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仙瞳
地狱无门这次出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尽管首领没有明说,如仵官王这样的聪明人,心里是有数的。毕竟他前阵子针对景国人搅风搅雨,就是出自首领授意呢。
但中古天路一出,他就知道这事儿没什么希望了。
若只是一个楼约,再带上几个景国年轻天骄,带几头不清醒的异兽……哪怕还加上镜世台傅东叙呢!他们地狱无门人丁兴旺,个个允文允武,虽则正面打不过,多少也能捣捣乱。
现在是龙皇九子的力量都召回,近海沧海也贯通,时间空间都跨越……景国这么大手笔,他们还有什么可玩儿的?
称得上蚍蜉撼山了!
他哪里是接到首领的消息才终止任务,是本来就已经见机不妙开溜,半路才窜转过来。光明贤弟比他溜得还快。
其实一看到秦广王设坛的架势,他就已经心凉半截。这老大也不看形势啊,这还要对着干呢。是嫌上回不够惨?眼瞅着组织又要重建,他也在心里规划新的事业线,那中古天路居然塌了!塌了……
老大难道还有底牌?
平等国?一真道?
仵官王此刻的惊悚,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秦广王站在冰刻的祭台中央,垂发仰眸,一时也恍神。
万仙宫之争,他和楚江王联手,还是在田安平面前吃了大亏。凭借对万仙宫的了解,地利优势,又有诸般布置在先,才得以负创脱身。这也没什么好说。
他对靖海计划的判断出现巨大谬误,完全低估了闾丘文月的手笔,且一番折腾下来,没有办法对这个计划造成任何影响,这才是令他深刻警醒的——他从来不会大意,但有些事情,以他当前的能力和眼界,是想都想不到。
就如盲人摸象,他摸到象腿,竟以为大象是根柱子。
凭借姬炎月神魂深处的靖海计划相关讯息,以及一些零碎的线索,知道景国在培养九子异兽,就自以为已经看到靖海计划的大体轮廓,认为这是景国争夺近海权力的局。打定主意要在景国和齐国的近海斗争里搅风搅雨……哪里想得到以姬炎月的身份实力,竟也不够资格知道这个计划的全部。更不曾想到,景国人居然把龙皇九子的力量从中古时代召来,直接投放到沧海,要一举夷平海族!
偌大近海,只是胜局之后,不取自得的盘中餐,根本不放在景国的这张棋盘上。
他必须要承认,这份视野,的确是超出了他这样一个杀手的眼界。
现在回过头看,他在近海的诸多布局,尤其是针对靖海计划的部分,确实是过于孱弱……
但也没什么可沮丧,他本就知晓面前的路是怎样艰难,现在不过是艰难得更具体了一些。
令他恍神的,是景国的靖海计划有如此磅礴的轮廓,在前行的过程里几乎碾碎了一切,最后却命运般地崩塌。
有没有他,都推行了。有没有他,都失败了。
他尹观当然可以无关紧要。
那么佑国那么多年献祭的那么多人,那么曾青之死……意义何在呢?
仵官王的聒噪,令他晃过神来,没好气地看了这厮一眼:“瞎叫唤什么,我还没开始呢!”
“呀!”仵官王面具下的眼睛,瞪得很有几分刻意,圆溜溜的:“您还没开始,它就被咒塌了?!我的个亲娘,您真是咒道祖宗,古往今来——”
“……少废话。”秦广王伸出手来:“我要的脑袋呢?”
仵官王赶紧搬出一口棺材,嘿嘿地笑道:“好歹是个神临呢,只割脑袋太浪费了……我整个都弄来了,老大,你要是没必要的话,就别破坏太多呗……”
都市王一句废话都没有,老老实实地在旁边打下手,手脚麻利地揭开棺盖——
简单的一口薄棺,其中静躺着一具尸体。中年人面貌,身着锦衣,已是僵直许久。死状倒是并不凄惨,甚至血痕都不见几处。看来仵官王对他爱惜得很。
秦广王抬手遥招,便将此人的一只眼珠子抠出来,握在手中,但只是看了一眼,便随手捏爆了。黏液自他的指缝间溢出,滴落在祭坛上。这过程,自是一种冷酷的描述。
“东西呢?”他没什么感情地问。
“噢!您是说这个啊!”仵官王作恍然大悟状,赶紧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冰晶方盒,盒中放置着一颗雕刻如眼眸的玉石,偶有流光环绕其外,又被其吞没。
他将此盒奉上,谄媚地笑道:“这东西有些稀罕,我生怕保存不当,磕了碰了,就先帮您收起来了!”
秦广王却也不说什么,他从来不在意手下的这些阎罗是什么鸟德行。坑骗他这个首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只要做得聪明一点,不要太没分寸,他根本不介意。说到底,人活在世上,都是各凭本事。
只随手将这个冰晶方盒拿住,细看了片刻。
盒中的这颗玉瞳,乃是万仙宫之物,本是一对儿。一颗在地狱无门的叛徒手中,当然他前段时间也写信要回来了——真好意思呢!组织都退了,仙瞳不记得还。
另一颗则是当初在海岛厮杀的时候,被大泽田氏的神临家老田焕文夺走。也是个不知道还的。
现在算是“物归原主”!
田焕文现在就在棺材里躺着,也不必做其它交割了。
这位袭击过乌列,争夺过万仙宫传承,参与了不少隐秘事件的田氏强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躺在这儿。也像当初的乌列一样平静。
秦广王为这次出海做了很多准备,其中就包括对田家的布置。
都说田安平疯,他尹观的凶名可有假?
田安平真敢来和他抢东西,后院失火也是自找,杀一个田焕文可不够!若非海上局势紧张如此,他本是要杀绝霸角、崇驾两岛上的田氏主要人物。
“过来的时候,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吧?”秦广王随口问。
“不会!”仵官王拍着胸脯:“我办事,您还能不放心吗?我和光明兄都是悄么声过来的,路上连屁都没放一个,断无痕迹!不过——”
他试探般地道:“咱们路过那冰凰岛,瞧着岛上风景不错哩!”
秦广王将那颗玉瞳取出,随手按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这次在万仙宫,虽然有田安平横插一杠,未能全占全得,他也拿到了他想要的。
此刻仙瞳归身,冥冥之中已经开启了某种隐秘。一张古老的图卷,在他的元神海里铺开……万仙来朝!
这一切波澜,都平息在体内,不为人察。
丝丝缕缕的力量,在他的眼睛四周穿梭。但他显得漫不经心:“咱们是杀手,明码标价做生意,是正经的生意人。你能不能收一收你的劫匪习气?”
声音虽轻,仵官王却不敢听不进去:“哈,瞧您说的!这不是向您汇报,想要孝敬您吗?没有您的命令,我什么都不会做。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惹事了!”
秦广王并不看他,勾了勾手指,自田焕文的尸体里引出一道血髓,勾回祭坛之上,一边信手描摹,一边道:“行了,这具尸体收起来吧,它是你的战利品了。”
“好嘞!”这颗甜枣仵官王开心地吃下,又开始顺杆往上爬,瞅着祭坛上的血腥纹路:“老大……您这是要对付谁?”
秦广王抬起眼睛,静看着他。
仵官王缩了缩脖子:“您要是不想说,当我没问。”
秦广王却只是勾起嘴角:“田氏主脉、神临高手,他的瞳中水、血中髓,你说能够对付谁?”
田氏之人当然用于田氏。整个大泽田氏,够资格叫秦广王用上这般阵仗的,也只有一个人……秦广王就是被田安平打伤的?
真是……打得好哇。
“我与此贼不共戴天!”仵官王愤恨咬牙!
秦广王哈哈地笑:“仵官王真是忠心可鉴!”
“老大,您还真别不信!”仵官王的眼神里,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忿:“我对您的忠诚,是在中央天牢里验证过的!无论桑仙寿怎么严刑拷打,凌辱折磨,我是一个字都没点您,我是宁死不——”
“好了!”秦广王大手一挥,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有时候你真该跟都市王学学。看他是多么的沉着笃定,不说废话。”
都市王低头:“属下只不过是做分内之事,只懂得听首领的话,对组织忠诚。”
仵官王杵在那里,只给秦广王一个伤心的眼神。
“走吧,这里用不着你们了。”秦广王直接逐客。阎罗报仇不隔夜,与田安平的第二次交锋在即,他自己亦无太大把握。把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同事留在旁边,实在不是什么明智选择。“你们找个地方住下,安分地待一阵子。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擅自行动。”
“愿首领旗开得胜!”都市王谦卑地躬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开。
仵官王收起棺材,在离开之前,还留下了一瓶伤药,频频回头,其情甚恳:“老大一定要注意身体。”
……
……
行走在冰川上的二人组,一脚深,一脚浅。
“你说老大设坛在这里,真的会在这里动手吗?”仵官王问。
“当然不会了。”都市王道。
这地方已经被他们知晓了,以秦广王的性格,必然要转移阵地。
“我想也是。”仵官王耸耸肩。
又走了几步。
“冰凰岛真的不能动了么?”都市王忍不住问。
这次他们两个去霸角岛大杀一通,抢了不少好处,吃得满嘴流油。对于石门李氏经营多年的冰凰岛,也不免动了心思。路过的时候还反复踩点,秦广王陡下禁令,着实叫他有些舍不得。
“秦广王既然已经开口了。”仵官王果断地道:“我们就不要再冒险。”
“这样吗?”都市王略显遗憾:“我们还特意传消息给李龙川,叫他注意到景国的那只乌龟,明白靖海计划的重要性……就这样把他调开,降低了冰凰岛的防御力量……这下都白费工夫。”
“什么我们?”仵官王立刻尖锐地撇清关系:“消息是你传的,主意也是你出的。跟人家可没关系呀!”
“……”都市王沉默片刻,摊了摊手:“大哥,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你拜托吧。我不一定答应。”仵官王道。
都市王转头看着他,很认真地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在领袖面前说我的真名?虽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他这么懂诅咒,回头咒我怎么办?”
