大宗师,也对这些火焰有所忌惮。

    而姜望就在这法殿之中站起身来,在吴病已和公孙不害震惊的目光中,一把握住六朵欲火,同样地吞入腹中!

    以三钟护道,听万界宏声,凭亘古极真,拔空根本魔意,炼成七缕情火、六朵欲火,仍然不是最终的成法。每一缕火焰都是天阶层次,每一缕都威能无穷,可这还不是他想要的无上法术。

    七缕情火、六朵欲火,皆入心牢。

    “我欲为无上,无上不可攀。”

    “人生多艰难,一憾即永憾。”

    他挺拔地伫立在大殿中央,魔意不断滋长,十三缕至情至欲的火焰,在他的体内翻腾,焰光乱转,穿透他的道躯,令他的表情忽明忽暗。

    但他的声音是平稳的,眼神是永恒:“今日以道身为炉,造化为工,神意为火,五界为薪,八荒六合,炼此真功!”

    他抬起脚来,一步踏出,不再玩什么真我法相的投照,而是本尊替法相,孤身踏入天道深海,远赴妖界之超凡绝巅!

    现世护道者众,他不需要了!

    千劫万难见真工,岂有豪杰不风雨?

    今日赴险地,再次登绝顶,与妖族十尊同争,叫现世、魔界、虞渊、幽冥世界、沧海、妖界,六界共证。

    试看今日之寰宇,究竟谁称英雄!?

    ……

    万界荒墓之中。

    魔猿浑身浴血,大脚一踩,已将顽固的魔颅踩碎。

    身前将魔成群,阴魔汇聚成海,全都不堪一瞥。

    万界荒墓无边无际,而又畅通无阻,杀场无疆。

    他潜踪许久,一朝暴起,连杀四真魔!

    烈焰与魔气纠缠在一起,如烟如柱,叫这苍茫大地之上,星星点点。

    辗转数个魔域、刚刚踩死对手的魔猿,已经感受到巨大的危机。大如房屋的眼睛里,骤然蓬开一团“见欲之火”!

    此火扭曲张舞,好似眸中魔影。

    渴见世间,洞察所有。魔心极欲,俯瞰众生。

    戴在脖子上的颅骨项链高高扬起,真火飞溅,流焰纷纷。毛茸茸的双掌“啪”地一声合并,好似险峰合峡。真源火碑绕身而开,仿佛一圈高墙,将他环绕其间。

    风不得过,雨不得落,万事万物不得侵。

    而魔界荒诞的天空,仿佛浓彩汇聚,涌动成一只色彩扭曲的恐怖大手,铺天盖地而来,瞬间捏碎了环飞的真源火碑,杀至魔猿身前,一把捏下来——

    却一把握空!

    魔猿的身影好似一个泡沫,轻轻触碰,就消失了。

    一尊纤柔婀娜的天魔,遍身浓彩,从怪诞的颜色里走出,静看一眼魔猿消失的地方,而便仰头,看向天空。

    更具体地说,是看向魔界之天道。

    她感到这头魔猿,在刚才那个瞬间,好像……沉入了天道海洋中。

    ……

    虞渊之中,新野大陆。

    利用前线的一次动荡,在秦至臻和钟离炎帮忙创造的机会里,仙龙法相潜入此间,游走诸方。斩绝见闻,潜捉恶修罗。

    为了避免惊动修罗君王,他只擒不杀,捉来只捆缚身边,想等到关键时刻,一举功成。

    但才刚刚捉住第二个,痕迹就已经被捕捉。

    身高足有两丈的修罗君王阙夜名,一身黑甲,亲自从前线杀回来。寻迹而走,终于堵住这惹厌的狡猾老鼠,抬掌翻出一枚不断咆哮挣扎的兽形大印,如放极恶侵世间,一印砸落!

    澎湃无极的力量,几乎碾压一切,封镇时空。

    不仅突破了关乎见闻的所有封锁,还瞬间就碾近那俊逸潇洒的仙龙!

    却只见流光万转,碎影飞离。

    原地只有两尊恶修罗被切割的残尸,一朵仍在燃烧的“听欲之火”,以及仙龙破灭的光影!

    天道的辉光是这样纤薄。

    好似水光潋滟,微微一漾就消失。

    阙夜名提印而起,强势杀入天道深海,他不相信姜望能够比拟猕知本,誓要一印定天而杀人!

    ……

    幽冥世界里,白骨神宫之中。

    不知何处伐来的天阴木,齐整的堆着,与白骨槐叶一起,堆成了高高的祭坛。

    祭坛四周燃着一圈森白的“意欲火”,仿佛不安的人心。

    有名为“幽梦真神”者,生就百眼,拥有入梦神通,常于梦中游猎,吞食命性,是许多凡人噩梦的根源。

    此刻祂高大的神躯,已经黯淡非常,被密密麻麻的天道之线,缠得似粽子一般,就那么捆缚在祭坛的正中央。百眼皆盲,每只眼睛都刺着一支天道针。

    祂跪伏在地,苦苦哀求,痛哭流涕:“尊上……尊上!小神知罪,冒犯尊威!愿伏圣座,为尊上犬马;愿奉刀剑,为尊上拓土;愿献三百童男童女,以飨尊口!”

    世间之美味,莫过于童子。只可惜人族势大,祂也不敢太放肆。只能偷偷摸摸的行动,这三百童男童女,已经是祂窖冻于梦境的珍藏,缓慢地补充,很久才食用一次。

    祂已献上尊严,献上至珍!

    淡漠高上的天人法相,只是静静地坐在神座上,一言不发。

    倒不是因为冷酷,而是他根本不在意这天痕谷的神只说了些什么。因为命运的最终早已写下,幽梦真神的结局是魂飞魄散,现在只是苍白无力的过程。

    以白骨之神宫,牵系于命运的相逢。

    以冥界之真神,祭旗祭天。

    他等白骨来寻!

    祭坛之前,站着佝偻的阴山鬼叟。作为白骨神宫新主的第一个效忠者,他时时刻刻都在表现自己的虔诚。见尊上并不理会幽梦真神的乞求,便于此刻大步而前,嘶着声音,高举起鸡爪般的手:“点火!”

    一朵朵鬼火就此飞向祭坛,将挣扎哭嚎中的神只淹没。

    “求您!求——”

    其声渐衰渐弱渐泯。

    在真正的死亡之前,所谓“神只”,和那些被神只吞吃的童男童女,原来是同等的脆弱!

    ……

    就如沧海是现世被切出的一角,沧海天道亦是现世天道中,一处单独圈住的角落。

    在这无穷无尽的天海中心,猎王鳐哀跪伏在众生法相前,道躯渐而虚化,将毕生之修为,都奉于“菩提所愿”。

    他已无自愿,完全被抹掉了自我,而虔心向佛,拜倒三宝如来。

    菩提之愿,即是他愿。菩提之想,即是他想。

    而菩提大愿为何?

    ——“小师弟,你成道罢!”

    众生法相端坐,世情万般皆照面。虽是模糊的老僧之面,却有情绪万种。

    那浑浊的老眼之中,有【悲火】恍照。令他愈显慈悲,愈见悲哀。

    也不知这一份“悲”,是为自己,还是为世人。

    老僧抚面按真王,而这时天海之外,有宏声响起——

    “好贼胆!于阙都死,灵宸豕突,尔辈还敢来奉首!”

    哗啦啦!

    于无尽天海之中,有一尊庞大身影,湿漉漉地爬出水面。

    在占寿负创疗养的时刻,猎王鳐哀被钓入天道海洋,整个无常海域,再没谁能主持大局。但有皇主发现动静,甘冒奇险,一边对抗着天道,一边涉海而来!

    此君金冠华袍,显极威严,在看到尊位上的佛相时,亦是一惊:“姜望!?”

    人族的姜望,不是已经被斩寿斩道、苟延残喘于一秋之间吗?怎么还敢在这个时候,来沧海冒险?又是如何能够做到同猕知本那般,在天道深海来去自如?

    须知就连自己这样的皇主,也不能在天道深海久待!

    他尤其看到,这一刻的姜望非常不一般。

    赤、橙、黄、绿……此尊佛相之身,竟然跳动着各色的光焰。不再是纯粹的【悲火】,而是与之相匹配的许多种力量。每一种光焰,竟都涉及根性本念,隐隐挑动他的神意!

    “正是鄙人。”

    众生法相顺手将鳐哀抹了干净,抬起佛眸,慈悲地与来者对望:“好久不见……大狱皇主!”

    ……

    ……

    唵!

    威!

    妖界天道海中,竟然响起如此的宏声。

    以麒相林为首的十尊真妖正一同跃升。

    而独游于天道深海的姜望,遍身焕照出无法直视的华光。

    此刻【真我相】隐,本尊出!

    赤、橙、黄、绿、青……各色各样的焰光,在他的道躯内外穿梭。好似鱼群洄游,有如织布缝衣。

    天衣无缝,道韵自生。

    魔意混淆、恶念沸腾、仙光扭曲……诸界诸方无边的力量向他汇聚。

    炼法的过程里,亦是在炼身!

    他像是一个膨胀到极限、即将要炸开的火炉,不停地锻打自身、熔炼根意。毁天灭地的力量孕育在其中——即将在炉中摧毁他,或者冲出炉外,摧毁这个世界。

    他身怀如此恐怖的力量,在进行如此激烈的跃升,而他握剑的手,却稳定得有如铁铸,仿佛从开始延续到永恒。

    以世上前所未有的极限,炼造世间亘古唯一的道身。

    他一边炼法、一边跃升、一边横剑!

    “诸君见我低一世,三尺青锋削绝巅!”

    这是天狱世界历史上绝对不曾出现过的盛景,十尊真妖,连同人族姜望一起,十一条绝巅路共舞一世,十一尊同时冲击绝巅!令无数古老妖族都恍惚,仿佛看到了远古天庭的辉煌时代。

    可在姜望吞入七缕情焰、六朵欲火,全力跃升的这一刻,这在妖界铺开的绝巅风景图卷里,一时只能看到他的光影。

    十尊真妖和他们的绝巅路,几乎全都看不见。

    姜望的光芒压制了一切。

    大日横空时,群星都黯淡。

    而他一剑横割,劈山断海,【天不假年】!

