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生来自由,情愿冥顽
天人姜望自然不存在惊惧、错愕或者迷惘。
在天道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应然”的。
天道掌控所有,一切自有秩序。
作为天人,也永远在秩序的框架内行走。
祂定在那里的瞬间,是因为屡屡发生的事情,都不在“天人”的规则之内。秩序的缺失,叫祂难以延续行为逻辑,无法遵循固有的行为准则——
简单来说,就如墨家的傀儡,失去了机关师的操纵。且机关师留下的操纵阵路,也被截断了阵纹,终止了能量的传输。
但天道恒常,不因旸帝死,不为景帝生。天道之强,无界无涯。
天人毕竟不是傀儡。超脱于“天人”的种种,仍然会为天道所包裹、被天道所容纳——只是需要一点点的时间,甚至只消一念。
天人姜望向天道求索,在天道的帮助下,成为一个更包容、更完整、更强大的天人。
这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天道有无穷之力,可以给予天人无限的支持。无论真我如何强大,也只能一步步沉陷,直至永沦。即便当世衍道、超凡绝巅,也无法与之对抗,不可能将其耗穷。
但此时此刻的天人姜望,“起身”的时候,就在这具道身的“心房”里。
心房早为囚室。
那位冲击古今洞真极限的真人姜望,曾在此处自锢道途。
那尊被天人姜望轻松拔掉一条臂膀的魔猿,曾就在此囚居。
有史以来最强的神临修士,在此定心猿,降意马,坚守本心,而后悟空。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当世真人,于此放心猿,而后大闹天宫!
这间名为“心房”的囚室,是那个名为“姜望”的人族第一天骄的心。是世上禁锢了“姜望”最久,也最懂得禁锢“姜望”的地方。
天人姜望,亦是姜望。
当天人姜望被禁锢在此,祂也不再是天道天人。而是天道之中,被“姜望”所框定的那一部分。
如同直线在纸上,海水在杯中。
已化无穷为有穷。
天道力量无穷无尽,可天道力量在“天人姜望”的身上,是有极限的。极限在于“姜望”自身。
祂也就……可以被战胜。
这个复杂多变、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或许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只要可能性存在,姜望就一定可以把握!
玉衡、开阳、天枢、瑶光,四座星光圣楼,照耀远古星穹,锁死鬼面鱼海域。一切人、神、龙、鬼、妖……不得经行。
此刻姜望的道躯,是这片死寂海域之内,唯一的生命。
而这具道躯本身,亦被封镇。
封镇有两层。一者是天道为篱墙,不许身外之灵,干扰天人的跃升;一者是自内而向外,如道躯自披衣,避风也御寒。
但见丝丝缕缕的力量,自道躯之中外溢,层层叠叠,交织往复,最后化为两块桃符,嵌贴在双肩。
左曰:“家宅平安。”
右曰:“长宜子孙。”
此即大楚淮国公极思穷虑,尽毕生所学,所创造的封印术……【平安镇】。
辞旧迎新,平安所愿。
它是一位老人的期盼,是一尊国公的求索。
它是未完成的术,无法越过长生镇,去封印第二重天人态。却能进一步巩固“本我”与“天人”的战场,在天人交战的关键时刻,追根溯源的保护这具道身。
在“心牢”之外镇“家宅”,令得天道更远,天人更独。以此……长宜子孙。
此刻这具道躯平静非常,四体不见波澜。
唯独是那颗心脏,砰然跳动。如海底沉雷,滚滚而远。
唯独是那座“心牢”,还辉光飞转,生机勃勃。
自此架连的“血桥”,还浩浩荡荡,奔流血河。
“心牢”之中的四角,各有一镇物,于光中显化。
分别是青色的肃穆的七层石塔,黑色的古拙的七层五角小楼,红色的炙烈的七层四角飞檐楼,紫色的堂皇的七层紫色楼宇。
自此四方述道,四壁坚不可摧。
除非姜望的道路被证错,除非姜望的道途被击碎。
天人姜望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不再试图推开囚室之门。
这座囚室,以道途四楼封锁了四壁,以神通【赤心】加持了永恒,更有“真我姜望”在这段时间里苦心不辍、不断刻写的封印。
要想在频受干扰的情况下,推门而出,几无可能。
而且那个以“真我”来定名的姜望,绝不会给祂慢慢推门的时间。祂了解姜望,正如姜望了解祂。
他们本为一体,本该生死无分。
祂不再关注这件囚室,也不再关注囚室外的三尊真人法相。而是转过身来,看着囚室地面,草堆之上,像个孩子般蜷缩着的、披头散发的、似是熟睡而本该已经死去的那个姜望。
代表“真我”的姜望,睁开了赤色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鲜活的眼睛?
那么灿烂、炙热,那么的眷恋、不舍,那般的渴求,那样的不甘,生机勃勃,充满欲望,是极少在姜望身上表露过的丰沛的情感!
对生命、对自由,有无限的渴望!
不愿自失,不肯永沦!
他蜷在茅草堆里,本该像枯草一样枯萎。他披头散发,两手空空,可是在睁眼的这一刻,你感觉他拥有一切。
怎能说他一无所有?
他也曾拥抱世界!
而代表“天人”的姜望,只是漠然相视。
纵然天道相隔,祂本身也亘古不逢。
一眼遽转灿金,一眼转为雪银。灿金色代表极致的威严和力量,雪银色代表极致的高岸与冷漠。
眉心的日月天印,有如天道高悬。
“真人”不应该定义祂,是“姜望”本身的修为将祂约束。
可即便如此,这一切也不应该再有悬念。
名为“姜望”的男人,曾一再的创造奇迹,是那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真正英雄。这个“天人姜望”,也能斩绝所有希望,锁死一切的可能性。
因为姜望所拥有的一切,天人姜望也都拥有。
并且祂拥有更多!
祂是天道规则之下,以姜望为载体所构筑的,有史以来最强的真人形态。
比巅峰还要巅峰,超越陨仙林里那一刻的真人极限。
在祂出现的那一刻,真人极限的历史就已经改写。
衍道之下,此尊举世无敌!
轰!
就在天人姜望睁开日月之眸的同时。
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燃起烈焰熊熊,探向天人姜望的后脖颈。那顽恶的魔猿法相,竟然暴狂地撞进囚室里来。
这囚室,许进不许出。
但凡是名姜望者,来一个,关一个。
魔猿只剩独臂,仍然凶威不减。骷髅项链高高扬起,遍身染烈火,气焰沸高天:“俺不知亘古有天道,只晓得生来自由,情愿冥顽!”
满室生焰,三昧焚真。
一片火海,天地不见。
天人姜望蓦回身,只一拳——
祂的拳头相较于魔猿的大手,实在是渺小,好比是蚍蜉撞高山。
但这只金光流转的拳头,却是势不可挡,在相接的那一刻,就轰破了魔猿探掌!并且长驱直入,轰碎了魔猿仅剩的这条胳膊,甚至于将整尊魔猿法相……轰成了漫天的碎片!
三昧真火,不能解其“真”,因为天道“真”无穷。
骨节清晰,如四时有序。拳峰起伏,是山河自安。拳面上的烈日金光,一点一点敛去,天人姜望面无表情:“既然冥顽不灵,那就不必有灵。”
四处洒落的魔猿碎片,漫天零落的飘摇火光——
这所目见的一切,倏而为刀、为枪、为剑!
一时铿锵回响,又有锐啸绵延。
声亦为剑戟,声亦为戈矛。
目见与声闻交响错锋,混同为一场填塞所有耳识与目识的杀术操演。
但见即伤,但闻即痛。
“吾不闻天道胜人道,不信天上是真仙!”
长袍飞扬,仙龙法相亦入心牢!
此尊双手大张,操纵一切见闻。身姿飘逸,势如龙行。施展无穷仙法,以耳目为双剑,对杀天人!
便在这无穷的声闻杀法中,又有一声混同响起,配合无间。
这声音苍老而慈悲,忧愁又苦闷。但在低缓之中,有壮烈雄浑,在衰老之中,有生机无穷。
此声道——
“我不见天上客,能够知人间!”
众生法相作老僧态,亦入得心牢来。此尊面迎天人姜望,双手合握,高砸而下,遍身宝光如佛光,人间万声如梵唱,三宝四觉、搬拦捶!
两大法相合力出手,恐怖的力量波动席卷一切,几乎冲爆所有,气息煊烈!
唯独这心牢好像无穷高远,无限恢弘,永恒存在,丝毫不受影响。
天人姜望漠然而视,双眸同时转动,双手一并抬起……双手抬起的过程,轻松得像是伸了个懒腰,而有金辉银芒混道身。
竖掌为刀,一刀竖劈。并指为剑,一剑横抹。
出手之后天地变。
以掌刀劈合拳,直接将老僧十指都斩断,而后落在光秃秃的脑门,将这尊众生法相,从正中间剖开!
如刀分瓤。
僧以两瓣抱人间。
以指剑分清浊,心牢亦有天和地。一剑即将光声都割开,此间混淆的一切,重新分出光暗与黑白——仙龙项上头颅飞!
“天上无仙。”祂看着那尊头颅离身的仙龙法相,淡声道:“人间也不该有。”
话音落下,仙龙已经分离的尸首,也都彻底消失。
又看一眼身前那竖分两半的老僧,毫无表情地道:“须知‘人间’,是名‘天下’。滚滚红尘,永在苍天之下。”
那众生法相被竖劈的脸,一半是悲,一半是笑。但都消逝成云烟。
天人姜望的招法都十分简单,因为只循天地至理,直剖事物本质。
然而只是一劈一抹,仙龙法相和众生法相,就被抹掉了所有攻势,一并连法相也清空!
这场本该十分激烈的三真合围之战,非常干脆的就结束了。
填塞整间囚室的力量波纹,一霎就消失。
或许唯有靠墙的那堆枯草,是唯一不曾被波及的角落。
而从头到尾,“真我姜望”只是静静地坐在枯草上。
那赤色的眼睛里,饱含热烈的情感。身形却定得似雕塑,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发生。
直到三尊法相都被击溃的此刻,他才站起身来。
那披散的长发,就这样垂在身后。他虚张他的五指,轻轻合握……右手本来空空,这一时寒刃流光,已握住了长相思!
天人姜望缓缓低头,看到悬在他腰间的那柄剑,竟然消失不见。
又是一件“失序”的事情。
祂真的掌控一切吗?
“你道是为什么?”真我姜望问。
他自问自答:“它也有灵。”
“天生万物有灵。有灵就有求,一切所求,莫过于自由。奈何天规地矩,你说不许。你不许——”
那赤色的眼睛看着天人:“你算老几?”
话音落下的同时,真我姜望已经出剑。一剑渺渺乎,高卧九天上,心牢再见“劫无空”!
天人姜望却也用祂虚张的五指,握住了一柄长剑。
此剑极险、极薄,极锋利、极冷酷。
常年不出鞘,出鞘必杀人。
佩于卞城王,是为天道之力所化薄幸郎。
世间无情者,莫过于天地至公。
薄幸郎是姜望的佩剑,它当然也属于天人姜望!
且后者更无情。
就如长相思选择了真我,薄幸郎选择天人,也似是应然。万物有灵,各有所求,道在其中。
天人抬剑,面迎真我,金银双瞳对视着赤色的眼睛——亦是一剑无想无察,同样的劫无空。
天人对真我。
劫无空对劫无空!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这心房也如虚空。
真我姜望和天人姜望,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所以两个姜望,也有两种命运。
两个姜望的命运,在心牢交汇,注定只有一者能走出这道门,注定只有一种命运,能够继续延伸。
所以本是劫余,何来悟空?
最后只是剑尖抵着剑尖!
现在真我姜望需要挑战的,是有史以来最强的真人。
但天人姜望所需要迎接的,也或许是当今之世唯一一尊能够正面挑战祂的真人!
自陨仙林那一战后,姜望一直在寻找的,就是天道之外的另一条路,更强的路。两证天人,四战武道宗师,苦修不辍,演法不歇,所有的努力,都是今日的资粮。
要更进一步,更往前行。
有我无敌,谁是最强?!
长相思和薄幸郎都缄然。
真我和天人却分开——刚才那一瞬间碰撞所爆发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掌控极限。
无论谁获胜,都无法阻止道躯的崩溃。
天人姜望或许有机会,若能得到天道及时支持,以无限之力填补,还能尝试。真我姜望则是必死无疑。
但在碰撞之中,却是天人姜望先回撤了。
“真我”不自由而宁死!
天人却要留此身。
天道不体现情绪,只体现秩序。祂要的是万无一失的一尊完整天人,而非有可能被毁掉的命运。
祂握剑而分,背倚门,淡看着姜望的眼睛。缓缓将薄幸郎抬至眸前,竟道:“如你所见,天人不必是姜望。”
天道是不会表露这些的,更不至于有这样的威胁。
在彻底剥离天道,单独作为天人姜望,不断迎接挑战的此刻,祂明显有了一点人性的东西。天道在影响人的同时,人又何尝不是在影响天道?
“天人自然不必是姜望。可以是易胜锋,吴斋雪,无罪天人,甚至世尊。”真我姜望在这个时候,只是轻蔑地抬眼:“但天人若非姜望——你在我手上,岂能走过一合?”
你之所以是古今最强的洞真,不是因为你是天人。而是因为,你是姜望!
此刻的赤眸姜望,张扬炽烈,意态骄狂,视古今英雄如无物,直呼超脱名!
他是真我姜望,是姜望之本欲。
他是姜望释放在天京城里的……那个“恶态”!
今日静待三尊死,正是要独以“真我”胜“天人”。超越古今,成为历史上绝对不曾有过、以后也很难再出现的最强真人!
第七十七章 凡“天不予”,皆“我自求”
天人姜望横剑如自照,寒芒似水,波澜不惊。
这柄名为薄幸郎的天下名剑,深藏鞘中已许久,世人知其名而忘其锋!
自南斗殿覆灭,长生君夺名而隐后,它的名字,或许也不被谁记得了。
天道从此要将它显照。
剑身的锻纹浑然天成,向来是两幅春景。一面花前月下,一面月上柳梢。唯有极浓情,方见真薄幸。
花前月下的那一幅,演绎在日月之瞳中。
明月亘古悬照,清辉冷落,看这痴男怨女,人间无数。
而对着真我姜望的那一面,却是月上柳梢的那一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名为“姜望”的真我尽管大放厥词。
此剑一出,约定生死。
那薄如纸的剑锋,划出的是何其险恶的命途,跳过了无穷的剑式变化,以锋为纸,以天道之力为字,写下“姜望”这一生的终篇。
祂太懂姜望,祂所精通的剑式,都为姜望所精通,寻常的手段绝不可能赢得这尊“真我”。要想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一定要以“有”胜“无”,以天人对天道的掌握,碾压那与天道背道而驰的恶态顽灵。
故成此式。
天道杀剑·天不假年。
古来英雄多壮志,奈何岁不我与空怀恨,雄心难酬。
万物皆有寿,寿限即是天道之下最险的关隘。
从神而明之,到洞察世界真实,再到衍道绝巅,再到超脱绝巅之上,无不是对自我极限、对天道关隘的挑战,故而每一步都是生死难关,每一步跨过,寿限都被轰开,寿数都有决定性的变化。
世间万物之寿,皆在天道运转中。
故而天人,也理所当然是最懂得“寿命”的存在,只是囿于“姜望”本身在此道的局限,才不是那么夸张。若是能有一些徜徉天道的时间,无论是游缺之【视寿】,抑或重玄褚良之【割寿】,在天人姜望面前都不够看。
天人姜望已沦天道深海,彻底归于天道。此刻虽然身在心牢,无法直接与天道沟通,却也天然有操弄寿命的本领,并在这场震古烁今的笼中斗里,即刻转化为前所未有的杀招。
摒弃天人的恶果,当于此剑偿还!
此后的路途你要走,此后的寿数你莫求。
剑锋似薄纸,命却更比纸张薄。
剑在命途上走,是一条笔直的没有转折的线。命中注定,天不假年。
任你英雄盖世,天下无双……寿尽了!
一切也都落幕。
这一时,整个世界都仿佛虚化、淡去。就连交战的两尊,也成为背景。
唯有这条清晰的命途线,跳出命运长河而存在——“真我姜望,寿尽于此”。
当薄幸郎走到这条线的终点,故事就结束。
但这条本该平直的线,倏然有了凸起,像是苍茫大地,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又骤被压平!但这点凸起像是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此后这条命途的线,不再平静。
线上密密麻麻的点,像是万古以来,前赴后继的人。仿佛雨后春笋,不断凸起,又被不断压下……而终于露出一头,在这一去不返的命途横线前,陡然竖起了一条笔直的线!那是长相思固执的矗影。
它冲破了天道的封锁,与薄幸郎直面。
有如奇峰突起,好似壮士当关。
若说这一生的终篇正要写下,文似看山不喜平!该有起伏,该有波澜。命运的长河,该有些急流激湍。英雄史诗,岂道寻常?
这是剑的对峙,更是道的交锋。是人道对天道发起的挑战。
天道所划下的命途,是一眼望到尽头,平铺直叙终到死。但在终句之前乍起险峰,这一眼,至此有波折——那雪亮的寒峰孤独矗立,路在脚下,“我”为高山。
凡人皆有一死,世上几人得长寿?
超凡者与天争寿,古今多少能永生?
但人们何曾停下脚步,人类何曾停止奋斗。
从古至今的超脱者都寥寥无几,但每一尊超脱者的脚下,都有无数攀登者的身影。
从生到死,或长或短的一生,多少人用尽全力,写下或多或少的壮阔。
虽未成就伟业,又或“天不假年”,怎能说他们不是英雄?
此即真我姜望自人道洪流所阐发的一剑——
人道杀剑·我自求!
与人争,争势争意,争道争理。
与天争运,强者恒运。
与天争命,命夺一线。
凡“天不予”,皆“我自求”。
冲破天道封锁只是起笔,剑锋与剑锋,在命运的穷途对撞。
剑锋交撞的声音,彼此互为兵戈,声闻各为所驭,为刀为枪为剑为戟,顷刻有千万次的交锋!剑锋交错的寒光,倏而为天人所握,倏而为真我所夺,在两道身影之间纵横交错,结成错综复杂的光网!
天人姜望能够完美地阐发声闻与目见,真我姜望能够在战斗中完美地阐述“姜望”。双方都能在“姜望”这个人的局限里,抵达极境,见闻各掌,互不能伤。所以这只是这场战斗的余波,小术耳。
真正的杀招……那剑锋交错所炸出的火星,一时弥漫在虚空,忽有一粒跃起,化作一轮燃烧的月。
此月辉分三色,里金内赤外白,弯弦如刀,显现的同时就已迫近,正劈天人姜望之月眼!
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一蓬星子尽显化。
一霎竟有满天月,各自燃烧,皆斩天人。呼啸而来,铺天盖地,斩绝一切归处。
结合目见与神通。
仙法·真火焚月!
此刻剑锋仍在对撞剑锋,天人姜望保持着刻画命途的姿态,只将雪月之眸轻轻一挑——便有一缕霜风,飞出月眼。俄而环旋如龙卷,将那满天的炎月,尽都包裹其中。
虽是流动之风,却有永恒之态,自旋成笼,禁绝烈炎。不许一缕流火过天风。
法术·不动天风!
铺天盖地的真火焚月骤然膨胀开来,炸成无穷流焰,想要冲破阻隔。霜白天风之中却是结霜冻雪,不断将流焰扑灭。最后在一声低伏的闷响中,真火焚月与不动天风……一同湮灭了。
而长相思和薄幸郎的交锋,还在继续。
一者自上往下斩,一者自左往右割。
于是剑锋错过剑锋,彼此走完了一生。
薄幸郎上,剑纹颤动。这幅“月上柳梢头”的春景,走到了尽处。天人姜望错身而走,只留下铺天盖地的寒芒,皆向真我姜望而去。百转千回的柔情后,是决然远去、永不回头的背影!
长剑好似负心人,寒芒过处缘也空。
无数条因果线都被斩断,要将“真我”剥成孤兀的“自我”,卸掉他的反抗。
此为“缘空”之剑。
真我姜望却不退反进,仗剑而追,一剑撞进了漫天寒芒里,一剑把漫天寒芒都清空!
这一生爱谁恨谁念谁怨谁,皆自决也,非天定。
此为“我执”之剑。
天人姜望挥剑画景,本该将命途割尽,但真我姜望自悬崖之底爬起,自沼泽深处跃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在劫无空境的对轰之后,双方都不再使用“姜望”的招数。
因为所有过往的“姜望”的力量,都对现在的“姜望”无用。
薄幸郎与长相思,天道杀剑与人道杀剑,道法与仙法,不周风与三昧真火,乃至于“缘空”对“我执”,各自佛学的阐发与对抗……双方在力量、修行、体悟等诸多方面,进行全方位的对抗。
这些全新杀法所阐述的,是在劫余的命运分野之后,双方各自所展现的成长!
过往的“最强”已不足以一锤定音。
因为对于真正的绝世天骄来说,所有关于力量的情报,都是过时的!
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不但要将各自的力量阐发完美,还需要在这场战斗里,尽可能快地进步。
谁能在这场战斗中,更快地超越“故我”,谁就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真我姜望以“我执”之剑穷追天人,在空空如也、且还在不断清空的因果线里,制造强行的因果。
长相思好似孤舟飞逐,在“缘空”之海,强行与那渐行渐远的天人姜望结“缘”。
瓜未熟,蒂未落,强扭之。
管你无心或无情!
就在这个时候,真我姜望忽然心生警觉。天人姜望却也心中一动。
面对这灵觉的示警,危险的感知,真我姜望毫无退意,反而看到机会。敌人展现危险的时候,恰恰也是坦露要害的时候,非如此不足以分胜负——赤眸炙烈得仿佛点着了火,心火燃在剑上,真我姜望身如鸿飞,朝那警觉最重的左前方揉身扑上,挑剑而起,似升朝阳!
天人姜望也于此刻骤折身,一剑抹白焰,天火附剑割尘缘!
而竟……都落空。
真我姜望一剑挑在空处,迅速空中一仰如龙翻,翻身回看,似猛虎卧山。
天道姜望一剑抹了个空空如也,险些失力而自伤,却是旋身立定,解化去势,剑竖身前,如犀牛抵角。
两尊再次对峙,在这心牢的两边。
这一幕瞧来十分滑稽。
当世最强的两尊真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斩在空处,杀招对空气,真比小儿斗剑还不如。
但彼此对彼此,却又多了一份慎重。
一念即失,一想就错。
错想!错着!
双方都入歧途!
天人姜望的金色日眸里,有银色游鱼。银色月眸里,有金色游鱼。这对日月之眸里的金银阴阳鱼,遥遥一个环转,各自便隐没了。
而真我姜望那赤色的眼眸里,缓缓对游的黑白阴阳鱼,亦然沉入赤海中。
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都拥有“姜望”的一切,包括名为“姜望”之人生里的学识、感悟、思考,包括这具道躯,甚至也包括神通!
但在这两尊诞生的那一刻,他们也有了不同。
就如天人姜望以“天不假年”剑斩真我姜望,欺的就是真我与天道背道而驰,难识天寿。
摒弃天人,失去的是天道的支持。
而弃绝真我,失去的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我”。
是心之力。
所以天人姜望所拥有的一切,统合诸法,容纳神通。包括三昧真火,包括不周风,包括剑仙人,包括歧途,唯独不包括“赤心”。
原则上无论是天人姜望还是真我姜望,都是可以规避歧途神通的!
真我姜望有赤心神通,可驭歧途。
天人姜望只循天道规则,根本不会有选择,自也不受歧途干扰。
但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也太懂得战斗。
几乎同时把错锋而过、彼追我逐的那一刻,视为绝佳的战斗良机。
天人姜望以歧途神通虚设了一处强烈的危险,跳过了赤心神通的防护,令真我姜望有自然的、发乎本心的战斗选择。
真我姜望则是以歧途神通拨动了心牢之中的天道秩序,令天人姜望做出天道秩序下必然的进攻。
正因为这一切都在同时发生,以至于双方都诡异的失手,各自斩了空气。各自后续的连绵进攻,都中断在自己的“失手”前。
而且他们的杀招都白费。
不仅仅是“心火”与“天火”各自贯彻的那凶绝剑式,也是双方以“歧途”影响对方的底牌,在揭开后都未能创造应有的优势,自此再无生效的可能。
缘尽皆空。
小小一座心牢,辽阔仿佛宇宙。无际无涯,任凭天崩地裂。极真斗于其中,都不得出。
此刻真我姜望剑横赤眸,立于西北,居高临下。
天人姜望竖剑东南,拔身对高穹,薄如纸的剑锋,竖分日月之眸。
这场战斗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或者说双方都还没有找到结束这场战斗的可能。
这是姜望第一次真正面对自己。
只有面对姜望,才知“姜望”到底有多强。
才能理解曾经的那些敌人,面对这样一个对手,是多么煎熬!
他从来不强在纸面,而是强在过往的故事里,强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他不需为自己张帜,他的敌人自然成为注解!
绝妙的战机把握,绝顶的战斗嗅觉。任何战斗意图都能被洞悉,任何杀法都会被破解。任何展现过的力量,都不可能在第二次生效……在战斗中几乎不犯任何错误,且不断逼出你的错误!你的瓢泼攻势滴水不进,你的一念之差却会永不翻身。
这样的对手,要如何战胜?
无论是天人姜望,还是真我姜望,都必须要再一次审视自己,重新审慎地思考这场战斗!
但思考也不能影响战斗。
思考本身也是一种战斗!
谁不能斩尽杂绪,专注战斗,谁会被战斗之外的因素干扰,谁就准备就戮罢!
所以双方各自斩空之后,只是一个对视,便再次向对方冲锋。
面对这样的对手,很多人连思考的资格都不会有。
因为思考的时间,也要在剑上争取。
真我姜望如龙行高天,一剑从眸前横过,眸自赤红转赤金,长发披散张舞。此一霎,披霜风,浴赤火,遍照天府之光,周身剑气冲霄汉,是为【真我剑仙人】。霜披好像连着天幕,一切都是此尊的背影。剑气千条万条,好似系着穹顶。
而扑身便落,一剑下陷,整个心牢穹顶都随之沉没,仿佛一剑拽着天倾!
此剑,天倾西北!
天人姜望只将竖直的剑高举,在剑柄过额的刹那,遍身灿金。玉冠也成金冠,黑发也成金发,仿佛立地塑金尊!也以霜风为披,却是白色天火绕身,剑气如渊似海,呼啸澎湃,深不可测,遥不可知。
是为,【天道剑仙】!
天上本无仙,天道役使之。
祂站定不动,脚下已是深幽一片,仿佛无底虚空。
地砖并不存在,大地已经塌陷。厚重黄土所承载的一切,都要流亡宇宙。
这一剑虽高举,却令所见所听所闻所想的一切,都下沉。这一剑清晰存在,却势必要抹掉所有存在的基础。
它是真正的绝灭之剑。
心牢中的一切都在坠落,甚至包括两者对轰的剑气、包括在交锋中不断逸散的神性、包括正在碰撞的仙念……一切都在不断地陷落,唯有那柄名为“薄幸郎”的长剑,越来越清晰。
此剑,地陷东南!