“别试探了。这点情报我还是愿意跟你分享的。”仵官王波澜不惊地道:“他咒你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大哥,你总是这么想我……那换个要求好了。”都市王目光炯炯:“你能不能换回去?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太适应。”
仵官王径自前行:“你如果觉得叫大哥别扭,那以后就叫大姐。”
都市王碎步而前,保持一致:“欸,大哥——”
仵官王打断他:“我这一生,特立独行,从不管别人的眼光。你不能适应,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咔嚓一声,脚下的冰层被踩碎,仿佛一面被光掠过的镜子。
只是镜中的人影,已恍惚。
……
……
陈治涛静静地坐在镜子前。
当代钓海楼楼主,在这座小院枯坐了许多天,此刻出现在镜中,形容枯槁,憔悴得叫他有些陌生。
这段时间他的确全神贯注在做封印术的思考,但心神一退出来,又是铺天盖地的现实。在如今的环境下肩承钓海楼,他常常会有喘不过气的感受,只有独处静室,才能剧烈呼吸。
风从窗外掠进来,在屋内不安分地打着旋。
书桌尤其是它停驻的地方,但书桌上铺开的两张纸,无论怎么也不能被它撩动。
这两张纸,本身并不特殊,但纸上的承载,有不同的沉重。
左边那张写得密密麻麻,写的是他对封印“天人态”的最后思考,旁边几乎与书桌齐平的书堆,以及纸篓里堆满的废稿,都是这张薄纸所载内容的预演。
另外一张摊开的纸,是信。
这是一封宗门实务长老杨柳寄来的信,信上只简单描述了一下近海现在的形势,其它什么都没有说,算是对孤身在神陆的宗主的汇报。
两张纸都不能被风带走。因为前者承载着思考的重量,后者荷载着……陈治涛的心情。
景国筹备多年的“靖海计划”,以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宣告了失败。
中古天路的坍塌,动摇了整个东海。他虽远在昌国,也能凭借钓海楼之主的位格,遥远感受。
危寻生前所留下的布置,至此全部宣告无用。
一生心血在水中。
尽管陈治涛一早就拒绝继续推进与景国之间的合作,还把钓海楼迁到小月牙岛,战略上全面收缩,以保全传承为主,不肯再担半点风险。但在景国强行推动计划之后,也很难说心中没有别的期待——抛开其它不说,那是师父生前留下的最后痕迹了。
祖师成就超脱,钓海楼在上一次迷界战争里大获全胜,称雄近海,也必然在靖海计划里占据重要位置,再借中古天路,一举完成靖海伟业……
真是一场镜中的碎梦。
最后他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里间走:“累了,去睡觉。”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他知道那人听得见。
只是他也不知,那人现在,还算不算“人”。
第六十二章 意难平
陈治涛来昌国是因博望侯之请,助姜某人一臂之力,也确实是为了逃避风波。
这样近海局势若有什么变化,博望侯多少也会为他说几句话……
海上巨兽角力,风波甚恶,钓海楼现在只是一条经不起风浪的小鱼,所以事事小心。
姜望心里的思考近乎冰冷。
消息只是消息,情报只是情报。人,只是人的名字。
这样的他,大概比较接近博望侯曾经希望他变成的“聪明”。
但他已经不会无缘无故想起那个胖子了。
他在书桌前坐下,取过写满封印构想的那张纸,面无表情地看。
视线并不在那缓慢走向卧室的人身上停留。
在当前来说,只有解决第二重天人态,才是重要的事情——这是思考过的结果。
看着陈治涛堆积在一张薄纸上的心血,他认真地思考可行性。
按照陈治涛的设计,他需要在潜意识海里,修一座通天塔。拿开就合天海,进入天人态。立起就撑天海,存自我,活自在。
这个设计有两个难点——
第一,能够撑开天海的通天塔,要如何构筑。陈治涛提供了一些思路,但他并不能真正感受此刻姜望所承受的天道压力,那些方案不够有支撑力。
第二,怎么保证在彻底进入天人态后,还能想起来“撑天海”。
天人一直是这种冰冷思考,且以天道为主的状态,很可能根本不会再“撑天海”。
说到底,拥有情绪,拥有自我,是“姜望”的所求,并不在天人的思考中。
陈治涛想到的解决办法,是自己给自己施加一个禁制,进入天人态多少时间,禁制便自动生效,命令自己去“撑天海”。其原理类似于钓海楼对海兽的操纵。
但这样又有新的问题产生——一个能够作用于天人姜望的禁制,要如何设计?且怎么保证这个禁制不会被其他人洞察并利用?
并且陈治涛忽略了一点——彻底坠入天人状态,同化于天道深海后,姜望将迎来极恐怖的成长。现在所设想的禁制,到那时候必然会失效!
难!难!难!
桌上摊开的信,有些什么“东天师”、“笃侯”、“楼约”、“叶恨水”之类的字眼,再清晰不过的简略报告。
姜望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随手抽过来一张宣纸,将这页信盖住。又提笔点墨,划了一条线。
……
……
河水白澈如宣纸,层云中透下的一隙天光,在河道中间掠过,倒像是谁在纸上行笔。
水中有游鱼,水面自然也有涟漪。
甚而风吹两岸,卷起波澜。
波澜起先微小,慢慢像是摸清了形势,知道那压制它的力量已经隐去,所以任性起来。
长河龙君死去,长河反倒显出生机。
不过在河水过分汹涌之前,又有来自观河台的力量将它压下,不使泛滥。
高悬空中的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已经消失,长河之上并无留痕。六位霸国天子,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讲,只是敲定一个大概的共识,便各自散去意志。
观河台上,飘扬着景国的乾坤游龙旗——
万古以来,长河之所以不曾兴灾。除了长河九镇和观河台,以及历代为此贡献的人族强者,长河龙君的贡献不可抹去。
现在敖舒意死了,以后针对长河,具体是如何安排,还要在之后于列强之间,进行更具体的讨论。
在最终方案出来前的这段时间,景国毫无疑问需要承担起镇压长河的责任。
再怎么讲说敖舒意早有叛心,贼性不驯,景国也至少有一个“轻率移镇、诱发敖舒意反叛”的责任。大国必有大承担,景国做了那么久的现世第一帝国,在这种时候,尤其不能诿责。
风动时,大旗招展,旗面绣着的两条游龙,好似活过来一般。
说来有些讽刺,人族逐走了龙族,独据了现世,然后以龙为图腾,以龙为旗帜,认可龙的尊贵,歌颂龙的德行。现在代表人族的现世第一帝国,又高举这面旗帜,仗人道洪流,借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镇杀了现世最后一条真龙。
此刻,黄河大总管福允钦,被剥了甲、解了剑,穿了琵琶骨,用铁链锁着,吊在刑架之上。
南天师应江鸿,手中按剑,面对面地站在福允钦身前。
长河龙君举叛旗而死,理论上长河龙宫里什么活口都不该再留。福允钦这个黄河大总管,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应江鸿之所以把他留下了,没有斩下这颗头颅,是为了等待沧海那边最后的战争结果——万一于阙被生擒,留下福允钦,或者还可以跟海族换个俘虏什么的。
这交换是有机会成立的,皇主于海族的价值,可远大过真君于人族的价值。
在中古天路崩塌之后,近海沧海两边的信息传递都有隔阂。
等待着实是个煎熬的事情,尤其是都知道结果不会美妙。
观河台上不止是有景国的军队,其它几个霸国,也都象征性地放了几个人在这里做代表。所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告诉世人,他们国家有人在这里。
那些国家,高手也是派了几个的——都在长河龙宫。
龙宫数十万年积累,尽为六国瓜分。
在这种事情上,六大霸主国是相当团结的。
理由很简单——长河龙君反叛,是六国天子亲镇。其他插不上手的,休想分润。
当然应江鸿很怀疑长河龙宫里是不是还真能留下什么好东西。
敖舒意既然要反叛,岂会不先把宝贵的资源送走?就算为了隐蔽心思,不能送往沧海,直接摧毁也是不难的。龙宫大门一关,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唯独是此刻俯瞰长河,他才忽然意识到——
道历三九二三年的龙宫宴,已经是最后一宴,以后再不会有!
那次龙宫宴上,最引人瞩目的天骄是谁来着?
应江鸿发现自己一时想不起来。
彼时还未证道的太虞真人,甚至都没有去赴宴。
古籍所载的“天下第一宴”,曾经盛极一时,诸方来贺,现在竟是那么的波澜不惊。
可见有些东西,过去就是过去了。
放眼天下如此,放之景国内部,也不该例外。枯枝早落,朽骨当折!
应江鸿轻轻摩挲着剑柄。
若这次靖海成功,天子不仅更进一步,也能携此威势,镇压国内外一切不服,反肃沉疴,清剜旧疮,为六合天子做最后的准备。他这尊帝党真君,早都剑颤匣中。可惜……
功亏一篑。事败于长河。
这世上所有规矩,都不是为超脱者准备的。
无论怎么布局,都不可能真个钳制超脱,因为超脱者已在棋盘外。
敖舒意只是自囚于心,才看起来像是能够被牵动。
虽然他是唱白脸的那个,但他心中从不曾真个轻视这尊龙君。愈是强者,愈知超脱之强。到了他这样的境界,怎会不明白那一步有多难踏出?
但终究,意难平。
这时候福允钦布满血垢的嘴唇在颤动,仿佛说了些什么,但又没有太具体的声音——应江鸿倒不至于折磨这尊水族真君,他还没有桑仙寿那般的爱好。只是在动手的时候,没有留手,一不小心就打得濒死了。
此刻倒是耗力吊着他的命。
“你说什么?”应江鸿俯前去问。
福允钦艰难地缓了一阵,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来:“我家龙君,自始至终,未杀一人。”
应江鸿没什么表情地道:“但我景国投放沧海的战士,都是因祂而死。”
福允钦抿住了嘴。
他或许又恢复了些力气,但他不再说话了。
……
……
中古天路崩塌,标志着景国靖海计划的失败。
但对齐国来说,也不见得局势就多么美妙。
因为景国在海上的巨量投入,必然要有所回报,在沧海得不到,就只能转向近海。
近海再怎么是齐国后花园,也毕竟算不得齐国的领土——所有人都不会承认。
景国有足够的理由于此角力。
且景国的力量已经投放过来了!宋淮、楼约、傅东叙、分批过来的军队……乃至蓬莱岛都出现在海上。
不可能空手回去的。
就这么回去,他们如何向国内的其它派系交代?
对于齐国,在曹皆挥师逃归的那一刻,战争就已经结束了。但竞争,才刚刚开始。
齐国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在近海群岛,正面迎接现世第一帝国的挑战。
率军静候在鬼面鱼海域的王坤,强行镇住复杂情绪,迅速让自己进入新的角色。
如此宏伟的靖海计划,竟然功亏一篑,要说心中没有波澜,那是全无可能。但身为景国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于此独当一面,他不能让自己被遗憾左右,而是要思考如何在当前局势下,尽可能地为国家挽回更多。
就比如……眼下这个被齐人所分配的帮助钓海楼协防鬼面鱼海域的任务。协防的区域或许没什么意义,协防的行为本身,却不是那么没有价值。
协防可以变成驻防,驻防可以变成常态,景国作为现世第一帝国,理所当然应该承担起海疆的责任!
“还愣着干什么?加固营地!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王坤大声吩咐:“在这近海之上,也该有一座岛屿,冠以景名!”
齐国能够建起“决明”这样的人工岛,景国又少什么了?
养自佑国的巨龟已经枯涸,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壳。王坤怎么看怎么觉得它像一座岛屿。
“你觉得若用这龟壳筑底,建一座岛屿,应该叫什么名字?”他问旁边被五花大绑的李龙川。
李龙川英武的脸上血色已涸,他只是瞧着王坤:“你想过还能回景国吗?”
“怎么不能?”王坤不动声色:“这里未尝不可以是景国。”
李龙川咧了咧嘴:“那就拭目以待吧。”
王坤俯视着他:“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的自信究竟从哪里来。”
“我的自信来源于我自己。举凡天下青年名将,不计自身修为,引万军决于两阵,我固当魁!”李龙川虽然被捆在地上,姿态却昂直:“你呢,王坤?你自信来于哪里?景国?还是那条中古天路?”
王坤并不想承认李龙川的兵略有多么厉害,但在星月原那一战里,李龙川用兵的锋芒就有体现。他更清楚,现世天骄辈出,他自己是绝无“我固当魁”的自信的。
他只是道:“无论如何,你袭击我在先,意图阻止景国靖海,有悖于人族大义。这事情赖不过去,齐国必须要给个交代。”
除了顺势驻防鬼面鱼海域,王坤还要找别的切入口,从李龙川贸然出箭的行为入手,就是一个很好的斗争理由。
李龙川哈哈一笑:“我出手阻止异兽发狂在先,中古天路铺开在后。这事实也是不容你颠倒的。齐国若要阻止你们靖海,你们一块木板都漂不到海上来,我李龙川算什么阻挠?事实如何,还用得着我说吗!?”
王坤轻轻抬头,李龙川的确不是个好对付的,便轻叹一声:“看来这事情我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得掰扯了。”
“掰扯什么?”这时有一个问声响起。
随此声而至的,还有哗啦啦、哗啦啦。
那是吊在手腕上的断链,在走动之间,轻轻对撞的声音。
一个薄衣披发的男子,踏足虚空,步履极慢地从远处走来。
他抬步虽慢,跨步却远。只是一个转念,便至身前。
大齐帝国,斩雨统帅,田安平!
久听此人凶名,王坤却也无惧。景国人怕得谁来?
他只是对李龙川道:“看来你的救兵来了。”
而后呵然一笑,大步踏出,面迎田安平!
“大景帝国海疆防区,来者止步!”
但什么知觉都未有,便已与田安平错身!
他蓦然回头,田安平已经站在了李龙川旁边。
“田安平!”王坤厉声大喝:“齐人不知礼乎?!此人是我大景要犯,无故袭击我军,意欲杀我,方被擒拿!你若要不分青红皂白强行带走,想想后果!”