    十条绝巅路,九条都失顶!

    也如先前猕知本斩断他“以力证道”的绝巅路,令他的无敌之路走到尽处,尽处为“空”。抬脚无处落,欲往已无门。

    另寻它路去吧!

    又或者,永无路走!

    轰轰轰轰!

    九尊真妖的跃升,戛然而止。

    在天狱世界不同的方位,以同样的方式坠落。他们书写了勇气,但被斩断了未来。

    而茫茫天狱,仍见狼烟一柱。

    它仿佛这个漆黑一片的无望世界里,唯一那个倔强不肯熄灭的火炬。

    妖族十位冲顶者里,仅剩的那一个,仍然在攀登!

    仍然是麒相林。

    他走在这条格外艰难的长旅,在那些同族的牺牲和助推下,终于在跌落之后,濒死又苏醒,又回到了绝巅。

    心志坚定如他,其实也感到深深的绝望!

    这样的姜望,在洞真此境,根本不可能战胜。

    哪里只是现世第一的真人,分明有永世的无敌。穷极想象,也不可能有在此境超越他的办法。

    九条绝巅路都被同时斩断了,天道深海仿佛他的后花园!

    求生的本能在催促麒相林转向。

    现在只是断一条路,尚且有命可活,还有重整旗鼓、再次前行的希望。

    死了才是失败了,活着就还拥有可能。他这样的名将,尤其懂得胜负的道理。

    可他怎么能退?!

    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

    九真皆倒,他不可撤了这仅剩的旗。

    他承诺要为天下开道,现在难道不是时候吗?

    不是只有胜利的时刻,才值得冲锋!

    这时的麒相林握住了一杆战矛,圆睁了血红的眼睛,额上暴起青筋。往日温文儒雅的面目,此刻尽是癫狂,他燃烧着所有,做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的冲锋:“姜望!我非英雄吗?!要么杀我!不许容我!”

    两阵交伐,各尽其力。

    岂可放我于荒郊?

    姜望在这个时候,却后撤了一步。一步就消失在绝巅。

    麒相林倾尽全力的拼死一击,杀了个空。

    可他却也跌跌撞撞地……在绝巅之上站定。

    他握持战矛,在道身恐怖的蜕变之中,有片刻的空茫——

    我竟然……成功登顶?

    这一切说起来复杂,其实交锋的过程只有一瞬。

    因为阻道麒相林登顶的时机,本就只是一瞬而已。

    姜望放麒相林而杀六真妖、再放麒相林而斩断九条绝巅路,乃至于最后一步后撤,归于天道深海,放任麒相林登顶,都是这个瞬间发生的事情。

    就好比两军交战,单骑杀入敌阵,而四方援军汇涌,八面勤王。

    阵中彼此交锋的时机其实只有一瞬,无论是否能够斩将夺旗,都必须要即刻抽身。

    几乎是在姜望一步撤入天道深海的同时,麒相林所立的绝巅之处,就已经出现了麒观应披甲提刀的身影。这条麒相林所冲击的绝巅路,他几乎与麒相林同时抵达终点。

    而姜望先前所在之处,更是当场被无法计数的攻击铺满,无穷光华乱转,而尽湮成了混沌!

    只可惜,姜望已经提前退走,于深海之中回望彼处,仿佛只是看了一场灿烂的烟花!

    “诸位天妖为我贺!”他面带微笑!

    深海如镜隔两端。

    一尊尊恐怖身影,都立在妖界之超凡绝巅,都于绝巅望天道。

    隔着天道之力,无尽波光,看到深海里的姜望,有一种极端的不真实感。

    不是不可强行涉海,是“天道水性”都不如,明白跳进去也追不上。能于此间潜游者,在姜望之前,也就一个还在沉眠的猕知本!

    上一次天妖出手围堵姜望,是在什么时候?

    那还是须弥山行念禅师接续的星路,彼时的姜望是那么狼狈。而今他隔海眺望这边,竟然这样冷静从容?

    岂有此理!

    其中有一尊格外高大魁梧的天妖,摇身而涨,主动踏进天道深海中!

    一边慢慢地往前趟,一边用琥珀色的眼睛直视姜望,狞恶地道:“小子!现在开始,使劲逃吧。让本座看看——你逃得有多快!”

    其名虎太岁也!紫芜丘陵之主宰!

    逃走吗?

    姜望平静地与他对视:“虎太岁,我记得你。”

    他并不退,他就站在那里,仿佛胸有成竹。

    在这天道深海,与虎太岁迎面!

    相较于麒相林的绝巅路,他的跃升要激烈得多,可也好像有些慢了。又或者说,他好像在等什么。

    未成绝巅,再怎么洞真绝顶,也无法匹敌衍道。

    哪怕在这天道深海里,虎太岁处处受限。

    他仿佛已经失心疯!

    虎太岁趟海而近,箕张大手,一把抓来:“小儿辈!狂不知死矣!”

    所有天妖都看到,姜望仍然定在那里,定如礁石。

    或是已经无法控制体内疯狂冲突的力量,或是根本就是等死——在以力证道的无敌路被斩断后,心灰意冷,大费周章制造这般闹剧,就是为了轰轰烈烈死么?

    唯独是虎太岁清晰看到,姜望竖指在身前,结成了剑指炉。

    轰隆隆隆!

    便在这个时候,整个天道深海,奔涌浪涛,掀起滔天狂潮!在姜望身后,拔起数万丈的水峰!

    无穷无尽的天道力量,四处汹涌,仿佛要席卷一切。

    恐怖的天道之狂澜,令虎太岁都皱住眉头,止住了进势。

    而姜望在如此激烈的天道狂澜之中,仍自岿然不动,八风不改,定如岩礁。

    却有天光在他眉心,交织了金阳雪月,浮凸了日月天印。

    他的眼睛,一霎变作金银双瞳,淡漠、高上、无情!

    金发紫眸的狮安玄,一时惊愕不能言。

    姜望于今,三证天人!

    虎太岁惊退!

    如姜望这般亘古无敌的洞真,一旦彻底归于天人,完全没有瓶颈,得到天道力量无限补充,顷刻便是衍道层次的绝对强者。三证天人之后,在天道深海里,更是堪称无敌!

    若留得一执念,杀死虎太岁也并不稀奇。

    虎太岁堂堂天妖,一度窥见超脱路径的强者,当然不愿意换这个命。撤退的速度,比跳下深海时要快得多。

    但姜望当然也不是真的要归化天道。

    他虽然主动地再证天人,可是他的道身之外,是密不透风的光焰。

    内有不朽心牢,炼三昧真火,定不周之风。外有七道情焰、六朵欲火,滚滚红尘之劫。里外相应,互相勾连封锁,将他的道身死死隔绝。

    虽然身在天道深海,并不真的与天道力量接触。

    而演变正在发生。

    那眉心的日月天印,顷刻晕染一点暗色。

    使得这淡漠无情的天人姿态,竟然显现一缕忧愁。不知为谁而深思,不知有什么忘不掉。

    此即【忧焰】也,《苦海永沦欲魔功》之所掠,剑指炉之所炼,是为七情之根本焰。

    由此见人性。

    不下眉头,更上心头。这眉间【忧焰】愈炽,而日月天印愈褪,乃至最后都淡隐而消失。

    还是那双平静的眼睛,还是那张清秀宁定的脸。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是新的传奇已经开始!

    就在一众天妖隔海的注视中,姜望三证天人,而又三封天人。

    “原来如此。”已经退远的虎太岁恍然:“这反复进出天人状态的手段,就是你在天道深海里肆意挑衅的倚仗!小儿辈,何处凑来的欺天法!?”

    “如果猕知本在这里,他一定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这么说。”姜望从天人状态又归复自我,冷冷地看着虎太岁,声音也拥有了情绪:“你还不够了解我——但今日之后,你会了解我的。”

    他的声音并不激烈,因为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与此同时,在他的心牢之中。

    那被定海镇牢牢封镇的先天永恒金尊,一时有面目浮现,鉴照在那蔚蓝缠金、霜色刻纹的璀璨神柱之中。其面竟呈忿怒之相,其眉心的日月天印,正有炙烈的【怒焰】在燃烧。

    天道与魔焰,如此和谐地共存。

    而在迎接天宪罪果时,那被放出挡劫又重新封印的第一态天人,亦在心牢之中,有了较为清晰的形象。但整张脸都流动着跳跃的【喜焰】!

    三种天人态,三缕七情根本焰。

    “天”与“人”,是天人!

    岂止于此?!

    在一众天妖所见的妖界天道海洋里,这尊刚刚从天人状态归复的姜望,正平静地与虎太岁对话。

    可他的动作却并不平静。

    自这本躯之中,走出一尊【真我相】,跋涉在深海。

    这尊【真我相】在现身的瞬间,眉心就显现日月天印,满头乌发化金发,无尽天光聚道身——又证天人!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杀回来的虎太岁,直接一脚拔出了天道深海。

    但这尊【真我相】进入天人状态的表现,其实与本尊有所不同。其中最清晰的外征体现,就是在那眉心的日月天印之外,显现浮凸了一圈神秘妖纹——

    姜望以【真我相】进行天人第四证,证的是【妖天】!

    这是在妖族多年经营下,仅次于现世的大世界。

    证道不止一世。

    在一众天妖所不能见的诸天,属于姜望的故事,同样在发生。

    魔界之中,号为“极意天魔”的彩瑆,还在犹豫是否追进天道深海。却见天穹一霎被撕开,滚滚天道浪潮,竟化作一只巨拳,轰碎荒诞的色彩,轰向她的面门!

    “追够了未!吃俺铁拳!”

    那魔猿一隐而现,已证【魔天】,裹挟天道之力,反过来向她进攻!

    虞渊之中,修罗君王阙夜名,已经强势杀入天道深海,不惜冒险涉海追击,要一印定天而杀人。他不相信姜望在天道深海里,能够比猕知本更自由。

    但是当他杀入虞渊天道海洋,他所看到的,是那破碎的流光又重组。

    重组为眉心有日月天印、额上有修罗战纹的仙龙相!