本该在人间的真我剑仙人,却是在天上斩落。本该在高天的天道剑仙,却是脚踏人间而举剑。
因为天倾西北是人为之,而地陷东南,是天塌也。
两人在虚空中交汇,光与声,都湮灭。
在这样恐怖的对决中。
天地仿佛也有了局限。
天穹扯下一角往下坠,大地掀起一角往上提。两相接触,刹那间天地混转。
一切都混淆在一起,自此清浊不分,日月不明。
心牢之中,立为混沌!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唯有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还注视着彼此。
在混沌之中,超越一切而对视。
赤金色的眼眸,对视着日月天瞳。
天道是沿循注定的完美的轨迹。
真我却是要把握所有的可能,乃至于不可能!
“我感到这一切还不是极限——”赤金色的不朽的眼眸里,闪烁着炙烈的情感,真我姜望远比常态浓烈,他长声而啸,于今闻道而自狂:“前方还有路走!”
他在混沌之中,提剑再往前!
第七十八章 我为我
混沌为万世之初,一切物质的开始。
在“最初”行走,无“真”不成。握“真”也只是基础。
巅峰状态的真我剑仙人,在混沌之中纵剑。又以耳仙人坐观自在耳,以目仙人立于不朽之瞳,歧途分阴阳,霜披自为天,赤火点亮文明……不断跃升的力量,混同为真我无极的仙光!
仙光是混沌之中的第一缕光,仙躯是虚无之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吾即“真我”,吾即“万仙”。自无生有,以“我”证空。在混沌之中再次演化,是【万仙真态剑仙人】!一贯而落的神辉,击穿了混沌,仿佛亘古不灭的惊虹!
面对此人此剑,天道剑仙斩出的薄幸郎,也未有半分偏转。
祂虽为天道之显化,已是古今最强之真,在混沌之中,依然保有自我,自握其真,仿佛先于混沌而存在。在那晦生幻灭的虚无里,创造最初的规则,以不周风所显化的霜色天纹,铭于这天道剑仙之身——
天道恒常,万古如初。世间极真,不磨不灭。遂成【先天永恒金尊】!
混沌之中无它景,永恒金光杀仙虹。
两位当世最强真人,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混沌,又在混沌之中,进一步地演化杀法,拔跃自身。
双方剑对剑,意对意,神对神,在这片无人能见的混沌里,展开了忘我的厮杀。
神通、道术、剑法、耳闻目见……千变万化,不断推陈出新。
一时间混沌之中处处是两尊对战的身影,虚无之中不断冲漾着力量的波纹。
此方清浊未现,此世五行未定,胜者即是开天辟地第一真!
超脱死,天机混淆。
心牢立,天人独在。
混沌成,天地未分。
没有分天地,何以成天道?
要想战胜天人姜望,现在或许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心牢囚住“天人”与“真我”,隔绝天道也隔绝了所有,当然也包括时间,可谓“洞中无岁月,山外不知年”。
心牢之中的一次交锋,可以是电光火石,也未尝不是累月经年。
若是拖过了天地斩衰之期,这心牢是否还能囚住天人,尚且是个问题!
但真我姜望并不追求速战速决。他已倾尽所有来争胜,而实在顾不得时间。
天人姜望也从未想过拖延战局。祂虽是天人,也是姜望。至少在身为天人姜望、脱离天道而独在的此刻,祂亦在全心争胜,追逐最强。
妖界之外有混沌海,对绝顶天妖来说都是险地。
两尊极真强者杀出的混沌,固然远不似混沌海那般恐怖,好比水洼之于深海,也仍在时时刻刻损耗二者之真。
陷在混沌,就是在走向死亡。
他们是在不断损磨、不断坠落的过程中,不断厮杀、不断成长。在深渊苦旅里较生论死,演尽所有积累。在殚心竭虑时,精疲力尽中,看胜负手。
三昧焚真,不周天风,歧途乱局!
好一场厮杀!
真不知杀过多少回合,两位真人自己都记不得。因为全部的心力都要投入到正在进行的交锋。剑外只有彼此,心中只有现在这一合,与未来的那一合。
剑气搅缠得混沌翻滚,真我姜望意兴狂发,愈斗愈烈:“既然说天人不必是姜望,现在你敢不敢化身他人!?吾于此极境,欲一试无罪天人,二试世尊!”
长剑相横,二者再次错身。错身的同时,又以仙法对轰,又顶膝撞肘、拳指快攻,一轮方寸间的生死厮杀后,才真的各自拉开距离。
天人姜望一直都缄默,这时却淡漠出声:“你为什么而战?”
“奇也怪哉!”真我姜望纵剑又扑至:“天道懵懂,天人浑噩,你居然会问为什么!”
天人姜望抬剑便迎上,铿锵连绵,九响混一声,双方抵剑而对面。日月之瞳射出天光,杀向不朽赤瞳的眸光。四道目光如飞虹乱转,将附近的混沌,切割得更为混淆。
“你并不了解天道,何等无知,才会称其‘懵懂’,而后以‘浑噩’称天人。你离天道越来越远,因无知而勇敢。我却在这心牢之中,越来越多回想起‘姜望’的部分。”天人姜望漠然道:“你剥离天道,孤身独行。我却触摸‘真我’,海纳百川,天道包容一切,不独是昨日今天。最后我才是那个最强最完整的存在。天人当然可以是其他人,但我才是真正的‘姜望’。”
祂在回答,祂为什么不显化他人,因为祂本是姜望!
祂也在回答,祂为什么会问“为什么”。
因为祂在主动触及“真我”,而祂相信,这正是胜机所在。
真我姜望却大笑:“你在触摸‘真我’,恰恰已为你的道途证错!你知道天道不能助你赢得胜利,你知道‘姜望’才是胜负的关键。而我从始至终,都坚信‘我’!”
人在苦海,身在东海,神在潜意识海,战斗在混沌海。
这尊万仙真态剑仙人,真似苦海行舟,而竟愈发昂扬激烈。最艰难的战斗,恰予“我”最丰沛的滋养。最痛楚的经历,恰能得到最迅速的成长。人世多艰,苦中有真趣!
真正的天道天人,最终都是要吞没真我而存在。天人姜望却在这心牢的战斗里,被“姜望”的部分不断影响,试图以触摸“真我”的方式,来获得心牢之中更完整的“姜望”。
这的确令心牢中的祂更强,可也与前路相悖了!
连自己的道路都不能贯彻,如何能够把握最后的胜利?
真我姜望气焰大炽!
“每个人在真正成长之前,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直至慢慢长大,跳出故我的狭见,方知广阔世界,是何等模样。我今为牢狱之天人,合‘真我’于道中,是于心牢之中见极道。他日推开心牢,化真我于深海,未尝不是拨云见月,乃知真天。”
天人姜望面无表情地与真我姜望对攻,漠然道:“你以为是吾道不坚,殊不知这才是天理自然。”
长相思和薄幸郎今日已不知交锋多少次,彼此都在验证彼此的锋芒。剑鸣之声,不绝于耳。
真我姜望轻蔑而笑:“你的天理自然,仍是弱肉强食,拳头最大的那一套!心牢之中,合‘真我’最强,你就合‘真我’。心牢之外,归天道最强,你就湮‘真我’,归天道——别说为什么而战了,你便尝尝我这最大的拳头!迷途知返,囚天未晚!”
“你并不懂!”天人姜望以拳轰拳,以腿对腿,以剑换剑:“世间万事,自有行迹。吾不恨欺天、谤天者,吾不怨自我、宁我者。世间一切本自由,只是道阻且长吾独往。你要的是拳头最大,姜望,吾为现世而战!”
剑光在他脚下,成为定住混沌的桥。薄幸郎在祂掌中,成为开天的剑。
这【先天永恒金尊】,以不朽的姿态踏桥而来,左手拳,右手剑。握天道,斩人道,轰出至公无情大誓愿。其后是辉煌的光影,镌刻于混沌根源。千帆竞渡,万灵争路。磅礴大世,似在其中。
“五浊恶世,八苦不空。旧序不宁,新秩未稳。末法将至矣!”
天人姜望的力量还在跃升!
“天人降生,是为了将一切都归于正序。姜望!”
祂剑指心牢之门:“今日吾出此门,大益苍生!”
遂又回剑,一剑【开天】!
此剑阴阳开,此剑清浊分,此剑之前,混沌都分野。此剑之下,真我亦悬命!
这一剑已经超越之前的一切力量,再次将洞真极限的杀力往前推!
而真我姜望,眸静如海。
不,海面分明起涟漪,海底分明有暗涌。
“你所说的‘益’,是益什么呢?是真君死,益天地;旧旸灭,肥九国;巨鲸死,万物生?”
这眸色赤金的真人咧开嘴:“天人若能拯救世界,今日之天人姜望不必有。”
“天人真要拯救世界,天命在妖应何解?”
“日月尽管高悬,这世道何须你拯救!”
“回去!”
他面迎天人姜望,以剑回剑——
轰!
整片混沌剧烈地翻滚。
真我无极的仙光几乎被打散。
真我姜望被斩飞!
血溅混沌,不起波澜。
这是交战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呈现败象,第一次在正面碰撞中被击退,甚至呈现被碾压的态势。
如此绝顶层次的战斗,差一分,失一毫,都是生与死的距离。
遑论此刻,天人姜望占据这样巨大的优势。
混沌正在分开,天地正在开辟,新的世界正在诞生。
而天人姜望剑仍未返,仍在追逐,仍在开拓——当此剑彻底杀死真我,也就彻底斩开混沌,开天辟地,再造人间。
倒飞中的真我姜望吐血未止,但表情绝无颓丧。有的只是对过往一切的眷恋,以及一颗强大内心所阐发的安宁——
我相信这就是我要走的道路,谁也不能将它否定。
有“我”……无敌!
此刻,他的道躯之中,胸膛之内,那颗赤金色的不朽的心,忽而泛起七彩的流光!
在他飞退的过程里,于混沌中洒下彩辉。
而他抬手按住七彩流辉的胸口,看着天人姜望淡漠的日月之瞳:“你认识凌河吗?”
“我的大哥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应该记得他,但是你并不在意。你不恨欺天、谤天者,你也不爱善心、纯心人。你对苍生本无情,却说益苍生。”
鲜血蜿蜒在真我姜望的嘴角,令他有几分似笑:“我大哥给了我一颗心,里面是我的故乡,枫林城域所有亡者的残念。你不会去聆听,或者即便听了,也不会有什么感受。你说你是姜望,但你并不在意姜望的过去。你要姜望的力量,却不在意姜望的痛苦。”
天人姜望淡漠地与之对视:“你们总喜欢给经历赋予无端的意义。你想说,你的力量,是从痛苦中来?我要告诉你,真正的强大,是可以跳过那些无谓的过程,直接得到结果。”
真我姜望咧开了嘴,鲜血早就染红了牙齿:“你知道吗?”
他紧紧按着凌河留给他的那颗心:“枫林城里不幸死掉的那么多人。那些残念里,记得最多的,竟然并不是恨。”
“而是他们遗憾的事,爱过的人。”
“我没有什么大誓愿。”
“愿世间,少些遗憾罢!”
如果说一定要问为什么而战,一定要有一个站在这里的理由……”
真我姜望抬起眼睛——
“我为我!”
他遽停了倒飞的身影,整个人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璨光。灿耀到极致,使得他仿佛光织的道体。
为我这一路走来,所有的悲伤和欢喜!
为我的不释怀,为我的不忘记。
今天姜望站在这里——
“与你一战!”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说什么也要活下去。
因为我爱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无关于我经历了什么,无关于这个世界是否爱我!
在他身后,有魔猿、仙龙、众生的虚影,一闪而逝,尽投此身。
混沌沸涌!
姜望一瞬疾退转急进,绝不回头,绝不退避,剑指天人!
这一剑……是我并不完美的【人生】!
在你开辟的世界里经行。
命运予我痛楚何其多,可是有人爱我。
我也有爱。
这或许是长相思与薄幸郎最后碰撞的一剑,【开天】对【人生】。
永恒交汇于瞬间。
无穷无尽的璨光,撕裂了一切。
无声,无影,无梦。唯真。
混沌都不复存在了,间或有金芒点点,似是开裂的那霜色天纹所铭刻的天道剑仙之金尊。
在这样的时刻里,在现世鬼面鱼海域里,【姜望】沉海的道躯疯狂颤动。
天人外求天道,却不出“家宅”。
向天道求不得,心牢之中已经急剧衰落的天人姜望,又去撼动长生镇,试图召唤第一重天人态的力量,获得重来的可能。
就在此刻,那无尽璨光之中,倏然显出一张弓。
此弓高巨,如参天之木。
而有一双肌肉虬结的毛茸茸的大手,握住此弓,拉住此弦。
“喝!”
魔猿法相一声低吼,弓已满弦。真似中秋月。
咚!!!
弦犹颤,箭已飞。
那是一支龙须箭!
它穿梭在混沌不存的清气中,像一只自由飞鸟,却又在跃出的瞬间,咆哮为龙!
吼!
蔚蓝色的神龙俯身而啸吟,绵延无尽的龙躯在璨光中凝聚,恐怖的压力倾落下来,龙爪张舞,正在开辟中的世界也定止。
伏心海、开人海、定怒海……李龙川的【定海式】!
但又不止如此。
从淮国公书房,到九镇石桥。从左爷爷的平安镇,到长河九镇。从堆满东域封印宝典的霞山别府,到世情百态的杜康街头。从颜生的封印术心得,到顾师义所赠的《风后八阵图》。从陈治涛的通天塔,到纸上的那条线……
这一路走来,每一步辛苦都作数。
蔚蓝的龙躯真如一片海,前扑的过程就似海浪翻滚,每一片龙鳞都镌刻着不同的封印。
十篓废纸留一字,删删改改血作诗。
家宅平安。
死子又死孙。
一箭定海。
男儿葬海中。
世间多有不如愿。
天若有情怎堪忍?
怎会让这么多遗憾发生?
吼!
蔚蓝色的神龙,绞缠在那【先天永恒金尊】之上。那双日月之眸,一点一点地闭上了。天人的金冠金发都敛色,道躯上的霜色天纹,也外浮为刻纹。神龙绕柱,层层封印,最后立成天柱一根,抵在心牢之中,立于天海之间。
此为【定海镇】。
或者叫它……【定海神针】!
潜意识海本来已经与天相合,此刻天高不止一线。天高海阔,无际无边。
四野无声、星楼定锁的鬼面鱼海域,沉陷在海底的姜望,缓缓睁开眼睛。
“为你践行一杯……嗟!来饮!”
耳边仿佛听到这样的声音,渐行渐远。
他透过这片深海看天空。
波澜令光转,一切都显得温柔。
虽则天地斩衰,日分为五。
但这第一个时辰的白昼,不曾被剥夺。
黎明已经来了。
第七十九章 冠冕
平安镇所化的桃符在身体里隐没,天道所设的篱墙悄然消失。
哗啦啦,海浪声响。
现世的一切都具体起来。
姜望没有立即起身。
那些被斩弃的碎梦,又被海浪推回。
有那么一瞬间,他愿意睡在海里。
这实在是太艰难的一场战斗。
天倾一世,几无喘息之机。刚刚连战四大武道宗师、意气飞扬的他,险些当场就被天道吞没。吴询都断定他醒不来,他却睁开了眼睛。而后是漫长的求索。顶着天道的巨大压力,辗转诸域,万里求路……最后才赢得战斗的机会。
光是站在天人姜望面前,就已经是奇迹的发生!
虽则现世只是走完了第五更的间夜,在心牢之中,真我姜望与天人姜望却是倾尽全力地鏖战了很久。无法计时,也不能用时间来度量。
封印了【先天永恒金尊】后,他便是彻底放弃了天道那条路。
当然他也在天人的道路之外,再一次创造了洞真极限的历史。由此,看到了自己的绝巅之途。
他本就是要走一条有别于天人,却更强的道路。如今他已然走出。
但往上攀登的过程,也是告别身后的过程。蓦然回首,天高如此,有些人,永远不能再见了。
一息,两息。
好了,休息够了。
姜望回过神来,认真熟悉自己的身体。任由身体慢慢地上浮,就如早先慢慢下沉。他挺拔有力的道躯,在这个过程里,逐渐恢复了警觉的姿态,随时随地能够投入战斗。
在踏足海面的那一刻,高悬空中、顶盔掼甲的曹皆,警觉地看了过来:“姜望?”
“笃侯,是我。”姜望抿了抿唇。
只轻轻一抬眼,天穹星楼便隐没。
少了与之争辉的星辰,太阳更灿烂了。悬在天上一轮,映在海面一轮。
在天与海的朝阳之间,姜望玉冠束发、长靴踏水,是第三种璀璨。
曹皆深深地看了这样的姜望一眼,仿佛要洞察他是“真我”抑或“天人”,最后从怀里取出那个食盒:“你送的这块糕点,我还没吃——还需要吗?”
“当时用不着,现在用不上。”姜望道:“但味道是很好的。”
“唔……是不错!”曹皆已经吃上了。
姜望远眺天与海:“笃侯,有酒吗?”
“军中不饮。”曹皆道。
但又翻手一招,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杯、一壶,直接飞予姜望:“不过你已去职,不在军中。”
酒壶是鹤嘴壶,曲颈细口。
酒杯为白瓷,酒有七分满,酒液是琥珀色。
好酒。
姜望举杯:“今饮嗟来之酒!”
一饮而尽。
而后抬起酒壶,将这壶酒,洒落大海。
琥珀色的酒液在海水中翻滚浮沉,好似一团固执的云翳,迟迟不去……但终究会消散在海中。
姜望扔掉了这空空如也的酒壶和酒杯,任它们一大一小,如舟浮海。
人在世间,何如此舟!
他转身,往神陆的方向走。
海风吹青衣,恍惚有仙意。
“此酒甚烈,急饮易醉。”曹皆在身后问道:“可知今夕何夕?”
姜望往前走:“我很清醒。现在是我的时辰。”
“姜真人将何往?”曹皆又问。
姜望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结拇指与尾指成环,食指、中指、无名指并为一竖板,就此结成印决,彷如一冠,放在自己的头顶:“真人当为自己加冕。”
……
……
时间往前。
斩雨统帅田安平,捂住自己的脖颈,摇摇晃晃地往前。
他总是推着时间走。
这是他第二次走出鬼面鱼海域,前一次是杀机凛冽地去寻楼约,这一次是奄奄一息地独自远离。
他当然不愿意死,但枯乏的活着,也没什么意义可言。
就如此刻,他并不感到煎熬或者痛苦,他只觉得满足和有趣。
血液在指缝间流溢,当中有一种粘稠的感受,使得这双手,仿佛在指间生了血蹼。
松不得啊。
太锐利的剑痕留在伤口,不算太宽的一道剑创,已是“道”的创伤。他必须要认真地与之对抗,才能避免自身的道则根本进一步崩溃。
解开孽镣之后,他没能真正地战斗。
倒是将全面解放的状态,都用来处理自己的伤势。
眼看着伤口就要止血,他那交错着锁住脖颈的双手,各自分出两根手指,探进伤口,往外一扯!
颇窄的一道剑创就此拓宽,撕长,从锁骨一直开到下巴,鲜血哗哗地流!
粘稠血液,倒似与他戴上了一双血手套,也为他披上了一件血衣。原本的颜色瞧不见了,已是鲜红叠着暗红。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
解剖自己,也是进一步了解自己的过程。治愈自己,则意味着需要弥补过去的不足。留住伤口,是为了更多感受姜望的剑。
海风迎面。
在人虚弱的时候,风也更酷烈。刀刮也似,凌厉地敲击他的眼帘。
他只是淡漠地睁着眼睛,平静地注视一切,迎接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所有。
若不能戳瞎他的眼睛,他就会一直注视。
直至某个时刻,他恍惚一个趔趄,努力站定时,眼前一切已不同。仿佛跌入了某个神秘之地,眼前是一片绵延的飞角高楼,仙气氤氲,越往远处越隐约。
但没有任何存在的实感。
海上生万象,不知是何处蜃楼。
田安平即便虚弱至此,眼界却也不曾丢失。当然他并不在意真实或虚假。
有人当真,就不算假。
他在门楼外站定,并不进去,如此沉默了许久,直至蜃楼深处,走来一道虚幻的身影——
此尊仿佛虚光所聚,面容璀璨不可直视。身在此间。似又不在此间。
“啧啧,伤得不轻啊。”那人说道。
田安平捂着喉咙,声音在空气里凝结:“诸方都如此克制,这次战争的机会,千载难逢。你们一心等乱世,怎么机会来了,不见把握?”
蜃楼中的人道:“你在发力之前,可不曾提醒我们。”
田安平的声音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事事都要等我先提醒,你们半点跟不上,这合作倒也不用再继续。你们已无前路,没必要叫我踏上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
蜃楼中的人反问:“你何曾在我的船上?”
田安平往前一步,恰恰踩在蜃楼与真实海面的交界,长发飞扬而起。
“你在乎沉船吗?”蜃楼中的人问。
“我在乎我浪费的时间。”田安平说。
“不错!世上还有你在乎的东西。”蜃楼中的人道。
田安平将脖颈的伤口蓦地攥紧!指尖燃起黑焰,将伤口缝合。
蜃楼中的人又道:“我想了又想,现在还不是时机。”
“当今天下,格局早定。诸方霸主,根固已久,掠尽阳光雨露。只有其中一尊庞然大物倒下了,才有你们破土而出的空间。”田安平的声音道:“若非霸国交伐,天下大乱,你们等一万年,也等不来时机。”
蜃楼中的人轻声而笑:“难为你伤成这样,还为我们考虑。”
田安平的话语是一个个字符,跳跃在空中,发出声音:“机会我创造了。没有把握住,是你们的事情。对吗?”
蜃楼中的人道:“对。”
田安平道:“现在你们该为这份机会,付出与之匹配的价码。”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正是为此而来。”蜃楼中的人笑了笑:“你想要什么?”
田安平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在曹皆的眼皮底下,出现在这里,对你来说,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
“不算太难。”蜃楼中的人语气从容:“他毕竟是兵家修士,靠的是军队。”
田安平道:“我想到一份很好的礼物。”
“首先我要提醒你——”蜃楼中的人道:“这场战争若是开启,你能从中攫取的收获,将不可量计。换而言之,这机会,你也不全是给的我们。你需要我们的力量,让战争必然发生,只是我们停下了。哈!或者说,悬崖勒马?”
田安平毫无波澜地看着蜃楼:“我不讲你的那种道理。”
蜃楼中的人哈哈一笑:“那你说罢!想要什么礼物?”
“宰了曹皆。”田安平说。
蜃楼摇晃起来,几乎崩溃。蜃楼中的人,仿佛只剩一双幽幽的眼睛,这双眼睛盯着田安平:“这个玩笑不好笑。”
田安平面无表情:“真不错。你居然觉得我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我不太明白的一点——杀死曹皆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蜃楼中的人问。
田安平道:“做一件事情有什么好处,那是你的思考方式。不是我的。”
“听起来像是在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蜃楼中的人道:“也许你是个好人呢!”
“好人或者坏人,也只不过是世俗的标准。”田安平的声音字符,莫名地扭曲起来,仿佛有些躁动:“行,或者不行?”
蜃楼中的人沉吟片刻,而后道:“要瞒过曹皆容易,要杀死曹皆,就没那么简单,甚至无法保证必然做到。哪怕是在天机混淆的此刻,这也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田安平,至少在现在,我还没有做好那种程度的危险准备。”
衍道绝巅,已经代表现世极限的力量层次。
要杀死绝巅强者,通常有一个前提,就是“绝巅不退”。这种机会,通常是在战场上发生。
要想狩猎一个一心求退的绝巅强者,需要的可不只是强出一筹的力量。
田安平正要说话,忽而转头!
力度过大,动作过于激烈,以至于脖颈伤口又一次鲜血狂飙!
他看着遥远的鬼面鱼海域的方向。
此刻有四颗璀璨星辰,高悬于夜空,有四道恐怖星柱,接天贯夜,倾落海中。整个近海群岛为之轰动,近海之民,无不仰天。普通海面看到的是奇观,如他这样刚刚被逐走的人,看到的自然是姜望。
本以为已经沉没的姜望,再一次挣扎于天道深海。
这一时的道途锁海,也意味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斗争,正在发生。
这让他感到兴奋!
“你知道那边正在发生什么?”蜃楼中的人幽幽问道。
田安平没有回答,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方向,嘴里说道:“换个礼物吧。”
他咧开嘴,也不管这个动作会进一步撕裂伤口,混着血道:“我要天人之法!”
“你确定吗?”蜃楼中的人道:“即便是姜望,公认的当代最天骄,有那么多人帮忙,动用那么多资源,也未见得能够挣脱。他走到现在,也只是在挣扎罢了。”
此刻的田安平并不平静,有些怪异的兴奋:“若他能,那就说明办法存在。若他都不能,这正好是我的挑战。”
蜃楼中的人沉默良久,最后道:“世上没有必成的天人之法,倒是有一些靠近天道的路径。”
“这就够了。”田安平说。
……
……
天地斩衰之期,诸方变乱频频。
小到一村一镇,民众作息混乱,不知何时劳作,何时休憩。刚刚躺下,天就亮了,才爬起来,又是天黑。忽晴忽雨的天象,也让往常的生活状态无法持续。
百姓惶恐不可安坐,多以为天地将崩。不少邪教左道趁势而起,大肆宣扬末法,利用恐慌心理传教……什么“命运之子”、“末劫圣人”,不胜枚举。
这些当然是考验各国的治政水平。
而大的变化,则涉及到真正的天地规则的改变——这些反而是寻常百姓不能触及的。
譬如在西北雪域,出现了极光胜景,终日不息。也不知是天道变化,还是黎国那位争霸今朝的开国皇帝,又有什么手笔。
譬如南方的陨仙林上空,无端张开一道万丈天隙,而且并没有愈合的趋势。彼处有大团的云气坠落,尤其在残阳晕染的黄昏之时,仿佛天穹滴血的伤口。
说起来所有人族驻军之处,大概只有迷界,才最让人感到“正常”。
因为它在什么时候都是混乱的,已不能更混乱了。
白眉静眸的竹碧琼,飞行在此间。
迷界始终是近海修士首选的试炼场,不曾在迷界闯过,无以验真金。
在海上生活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证了海上秩序的幻变。而迷界这个地方,她常来,常在。
说来或许要叫人笑话——师父在的时候,会亲自陪她来迷界。常常躲在暗处,等到危局就跳出来。因为擅自填入真人战力,干扰迷界的秩序,还被天净国警告过。
哪家修士在这里不是独自厮杀呢?偏她出门还要撑着伞。
现在到了她给宗门撑伞的时候——可是外间大风大雪,她的伞又小又破。
她常常会想起姐姐,但也只能想一想。
人生如迷界。
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有方向。
第八十章 天悬北斗
竹碧琼不会妄自菲薄,她自问如今的自己,在神临境内,也算得上一时强者。
但要说横行迷界,却还不够。
姜望纵横迷界靠的是武力,李龙川扬名迷界是因为军略,而她在这两方面跟那两个人都没什么可比性。
对于“迎回斗厄残军”这件事,她其实不抱什么指望。她相信楼约也不是真的指望她。
三五万人,若能回来三五千,便算是运气。
迷界变幻莫测,敌我势力犬牙交错,不断有界域生灭。至今还有很多地方,是人族海族都未能探索的。
她甚至不知道那些斗厄残军,都散落在哪些界域——景国人压根没打算进入迷界,就算有些准备,也在沧海被打碎了。
从沧海那边逃入迷界,大概率都是落在海族的地盘。
前有海巢驻军拦路,后有沧海精锐追杀,且不存在什么路线图,甚至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碰着运气往前撞。
她是找不到这些斗厄残军逃归的稳妥办法的。
别说这些斗厄残军,就连她自己在迷界,也都没有清晰的方向。
“惑世”、“迷界”,这名字实在是贴切。
在某个时刻竹碧琼忽然恍念——钓海楼是否可以移镇总部于此?