锵!!!
整个鬼面鱼海域,诸多景军战士尽皆拔刀,向此处围来。
景国人坐镇中央,雄霸天下,什么凶人没见过?殷孝恒杀得不比凶屠多?野王城也不曾少枯骨。区区一个田安平,吓不住他们。
一时寒锋尽向此,而只见刀光一闪——
唰!
李龙川那颗玉带缠额的脑袋,已经飞空而起。那张脸飞在空中,仍有几分英雄气。而圆睁的眼睛里,还有一丝放松之后又骤然提起的惊色!脖颈之处,血喷如注!
在场景国人尽皆失色!
但田安平只是提着滴血的刀,扭头过来,没什么表情地看向王坤:“你们,挑起了战争。”
第六十三章 吞字
有那么一个瞬间,王坤的脑海是一片空白。
他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物,一生至此算得上跌宕起伏。
也不是没同真正的绝世天骄交锋——在太虚阁也曾与斗昭对刀!
但你他妈的,你把李龙川杀了?!
李龙川也能杀吗?!
那他妈是你们齐国的顶级名门,天下一等世族,护国殿中有香火,复国功臣之家!
那是齐国的脸面!
这样的人物,先动手要杀老子,老子犹豫半天,杀心数起,刀都抵在脖颈,都强行收了回来,没敢真个把他杀了!
你你你田安平,你是个什么品种的杂种,过来就是一刀,脑袋都斩掉了,这样的肆无忌惮!
直到田安平说出那句“你们挑起了战争”,王坤才猛然警醒。李龙川身份如何,能不能宰杀,已经不是重点。这一刀之后,形势已经不同。
对于卧榻之侧还敢启衅的景国人,齐国绝不能忍。
这时候他才发现,田安平手中那柄刀是如此的眼熟……
而自己鞘中已无刀!
“好狗贼!”王坤高声怒骂:“豪杰不死于无名,李龙川这样的英雄人物,岂能死于隐刃!我都没下这个手——你下了?!”
他嘴里在道德制高点上怒骂,身形却在浮光飞影里疾退。他不仅自己退,也发出暗令,命全军分散逃跑。
田安平摆明了要借李龙川的头颅发作,一桶脏水明晃晃地泼在了自己脑门上。恰恰选在了这个超脱已死,天机混淆的时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今天的事情必须要传出去。不然生得窝囊,死得憋屈,倾长河之水,也不能洗清!
但他的身形骤然定住。
环身的遁术无由溃散了。
他根本没有察觉田安平用的什么手段,就已经不由自主禁定在半空。保持着疾退的姿态,惊骇地睁大眼睛。
那些张口的痛骂,竟然显成实质。
“好”、“狗”、“贼”……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说出去的话,竟然变成了一个个由声纹所构成的字,就那么悬浮在空中。
而他无法自控地张开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方正的字符,飞回自己的嘴里,一个接一个,砸进自己的喉咙!
“唔!”
他的牙齿被砸碎了,舌头被切割,嘴里都是鲜血。他发出痛苦的闷哼,而那闷哼声也变成具体的武器,剖开喉道,刺穿脏腑!
他拼命地调动灵识,想要召发秘法,多多少少表现出一点反抗、展现景国人的精神——然而意识一霎就晦沉,沉入永渊!
没有机会了……
这个在星月原战场上失败,豪赌天下城又失败的景国年轻天骄,算不得绝顶的人物,却也能称得上“坚韧”。极顽强地抓到了第三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却横死在海上。
鬼面鱼海域明明早已经放晴,现在却显得这样晦暗。
那些勇敢拔刀的景国战士,都是斗厄军里出来的悍卒,各以小队结成冲锋阵型,如鱼竞渡,此起彼伏地向田安平冲锋。
这一时,纷落如雨!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田安平的力量,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更不存在逃脱的可能。
连惨叫声都没有。
只有落水的声音,扑通扑通。
早先中古天路崩溃时洒落的金辉,仿佛遍及东海每一处,也没有忽略这荒僻的角落。
但鬼面鱼海域好像从未被照亮。
似乎永远死寂,长久幽森。
正在构筑中的景军营地,在一瞬间被拔尽了力量,纷纷崩溃。
龟壳上的法阵失去主持,停止了运转。巨龟的空壳跌落下来,砸在海面。发出格外清晰的巨响。
嘭!
如送梦中人。
田安平静静地看着这场坠落,他将手中握着的染血长刀,横在身前,没什么波澜地看了两眼,而便松开五指,任由这柄出自景国承天府、由王坤所配的名刀,也加入坠海的队列。
成为其中一声“扑通”。
人与刀,都是死物,没什么不同。
这时他松开五指的手,是虚张在空中,他就这么轻轻地往前一探,裂开了虚空。他合拢五指,从虚空中拔回,自那微不可察的虚空罅隙里,抓出了一缕纤细的游魂!
这缕魂魄犹在挣扎扭曲,却是幻出了李龙川的面容。
田安平突然出现,突然拔刀,突兀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而他惊觉一瞬。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动用烛微神通,藏住一魂在极其隐秘的虚空罅隙,一点动静都没敢有。
可即便如此,仍然被田安平发现,并且揪出。
在这个人面前,似乎一切反抗都徒劳,一切手段都无用。
石门李氏,世代将门。史书一页页都翻遍,战争史即是天下史。
李龙川自负兵略,尤其清醒。
在田安平拔刀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想明白,田安平打算做什么。他也承认,若不去考虑为将者的荣誉、为人者的道德,且抛开自己这个被献首之人的感受……这算上一步好棋。可以最快奠定东海形势。
故在此刻也终是知晓,死亡已不可避免。
没有咒骂,没有谈判,更不会有求饶。
李龙川的残魂只是闭上眼睛。
在心里默默地道:姐姐可以封侯了……
李凤尧是大摇大摆闯进家族祠堂,亲手在家谱上把美玉之“瑶”,改成了圣王之“尧”的女子。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决心,更不是什么你好我也好的绵软性子。
他李龙川虽然自小被姐姐揍到大,有“畏姐如虎”之美名,本心却也骄傲得很。有些事情可以让,有些事情不能让。李凤尧也不会允许他“让”。
可以说关乎石门李氏摧城侯的世袭爵位,往后必有一争。
只是他们姐弟俩从小感情就好,这一天才一拖再拖。且一直是以一种良性的方式在竞争。
有东莱祁氏故事在先,李老太君早早地就敲过警钟,要他们把握分寸。他们自己也都非常克制。
但自古至今的道理都是如此——每个人走到一定的位置,都不能只代表自己。
李凤尧在冰凰岛经营了那么久,跟着她去苦寒之地的那些人,难道是天生喜欢吃苦?还不是想求一个前程!他们把李凤尧捧起来了,李凤尧能够不管他们吗?
单就他自己,这几年在迷界征战,也有了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这些人难道不需要荣华?难道不想往前走?有多少人为自己挡过刀,为自己出生入死,自己难道可以不在意?
他对于那一天一直很恐惧。不恐惧竞争本身,恐惧自己和姐姐之前的血缘亲情,在竞争中变质。
历史已经一再地重演过。人总是会被权力、被地位,异化成不同于最初的样子。
这下好了,至少这种事情是不必再考虑……
若此时还能提弓,他定要为自己杀上一场。
若此时手上有琴,他也可为此心高歌。
李龙川死于今日,诚为憾事,未见得尽为悲也!
“李凤尧?她确实是有能力的,担得起‘摧城侯’。”田安平饶有兴致地道:“你死前的想法倒是别致,跟我杀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很有些……怎么说?洒脱?”
田安平竟然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李龙川此刻虽为残魂,亦不免惊念。他强行定住心思,不让自己去想任何问题,避免泄露石门李氏的隐秘,叫田安平有所针对。
田安平颇为无趣地看着他:“你的魂魄完全没有波动了,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所有无趣的事物,都不应该存世。
如果说田安平也会有“杀心”这种东西,这就是他的“杀心”。
李龙川定心如铁,不思一念,只专注于自己要说的每一个字,慢慢地道:“李龙川今日之死,是你他日之劫。我的朋友,会杀了你。”
“你哪个朋友?”田安平问。
晏抚也好,重玄胜也罢,无论领军作战还是捉对厮杀,他都不相信他们能够杀死自己。
哪怕是摧城侯李正言,东华学士李正书,也不会例外。
无非是利用政治手段,借朝局来逼迫。
但这一次,他可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甚至于这件事情,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具体真相。最多只有猜疑,流动在这片名为“鬼面鱼”的海!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字。
想到那时候在七星楼秘境摘魁的少年。
想到当初那个第一次来即城,奉旨带走柳啸,却只敢面对着自己,一步步退走的人……
伐夏之战第一功,打破历史记录的天下第一真么?
那确实是李龙川的好友。“谓以临淄之贼“嘛。
田安平静静地想了会儿,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孩童一般地笑着:“我不信。”
五指一紧,彻底合拢。掌中残魂作飞烟。
世人皆知他田安平被禁封了十年,不知那十年里,他不曾虚度的光阴。
李龙川死得很干净,半点真灵都不剩。
也不独是他。
整个鬼面鱼海域,都非常的“干净”,连一条活鱼都没有。
田安平并不在意干不干净,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但他习惯安静。
这个世界应该为他的习惯让路。
他没有在此处停留,而是径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取出一个海螺状的传音法器,毫无波澜地说道:“王坤杀了李龙川,我正好路过,便杀了王坤。你拟个报告,送予决明岛。”
他不是一个情绪激烈的人,也没有表演的习惯。
有些事情,就应该让更擅长的人来做。
也不听海螺深处的回应,随手捏碎了,一步千里,瞬念便远。
……
田常是在霸角岛收到的命令,彼时他正在主持岛上的重建工作——
霸角岛在不久前突遭袭击,岛上田氏高层被屠戮过半,其中包括正在岛上巡察的的神临家老田焕文。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袭击者突然撤走。袭击者十分谨慎,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所有见过他们的人,全都被杀死。
唯独是从岛上死者的分布,以及近似的死状,可以判断出,袭击者共有两人。
这是大泽田氏的巨大损失,他当然伤心欲绝,茶饭不思。又恨极欲狂,恨不得立刻把凶手挫骨扬灰。
但怎么说呢……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生活。
田焕文死了,他所承担的那些责任,田常当仁不让,要一肩担之。
重建霸角岛,即是担责的过程,顺便接掌一些权力,也是为了工作方便。大帅默许就足够,而其他人,无论是否理解,都应当理解。
但是安平公子的命令传来后,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便不再是霸角岛重建。
安平公子话传得简单,信息却很重要,一刻都耽误不得。
他第一时间召集岛上的田氏私军,并急召崇驾岛军队——
“景国王坤,于中古天路横跨之时,借霸下血裔之力,强擒李龙川……为泄私恨,虐杀之!景国人意在东海,欺我太甚!这是景国对我们齐国的宣战!我已通过传讯法阵,向祁帅报知此事,笃侯也很快会知道。你们即刻做好战斗准备!”
海上的风,穿过霸角岛,掠过孤兀的树梢。
田常似乎嗅到海风之中,有肃杀的味道。沧海的战争虽然结束,但近海的风雨似乎将来。在骤然紧张的军事气氛里,他又召来一个心腹:“田和。你领一队人,速去鬼面鱼海域,为李公子敛尸。不可叫鱼虫咬了。”
田和已经超过五十岁了,修为是外楼巅峰,这个年纪还没有神临,希望已经很渺茫,因为差不多再过几年,气血就要开始衰退了。但非常好用,交代给他的事情,没有不妥当的。有机会的话,田常还是愿意费心寻一些资源,帮他维持气血巅峰。
安平公子既然说景国的王坤杀了李龙川,那么李龙川的尸体,一定能够反应这个真相。田和此去,绝不能做什么多余的手脚,田和也一定听得懂自己的命令。
有时候田常会觉得,田和之于自己,就如自己之于田安平,是需要体现价值也的确体现了价值的存在。但自己还很年轻,很有天赋,也很有野心,而田和年纪已经很大了,又是木讷沉闷的性格……
看着“喏”了一声,便立即带人离去的田和的背影,田常略有恍惚。
他是非常坚定的人。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站在人生岔路,不知作何选择。
令他恍惚的,当然不是田和的背影,而是有别于安平公子的另一个人。
他对那个人和对安平公子,怀着不同的恐惧。
安平公子是把自己的嫡亲兄长都吓疯的人物,他的名字总是伴随着恐怖。
而那人……永远地让他感到不可战胜。
跟了安平公子这么多年,他直觉感到李龙川的死可能并不简单——尽管这直觉并无任何支撑。
放眼整个齐国,谁敢拿摧城侯的嫡子做文章啊?