    双手一张,无限见闻交织成无限的攻势。

    “来而不往非礼也!阙夜名!你也迎我!”

    才证【修罗天】,就杀将返身,山呼海啸,对轰阙夜名!

    幽冥大世界里,那尊幽梦真神已经被献祭了。天人法相高踞白骨神座,接受诸神朝拜,万鬼皈服。眉心淡漠无情的日月天印,却左浮神纹、右浮鬼纹,仿佛一只镌纹遮额的冠。

    已证【幽冥天】!

    他于神座一翻掌,只道:“顺我者昌!”

    霜月之下,神鬼绰绰,高呼“尊上”。

    在那沧海之中,大狱皇主重逢曾经在战场上见到过的人族天骄,正要上前致以亲切问候。

    却见得那苍老的众生法相,眉心竟然生出日月天印,仿佛嵌了一只天眼。而这只“天眼”的眼睫,分明是浩瀚无边的海纹。

    这黄面的老僧,是此世【沧海天】!

    只抬起枯瘦的手掌,道一声:“善哉!”

    瘦掌捏作佛心印,凭空横推托仲熹。

    这一刻已是不朽的传奇,注定传唱诸天。姜望本尊立于天道深海,贯通诸天支流,而以真我相、魔猿相、仙龙相、天人相、众生相,在妖界、魔界、虞渊、幽冥、沧海同时跃升,天道五证!

    天道之证并不是无敌的法门,不是说姜望天道五证,史无前例,就能够以法相战胜各界衍道,哪怕战场是在天道海洋,也并不现实。

    所以这五相之身,又燃起见欲火、听欲火、香欲火、味欲火、触欲火。

    魔焰再焚天!

    此人欲之根本火,完全是天道的极端对立面。配合各大法相的力量,以及过往封印天人的经验,瞬间将五相天态都封镇。

    封印天态这种事,第一次要外力,第二次很艰难,等到第三次、第四次,封着封着……也就熟练了。

    但不等位于各界的对手反应,天道深海又是波涛汹涌!

    狂澜未止,波纹不休。

    怒海咆哮,仿佛要吞灭所有。

    天道又五证!

    五证之后又五封,这次加以思火、悲火、恐火、惊火、意欲火。

    现在!

    姜望本尊合法相,已经十三证天人。

    这记录从前没有过,往后也不会再发生。

    剥夺《苦海永沦欲魔功》之根本魔意,所炼化的七缕情焰、六朵欲火,各封一天态。淡漠无情之“天”与极欲极情之“人”,对立统一在一身,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天人”。

    韩申屠说世上从来没有谁摆脱过至尊魔功。

    这句话是错误的。

    摆脱至高魔功的存在,其实在此前已经出现了。

    那就是七恨魔君。

    只是他虽能摆脱至高魔功,却无法摆脱魔祖,挣不开那遥远的传说,既定的命运。只能寄望于外力。

    姜望或许是他所寄望的外力,但姜望在他身上看到的,却是摆脱至高魔功、乃至于利用至高魔功的可能!

    与其说他是在“修”魔功,倒不如说他是在“炼”魔功。

    入魔不可逆,天道难脱身。

    十三次天道之态,对应十三道魔焰。

    以极魔之根情本欲,对冲天道之淡漠无情。

    不归魔道,也不归天道。

    诸天万界我是我!

    姜望在天道深海之中,隔海眺望一众天妖。

    他分明感觉得到,这些天妖正在各施手段,想要封锁这片天道海洋,将他捞出来杀死——就像一群不会水的人在岸边,只要时间允许,也总有办法来捕鱼。或者使用鱼叉,或者甩竿垂钓,或者洒下一张捕鱼的巨网,或者抽干整个池塘。

    可惜他不会再给时间。

    这一路的颠沛苦旅,终究行至尽途。

    从前种种,皆在昨日死。往后种种,皆自今日生。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上那疯狂冲突、不断张炽的颜色各异的光焰,一瞬间都敛去了!

    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积累。

    几经起落,几次曲折

    终于在天道和无敌之后,来到第三条路。

    从最终回到最初。

    那最强大,也最危险的路——

    【真我】!

    姜望最初没有选择这条路,因为这条路未必能够抵达最强。它如此危险,如在悬崖走发丝,万钧担一线。但若不能把握自身,也有可能是最简单、最孱弱的路。

    若是按部就班,简单成就,这真我一念,也可以无限弱小。

    无非是凿石为山路,以道途为长阶,步步登高至绝巅。

    算不得稀奇。

    但若将这条路拓展到最极限,它也可以最强大。

    便如此刻——

    诸相成“我”,万界归“真”!

    这样的【真我】,举世无双。

    佛魔一体,神鬼共存,海族修罗,天道妖道,皆外道也。

    我之为我。

    我是一切的根本。

    “我”于现世正中央,执掌诸天而成道!

    铛!铛!铛!

    现世天刑崖,三钟齐鸣。

    知闻大道。

    我闻绝巅。

    广闻万界!

    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真人,一个真正的人——

    名为姜望者,于今证绝巅!

    妖界、魔界、虞渊、幽冥、沧海,诸界天道,都静止一霎。

    天道深海,定无波澜。

    “天之上”的传奇,已然六界共证,成道诸天。

    魔界的极意天魔彩瑆,虞渊的修罗君王阙夜名,沧海的大狱皇主仲熹,都定止当场,目睹着天相如流光飞逝。

    他们身后各自有强者汇聚。

    可也只是赶来见证传奇的诞生。

    幽冥大世界里则是寂寞如雪。不提那些被吴询引军赶得鸡飞狗跳的阳神,便是那至高无上的幽冥神只,也只是沉默注视。

    注视着【幽冥天】,化入天道支流,百川归海,合入本尊。

    此后“道与天齐”,此后“长寿万年”!

    行至穷途脚为路,人生困顿剑开天!

    可一切还未结束。

    这天道深海为姜望静波,他却不肯叫诸天万界如此平静。

    “古来修行是逆天事,遗祸仍在,外劫未消,我岂能退?”

    他抬起他的眼睛,隔着天道深海,扫过一众声名显赫的天妖,麒观应、狮安玄、虎太岁……最后落在了新晋天妖的麒相林身上——

    “麒相林,当世名将,妖界英雄!我放你上来,不是因为斩不断你的绝巅路——而是需要你来到这里,做最后的验证,尔辈赌我一秋,这最后的时刻,理当请妖族绝巅来见证!”

    麒相林手提战矛,杀意昂烈:“来!我愿与你放对!赌上麒族之荣誉,而今你与我——”

    他张嘴吐出的话语,忽然变成了火焰。

    他的眼睛里也冒出火来。

    鼻孔、耳朵,七窍都流焰!

    他的声音被焚化了,视线被燃尽了,他的情绪,他的本欲,成为自焚的柴薪。

    那已然成就绝巅的道身,竟然是如此般的脆弱——

    一霎为烬。

    太突然!

    旁边麒观应第一时间出手,却只捞到一捧劫灰,根本救援不及!

    一如猕知本抓住姜望在行念禅师渡天河时留下的因果,在武界之中埋伏笔,于他绝巅的那一刻掀开。

    姜望两剑压下麒相林,又两次放开,最后甚至直接让路。

    他也在麒相林的身上,埋下了火种!

    这火种在他成道的过程里就萌发,在他证道的那一刻已发生。他的视线并非是正式点燃这火焰,而是揭开那层自知的“障”,宣告麒相林一生的终章。

    此火非凡火,非是神通火,乃是姜望的成道之火,是他枯坐法殿,苦心而求的无上法术。

    七情六欲十三焰,焰点十三态天人。

    他在证道的同时也在炼法。

    他用这七缕情焰六朵欲火来炼天人,也在用天态炼这至情至欲之火。

    在成道的那一刻,他以身为炉所参修的法术,也已经炼成!

    是为无上法术——

    【七情六欲火】,又名【红尘劫】。

    此术之强,绝不输于天生神通。

    是所有修行者毕生渴求的术法。

    天生不完美,后天胜先天!

    昔日在景国天京城,一真恨杀六真,姜望曾放言,要杀六真妖、六真魔、六恶修罗来还报,不使人族失势一分。

    而后数年来回奔行前线,多次冒险引劫,杀得异族之真不再落单,终是无从下手。

    以至于五真妖、四真魔、两恶修罗的缺额,迟迟不能补齐。

    如今成道万界,诸相齐证,不仅足额完成了昔日天京城立言,还再加添一尊幽冥真神,一尊海族真王,一尊妖族真妖,以及……

    新晋的天妖一尊!

    ……

    麒观应探手握劫灰,眼前已空空。一时怒不可遏,拔刀而出,再顾不得天道深海之险恶,遥遥一刀斩落——

    轰隆隆!

    恐怖无边的力量,剖开天道而来。

    以姜望所立之处为中心,视线所及之尽处——

    整片天道深海都下沉!

    如此神威!

    但姜望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这一刀过来。看着这一刀在天道深海中疾行,从恐怖的高速坠跌为缓行,乃至于悬停在他身前,而后在天道力量的反扑回涌之下,被不断地推远。

    潮起潮落,天道无垠。

    这天道其实并不在意谁是“欺天者”,谁又敬畏“祂”。

    亘古流动,不为任何存在改道。

    天道深海抗拒一切,不仅仅是麒观应的刀。如姜望、猕知本这般的潜游者,才是少之又少的异类。

    随着这柄刀一同被天道浪潮推远的,还有麒观应的愤怒,麒观应的无能为力。

    这的确不是他的战场。

    麒观应是如此强大,可向天空挥刀,什么也斩不到。最后刀劲掉下来,只能够伤到自己。

    而姜望就这样在天道深海里下陷。

    在更多天妖发疯之前,终于准备离开,潜海而走。

    在下沉的过程中,他平静地注视着一众天妖们:“倘若猕知本醒来,告诉他——天河渡船遗落者,等他在天海。”

    “这天道深海虽然广阔,却容不下两尊绝巅同游。此后这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此外!”