从此专注于迷界经营,只在小月牙岛留一个处理近海诸事的驻地便可。
这样或可跳出列国争霸的泥塘,如那旸谷超然时局外,好似天公城在陨仙林,保住传承,也不忘钓龙客的初心。
当初的钓海楼,是舍不得近海群岛的资源。现在的钓海楼,是难以摆脱近海群岛的钳锢。
往神陆去肯定不会被允许,往迷界来则大概率不会被阻止。
唯一的问题是……
现在的钓海楼,在迷界还立得住吗?
“竹姑娘。”
刚刚被竹碧琼从海族追杀中救过来的斗厄军统领骆毅之,追上来几步:“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走?”
方向……
竹碧琼总不能说走到哪里算哪里,我也是误打误撞碰到你们。
她看了一眼这人:“你有什么想法?”
骆毅之身上的两仪战甲早已破碎,挂了件血迹斑斑的黑色武服在身上,算得上俊朗挺拔。
年纪轻轻就能在斗厄军坐稳统领的职务,应该说前途无量——如果没有这次沧海之覆。
“实不相瞒。”骆毅之拱了拱手:“我们想留下来,去迎一迎我们的兄弟,但不好叫阁下陪我们冒险——沧海那边,涌进来很多海族王爵。”
“你也知道沧海那边涌进来很多海族王爵。”竹碧琼平静地阐述现实:“实话说,现在迷界的战力是失衡的,你们景国在迷界不会有对等的投入。你们回头就是送死。”
骆毅之当然知道这是现实,他就是在这样的现实里残存。
但是他说道:“进入迷界的时候,我们几万兄弟,没有一个人回头。因为军令不许我们后退,要求我们回家——大帅就死在我们身后。”
在骆毅之身后聚拢的,是总数为十七个的斗厄军战士。连一队的战斗编制都凑不满,有几个人剑都断了,或多或少都带着伤,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坚定。
骆毅之继续说道:“那是我从小仰望的人物,位在中央帝国军方最高层,他炸成了一颗雷,为了让更多弟兄走。”
“那你更应该好好执行军令。”竹碧琼说。
说完这句之后,她忽地愣了一下。因为她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在战场上,就是没有执行军令的。大概那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骆毅之郑重地道:“我现在也在执行军令,我作为大景军人、斗厄统领,身担此职,便有此任。我要带更多的兄弟回家——”
他对竹碧琼深深一礼:“竹姑娘,多谢援手。大恩我当铭记,后会有期。”
对景国对齐国,竹碧琼都是没有什么好感的。城头变幻大王旗,哪家大王都要喝血吸髓。但至少在此刻,面对这样的一群战士,她有些难免的触动。
但她早不是当初那个幼稚冲动的时候了,最后只是摆了摆手:“那么,后会——”
她的话语顿止当场。
恰在这样的时刻,有四颗璀璨至极的星辰,照亮了远古星穹,投耀现世,而竟将灿光落到迷界里来。
璨光蜿蜒折北斗,不知谁人舀星河!
迷界本来无分上下,难言天地与日夜。但此刻北斗高悬。
迷界本来没有方向,不辨东西与南北。但此刻北斗高悬。
从未觉得星光如此美丽。
所有人都看往那个方向,勇敢顽强的斗厄战士,这一路惨败逃亡都不曾崩溃,却在此时,面面相视,饱含泪光。
“我大概知道,该往哪边走了。”竹碧琼道。
“我也知道了。”骆毅之道。
骆毅之又问:“这是哪位大人的道途,竟如此强大,能阐至迷界?”
他也是立起星光圣楼的外楼境修士,也开始尝试立道述道,但还真不曾见识过如此恐怖的星穹圣楼。
真正的北斗七星,恐怕也不过如此。
“你不必知道那人是谁,总归是看着它往回走。天下一家,迷界尽袍泽。”竹碧琼说。
但是她又道:“你会知道的。”
是的,天下谁人不识君?
看到北斗星的人,都会往这边走。
至少在这个瞬间,迷界真正有了方向。
信诚仁武,是真我的方向。
夜悬北斗,是回家的方向。
在夜的第五更,姜望立楼锁海,有意识地光耀诸方,明照迷界。内战天人,外迎斗厄残军归。
他所述的道,尽在其中了。
……
……
祸殃巨舰的船首像,是用夔牛雷击过的万载神阴木所雕刻,大师手笔,刻成传说中的蜚兽之形。
祁问立于船头。
随着楼约的离去,景国在海外的全方位撤退,就此拉开帷幕。
但事情倒也没有这么快结束。
清退景人在海上的诸多布置,总归是个繁琐工作——当然轮不着他这个祁家家主来具体执行。
在他重掌夏尸之后,老爷子就正式隐退,从此不沾俗事。他成为唯一能够代表东莱祁家的那个人。
他刚从小月牙岛而来,见了崇光真人一面。
此行不是私见,是作为夏尸统帅、决明岛最高负责人,去拜访钓海楼的太上长老、实质上的最强者。
当然没有让人难堪的威胁,或者别的什么不好看的事情。
大国自有大国的体面。
他只是代表齐国,送了钓海楼一件礼物。
送回了已故的前任钓海楼主的配剑——沉都。
这柄威震诸岛、名震迷界的天下利器,伴随着危寻一路崛起,也随着危寻之死而失落迷界。又被景国人寻得,作为靖海计划的续笔,最后是齐国人送回钓海楼。
崇光和秦贞必然能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从今往后,景国不是压力,钓海楼不是阻碍,近海诸岛,尽可挂住紫旗。
钓海楼可以走也可以留。
平心而论,“大齐钓海楼”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战时服从征调,平日规矩纳税。传承是不会断的,过往荣誉也会被尊重,还能得到经纬旗的庇护。
苏观瀛和师明珵,在南夏为总督、军督,举南夏之势,而有衍道之力。是双双捡了个大便宜。
师明珵能为南夏军督,是因为彼时的凶屠才证洞真不久,不能最大程度体现南夏军督的价值,也因为凶屠曾经在南夏留下的恶名,不匹配齐廷治夏的政略。
苏观瀛能为南夏总督,纯粹要感谢谢淮安的好大侄……
总之这两个镇于南夏,享受巨大的战争红利,得整个南夏的官气、民心来滋养,这些年治理下来,风调雨顺,已是绝巅有望。
如今他和叶恨水,也未尝不能是近海之总督与军督。
这不仅仅是权势的巨大提升,在个人修为上,更有天大的助益。
至少于他本人,完全可以说一句洞真已在门外,推门即见!
官道之进益,远超诸门,正在此般。
只需提防一点,在这时不能叫人摘了桃子——在今日之齐国的政治环境里,以当今天子的雄才伟略,这等事情通常不会发生。
除非……
除非他也像祁笑一样彻底废掉,于国于家,都再无用。
祁笑没有赶上好时候啊。
曾经的苦差事,在他祁问数年经营后,经此一役,已成为一块巨大的肉饼。
祁笑若在,未尝不能凭此更进一步,登临绝巅。
绝巅祁笑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连他这个做弟弟的,都不敢想象。
在第一个时辰的白昼来临时,天光洒海,日与星,共此天。
祁问才恍觉,这一夜已经过去了。亦不免自思,自己连夜来小月牙岛送归沉都剑,是否急切了些,缺乏静气,也不太近人情。
但这点自思,也即刻散去了。
若是祁笑在此,根本不会有这些想法。
不,她甚至不会让钓海楼存在这么久。
祁笑的坐舰名“福泽”,他的坐舰名“祸殃”。
说是针锋相对,也不免骨肉相连。都知“福祸相依”。
祁笑自来是冷淡的性子,他从小就对这个姐姐,既敬且畏。
不敢亲近,也不被允许亲近。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感愈发复杂起来。
一方面他因为这个格外优秀的姐姐而骄傲,另一方面他也比常人更畏惧这个姐姐,很多年都被压制得喘不过气。
鬼面鱼海域的动静,他当然也注意到了。但有关于天人姜望如何,笃侯自有决断。他有他的事情。
他祁问,不是祁笑那般锋利绝伦的快刀。
在那种锋锐之下,他常常显得普通。
他认为自己擅长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耐心等待,一个是做好分内的事情。
如果当初是他在主导迷界战场,他一定不会把姜望当做纯粹的棋子。而是会给姜望选择,会对姜望推心置腹,以此赢得这位国之天骄的信赖。
相较于一场战争里的些许优势,“赢得姜望”,或许才是更大的战略胜利。
他跟祁笑不同。
他将用一生来证明,这种“不同”,不是平庸。
贯彻近海的星楼隐去了。
鬼面鱼海域里,姜望的事情迎来终局。
祁问静静看了一阵,移开视线。
不管姜望现在怎么样……
已经天亮了。
……
……
天光熹微。
临淄城从睡梦中醒来。
动乱诸域的天地斩衰,在这座霸国首都并未体现——
朝议大夫宋遥,这段时间一直守在太庙,亲自执掌整个齐国的天象,使日夜有序、天时如常,谓之“正天时”。
这样一位执掌国家大权的当世真人,这段时间什么事情都放下。要在太庙枯坐,一直等到四十九天的天地斩衰之期过去。
可见天子爱民之心。
李正书便在晨光中走。
在贩夫的叫卖声中、在早点摊的香气中,走过格外宽敞的长街。
喧声入耳,闷得发慌。
三百里巨城临淄城,常常让人迷惘。四通八达的道路,错综复杂的枝干,总是叫人迷途,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李正书也还偶尔会觉得陌生。
他在临淄有自己单独的宅子,也是他的治学之地,逢着年节之时,才回摧城侯府住上几天。
但母亲经常来信,他也就回得勤。
每次凤尧或者龙川回来,他也会找时间回来看看——总是要背书的。
前武安侯都要在东华阁背书,可见这套法子管用。
他是深得天子信重的“东华学士”,却也是个不官不职的朝野闲人。
不骑马,不乘轿。
一双布鞋,踩在晨露潮湿的街。
这个夏天真是湿热。
买了一碗母亲最爱的“小张记”的豆花,顺便也带了一屉小笼包。
摧城侯府日常都是灵蔬灵食,不吃这些街面上的东西。
但老人家馋这一口,他有时也顺着。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一切好像都在变化着。
“小张”都变成“老张”了。
“大爷,您回来了……”门子小声行礼。
李正书摆了摆手,径往里走。
很快来到母亲的院落——母亲也早早地就起来,正在用棉布擦拭挂在墙上的弓。
那是父亲生前所用的最后一张弓,弓身已经裂了,不能再用,便挂在房里作为纪念。
这活计她从不让旁人做。
“玉郎回来了?”老太太不回头地问。
他并非老太太亲生,但胜似亲生。因为生得好看,打小老太太就爱带着他出门晃悠,逢人就炫耀“我家玉郎”。
“玉郎君”的雅号,也算是由此源发。
“是大爷呢。”旁边的侍女小声回应。
老太太又道:“今儿是什么风,吹来了稀客啊?”
李正书张了张嘴:“母亲——”
“来了就住两天吧,正好龙川也快回来。”老太太道:“后天就是他的生辰。”
李正书一时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怎么。”老太太有些好气又好笑地回过头来:“那个小王八犊子,是在外边放野了,这日子也不打算回来?”
李正书没有说话。
老太太转回头去,继续擦拭那把断弓,嘴里絮叨:“儿的生日,娘的难日,看不看我这个老太太倒是无关紧要。他总该好好陪陪他的母亲——你怎么不说话?”
这把弓久无人用,但是透着油亮,不曾有一日沾灰。老太太把弓挂好了,又仔细地看了看,确认没有放歪,才把棉布放在一边。
回身看着李正书:“玉郎,你自己说说,我该不该说你?龙川那孩子现在都什么样啦?打小就被你带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现在也学不了好。他若有姜望三分懂事,老身也不至于总为他担心!”
李正书眼中已经有泪了,低下头:“是儿的错。”
老太太摆摆手:“若是军中有事,倒也该理解。咱们家当兵吃粮,没有因私废公的。不回就不回,不看就不看了吧。他母亲能体谅!”
“母亲。”李正书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龙川没了。”
老太太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地坐下来。
“噢。”
第八十一章 为君敬杯酒,劝君多加餐
曦光渐暖,层云渐开。
太阳越过了海岸,夏天才显出几分真实。
有一道青衫身影,横飞在高空,仿佛飞在灿阳之中。
“来者何——”
城门楼的卫军统领鄢光友,声音越喊越低。
他自然是认得前武安侯的。
仿佛从烈阳中走出来的这一位挺拔男子——当初十九岁的前武安侯,前往观河台之时,便是乘一匹烈焰般的枣红大马,从此门昂扬而出。
“望之必得魁名也”。
当然他也是听前辈讲,那时他还没当兵呢。
近些年齐人从军者,不崇“武安”,便崇“冠军”。作为年少封侯的典范,奉此二者,简直如奉神一般。一者是平民出身,白手起家,列国青年,军功第一。一者虽然出身顶级世家,却自立门户,军功得侯。
这两人的画像,有时都带回家镇平安。每逢战事,还特意拜一拜。
如今这两人都离国,但离国不离名——只是在太虚阁中转三十年,懂的都懂。
齐国人,尤其是军中战士,普遍把他们当自己人。
“在下姜望,星月原人士,没有案底,不曾犯事,曾在齐国务工,此番入城是为访亲问友。不知这位将军,可否通验?”
作为曾经的金瓜武士,只任职过一晚的大齐天子寝宫护卫,姜真人对入城的审验流程,还是很了解的。有验传的直接核对验传,没验传就大概要问这些。
看着踏骄阳而出、落在身前,煌煌如神只,却温和请示门将意见的姜望,鄢光友如在梦中。
姜望招了招手:“将军?”
“啊?啊,哦!”鄢光友恍惚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门将大人’,赶紧侧身:“请进,这边请!”
又反应过来,伸手虚拦一下:“这边,往这边,从大门进!”
姜望握了握他引在空中的手:“多谢将军美意,我无功无爵,还是走侧门吧。”
说罢便走到了那长长的入城队伍后面。
临淄城有一百零八座城门,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整日开放的。即便如此,仍然川流不息,难有空闲时候。
城卫的效率极高,门亭内的文书都是直接用连接政事堂【户薄】的法器【籍笔】来核对验传,一划便知真伪。划过之后,本身又是一道防伪印记。
饶便如此,队伍也行进得很慢。
鄢光友过来送水:“天气热,您喝口水。井里打的,甘甜得咧!”
鄢光友过来送包子:“早饭吃了没?火头军做的,肉紧实,料足着呢!”
鄢光友过来送椅子:“要不您在旁边坐一会儿?等会人就少了。”
姜望又吃又喝,只谢绝了椅子:“不坐了,我赶时间。”
鄢光友眼睛抬起:“要不我带您——”
姜望摇了摇头:“不能插队。”
哗啦啦,前方偌长的队伍,霎时间分开。早就忍不住回头打量他的人们,让出一条路来。
人们不说话,只给他殷切的目光。
姜望一时沉默。
怎能忘了齐国?
那些期待和信赖,并不会让你任性自我。只会让你在前进的时候,不断地审视自己。生怕辜负,不敢犯错。
便如道途四楼之于“真我”。
他也不扭捏,拱拱手便往前走:“多谢各位乡亲!”
人群一阵激动。
天下第一的姜望,叫他们‘乡亲’哩!
“老乡!”有人大着胆子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去李家。”
姜望顿了顿,又强调道:“摧城侯府。”
他在长长的队伍中穿行,走过了城门洞。
在一家开在城门附近的西瓜摊前,用两锭银子,包圆了西瓜摊的所有:“这些银两,请今日入城的所有人吃瓜解暑——若想贪墨了,要知道重玄胜是我好友。”
卖瓜的老汉摇动蒲扇,乐呵呵地:“用不着博望侯的名字,您的名字更凶一些。小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贪您的钱。放心吧!”
要不怎么说是临淄人士呢,就连一个卖瓜的摊贩,胆量都比旁人要大。实在是身在霸国都城,什么样的人物都见识过了。谁都敢调侃。
姜望道:“银子若不够,也问他要。”
而后转身,独自入城去。
“姜望入临淄!”
“姜望去了摧城侯府!”
“姜望二证天人,并且挣出天道深海,已得极真,衍道唾手可得!”
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很快飞遍临淄。
很多人这时才惊问——姜望何时二证的天人,何时沉沦的天道深海?
故事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发生,又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候结束了。
这当中的艰难,只有当事人自己咀嚼。
姜望行走在临淄。
在临淄经历过也风光过,痛苦过也痛快过,如今故地重游,仍然是雾里看花。
这座城市,大约需要用一生来了解。
好在还记得去摧城侯府的路。
李家是高门大户,齐国第一世家,往常倒是访客不多。
摧城侯李正言是个严肃的人,不喜逢迎。交结公事而非私事,且常年巡边,不在府中。李老太君早不理族务,喜欢清静。而交游李龙川……倒是去红袖招更为合适。
李龙川的遗体一路漂洋过海,舟车交替,在今天送到府中。
所以消息再也不能瞒着老太君。
这时节应是吊唁不绝的,但李家闭门谢客。
人们也就不来触这个霉头。
很多人只是送些帛礼,聊寄哀思。
姜望自不会被关在门外。
他在这栋宅子里,是可以参加家宴的人。
相较于还在海外的李凤尧、晏抚、许象乾等人,他倒是来得最快,先到临淄。因为赶时间,并不与他们结伴。而是一路全速飞来。
他见过主持丧事的李正书,拜慰过端坐棺前、一言不发的摧城侯,扑在棺上、哭成泪人的摧城侯夫人。
最后也……看了一眼李龙川。
李龙川的尸体如果有什么问题,轮不着他这个半吊子的仵作水平来看。
他只是真切地看一眼挚友的样子。
合棺便不再见。永不再见。
满室已铺白。
白幡白布白纸。
灵堂中宾客极少,但份量都重。
今相江汝默,博望侯,定远侯,朔方伯,朝议大夫温延玉,甚至向来深居简出、姜望都不曾见过的朝议大夫臧知权……
简直是齐国高层的小堂会。
还有一人,大内总管霍燕山。
他出现在这里,自是代表天子来慰问。
“李家是将门,生死是常事。丧礼一切从简。多有怠慢宾客……”李正书说着待客的那些话。
姜望道:“我去看看老太君。”
遂入后堂,遂往后院。
不同于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场景。
老太太正在吃饭。
一个人,一碗白米饭,一碟小青菜,一尾肥鱼。
老太太用筷子扒着米饭,小口小口地吃着,细嚼慢咽,有一种对食物的虔诚。
听着动静,她转过头来,看到姜望。
“到吃饭的时间了。我年纪大了,要照顾身体,三餐都不能落下——”她解释着,招了招手:“坐下来,一起吃饭。”
又吩咐道:“再拿个米饭来,叫厨房多加两个菜,煎个牛舌,烧个牛尾……嗯,阿望爱吃牛舌的。”
李龙川喜欢吃牛尾。
姜望默默地在老人家旁边坐下了,姿态乖顺。
“好孩子。听说你陷于天道,现在算是回来了?”老太太看着他。
“是啊,回来了。”姜望道:“有些人,有些事,我根本忘不掉。我是个贪心的人,我什么都放不下。”
老太太说道:“挣脱天道深海之后,你应该就可以衍道了。这一步至关重要,真正登天盖世,怎么这时候来临淄?”
“奶奶。”姜望说道:“我想着先来看看龙川……也看看您。”
“这不对。”老太太摇了摇头:“死人不能耽搁活人。”
姜望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在跟李龙川相关的事情上,他实在不愿意听到“耽搁”这个词。
但谁能比眼前这个老太太更不甘愿呢?
一碗米饭端上来了。
老太太亲自给他递上筷子:“来都来了,先吃饭。吃饱了再去奔前程。”
顿了顿,又道:“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你不用担心我接受不了。当初他爷爷走的时候,也是这么突然的——那时候正言还在我肚子里。”
“就是太突然了。”姜望说道:“这不是一件有预期的事情。我从未想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接受。”
最后他只能重复:“太突然了。”
老太太说:“吃饭。”
姜望于是就吃饭。
“我们李家是吃军粮的。”老太太端起饭碗:“端这碗饭,就不要怨。”
她又慢慢地吃了起来,吃得很认真。
这一饭一蔬,都是李家人一刀一枪挣回来的。
她一粒也不浪费。
……
这顿饭吃了很久。
姜望吃光了那碗米饭,也吃干净那碟牛舌、那份牛尾,表现得饥肠辘辘。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李龙川之死有问题。
但齐国与景国之间的谈判推进太快,把李龙川的死当做一个冰冷筹码,几乎没有顾虑李家的感受……他是为李家委屈的。
就像当年在迷界,他为自己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就牺牲了的部下委屈。
许多年来他变了许多,他比当初强大太多太多。可也有很多地方仍如当初,就连委屈的方式都一样。
他这次来临淄,本来是想问问李老太君,有什么他能做的。
今日李龙川的棺前尽是朝廷大员,李家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影响这个帝国的政治走向。他们当然是位高权重的。
但在具体的李龙川之事上,石门李氏或许有很多的不方便,而今天的他,有超出一定限度的自由。
他已是天下极真,即将衍道绝巅,必然超越李一的记录,再次创造历史——那是现世绝顶的位置,任何人都不可以再无视他的意见!
在对抗天人的状态下,他第一时间去海外,确认李龙川的死因。
在战胜天人之后,他第一时间来临淄,愿意尽他所能。
但李家什么都用不着他做。
……
从摧城侯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入夜。
陪着李老太君聊了很长时间,多是老太太讲,他听。说的都是些李龙川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情。
好像说起一个人的小时候,这个人的人生就还有很久。
但仅以怀念,不能存活一个真实的人。除了凰唯真。
姜望自然是要回重玄家的,但出得李家大门,略瞥了一眼,便径直走到一顶大轿前。拂开轿前的护卫,将轿帘拉起来,看着里面正坐的霍燕山。
四目相对,霍燕山微笑示意。
“李家刚出了事,你守在这里,会让人误会。”姜望不太和气地说。
“不会的。”霍燕山和缓地说道:“我跟摧城侯报备过了,我在等你。”
姜望略略挑眉:“没人告诉我。”
霍燕山道:“我叫他们不要通知的。不是很紧要。”
姜望也就随意起来:“哦,什么事?”
“陛下召你入宫。”霍燕山说。
“……”姜望看了他一眼。
这倒确实是整个齐国“最不紧要”的事情。
霍燕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请吧。”
姜望也就掀帘入轿,坐在了这位大内总管旁边。
有时候回想起过去的事情,总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
可时光分明已经流逝了很久。
早已物是人非了。
天子身边的韩令,都换成了霍燕山。换了好几年。
临淄城还是那座临淄城吗?
大齐皇帝召见的地方,仍然是东华阁。
姜望自不是最初来此的模样。
但天子还没到。
所以他仍是孤兀地在这里等着。
他仍然在修行中度过等待。
修行之中,不知时间流动。
直到霍燕山再次推门进来,小心地侍立一边,姜望也就睁开眼睛。
天子大步走了进来。
姜望深深一礼:“草民姜望,拜见天子!”
天子随手一抬:“免了吧!即将真君了,往后你也是君,可以见君不拜。”
姜望道:“草民拜的不是君,是草民心中亲近的长者。”
天子摆摆手,在平日看书的位置上坐下了:“这些话听多了也腻。”
姜望幽幽道:“草民已经很久没回来。”
天子‘呵’了一声:“漂亮话你当只有你会说?说得比你漂亮的不知有多少!”
姜望道:“草民只是说真心话,不是说漂亮话,您——”
“别解释,懒得听。”天子顺手取过一本奏折,一边打开看,一边随口问道:“等了很久?”
姜望道:“差一刻就满三个时辰。”
天子将视线从奏折上抬起来,看了他一眼:“算得蛮清楚的。”
姜望道:“我不善虚言。”
天子看着他:“你今天是来算账的?是不是什么都要与朕算清楚?”
姜望低头:“草民没什么可以跟陛下算的。”
天子这才收回视线:“刚刚也在修行?年纪轻轻都这个境界了,怎么还这么辛苦。”
姜望道:“陛下尚言不能遂意此生,况乎姜望?我不敢懈怠。”
当初天子问他所求。
他说求洞真之法,求真人无敌,求斩心中块垒,求得遂意此生。
如今几乎都实现。
大约只剩最后一个,“遂意此生”。将要用一生去践言。
但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有人看到了,有人看不见。
齐天子也沉默了片刻。
最后皇帝说道:“玉郎君今日与朕辞行。说他以后要侍奉老母,不再来阁中。”
第八十二章 哀心在此,不妨成烬
往常来东华阁,好几次李正书都在。
当年在这里背《景略》,说“太子射龙狐”之时,都是李正书在旁答疑解惑。
但今天的李正书,在摧城侯府里主持他亲侄李龙川的丧礼。
能以布衣之身,常伴读于东华阁,甚至得了个“东华学士”的雅号,李正书绝对是天子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
但以后的李正书,将不再来东华阁。
皇帝陛下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从来不让人看清他的喜怒哀乐:“你知道么?玉郎君从来都是个很懂事的人。”
“李先生很有学问。”姜望道。
皇帝道:“你知道朕说的是哪个懂事。”
姜望沉默。
“李正言是朕的逐风统帅,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尤其用兵风格多变,挥洒自如,如书华文。但朕实在要说,纯以修行天赋论,李正书胜他不止一筹。文华自不必说,能在青崖书院出头,是写得了天下文章的。至于武略……”
皇帝看了姜望一眼:“玉郎君也自谓‘不知兵’,从来不谈兵事,不读兵书。但有时较论史例,依朕来看,他韬略不输李正言。”
姜望觉得这个“也”字实在是很莫名其妙。说李正书就说李正书,扯那么远呢。
皇帝道:“他是李家的庶长子,生母死得很早,自小是李老太君把他带大。因为个人才华太过,他选择压制修行进度,晚成神临,以此避免和李正言竞争。因为李家荣华太盛,所以他不肯入朝,情愿为家族韬隐——这样的人,你说是不是一个懂事的人?”
以前姜望从来不会揣测天子的心思,但今天他想——天子大概是觉得,李正书这一次的辞行,是有些任性了。
那么懂事的李正书,突然不懂事一次,天子不习惯。
姜望不由得说道:“懂事的人,常常是受委屈的人。总是咬着牙不吭声,慢慢别人竟不觉得他会痛。”
皇帝的声音像在极高的位置漂浮:“你在朕这里受过委屈吗?”