这点直觉上的不妥,是否要传讯呢?毕竟李龙川和那个人,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
“取弩,驾舟,整军浮海!咱们给那些景国佬一点颜色看看!”田常眼中充血,振臂高呼:“叫他们知晓,这东海是谁家后院!”
最后他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没有做。
田安平将万仙宫从光声交汇的缝隙里,硬生生拔回来的那一幕,一次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感到这次命令,藏着一次危险的试探。
第六十四章 南风知我意
就整个齐国范围内来说,石门郡是苦地。占地虽广,但域内大半是戈壁。物产不丰,气候严酷。
东域腹地算得上丰饶,戈壁其实不常见,这地貌全因战争而形成。
初代摧城侯作为复国功臣,封地有大把的富庶之地任选,他却选择了为国守边。
齐地最艰苦的环境,砥砺出了摧城李氏这样的名门。
甚至是齐国名义上的第一名门。
初代摧城侯的灵位,可是一直祀于护国殿首祠。李氏荣勋,累代不衰。
但要跟冰凰岛的环境比起来,石门郡都能算得上福地了。
此岛孤悬在近海群岛最北,荒寂苦寒。常年北风呼啸,霜刀割面。
也就是这些年经营下来,才渐渐有了模样。
齐国的海权之路,分成了好几步来走。最早并不直接与钓海楼争夺海权,而是一边修筑决明岛,巩固海疆防务,加大迷界战争的投入,承担更多的御海责任。一边实行“世家出海”战略,予境内世家以开拓权,任由他们自行在海上拓展。
如此日积月累,也就在近海群岛有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力。
这亦是后来钓海楼一朝飘摇,齐国能即刻接收镇海盟,顺利掌控近海的重要原因。
与田氏之“霸角”、“崇驾”,重玄氏之“无冬”等地理位置极佳、便通商贸的岛屿不同,李氏从一开始,就选择荒僻之地,自顾往北探索——李正言当年亲定开海战略,曰“不与人争,争于天地”。
要向广阔天地,争夺人的空间。
李凤尧很小的时候就来过冰凰岛。李正言当年抱她过来,是想着女娃娇弱,应该来这里经受一下艰苦环境的考验,砥砺一下性子,后来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齐国国力蒸蒸日上,近海上的明争暗斗也愈发激烈。
冰凰岛的发展势头并不好,后来李凤尧索性搬到此地修行,也正式代表石门李氏,接管海上的经营。
正是对冰凰岛的经营,让她早早显名,成为临淄年轻贵族圈子里,大姐头般的存在。抬一下眼睛,李龙川们就打哆嗦。
岛上无春秋,四时唯冬。
身材高挑的李凤尧,穿着霜色的甲衣,长发简单地束起,没有戴盔。负手立在岛上最高的冰峰,像是冰峰上的冰树。眺望远方的冰川,人比霜雪更冷。
她在等人。
等前些天路过此岛,多次折回、窥探岛上虚实的那两个人。
那两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也的确谨慎隐蔽,殊不知他们的恶念,早已映于冰鉴。
在剔透的霜心之中,任何一点阴翳,都十分显眼。
她自神而明之后,整个冰凰岛,都在她镜映范围里,一切邪祟都无所遁形。
东海已是齐国后院,镇海盟为齐国所掌,怀岛之上有夏尸,决明岛上更是移来了天覆,夏尸统帅祁问、镇海盟盟主叶恨水、笃侯曹皆,尽都在此。
但她并不打算求援。
两尊神临而已,岛上有李氏家兵!
她李凤尧乃兵家修士,据大岛,握精兵,启杀阵,又是以逸待劳、以静制动,这还要求援,那就真是没什么担事的能力,丢石门李氏的脸面。
国家体制何以大兴?
是兵家修士横推诸庙!
究竟什么是兵家修士,她得叫这些宵小知道!
等待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一些。早该过来的两个凶徒,到现在都没有影子,不过她很有耐心。战争有时是狩猎,大部分时间都是等待和追逐,真正的交锋,往往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结束。
急于求成者,常有急败。
中古天路崩塌之后,对于近海形势,她当然也有思考。知道与景国的冲突大概不可避免。
而她作为石门李氏在海上的代表,势必身在这场漩涡当中,
不过事情分两面来看。这是麻烦,也是机遇。景国不来,迷界又锁,海上还真没有什么建功的机会。
在大的近海战略上,肯定以笃侯为主。在小的近海格局里,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扎稳冰凰岛的地基,巩固冰凰岛的地位,而非慌慌张张去内岛给谁壮声势。
冰凰岛位在最北,框定近海群岛的边界。只要经营好这里,景国人要往这边来,都得看她的脸色。
说到底,齐国毕竟在海上经营了这么久,哪怕是面对现世第一帝国的正面竞争,也必然占据优势。
与钓海楼竞争,跟与景国竞争,方略又不同。
同钓海楼竞争的时候,齐国尽可以徐徐图之,一步步把优势转换为胜势,甚至可以放手让钓海楼整合近海群岛。这是由双方的实力所决定的,齐天子一再放任,是随时准备鲸吞。钓海楼在诸岛整合上所做的一切努力,最后也的确为齐国做了嫁衣。
对景国则不同。目前虽然占据优势,但若不能迅速把景国的野心打掉,形成长久的拉锯,结果就不太好说。毕竟景国底蕴太丰足,一旦在近海站稳脚跟,后续的力量必然源源不断。
为将者不能只着眼一时一地,真正的胜利,必要自全局而得。
李凤尧等待着,也静默地思考着。
在某个瞬间,她忽然转过头来,往南方看。
真奇怪呀。
冰凰岛上,罕见地吹来了南风。
微风掠过她的发丝,亲昵地打了个旋儿,又恋恋不舍地远去。
在北岛见惯了凛冽,这真是,好乖的风。
……
……
呼呼呼~
狂风呼啸。
因为飞行的速度太快,迎面的风已如刀子一般。
田安平并不像其他修士那样,会用超凡力量来消解它的锋利,他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
疼痛是认知世界的方式,且比其它感受更清晰。
当然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感觉。
云海翻波,日光洒金。
忽然间他身形一顿,顿止得太过突兀。由他疾飞所带起的长长尾流,仍然尖啸着前冲,破云数千丈而不止。而他成为风中的礁石,沉默地立在这片云海。
云海本身无波澜,天清海澈无风雨。但他的道躯之中,骤然窜出碧光!
丝丝缕缕的碧光,如牛毛细针,裂道元缝隙而走。也寻毛孔而窜入,好似蛇游洞。
咒道,碧游针!
秦广王,尹观!
他报仇不隔夜,拿了田焕文的仙瞳,消化了万仙宫里的收获,便以田焕文的瞳中水、血中髓,向田安平发起了反攻!
生怕慢了一点,田安平就反应过来,做好了准备。
在整个万仙宫遗址的争斗过程里,尹观并不正面接战,而是一再逃避。凭借对万仙宫的了解,设下一个又一个陷阱……尽管如此,还是被田安平打伤。
但在疯狂逃窜的过程里,他也早已留下了诅咒。直至逃到安全的距离,在远隔万里的此刻,才设坛作法,将之引爆。
不是阎罗不杀人,只是未至夜三更!
虚空出现一个身穿官服、手执铁笔的小人,一手握书册,一手执笔,点向田安平,苍声曰——“死期至矣!“
咒仙人·地狱判官!
那丝丝缕缕的碧光,一瞬间暴涨千万倍。
田安平顿在空中,几乎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动作。只见得纤如牛毛的碧游针,已密密麻麻地挤进他的道躯,仿佛将他扎成了一只碧色的刺猬!
叫他面目都不见,遍身无一隙。
比起万仙宫中的那尊只顾逃窜的秦广王,此刻的尹观,才真正展现杀力。他的杀力也暴涨太多!
但田安平只是极空洞地立在那里,根本见不着反击,甚至也看不到生命的波动。
他像一颗死掉的树,干瘪得一无所有。
碧游针似鱼群在他的道躯洄游,不断穿梭,又不断裂分,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碧芒所编织的云团!
诅咒的力量堆叠至此,已经是那位咒道祖师都难以控制的恐怖。
掠过哪里,哪里就要死人。若是坠落这片海,万里海域无生机。
田安平却在这个时候,抬起眼皮,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之刻,漫天碧游针,竟都为这双眼睛让路。成为碧色云团里,两个突兀的空洞。
他便这样往外看,为咒力所包围,也循由咒力的联系,溯流而上,一念即至。仿佛间隔千里万里,看到虚空之中,那一座高耸的法坛。看到法坛之上,立着的长发垂踵的秦广王。
相较于秦广王那近癫若狂、杀气森森的绿眸,田安平的眼睛倒是相当普通。既不凌厉,也不凶狠。
他的眼睛里藏着兴趣。他在秦广王身上看到的,是迥异于所有人的一条路,是这个世界上,大约独属于尹观的世界真相。他很愿意在这个人身上看到更多可能。
而对于尹观来说,他感到自己的碧游针,扎在了虚空!
明明有不死不休的诅咒之力,明明这份力量如此强大,可是在刺穿这具道躯之后,竟就失去着落。按理说碧游一针应入命,这亿万针下去,什么都该死了。
但田安平的体内,似乎什么都没有,这具皮囊竟是枯槁的空壳。
当世真人,怎会是假壳?
田安平自然有其“真”。他缓缓抬起他的手。在他抬手的过程里,密密麻麻扎在他手上的碧针,就已经大块大块的消失,像是地砖上流淌的污水,抹布一抹就是大片的空白。
这只抬起来的手和这双睁开的眼睛,成了这具道躯上,不被咒力沾染的“净土”。
他的手抬举到与海面齐平的位置,过分苍白的五指就这样张开了——
云层上空飞出无数条线,这些线条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径在云天之上穿梭,勾瓦编墙,顷刻搭成一座四方城。
它真是一座城池,而不仅仅是一个模型。
如此巨大,仿佛将云海都装入。
轰!
城池坠落。
这座城池在坠落的过程里,似乎诞生了恐怖的吸力。
那密集扎在田安平道躯上的碧游针,一根根拔空而起,好似万鸟投林,呼啸群飞,尽入此城中。
哪怕是深入到田安平体内,入骨入髓,也有碧芒一缕缕地退出来,都往这座城池去。
唯独尹观能够感受到,并不是这座城池能够对碧游针有多么大的影响力,而是这些碧游针,遵循诅咒的联系,去咒杀真正的田安平了!
这座城池才是田安平?
那四方城的城门上空,匾额所悬,凝聚了一个道韵所成、清晰的“即”字。
“即城”在此。
这是田安平的内府!
体外的碧游针已拔尽,站在云空中的田安平,再次清晰了五官。他还是薄衣披身,手有断链,毫发无损。他隔空看着尹观,不曾挪眼。
而他的身体里面,还间有碧芒飞出,是残余的咒力,往即城而去——
在万仙宫废墟里的时候,他尚且未能察觉尹观潜留的咒力。或者说即便有所察觉,也不可能除尽。此时却已经表现出对咒力的了解,让它在体内无所遁形!