    他的声音借广闻之钟、天道之海,传遍诸界,叫所有强者惊闻:“以后诸天万界之异族,若无绝巅护道,就不必再登天——非天不许,是姜望不允!”

    ……

    他的身形渐渐淡去,像是一抹秋影,消逝在水中。

    浮光掠影如鸿飞,却记录了这个傍晚,所有的余晖。

    诸天万界都在传颂他的煊赫。

    他自己却是宁静的。

    隔着天道深海看世界,视角仍似当初那个跌落凤溪河中的孩童。

    在波光中泛起涟漪的世界,或许是残酷的,或许正扭曲着,他看到的却是闲云、炊烟,捣药的父亲,以及那个超凡世界的精彩,只感到无限的美好和深深的眷恋。

    他不想死,遂寿万年。

    他向往超凡,如今绝巅。

    命运予我一秋,我就灿烂这一秋。

    命运予我一个清晨,我就辉耀这个清晨。

    不需要被理解,你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人生。

    往前行!

    世间有蜉蝣,朝生而暮死。

    朝生暮死朝闻道!

    ……

    ……

    ……

    【本卷完】

蜉蝣求道——第十三卷总结与感言

    首先惯例总结一下成绩。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第十三卷结束,均订73057,追读88000,总订一亿六千三百三十六万。

    七百九十七个盟主,其中两个黄金盟主,三十四个白银盟主。

    各项数据仍然是稳中有升,而且升得不慢。

    对于一本八百万字的小说而言,这简直是个奇迹。

    ……

    回顾这一卷的写作。

    整个《朝闻道》卷,从开篇写到现在,我没怎么加过更。

    因为我告诉自己,现阶段最重要的是让这部超级大长篇平稳落地,成绩什么的不再是最主要的事情,填坑落地是根本,其它的事情随缘就好。

    这一卷填的大坑有武道开拓,有靖海计划,有长河龙君,中古之秘。小坑密密麻麻地填。

    第一卷就出场的武道修士孙小蛮,连接了武道开拓者王骜。从第一卷延展到最新卷,到王骜轰出那一拳,完成武道的开拓。这倒是一条直线,虽然跨越千山万水,没什么写作难度。

    整個靖海计划,从第二卷就开始埋线,彼时姜望初遇许象乾,佑国的巨龟第一次出场,一直到第十三卷的现在,跨越七百万字,若隐若现的脉络,流动在不同故事的角落,最终在沧海完成交汇。

    景国、齐国、佑国、海族、尹观、姜望,多视角多线索的交汇。又连接了羲浑氏九子,长河龙宫,人皇烈山,中古故事。

    如何在越来越狭窄的写作空间里,将它完整表现出来,才比较费思量。

    最后是天地斩衰来结束这一幕。

    而天地斩衰所引发的天机混乱,又间接导致了李龙川的死,姜望以力证道的失败。

    姜望是因为许象乾而认识李龙川,也在彼时第一次接触靖海计划的那头巨龟,最后李龙川却死在靖海计划的余波里,死在巨龟背上。

    田安平提刀说“你们挑起了战争”的那一幕,我的写作人格,认为那具备一种美感。在电影画面里会非常漂亮。

    命运的错谬与不可知,似是而非和前缘早定,是这个世界动人的因由。

    契科夫说,如果故事的开头出现一把枪,那么在故事的结尾,就一定会有枪响。

    事实上在网文的连载中,很多读者需要的是,第一天出现一把枪,第二天就应该枪响。甚至是第一段出枪,第二段就要响。

    《朝闻道》和《我如神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

    这两卷都是在卷名就告诉你,主角一定会神临/衍道。

    所以读者就会非常地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所以当主角迟迟不衍道的时候,读者就会非常的烦躁,越来越烦躁。

    每天就是“神临了吗?”“没神。”“别人神临了。”

    “衍了吗?”“没衍。”“看毛线”。

    事实上《赤心巡天》的读者已经算得上有耐心,毕竟也追读了这么久,大家互相是有点了解的,多少存在那么点信任。换做阅读别的小说,恐怕第十章就造反了。阅读《朝闻道》,却是行程过半才开始造反……

    我有时候想过,或许换个卷名会更好。不要把那把枪放出来,也许读者就会多一点耐心。

    但的确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卷名。

    “合适”胜过所有的理由。

    所以……

    就这样吧。去他妈的。管他呢。

    这一卷有三次可以结卷的地方。

    一次是姜望在天人状态下赴海,他完虐田安平,逼着这个疯子捂着脖子离去的时候,情绪其实是一个结束的状态。很多读者也都觉得可以落幕了。姜望也可以因为极度愤怒的情绪冲破天人态,证道绝巅。算起来是个不好不坏的结卷,最好顺便杀了田安平,那还能因为复仇的爽感,多加点印象分。

    第二次是姜望以力证道,他创造前所未有的记录,全面超越向凤岐的传说,剑指李一,完成还真观外的回响。

    在这里结卷简直完美。

    绝大部分读者也是这么期待的。

    从“真人当为自己加冕”,到“李一!”,读者的情绪也堆到了顶峰。

    事实上当时的追读已经来到87625,换而言之,我多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多写了这么十三章,废了这么多劲,挨了那么多骂,在直观的成绩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几千追读的起伏,再正常不过,几百个更不算什么。

    就像我昨天看到一个读者留言——早这么写不就行了?非得绕这么一段,白挨那么多骂。

    真有道理啊。

    施暴者并不觉得施暴是错的,只觉得你姿势没摆好。

    在《天之上》那章之前,我就因为一些生活里的事情,疲惫了好几天。当时只是跟盟群读者说了一嘴。

    写《天之上》的那天晚上,写到凌晨两点多。躺到床上后脑子非常活跃,结果到了四点也没睡着。当时不敢睡了,怕一觉醒来没时间修改更新,想着不如修了再睡,索性就爬起来。精神不太好,断断续续修到七点多才去睡。

    可能身体确实大不如前吧。

    通个宵人就废了,立刻开始头疼。就是脑门一抽一抽的,太阳穴那里的那根神经,冷不丁给你抽一下,连续几晚都睡不着。然后扁桃体发炎,咽口水都疼,偏偏还发热,咳嗽!咳一阵疼一阵,酸爽极了。

    当然说这些不是为了搏同情,抱病搬砖的人多得是,这是你的工作。

    我只是想炫耀一下,我多么牛逼,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力,是怎样在写作。

    在《天之上》那里,摆我在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条是就这样结卷,诚如诸位所见,在接下李一那一剑之后,顺势让姜望绝巅就够了,加个几百字的事情而已,并不难。最多再让姜真君去异族逛一圈,完成天京城立言,不会超过两千字。

    读者的情绪也完全可以在那时候宣泄完满。

    我能收获一个快乐的假期、读者的欢欣和满足、当时的好成绩。也几乎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另一条路就是现在这样,拖着病躯,开启长达十二天的煎熬征程。要收掉第一章到第一百章的天人线,用一秋成道,完成《朝闻道》的主题。做一次贯穿始终的表达。

    每一次把读者的期待按下去,都意味着你需要做得更好,才能挽回读者的心。

    所以在这条路上,我需要面对——

    写作难度的提高,身体的不适,精力的衰弱,读者预期被拦截的不满,还有那几个没下限的东西无止境的咒骂攻击。

    甚至于其实我并不能确定,在按下这种程度的期待后,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只是知道前方有那样一条路,我觉得那样更好,但我并未抵达,我并不确定我的精力和体力能否支撑我走到那里。

    而一旦我没有做到,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非常清楚。

    这两条路利弊是如此清晰,对于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来说,怎么选并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

    对于情何以甚来说,这不是一道选择题。

    这从来就不构成选择。

    一证天人就是为了最后的十三证,就是为了七情六欲火红尘劫。天态就是为了对应魔态,《朝闻道》的名字落下时,我想的就是朝生暮死朝闻道的精神。蜉蝣生来只一瞬吗?那被你掠过的一瞬间,或许也是某只蜉蝣求道的一生!

    那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我这么写呢?

    你们知道的。

    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能够改变我。

    我从来都知道我要怎么写,我会怎么写。

    从开始到现在,我唯一的变化,只是更明白我这么写会面对什么。

    然后我去面对。

    然后我继续这样写。

    它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没有关系。它是我最想要的。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创作生命会更短,我只想写我想写的作品。不然这一生也太没趣味。不然我日复一日地坐在电脑前,我也太枯萎。

    其实这一卷不止在结卷这里是如此。

    在武道开道的时候也是。

    当王骜找到王肇,说“接下了,两清。接不下,两清。”的时候,我转了镜头。

    也有很多人骂。

    他们像是一群好不容易来了状态的早泄男,急吼吼地要完成人生的大和谐。浑不知前戏的重要性,也不懂得高质量的绵长的高潮远胜于那一哆嗦的满足。

    王骜一拳轰出,武道就开拓了。

    但武道顶峰的故事,还根本没有铺开。几个武道宗师的意志,还没有表现。

    这几笔不勾勒出来,后面四大武道宗师托举王骜,怎么让人动容?

    后面猕知本潜游天道深海、设局阻道,乃至于谋算姜望,也都牵扯不开了。

    嘿。说这些也没屁用。

    喜欢的还是喜欢,讨厌的还是讨厌。支持的还是支持,挑刺的还是挑刺。

    我只是下班了,随口跟朋友们吐槽一下。(可见人都是需要吐槽的)

    我不想说什么大环境,什么不理解,什么社会的戾气。

    我既然选择在这样的时候这样写作,那么由此导致的一切,我面对,我接受。实在接受不了的就跟朋友吐槽几句,再不行就拉黑。

    就像作为读者的时候,不喜欢一个作者,一部作品,直接删除书架就够了。谁能按着你的头,逼着你订阅,逼着你阅读呢?