“草民没有。”姜望垂眸道:“草民不懂事。”
若真没有受过委屈,曾经的国之天骄,列国最年轻军功侯,今日为何称“草民”!
天子冷笑一声:“连你也没有真心话跟朕讲了么?你们一个个的,心里积着怨呐!”
今晨本该有雨,外间都起了雷霆,却在这刻,惊散了。
暖阁之中悬明的宝珠,暖光都摇晃。
姜望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这位亲手建立霸业的皇帝:“如果您要这样讲话,那草民现在就会觉得委屈了。”
霍燕山努力地让自己藏在廊柱后面,但因为他在内官之中罕见的高大身形,躲藏十分失败。
“霍燕山!”天子抬高音量。
霍燕山急步而前,低声应道:“陛下。”
天子道:“江汝默今天去摧城侯府,传达政事堂的意见,要予朕的定海神将以风光大葬。摧城侯是怎么答的?”
霍燕山道:“摧城侯说,此事有公私两论——于私而论,李龙川不是正死,不宜大办,久视伤心。于公而论,李龙川享国之俸,不是为国家立大功而死,不配受大祭。”
“狗胆!”天子骂道:“事涉世袭国侯,你敢有一字不实吗?”
霍燕山伏身道:“内臣以项上人头作保,未有一字增减。”
“姜真人!”天子道:“你怎么看?”
盛夏的东华阁,给人凉飕飕的感觉。
姜望昂首直脊,受了这声“姜真人”。
他扭头看着霍燕山,居高临下地问道:“敢问霍公公,江相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霍燕山抬头看着天子。
天子只道了声:“说!”
霍燕山道:“江相说,李龙川是国家良将,他的丧事就是国事,理应国礼治之。但在这种事情上,一位父亲的意愿,高于一切。哪怕是国家礼制,也当为此让步。摧城侯既然不喜喧嚣,怕惊扰了英灵,此事也就作罢。咱们哀心在此,不妨成烬。”
姜望转身对天子一礼:“天子气度恢弘,真乃千古仁君!”
皇帝冷漠地道:“江汝默是个老好人,惯会说场面话。只有你这样的鲁钝之人,才会当真。”
姜望道:“‘老好人’的评价,草民也听过。‘面慈心黑’的评价,草民也听过。江汝默可以是任何一种人,草民眼拙,无法看清,更不敢妄评。但大齐国相在摧城侯府,当着李龙川的遗体,只有态度,没有场面。”
皇帝道:“那也只是江汝默的态度。”
姜望道:“您用江老为相国,这就是您的态度。”
就像曹皆在海外,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代表齐天子。
哪怕齐天子自己未见得会那么做!
姜述这样的帝王,是愿意让臣属担美名,自己担恶名的。若真有什么事情激沸民怨,他也绝不会诿责于谁。只会说,“朕躬亲”。
“不必说江汝默如何了。”皇帝一拂袖:“你来揣摩一下朕心!朕也想知道,你姜青羊会如何想朕。”
姜望道:“草民岂敢妄测天心!”
“你不得不揣摩。”皇帝说。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伐夏一战,逐风铁骑连下奉节府二十三城,而后跃马江阴平原上,对峙夏军。正面铺开,刀尖对刀尖。一次冲锋,减员三万余,直接打废了故夏之镇国军。摧城侯亲为先锋,跃马迎敌。其子其女,都在阵中,紧随其后为次锋。举家于一战,此草民之所未闻而亲见。”
“在鬼面鱼海域,李凤尧与草民言,说李氏接受朝廷的一切决定。在摧城侯府,老太君跟草民说,李家吃的是军粮,端起这碗饭,就不会怨。此草民之亲闻。”
“石门李氏如何,对不对得起国家,实在不在草民的言语中。在已经过去的那些年月里,在那洒落的鲜血,折断的弓,在您眼中!”
他抬高声量:“陛下这样的圣明天子,怎会不体谅一个父亲的伤心!”
言似金玉,掷地有声。
皇帝看着他,却道:“你心里想了这许多,讲起来滔滔不绝,还说你不敢妄测天心!”
“……我临时想的。”姜望道。
皇帝冷声道:“这要衍道了,也不装鲁钝了,敢说自己脑子转得快了?”
姜望道:“说真心话,用不着脑子转得快。违心的人才要费心思!”
皇帝看了他一会,道:“接下来打算去哪里证道?”
姜望道:“中域。”
皇帝又冷笑:“中域风水好。大概更适合你。”
姜望道:“自古而今,没有评出来的第一,更没有自认的第一,只有打出来的第一。”
皇帝问:“那为何不去北域?”
姜望没有说话。
“你这样子真叫朕心烦!”皇帝把奏折扬起来,好像要砸他,但最后只是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滚吧!朕要上朝了。”
姜望拱手一礼:“草民告退。”
转身便往外走,姿态十分洒脱。
皇帝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出门就去中域,还是先回一趟博望侯府?”
姜望又转回来,端谨地道:“回去看一眼。”
皇帝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像是驱赶恼人的苍蝇。
姜望这回清静地走出了东华阁,再未被打断。
唯独是当他走出东华阁的时候,回看那廊台楼苑——大齐皇帝的龙辇,已经起步。隔着帷帘,只看得到皇帝的侧影。他以手支额,靠坐在华盖之下,似在短憩,又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天是蒙蒙亮的,尚有几颗星子。今天子履极至尊六十五年,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去紫极殿。除非亲征在外,否则风雨无阻。
在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齐天子在姜望心中,要么代表威严,要么代表力量,要么令人敬畏臣服,要么叫人感恩戴德。
但是此刻他感到,这真是一个孤独的人。
……
……
如果说偌大的临淄城里,有什么地方是永远锁在记忆中,永远叫姜望觉得不会改变的,亦只有一座博望侯府。更具体地说,是重玄胜和易十四的家。
他们这时候当然都在家中。
和重玄胖在摧城侯府里碰见,只是对了个眼神,彼此没有一句话。这会儿在博望侯府里再见,话就说个没完。
十四不说话,只是默默沏了两杯茶。
茶香淡雅宜人。
重玄胜中止话头,强调道:“十四自己炒制的明前煎雪茶,跟易大夫学的手艺。”
十四便微微地笑了。
姜望道:“好茶!”
小饮一口,复赞道:“真好!太好了!天下无敌的好!”
十四拿来一只青翠色的玉竹茶罐,放到姜望旁边,眼角都泛笑:“带着身边喝。”
重玄胜大手一抓:“别啊,我都不够——”
只抓了把空气。
姜望把这只茶罐仔细收好,又问道:“告诉我罢,十四,咱们向来同一阵线——胜哥儿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十四笑着摇摇头。
重玄胜道:“杀了几个人。都是小角色。有什么好问的?”
“那也值得你亲自动手?”姜望问。
“气不顺,撒撒气。会有人理解的。”重玄胜道:“倒是博望侯出面维护李家,多多少少让人不安。”
姜望道:“天子不会在意这些。”
他又看向重玄胜:“你也不需要我来提醒。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重玄胜摊开大手:“我知道拦不住你,所以没有给你写信。我知道去鬼面鱼海域没有意义。所以没有去。”
“不想说算了。”姜望喝了一口茶,又赞道:“这味道真是不错!茶选得好,炒制手法更是出神入化。要是每天都能喝到,我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再夸也没有多的给你——”重玄胜蓦地转头:“十四,守住咱们的家当!”
十四本来探向储物匣的手,划了一个大圈,捏了捏自己的额发。
重玄胜这才看回姜望:“这回入宫,天子跟你说什么了?”
他又摆了摆手,补充道:“你们私人的话不必说,说说涉及李家的部分吧。”
姜望就把自己和天子关于李家的对答讲了一遍。
重玄胜靠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完,而后叹了一声:“龙川以前总说,他大伯是如何好,是怎样风流人物,以前总带他去哪里玩耍。他对他的大伯,还不算真的了解——李正书这样的人,若不是生在李家,现在也该封侯拜相了。”
大家都在侯府,大家都有大伯。但……
大伯和大伯,有时候仿佛是两个名词。
姜望点头同意:“李先生确实是个很有才能的人。”
“你没懂我的意思。”重玄胜说道:“若天子能够问鼎六合,李正书就是下一任相国。倘若不能,那么李正书就是他留给下一位皇帝的相国。”
姜望沉默了一会。
他本想继续沉默。
但还是忍不住道:“啊?”
重玄胜按了按额头,跳过这个话题:“天子提到我了没有?”
“他提你做什么?”
“你好好想想。”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出门就去中域,还是先回一趟博望侯府?’——这算吗?”
“太算了。”重玄胜长舒一口气:“你姜真人确实是好用。”
“怎么?”姜望问。
重玄胜靠坐在大椅上,仰看穹顶,语气略有唏嘘:“于无声处听惊雷。东华阁里的这番聊天,是天子对李家的安慰,是天子对你姜真人的关心,也是天子对我的——劝勉。”
这番话要费点劲才能理解,姜望想了想:“你是说……对你的警告?你本来打算做什么?”
重玄胜闭上眼睛:“你不会想知道的。”
“恐怕是你不想告诉我。”姜望说。
“事情不会再继续了。没有什么说的必要。”重玄胜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暑气凌人,不如吃茶。”
“我也要劝勉一下你。”姜望乜着他道:“讲话清楚些,不要总是云山雾罩。”
十四安静地旁听着,清澈的眼睛里,也有疑问。
“有些时候讲不清楚。”重玄胜笑着对十四解释:“譬如我说天子对我劝勉,这就叫懂事,叫‘体天心’。但我若像某些人一样,说天子是不是在警告我啊?这就叫心有怨望,非是良臣。往后可就危险了。有些升斗小民,讲什么都无所谓。你相公可是国家重臣,一言一行,都得费些思量。”
十四轻轻摸了摸他的肚子:“相公辛苦了。”
重玄胜用大手盖住她的小手:“能与你携手,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乐在其中。”
“你这样子真叫我心烦!”姜望把茶喝了干净,将空盏在茶桌上一顿:“爷滚了!路远事繁,不与你扯闲篇!”
说罢真个按剑起身,扬长而去。
“姜真人!”重玄胜在身后喊了一声,而后道:“此去山长水远,风疾路险,不知你能否一步登天?”
姜望拍了拍悬腰的剑:“你只需要静等。”
就此孤身出门。
这是道历三九二九年的盛夏。
一个名为“姜望”的青年,决定去中域证道。
第八十三章 真人加冕
当年在凤溪之畔,见得剑纵青冥,由此看见超凡世界的孩童。
当年在还真观外,奄奄一息,于碎肉浓血中,摸出一粒开脉丹,由此走向超凡之路的少年……
现在已经抵达前无古人的洞真极境,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洞真修士。
但这一点,只是他自己知道。
只有真正看过他的剑的人,能够明白。
世人未见得能知晓,天下强者未见得认可。
只有如当年向凤岐那般,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得举世真人都服气,才真正立住这“名”。
名即势,名即力。
要经得起所有人的注视,也要经得起所有人的检验,从寂寂无名走到天下皆知,从壑谷走到绝巅,这就是一尊真人加冕的过程。
真人加冕,即为【真君】!
当然不是所有的真人都是如此,只有天下洞真修士里最强的那一位,才有资格走上这样的道路——举世无敌的路。
这是一场恢弘的跃升仪式,在全天下的注视中,一步步走上超凡之路的顶点。
就如大牧女帝为神冕大祭司加冕,确立君敕神命,从此奠定草原王权至上的威严。
向凤岐当初就是转战天下后,才携此大势,以洞真无敌的绝世姿态,向站在绝巅的姜梦熊,发起挑战。
誓要凭一己之力,复起一个已经破灭的时代,再兴飞剑横世的辉煌。
最后他失败了。
但他的传说,永久存在。
今日姜望要摘这“洞真无敌”的名号,已不必如向凤岐当年一样,辗转诸域。天下都知他名!
一个杀力第一的陆霜河,四尊距离绝巅只有半步的武道宗师,已经证明了他毋庸置疑的强大。
而今放眼天下,五方域中,这真人境界里,只有两个毋庸置疑的第一,还值得他出手。
北域第一,黄弗。
中域第一,楼约。
其余南域、西域、东域,乃至于幽冥、虞渊、天狱、诸天万界,都没有压服一切、令所有强者心服口服的洞真存在。
对于今天的姜望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一尊真人具备挑战性。与任何一尊真人交手,都缺乏意义。
唯独这两个已经击败过无数强敌,多年来称名某一域第一的强者,能够为他“确名”。
就像是冠冕上的最后一粒旒珠。
以之增色,昭告诸世。
如黄弗的北域第一,是胜过立下真人八千里边荒碑的中山燕文、真人体魄第一的呼延敬玄而立名。
如楼约的中域第一,多年来也不知掀翻多少挑战,屹立在中州不倒。
他们本身已是荣名。
天涯台外田安平与楼约一战后,他的力量就为天下所公认,大泽田氏即刻声势大涨!
姜望之所以选择楼约而非黄弗,自然还是因为李龙川。
这是他之所以在天子面前沉默,之所以在此刻西行。
他知道大概率一切都与楼约无关。
但就如重玄胜所说,气不顺,撒撒气罢!
赢谁不是赢呢?
与亲朋好友都写了一遍信,当然还是报喜不报忧的那一套,总归是自己怎么潇洒怎么厉害怎么威风,只字不提怎么艰苦怎么危险怎么伤心。李龙川的事情是处理了的,天道状态是解决了的,衍道是近在眼前的,姜望是洒脱且幸运的。
青雨安否,安安快乐否,光殊开心否,净礼自在否……
大家都好罢!
出了临淄,一路西去,踏行空中。
忽然高穹亮起一个璀璨光点,俄而暴耀于前。惊世的锋芒!剖光斩元,仿佛洞穿天穹而独在。
姜望施施然抬起一指,点在身前,便按住这光点——
一支无柄的飞剑,在他指尖疯狂旋转。
由此卷动的剑气与狂风,瞬间结成巨大的横空的龙卷。
姜望的手指再往前按,此剑骤止。剑气风暴亦弥散。
这时候茫茫云海才分野,在那流动的波澜里,走出来一个布鞋布衣的死鱼眼男子。
乍看是个胡子拉碴的颓废中年,细看面容却很有几分年轻。
剑名“龙光射斗”,人名“向前”也。
“我这一剑,如何?”向前抬手一招,锋锐无双的龙光射斗便倒飞回去,化作一寸长的小剑,绕着他的五指穿飞,好似龙游五指峰。
姜望掸了掸衣袖:“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神临我不知道,但天下神临杀力之甚,应当无有如你者。”
向前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瞥了一眼姜望的手指,撇撇嘴:“都没擦破油皮。”
姜望笑了:“想要擦破我的油皮,你当你是楼约?”
向前的眼睛一霎亮了几分,但又迅速敛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在还那么稚拙的时候,抬眼望到撑天的剑峰,从此敬之如神。直至神话破碎,剑峰倾颓,那一刻的崩塌,贯穿了他的余生。
“你已有无敌之势。”向前情绪复杂地说。
如向前这样的挚友,亦不知姜望现在的真正力量,这正是加冕于中州的意义。
姜望道:“你说错了。我是有无敌之力,现在不过是于高峰瞰丘陵,漫数起伏。最强的那一位已经被我战胜了,故而现在看谁都尔尔。”
向前谈的是自信,是气势。姜望说的是视角,是现实。
但现实听起来,比最狂妄的认知还要狂妄。
向前抬了抬眼皮:“你不要说,你战胜的最强的那一位,是前一刻的你自己。”
发生在心牢里的“真我”与“天人”之战,除了姜望自己,没有任何人见证。
人们最多知道他已经挣脱天道深海,无人知晓他竟然将天人困锁起来,与之做笼中斗,最后还战而胜之——且不说化无穷为有穷的那一步,是姜望付出多少努力才做到。即便化无穷为有穷,天人状态也通常都是一个人的最强状态。自我何能独胜之?
这是打破认知,超越想象的路。从前没有出现过,往后也很难再重演。
姜望道:“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太容易接受,但这恰恰是事实。”
向前认真地看了姜望一阵,确定姜望并没有开玩笑,于是也渐而严肃。
他收去龙光射斗,双手皆并剑指,交错于身前,对姜望行了一个端正的剑道古礼,沉声道:“姜真人,吾今日闻讯赶来,欲随行于你。要见证两代洞真无敌的交替。”
此刻的他显得十分正式、庄严。
他代表失落的飞剑时代,代表称名绝巅的唯我剑道。
当初向凤岐剑试天下,打遍所有洞真境强者,他这个唯我剑道的唯一真传,便是举世无二的全程见证者。
他的这份正式,这份庄严,是为“洞真无敌”这个名号,也是为他逝去的师父,那位剑道传奇。
他亲见辉煌的铸就,亲见辉煌的陨落,如今要亲见“洞真无敌”之名的交替。
或许今日才是最后的告别。
姜望亦肃容,此刻他不把向前当做他的至交好友,而是尊重他作为飞剑之术的传人,向凤岐时代的见证者。
他回礼道:“若说是这般见证,天底下的确没人比你更适合。向兄,便随我来,请证此锋。”
两人便同往。
这时又有彗尾一道,横行于空。
“且住!稍等!”
彗尾流光一收,白玉瑕跃将出来。一身绣纹精致的锦衣,玉带拦腰,肤胜霜雪,好个翩翩男子!
他一来就道:“好你个向前,我一猜就知你在这里。出门也不说一声!”
向前只是翻了翻眼皮,懒得说他懒得说一声。
白玉瑕又看向姜望:“东家这是要剑斩楼约,证名洞真无敌,继而证道真君了?”
姜望摇了摇头:“只说对了一部分。我寻楼约只是切磋,分个高下而已,没有理由杀他。”
白掌柜知李龙川之不幸,但也只是遥知消息,并不具体。生怕东家不冷静,故而匆匆赶来,听到这里才算放心。又看了看向前:“那他来干什么?”
姜望知道向前懒得多说,便帮忙解释:“他来做个见证,见证我证名洞真无敌。”
白玉瑕想了想:“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望瞥他一眼:“不知道就不要讲了。”
但白玉瑕还是倔强地传音过来:“向前虽然是我的好友,但是做掌柜的不得不为东家谋。东家,这么重要的一战把他带着,是不是不太吉利。毕竟向凤岐……有时候运势这种东西,咱们还是可以适当地相信一点。”
姜望不愿废话:“你要不要一起来?不来你就回去看店。”
“店里倒是有连玉婵呢!”白玉瑕显然心动,但又迟疑:“我怕我妨你……”
姜望笑了:“打一个楼约,你能妨我什么?今天我还不准你走了,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绝对的实力!”
说罢弹起剑光一缕,将白玉瑕缚住:“向兄,烦你拽着他走!”
“唉、唉、唉!”白玉瑕连道:“这怎么好!”
姜望已走了。
向前懒得拽他。
白玉瑕也就自己跟在身后。
三人谈笑之间,很快就飞离了东域。
在东华阁里,姜望其实看到一份奏呈。确切地说,是两份奏章,并在一处。
因为是已经发生并施行了具体决定的朝议,倒算不得机密,就那么摊开在那里——东华阁里的那座石屏风前,有一张大桌子,四周一圈是紫檀的木板为缘,大桌内围微缩刻画齐国万里山河。
空白木板上面横七竖八地堆了许多奏章、卷宗之类的文书——可见天子的书房也不太整齐。
姜望等天子的时候,顺便瞅了两眼,实在是不错的读物。
这两份奏章,分别来自朝议大夫宋遥和朝议大夫陈符。
宋遥奏曰,天象混乱,民众不安,恐生妖氛,食民膏脂,济民何辞?遂守太庙,以正天时。
陈符也上奏,说天地斩衰,是超脱之悼,天生其礼,所谓“正天时”,反是“乱天序”,不循天常,恐有余殃。
两人各说各的道理。
两份奏章录在一起,天子在最后以朱笔批注——
“民为重,礼次之,天道再次之。”
一锤定音。
才有姜望这一路行来,日夜如常,风雨有序。
但一出了齐国,天象又归于混乱。
齐国内外,几是两个世界。
姜望又想起来,当年他第一次来齐国,看到普通的齐国百姓,竟然有“郊游”这种活动,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普通人何以能在郊外如此放松?他若一辈子待在庄国,恐怕永远不知道,这世上有地方是不存在凶兽的。
当他站在现世的极限高处,再看这个世界,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是否会颠覆过往的全部认知?
他很期待那一刻。
曾经在星月原外,他对意图拉他入伙的赵子说,在他真正看清这个世界之前,他不想贸然做些什么。他说他不想用他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因为他已经为自己的愚蠢和无知,付出过很多代价了!
那么,当他拥有现世极限的力量,站在超凡绝巅来俯瞰一切,回首一路走来经历的所有,他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眼前的天空,炎夏有雪。
姜望踏雪而过。
向前和白玉瑕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
……
二证天人,二次从天人状态挣脱的姜望姜真人,出得东海,西行入齐,在祭奠李龙川之后,又往西——仗剑向景国而来。
这消息顷刻传遍天下。
今日何似旧日。
这很难不让人想起靖天六真的旧事。
也很难叫景国人不紧张。
“他想干什么?”天京城中,有一场为姜望此行而开的堂会。
人不多,大部分是适逢其会,便一起议一议。
在座者有瑞王姬青女、璐王姬白年、长阳公主姬简容,以及刚刚封王的中域武道第一人、武道真君姬景禄。
主持会议的,却是北天师巫道佑。
这位四大天师之中最年长者,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端坐在那里,神情不愉:“真当天京城是他想来就来,想撒野就撒野的地方?”
姬青女搭了搭扶手:“王坤已死,东海之事已结,是非对错本王不想再论。王坤的家人是底线,不可触及半分。孤已传令承天府戒备,他若敢去闹事,说不得也只能宰了这个第一天骄,以祭大景刑刀。”
这位大景瑞王有些女相,生得阴柔,说话却很有气势。坐在那里,掌握八方。
“瑞王多虑了。”姬景禄摇摇头:“姜望不会做这种事情。”
景国人对姜望的感受是复杂的,但无论多么憎厌他,都得承认——无论在何等暴怒的情况下,姜望都不会杀王坤全家。
“小王相信您的判断,但相信归相信。”姬青女道:“无论中间有何曲折,王坤都是死于国事。孤不可不为王氏多虑。”
巫道佑点头:“此是正理。”
璐王姬白年是极俊朗的长相,尤其笑容非常灿烂,整个人极具亲和力。他笑道:“那么依王叔看,姜望此行何为?”
作为晋王姬玄贞的嫡孙,姬景禄在景国皇室内部,算是辈分很高。
在场这些个有望争龙的皇子皇女,都是他的子侄辈。
但在姬白年这些人面前,他也不拿大,很认真地说道:“无非循无涯石壁前例,问剑楼约罢了。就算有些怒气宣泄于剑,也不会真把楼约怎么着。因为靖天六友之事,很多人都觉得他行事偏激,容易发疯。但就我看来,他其实一直是个守分寸的人。”
长阳公主姬简容若有所思:“架还没开始打,剑都未出鞘,王叔竟已笃定楼约会输么?”
“我在洞真层次不如楼约,亦不如姜望。大概是没什么好说的。”姬景禄道:“就算是我的一个无由的感受吧。”
巫道佑静坐在那里,悠然道:“玳山王说姜望守分寸,也是无由感受么?”
所谓“玳山王”,正是姬景禄的封号。封于玳山,遂有其奉。
因为晋王在前,只封二字王爵,算是削了几分尊贵。
姬景禄抬起眼来,环视诸位:“与其咱们在这里无端揣测,何如直接问他?所谓开门见山,诚言君子也!”
说罢了,他直接轰出一拳。
此拳化为翡翠青龙,须尾俱全,活灵活现。即刻飞出府外,游向高天,径问远来之真人——“君今何来?”
俄而,一道剑虹挂日,有朗声游于庭间——
“圣贤云,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姜望不知天命,尤其有惑,迩来万里,人生长憾。但二十岁时是自己戴的冠,马上三十,也自己加冕。君若有暇,何妨共证!”
第八十四章 诚求赐我一败
阁堂之中,武道宗师姬景禄面北而坐,回声飞于远空:“百年盛事,吾当亲见!”
又折回身来,环视四周:“吾欲往矣,诸位是否有暇?”
璐王姬白年长身而起,笑道:“天下风景,本王岂能错过!”
长阳公主姬简容亦是一拂云袖:“孤当祝酒,壮楼真人之行色。”
姬景禄看向瑞王姬青女。
“朝中事繁,孤就不去了。”姬青女道:“诚愿诸位,观礼有益。”
姬景禄自不强求,朗笑一声,出门去也。
北天师巫道佑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脸上的情绪其实并不真切,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几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门外。他才悠然开口:“这天下第一真之战,瑞王不感兴趣么?”
姬青女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没有悬念的战斗,没什么可看的。”
巫道佑瞧着他:“瑞王方才言辞激烈,令人震动。实在想不到,瑞王才是对姜望最有信心的那一个。”
作为中央帝国厮杀到最后阶段的皇子,若说姬青女真的对姜望一无所知,那他就不够称职!
在最近这十年,但凡着眼于天下者,都不可能错过姜望之名。
但凡有志于天下,都不可能不去了解姜望其人。
往大了说,他几乎是当代的一面人道旗帜。
往小了说,他也是世所公认的人族第一天骄,唯一一个不牵扯任何势力却能列名太虚阁的存在。
连这样的人物都不去了解,那是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看世界。
姬青女漫不经心地道:“若不是天师与小王所见略同,又怎知这‘没有悬念",笃定的是何人之胜局?”
巫道佑低低一笑:“老夫本以为,瑞王一直想要为景国除此大患。”
姬青女淡声道:“姜望这样的人,不是景国的大患。景国真正想要除掉他的时候,他才是。”
他将那只茶盏放在茶凳上,便即起身:“天师大人在此静歇罢。斗厄成新死,长河多波澜。孤要去于帅府上看看。”
大景帝国的这三位皇嗣,在不见明血的残酷战场,一路厮杀至此,成为走到这个阶段的仅有的三位,自然是各有各的才能。行事风格也大有不同。
其中以璐王姬白年最为年长,长阳公主姬简容次之,瑞王姬青女反倒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
当然哪怕是姬青女,也已年过四十,远比今日来中域扬威的姜望年长。
一个看风景,一个看楼约,一个看死去的于阙,照拂死去的王坤的家眷。真是耐人寻味。
望着姬青女削瘦的背影,巫道佑靠坐在那里,静静地垂下眼帘,昏昏如睡。
中央帝国到底延续了多少年?