碧芒飞去后,田安平有刹那的虚化。此刻可以看到,田安平那空壳般的道躯内,若隐若现,是宇宙虚空,星流如云。
他的内府在外,是一座城。
他的外楼在内,是宇宙中心。
万仙宫的《万仙来朝图》,开篇那段文字,在结尾部分写着——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尹观和田安平各掠得一部分传承,也各自有不同的理解,并不因循旧路。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出发,一个先修万仙之仙,一个先炼人身宇宙。
于此来交锋。
尹观的碧游针扎进田安平道躯,却是飞在茫茫宇宙中,自然找不到真身所在。
此刻“即城”如笼,擒碧芒飞鸟入笼中。
人近食器将餐也,所谓“即”字!迫不及待!
田安平以拇指在食指上一划,顷刻飞血,以指点血,就这样在虚空描出一个人形。指头一按,这个血描的人形,就变成了一张描着血边、内为空镜的人形的纸。
他的指头还在淌血,又在这人形纸张的躯干处落笔,写下……“尹观”!
这张纸燃烧起来。
飞灰席卷着黑色的力量,径投虚空而去。
他大概早就研究过咒术力量,而在与尹观的交锋里,有所学习。
竟在此刻,反过来诅咒尹观!
咔嚓!
他那只描人写名的手指,在这刻诡异地向后翻折,外凸白骨!
咒术毕竟是尹观的大道所在。
田安平毫无疑问地被反噬了!
甚至他的瞳孔也在这时候如琉璃碎裂,那裂隙尽是血线。
但他只是将眼皮一搭,再次睁开之时,眼睛已复原。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将断折的食指又掰了回去。
尹观在虚空中被注视的形象已经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咒道的力量。这位地狱无门的首领,见事不可为,走得倒是干脆。
田安平张口一吞,吞下自己的即城。
他也不去追逐尹观,追不上,更没那个必要。径而转身,往天涯台飞去。
天涯台前……楼约在!
第六十五章 吹梦到杜康
哗哗哗。
院中有一颗两人合抱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树,树叶有成人巴掌大,风一吹,就哗哗地响。
像在鼓掌。
陈治涛在卧室里,一眠不醒。
这是心力消耗到极致的表现。当然,大概他自己一时半会也不愿醒。
身为钓海楼楼主,肩上固然有钓海楼的责任,但钓海楼在这段时间里,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他躺在这里睡大觉,不要被任何人裹挟,便是最大的尽责。
窗外南风吹叶,窗里的人坐在书桌前,充耳不闻。
姜望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但什么别的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在纸上画了一条线,从这头划到那头。然后盯着这条线,看了很长的时间。
他的时间很宝贵,三尊法相还在另一座院子里研修封印术、翻阅前人经典,在彻底沦陷天道深海之前,不放过任何自救的可能。他却浪费许多时间,坐在这里,看一条普普通通的线。
线其实是无止尽的。向左向右,都可以无限延展。但因为落在纸上,尽头便是纸的边缘。又因为由毛笔蘸墨划出,所以尽头也可以是墨的残存,也可以是笔的寿命。墨尽则线止,笔秃亦线穷。
天道的力量也是无穷无尽的,这正是他无法抵抗、日渐失守的原因。以有穷之人力,对抗无尽之天道,能坚持到现在还未彻底被淹没,已是极度顽强的表现。
但若将天道的力量放在纸上呢?若将天道的力量混淆于笔墨呢?
天道的力量,是不是就因此有了尽头。
姜望突然明白了自己应该对抗的是什么,不是天道,而是天人。是那个即将到来的,名为“姜望”的天人。
豁然一念天地开,一个全新的思路,就这样铺开在眼前。
困顿许久的文章,于此转笔,有了新篇。
太虚勾玉已经闪烁了很久,接二连三有人通过太虚幻境传讯。沉浸在思考中的姜望,全都没有理会。
最重要的事情,有且只有一件。
几近天人态的思考,划定他的行为秩序。
唯独是在想清楚的此刻,才随手将太虚勾玉握住。
或许是其它的封镇天人态的方法……他这样想。
然后他便收到了李龙川的死讯。
这样突兀地闯进生活里来。
宁静午后,乍起惊雷!
直接的、委婉的、曲折的……不同的表达。
晏抚、许象乾,甚至远在云国的叶青雨,远在楚国的左光殊,远在牧国的赵汝成……天南海北,不同渠道,一再地验证。
验证这个消息,真实无虚。
怎么会无虚呢?
姜望怔坐着。
真实的是李龙川所赠的龙须箭,是李龙川所传的【镇海式】,是那张纸条上载满的友情,是一起经历过的岁月。
不应该是这样的消息。
他那冰冷到极点的思考,一时思考不过来。而已经沉到深海底下的情绪,在闷闷的翻滚。
他觉得不对,可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有哪里不对,是什么不对。
生老病死,天道恒常。
世上谁不可死?
死掉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只是耳边总是响起这样那样的声音,眼前总是这样那样的画面。
天府秘境初相见,玉带缠额少年郎。
是许高额做的介绍:“这是李龙川。挺会射箭的!”
摧城侯府的演武场上,一弦试一剑。
临淄街头,大摇大摆。
脂粉堆里,觥筹交错。
也曾挥手作别,约定来日。
也曾痛饮达旦,豪情万丈。指点天下英雄,都说不过如此,笑言古今大事,都说我亦能当。几分戏谑,几分疏狂。
“姜兄!在干嘛呢!走啊!红袖招去啊!晏贤兄请客!”
“姜望,别修炼啦!正吃酒呢,你多扫兴?旁边坐着美人,还在这里练道术?打住!打住!你这种人真是可恨,努力的时候,能不能背着点人?叫我奶奶看到,又要拿你骂我!”
“姜望!姜望!出来耍啊!”
记忆像是一只被剪断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了。
但音犹在耳,笑貌犹在眼前。
他是前途无量的贵公子,本该有无限光明的可能。
但不再有可能。
李龙川死了。
李龙川死了。
李龙川死了。
我应该难过的……
坐在书桌后面,姜望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看向那棵树,那阵风,呢喃着道:“为什么我不觉得难过呢?”
啪嗒。
什么掉了下来,落在桌上。
姜望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收回手时,只有指上一抹黑。
你以为落下来的是一滴雨。
或是一颗泪。
原来只是年久失修,房梁上积下的一团灰。
……
……
时间稍往前推。
风吹四境,怀岛热闹非凡。
沧海那边发生的战争,没有对这里产生任何影响。
中古天路的铺开和崩塌,都算得上是壮观。虽则“靖海计划”失败了,人族对海族的巨大优势也是显见的。累代海患,险些一鼓荡平,超脱者的反叛,也是翻手就镇压。人族镇压诸天,举世无敌的气象,于此是彰显的。
所以这立在迷界之后第一线的巨岛,反倒歌舞升平。
身披海蓝色道袍的白眉女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酒楼窗边。面前只有一壶酒,但她也并不喝。
经历了一次重建,岛上建筑大异于往。
就比如这位于青鳌礁的清平乐酒楼,虽还是旧时名字,却全然没有旧时感受。
曾经那颗巨大的鳌状青石,早就在那场灾难里四分五裂。清平乐酒楼赖以成名的“清平乐”酒,也已经随着曾经的酒楼、曾经的东家,一并被海浪吞噬。
与先前全不相干的新东家,不知哪里请来的新厨子,抢占旧时名,菜肴都不是那时味道。
“青鳌”都没了的青鳌礁,“清平乐酒”失传的清平乐酒楼。
以及钓海楼摇摇欲坠之时,坐在这里的无能为力的钓海楼护宗长老。
这个世界是有些诙谐的。
竹碧琼常常会来这里坐,旧时的住处是回不去了,那里现今是镇海盟的总部所在。小竹楼,旧篱院,不知堆作谁家仓库。
她住不惯小月牙岛,那里没有白眉杜鹃。
当然怀岛也没有。
人都不存,哪有花留下?
那花大约是绝种了。
但怀岛还看得到蓝嘴鸥,有时候衔鱼归来,就在海滩上慢慢啄食。
她便慢慢地看这进食的过程。
一边观看,一边修行。
她渐渐养成了随时随地修炼的习惯,不过自己也不记得这习惯是何时开始。
身前光影一折,一个额宽脸阔的男子,便坐在了对面。
这人真是好气势。
恰似虎座山,抬眼风云低。
“竹碧琼?”男人问。
竹碧琼按下了掌中演化的道术,道术演化的残雾,润湿了手掌。她轻轻低头为礼:“见过楼真人。”
“一直知道钓海楼有位白眉女子,是海上天骄。”楼约十分高大,坐在那里,便如一座山,与单薄纤瘦的竹碧琼相较,更显魁梧:“今天是第一次见。”
之前不必见,是因为靖海计划势在必成,雄踞沧海之后再回头,是圈地跑马。近海的一切都在怀抱,无论何人何事,尽可徐徐图之。
现在靖海计划崩塌了,有些环节,就省不过去。
时光早已磋磨了眉眼间的青稚,今天的竹碧琼,再不会叫人觉得怯弱。她面对这位中州来的显赫真人,亦是不卑不亢:“能入真人之耳,是晚辈的荣幸。”
“天纵之才,时间宝贵,本座便不与你多做寒暄。”楼约简单一句后,就开门见山:“现在近海的局势,明眼人都瞧得清楚。你们那个楼主躲去了神陆,以为这样就能避免选择。殊不知今日之钓海楼,已经没有保持中立的可能。近海诸家,不往左,便往右,总要选边站的。若是首鼠两端,恐无立锥之地,左右都亡其宗。”
他把话说得太直白了,就有些没那么尊重听者的感受。
不是楼约嚣狂,而是一种外交惯性。这即是雄踞中央以来,景国一贯的强势姿态。倘若那天温良恭谦了,反倒令人疑窦。
竹碧琼左手提着右手的袖子,右手提着酒壶,平静地为他斟了一杯酒,酒线清澈,酒音清冽。“景国虽是天下第一帝国,近海却是齐人势大……”她慢悠悠地问道:“贵国现在就要让诸岛势力选边站,是否急切了些?”
“就在这座怀岛,有齐国九卒劲旅、十万夏尸军,有齐笃侯,有镇海盟。而我还是坐在这里,给你们选择。”楼约双手一摊,气魄自显:“景国的决心,你们应该看到了。”
他这个中域第一真人,这次本要借靖海之大势,一举成就绝巅。但靖海计划出乎意料的崩塌,他也暂时地止步了。
要诸势圆满,方得无上真尊。才有更进一步,超脱的可能。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中域第一真人,当然不肯以绝巅为终点。
然而超脱是最艰难的路,万古唯一。势差一线,谬于千里。不够就是不够,差一步,连冲击的可能性都没有。
而今他把自己的修行先放下,亲自来布局近海事务,确实是要有些弥补,不容哪家退缩。近海诸家,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没有第二条路走。
竹碧琼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真人。只觉得景国虽然势大,也像个赌徒,输红了眼,急于在近海赢回一点什么。师父曾经说过,这种状况下的赌徒是最危险的,对别人来说很危险,对他自己来说也是。
她说道:“碧琼向来只知修行,不视宗务。楼真人找我说这些,大约是找错了人。”
“不不,我找你不是要钓海楼的选择。”楼约看着她:“我是问你,竹碧琼——想不想来景国发展?龙困浅滩,凤落棘林,诚为叹也!不要在小地方蹉跎,埋没了你的天赋。”
曾经威震近海诸岛的钓海楼,如今确实只能算小地方了……
“楼真人!”
便在这时,有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来:“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直接跟我们大人谈的?我家碧琼胆子小,您别吓着她。”
像一张折纸舒展开。
一个高挑丰满的成熟女子,便站在了竹碧琼身后。
她有着与长相不符的冷酷眼神,眉梢眼角,极彰杀性。此刻尤其的不去掩饰。
景国人强行推动过去的计划,钓海楼没有办法拒绝。但现在计划都已经失败了,景国人还要拉着钓海楼一起,这是完全不把钓海楼当一回事,想要钓海楼死——齐国人不怀好意,景国人其心可诛,往前双方遥对,钓海楼还有个喘息的空间。现在两虎争于孤岛,他们无处容身了!