    从《天人》始,到《朝生暮死朝闻道》终,全篇一百章。

    这一卷的写作,我自认为已经拿出了我的巅峰状态。

    就算重来一遍,我也很难写得更好。

    换而言之,若你对这卷都不满意。

    那么之后可能不会再出现让伱满意的内容。

    赤心巡天已经到了大后期了,可以写的东西不多了。

    都已经走到超凡绝巅了,前方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我不可能搞个飞升什么的再来一遍。

    现世是唯一的地图,也是最高位的地图。

    我只想不受干扰的,完全按照我心中所想,完成它的收尾。

    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都不那么重要。

    有一个曾经对我有过误会的作者,跟我说过这样一段话,让我感触很深。

    他跟我说——等你完本一本书后,所有舆论都会翻篇,这是超级大长篇才会经历的痛苦,会让所有误解和偏见一步步加深。相信你能走出去的,加油!努力!

    当一本小说连载到八百万字,当你在追读的过程里感觉到不爽,曾经阅读过程里累积下来的不舒服,很有可能就在某一刻突然爆发。那些令你感动令你欢笑的瞬间,你不会记得很久的,那些不爽不舒服的地方,却像一根扎在眼睛里的刺。

    八百万字,足够它生根发芽。

    八百万字了!读者的阈值已经拔高到了难以抵达的位置,也无可避免地开始审美疲劳——虽然作者在努力地用不同方式讲述故事,绞尽脑汁让故事在八百万字后还能有新意。但仅仅看着那几个名字,你就已经腻了。

    一部八百万字的大长篇,作者写了四年半,很多读者也追了几年了。到后来每个人都对故事有自己的期望,希望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发展。

    有些人只想看到自己想看的发展。

    而有些极端的,更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左右作者,逼作者只往TA想要的方向走。

    包括不停地咒骂,不停地发分手信,发《告董事会决定书》,一次次地大张旗鼓地宣告“我要撤资了!”“我要退你这本书的股!”“没有我看你怎么办!”“大家都别看啊。大家都快走!当然我是不会走的。等你们都走了他将只能听我的。”

    太正常了。

    近九万追读,这么多读者,哪个没有自己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角色,看到喜欢的角色出场,就希望多点镜头,看到讨厌的角色出场,就希望赶紧去死。这是人之常情啊。

    唯一的问题是——

    情何以甚也不能只往情何以甚想要的方向走。

    情何以甚的写作,不会被任何小说世界之外的声音影响。

    有时候他也想看到点他想看到的“爽”,但是这个小说世界不允许。

    有时候他也想两全其美,他也想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是不可能做到。

    当然他会痛苦,会疲惫,会煎熬。但他还是会按自己最想要的方式写。

    这是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它承载的是情何以甚关于仙侠的所有想象。同时它不负责、也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期待。

    哪怕是在人数最少、只有三百多人的盟群里,我也常常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间隔不到一分钟,聊着自己对于故事发展完全不同的期待——也就是说,无论你往左或者往右,总有一个人是失望的。

    遑论是九万追读的正版读者。以及全网根本数不过来的那些读者呢?

    听谁的呢?

    我一直都说,我是带着作品找知音。是在路上找同行者。

    不停地会有人走过来,也不停地会有人离开。

    我永远欢迎读者来到这个仙侠世界,也不遗憾任何人的离开。

    因为相聚又别离,恰是人生的常态。

    哪怕你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都漏洞百出,要在八百万字里挑毛病,也实在是轻松。若是学得几分断章取义的本事,懂得提炼几个点出来再创造,再加入一点偏见,那简直完美。骂得不要太爽。白雪公主的故事,也就是一个女人和七个男人的故事嘛。葫芦娃的故事,不过是七个男人轮番去一对夫妻的家里,最后七个男人还合体。

    感动转瞬即逝,快乐是过眼云烟,负面情绪却会无限地累积。

    我亦如此。

    夸我的当时会开心,骂我的当时或许一笑置之,几天后心情不好的时候,突然回想彼刻——不是,他有病吧?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会完整写完这个故事。

    按照我最初所想,循我最初之愿。

    谨以此文,记下我的心情。

    这是我这颗蜉蝣的道。

    我真的非常喜欢写作,在经历很多事情之后尤其如此。

    虽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免不了有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存在。

    但它始终是一个直面读者的事情。

    文字进入脑海,不可避免地有个思考的过程。这样就形成了最初的门槛。

    读者都是有自己的审美,有自己思考的。

    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意义不大。用尽手段也只能粉刷一时。

    潮水终会褪去,终究能看到谁光溜溜又那么丑陋地在水里。

    你写得好,就有人看,就有人追读。无论别人怎么污蔑、造谣、贬低,都动摇不了你的基本盘。

    你写的烂,就没人看,再怎么上蹿下跳,哗众取宠,报团取暖,甚至跪下来给人磕头,把读者的脑袋按在你的破书前,看不下去的就是看不下去。

    我喜欢这种简单的事情。

    它告诉你所有的努力都是有收获的。

    它告诉你要做正确的事情。

    ……

    最后,我想问各位读者一个问题——

    在《赤心巡天》之前,你们是否追过一本一张地图从头用到尾,第一卷乃至于第一章出现的人物,在八百万字后还在闪耀,还在发挥作用的小说?

    时间,空间,各色的势力和人物,从开始到现在,不停地碰撞交织,你们是否能够看到这八百万字里密密麻麻的错杂的线?

    是否能够想象得到,这样一部小说的创作难度?

    是否能够明白,在这样的八百万字后,还能保持日更四千,还能保证质量,让那么多读者始终放不下追读,究竟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怎能说我不努力啊。

    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要不停地翻设定集翻前文,随手写一笔,要往前看很久。有时候真想搞个飞升什么的,一切人物关系从头开始。

    读者的阈值已经在八百万字的长旅里,一次次地堆高。审美上的疲劳一天比一天累积更多。但耐心已经在新鲜感褪尽之后,一天少过一天了。

    更可怕的是,身为作者,在这样一个文学世界里,可以发挥的空间已经变得极其狭窄。

    前面的八百万字,乍看不觉得,腾身时全是枷锁。

    我慢慢地已经到了步履维艰的时候,自己也很好奇,前面的路还能怎么走,理想的终点,要如何抵达。

    非常苦恼,也非常期待。

    最后,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非常感谢,八百万字以后,还能给予我耐心和陪伴的人——老实说,现在让我点开一部八百万字的小说阅读,我都没有勇气点开。

    除非它叫《赤心巡天》。

    无论你是在哪个地方看到这本书,无论你曾经多么爱它或者多么恨它。

    它就在那里。

    以它固有的方式存在。

    你随时可以来,也随时能够离开。

    感谢所有人对它的阅读,感谢所有人予它的经历和感受。

    感谢你来这个仙侠世界观赏。

    感谢这一路风雨兼程的同行者,是你们给的力量,让我有勇气负载这八百万字,走到它应有的终点。

    故事终究会讲完。

    我们终究会告别。

    扁桃体发炎和发烧头疼都已经被我熬好了,唯独咳嗽到今天还没好,各种糖浆各种药都没效果,持续了半个月,咳得肺有点疼(也许是肋骨疼,反正是右肋那一块儿),自我感觉不会有什么大事。但非常怕死的我,还是决定拍个片看看先。

    我是在医院排队的时候,写下这篇总结,随便一写就是五六千字,简直是文思涌泉。

    要是写小说有这么高的效率就好了。他妈的,我将证道绝巅。

    最后。

    休息五天。算上今天是六天。

    新卷的剧情已经有一些,但剧情线还没梳理,卷名也没想。太累太累太累,累到说话都没劲。

    5月19日,开启下一卷的更新。

    再会。

    再会。

新卷确定

    向各位读者汇报。

    已经开始工作。

    新卷卷名确定——《世尊》。

    卷首语是“自在、炽盛、端严、名称、尊贵、吉祥。”

    这个名字定下来,有点太大了,不确定能不能驾驭,所以一直犹豫来着。

    毕竟后期求稳。

    但想了好几个主题,还是决定这样写。(关于这些主题,包括过往那些设计好又放弃掉的剧情线,等完本后可以跟大家聊一聊,聊聊为什么这样取舍。)

    果然一开始的心动,就是最大的心动。

    后来所有的权衡都不能比拟。

    目前是九点四十四分,洗漱过,啃了个面包,确定了新卷,写好了2029字的卷纲。

    正式上班打卡。

    我依然很有写作的冲动。(当然还是会觉得假期过得太快了……)

    明天,也就是5月19日,咱们新卷新章再见。

    有劳大家等候。

第一章 名称

    “……诸天万界传宏声,八荒六合显威名!”

    啪!

    白发苍苍的说书人,一拍醒木:“正所谓——‘诸君见他低一世,三尺青锋削绝巅。天道深海遨游者,万界洪流摆渡人!’”

    那实木所制的“止语”,板正地砸落讲桌,恰恰打折了投在讲桌上的一柱天光。

    光柱里的微尘,乱舞飞扬。何似人心纷攘。

    “好!”

    “先生讲得好!”

    听众掌声不歇。

    身形佝偻的说书人,坐在并不能完全遮光的凉棚下,拿起红布包着的木槌,敲了一下挂在旁边的铜锣,发出悠长的声响。

    而后将这铜锣倒转,平放在讲桌上。锣往前推,人往后靠,捋着胡须,悠然道:“姜真君剑削绝巅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下一节我要讲的是,姜真君和李真君的前缘夙念、恩怨情仇,这当中又穿插了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他们之间的因果,纠缠了十二年。这当中的情节……哼哼,精彩得很呐!”

    里三层、外三层,围拢在凉棚周围,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陆陆续续地走上前来,往铜锣里丢刀钱。

    说书人端茶正饮,瞥了一眼,继续吊胃口:“汝卿居士最新力作,讲述这个时代最精彩的故事。当世两位最年轻的真君,绝巅之林里的后起之秀,时光长河中的不朽丰碑,有道是‘天下李一,天上姜望’!”

    话止于此,他将茶杯一放,拱手四方:“诸位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罢!”

    叮叮咚咚当当。

    “嘿!爷就爱听这段!”

    “钱也赏了,快讲快讲!”

    “烛火迫眉睫,蚂蚁爬心间。受不得也,后续快快讲来!”