史书一笔一笔记着,他却记得不那么真切。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老了。
但总有人年轻着。
……
……
年轻的人在路上。
男子二十行冠礼,意味着已经成年,需要担起责任。
通常是由家族里有威望的长者主持冠礼,由受礼者的父亲亲自授冠,受礼之后,还要拜见自己的母亲……
姜望不太记得自己的二十岁生日是怎么过的,大概是在修行中。
他是自己给自己戴的冠。
在寻常的某一天,买了一顶玉冠,自己束好了发,自己宣示自己成年。
算是日复一日的修行里,为自己定格的某个瞬间。在披星戴月、风雨兼程的路上,留下了那么点奢侈的仪式感。
而后在二十岁的尾声,于齐夏战争中一战惊世,爵封“武安”。成为天下霸国最年轻的军功侯爷,一跃成为帝国高层,踏足现世权力之巅。
现在他的二十九岁已经走过一半,倘若算上在镜湖之中丢失的时间,那便已是人生三十。
他要在“而立”之年,为自己“加冕”。
“加冕”这种事情,要奉天下礼,受天下名。没有说关起门来自己给自己上封号的。
中央大景帝国皇帝,必然要坐在中央,迎接诸方挑战。伟大的凤溪镇皇帝倒是不会被挑战,却也没谁会承认,枫林城缉刑司随便派一个人,就剿灭了。
姜望已至中域。
一脚踏进中域,便算是踏进了景国的势力范围。
将近四千年的天下第一的历史,早已让整个中域都慑服于“景”的威严。偶有几个起跳的,也都翻不出手掌。
姜望已不是第一次来了。
故地重游,心情不似旧时。
他也不铺垫什么,飞身至此后,直接抬手一指,纵起剑虹挂红日,一声剑鸣彻中州!
他以此声回应了姬景禄,又在连绵不绝的余啸里,对整个中域宣言——
“姜望二十三岁于边荒斩魔而真,都称‘青史第一"。姜望愧受此名,心中委实惴惴。所谓青史第一,应当名实兼符,远迈诸贤,焉能只争修行之时间,较孺子论一字之快慢?不能压服天下,何以称此魁名?”
“姜望虽才浅德薄,资质平平,亦不敢有负天下厚望。天下予名,不可不担肩。故发奋七年,旦磨一剑,终于今朝有所成。”
“太元真人!”
他呼唤道:“吾自修行始,即知阁下为中州第一,乃盖代之真!今日净手洗剑,奔行万里,与君相见,叩君之门。拳拳之心,惟愿君知——诚求赐我一败!”
楼约的确是没有想到,自己都回到了景国,在近海避了一遭,还是被找上门来。
在怀岛也就罢了,算是身在敌营,有迎接挑衅的心理准备。
怎么人都回家了,靖海计划都认栽,还能从海上追到中州来?
真是……没完没了!
“父亲。”站在虚掩的房门前,正要推门而入的楼君兰,当即回身,极显英气的眉头,挂了几缕担心。
她手上端着一只玉碗,身后那虚掩的房门,仿佛深陷浓雾,其间幽光不透。
“你不该担心我。”站在长廊上的楼约道:“比我强的真人,我只在历史里听过,不曾在现实里见过。”
他转身走下庭阶,高大的身形在庭院之中,留下一团晦影。
“照顾好你妹妹,叫她按时吃药。”
只留下这一句,便消失无踪。
而与此同时,景国高穹,应天府上空,倏然显出一团深幽的混洞。
整个天空,也随之暗了三分!
拖着长披的楼约,从混洞之中走出,大步走向远穹。
他的声音滚在长空:“姜真人诚于斯至,楼某岂有不从!”
陆霜河号为洞真杀力第一,但只有某一剑在某个瞬间爆发出来的极限杀力,可称不得天下无敌。
四大武道宗师,在与姜望交手的时候,都距离衍道只差半步。但武道和现有的道修之间,还差了漫长岁月、无数强者的积累,算不得真正的洞真极限。
迄今为止姜望所战胜过的对手,他楼约也不曾缺了类似的战绩。
两证天人,两次挣脱,的确旷古绝今。但真正在战斗上的表现,还未曾有谁见证。
他亦不闻,史上洞真境之天人,是无敌洞真!
这一生逐名最强,何辞一战!
其时旭光万道,红霞抹空。
那青衫挂剑的男子,独立于云海之中。如一缕垂落的天光,像霜海青松。
挺拔,高岸,孤绝。
颓然如未醒的向前,和穿戴得体、佩饰精致的白玉瑕,各立一闲云,散落在天边,占据最佳的观景位。
俄而又有流云三朵飘来,云上分别立着姬白年、姬简容、姬景禄。
虽然再无他人升空近观,但想来整个景国范围内的强者,无人会错过这场斗争。
长阳公主本来准备了两杯祝酒,要同时祝赠两位交手的真人。但踏云至此,却不发一言。因为此时此刻,说什么都煞风景。
从来耳闻,不似亲见。
两位顶级真人还未正式交手,气势的碰撞就已吞天掩月。
万万里云海翻滚。
楼约注视着姜望的眼睛,只用了三步,便将意和势都推至巅峰,从远处走到近前。
其人行在云海,仿佛远古巨人行走在莽荒大地,把云都踩得厚重,每一步都是震天的轰隆。
“来者是客,修行路上,你又少走我颇多年月。”楼约龙行虎步,声若洪钟:“今天在哪里打,怎么打,你来说!天上地上,诸方斗法,楼某无有不应!”
这的确是中州第一的自信,敢于迎接所有对手,不畏惧任何挑战。
亦如中央帝国,坐虎瞰八方。
姜望平静地与他对视:“楼真人生得高大,比我年长,这些都是天生。姜某不找理由,不觉得有任何不公。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没有那么多话讲。楼真人未早至,姜望未晚生!今日相逢在此,唯道而已。你我之间,是绝对公平的一战。”
他亦前行,双手一张!“天有何拘,地有何约?姜某别无所求,只求杀得尽兴。情愿此身非绝顶,愿见道途更高处!”
要打,就打一场不受限!
他希望楼约能够尽情地展示自己,体现中州第一的绝对巅峰。
如此才不枉他万里迢迢,赶来这里。
观战的姬白年眼皮一跳。
好狂言!
情愿此身非绝顶!
千古以来,哪个敢言?
“千古为名!楼某也想知道,这个境界的极限在哪里,前方是否还有路走,真正的无敌是哪般——”
楼约和姜望之间,仿佛有无限的距离,永远也无法真正靠近。但楼约还在大步往前走,边走边道:“你我便以这云海为台,四方无限,天不绝顶,以为生死之争!”
争生死也罢,争什么都可以。
楼约现场衍道也都行。
已经说过这是一场不设限的决斗。
所以姜望什么话都不再说,只目视楼约,道了声:“请!”
天地异变。
极其恐怖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发生。
万事万物,万化于一瞬。
天在上升,地在下沉。八风推开,日月移位。眼前所见、神识所感知的一切,都在无限地扩张!
而自己,仿佛在无限地缩小。
寄渺身于寰宇,何似埃尘。
两人脚下所立之云海,云气都湮尽,幻变为星河。
日复为夜,月碎为星。
虚空广袤,寰宇无穷。
时空缄默,星海奔流。
这一切不是蜃景。
它真实无虚,真正具有伟力,它是楼约的掌中乾坤!
昔者大齐皇子姜无弃,便摘得此神通。
但神临而死的他,自未能真正体现这门神通的极致威能。
楼约的确给予姜望以最高的重视,开战的第一时间,便拿出最强的手段。他的掌中乾坤,已经演化宇宙,非止于一世一天。
叫人难以想象,待他证道绝巅,这一次翻掌,又是何等光景。
天地本无限,乾坤自掌之。
许来不许走,许死不许生。
这天生万物,宇宙里的一切,尽为汝道敌也。
轰!
声音在此竟存在,一切规矩都重订。
一粒星子,显成了星辰。
在视野中近乎无限地放大,穿越茫茫虚空,横渡幻海,向姜望轰坠。
星辰是楼约的拳头。
姜望是宇宙的尘埃。
这是一幅极有张力的画卷,年轻的真人负手立于宇宙虚空,独自面对一颗星辰的陨落。
在高速的轰坠之中,这颗星辰忽然被火点燃——
它本就自燃有火红的烈焰。
但此刻这些烈焰也被焚烧,瞬间爬满这颗星辰的,是金赤白三色的真火。
焚火以火!
轰!
烈焰猛然张炽,而后归于暗空。
只有一点黑灰,好似星辰的残余,在年轻的真人身前漂浮,又被霜风卷走。
仙人无垢,不染纤尘。
楼约握此宇宙,当然不会让姜望久等。
一颗星辰被焚化了,又有一颗星辰飞来。
轰轰轰轰!
轰声连成战争的鼓。
倏有铺陈虚空的星光,仿佛整个宇宙在闪烁,星辰结成浩瀚的河。
恐怖的星力已如实质的河水般流动,可以湮灭世上所有的火。
没人可以同时析分这么多的星辰。
哪怕是掌握仙念星河,拥有三昧真火的姜望。
这条星河翻涌巨浪,俄而一转,整条星河向姜望扑来。
星光璀璨无极,闪耀宇宙之中。
真似个万丈神龙,腾挪虚空。
年轻的真人与之相较,是那么的渺小,简直微不足道。
但他抬眼看星河,目光如此平静。
高速崩塌的所有星辰,仿佛在这双静海般的眼眸中得到休憩。
一切都在视野中变得缓慢了,坠星的轰鸣声仿佛也很遥远。
他好像并不是在面对什么恐怖的进攻,不是在与谁人交战,而像是站在如画的风景中……静看星河一万年。
这种从容,无疑是对宇宙掌控者的挑衅。
于是星光愈炽,星辰愈密,星河愈发浩荡,不仅铺满视野,也真正填塞虚空。
在恍惚之间的某个时刻,姜望静如深海的眼眸略起波澜,“醒”了过来。仿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哪里郊游踏青,而是在厮杀,在战斗。
于是抬起一根食指,在身前一横——
从指尖一节一节递下来,玉光转,天光动。
万仙真态指亦仙。
当然不是说他的手指亦修成仙人,而是万仙真态的力量,流转在他指间。
那根手指,仿佛有无穷伟力。遥遥一捺,便是一剑。
食指横过眼前,漫天星河竟清空——
姜真人一指斩龙!
宇宙深处,响起楼约的声音,此时高渺,有至上的无情:“把我作为极真道路上的最后对手,是你的眼光,也是你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茫茫宇宙,除了虚空,就是星辰。
一条星河被抹去了,更多星河却涌来。
浩浩荡荡,澎湃汹涌。
贯彻古往今来,通达上下四方。
成千上万条星河共舞,无数颗星辰呼啸。
虚空动万龙!
这的确是匪夷所思的力量,整个宇宙的变化,都在楼约一念之中。
万条星河之龙共舞于此,时间和空间都不能将它约束。
所以姜望又抬起一只手。
他的双手各抬剑指,如持双剑,便这样前行,迎万龙而去,指划宇宙。
每划一指,即有一龙坠,即有数不清的星辰被斩落。
他在虚空中漫步,踏出一条自我而贯的剑虹,横渡宇宙,一路走来,星落如雨!
当他抬起那双平静的眼睛,透过漫天星雨,已经看到无尽虚空之后,那个掌握此方宇宙的人。
赤金之眸一转,目仙人正坐其中,于是已同楼约对视。
“看起来我确实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姜望衣袂飘飘,在灿烂的星雨中往前走,偶有星辉洒在肩上,如同梨花瓣。他闲庭胜步,一步千万里,就这样靠近虚空的归处。声音没什么波澜:“倘若你技止于此,那么我后悔来到中州。”
第八十五章 为我而鸣!(月底求月票)
宇宙尽头,虚空的归处,姜望终于抵达。
无数陨落的星辰,贯穿此方宇宙,铺就这条孤独的路。
以洞真境而论,楼约已经足够强大。
但对姜望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对手的孱弱,无法验证真正的自我。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力量,怎能说已经走到尽头?
“我是为了举世无敌的势,来到中域加冕。但到现在为止,你完全不能满足我的期待。”
姜望身在掌中宇宙,眺看宇宙之外,从容极了,仿佛他才是那个掌握宇宙的人,而楼约在他掌中:“楼真人,听闻你在海上,有合无敌之势,踏足衍道的决心。天路都为你铺开,东海曾为你沸腾!那位强者,如今何在?!”
这话听起来实在张扬。
他静等在彼,要看楼约在东海没有拿出来的底牌。
他当然期待这场战斗本身,但其中也有无法自抑的因李龙川之死而生出的怨念——
若无这场突然发起的靖海计划,怎会有李龙川随行王坤于鬼面鱼海域?
王坤已死,事情经过或许永远不为人知。
带队出海的楼约,你吃个教训罢!
整个宇宙都静默。
而后楼约的声音响彻——“如你所愿!”
宇宙的尽头是什么,或许是个宏大的命题。万古以来无数的强者都做探索,给予了不同但都玄秘的回答。
这掌中宇宙的尽处,却在瞬间就掀开答案——
一种磅礴的力量降临了!
它带着一种碾压的姿态,整个宇宙仿佛下沉数分。
那是一个黄蒙蒙的世界,天圆地方,万物生长。飞鸟翔集,走兽逃奔。有无限的生机和希望!
这个世界是立体存在的,但却像一张纸,在这样的时刻,自发掀开一角,高高卷起来,化作一只山峦般的拳头。江河在拳面上流动,高山屹立为拳峰。
“第一拳,太皇黄曾天!”
道家有三十六重天的说法,撇开高渺不测、为道尊所炼的三清天,共计还有三十三重天,是“天”之所有。
其中“欲界六天”,第一天即名“太皇黄曾”。
楼约以世为拳!
拳压一世,无可匹敌。
而在此世掀开后,其后的另一个世界又显现出来。
它虽也生机勃勃,实质性存在,但在整体的外观上看来,有一种“假性”,仿佛造物,而非天生。
因为此世如玉琢,灿然有明光。一草一木,皆似名匠手笔,精雕而出,哪里能天地养成?
俄而玉光四合,一世折叠,又成一拳。
“第二拳,太明玉完天!”
“第三拳,清明何重天!”
“第四拳,玄胎平育天!”
“第五拳……”
……
“第三十三拳……大罗天!”
楼约所独创之盖世拳典——《三十三天霸拳》!
霸拳亦霸权也。
是中央至高,寰宇无敌,不可违逆。
彼时在东海,他就是预备以此拳术,强轰曹皆。借靖海之大计,席卷中央大势,成就有望超脱的衍道。
当时这拳头没有轰出来,却于此刻,尽予姜望!
可惜这一幕发生在掌中宇宙,不能被更多人看见。
真是绝无仅有的奇观!
一世掀开,还有一世,一拳落下,还有一拳。
楼约直至此刻,才真正展现他屹立在洞真之巅的力量。
他的每一拳,都炼入了一个真正的小世界!
神临境时的灵域,极致升华之后,方能成就小世界。也有洞真修士,俘虏天外小世界以自用。在自洞真至衍道的那一步,元神出窍,炼合小世界为法身。
一般的真人,都是一个小世界随身。
姜望身怀三个小世界,已经十分罕见。真源火界、阎浮剑狱、见闻仙域,每一个小世界都演化极深,趋向完美。以此三域为法相三尊,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强力手段。随便一尊法相放出去,都有洞真战力。
楼约却有三十三天!
他真正把【掌中乾坤】开发到史无其载的境界,不仅演化出掌中宇宙,还在这方宇宙里,填入了三十三个小世界。
如此功参造化,炼成三十三天,拥有覆压一切的伟力。
三十三拳齐出,是三十三个世界的坠落。
姜望要看他楼约的底牌。
牌出来,已压塌这赌桌。他也想知道,姜望如何来接?
姜望大声喝彩!
“好拳术!这才是我西来欲见!”
他仰头高望,面迎三十三天,直面每一个世界的演化和生长:“不虚此行!”
这一刻展霜披、亮真火,耳目皆坐仙……锵!
铿然剑鸣,响彻宇宙。
他至此才拔出剑来!
神龙木制的剑鞘,好似藏着另一个世界。无穷无尽的璨光,便如猛兽逃笼,在剑鞘里被放出,一时撕咬宇宙。
当他拔身而起的时候,已是万仙真态剑仙人!
此刻的姜望,才真正发力。
一刹那寰宇见仙虹。
三十三只拳头,三十三重天,已经囊括一切,横压宇宙。
可是仙虹贯穿了所有!
这是混沌之中的第一缕仙光,超越物质而存在。
它以耳目不能追及的速度,洞穿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先“太皇黄曾”、后“太明玉完”……
当它刺破大罗天而存在,剑游赤眸的姜望,已看到虚空所映的楼约的脸。
那张生得堂皇的脸,仿佛有天道的刻痕,斧凿出一种淡漠和冷峻。
在宇宙的尽头,姜望仰头望着虚空。
飘展的霜披仿佛一幕新天,在此霜披之后,那三十三个庞巨的拳头,有如旧时代风化的山岩,在岁月流经后,渐次崩塌。
霸拳的力量,原来一溃如细沙。
霜披飘展,沙瀑奔流,亦不失为一种壮景。
“楼真人,你当不止如此!”姜望提剑立仙虹,垂眸道:“请让我看到,更强的你。”
在他展现万仙真态剑仙人之前,他就已经触碰到这掌中宇宙的边界。
在他拔剑的此刻,所谓的宇宙尽处,亦不堪一张薄纸。
他抬剑就能划破,但他静等。
他满心期待,中州第一,能够展现更多的可能。
虚空之中,浮凸出楼约的脸。
五官在宇宙的尽头显得深邃,起伏如山谷丘陵。
此刻他仿佛这片宇宙都不能够容纳的恐怖巨灵,只是一张脸的浮凸,就已经形成覆盖一切、晦沉星海的阴影。
而后星光一卷,结成虎啸山河的长袍。
楼约的身形,显化在此间。他立身自己的宇宙,踏足于汹涌的星海,遥对姜望,遥遥一探掌——
“鸿蒙灭劫,万磨此真。”
整个宇宙都在坍塌!
星光尽黯灭,星辰皆死去。
虚空所有,皆归于无。目光所见,那一团一团,尽是幽深暗邃的混洞,仿佛这片宇宙中,一个个毁灭的节点。
鸿蒙复于未辟,天地混为未分。
掌中宇宙,复返洪荒!
而毁灭性的力量,不断消磨着姜望的“真”。
在这般宇宙溃灭,洪荒无隙的时刻。姜望的双眸,一眼转灿金,一眼转雪银。
霜披倏而为金披,玉冠作金冠,黑发为金发,白色天火绕道躯,霜色天纹铭剑身——
极天之态,先天永恒金尊!
这万劫不磨的存在,在掌中宇宙里永恒。宇宙崩塌,不改其真。
于是一剑横割!
剑剖阴影,剑分清浊。
剑开天!
天人已封,天道已隔。
没有驱使天道的力量,这并不是最强的【先天永恒金尊】。
但却也已经足够。
星辰坠落已停止,混洞深幽不再动。宇宙像一块虚无的晶体,凝固在瞬间。
而后虚空生隙,裂出天外的光。
这坍塌中的宇宙,竟被一剑定住,而后又剖开!
……
所谓楼氏,是应天第一家,中域古老的名门。
中域第一的真人,撑起如今的门庭。
在军机楼任事的楼君兰,算是优秀的后继者。但比之陈算、徐三等,也都不算出挑。相较于楼约昔日冠绝同辈的风采,逊色太多。
此刻她端着一碗粘稠的黑色的药汤,坐在幽暗无光的房间里。
她旁边是一张描金漆的全围屏拔步床,像一个封闭的小木屋,厚重的床帷也垂落,密不透风。里间隐约坐着一个人影。无来由的,有隐隐的寒气向外弥散。
现在还不是喝药的时间,妹妹未见得可以交流。
楼君兰端药的手纹丝不动,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立镜——那一面等人高的大铜镜,是有一年妹妹生日,父亲从天外拔回。可以叫她足不出户,便看到外面的世界。
此时镜中所流动的光影,正是云上那场战斗。
当然囿于铜镜的局限,和她自己的实力,对于这场天下第一真的战斗,她看得并不很清晰。
只能看到两人对峙,而后父亲一翻掌,便陷姜望于掌中乾坤。
而后的战斗就无法再看见,一切都发生在中域第一真的掌中。
掌中乾坤的强大,中域无有不知。
过往无论面对何等样对手,楼约翻掌之后,战斗便已经结束。
唯一叫楼君兰注意的是——当楼约翻掌将姜望笼罩时,姜望几乎不做抗拒。
就好像……他情愿走到楼约掌中,要等楼约演尽所有。
何能有如此自负?
何来这样的实力?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那些站在绝顶高处的盖世天骄,不断革新修行历史,叫她铆足了劲,却连目光都追不上背影。
当年在星月原战场,自己还有与之争锋相对的机会。如今面对自己那个素为中州第一的父亲,竟然让一先!
“姐姐,打到什么程度了?”帷幕里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一只苍白的手探出帷幕,接过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收进帷幕后。只听咕噜两声,喝了下去。
妹妹若是没有病,或许……
在突来的寒凉里,楼君兰紧了紧外衣,轻声道:“姜望还困在掌中乾坤里。”
但这句话即刻便咽下去了。
“已经……斩破!”
……
四方无限,天不绝顶。
云台之上,人们只见得楼约一翻掌,姜望就已不见。
而后在下一刻,这掌又回翻。
那只骨节粗大、在中州几乎代表无敌的大手,出现了一条从食指指尖、越过中指、一路延伸到腕部神门穴的剑创,深可见骨,血如泉涌。
再看姜望,还是站在原地,玉冠端正,黑发垂肩。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身上青衫连个褶皱也无。
只是腰侧长剑已出鞘,执在他手中,喻示着或许发生了一场战斗。
胜负已分吗?
楼约赖以成名的掌中乾坤,都被斩破了!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
姜望摇了摇头:“还不够。”
中州第一的确名不虚传,掌中宇宙,三十三天霸拳,旷古绝今。但仅止于此,仍然不够,就这种强度,怎么为他加冕,怎堪系为旒珠?
楼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也咧开了嘴:“的确……不够!”
他的手掌如山河大地,那道剑创似是大地的裂谷。此刻便从裂谷之中,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炁”。
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
这炁一开始只是从剑创出来,而后从七窍而出,而后从毛孔而出,到最后已膨胀在他身外,虚张为顶天摇地的巨像。
九天之上,仿佛有书页翻过的声音。
一页就是漫长的一生。
楼约的气势疯狂暴涨,自此展现绝不轻动的力量,《混洞太无元玉清章》!
昔日怀德真人庄高羡所擅长的道术“混洞归元”,只是“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所衍生出来的道术。
而《混洞太无元玉清章》,是“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的根本章!
玉京山一脉核心道法,多以玉虚之炁驭之。
楼约是不折不扣的帝党,而修成此玄章,修至这般程度。哪怕是玉京山上的静修者,历数诸代,也没几个能及得上。
他录名元始玉册上的“太元”之道号,便由此来。
此刻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构成他的外躯,他只半身在云海,就已经雄壮如高峰。
一只眼睛深幽一片,一只眼睛星河环转。
左眼宇宙,右眼混洞。
于今彰显,玉清中央敕法尊躯——【元始大道君】!
这是尊名,亦是尊身。
是唯有修成《混洞太无元玉清章》,且修至极高境界的强者,才有可能召显。
此君现,天地受敕,诸法为掌!
但楼约只看到一柄剑。
剑柄如墨,剑身似雪,通体不见瑕色。隐有霜纹是天纹,隐有赤纹是人纹。
接着连剑也看不到,只有璨光,无穷无尽不可被穿透的璨光。
左眼的宇宙,右眼的混洞,都被璨光铺满。
而云台之外的观战者只看到——
太阳坠在了云海!
天边烈日根本都看不到,唯有立身云台的那位年轻真人,璨光无穷,连发丝都仿佛光织。
而他只出了一剑。
万仙真态,人生有撼!
那庞巨威严、敕命天地的元始大道君,在这一刻轰然溃散。
似天柱之倾。
无法计数的玉虚之炁,亦只如云气一般,轰轰隆隆,蒸腾上高天。
场边的姬白年张了张嘴,一时无声。
都知姜望强,都知姜望东来,必有倚仗。但真不知能强横至此。
楼约已经展现了超迈诸代,毋庸置疑的中州第一实力。
可这玉清中央敕法尊躯,还未显威,就被斩破了!
闻名天下的玉虚之炁,好似风流云散。
元始大道君的残躯中,只有一个摇摇晃晃,但终于下定决心的楼约。
“我承认你是此境最强。古往今来,寻遍历史,亦不闻有此真。我承认在这洞真境,我永远不可能超越你。这么多年的等待,我以为我的对手只有黄弗——你斩断了当代所有人洞真无敌的路。”他站定在那里,在蒸腾的离他而去的白炁中,紧闭着的双眼,各有血痕蜿蜒。但他将这双受创的眼睛,猛地睁开,往前一步走!
这一步,即登天!
“来日衍道,你我再争!”
楼约长期以来,距离衍道只有一步。
但他也在求洞真无敌的路,求衍道之后更大的超脱希望。可世上仍有黄弗在,他们两人互相制约,谁也不能真个无争议地碾压另一个。
在漫长岁月的互相竞争里,他们已经走到每进一步都万分艰难的境地,而都无法战胜彼此,几乎陷为穷途。
以至于他要去东海,通过靖海计划,寻找新的可能。
然而靖海计划也失败了。
他心中仍然抱着有我无敌的信心,留下来再往前走。
可今天看到了姜望的剑——正式宣告此路不通!
于是他跃升。
这是一场天不绝顶的战斗,他证道而胜,不算违例。
从洞真到衍道的路,有的人走了一生,有的人一生只能眺望、不可企及,如楼约这般的存在,却只要抬脚。
而今他登上——
他耳边响起姜望的声音。
那样清晰明朗,平静而不容置疑:“今日……不许!”
楼约本来眺望绝巅风景的眼睛,忽然什么都不能再看见。
他心中是没有尽头的永夜,他眼前是无际又无边的空茫。
当视野重新恢复,他的道躯坠落下来,而肩上压着姜望的剑。那薄锋一剑,何止万钧?仿佛命定,如似天倾。
他的命途在刚才那个瞬间几乎被斩断,是姜望及时收了手。
而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势,都被镇在此剑之下,不得脱逃!
距离绝巅只有半步,但这一脚抬上去,却永远落不下来。
恍惚一念,已经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姬景禄立于云上,欲言又止。
绝巅之后,眼界大不同。昔日受此剑,懵懵懂懂便已战败。今日再见这一剑,终于看得真切,洞悉其妙处,反是愈发觉得精彩。
好一剑劫无空境!
姜望他竟然……打断了楼约的衍道!
中州第一的楼约,第一次在同境的交锋中,被毋庸置疑地击败了!
在拿出最巅峰状态、演尽所有之后,仍然未能改变这结局。
没人能说楼约不强,没人能说他在这场厮杀中没有尽力。
这场洞真无敌的路走到现在,终于可以宣告圆满。
真君之冕上的最后一颗旒珠,也已经系上。
姬景禄当然知道绝巅之境是姜望必然看到的风景,但在无涯石壁上礼貌告别的时候,的确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地来临。他总以为姜望这样的修行者,在踏出最后一步之前,还要花费巨大的时间、反复地磋磨,但已经走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进无可进,还要如何?