不说竹碧琼这般少经世事的年轻人会无措,她自己又何尝不茫然呢?
纵然东海无限广阔,钓海楼何去何从?
楼约淡声一笑。
秦贞此刻的强硬,在他眼中,全是色厉内荏。
若非景国插手,当初迷界锁界之时,钓海楼就该亡了。所谓近海杀性最重的真人……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换几个有名姓的齐人走。今天倒是站在这里摆姿态了!
“秦真人莫要紧张。”楼约仍然看着竹碧琼:“我找小朋友,自然是谈小事,大事咱们稍晚一步谈——竹碧琼,做个简单的交易吧。因长河龙君反叛,致使本次靖海计划功败垂成,我斗厄大军已紧急撤入迷界。你要是最近没什么事情,可愿意前去接应?酬报好说!你尽管开条件!”
因为皋皆临死前的限制,整个迷界现在就是神临为尊。天净国等少数界域,倒是有更高的战力,那是锁界之前就存在的,可也不能移去其它界域。
竹碧琼的实力,在这个层次绝对拿得出手,龙宫宴里已有验证。
当然景国自有天骄,事情不是非她不可。但交易这种事情,最能养成惯性,你来我往的,她也就靠近了景国。
秦贞在这个时候并不说话。她其实不愿意影响竹碧琼的决定,说到底,现在的钓海楼,确实日落西山,是个埋没人才的地方。这并不是她所能扭转,更不是她不用心。而是环境确然逼仄到这种程度,阳光雨露都掠于别家。
没有衍道坐镇,难继万古基业,不好撑风雨。
“先师在时,一直教导碧琼,要以苍生为重。”竹碧琼抬眼说道:“斗厄军远赴沧海,是为人族而战。竹碧琼能做的事情,定然不会推辞。”
最初拜辜怀信为师,是为了化解辜怀信和姜望之间的仇恨。那时她笃定辜怀信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一个有价值的天骄,足能被另一个更有价值的替代。
但相处久了,她竟然在辜怀信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亦师亦父的情感。
姐姐那时候总说,辜怀信之所以对你好,只是看中了你的天赋,想要你替他卖命,你不要那么天真。
可她想,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开始,那些关心、呵护、信赖,都是真的不是么?
感受到的情感是真的,那就足够了。
当然辜怀信从未教过她要以苍生为重,辜怀信教她的,是万事以自己为重,是如此刻般面不改色的谎言。而她一直到辜怀信成为“先师”,才学会一点。
“好!既有冠东海之才,又有怀天下之德,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楼约很满意这个回答,取出一枚手令:“你便执此令而往,看到它的斗厄将士,自然明白你是自己人。时间紧迫,你准备好了就出发。我同秦真人在此,还有些事——”
话音还未落尽,便被一道响彻怀岛的声音截断——
“楼约,出来罢。大齐田安平,今日问罪于你!”
此声不高,不重,甚至都不算冷,但如此的清晰,如此不留余地。岛上与闻者,无不动容。
楼约咧了咧嘴角,眼皮抬高了些许。
竹碧琼则是用双手接过那枚手令,轻声道:“看来齐人的决心,比楼真人都更坚决呢。”
第六十六章 决战天涯台
“看来是的!”楼约那咧起来的嘴角,终是咧出一个笑,而后便消失了身形。
他所带来的威压,仿佛还留在原地。
与之相对的,是清平乐酒楼里,表情各异的竹碧琼与秦贞。
“去看看吗?”竹碧琼问。
“你先去迷界。”秦贞说着,并指一裁,就这样捏住空间的缝隙,掀开这片空间,像是掀开了一张纸。薄纸所掩盖的,竟是光怪陆离的流影——迷界就在此中。
于竹碧琼这样的神临境天骄而言,现在的迷界,反倒是相对安稳的地方。不管近海之局如何变化,须影响不到那边去。
她随手一推,便将竹碧琼推入迷界。而后轻轻一拂袖,莲步微移,已然出现在怀岛高空、天涯台前。
此行只做个看客,离得颇远。裁天为席,坐在云边。低头俯瞰——
虎披飞卷的楼约,与薄衣披身的田安平,已经对峙于此。
楼约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男人,像一座炙烈的火山,田安平却像是枯井。
这两个人仅仅是彼此面对,就体现出一种矛盾,是好看的画面。
早先各自离去的东天师宋淮与笃侯曹皆,作为齐景双方在海上的最高负责人,这时也都匆匆赶来,重新站回了天涯台。
并立高崖边,远眺天吞海。
两位绝巅强者,心情大有不同。
“晦云压天,风暴将至啊。”曹皆感慨地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色,回过头来,语气颇为缓和,对宋淮道:“看来咱们是离不开这里了。”
旁边那尊钓龙客雕像断折的钓竿,直到现在也没有被修复——这时候的怀岛,没谁在意这个。
“哪来的风暴?我却是未见。”宋淮抬指一点,顷刻晦云消散,灿光扑海。天地尽为一指开。
曹皆摇了摇头,没有理会这幼稚的行径。
宋淮却不放过他,又指着高空面无波澜的田安平,对曹皆问道:“这算什么?齐国对景国的宣战吗?且是由这个田安平来开始,真人对真人?咱们何时放对?”
曹皆倒不像他那么有攻击性,只平缓地说道:“天师大人何必着急?咱们不妨先听听,我们的斩雨统帅怎么说。”
时间刚好从未时走到了申时,刚刚还阳光灿烂的近海,这时已繁星漫天。
倒像是为这场交锋所做的渲染。
天地斩衰之期,确然不算吉利。
再次悬于天涯台外,高空中的楼约亦不免感受复杂。但他的感受,和面前这个叫田安平的人,没有关系。
他就是在这里,掀开九子镇海的大幕。也是在这里,在正要踏上中古天路的那一刻,见证了中古天路的崩塌。也将极势证道的计划,再一次往后推迟。
虽只一步之遥,却也蹉跎多少年月!
“两个问题。”他看着对面的田安平,根本也谈不上愤怒,更多是一种荒谬的感受。他抬起一根手指:“其一,你有何罪能问我楼约?”
继而抬起第二根手指:“其二,你田安平,够得上吗?”
你亦真人,我亦真人。但世之洞真者,亦有差距如云泥!
包括楼约在内,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田安平本人。
这个在传言中恨不得奇形怪状、青面獠牙的狞恶人物,现在却是沉静地站在那里,甚至有几分温吞有礼的样子,哪里像个血腥屠夫?
但他一开口,你就知道,这个人与你以往所见的任何人,都不相同。
面对中域第一真的狂妄,他只是咧开嘴来:“既然你楼约自恃岁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先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罢!”
他那系着断链的两只手,同时抬起,侧平对中,仿佛抱住了什么。
他的额头上,有黑色的经络跳跃。
轰隆隆!
以楼约为中心,其人所处之地,约有十丈见方的空间,仿佛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水晶,被从更大的空间里“取”出来。真人之身,立定如山。此刻却是连人带空间,整个被搬动,几乎从现世搬离!
不说你有何罪,先告知我是否能够得上你!
咔咔咔!
田安平遥搬空间的双手往里一按,这块空间又发出尖锐的裂响。水晶般的空间里,裂隙曲折如闪电般蜿蜒,一瞬间布满此方。
秘法·搬龙!
田安平竟然什么前因后果都不说了,率先对楼约动手!
懒费口舌,杀完再说!
大国礼仪,丢在一边。列朝潜约,视为废纸。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
宋淮在这个瞬间皱起眉头,但只是静立在那里,并无言语。
而一旁的曹皆,亦只是抿了抿唇,最后站定在崖边。只是本来就面苦,又安分成这样,就很显委屈。
不管田安平是因为什么原因出手,他作为齐国笃侯,都不可能放任宋淮干涉。但道理是相通的,宋淮也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拉偏架——放任田安平和楼约放对,这一仗真有把握么?
对于这一战,他所知道的情况,并不比宋淮多,完全不清楚田安平是过来干什么。甚至哪怕是对田安平本人的实力,他也没有太深刻的了解。
人家宋淮至少是对楼约的实力有信心的!
以他打仗的经验来说,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最是难受,常常输都不知道是怎样输的,赢也全靠运气。此即“名将不争之局”。若不是田安平已经干上了,他是习惯性地要先撤军三舍、战略性观望的。
现在也不能强按田安平一头,灭自己人威风,只能先看着!
却说,那十丈见方的空间,本是遍布了楼约无意识散发的气劲。这一刻定止当场,遍生裂隙,而后碎灭!
像是在现世的空间里,掏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
以无数上下悬飞的空间碎片为背景,楼约立身其中,一切都隐约朦胧。
田安平直接搬动空间又拍碎,竟然在现世之中,打出了一片虚空。
不过楼约的身形,很快就在虚空中清晰起来,只将眉眼高抬,姿态睥睨,仿佛看田安平于世外。
整片空间都打碎,于他无半分伤害。他承身此间,已然万劫!
就这样看着田安平大踏步走来,而后抬起大手——
“小子!”
五指箕张,如天盖地,就向田安平按去。
然而下一刻——
哗啦啦!
锁链摇动!
那方空间碎灭之后,空间碎片都纷飞。但于空间之中蜿蜒的裂隙,却清晰了起来,虚隙变实线,裂痕成锁链!这锁链一显即束,将楼约刚刚张开的大手,又捆锁回去,捆绑在他魁伟的身躯。
一条条的锁链迅速在楼约身上交缠,一重叠一重,很快将他捆得如粽子一般。
禁法·虚生劫隙!
以空间裂隙混铸恶劫之力,方成此永劫之锁、无上囚链,限制这囚徒的自由。
好一尊强大的当世真人,就这样被定锁在虚空正中。
而后田安平就那么走过来,抬掌为刀,一记戳刀,直直戳在了楼约的脖颈!
他的掌缘流动幽光,楼约的脖颈炸开清光。如此掌锋和脖颈相对,幽光与清光相撞。掌锋不断向前,漫天光点飞溅,掌刀戳进脖颈中——楼约额上青筋暴起,瞪大了眼睛!
天涯台上,传来阵阵惊呼。那是赶过来看热闹的诸岛修士,无法按捺的情绪。堂堂中域第一真人,难道就这样被杀了?
但在下一刻,楼约瞪大的眼睛,便就恢复过来,暴起的青筋,也如龙潜。他面对面地看着田安平,咧嘴笑道:“够配合你吗?”
他的笑容灿烂极了,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汉子,在逗弄三岁的孩童。
也确实是此般心思。
什么九卒统帅,兵家真人,用兵自然厉害,放对搏杀,就不过尔尔。曾经重玄浮图在的时候,那才算是对手。现在齐国洞真境里,就只有一个重玄褚良,值得他关注,但也只是关注。
他的道躯只是稍稍一鼓,捆在身上的虚生劫隙之锁链,瞬间就被撑爆了,炸成满天飞爆的细节碎环。劫力汹涌,空隙锋锐,却不能伤他毫毛。
而田安平掌戳的脖颈处,哪里是脖颈?分明一片混洞!
他的掌刀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幽幽混洞将其吞没,仿佛腕上戴枷。
彼以劫链锁我,我以幽枷锢彼,正合其报。
实在是恐怖,田安平的强大攻势,竟然没有对楼约造成任何影响。
中域第一真人的实力,在这种几无反抗的承受里,彰显无疑。
但看着尽在咫尺的田安平,在那双枯井般的眼眸里,楼约没有发现任何情绪波动,当然更不会有他想看到的慌张。这让他意识到,逗弄这个人,是没有任何乐趣可言的。
无趣的“孩子”。
那么应该结束游戏。
他咧笑的嘴巴合拢,脸上的灿烂消失,收掉了玩耍的心思。而那混洞瞬间吞没了田安平的整条手臂,且还高速蔓延,仿佛一张兽口,顷刻将田安平吞入其中!