    刀钱丢来、砸在铜锣里的声音,与心焦催促的、喝彩的声音,混杂在一处,真是美妙的交响。

    每天这么激情澎湃地讲一段,乐在其中,嘿,挣得也够吃喝。

    说书人满意地将铜锣一收,正打算来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先回家去也,冷不丁感受到一股凛冽的目光。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却见得人群中有一格外狞恶的汉子,投来令人窒息的凶歹眼神。

    这前脚出凉棚,后脚可能就在停尸棚。

    说书人年纪虽老,却也没活够。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屁股便坐定了,轻咳一声:“虽则说书的时辰已满,老夫也是意犹未尽,这英雄豪杰的故事,澎湃在心间,令我不得眠!咱们再讲一段,待天黑再歇,诸位且静听——”

    啪!

    醒木一拍。

    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却说姜望当年,尚只是偏远小镇一少年,彼时的李一,已经天下惊名,只是来历成疑,众说纷纭。那一日流云在野,红霞在天……”

    这时候一个五官柔和、气质温润的男子,施施然穿行人群,掸了掸衣角,在瞪眼恐吓说书人的凶汉旁边坐下了——

    那里本来没有空位,但是他坐下的那一刻,空位便存在。而周围的人浑无所觉。

    “谁能知道,大名鼎鼎的柴胤,竟然无聊至此。在这不入流的浮陆世界,恐吓一个小小的说书人。”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一种让人格外舒服的感受。就连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如此,在听者下意识的等待之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此刻他坐在长凳的另一边,仰看着台上的说书人。脸上饶有兴致,嘴上漫不经心:“这段故事听起来实在惊心动魄。阁下坐在这里,难道不为妖族忧虑?不想着怎么处理那位天上姜望么?”

    被唤作“柴胤”的汉子,双手扶膝,坐定听书,动也不动。只是稍一敛眉,气质大有不同!

    脸上刻意显出的狞恶已经消失了,恢复了他睥睨一世的姿态,淡声道:“你们人族占据现世已经三个大时代,仍然摆脱不了那股窃贼出身的小家子气。无论走到何等高处,骨子里仍旧自卑自怯,什么细枝末节都要纠缠。凰唯真百忙之中还要擦线落子,着眼超脱之下,实在可笑。本座岂会如此?”

    书生模样的男人,丝毫不以为忤,只温声笑道:“所以你坐视一切的发生?天道深海,剩他独游。往后诸天万族,难道都要受制于他?长此以往,这神霄战场,似乎也没什么开启的必要。羽祯的苦心谋局,权当是一场幻梦。”

    柴胤淡淡地道:“今日你们给予压力越大,他日反抗的力量就会越强——这是来者的忠告。”

    妖族的确是有资格在人族面前称“来者”的。

    书生模样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我听说有个叫麒观应的,弃绝诸禄,立下大誓愿,要护卫妖族所有真妖成道,以此抹掉姜望在天道深海的影响。这很难评价。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要付出的心力,胜于姜望十倍百倍。那本是个有机会冲击超脱的种子,现在却困顿前途,疲于奔命,实在可惜——你真不打算做点什么?”

    柴胤面无表情:“一代从来有一代的对手,倘若他们这也要我出面,那也要我出面,到如今连姜望的威胁都解决不了——灭族好了。”

    说书人仍然在说书,听众仍然在旁听。

    声音只在他们之间传递。

    书生模样的男人笑道:“这般云淡风轻、放任一切的姿态,换做其他大妖言此,我必不能信。唯独你柴胤这么讲,还是有几分说服力。你总是做自己的事情,而不太求最后的结果。”

    “但你仍然特地腾出手来盯着我。嬴允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我的关心不曾稍减。”柴胤听着那说书人半真半假胡诌的故事,倒是目不转睛,嘴里只道:“太古之母那边,换谁去盯着了?”

    柴胤,嬴允年!

    这两个登入史册、昔为大敌的超脱者,竟然落座于这浮陆世界的小小茶摊!

    在这里闲话,听书,喝一个刀钱一碗的碎茶汤。

    似他们这般存在,哪怕只是一缕分念降临,也足以撼天动地,翻覆世界。

    而举座无知,人们如常生活。

    无知者确实不必有惧。

    “这话说的!”嬴允年避开了太古之母那边的情报,只淡声而笑:“你借我成道,还不许我关照关照你?”

    “当初你我相争于岁月,杀在天河尽头。那朵生在普贤尸身、染毗卢遮那如来之血而成的三生兰因花,空幻永世。我得半朵现在和整朵未来,你得半朵现在和整朵过去。”柴胤感受着这小小茶摊的人气,亦是不见波澜,平声静意:“你在过去得道,我在未来得道。这不是正是你所乐见么?”

    浮陆人族是远古时代人族“谷雨计划”遗留的火种,在人族雄踞现世数个大时代之后,与现世人族已经产生巨大的障壁。在已经向诸天万界阐道、即将开放的神霄大世界,浮陆人族也本该是万族联军的一部分——

    如果毋汉公当年不是布道于此,如果那一场姜望他们带来的变化不曾发生。

    要想打破局限,突破世界藩篱,对现世霸主的挑战,几乎是必经之路。鲸落万物生,掀翻现世人族,诸天万界都可以丰沃许多年。

    今时自然不同。

    浮陆世界的守护神庆火其铭,与俨为人道旗帜的真君姜望是好友。

    冰凰岛李凤尧、齐国皇子姜无邪,悬空寺小圣僧,乃至于墨家戏命,在浮陆世界都有经营。

    整个浮陆日新月异,如今浮陆流通的货币,都是制式的齐刀钱。

    等到神霄战争开打,浮陆人族自然是归属于现世人族这一边。

    这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助力。在疾火毓秀撑天、庆火其铭补地之后,曾经的世界上限已经被打破,整个浮陆世界得到了根本性的跃升。潜力较之以往大不同。

    再加上毋汉公、《山河破碎龙魔功》、乞活如是钵于此的交汇……

    柴胤往这里一坐,嬴允年马上就跟过来,这便很能说明问题。

    “三生兰因于你我皆是锦上之花,从来不是得道的唯一关键。你今借我成道,更是于我失先。”嬴允年的语气里,有些许的惋惜:“我希望你在这时成道,又遗憾你在这时成道。你要赶在神霄开启前成道,增加妖族的威慑力,只能抓住这一次机会——哪里称得上真正的超脱呢?”

    “别这副语气吧。你是个事事都要做好充分准备的人,大局未定就庆功,不是你的风格。”柴胤豪迈地笑了起来:“超脱是拥有一切的自由。为妖族而战,正是我的自由之一。嬴允年,你不会真的觉得吃定我了吧?这局棋才刚开始,让你一先又何妨?”

    “只是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希望和最强的柴胤交手。但是站在人族大局——”嬴允年的语气里,有了几分认真:“柴胤,你再与我争,必死无疑。”

    作为曾经的对手,一路厮杀到天河尽头的生死大敌。嬴允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柴胤的可怕之处。哪怕在神霄世界放花,他也相信柴胤必然成道。

    但成道的时间,是很大的问题。

    他相信柴胤若是肯等一等,也能如他一般水到渠成的完满。但急于在神霄开启前成就,在命运长河随波逐流,还借他成道的东风——他嬴允年的好处,是那么好拿的么?

    过去未来本是平等。

    如今未来之果,系于过去之因。

    柴胤从此要低他一头了!

    “特意把你从虞渊换出来针对我,就是因为你对我占据这点优势。而这点优势,又是因为你们用了违规的手段,逼出我来。原本我冒险在混沌海成就,藏住超脱,至少能抵消你一半的先势——”柴胤的措辞很是不甘,语气却是平淡的:“岂不知事事占尽,必有天嫉。人族全占全得,已至厄时,要乐极生悲了。”

    他又强调般地补充:“违规的凰唯真必受天谴。近在眼前。”

    在混沌海深处走出超脱那一步……简直是疯狂!是找死!似嫌超脱不够危险,不够难!

    但在放花神霄弃超脱的柴胤身上,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为了争回一点先势,柴胤是做得出来的。

    “几曾学得这谶巫之态!”嬴允年笑道:“我只知‘人定胜天’。而你柴胤,寄望所谓天嫉、天谴,似是已经失去自信!纵览时光长河,天眷莫过于曳落族,今何在也?当年那个拦住姬玉夙兵锋的柴胤呢?那时可有天谴帮你?”

    柴胤眼睛还是看着说书人,嘴角却抬了起来,也笑了笑:“今天来了兴致,坐在这里,本想听听自己的故事,听说要讲传奇——往前一些年,在诸天万界歌颂的传奇,可都是咱们。现在都是些年轻人,什么李一,姜望。这才出来几年?”

    “是啊。”嬴允年抱臂而坐,姿态温雅:“哪怕在道历初启之年,辉煌大世,群雄并起,妖族还能讲讲你柴胤,讲讲虎伯卿——现如今在姜望、李一之前,却没几个妖族的年轻后辈,值得一提。柴兄,大船将覆,何不及早脱身?”

    柴胤并不反驳,只道:“所以羽祯和元熹的眼光,正在于此。神霄一战,已经到了不得不开始的时候。”

    两位超脱者,始终不曾对视彼此。像是一对寻常的“书友”,一起坐在这里听书。

    一条普普通通的长凳,极似当年的曳落天河。

    他们一直都对立在这端和那端,上游和下游。

    “你预见到失败了吗?”嬴允年带笑地问。

    柴胤颇有些认真:“我看到的是未来。”

    不等嬴允年继续说些什么,他又像个寻常的听众一般,举起手来,高声问道:“老先生!你把姜望讲说得这般厉害,我还不知他尊号为何呢!譬如李一为‘太虞’,季祚号‘灵宸’,这位姜望呢?”

    讲台前的说书人,倒是并没有被问住。捋了捋胡子,摇头晃脑一番,最后道:“今时今日,已经没谁能为他敕名,予他封号。世人如何看他,他便如何称名吧!”

    嬴允年抚掌而笑:“此即‘名称’,老先生知真义也!”