整个云台战场,整个景国,整个中域,乃至于全天下——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
姜望自楼约的肩头,缓缓收回了长剑。长相思那举世无双的锋芒,归于鞘中,自此而晦隐。
他赢得这一战的胜利,真正走完洞真无敌的路,赢得那“举世加之”的势。
在与楼约开战之前,他说“情愿此身非绝顶”。
那尽可以被所有人视作是狂言。
但好像……
他的的确确,已经走到绝顶,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极限。
前方一线之隔,就已经是另一方天地。不在此间。
但就此结束了吗,这场加冕?
云海翻波。
天风吹发。
姜望抬起了眼帘。
这天,这云,这地,这四方的强者,无数复杂的目光,都在他眼中,都被他看到。
他不管别人走的是什么样的路,他只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还不足够。
为什么来中州?为什么要求洞真无敌?
他在心牢之中对战天人,说他别无宏心,“惟愿世间少些遗憾”。
但这一生跋涉至此,吞霜饮雪,经风历雨,他多么清楚——只有在长相思的剑围之内,他才可以这样说,才可以这样想,才能如愿!
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跋涉,没谁会在意你的痛苦,在意你的遗憾。
除非你屹立在那里,是所有人都必须要看到,都不能够逾越的山!
所以。
击败楼约并不能成为终点。
恰恰相反,属于“姜望”的加冕仪式,现在才要真正开始。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不知这个世界,准备好了吗?
姜望仗剑在云端,对楼约一礼:“我要为我的轻慢,向阁下致歉,您无愧于中州第一——承让!”
而后后退一步,仰看极天。
“李一!”
“你是否在看?!”
他终于喊出那个名字。
这声音响彻整个中域。
从还真观外听到这个名字开始,至今已经超过十二年,过了一纪!
黄河之会再相逢,到今天,也已经过去十年。
十二年一弹指,多少云深晦灭,多少春秋碎了!
从破观的供桌下,一直挪到左光烈的尸体前,他一共挪了四百六十一步。
从还真观外葬尸的少年,走到今天景国上空的云台,摘下“洞真无敌”的名号,看到那真君的“冕”,他一共又挪了多少步,谁能数得清?
“观河台上,你的剑为我而鸣!”
此刻他说话,并不高声,只是摊开双手以对天——整个景国境内,所有的长剑都鸣鞘!
“现在我来告诉你……因为什么!”
第八十六章 我于山下斩山巅
那是大楚天骄左光烈,为他弟弟左光殊所准备的天元大丹。
一切故事由此开始。
左光烈在战斗中的仁念,护住了还真观里濒死的乞儿。
左光烈死前的执心,使得唯独这颗丹药,在祝融之种的爆炸中存留。
但也是一剑西来、斩杀了左光烈的李一,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姜望继承了左光烈的因果,却也要承一份李一留丹的情--天元大丹无比珍贵,虽然他或者并不在乎。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他的战利品。
虽然杀死左光烈之后,他什么都没有寻求。
彼时留在破观里的病弓,比一只蚁都不如,是生是死都无人在意。
与他同样为蚁的那些乞儿,是怎样仓促地死在战斗余波里,难道还不够深刻么?所以姜望会对李一读书计时绝10秒于暗室,也并不怀揣恨心,他只会给予堂堂正正的挑战,让长相思在今日,为左光烈而啸鸣。
他今日已成.左光烈未成之真。
他今天已经创造了左光烈都不曾创造过的传奇。
姜望向李一挑战,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魁首,替道历三九零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魁首出剑。
他所挑战的,正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魁首。
两场黄河之会,三位黄河魁首,十二年前还真观外命运般的交汇。
都在此声。
都在这响彻中州、惊破天下的剑鸣。
“李一!!!"天地之间,有无限次的回响。
云台之侧,向前猛地直起身来!他本来默默地观赏着这场战斗,虽觉精彩,也眼皮都懒得多抬几分,像一跌在岸边的濒死的鱼,只给这世间漫不经意的留照。
此刻却全身一震,直挺挺地僵在那里--像是终于死透了。
心中的情绪,无以言表!许多年前,他就是随着师父向凤岐转战天下,见证向凤岐的举世无敌之名。
也紧接着见证了向凤岐如流星般陨落。
今日他亦随姜望来中域,亦见证姜望击败楼约而成无敌真人。
今日姜望...已替名。
他不是新时代的向凤岐,他是这个时代的姜望。
可姜望并不满足。
他已经超越向凤岐而存在,还要完成向凤岐都不曾做到过的事情-一他要以洞真之身,挑战衍道!所谓"千古为名",这无敌的“势”,当然不止是"名"而已。
楼约若是走通此路而绝巅,于衍道之林,都能算是强者,超脱的希望都能增加。
所以他这么多年都停在这里争名,与黄弗较一世之高低。
直到前路被长相思斩绝,才终于下定决心往前走。
现在姜望站在这里,这举世无敌的势,举凡天下之人,惊闻此战而不得不予的认可,就是一种力!天下之势加于肩,天下之目光担于此身,这沉甸甸的重量,也是力量。
唯有携此大势,这样的挑战,才具备可能。
虽欲以洞真向衍道挑战,亦不寻无名之辈--当然衍道绝巅,没有无名者。
但绝巅之林里,确有强弱之分。
昔日之向凤岐,今日之姜望。
两位洞真无敌的强者,在无敌路的最后一步,都要极致升华自我,都选择当世显名、正在巅峰状态的衍道真君来挑战。
当年拳杀中州第一游钦绪的姜梦熊,现在的天下李一!所谓“飞剑之道敌”、“时代之绝唱”,所谓“左光烈之遗留”“左氏之情谊”,都算是此间的因果,是挑战背后的红尘之缘。
唯独他们掌中的剑,他们惊世绝伦的力量,才是挑战成行的必然。
若非挑战者是向凤岐,姜梦熊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论轰出一拳。
同样的道理,若非今日开口的是姜望,没有人会觉得,这件事情真实存在,的确可以发生!.··天边只见清光一闪,一尊尊强大的身影瞬间降临!静看其影,个个风姿不同。
斗昭,重玄遵,黄舍利,秦至臻,苍,钟玄胤,剧匮!太虚阁员全员到齐,比近几次太虚会议都完整!自太虚阁创建起来,【太虚无距】还从来没有如此大规模地整齐划一地使用。
也不知那位太虚道主,是否会有所触动。
但必然也在以某种方式,观察这场即将开始的斗争-一这亦算得上是太虚阁员之间,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交锋。
洞真挑战绝巅,绝无可能。
但这尊真人名为“姜望”。
所有的不可能里,都生长出可能。
姬景禄讶然,姬白年沉默,姬简容自己独饮了一杯!而天边云彩又飘来,云上站着面无表情的姬青女。
姬白年看着他:“瑞王不是说事繁不来么?”
刚从轿子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叩开于府大门的姬青女,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来看看太虞真君!"“那么.."姬景禄沉吟了片刻:“太虞呢?”
姜望携大胜之势,声传一域,震动天下。
但根本没有得到立即的回应。
不管怎么说,姜望已经叫阵了,不声也不是个事。
传出去还以为真君畏真人,或者景国不敢把姜望怎么着。
当然李一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但现场的景国人,不能不替他在意。
“还在闭门修行吧?也没到他出来的日子。
"姬简容道。
李一是没有“出门的日子"这一说的,也就是加入了太虚阁之后,出了天下城那档子事,他才会定期在每次太虚会议召开的时候,准时出关赴会。
“我想他根本不会观战。
"姬白年道:“楼约和姜望切磋,跟他有什么关系?”
“太虞什么都不会在意,也包括姜望今天的挑战,他只在乎他的修行--要不要去叫他一声?“姬青女问。
但这个问题已不必有下文。
因为云空之上,响起了一声剑鸣-一仿佛天欲雨,却比雷声要轻灵。
嗡~!有一种耳朵被纸锋掠过的错觉,叫人产生纤薄的痛感。
整个景国范围内,所有长剑鸣鞘的呼应,被这样一声剑鸣截止了。
也算不得截止。
只是当这声剑鸣响起,其它所有的剑鸣都被压制,不能再被聆听。
此剑鸣,天下剑器都无声!唯独是这云台之上,系于姜望身侧的长相思,还在不忿地响。
但被姜望按定在那里,鸣鞘不得出。
白衣挂剑的李一,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姜望身前。
没有飞行的轨迹,见不着空间的涟漪。
他出现在这里,好像本该在这里。
天地为穹庐,他在此居。
红尘因果皆流风也,不扰他修行。
一向是极简的姿态,一人,一剑,一根发带,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衣。
没有太煊赫的气势,可是任何人都不能忽略他的存在。
此时楼约已经退场,回到了他位于应天府的家中。
李一正登台,与姜望面对面。
如此平静地对视着彼此。
他们第一次这样对视,是在观河台。
彼刻李一是无人敢接一剑的史上最年轻真人,打破了三十岁内无洞真的历史局限,后来这名号被姜望所取代。
现在李一是史上最年轻的真君,这记录也显见的将要再次被姜望击破。
他们都是在天骄并世的时代里,不断创造新历史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本该如此相对。
和姬简容他们说的一样,李一的确在闭门修行。
但和他们说的也不一样--来自姜望的挑战,李一是在意的。
早在观河台上,他就问过姜望,我的剑为何而鸣。
而时隔十年之后,姜望送来了回答-一因为在你惊觉之前,你的剑已经懂得...它遇到了对手!十年前鸣,十年后争!..·白玉瑕鬼鬼崇崇地移到向前旁边,撞了撞向前的手臂,将这个僵直在那里的死鱼眼,从激烈的情绪中撞回。
向前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多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他低头看。
白玉瑕殷切地道:“你就戴上吧。
辟邪的。
"向前沉默了一下:"这好像是镇邪的。
"“我们琅琊的风俗就是拿它辟邪。
"白玉瑕道:“你不要多想,我也有一个。”
说着他拿出第二块雷尊镇邪弘运的玉,麻溜地挂在了脖子上。
又帮向前也挂上了。
这实在是一场太重要的战斗。
怎样郑重其事都不为过。
作为掌柜的白玉瑕,做着他乱七八糟的努力一-倘若拜神有用,他这会能给三位道尊磕一个。
作为东家的姜望,只是抬起他的剑。
此刻他眼中只有他的剑,以及他的对手。
只有这场他等待了许久的战斗。
他执鞘横在身前:"此剑名为'长相思',诞生于南遥,随我转战诸天。
砥以血火,砺以钢骨。
一纪一惊鸣,愿为天下悉知。
剑锋不沾血,尽是强者留恨。
今以此剑,向太虞真君请教。”
李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而后抬起头来:"我的剑没有名字,生下来就在我掌中,与我的道脉同在。
如果一定要给它个名字。
就叫它."一"。
"李一的一。
一生二、二生三的一。
源海中最具体、最细微的存在。
好锋利的名字!天生道脉,此剑游于其中。
李一顿了顿,好像觉得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无论是出于礼貌,亦或者约定俗成的习惯。
于是道:"你的挑战,我接下了。
"真君者,天地之师也。
此一言,敕如天命。
云海铺开,广阔无穷。
姜望求战,李一应允。
两位不断刷新修行历史的真正强者,抛开太虚阁员的身份,于此相对,于此相争!仍然四方无限,天不绝顶。
仍然各安天命。
战斗先于所有人的注视而开始。
就在这景国上空,云台之上!姜望第一时间就拔剑!铿锵不止一声。
一声是名为姜望的最强真人,拔出了天下名剑长相思。
一声是那尊不知何时显化的仙龙法相,飘渺地高悬于姜望身后,抬手一招--时时刻刻都在演化无穷剑式的阎浮剑狱,竟而显为剑形,握在他掌中。
这尊仙龙法相,仍如过往般清逸绝伦,唯独是在额上,印出了霜色的天纹。
使得他于仙逸之中,多了一分淡漠。
真人姜望的上空,是霜披铺开的天穹。
无穷剑气接天,拽着天穹而坠落。
仙龙法相的脚下,是无底虚空。
包括云海在内的一切都在下沉,绝灭所有,物我不存。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姜望以仙龙法相,拟代天道剑仙。
将这针锋相对的两道剑式,合归一处,展现无与伦比的杀力。
顷刻动摇此世!不同于楼约的掌中宇宙,一切鸿蒙生灭,都在他掌中。
此刻把握无敌之势的姜望,是真正动摇了【现世】!至少这景国范围内的天地,都于雾时逼近了溃缘。
好不容易维序下来的天象,在这一刻都有混乱的表征--东边烈日,西边飞雪。
寒暑共怀,以至于场边的姬景禄,不知何时飞来的北天师巫道祐,都不得不立即出手,收纳场外余波。
覆盖景国、影响整个中域的护国大阵,都悄无声息地开始运转。
这的确是无限接近于现世极限的力量。
但毕竟没有真正抵达。
洞真与衍道之间,有清晰的【限】。
姜望是站在山下,起脚来,剑斩山巅。
而山巅上的李一,他的剑,先于这一切而发生。
那是一道“横”,那是一“线”。
它清晰地体现在这个天倾地陷的世界里,却斩落在天倾地陷之前。
所以那尊仙龙法相,其实已经崩溃了。
那一式"地陷东南”,完全是凭着惯势斩出一一正是如此彻底而竟丝毫不影响动作的溃灭,才真正见得李一这一剑的高妙。
世人皆知,大罗山的修行根本道典,是为《混元降生经》。
与玉京山的《紫虚高妙太上经》、蓬莱岛的《高圣太上玉宸经》齐名。
但其实大罗山的修行根本道典还有一部,其名--《开皇末劫经》。
代代单传,有时甚至断代不传。
只为"缘者"降经。
李一就是《开皇末劫经》的当代修者。
他掌控的是末劫的力量。
他的剑是“一"。
但在他出剑的这一刻,他的剑便是末劫之剑。
动摇现世的绝灭之剑,亦灭于末劫之中!第一时间显化【万仙真态剑仙人】的姜望,也已经不可避免地受剑。
其人其身,光耀云台。
其剑其势,毁天灭地。
其后溃散乱流的清光与剑光,仿佛见闻仙域和阎浮剑狱的悲舞。
呜呼!李一的剑要毁灭所有,一如当年,姜梦熊拳杀向凤岐。
无敌的洞真修士,终究要止步于现世极限的绝巅前。
他对姜望并无恶意,但也不会留手。
应允战斗本身,就已经是他给足的尊重。
但这一剑落下来,首先抵达的是星光。
在姜望的身外,突兀浮显一囚笼。
此笼以星光环固,四楼定之。
笼中是赤金不朽,永恒不磨。
李一的末劫之剑,首先斩破此笼!而笼中探出一只手,永恒灿金的一只手,其上更有霜色天纹的铭刻。
那不断溃散的阎浮剑狱的流光,被它重新握住了,握成一柄冷漠的剑。
这是姜望的心牢。
里面囚着他的天人!情何以甚有话说感谢大盟"37大魔王”上的又一个白银盟!感谢书友"TIAAA"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83盟!感谢书友“姗姗_而来"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84盟!13
第八十七章 天之上(最后一天求双倍月票)
幻生幻灭的天象变化,仿佛一座围城。
天倾地陷的绝境,都只发生在其中。
而李一的剑,在绝境发生的前一刻,就已然出鞘,已然斩至对手尊身。
因为太快,看起来像是同时发生,看起来像是剑在这样的绝境里经行。
经行至此,斩开星笼!此时此刻仙光环流的姜望,上方是巨大的正开裂的星笼,流散的道韵几乎要翻涌成文字。
而星笼之中,探出这样一只璀璨的手臂,握住了这样的一柄剑!剑横李一,剑抵末劫!“那是.….什么?”
"惯来从容有静气的姬青女,下意识地前倾了几分。
匪夷所思!他竟然在这只手臂上,看到了天道永恒的气息!难道姜望并没有挣读书计时:10秒如此情绪饱满,如此意气风发,如此壮志雄心者!难道竟是天人?史书所载都为无情者,此般都不见。
就在众人震动难言的目光中-一那只永恒灿金的握剑的手,拔出此身,跃出笼中!一个额点日月天印、眸生金阳雪月,金发金身的姜望。
高远,淡漠,而危险。
第一次完整展现在人世间的【先天永恒金尊】!第一次脱出心牢,脱离道躯,在现世中存在。
手握阎浮剑狱所化的天道之剑。
在被斩破的心牢之后跃出,踩着无尽星光,一剑迎向李一所斩下的那一横-一这一剑划过险恶命途,意欲写尽目标的一生。
无论目标是何人,甚至哪怕是一道剑式。
末劫之剑,当终结于此矣!天道杀剑·天不假年!真我姜望在和天人姜望的对决中得到成长,同样的天人姜望也在真我姜望身上所获良多。
一直线怎么被写尽?当然是把它写在纸上,化无穷为有穷。
【先天永恒金尊】被这样的手段对付,也这样对付李一。
所以这柄天道剑,是托着李一的剑痕在走,宛如白纸,映衬墨痕。
但李一的剑,仍然在前行。
直到现在也看不清这柄剑。
不知道它有多长、多宽,厚或者薄。
它仿佛并不存在,但的确有剑的实感。
它并非隐去了行迹,而是它本身即由无数的“一"来组成,是万物之初,最细微的度量。
视线无法将它捕捉。
神识也无法将它追及。
这一剑好漫长,仿佛没有尽处,不将一切毁灭,绝不结束。
撕拉!天道之剑在这时发出纸张撕破的裂响。
这柄以阎浮剑狱为基础、贯彻了永恒金尊力量,理当坚不可摧的剑,竟然生出分明的裂隙。
这线不被约束。
李一的剑斩破了纸,在纸外继续延伸!先天永恒金尊索性一抬剑柄,加速了这柄天道剑的崩溃,令它绞缠着天之道韵,碎飞满天。
每一道剑身的碎片,都暴耀出刺骨的寒芒。
寒芒如潮,铺天盖地,皆向末劫之剑而去。
如雪江回吞!视线虽然不能够捕捉李一的剑,剑气却锁住了剑气,天道却触及了末劫。
这一剑更将围绕末劫之剑的因果线一要清空,使得李一这一剑孤独存在,再不可借力于其它。
此为“缘空"之剑!无数纤细的因果线断飞后,末劫的力量依然在前行。
缘空之后,末劫之剑仍旧存在。
它本就不依附于任何因果,在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以贯之的强大。
而只见,那才从心牢中走出来,握天道为剑的先天永恒金尊,眉心雾时出现一道裂痕!继而永恒崩碎,道躯瓦解。
不朽的整体,竟溃作一捧劫灰。
这才是现世极限的力量。
李一并不保留的末劫之剑,根本不可阻挡。
但有这样一拦,姜望和仙龙法相合力斩出的“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也就真实发生,动摇现世,触及李一本尊。
末劫之剑先于所有,“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紧随其后,这也就造成了姜望虽是第一时间拔剑,呈现的却是反攻的姿态。
而劫灰一捧飞洒,其中有一个赤金色的光点,重新倒跃回姜望的体内。
那是与末劫之剑交锋的"先天永恒金尊"的核心,事实上是姜望赤心神通的拟化。
真正的天道天人,被封在定海镇之中。
姜望费了那么大力气将他封镇,当然不可能那么随意地放出来。
甚至于时时警惕,绝不放松。
那尊天道天人,虽然失去了“我",又被镇封起来,不再拥有高速成长的可能。
但那毕竟也是“姜望”,是仅次于姜望自己的现世第二真人。
在对封印的不断加固之余,姜望于定海镇也有日常的维护,譬如时不时会释放一些天道力量出来,随手将它斩除,几等于持续不断地给天道天人放血,以此消耗甚至抹去天道天人的自我成长一一对于这样的经历,想必现在正在万界荒墓里鬼龙魔君,会深有感触。
这些归属于“先天永恒金尊"的力量,就被姜望收集起来,作为拟态的根本。
再合一点【真我】,融入歧途、不周风、三味真火、剑仙人四种神通的力量,最后以赤心神通为容器,再造一尊“先天永恒金尊"!赤心神通作为此尊的载体,本就是囚笼,使得这具"先天永恒金尊"始终在姜望的掌控之下,不虞有脱离之危。
他拟态天道,是为了得到天道源源不断的补充。
仅仅一尊真人的战力,对现在的他并无太大帮助,哪怕是世上第二强的真人战力。
因为他已经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真人,他需要的根本不是力量的累积,而是力量本质的跃升。
他真正的想法,是用这具拟态的“先天永恒金尊”,不断去迎接天道的力量,如此真正造就永恒不灭的天道天人。
几乎等同于凰今默的【凤凰涅】!好比是用一个杯子不断地去留水,虽说江河湖泊,天生地养,天道的力量都归于天道,可装进了自己杯子的,都是自己的。
这想法若是能够成功,仅凭此尊,姜望就敢于面对任何一尊衍道!可惜天道并不上当。
天人姜望就是另一个自己,没有人比姜望更了解“先天永恒金尊”。
他明明在各方面都做到几无差异,若非定海镇还在心牢,连他自已都恍惚!甚至于这尊赤心拟态的“先天永恒金尊”,也都自我认可为"先天永恒金尊”,能够展现与之匹配的战斗智慧一一因为本就加入【真我】的力量,用的“姜望"的战斗智慧。
但天道完全不给这具金尊以补充,任凭此尊被末劫之剑摧灭。
也不知在天道的运行里,是怎么判定天人。
这样都骗不过去。
果然天不可欺。
哪怕是隔着“先天永恒金尊"这个壳子,姜望也不敢太过主动地索求天道支援,只可尽量地靠拢在彼、顺其自然地等待。
免得被天道认定为他要"归化",不小心三证天人。
此刻赤心之力归于身,姜望意游神辉,剑纵仙虹。
以此身至强、洞真无敌之势所加持的【万仙真态剑仙人】,抬剑而起,如平地起险峰,孤兀横绝,决然地挡在末劫之剑前。
以“—纵",截“一横”。
人道杀剑·我自求!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哪怕是在末劫之中,也未尝没有自求的希望。
锵!那不可被视线捕捉的李一的剑,被长相思抵住了!两剑第一次真正碰撞,剑尖撞着剑尖。
长相思仿佛发了狠,自鸣不止休!天地之间,剑如龙虎啸,观者无不侧目。
李一白衣简洁,递剑也简洁。
他先碎仙龙法相,再碎【天不假年】和【缘空之剑】,继而碎灭了赤心拟态的先天永恒金尊,最后抵住长相思-一“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杀招,于此刻才真正临身!这是连现世都摇动的杀招,即便是绝巅道躯,也不可能生受这般伤害。
所以李一转过眸光,淡淡地看了这动摇的天地一眼。
他的眸光如剑光,飞出瞳鞘外。
剑光为道剑,将此世此方的规则又重订,使天不得倾,地不得陷。
一切幻变的天象,都要定止在那里。
众所周知,辉煌一时的飞剑时代已经落幕。
道剑之术取代飞剑之术而存在,已经很多年。
这吸纳了飞剑术菁华、重订过往积累的道剑之术,亦算是道门内部修行体系的自我沿革与进化。
而李一,正把握了道剑之术于当代的最强传承,甚至可以说,是道剑之术的集大成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所站的位置,正是道剑之术所抵达的高度。
飞剑横世的时代,出的也不过是绝巅。
只是发展太过迅猛,一度让人觉得它会成为一个时代,最后坠如流星。
一眼定住地风水火,李一继续递剑,当场崩溃了人道杀剑【我自求】的杀势!恐怖的末劫之力,湮灭了所有剑气,绞缠着长相思的剑身,破灭了剑光所化的仙虹,更侵向姜望的道躯—-长相思的剑身之上,忽然跃起了烈焰。
那火光分明也燃烧在姜某的赤眸中,与姜望负创而喷出的大片鲜血辉映。
心头血,心间火。
剑燃焰。
这即是在心牢之中,真我姜望与天人姜望对决,因双方互引歧途而双双落空的那一式心火之剑。
未能斩向天人姜望,今予李一试锋!就是李一重定地风水火的那一眼的挪开,给了姜望喘息的机会,才有这心火燃剑的空间。
心火燃剑焚末劫,心火更决然杀向李一的道心。
但又岂止心火燃剑?一线的机会,姜望会把握住千万种可能。
那跳跃的焰光,有一缕飞出剑外,化作一蓬星子。
星燃为月,漫天月是漫天刀,各以角度不同,皆朝李一飞斩。
是所谓,仙法·真火焚月!又有吹息一缕,环旋如龙卷,仿佛接天连地而存在,在流动中割划着禁令,不许李一有丝毫行动。
法术·不动天风!风火混世,杀力无极。
一时仿佛在末世之中,又开末世。
但虽燃心火,李一却面无表情。
虽有天风不动,却定不住李一的衣角飘飞。
他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继续递剑。
剑身所裹挟的末劫之力,已经将心火扑灭,将炎月席卷。
正所谓--“玉京清都奉紫皇,赤明开皇劫茫茫。”
一剑破万法!但剑斩至此,去势已竭了。
这末劫之剑走过的长旅,不知能够填入多少真人的人生。
可在屡进屡迫,斩断姜望那层出不穷的杀招后...末劫已消。
姜望喷出的真血,洒落在李一的剑身,却并未被末劫之力扑灭,因为一式已终。
这柄三尺三的剑,第一次显现了清晰的剑形。
李一眼中,有淡淡的遗憾,为他一剑不能竟全功。
可姜望的赤眸里,那灿烂的烈焰,却没有因为心火之剑的熄灭而熄灭,反而是愈发的炙烈!所有人都认为,他以洞真挑战衍道,是一场巨大的冒险。
即便是最相信他的人,即便那些为他的战力所服的人,也最多是觉得,或许会有“奇迹"的发生。
只有他自己相信,他接下这一剑,是一定会发生的结果。
这也是他道途上的“必然"!这一路走来,把所有狂言都实现。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决然抬剑,将李一染血的剑掀起来,好似笼开走猛虎,长相思如龙出深渊一一命运之龙,游于空海。
一切过往都不复,一切未来都不见。
劫无空境!这一剑关乎李一的命运,也试图终结李一的命运。
而在高渺的空海之中,又有一道固执独行的剑光诞生,它极致自由,极致自我,穿行空海,直迎李一。
“劫无空境"之后,即是“我执"之剑!场边沸腾了!虽然能够到这云上观战、能够靠近这战场的,都是数得着的强者,全都见惯了风云。
可是没有人能够抑制住这一刻情绪的失控。
他们见证了历史,传奇诞生在眼前!绝无虚假,不是耳闻。
姜望他--竟然接住了李一的一剑!且是绝无留手,绝未容情的一剑。
是真正衍道绝巅的杀招,现世极限的力量!真正的天倾,被山下的人抵住了。
这本身已是旷古绝今的壮举。
而他还开始反攻!向前张开了嘴,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双手颤抖着,没有做出动作。
晞嘘的胡茬深处,有蜿蜓的苦涩的泪痕。
他当然为挚友而欢喜!可他也为师父而伤悲。
向凤岐当年不曾完成过的壮举,已经被姜望完成了。
这个世界记住向凤岐的理由,又少了一个。
可是..真的高兴。
真的高兴啊!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在青羊镇就结下的好友。
比自己背负得更沉重,却远比自己更坚强。
以百倍千倍于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往前走,从不停歇地走到这个地方。
是他完成这一切,结束了那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夙愿。
自向凤岐当年战死后,世上再没有真人,胆敢对真君出剑。
但自今日之后,所有人都要看到新的极限。
真君者,真人之君,天地之师也。
真君一念即可定真人之生死,就如君命臣死,臣不得不从一一这句话从此要改写了!修行的常识被打破。
向前忙地看着云台战场。
眼前仿佛有两幅画卷,一幅是过去,向凤岐在姜梦熊的拳头下坠落。
一幅是眼前,姜望在李一的剑锋前反攻。
他的表情恍惚。
而他身上属于龙光射斗的剑光,在不断地张耀!...场边人有各种各样的心情。
姜望仍然在专注自己的战斗。
他已经书写了传奇,而他仍然要将传奇继续,要将不朽传说铭于更高的丰碑!当然不是以洞真的修为战胜李一。
那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清醒地认知到,接下这一剑,便已经是极限。
而他没有忘记,他这次来中州的真正目的-一他是为了这场举世无双的加冕。
为了在三十岁的时候,真正"立"住自己的人生。
在刚才心火之剑无功而返的挑杀里,他"看到"了李一的道心。
这位太虞真君的道心,也可称名为“一"。
微渺到几乎不存在,而又宏大得几乎藏纳宇宙。
这是一颗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但好像藏着至高宏愿的心。
心火之剑虽然斩过去,虽然炙热凶恶,但也根本不能将他伤害。
所以他以“劫无空境"斩杀李一的命途,以"我执"之剑挑动李一的心念,从而为自己赢得时间!加冕为君的时间。
...古往今来,所谓的“无敌路”,其实只有一。
不仅仅举世无敌,亦要战胜过去,超越历史。
在空间和时间的意义里,同所有的同境强者争锋。
姜望不是没有输过,不是每一步都无敌。
这一路走来,奋起直追,超越一个个对手。
到今天才可以说,“我于此境全无敌",对洞真境的任何人,都具备碾压性的优势。
正因为这样的力量在当代已经不可能被超越。
所以楼约说,姜望斩断了当代所有人洞真无敌的路。
在楼约的认知里,这是不可能再被超越的极限。
至少在当今这个时代,再没有人能够重复这样的壮举。
而姜望,把楼约以为的极限,再度推前。
也赋予“洞真无敌"这四个字,全新的高度。
而这一切,都是为绝巅做铺垫。
姜望早已找到绝巅的路,不止一。
把修行之路比作登山,绝巅就是最高的风景,是很多世界只能隔着天堑仰望的风光,也是现世所能抵达的极限。
关于登山的道路,各有不同,或攀岩而走,或一步一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境遇和思考。
通往绝巅的最后一步,千难万阻。
【道途】可以视作登山的石阶,是修行者以大毅力大勇力,不断地认识自我、超越自我,以刀以斧、以血以火,一步步开凿出的登山路。
中间埋下多少枯骨,又有多少惊世之才,坠落深渊一一有资格进行最后的攀登,已经是绝世之姿,要战胜无数对手,才能走到这里。
姜望所看到的第一绝巅路,是【天道】。
【天道】于姜望而言,就是直接将登临绝巅的这路贯通了。
给予的都不能说是登山的阶梯,而是足够跑马的通天大道。
开拓此路,只需大步往前走,几乎不用再费什么力。
但姜望已弃绝。
他这样的人,已经见过那样璀璨的风景,是绝不甘于平庸的。
这一路走来的所有经历,也决不允许他平庸。
“平庸"即是对过去那些辛苦的背叛!是现在的自己,辜负了过去的自己!他放弃了天道绝巅,势必要走上一更强的路。
诸如“国势助力、官道加持"之类的路,他当然不会选择。
他要走孟天海的路。
更确切地说,是孟天海未能成功的超脱的路,他效仿其人走绝巅。
当然不是学孟天海吃人,他要效仿的,是孟天海的最后一步—-强冲超脱,以力证道!唯一不同的是,彼时的孟天海是无路可走,破釜沉舟。
而他是在放弃天道开始,就在筹划这样的路。
若说寻常道途是一步步地修登山石阶,天道是纵马狂奔、驰骋于大道。
“以力证道”,就是无须石阶、无须道路,直接旱地拔葱,一步越云巅。
凭借无与伦比的积累,直接跳到山顶去。
这当然更为艰难,更为危险。
一旦成功,也更为强大。
姜望做【假天】的尝试,就是为这路做积累。
他想方设法突破极限,要比天人状态的自己更强大。
最后他欺天失败,又被抓回天道中。
他两证天人,两次挣脱,在心牢之中大战天人姜望,一次次地刷新自我,一次次地打破历史极限。
这个过程的积累,就好比孟天海的五万四千年。
仅是如此,他仍觉不够。
所以他重走洞真无敌之路,用展现巅峰战力的楼约,系为自己珠,以无敌之势,铸就那一尊“冕"。
所以他挑战李一,以洞真之境界,接下末劫一剑。
举凡天下之洞真,确然不可逾越于天堑。
但姜望,的确不能称为“天下第一真人"。
因为战胜了“先天永恒金尊”下的天人姜望,他应在【天之上〗!他真正全面超越向凤岐,创造前无古人的历史。
名、意、势,不朽的传奇,这些都是他的“力"。
“以力证道"的"力"!如此之多的积累汇聚在一起,倘若他今日无法证道,那么以力证道的绝巅路,就根本不存在!今日的姜望走不通,自古而今,世上就无人能走通。
所以这一步,至此已成定局。
他要在中州高穹,万众瞩目之中,成就震古烁今的绝巅!情何以甚有话说最后一天求双倍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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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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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我的人生(月初第一天求保底月票)
积累之雄厚,举世无双。
在凤溪河畔所看到的超凡之路,多年之后一抬头,已经眺至绝巅。
他当然不会大喊一声“稍等!”