最后便是一个拳头大的混洞之球,悬浮在楼约身前,遥对他虚张的五指。
方才还显现凶威的田安平,此刻便锢身在其间。
掌握寰宇,当世极真。楼约迎风而立,长袍鼓荡,五指就此合拢。
混洞·大怨侣!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包括修行者,终其一生,也不曾真正踏足幼时所仰望的星辰。
而脱离星辰概念化的意义,单就一颗足够承载生灵繁衍的星辰来说,它的毁灭,会爆发怎样的力量?
这些毁灭的力量,尽数爆发在一掌之间呢?
它就是【大怨侣】这一道法的威能!
楼约的强大更是体现在,此术施放之时,一拳混洞之内,或许天崩地裂,一拳混洞之外,却是连清风都无一缕。对力量的掌控,精细入微,真正做到纳寰宇于方寸。
视线落在此术,首先看到的是“坍塌”,那一掌之间,拳头大的混洞,不断地向内坍缩。吞光噬影,嚼力食元。好像多看一眼,人也要被吞没。
很多齐人不敢再看,仿佛已经看到田安平被碾成肉泥,骨头渣都不剩的惨状。
但在这个时候,从这正在坍塌的混洞之中,探出来一双苍白的手。
因为这团混洞只有拳头大小,所以这双手哪怕合握在一起,还显得很拥挤。就在下一刻,这双手强行分开来,翻了个面,实质性地抓住混洞的边缘,各自撕向两边——
生生将这片混洞撕开了!
像是一团遮身的帘布,被撕开后,就显现出田安平那惨不忍睹的道身。
他的身体整个坍塌了一截,少说矮了一尺,缩了三圈。体态畸怪,身形扭曲,五官奇怪地挤压在一起,因为脑门已经被压扁得只有原来一半了!
这就很符合他那恶怖至极的名声了!
他的七窍都在流血,甚至不止是流血,还有脏腑的碎片。
而他咧着嘴,露出偶尔能在鲜红中见得森白的牙。
他好像是在笑?
但这表情太扭曲,是哭是笑分不清。只听到他说——
“原来疼痛是这种感觉……”
他的声音也变得很怪异:“我已许久不知。我险些忘了!”
在这样的时刻,他猛然张开四肢,往外伸展,生生将自己从坍缩的状态,拉扯回原来的体态。在骨骼连绵不断的清晰的裂响中,哗啦啦——手腕上的断链,脚踝上的断链,近乎无限地往外延展。
巨大而沉的铁链,在他身后穿梭,仿佛穿针引线、缠丝织衣,迅速交织成一座四四方方的钢铁的城!
他就站在这钢铁所铸的铁城里,双手撑着城门两侧,往外探看——说不清他是撑着门,还是被锁在门上。
城门楼上,依然是一个“即”字。
只是这个字此刻也扭曲着,仿佛正在进食。
这城门就像是一张兽口,田安平像是即将被恶兽吞没的可怜人,他撑着“兽口”的边缘,倒更像是在自救。
而他看着楼约,那样怪异的、兴致勃勃地道:“再来!”
“再来!”“再来!”“再来!”
天海之间,尽为此声。
这是田安平少有的表现出激烈情绪的时刻。
至少曹皆是第一次看到。当初伐夏屠府,论功罚罪,这人都是没有反应的。
楼约也罕见地面对一尊真人,表现出全力以赴的姿态。
他清晰地握住拳头,燃势为焰。黑洞洞的焰光,在他的道躯之外腾跃。
竟能以洞真修为,身承【混洞·大怨侣】之术而不死,在今天之前,真人境内,只有呼延敬玄做到了这件事。从目前的表现来看,田安平的体魄,哪怕和呼延敬玄相较,差距也很微小了!
谁说田安平十年困顿,已跌出绝顶天骄的行列?
他正以恐怖的表现归来,追回他曾被期许的高度。甚至犹有过之!
那就将他,打死在此。
楼约现在不想知道,田安平拿什么理由来找他。他怕论辩清楚后,自己不好再下杀手。大国之间,常常彼此留体面。他身为景国高层,顾虑更多。
便趁着东天师看住曹皆,田安平正在面前,这一战正在进行,迅速给出一个应有的结果——
轰!
虎啸山河袍平卷而起,仿佛铺开了一领山河画卷,而楼约那黑焰环光的身形,已经扑在了那铁城前,拳头轰在田安平的胸口,将他往城池里轰。便入即城,见你真功,杀你于城中!
可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天海之间,响起一声痛彻心扉的吼叫——
“曹帅!”
轰隆隆隆!
轰隆隆!
一艘巨舰,满载甲士,轰破夜空。
夏尸统帅祁问,站在名为“祸殃”的坐舰甲板上,怒声而吼:“景国王坤,杀了李龙川!!!”
第六十七章 东海无事,因恨兴波
“景国王坤,杀了齐国李龙川。”
祁问实在不必高声,因为此言已是惊雷。
轰轰隆隆!
究竟是战船横空,还是天雷滚滚?天涯台上的看客们,已经不能分清。
今天有太多的意外发生。
而对于绝大多数普通的岛民、甚至是修行者来说,城头变幻大王旗,也如这日落日暮、甚而天地斩衰……他们都只能接受,无法左右。
轰隆!
黑夜直接裂开一道缝隙。
曹皆的气息拔天而起!
这位大齐笃侯、苦面统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温吞的存在,这一刻尽显凶意,有翻天之势。
只是一个眼神的变化,你就能够知道——他已经完完全全做好了与景国正面冲突的准备,拥有了同宋淮分生死的决心。
夏尸军军营的方向,更同时升腾起煞云,仿佛一柄巨伞,撑开在怀岛上空。
此亦大齐九卒之锋锐,所有不归属于齐国的人,自然是要被隔绝的“风雨”。
远在决明岛,亦有兵煞撞天。由祁问所率领的舰队,更高举兵戈如林。已经赶到近海的天覆军,全面回应了统帅的暴怒!
一切都有个解释了。
为什么田安平携恨而来,为何他要问楼约之罪。
王坤是受楼约统御、代表景国出海,是九子镇海的其中一个环节,更是景国在近海群岛的重要起笔,驾驭佑国圣龟,招摇海市。
他的所作所为,楼约都有份,景国不能辞其责!
何止田安平要问罪?
曹皆都要亲自拔刀,问责楼约。
在这种时候,他不可能质疑挥军而来的祁问。祁问作为夏尸统帅,亦绝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就这种事情虚言。
那铁链所围的恶兽般的即城前,本来一拳将田安平轰入其中、正要扑身而入的楼约,竟也在城门之前顿步。
从骤扑到骤止,这动作转换太过突兀、力量冲突太过剧烈,脚下空间都不能承受,被他踩出一团幽幽转动的混洞!
那张仿佛覆盖山河的长袍,鼓鼓荡荡的落下了。
如同尘雾掩日,使得他像一座被浇熄的火山。
他在城门前扭头回来。
这事情关系太大——倘若靖海计划成功,哪怕是这种性质极其恶劣的事情,也大有扯皮的空间。王坤杀李龙川,怎么杀的?是防卫过当,还是战斗之中失手,又或根本是个误会!
有永弥海患之功,以沧海为据点,回抱近海,景国在这里的腰竿,是足够直挺的。
但于靖海计划失败的现在……
于阙死了,十万斗厄军,折损过半,剩下的也都陷在迷界里,未见得能归来。灵宸真君强行灭世、炸尽尘雷,虽勉强自沧海脱身,实力又还剩几分?
哪怕尽蓬莱之力,也压不下齐人的气焰,更别说承担齐人的怒火!
一个应对不好,他们今天就要退回神陆。
此来东海的一切投入,真要宣告一无所得,都付东流。
推动此事的蓬莱岛和帝党,包括他和闾丘丞相在内,一定要对其他派系有所交代。甚至天子都要在一些关键的地方有所让步!
与之相较,杀不杀田安平,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当然,也不能再杀。
倘若祁问说的是真的,王坤杀了李龙川,他再杀掉上门问责的田安平……
那就是逼着姜述披甲了!
李龙川尚只是石门李氏的嫡子、九卒逐风的正将,田安平却已经是九卒统帅,手握大权的齐国高层。
楼约在这样的时刻,感到事情前所未有的棘手起来。
而宋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楼船上那位怒发冲冠的夏尸统帅,只问道:“王坤呢?他在哪里?”
情况不明,现在说什么都被动。
为今之计,只有先找到王坤,了解事情全貌,再来做接下来的决断。
这的确是关键的问题。
立于楼船的祁问,看向铁链所围之即城的方向。
哗啦啦。
田安平又挂着断链,身形半弓,像一头受创的孤狼,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他的胸膛已经整个凹陷进去,险些被楼约一拳轰穿,但毕竟是没有——虽然已前胸贴着后背,薄得没有一掌厚。
长发彻底散乱,和血绞成许多绺,垂在额前,这使他仿佛藏住了眼睛,森森地隐在幽林之中。
那双形状普通的眼睛,此刻也就变得危险起来。
他盯着楼约,像是嗜血的野兽,盯住了今夜的晚餐。用那已经不便言语的口器,慢慢说道:“我已宰了。”
声音难听,但平静,平静得像是说自己出门之前,刚宰了一只鸡。
“景国人敢在东海杀齐人,我不可能叫他多活一息。”
这句已是他难得的解释。
然后他继续道:“你也不会例外。问你的罪。现在,我来。”
他有些被打到半癫的感觉,说到最后,不仅声音愈发含糊,连语序都混乱了,但意思还是很明确。
“你杀了王坤?对我景国天骄,不审而罪,不问而诛?”楼约敏锐地提炼重点,眼神一瞬间变得极其凌厉:“本座看明白了——你今天是找死来了!”
天地斩衰之期,四时颠倒,天机混淆,衍道的感知都要被限制,更别提他还没有走出那一步。
他的确联系不上王坤,也无法第一时间获知鬼面鱼海域的情报。
此刻他对王坤和李龙川之间,在鬼面鱼海域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一无所知。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绝不会做错——反手一顶帽子扣回去。
王坤到底有没有杀李龙川,这件事可以往后再议。你齐人杀了王坤是事实,田安平找上门来是事实……你齐国在流程上就不对,如何敢不审而罪,这般轻慢中央帝国!?
轰隆隆!
巨舰在夜空中轰鸣。战争巨弩在法阵的作用下,绞索绷到极限。
“景国人敢在东海启衅,杀我公侯嫡子,还想让我齐人,通过你景国审罪?”
夏尸统帅祁问,站在名为“祸殃”的战舰甲板上,怒声以斥:“从中央帝国的美梦中醒一醒吧!今天已是道历三九一九年,时代不复以往,尔辈竟成老朽。这里更是东海!东国之海!”
“东海是东国之海,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但出现在齐国高层嘴里,这确实是第一次。历代身填海疆的英灵,竟都成了你齐国的鬼魂!”楼约看着祁问:“年轻确实是好,不必在意过去,随意编造历史,单薄又新鲜,寡廉且鲜耻。祁帅不愧是夏尸新任统帅,比前任更年轻,也更有气魄,真是一代新人胜旧人啊!”
祁问自然是不如祁笑,要不然也不会被压制这么多年。
这一点天下人都知道,他自己也清楚。
自拿回夏尸统帅职务,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始终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
不仅大兴土木、巩固决明岛防务,勤练军阵、提高军队战力,也抓住一切机会,扩张齐国在海外的影响力。
这些年近海风平浪静,诸岛无不宾服,谁能说没有他祁问的贡献?
包括今日,李龙川之死,固然是齐国的巨大损失。是景国人累累罪行里的又一笔,其傲慢猖狂之处,令人发指!可抛开那些情绪上的东西来说,这也是一举将景国海上影响力清空的绝佳机会!
自当年前武安侯在战场上一念之软弱,放过了陈治涛和竹碧琼,令钓海楼的基业得以延续,景国就借机干涉近海,早有赖在这里的趋势。这一次靖海计划横空出世,更彰明景国吞海的野心。
东海若存,还在高速发展中的齐国,战争潜力将倍于先前。东海若失,齐国不仅是被削弱了潜力,还需要时刻提防海上风浪,此后漫长的海岸线,就是齐人血流不止的巨大伤口!