    “老先生,建议你翻翻旧经典。年轻的英雄固然夺人眼球,却还没能真正当上时代主角,不见得能够撑起一个故事。以前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呢,新来者心急了些!”柴胤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说书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坐在那里,抓了抓胡子:“正是旧的故事已经翻篇,新的故事才开始讲啊。”

    他抬眼往人群里看,却只看到优雅独坐的嬴允年。

    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永恒。

    嬴允年给了他一个和煦的微笑,也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人群中。

    两位超脱者的来去,逝水无痕。

    两位超脱者的言语,无人能听。

    人们吵吵嚷嚷,要求说书人继续说书。说书人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停下来,晃了晃脑袋,继续唾沫横飞地讲说起来。

    人群中有唯独一份的安静——

    那是一个皮肤略黑、齿白而有赤焰点在眉心的年轻人。一边笑模笑样地听着说书,一边低头用星光写信。

    虽为此世之主,创世神话里的“至高”,却浑不知有一场邂逅与错身。

    就像身边的这些人,亦不知他庆火其铭。

    而说书人故事里的那些角色,又岂知书外有多少听众?

    我笑世人多蒙昧,世人知我在局中。

    ……

    ……

    这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干干净净,骨节分明。平摊开来,掌纹清晰,自有其序。

    有星光落在掌中,如水在渊,似云在天,十分的自然亲近。它灵巧地游动着,最后游成浮陆文字——

    “朋友,何时来饮?”

    玉冠束发的姜望,静坐在太虚阁员的大椅上,眸深如静海,脊直如天梁。脸上带笑地合拢了手掌,仿佛收起一片山河。

    而有星光游在星穹,魔猿跨出天道深海,跳进浮陆支流,哈哈大笑——“就在此时!”

    太虚阁中的他,平静地往前看,眼前座位一片空。

    这是姜阁员晋升真君后,主动请求召开的一次太虚会议,在例行的太虚会议之外,算是给各位太虚阁员加了个班。

    与会者有剧匮、钟玄胤——

    呃,没了。

第二章 在我剑下鸣

    太玄日晷静立在虚空,时间缓缓地拨动针影。

    “已经等了两刻钟。”剧匮轻咳一声:“看来今天就只有咱们三个了。”

    真是岂有此理,姜真君第一次召开太虚会议,其他人就这么的不给面子。本真君难道会口口声声说真君,非要你们这些不是真君的真人,礼敬我这个新晋的真君吗?

    姜望挑起仙人之余光,瞥了一眼钟玄胤的会议纪要,只见上面写着——

    “余者事不至。”

    “钟先生。”姜望慢条斯理地问道:“不知余者……都有什么事呢?”

    “个个语焉不详。”钟玄胤将刀笔一搁,没好气地道:“要不然姜真君亲自去问问?”

    姜望又被噎了一下。

    都说绝巅与天齐,这也没感觉到地位的提升啊。

    说是真君乃真人之君,奈何同僚尽反骨!

    当下抬手画圆,轻轻一推——

    流光飞转,顷成一镜。天道之力,荡漾其中。

    漾光之后,是一尊灿烂的身影,正在镜中纵横。刀光所过,魔颅滚滚,黑雾弥天。

    “斗阁员!”姜望热情地问道:“你在忙什么?”

    已经不眠不休许多天的斗昭,斜眼一瞥空中的天法镜圆,只觉镜中姜真君的大脸十分碍眼,随手将天骁从魔物的躯壳里拔出来,只道了声:“放。”

    姜望不以为忤,探头往斗昭身后看了看:“咦,重玄阁员呢,怎不见他?”

    “你该去问他。”斗昭不耐烦地道。

    “联系不上啊,他的太虚勾玉也关闭了。”姜望忧心忡忡:“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也许是怕被闲杂人等骚扰吧!”斗昭随手抹掉刀身的魔秽,淡淡地道:“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事断了。”

    “斗兄为何如此冷漠啊?”姜望叹息:“想不到我千辛万苦晋为真君,换来的却是疏远——”

    哗啦!

    天法镜圆被斩碎了。

    姜望回过头来,钟玄胤似老僧坐禅,剧匮如石雕崖刻。

    “哈。”姜真君不动声色地道:“看来大家确实是很忙。”

    剧匮这样的人,就算听到再好笑的笑话也不会笑,此时也只是硬邦邦地道:“那么,姜阁员今天要求召开会议,到底所为何事,可以开始了吗?”

    九椅环立,中间一柱天光。

    姜望置身于此,两侧都无人。孤影孑然,如在天井中。

    玩笑归玩笑,真到议事的时候,他却很严肃。

    定定地坐在那里,静了片刻,他才慢慢开口:“感谢两位阁员与会,令我不至于有独断之名,专行之憾。”

    开口第一句,他就表达了誓为此事的决心——

    哪怕剧匮和钟玄胤今日也如其他人般不来,哪怕整个太虚阁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也要推动今天的提案。不惜背上独断专行的名声!

    剧匮和钟玄胤都肃然。

    姜望道:“今日姜某坐在这里,心中委实有感——我曾寿蟪蛄,而今春秋度。我曾如井中蛙,已见天之大。”

    曾经那个在屋顶上牵着妹妹仰望星空,壮志豪言也不过是带着妹妹到处飞行的少年,如今拿月摘星也不在话下。

    他坐在那里,五官在天光外,但并不晦隐。就像他一路走来的轨迹,那么深刻而清晰。

    “姜望五岁知世有超凡,从此春秋练剑,寒暑不辍。十四岁考进庄国枫林城城道院外门,历生死而累道勋,十七岁方才吞丹入道——这一路走来,颇多坎坷,不必言尽。唯知求道艰难,人生漫漫,夜长不知天尽处,路远不知竟何年!”

    环阁而立的九张大椅,并没有主次之分,但他此刻坐在那里,俨然是绝对的中心。而他这样说道:“世有高门,公侯累代。世有大宗,显赫绵延。世有贫家子,代代躬身为牛,耕种二亩薄田,血汗相滴,不能岁丰。”

    钟玄胤本来在书简上随手刻划,顺着姜望十七岁入道的言语:“……十九岁黄河摘魁,二十岁神临,二十三洞真,二十有九,已证绝巅。大道如青天,抬头即见。”

    但听到姜望这段话说完,又默默地将这些话抹掉了。

    十二年入道,十二年成道。

    这便是坐在这里的姜真君。

    历尽生死劫,穷极所有燃一秋。

    这也是坐在这里的姜真君。

    怎能轻佻地说……抬头即见呢?

    今日坐在这里的姜望,是昔日种种经历的交汇。

    他说高门,说大宗,说贫家,语气里并没有怨愤。

    他得到过父母毫无保留的爱,这一生已算得上幸运。

    他只是平静描述他的所听所见。他所看到的,正照映着他所拥有的,他所感受的,也折射着他所追求的。

    那个偏远小镇里走出来的少年,现在坐在太虚阁里,慢慢地说道:“我曾见平庸之少子,复仇无路,自壮无门,不得已委于人魔,满手血腥;我曾见理想之青年,碰壁于现实,把过往的执拗,作血泪咽吞;我曾见真相之火,扑灭于长夜;我曾见正义之光,撞碎于铁壁;多少人杀死过去的自己,以此宣告长成!我也曾,几次彷徨,几次动摇,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今日已葬在深渊……漫漫绝巅路,求道不易!”

    千言万语,最后只是“求道不易”这四字。

    剧匮像个铁铸的模子,定在那里,眼里却有波动。

    世人只知他剧匮是规天宫出身的真人,是如今太虚阁里列座的九人,是监察太虚幻境的法家代表,执掌天下瞩目的五刑塔。却不知他当年是怎样挪动着血淋淋的双脚,跋涉千山万水,一步步走上天刑崖。

    世人现在都知他学问深厚,博知古今法条。不知他甘为苦役,免费为书吏誊卷,方得片语经典,能于寒窗苦读。

    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的。有人锦衣玉食不知贵,经典充栋懒一顾。有人寒窗苦读,有人苦役而后能苦读!

    曾经有多少次,他也想要放弃,想着就这样吧,就这样下陷在泥淖。

    污泥绵又软,富贵在其中。

    败絮填金玉,如此能好眠。

    他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成为今天的剧真人。他见惯了不公,所以如铁一般刚正。

    总是严格地对待一切,并不是真的没有情绪,而是明白,愈亲愈隐,愈纵愈孽——铁面是他最大的温情。

    求道不易!

    知者略同。

    钟玄胤移动刀笔,刻下姜望所说的每一个字,不再有一句省笔。

    姜望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继续说道:“我这一路走来,虽风雨泥泞,却也常得荫庇。虽道路曲折,而有星月照明。漫漫长旅,幸得良师益友,每每点拨于穷时。得百家之助,有诸方之教,蒙贤达不弃,长者不吝,遂有今日之道成。”

    他双手扶膝,其声甚恳:“吾辈志于万里,天下襄行,今登绝顶,也愿益于天下!”

    剧匮和钟玄胤都看着他。

    而他说道:“我欲在太虚幻境里,建一座专于修行之天宫,定名‘朝闻道’。天下有志于求道者,皆可入此修行。我一路至此全部自有之修行,全部无偿开放于此宫。需者自取,用者自用。”

    当世第一天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无偿向世人开放他所有的修行!

    这会是什么样的吸引力?

    只怕是最抗拒太虚幻境的那些人,都要蜂拥而至了。再怎么顽固守旧,姜望这一面人道旗帜就高扬在那里,谁能看不见?

    那是清晰可见的传奇长旅,从超凡伊始一直走到绝巅。但凡有些追求的,谁不心向往之?

    就连剧匮和钟玄胤自己,都必须要承认自己的意动!

    钟玄胤更是意识到,从公开星路之法,到《太虚玄章》,再到今天的“朝闻道天宫”,姜望在入阁之后的行事,分明有其一以贯之的脉络,随着实力的提升、地位的拔高、影响力的扩大,而一步步坚实地往前。

    《太虚玄章》尚只开放到外楼之章,已经动摇了固有的阶层鸿沟,叫许多贵族高呼“世风不正”。名为“姜望”的这个人的成道之路,一旦放开,势必叫六合皆惊!

    且姜望的成道路,并非专益于贫家子,而是广益于天下人。

    放眼整个现世,能说完全不需要“姜望”这个人的修行经验的,已是寥寥无几了。他毕竟“道与天齐”!