然后跑去证道。
因为他和李一的战斗还在进行。
这是一场"天不绝顶"的战斗,没有任何规则的约束。
他尽可以自往上走,以更高层次的力量来面对这场战斗,但需要自已赢得机会和时间。
就像他一剑压下了楼约的衍道,终结了战斗。
李一现在也理所当然地可以打断他。
而与楼约不同的是,楼约已经失去无敌路的可能,现在证道和晚一步证道,并没有太大差别。
甚至于,晚一点,抛开这场战斗的影响,自己再去多想一想,或许还能减少一点遗憾一-完全弥补遗憾是不可能的。
姜望的出现,让天底下所有有志于踏无敌而绝巅的洞真修士,都必须面对遗憾。
姜望却不能在今天被中止。
倘若今日止步,无敌的势就要消竭。
这以力证道的绝巅,少一分势,就少一分力读书计时完10秒这是一场他自己认可的公平的战斗,他不奢求、也并不愿意李一高抬贵手。
人们看到。
命途流散的劫无空海,自行其路的"我执"剑光,仙虹绕身的姜望...这三者同时往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姜望并没有趁机拉开距离以求绝巅,而是主动靠近李一,一步往前又往高处走。
斩出的这两剑,他并非是为逃窜。
他从未放弃争胜!如过往的每一次战斗那样,全力以赴。
他尤其知道,面对李一这样的对手。
逃窜没有任何意义,他所需要的衍道的时间,只可在进取中求。
一步。
一路累势至此,只需要一步即可登天。
他能够在李一面前,赢得这一步吗?其实也渺茫!在真正踏出这一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
人生长旅波折,命运之河回测,谁都不可能算尽一切。
姜望只是尽最大努力,对自己怀有最大信心,而后去无憾地迎接所有结果。
这就是...他的【人生】。
他抬脚越山巅,在进取的过程中,就此斩出了第三剑!不同于劫无空境的高渺,我执之剑的冥顽。
这第三剑的剑光,走得歪歪扭扭。
走得像是一个随时要跌倒,但始终在前行的..人。
强如北天师巫道祐,见此剑亦惊!这一剑的生命力太过旺盛。
不屈的人生,闪耀在命运的河流里。
他忍不住凝神细看,而终于看到-一在如此三剑之前。
李一静睁眼晴,静立在彼,而后平静地,递出一剑。
这是在末劫之剑后,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进攻。
很少有人知道,李一的根本剑道是什么。
因为通常这一剑都逼不出来。
李一修道剑之术,学《开皇末劫经》,一者统合道门剑术诸源,一者掌握末劫力量。
但他的根本剑道,还是自我的体悟,是自无到有的那个""。
自无由之中生出因由,自无念之中生出有念。
末劫已去,一生万物!他的无上大道,同时掌握最初和最终!如果说世上真有命运之子的存在,在巫道祐的认知里,其实只有“李一"一人。
这一剑递出来。
所谓的劫无空境,传说中死亡前细数一生的过程,被强行地中止了。
而那横渡苦海我自游的“我执"之剑,连同苦海本身一并被抹去。
流动的时间,裁量的空间,牵系的因果,一切都剥走。
最后只剩,天地孤兀,一无所有,仅存的那个人。
那个“人"正在跃升,道一之剑正在降临。
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的结果,等待李一摧枯拉朽,或者姜望青衫过隙。
无论哪般结果,都是不朽的传奇。
唯独只能区分,在当前这个时代,李一是否能保持,永远领先的统治力。
天上的一剑,是“唯一",天上地下,只此一剑。
跃升的那人,是“怒海”,生生不息的人海。
两方交汇在命途。
天与海的交错,只会有一个瞬间。
但李一却于此刻,骤然抬起眼睛。
他的剑也随之抬起!同样是在这个时刻,在姜望正要攀登的绝巅。
修然有几道恐怖的虚影降临!一尊瘦小病弱,一尊冕服披身,一尊凶恶却有慈相,一尊闪耀着七彩流光的眼睛。
他们齐齐低头,在高处俯视姜望!昔时武道世界里,意图阻止王骜超脱,筹谋“存道而杀开道者"的那几尊!超脱之间,彼此遮蔽,互相欺瞒,各不外伐,谨守共约,以免真的迎来末劫,陷入永眠。
超脱者的力量在天外。
这诸天万界,事实上是衍道的舞台!每一尊衍道,都代表现世所能体现的极限的力量。
而于绝巅上,有天宪响起--“逆天而行者,必为天诛!”
“天不许,人长寿。
天不许,贼子狂。
天不许孽障逐苍狗,天不许,武道见绝巅--”猕知本抬起那带毛的瘦长的手指,指向正往绝巅来的姜望。
发出最后一句天言:“天河渡船遗落者...当陪葬天河中!在王骜开辟武道的时候,于武道世界所留下的埋伏。
于此爆发!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除夕,他们在围猎王骜的同时,还把目光放在了人族这十年来最显名的天骄之身。
集合诸界之力,绞缠于绝顶高处,穷极筹谋,用尽手段,只为一局两杀。
开拓武道,立成武道旗帜,有望功德超脱的王骜要杀。
逃脱妖界天意、带回神霄情报,又在陨仙林创造洞真极限记录的姜望...要杀!这是当今时代毋庸置疑的两支人道旗帜,折之而先胜神霄。
彼时猕知本以天道强召姜望入场,实是为了今日。
能够在当时把姜望送入天道固然好,当时若是不能做到,又或者后来姜望想办法挣脱,那么还有现在这一劫。
欺天猕知本,以昔日行念禅师横渡天河时、姜望残留于彼的因果为系,以行念横渡后至今的筹算为本,以各族所支持的强横手段为爪牙-一海族之【主劫】,修罗之【古怨】,魔族之【枯祸】,妖族之【天罪】!遂成今日之【天宪罪果】。
无论海族修罗,抑或魔族妖族,都与姜望有足够的宿怨因果,有足够的出手的理由一一抛开别的不说,修罗族、魔族、妖族的洞真强者,自道历三九二七年六月后,至今还不敢在前线独行!只敢成群结队,并随时召唤绝巅强者的支援。
武道世界是一个全新开辟的世界,也是一个荒芜的世界。
王骜所开拓的道路,直通绝巅、超脱有望,但武道真君,在一次性爆发多年的积累后,也就那么五尊。
这也就给猕知本留下了运作的空间。
令他把针对姜望的杀招,系以姜望之名,通过武道世界,留在了现世绝巅。
只等姜望登临的那一步,就可以触发。
如今姜望不仅走在登顶的路上,还以洞真无敌之势,史无前例的自山下挑战山巅,几乎完成以力证道的伟业,一旦成就,必然震古烁今!人族之英雄,是各界之寇仇。
他们早就把姜望列名为目标。
今日要杀死姜望的决意,并不输于当时要杀死王骜的决心这份天河波涛里的因果残余,猕知本握在手里那么多年,任凭姜望风生水起,一天强过一天,不断刷新修行历史....却始终不曾轻动。
直到今日,用来一锤定音!要斩碎这人族第一天骄,斩去他身上的人道之光,斩人族百年之势!妖界若无姜望,知闻钟不得归返。
神霄若无姜望,妖族大可提前战备,以发突然之祸劫。
其余沧海、边荒、虞渊都不必讲,姜望其名,往往陷于关键。
是时候纠正这个“错误”。
把所谓的“人族未来”,埋葬于现在。
将这份“震古烁今”,从人族的历史里抹去!猕知本在武道世界里就潜伏的"天宪”,已结成不可更改的“罪果"。
瓜熟蒂落当死也!一经触发,即刻致死。
姜望的万仙真态剑仙人之躯,是强横到可以抵挡末劫的存在。
却在瞬间就晦去仙虹,熄灭华光。
他在登临绝巅的过程里,所做的全部准备。
为了在李一的剑下争取时间的所有抗争。
乃至于那令巫道祐都动容的【人生〗之剑。
全都无用。
他只差一步就可以踏足绝巅,完成以力证道的宏景,成就震古烁今的衍道真君。
为此他已经付出了一切努力。
可最后关头阻止他的,竟然并不是李一的剑。
的确人间无道敌,可是天外有来客。
命运何其回测!他在登顶的过程里跌落。
为山九仞,功亏一。
双手颓张,人往后仰,青衫在风中飘摇,仿佛一朵托着他的云。
而后仙衣垢秽,头上冠华萎悴,腋下汗流,忽生臭秽,不乐本座。
瞬间就天人五衰,且是大五衰相!·....异族衍道,立于现世绝巅。
向冲击绝巅的人族天骄出手。
整个现世范围内,所有的绝巅强者,几乎同一时间惊动!但有四族绝灭之力的困锁,身在这个战场之外的人族绝巅,根本没可能第一时间阻止。
姜望和李一交战在景国的上空,以云海为台,四方不限。
可猕知本他们此刻痛下杀手,真正产生交锋的地方,却并不是具体的哪一个时空。
而是玄之又玄的超凡之路的绝巅处。
就如同昔日的武道世界。
相较于刚刚开辟、尚且荒凉的武道世界,固有的【道界】自然繁盛非常。
万古以来,绝巅如林。
【武界】和【道界】都有绝巅之峰,都能够直接触及修行的尽处。
猕知本便是在这个位置,划定了战场,并不真正涉于哪国哪家,与景国的防备力量全无关系。
看起来出手者仅有四尊,只是猕知本,帝魔君,修罗君王善檀,无冤皇主占寿。
但他们所代表的,却是妖族!魔族!修罗族!海族!是人族镇压万界的过程里,最强大的那些对手。
他们花费巨大代价来铺就今天的局面。
这一道【天宪罪果】,几乎是必定的结果。
且已经发生,不可能再挽回。
之所以说“几乎"。
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能真正算尽一切。
因为你在算的时候,别人也在算。
你在求的时候,他者也在求。
异族四君出现的瞬间,猕知本就已经指出【天宪罪果】。
但有一剑,先于猕知本所指,落在他额头。
李一掌握【最初】,他的剑比所有人都快,永远“得先"。
哪怕是“欺天"猕知本,也不可能在他的剑前例外。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在猕知本的面前,恰恰好好地张开了一只大手。
这只手是如此宽广,比猕知本的脑袋都大,完完全全挡住了他的面门,而有容吞宇宙之势。
沿着手掌往上看,可以看到宽大的冕袖,可以看到尊贵冕服之上,不断生灭的魔域荒景。
这是帝魔君的手!李一的剑,落在了他的掌心。
八荒六合一切都掌握,万事万物都在其中,万方皆拜,万灵皆臣也。
那掌中的纹理,何似于山川河流!至尊履极,掌握八荒。
道一之剑,一生万物。
一者掌控一切,一者诞生一切!剑与掌,会苍穹。
接下来才是【天宪罪果】的发生。
接着才是姜望的跌落。
“孽贼!”
就在场边观战的北天师巫道祐,一时白发扬起!猕知本果真不负欺天之名,完成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先谋王骜,再谋姜望,在武道世界里肆意涂抹,简直是在天道深海里自在遨游。
但异族真君,胆敢踏足现世修行绝巅,对人族求道者出手,这是任何一个人族强者,都不能够忍受。
可姜望虽然近在眼前,厮杀却不在眼前发生。
李一之所以能及时反应,是因为他本就与姜望在战斗里纠缠,本就在姜望跃升的彼处,且掌握最初,甚至先于四族绝灭之力的困锁而出手。
他和姬景禄要干涉这场战斗,也只能自道界至绝巅,再从超凡的绝顶高处,杀向猕知本所划定的战场-一一切都很晚!情何以甚有话说很多人说我是不是起着五一放假无稽之谈!劳动节不劳动怎么行!我的写作速度大家都是有数的。
这两天身体状态很差,现在是头疼欲裂,又感冒咳嗽,加上扁桃体发炎,咳一下疼一下,酸爽极了.…我不是要请假。
五一期间,必然会掉落一次4k字的晚八。
以此回应大家的支持。
算是给自己的强制命令。
另外我诚恳地劝大家五一期间好好休息,可以养养书。
五一结束再看,体验会好很多。
我实在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写不了更快了。
顺便,月初第一天,求个保底月吧。
愿五月是很好的开始!感谢盟主“哥是个妖孽"打赏的一百万点,成为本书白银盟!是为赤心巡天第33白银盟!感谢书友“20190202235717806"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87盟!13.P
第八十九章 蟪蛄春秋,人生草木
"“准备就这么衍道吗?”
“六合天子也好,大成至圣也罢,都是前人所设想却还未曾实现的最强。
我想,历史长河里如果有一个最强的我,必然不存在他人的设想中。”
....“或许还不足够吧!”
“我还不够努力...也不够强。”
最后姜望这么想。
他的道身呈天人五衰之态,急剧坠落,他的意识也瞬而陷入蒙昧之中。
旁观此战的巫道祐和姬景禄都在第一时间出手。
甚至巫道祐比姬景禄要快得多,瞬念之间就通过【道界】踏足绝顶高处,翻手一印,轰向四族绝灭之力的困锁。
但他也明白,他都来不及!【天宪罪果】这样的手段,出现就意味着结果。
唯一一尊及时突入战场的真君李一,也被帝魔君挡住一一面对这种在诸天万界都能争名最强的强大魔君,李一其实自保都艰难,论为姜望做些什么。
也就是身在现世,有人道洪流支持,还能出剑。
其余似斗昭、重玄遵、钟玄胤等,更是都只能看着,无法插手此战。
因为绝巅处的风景,他们还未能触碰。
白玉瑕和向前,则是看都看不明白,只看到姜望强盛至极的气息,正极速坠落。
黄舍利一刹那脸色煞白,神通之光摊碎如流瀑。
她试图以【逆旅】倒转光阴,以便提前给姜望一点反应的时间,但涉及到这种程度的厮杀,以她现在的修为,根本不能够将时间拨动。
且姜望缺的也并不是那么一两息反应时间。
集结四族之手段,这【天宪罪果】之威,是现在的姜望根本不能够抗拒的。
无关于他是否坚强,是否努力!.·..当今之世,有两大道通绝巅、望超脱。
具体表现为【武界】和【道界】,都贯通绝顶高处。
巫道祐经【道界】而往,姬景禄经【武界】而往。
但还有一道身影,穿梭在武界之中,不仅仅身在现场观战的大景山王之前,甚至比巫道祐都更快抵达-一“既来此,便葬此!”
武道第一,王骜!其声似洪钟,其势逾雷霆。
时间和距离一步就跨过,在巫道祐的那一印落下前,他的拳头就已经先一步轰在了那无形的障壁,直接硬撼四族绝灭之力的困锁!当然仅凭更快抵达战场这一点,并不能论证王骜比两千多年前就设局杀死圣魔君的巫道祐更强。
而是猕知本设伏的路径,本就是通过武界来达成。
去年勾勒于此的伏笔,在今年揭开。
【天宪罪果】一经发动,武界第一时间予以回响。
王骜跨界而至,拳打诸方。
当时当刻,有一记掌刀剖出来,正迎拳峰。
从那四族绝灭之力困锁的"万界囚天阵"里,眉眼和顺、气质慈悲的善檀,大步走了出来。
“昔日你说,下次再见--打死我们。
让我来试试你罢!”
以掌迎拳,满怀悲悯。
诸世苦恶,送汝往生。
上一次在武界,因为王骜轰碎开道功德,自舍超脱。
他们其实都没有真正展现力量就退走。
帝魔君是毋庸置疑的强者,他善檀又哪里是软柿子?说他绵软,战死的饶宪孙也不能目。
在武界之中,王骜作为武道开道者,是一轰一个准。
但在这超凡绝巅的飘渺高处,且看胜负如何!荒芜武界,骤起涟漪。
矗立于此的绝巅之峰,除了还在幽冥的吴询,其余全都拔起。
身在荆国的曹玉衔、身在天绝峰的舒惟钧,全都在第一时间出现,只是比姬景禄都慢了一步,更别说及时对姜望进行干涉。
而道界之中,更是掀起轩然大波,强大意念交错于时空,澎湃杀气纵横高举,绝巅之峰群矗!“鼠辈找死!”
“尔等禽兽毛鳞之辈。
是等不及神霄,现在就想灭族!?”
“天道无咎,一任彼辈来去,燧明城在干什么?吕延度当承责!"作为人族星占宗师,吕延度如今坐镇燧明城,是与妖族卦道天妖对垒的存在。
但他的主要精力,是在于燧明城的安全。
其次是整个文明盆地的存亡。
要说他一个人就要为妖族的所有行动负责,那也委实是苛责。
妖界又不是只有一个猕知本。
且这次四族联合,手段玄秘。
作为主导者的猕知本,压根没有通过燧明城,而是从天道入手,潜游天道深海,在王骜轰击天道屏障的时候,顺势落入武界,根本防不胜防。
武道开拓,就这么一次。
而诸天万界,研究天道者众,却只有一个“欺天者”。
不够懂天道的,很难察觉猕知本的行踪。
太懂天道的,又很难不成为天人。
可一旦成了天人,又怎会在意哪一个人的死活?无论那个人,是叫王骜或者姜望。
今日杀姜望,本是昔日之局,而爆发在日月斩衰、天机混淆的关键时期--【天机乱,卦者盲】!实在是没可能预知的。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先救人!"须弥山照悟禅师的声音,随着知闻钟响起。
钟声响,神陆遍地起狼烟。
列国诸宗,各路强者,纷纷出手。
姜望和楼约的决斗,姜望和李一的决斗,所有人都只是旁观,或者远远地等待一个结果。
因为那都是自我的选择,是绝对公平的战斗。
姜望在登顶路上所突逢的【天宪罪果】,则是让所有人都出手。
因为这是人族与异族的战争!谈不上什么对错,这是最根本的立场。
在内姜望可以是某些人私恨的对象,在外他是人族正在飘扬的旗。
两军交伐,不可使旗断也。
道历新启以来,现世几曾有如此壮景?真君并举于世,绝巅之林摇动如海。
凡知此事,凡是能抽身的人族真君,几乎都出手。
触及现世极限的力量,天南海北地涌来,一个瞬间就抹掉了“万界囚天阵"。
但哪怕是驭知闻钟而来,喊出“先救人"的照悟禅师,亦知此行或晚!今日的姜望有如此雄厚积累,一旦完成“以力证道"的伟业,站上超凡之路的绝顶高处,顷成盖代强者,名势加身,眺望超脱。
哪怕在绝巅之林里,也不能算弱了!而他才三十岁,现在到神霄开启,还有快三十年的时间..焉知彼刻之姜望,会是何等恐怖的存在?姜望尚在神临,就把妖族天榜新王杀得七零八落。
及至洞真,又杀得诸界洞真不敢独身在前线。
待他绝巅,根本不敢想象。
这样的人物,站在敌对立场,是一定要抹去的。
设身处地,倘若照悟自己为异族,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
猕知本这样的绝世天妖,又怎会不知,要杀姜望,会遇到多么大的阻力。
登顶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们现身的同时,必然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所以哪怕纠集四族绝灭之力的"万界囚天阵"一个瞬间就破灭,降临现世绝巅高处的四族衍道遁为泡影,也都未能阻止姜望的坠跌。
事情已经发生!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一声叹息一一“也罢!吾归来方知姜望其名,而一知再知。
今日人族无他,失色良多!"道界之中,刚刚也参与出手的鲁懋观,一时抬眸。
照悟禅师更是露出喜色!这个声·..清逸绝伦,显尽万古风流!正在陨仙林,追得那无名存在上天入地的凰唯真!他的出现,意味着一切都有转圜。
已经发生的事情,也可以不必发生。
凰唯真之所以叹息,是因为此刻的一旦分心出手,就等于让那【无名】一先,让这段时间不断累积的胜势,又回到早前。
超脱之战里的这份优势,是何等宝贵。
但他也必须要出手。
姜望同凰今默的关系,倒是不那么重要。
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袍在超脱之战里所累积的胜势,几乎全都与姜望有关!其他人看姜望,也就是今日在天京城证名“洞真无敌”,铸造传奇,以力证道登绝巅。
和那位需要不断补充现世知见以完全藏世的“无名者”,却是一再地感受,一再地惊动。
换做以往时候,无论现世极限怎么突破,“无名者"都可波澜不惊地补充觉知,根本不虞被谁惊觉。
但是在被凰唯真追着打的现在,每一次不得不为的知见弥补,都是一次自曝其短的漏手。
藏了脑袋露出手,藏了胳膊露出鞋。
好好一个藏世多年的超脱者,却不断地在那里漏风!若"无名者"能得暇,恐怕比猕知本都更想杀姜望。
凰唯真一声叹息,因姜望而来的优势,便还给姜望。
猕知本乃妖界算力第一的天妖,常年独坐九万丈问道峰顶,落子诸天的存在。
大菩萨明止、“有望成佛"的明弘、主掌《未来星宿劫经》的行念,都是他的战绩。
他来全力谋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失手。
今朝还有魔界、虞渊、沧海的支持,也是提前算定,早做筹谋,摒弃诸方干扰,杀姜望于一瞬,叫任何人都反应不过来!但超脱者,超脱一切而存在。
是绝对的“算外",绝不可能被超脱之下的棋局所约束。
强如大景帝国,恢弘如靖海计划,也毁于敖舒意席卷波澜。
今日凰唯真出手。
“算外"的事情已经发生。
随着凰唯真的声音落下来,属于超脱者的伟大力量,亦在顷刻间翻转所有。
猕知本是天外来客。
凰唯真的力量,更在诸天万界外!袍虽还未有录名于《昊天高上末劫之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不受约束。
但对异族真君出手,也无疑是在撕毁超脱共约。
所以他的这道力量,只针对姜望本身。
人们只看到--下坠的姜望又飞起,华萎的道躯又焕新,幻彩的光芒在他身上流动,让正在污秽寂灭的一切都回退,仿佛时光倒转。
属于凰唯真的伟大力量--【幻想成真】!所愿皆能实现。
他不愿让姜望死,姜望就死不了。
他不愿让姜望坠落,姜望就坠不下去。
但之所以会有“算外”,就是因为谁都不能料尽一切。
自古以来,越是卦道强者,越说“卦不可算尽!就在幻想成真的同时,又有一个同属【伟大者】的力量降临。
声音混同于时光,流动在幻想力量的幻彩里。
那声音道:“超脱之下的事情,岂涉你我?凰唯真,你违规了!"又道:“该发生的就让它继续发生。”
凰唯真百忙之中腾出手来的幻想力量,像一件披在姜望身上的长袍,为他御寒挡风,使他免于冻死。
但这突来的声音一响起,这件长袍又被撕下去了!姜望再次回到之前的位置,再次天人五衰而坠落。
凰唯真的声音道:“呵呵,柴胤!你藏得好深!"但是对于违规的指责,却并未反驳。
因为他确实是违规了。
超脱之下的事情,与超脱者无关。
尤其今日之事,还涉及到诸界各族的谋划,凰唯真跑过来掀棋盘,与直接动手压制异族也没两样了。
也就是尚未录名,不然超脱共约先要压袍三分。
此时之来者,妖族大祖柴胤!与秦太祖赢允年争夺三生兰因花的存在,在神霄世界放弃唾手可得的超脱,将三千年的积累赠予妖族、成全神霄,以半生作赌的那一位!他竟然在七年之后,不声不响地再次证道超脱!也不知这七年的时间里,他又经历了怎样的故事,又在什么地方拼搏。
几乎所有人都能认可柴胤成就超脱,但都是以百年千年为计。
他能够这么快再证,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令人惊悚。
若无今日之事,这消息还不会暴露出来。
超脱而晦隐,分明有所图谋。
但今日不得不出面。
凰唯真今日之举,看似随性为之,也未尝不是一种试探。
默许凰唯真的违规,就等于承认妖族对此事的无力,只会助长人族的气焰。
今日凰唯真尚且只是出手救姜望,焉知下次会不会在超脱共约不能完全规束的范围内,做更过分的事情?袍于此出手相对,就是要让人族知道,妖族不仅有绝巅之上的强者,也同样有未在超脱共约上录名的【伟大者】。
道历新启后,非是人族而独兴!超脱者即伟大者,位在绝巅之上,超越所有而存在。
今日之事,凰唯真舍弃了压制【无名者】的先手,而柴胤暴露了自己已经超脱的事实,失去了将来出其不意的优势。
也不知谁付出的代价更严重。
但总归都是因为姜望而发生。
两尊超脱者为一个真人的登顶大打出手,放在历史的长河中,都绝无仅有。
再加上猕知本汇同妖界、魔界、虞渊、沧海的筹谋,加上整个现世绝巅之林的摇..姜望今日证道还未成,但证道的分量,已经旷古绝今!但一旦死了,很多事情就失去意义。
埋在土里,终究是告别。
无论你是破铜烂铁,还是十足十的真金!这两位超脱者的对话,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
任何人都无法干涉,甚至连观测也要们允许。
就这样高晦而隐,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姜望继续坠落。
这真是绝望的深渊。
叫左嚣、姜梦熊这样的强者,都没有更多言语。
李一及时出手,无用。
现世诸多绝巅纷纷出手,迟了。
就连身为超脱者的凰唯真出手,也被抹消了努力!世间还有何人能救?“姜望!”
“姜望!”
“姜望!!!"很多的声音在这么喊。
细听才发现,那是不同时期的自己,在呼唤现在的自己。
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这个名叫“姜望"的人,都没有放弃。
过去,现在,未来。
没有例外。
坠跌中的姜望,修然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蒙昧之中,那不朽的赤金色也飘摇着,逐渐要熄灭而凋零。
何人能救?强者自救!在后仰坠跌的过程里,他始终未曾放开自己的剑。
他用那陷入天人五衰的道躯,颤颤地抬起剑来,反手给了自己一剑--劫无空境!人在临死前,会短暂地进入劫无空境,走马观花地回想起一生中重要的事情。
姜望用此剑,拓展自己"劫无空境"的状态,延缓自己的"死前",让自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让自己更清醒。
寻找那未见得会出现的可能。
他呢喃:“天府“天梁.”“天机.."声音起先模糊,渐而清晰。
“天同、天相、七杀。
"“南极长生--"他张开了嘴,低喝一声:“解!”
两块桃符从他的道躯里飞出来,嵌在他的肩。
分别写着“家宅平安"、“长宜子孙",而后一并都揭开一一姜望自己主动地揭开了【平安镇】,释放了自己的第一重天人态!天道的力量一时汹涌,钻出姜望道躯,隐约化作一人形,仰头向天,立即尝试勾连天道!看起来就像是从姜望尸体里爬出来的另外一种命运。
姜望便在这样的时候仰头,仿佛间隔无穷时空,与那已经遁走的猕知本对视了!“你说天不许,人长寿,试请睁眼,世间长寿有几何?”
“你说天不许,武道见绝巅,武道绝巅立其五!”
姜望病弱地笑了:“你说【天宪罪果】,必死无疑--现在看来,这话也并不全对。”
这话当然不是对的!因为姜望现在解封天人态,当即便有了一个全新的保命的选择--只要他彻底归入天道,化身天人,顷刻就能证道绝巅,得到天道无穷的补充。
天宪罪果再强,什么【主劫】、【古怨】、【枯祸】、【天罪】再凶险,又能奈天道如何?当这个选择出现,“天宪"就已证错。
在生死的危机之前,姜望会选择归于天道吗?伴随着因果之线,响起了猕知本的笑声:“呵呵....你不会这么做。”
布局斩旗这么久,他的确是了解姜望的。
姜望也笑:“呵呵."立即就有赤金色的光芒化成一双大手,将这模糊的天人形态,死死擒住,一点一点,抓回了道躯!这早早就被封印的第一重天人态,远不如第二重天人态,甚至都未能形成天人姜望,只是一个模糊的天人名位,远比天人姜望弱小。
自然逃不出现在这个只差半步就绝巅的姜望的手心。
姜望现在当然是衰弱的,但因此躯而显化的天人态,也同样的衰弱着,所以差距依然存在。
他将这具天人态,放出身外,又抓回体内,反手便封镇。
在这个过程里,吞天道之力而自用,以天躯复已躯,用于抵消部分致死的伤害一-若把天人姜望分割成两个部分,天人可以得到天道的补充,姜望当然也可以得到"姜望”的补充。
只是前者无穷,后者有限,聊似杯水车薪!姜望论证猕知本的错误,并不是为了真个沦入天道,而是要对【天宪罪果】,进行因果层面的"证伪",由此寻得生还的可能。
他已经察觉到,这【天宪罪果】的力量,有很深的因果联系,深入到道则层面。
他没办法很快地将【天宪罪果】洞悉,但至少可以为自己找一找活命的理由。
既然“天宪"并不对,“罪果"又怎么是必然?“立死"没有发生,“死"也有待商榨!那以因果线牵连的猕知本的声音,迅速回应了姜望的笑:“死生如何?不过幻梦。
人世长旅,何必苦行!”
在这个时候,姜望眼中一片恍惚。
他在恍惚中看到--在那遥远不能及之处,有一座极其神圣、极尽威严的高台。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理当位于天狱世界太古皇城的妖界封神台!格外瘦小的猕知本,披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道服,便立于此台之上,遥遥看向此边。
抬手一指,因果乱絮,言日:“以力证道无前路,不许你寿--斩道!斩春秋!”
立死不可得,退而求其次。
并非是猕知本的力量跨界而出现,而是【天宪罪果】的力量,在悄然的演绎和诞生。
把"立死"的结局,换成两个更容易实现、也更不能抗拒的“罪果"。
让"立死"变成了“缓死"就此斩断姜望“以力证道"的路,并且斩去他的寿,令他春不见秋!譬如,又或。
只活一季,夏生秋死。
现在已是盛夏的尾声,这罪果叫姜望见不到今年的冬天。
是为斩道!斩春秋!在这样的时刻,姜望却冷静得可怕,他只是借由因果与猕知本继续对视和对话:“好个欺天者,看来我之前欺天失败,大概也与你有关。”
猕知本淡声道:“如果这样可以予你万一之安慰,这么想也无妨!今日斩你道者,断你寿者,猕知本也。
尽管仇恨我罢!善檀,帝魔君,占寿,乃至诸天万界所有异族,你也尽可怨之!”
姜望摇了摇头:“我有何怨?”
他探手在身上,虚虚一抓,将那垢秽、华萎、汗流、臭秽、不乐本座,一把扯去,就像扯下了一件破烂的外衣。
而里间道躯仙辉,焕然如新!既然"立死"不可得,天人五衰后续乏力,自然不能再伤他分毫。
他一瞬间掌握自我,只是前方已经没有“以力证道"的路。
“杀我可也!我亦杀异族英雄!”
“道途艰难,有内忧外患,天劫地劫生劫死劫,皆修行者必渡。
我今不能衍道,是我还不够强大,不能碾杀所有的阻道之敌。”
“诸方跨界联手,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杀我。”
“或者至少能证明,我也稍稍为人族,做出过一点贡献。”
“我何怨也?”
他最后看了猕知本一眼:“但我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猕知本淡淡地道:“你只有一季的时间。”
“朝菌晦朔,春秋。
人生草木又何似?我们都是在有限的生命里,探索无限的可能。”
姜望并起剑指,平静地将这因果线割断:“一季的时间,足够我重新证道了。”
情何以甚有话说本章6.6k,其中2k,为大盟"我爱琪琪888加",(8/9)。
现在追读八万五...真的建议大家可以养几天再看。
这已经是我写作速度的极限了。
13
第九十章 余有路,志于万里
年仅三十,正要创造真君成就的历史--这历史却被无情地抹去。
他为什么还能这样的冷静?不崩溃,不沮丧,不放弃。
甚至于不怀恨?旁观此局者,都要替他崩溃了!全程目睹这一切的巫道祐,一时也眼神复杂。
他也出手,他也迟了。
古往今来能在天道深海潜游,且留下记录者,几乎没有几个,那是天人的游戏。
天人进入天道深海,会被天道所同化。
非天人进入天道深海,会被天道排斥。
当年世尊传道妖界,很多人都在后来分析,他是怎么过去的。
万妖之门没有他穿行的记录,两界之间也不存在任何未被发现的两界通道。
最后只能归结于世尊神通广大,超脱一切想象。
他其实一直有个设想一世尊有可能是通过天道深海潜读书计时:10秒游而往!现世为诸天万界之中心;诸界天道仿如现世天道之支流。
这种可能性在理论上是存在的。
只是他非天人,无法验证。
与之相较,猕知本并没有真正进入现世,而是潜在现世天道深海,落在现世的超凡绝巅处,这又简单得多。
今日是武道之局的后续,同一次计划的余响,姜望观彼而受此,而又一度身为天人,感受应该更是复杂!他主动走到姜望身前,缓和了声音:“不要着急,只要你再次证道绝巅,寿限就不是问题。
万古而今,大道万千,此路不通,另有别路。
无非是另外一种选择,时间虽然紧迫,我们都可以帮你想办法。
"中州上空的云台,姜望已经醒过来,手中之剑,已归鞘中。
他对巫道祐一拱手:“多谢天师美意,余有路,志于万里。
"又团手敬过一周,感谢今天出手的所有人:“寿短,道却无涯,不再多礼了!”
留下此言,他谁也没有再看,独自转身!绕身的仙虹已经隐去,他已然不再显现那洞真无敌的姿态,但云海之中他的背影,也如他来时那样坚定。
或许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只是一个人。
大道独行!...云台边缘,白玉瑕和向前四目相对,尽皆然。
前者都在策划白玉京大涨价计划,后者还陷在好友全面超越师父的复杂情绪中,一转头,姜望登天一步,前方的绝巅被移走了!时间紧迫?寿短?什么意思?“你会觉得遗憾吗?“姬景禄看着同样不出声的李一。
此时此刻在天京城上空的衍道强者,只有巫道祐、姬景禄、李一这三尊。
巫道祐也同样看过来。
李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转身离去。
但..嗡!他的剑在鞘中,仍然在鸣。
...一场轰轰烈烈的加冕仪式,顷刻间风流云散。
人们各自散去,不免各有各的复杂。
这时候天京城万妖之门方向,有一个身影疾飞而来,狂笑不止:“哈哈哈!姜小儿证道,焉能没有本大爷见证?“他气势煊赫地高飞于空:“不胜过某家手中南岳,不足以洞真称无敌!?”
不比斗昭那个占着茅坑的狗王八,能以太虚无距赶路。
他自楚国飞过来,要慢上许多,中间还有很多关卡需要交涉,不能直飞。
所以他灵光一动,改走万妖之门!他先经楚国的万妖之门副门,穿入天狱世界,再从燧明城的万妖之门主门,穿回天京城,如此就方便许多。
但也不知怎的,景国上空,并没有看到人决战。
难道换了场地?怎么不通知他!“那家伙是你们楚国的吧?”
已经飘在中域之外的流云上,重玄遵白衣胜雪,淡声问道。
“你认错人了。
"斗昭面无表情地道。
重玄遵挑了挑眉:“是吗?”
斗昭相当认真:“他从景国的万妖之门出来,肯定是景国人。
"“说起来,你怎么一直跟着我?"重玄遵又问。
“我也正想说。”
斗昭十分不爽地看过去:“大道朝天,你怎么非要跟我走一边?”
“我去边荒有点事情。
"重玄遵道。
当前阶段,沧海大战方歇,虞渊长城已固,要想就近寻些激烈,找找生死危机,也就边荒一个选择了。
斗昭一卷武服,主动加速,免得被某些人找过来:“谁去边荒不是有事!"重玄遵漫步而走,忽道:“还会再见吗?”
“当然会。
不然只剩些臭鱼烂虾,我不免寂寞!"斗昭跃为金光一道,瞬间便远。
云澄天阔。
火披金霞。
·....·....姜望在云中走。
这路他好像已经走了很久。
走到注视他的目光都厌倦了。
但他还是那么走。
从开始到现在,从现在到以后。
现在已是六月的尾声,翻过头去就是秋天。
天宪罪果抹掉了他的余生,长达千年的寿数被斩为一秋,或许这就是最后的一秋。
而他此刻在云海中眺远,觉得夕阳非常地漂亮呢。
在某个时候,他低头往下看,视线拨开云海,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这时候的草色已泛黄。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牧国。
他很快就见到了赵汝成。
今天的大牧驸马,穿着宽松的草原服饰,编了一头辫发。
往常在宇文铎头上看得不很习惯的辫发,忽然就具备了美学的意义。
“小五。
"姜望看着他:“这几年忙着修行,咱们见面也不多。
听说你现今在敏合庙做事?”
赵汝成还并不知道景国上空那场登顶之战的结果。
因为姜望第一时间就来了草原。
也因为赫连云云有意地没有告知他。
他只是以为他的三哥,可能是输了一招,才未能登顶。
洞真没能冲破衍道的封锁,且是李一那样的衍道,这也太正常不过。
他不觉得三哥需要安慰。
他想三哥只是想他。
随手提起银质的酒壶,倒了两碗马奶酒,他瞧着三哥,脸上带笑:“神冕大祭司要收回更多的力量在修行上,天子有意让我接掌敏合庙一-当然,这也要看我在任上的表现。”
看来涂扈在敏合庙的修行已经结束了,真不知现在又走到什么位置。
姜望看赵汝成一眼:“你长成这样,执掌牧国外交。
再合适不过。
"赵汝成笑道:“你以前也总是用这个理由,叫我替你四处跑腿。
"姜望道:“可见我与大牧皇帝,英雄所见略同。”
他举起酒碗,一口饮尽了。
然后道:“我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咱们第一次联手出城的时候....你觉得我变了吗?”
赵汝成摸着自己的辫发,叫姜望看到自己的变化,了一声:“一成不变是石头!”
又道:“有些地方变了,有些地方没有。
但怎样都不紧要。
你永远是我的三哥。”
姜望坐在那里,呈现一种宁静的姿态,没有再说别的话:“找个安静的地方,我要静修几天。”
他没有去云国见安安和青雨,因为他并不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赵汝成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道:“我来安排。”
赫连云云就在这时候,走进房间里来:“三哥若是为修行,可以直接去厄耳德弥。”
她掩去复杂的情绪,看着姜望,补充道:“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赵汝成抬了抬眼睛,没有说话。
‘只需要一处静室就够。
"姜望道:“我来找小五,也是因为其它地方都太吵。
"厄耳德弥当然是宝地,去厄耳德弥进修的机会也非常宝贵。
但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他在当前这个境界,没什么可以学习的了。
那就去苍图镜壁。
"赫连云云道:“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清净,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到你。”
·....苍图镜壁是牧国修士挑战极限的秘宝。
位在天之镜下,厄耳德弥之旁。
姜望席地而坐,静思不语。
这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镜室,四面都是镜子,四面也都是镜中障壁。
历代同境最强者所留下的力量,即为现有的镜中障壁。
通常来说,推动其中一面障壁,开一扇门,就算打破了极限。
呼延敬玄当年是直接轰碎了一面障壁,大步走出,自此刻写草原最强的洞真记录。
地面上散落着不同的骸骨。
在草原的历史上,偶尔会有人进来闭死关,不破极限不出,最后枯竭于其中。
这样的人不多,但代代都有,积累下来,便形成这乱葬岗般的地貌。
无人去清理。
这是警示,也是激励。
超凡绝巅不可攀,多少朽骨在道旁!姜望只在镜室里坐了两天,时间刚好来到七月。
秋天来了。
与秋风秋意一起过来的,还有重玄胜。
大齐博望侯紧急到访草原,言有大事相商,这时候已经知道姜望境况的赵汝成,赶紧通知了姜望一一苍图镜壁里是无法连通太虚幻境,也不能传递任何讯息的。
若有紧急事态,只能通过厄耳德弥所独设的天音室来通知。
姜望宁静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一啪!四面镜中障壁,一时尽碎了!连粉都不存在,四面空空。
隔壁的厄耳德弥都惊动,许多草原子弟冲出宫来,探首争看。
姜望一步跨出,人已无踪。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想法,现在已经足够。
姜望在草原的深处与大齐博望侯相见,荒草没膝,天接黄台。
重玄胜不爱走路,便坐在山坡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早叫你不必那么拼命。
你四处露头,锋镝当于你处鸣。
"重玄胜很久没有赶过路,很辛苦的样子,捶着腿道:“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
没有猕知本,也有其他人。
"姜望平静地道:“狂风暴雨永远都会存在,被摧折只说明我不够资格站那么高。”
重玄胜很是不忿地捏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肥肉:“啊,你这个死样子。
你这么不软弱,朋友怎么安慰你?”
姜望看他一眼:“你还是好好安慰一下自己吧。
我要是不小心失败了,我怕你承受不住打击。”
“放心,我会跟十四好好生活的。
"重玄胜强调:“你走你的,我们会很幸福地生活下去。”
顺便叫猕知本给你陪葬。
他在心里说。
姜望懒得骂他,也在山坡上坐下来,与重玄胜背对而坐,共享这天风和秋草。
“那样最好。”
“只活一秋的感受如何?"重玄胜又问:“是不是一下子就觉得人生短暂,错失良多。
过去没有好好待我,非常遗憾?”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我们都活得短暂,所以懂得时间的珍贵。
"姜望看着远处:“我喜欢这金黄灿烂的季节。”
这两天我收到了很多讯息。
都是一些认识你的人,为你想了些办法。
他们知道你时间紧张,不想打扰你。
叫我先筛来看看,是否有用。
"重玄胜取出一沓纸,举在空中:“当然,都没用。”
每一张纸上都是不同的办法,都没有用,都用了心。
姜望接过来,一张张地看:“那么,你带来了什么有用的消息。”
重玄胜悠悠道:“我带了助你一秋成道的办法。”
“哦?“姜望问。
重玄胜道:“举国势而证道,踏官道而成真君!”
姜望定了一会儿,笑了:“天子跟你说的?他老人家打算封我个什么官,又安排了哪个软柿子,好叫我一秋灭国,得功证道?环顾东国地缘,如故夏一般的目标已不复有,一国恐怕不够,得灭几个?”
“天子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重玄胜道:“而且这样的官道也不是你要走的,因为无法眺望最强。”
“我可.做不了皇帝。
姜望说。
重玄胜道:“知人善任就可以。
军国大事都交给我。
我做你的相国。”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重玄胜竟然是认真的。
堂堂霸国世袭侯爵,与国同荣,永享富贵,这胖子举家离齐还能图什么?在齐国争不得相国么?他一时沉默。
而重玄胜继续道:“若要走六合天子之路,当今之世,能够助你立地衍道的选择,已经不多。
六大霸国自不必想,黎国、魏国也都与你无关。
宋国的话...若咱们能得到书山的支持,机会极大。
但最好的选择,你应该知道在哪里。”
两个人背对而坐,彼此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重玄胜指画江山,滔滔不绝:“我们应当在夏地立国,用故夏全境,为你道基。
理由有五,其一,你在夏地留下很好的名声,民心可用,夏民不会太抗拒你,那里的军队被你征服过,也很容易再次臣服;其二,颜生一直支持你复国,而故夏一直声称旧肠正统,你若在夏地举旗复肠,名正言顺,他一定来投。
颜生背后是书山,我们立国即得一强援....“可以了。
"姜望说。
“其三,坐镇南夏的真君是阮泅,天机混淆,他算是废了一半,比较好对付"“我说可以了。
"姜望重复道。
“其四,这是景国、楚国、魏国、剑阁、暮鼓书院都乐见的事情,我们不会遇到任何外部阻力,反而会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持;其五.."姜望募地回身!把手搭在重玄胜的肩膀上,却很轻缓:“可以了。
胜哥儿。
不要再说了。”
重玄胜抿了抿嘴:“得,你又这样。”
姜望笑了笑:“你的主意太了。
我哪是那块料子?”
“但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道,又不磨了你的心气,仍然把握最强的可能...只有窃国,只有割夏地自用。
"重玄胜的确是认真的,他不可能万里迢迢跑到牧国来开玩笑:“没有什么料子不料子的,你做支旗就好,其它的事情我来做。
叫天下看看我的手段!”
姜望只是笑:“好了,博望侯,我知你手段。
天下也都知。
你实在不需要再证明什么。”
“要不然你看看详细的策书?"重玄胜仍不放弃:“我已经全部谋划好,国家体制我来搭建,各方外交我去谈。
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支持有支持,要名望有名望,发雷霆之势,有什么不能成?你立国即比魏玄彻!有何不可?”
姜望认真地道:“故夏百姓,不是我的棋子。
不该为我个人生死而再次陷入战火。
我在夏地待过,我知道重建生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令战火反复,真能得人心吗?而且早前我离齐的时候,就已经答应过天子,不再加入任何国家,建国当然更是不该。
我也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此生不会与他为敌。
我视他如长者,他见我如后生,窃夏立国,是对他的背叛。
想来....他也会伤心。”
"“谁在乎呢?望哥儿。
"重玄胜道:“天下纷争,为名为利,不为你说的这些。”
“我在乎。
"姜望不容拒绝地道:“此事不必再提。”
重玄胜大手一摊:“谁能相信呢,你这个离国而去者,对皇帝那么忠诚。”
“你对皇帝却一点都不忠诚。
"姜望半劝诫半警告地道:“天子之心,悬于日月。
你虽然是我平生所见第一聪明人,但你的不诚不真之处,瞒不过他。”
“他当然知道,他也并不在乎。
"重玄胜'呵'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独独对你亲近?这世上聪明人常有,愿意不聪明者少有。”
姜望没有多说,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也挺忙的,就先回齐国吧。
我还要赶路,就不留你吃饭了。
重玄胜却没起身:“你打算怎么走?”
姜望看了看他,只扭过头,喊了一声:“小五!”
晴空骤现一缕剑光,仿佛自天光中析出,须臾由远及近。
一直守在附近的赵汝成,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三哥!怎么了?“他落在姜望身前,看了看重玄胜。
好嘛。
倘若建国,还有这个外援。
“别对眼神了!”
姜望一巴掌把他拍回来:“去帮我办件事--依祁那寺的寺正,是叫郢言吧?”
赵汝成点点头:“怎么,他得罪你了?这事得从长计议,最好是从官面入手,毕竟他也是天子亲信....“得了!我是有多大胆子,来草原杀依祁那寺的寺正!"姜望耐心等他说了几句才打断:“有一个叫郢宁的人,应该是他的儿子。
把这人带到我面前来,难办吗?”
重玄胜在旁边眼神幽幽。
拿人家的儿子,和杀依祁那寺的寺正,这两件事情有什么本质区别?鄄言能不拼命?赵汝成只道:“等我一刻钟。”
声音落下,身影已经消失。
重玄胜有心再跟姜望聊两句,姜望已经闭上了眼睛修行。
“瞎!"他只好一拍自己大腿,看那团肥肉是如何回荡。
赵汝成说一刻钟,但还不到一刻钟,就飞了回来。
走的时候孤身一人,回来的时候四个人。
他,赫连云云。
以及一个身穿黑衣、表情阴鹭的中年男子,以及男子手中拎着的一个面目英俊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被五花大绑,不得展身。
!黑衣阴鹭男子直接将手里的人扔在地上,扔到了姜望面前:“姜真人!在下郢言,还是第一次与您相见,十分有幸!听说您要找我的儿子,我帮您捆过来了。
他是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您是否可以公开言之?或鞭苔,或残肢,乃至于割颅,总要给您一个交代!”
被捆在地上的郢宁,猛地挣扎起来,嘶声裂肺:“父亲!““闭嘴!“鄄言一脚端散了他的言语。
姜望要拿一个人,赵汝成和赫连云云什么都不问就帮忙,他自是要给一个交代的。
事实上他没有直接动手,而是通过赵汝成来办,就是为了表明他对牧国体制的尊重。
此刻他看着鄄言,双手扶膝,慢慢站了起来:“鄄寺正,不要误会,我对您没有任何意见。
咱们往日无怨,近日也无仇。”
他走了两步,走到被捆缚的郅宁身前,看着这小子交错着愤恨与惊恐的眼神,很平静地说道:“你是魔。”
“你在开什么玩笑?!"郢宁拼命挣扎:“你是不是疯了!”
“姜真人!"鄄言面沉如水:“依祁那寺是国家机要之地,我是天子信臣。
您虽天下无双,名高德重,郢家的清白,可以被这样污蔑吗?”
姜望道:“这跟郢家无关,跟你也无关。”
他翻掌托出一座小巧的三味真炉,其上烈焰仍炽。
随手将其握碎了!握出一件非金非玉非铁非木的龙钮镇纸。
“爹!救我!"鄄宁瞬间激烈起来:“他要构陷于我!”
郢言在这个时候却沉默。
姜望将这枚龙钮镇纸往前一递--郢宁英俊的面目刹那,汹涌魔气透体而出!情何以甚有话说本章6k。
其中2k,是为月加更。
之前承诺大家的两更4K字,还剩2k。
双倍13.P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