    现世又有几个绝巅之家呢?

    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是没有先贤愿意公开自己的所学,一视同仁,广播于天下。但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局限于一隅。百家争鸣,当然繁荣了人族,但其最核心的部分,最后也只是成就了百家大宗。

    非诸圣不愿,时运难能耳。

    在当初那个时代,只有理想中的“大成至圣”,才能够做到那等事情。

    而时光荏苒,洪流涌动,历史的车轮,滚到了如今。

    历史上从来不曾出现有太虚幻境这般影响力的“讲台”,更没有【太虚道主】这般绝对无私、绝对公正的超脱力量护持,而今天要站到“讲台”上去的姜望,已经影响力空前!

    如“朝闻道天宫”这样的地方,岂是一般人可建?

    譬如齐国之稷下学宫,牧国之厄耳德弥,秦国之阿房宫,是霸国重器!一代代人才,自此而出。

    是天下强国有异于其他的关键之一。

    今天李一、斗昭、重玄遵、黄舍利、苍瞑、秦至臻,统统不来参会,当然不是真的故意不给姜望面子,或者怕姜望炫耀威凌……而是一种态度的彰明。

    他们不会在明面上支持,也不会在明面上反对。

    他们不代表他们自己,在这种时候,只代表各自国家的意志。

    钟玄胤有理由相信,在今天之前,姜望已经与六大霸国有过沟通——用古往今来最年轻的人族真君之名义。

    今日的姜望身无所系,又是天道深海独游者,在登临绝巅的那一刻,剑压诸天万界,不许异族成道,实在是显尽了人族的威风——若能如此延续到神霄战争开启,他什么都不必再做,已是神霄第一功,人族第一功臣!

    他完全有资格来做这样的沟通。

    而诸霸国,也罕见地缄默了!

    纵观道历四千年,几曾见得诸霸国在切身利益前缄声?

    太虚幻境的铺开、《太虚玄章》的铺垫,只是其一。所谓天下大势,神霄在即,人道洪流,滚滚向前,亦只是其一。能够促成此事,“姜望”这个名字,才是当下的关键。

    在以力证道被斩断之后,又燃尽一秋,完成“诸相成我,万界归真”的壮举,很多人都已经相信,绝巅并不是他的终点。超脱已经是他能够眺望的风景!

    站在现世的绝顶高处,姜望可以放声!

    “你放开你一路走到绝巅的修行路,一任天下琢磨,就不怕……”钟玄胤忍不住问道:“不怕被人超越,现世第一天骄的名头不保么?”

    “卜廉为人皇师,指天而引前路,毋汉公是万世师,开万法之源流,先贤累代,万世革新。《史刀凿海》叫我知史明智,《五刑通论》叫我明法见威,《石门兵略》叫我知将胆,《有邪》令我见刑名,百家经典,大开民智。萧恕若不开星路,我难后来居其上;李一若不斩破洞真局限,我未见得二十三岁能得真。”

    姜望认真地道:“姜望走到今天,一路创造修行历史,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若先贤都做如此想,怕人超越,敝帚自珍,则人族不必有新天,今日何能成今日?”

    当初刚刚拿到太虚幻境,他就为杜野虎推演功法。第一次论道得功,他就分给艰难求存的三山城。

    敝帚自珍不是他的习惯,过河拆桥不是他的道路。站在高处踹落后来者,更不是他的风格。

    他愿意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愿意灿烂在群星闪耀时,哪怕他自己并不是那颗明月。

    皓月之辉,绝不在晦隐群星。

    萧恕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他却只能予彼时的萧恕以沉默,他却只能走得如此缓慢。

    因为他已经见过太多所谓“正义”而导致的灾祸。

    因为已经有太多的萧恕倒下了!

    左光烈的【焰花】,将作为火行道术的基础,在朝闻道天宫里被人记住。

    萧恕的【星路】,更是在这之前,就已经被人们记住。

    因为姜望会在这里,一再地强调。

    “此即先贤之志也,姜阁员能为此言,近道矣!”钟玄胤感慨过了,又道:“但我想,大约姜阁员也是本心骄傲,自负骄名。根本不惧怕任何对手,不在乎任何竞争者,不觉得自己有被超越的可能。而你确确实实,如今是没有争议的现世第一天骄。”

    姜望反问道:“世上有天生的第一,有命中注定的无敌吗?姜望这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有什么必不可被超越的理由吗?”

    他看着这位较真的史学大家,笑了起来:“没有永恒的碑刻,没有不可战胜的存在。记录是用来打破的,历史是用来超越的。三十岁算得上年轻,但也能生出朽老味。若有一天我也固步不前,我也应该归于历史的陈迹!”

    他虽然在笑,但言语实在是昂扬,眼神实在是认真:“若有新人换旧人,若真的出现有机会超越我、并且以我为目标的人,我愿尽我所能去帮助他。因为我也想知道,更强的存在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我向所有人学习,向我的朋友,向我的敌人。我竭尽全力走出的每一步,正是为了超越过往的自己。如果有人能来帮我,我乐见其成!”

    这就是洞真境举世无敌、古今都无敌的姜望!

    这就是一秋成道的姜望!

    一直到今天这样的时刻,看到眼前这样的姜望,先前其人在绝巅路上所创造的传奇,才有了真切的实感。

    若非是这样的人,怎做得到那样的事?

    钟玄胤一时不能言,只在心中长叹一声——可称宗师矣!

    能够亲眼目睹一位宗师的成长,实在是史家之幸。

    仅仅是见证姜望所牵动的历史,就已经是多么丰厚的史学资粮。

    太虚阁里的这一柱天光,仿佛将时空贯穿了。

    阁内坐着的三个人,各有各的姿态。

    剧匮定坐于彼,仿佛已经伫立了很多年,仍将这样伫立下去。他缓缓开口:“姜阁员,不知这座‘朝闻道天宫’,是谁来坐镇?”

    对于剧匮这样的人来说,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果朝闻道天宫最后变成姜望的道场,成为其人笼结势力的地方,那么太虚幻境能不能提供这样一个“讲台”,仍需商榷。而他剧匮将会毫不犹豫地投出反对票。

    姜望看着这位剧真人的眼睛,坦然地坐在那里,呈现一种开放的姿态。

    他认真地陈述道:“朝闻道天宫依托太虚幻境而存在,自然受太虚阁监管,由太虚道主监察。我也将常驻法相在其中,为天下有志者释疑解惑。但有求道之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钟玄胤在旁边几乎要抚掌而赞,忍不住道:“姜阁员还有这等准备,老夫都想入宫求道了!”

    修行路上,达者为师。如今屹立在超凡绝巅的姜望,绝对有资格阐述他的道。仅仅是站上绝巅这件事,就已经证明了他所行之路的正确,遑论他是以那样辉煌的姿态登顶呢?

    而他也绝对有实力,指点绝巅之下的任何人。

    有一尊绝巅存在指点修行,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事情?

    就连钟玄胤这般出身名门的儒道真人,有时候回勤苦书院求知,也不是总能见到院长他们。

    姜望只是微微一笑:“大家坐而论道,有何不可?”

    剧匮沉吟半晌,最后道:“我相信姜阁员特地提前召开太虚会议,做出这样的提案,是已经想好了所有因果牵系,并且一刻也不愿再等待。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姜望对他致意:“剧阁员请问。”

    剧匮将手上卷宗都齐整地收拢,放进膝上的书箱里,一丝不苟地做完这些。才抬起眼睛,看着姜望道:“这座朝闻道天宫,有什么准入条件呢?我知道姜阁员福泽天下的心意,但你正要放开的,是一柄旷古神锋。在你之前,还从来没有人能在三十岁之前证道绝巅。所有人都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所有人都想成为你,乃至超越你。而我要说的是——使天下人皆持神锋,未见得是件好事。为祸者愈能以此为祸,行恶者而能行恶愈重。甚至可以说,天下大乱,只在旦夕之间!”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普通人行恶,最多血溅五步。神临强者为恶,动辄灭国。洞真修士为恶,已经翻掌夷平一方小世界

    如果朝闻道天宫教出一堆人魔来,于天下自是有害而无益。

    姜望当然也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看着剧匮道:“这正是我有求于您的地方。我希望您能帮忙制定朝闻道天宫的规章制度、准入门槛,以法家之精神,持绝对公正之条例,做万中取一之选择。这选择绝不涉及家世,也不在于任何人情。其人之过往,即是天宫之考卷。”

    “我们不可能杜绝所有的坏人来求道,或者说,今日之求道者,未见得他日仍能持善念。无论道儒释、兵法墨,何能例外?”

    “我只是希望,至少在进入朝闻道天宫的那一刻,那是一个尽量清白、尽可能不伤害这个世界的人。这世道虽然泥沙俱下,有劳您以法为筛,淘沙见金。”

    钟玄胤刻刀不止,静而无声。

    姜望把朝闻道天宫的一应法规条例,全部开放出来,让剧匮来制定,这几乎是完全放弃他对于朝闻道天宫的权利。

    只授业,不拥有。

    只传道,不营结。

    这完全证明了姜望在这件事情上的公心,这在事实上也更利于朝闻道天宫的推行。

    剧匮定定地看了姜望一眼,板正地道:“我没有别的问题了。我将全力支持这件事情的完成。”

    以剧匮惯来的性情,话说到这里,本该已经结束,他向来是不会多说一句的。但他看着此刻的姜望,终是有些复杂的情绪,又忍不住道:“姜真君,当初余先生走上天刑崖的时候,我不曾想过,咱们会有今天的交集。惊闻你证道绝巅时,我亦不曾想到,这就是你在证道绝巅后,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姜望定坐在那里,深深地呼吸一次,仿佛吐出一口抑了很久的浊气:“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只是今天才能这样做。”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悬在他腰间的长相思,铿然而响!

    他轻轻仰头,迎接天光,自信而又灿烂地笑了:“我的道理,在我剑下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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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023/ 第一时间欣赏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作者:情何以甚所写的《赤心巡天》为转载作品,赤心巡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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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