昔者景国以夏地为刀,架于齐国西南,好不容易抓住时机,用一场大战将之折断了。焉能今日在东海放手,任景国亲自提刀抵腰?
身为大齐九卒统帅,自要为齐国而谋,为天子分忧。
楼约一口一个夏尸军的新任前任,自是拿他祁问与祁笑作对比,用祁笑来羞辱他。
但这样的羞辱,在过去的时间里,岂有一日止歇?
一日不能真正追上祁笑。这列名兵事堂中,因祁笑出事而窃据的夏尸统帅这个职位,本身就是对他时时刻刻的羞辱!告诉他——你只是个跟在姐姐身后捡东西吃的小贼,根本不配此位!
“祁某非壮,为国刚强。东海无事,因恨兴波!”祁问抬手一握,已然握尽怀岛庚金之气,握住了他的鎏金虎头枪,高昂着头,眼神冷肃:“比起你楼真人,祁某的确算得上年轻。但在齐国,相对于那些优秀后辈,祁某已算年衰!李龙川风华正茂,兵略超卓,将来成就必定远胜于我祁问,却死于景国宵小之手——”
这位夏尸统帅,将大枪横在身前:“此恨果无报乎?!”
轰!
自他而后,整个舰队的甲士都举兵。
兵煞飞腾,起伏如龙!
李龙川和王坤的冲突,不是无缘无故,凭空捏造,而是有迹可循,许多人见证。
王坤执行九子镇海的计划,驾驭佑国圣龟出海,一路招摇,作为这次行动明面上的一支旗,吸引齐人的注意力。
在海门岛就与李龙川对上了!
双方当时便剑拔弩张,险些打起来——彼刻已有李龙川指旗而欲分生死的激烈场面,是王坤以靖海计划为重,忍耐了一时。
李龙川代表齐国对王坤一行严格戒备,甚至于紧急调整钓海楼的防区来针对,将景国人调整到荒寂的鬼面鱼海域,并孤身入列,一路随行。
这一点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能作证,更有现场的齐国修士,早早地报知镇海盟。镇海盟那边可都还白纸黑字留着底。
到了鬼面鱼海域之后,两拨人更是真个大打出手!
李龙川的箭,曾经指向王坤,也确切地落在那只巨龟身上。
龙皇九子之霸下的力量,曾在李龙川的神临金躯上碾过。
李龙川的尸体上,都是王坤留下来的伤。
李龙川的头颅,是王坤的佩刀所斩。
这一切真实无虚,没有一个字是假。
景国哪里赖得过去?
人族有大局。
神霄之前需忍耐。
霸国不伐是共识……
但是……
但是!
李龙川死了!
大齐帝国摧城侯嫡子,石门李氏贵公子李龙川……他死了!
死于傲慢的景国人之手!
这不是可以略过的矛盾,不是能够转圜的事情。
景国要么给出足够分量的交代,要么等待战争!
田安平直接杀了王坤,找楼约问罪。田氏两岛,军队也都乘舟浮海。
祁问亲自领着天覆军,来围天涯台——
这便是大齐帝国两位九卒统帅的表态。
作为齐国兵事堂成员,毋庸置疑的高层角色,在此时此刻,在这片海域,他们完全可以代表齐国的意志。
曹皆如果不开口,那么这就是齐国的态度。
而宋淮非常明白,曹皆此时的沉默,更多是对事态的保留,是作为齐国在东海的最高负责人,暂不撕破最后一张脸,有意留下余地。而绝非是对祁问、田安平的不认可。
曹皆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声反对他们。
这份沉默几可等同于默认。
“笃侯,事发突然,是否可以容留一点时间……”宋淮主动放低了姿态:“这件事情——”
咚咚咚!
天涯台上,忽有一力士,身着齐甲,大踏步登台。高举中天紫微旗,刷——迎风展开一片紫!
紫气盈天,趋为一点,仿佛嵌在夜空正中心。
而后是得樵岛、海门岛、无冬岛、冰凰岛、霸角岛……一支支紫旗举起来。
丝丝缕缕的紫气,皆赴高穹,那熹微一点,愈渐明亮。
一时间紫气翻滚,夜幕也如旗面,紫微星就此悬垂高穹!
早已离去的大齐政事堂成员、镇海盟盟主叶恨水,不声不响地完成准备,极具压迫性地展现了他与祁问这几年治海的成果。
一令而万应,近海诸岛尽紫旗!
宋淮顿了顿,把那句“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给齐国一个交代”,咽了回去。
他明白齐国并不需要景国给交代,齐国会自己拿到自己想要的。
就如当年齐国可以成全钓龙客,不去干扰轩辕朔的超脱路。轩辕朔一朝身死,齐人立刻又能毫无压力地侵吞钓海楼。
今日同样如此,齐国可以着眼海疆大局,让路给景国去靖海,但景国靖海失败了,也别怪齐国人再把景国人赶下海。
李龙川的事情,并不是今日局面的根本,但确实是再好不过的驱逐理由。
“呵!”宋淮的表情严肃非常:“看来笃侯是想把老朽也留下。”
“东天师当然可以走。”曹皆慢吞吞地说道:“但李龙川这件事情,景国一定要有所交代。”
他虚握的拳头,已经掌住了兵势,补充道:“足够分量的交代。”
王坤当然是不够分量的。
杀了王坤,也不够给李龙川抵命。
那么怎样才够?谁才算够呢?
楼约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他什么话也不说,因为此刻在这里,代表景国与曹皆对话的,是宋淮。他只是解下那领虎啸山河袍,松开五指——
长袍轻飘飘地张开了,像一张网,更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轰!!!
一张能够轻易被风卷起的袍子,片刻之后的坠落,竟然像是一座山!轰破了天海之间的距离,在一望无尽的大海,砸起数百丈的狂澜惊涛!
此刻悬空而立的楼约,给人的感觉是如此轻盈,不复一直以来的威严厚重。但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解放力量!
仿佛在回应,曹皆所说的……“分量”。
这就是分量。
他已经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了。
当然,这个世界也要接受一切的楼约。
但这时候的宋淮看着曹皆,只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景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景国人。”
第六十八章 天涯海角
在姜梦熊卸下军权、逐步脱出官道的现在,曹皆可以说是实质上的齐国兵事堂第一人。
在内是军方首脑,在外是齐国意志的延伸。
当他也开口要景国的交代,那么这件事情就已经定性。
王坤杀死了李龙川,已经不需要再讨论——或者说,无论景国人作何解释,如何辩称,齐人都不认。
景国唯一能够讨论的,是在当前这种情况下,如何回应齐人的怒火。
以后都是以后的事。
那紫微高悬,诸岛紫旗尽举。
曾在齐夏战场上亮相的“紫旗之征龙”,已经呼之欲出。
齐国人所展现出来的姿态已是极其强硬——要把景国赶回中域,或者填在海里!
而在这两者之间,景国仍要有所交代,才能获准一个相对体面的结果。
现在是宋淮做选择的时候了。
是不甘失败,在东海做更大的投入,打更大规模的战争。还是壮士断腕,就此放弃现有的全部海外投入,甚而放弃整个东海?
但无论哪个选择,都不包括让楼约成为那个“交代”。
景国广有天下,但人心之重,失一分也太重!
在漫长的岁月里,景国当然也或多或少地让一些人、一些事,成为这个伟大帝国继续前行的“交代”。
但这种交代,绝不能够放在明面上。
哪怕抛开荣誉,仅从最冰冷的利益角度来权衡——
今日若用楼约,换取包括他宋淮在内,景国诸多海外投入的安全撤退,固然能保住一部分的利益,失去的却是中央帝国的骄傲,丢掉的更是景国人的归属感。
可若是说战争……
久经风浪的东天师,在这个时候忽然意识到,两大霸国之间的全面战争,可以说,已经在他一念之间,一触即发!
由此引发的一连串后果,几乎不可想象。
即便他已有如此年月,站得这样的高,也似负山踏索,不免心有敬畏。
他只能说不放弃任何一个景国人,清晰自己的底线。对于进一步的决定,仍在斟酌!
看着此刻的宋淮,曹皆出声道:“如天师所言,齐国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齐国人。更会维护每一个齐国人的尊严——包括已经死去的。”
他又补充道:“我想如天师这般德高望重的人物,今天也不是要放弃谁。只是做错了事情,就该付出代价。谁的责任,谁来承担。楼真人御下有责,不能推诿。他可以留下来,配合我方调查。若查明王坤之恶行,非是楼真人授意,我齐人自也不会小恶大惩,以失察杀人。”
从田安平、祁问,到叶恨水,再到这诸岛举紫旗,齐人群情激奋,上下求战之心甚是激烈,表现出来的姿态,也一次比一次强硬。但曹皆这个最高统帅,还总在言语间,留些若有若无的余地。
这兵法上的“围三阙一”,宋淮自也是明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想笃侯搞错了一件事情。”他这样说道:“贵国李龙川,英年早逝,着实可惜。我们出于同情和体谅,愿意做些让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能靖平沧海,就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要失去底线。”
“于阙真君,过半斗厄将士,战死沧海,为人族而壮烈。我等更是伤怀!这份伤心,又向谁求体谅?”
“诚然于阙已死,我大景帝国剑锋向外,一时来不及回护自身,以至腹心悬刃,有切骨之难。但今日赴海之景人,岂有贪生畏死者?”
“中古天路虽然已经崩塌,但蓬莱岛上,还有仪天之观。”
“于阙虽然不在,在你面前,还有我宋淮。”
宋淮说着说着,抬起眼睛来:“笃侯若是执意留客,老朽也不见得要走!”
今日若要开战,至少在现在的海上战场,结果是已经注定的。
谁可在现在的东海,打得过齐国?
失去了中古天路的景国也不行。
宋淮姿态虽然强硬,但一个“客”字,还是表明了态度——景国人并不以东海为家。
那么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客人也不是不能走。
且首先一点,齐人要有待“客”之礼,景人才能以“客”自视!
“曹帅。”田安平在这个时候出声。有这么一缓,他好像又恢复了许多,说话语序又正常了。但说话的内容,却也并不寻常。
“末将请命!”
他站在铁链即城狭窄的门洞中,城中的一切都隐隐绰绰,叫人看不真切。仍是双手撑住两边门墙,一如擎住恶兽齿缘,眼睛紧紧盯着楼约,嘴里道:“把他……留给我。”
“好好好!”楼约本来已经沉默,这下不怒反笑,他转身又向田安平走去:“就把我留给你。留给你们大泽田氏。竟看今日,楼与田,是谁除名!”
在这种两方相峙的场合,一方势力,总要有一个人唱红脸,一个人唱白脸,这样才有利于在拉扯中争取最好的结果。
楼约无疑是景国这边表现强硬的那一个。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而言,田安平扮演的也应该是类似角色。他们剑拔弩张,无妨在嘴皮子上杀对方全家,但都应该局限于“你过来啊!”
而宋淮和曹皆这两方首脑人物,都同样的留有分寸。可以随时把控局势,调转航向。
但楼约的话音才落,便听得哗啦啦的锁链声响。
轰!
田安平竟然拖着铁铸的即城往前飞,瞬间撞破两人之间的距离,像一只巨大的甲壳类异兽,凶恶至极的扑至近前。那并不狞恶的眼睛,却有择人欲噬的饥饿感。
楼约这边才摆出架势,他就已经动手。
他的进攻欲望是如此强烈,仿佛刚才在交手中差点被打死的,并不是他。
文戏不唱唱武戏,言辞不争争生死。
他也根本不在台上走!
楼约有一种格外荒谬的感受,继而在这种荒谬里,生出被弱者挑衅的愤怒。
他的长发无风自动,而大张的双手,幽光浮沉。
这幽光瞬间就扩张。
他和田安平,乃至于田安平所牵引的即城,一时都陷在一片幽幽的空域,已在混洞之中。
天阶道术,混洞·天幽帘!
以混洞为垂帘,将天地都隔开。
此中自有宇宙,生死不过幽冥。
这是真个划线死斗的道术,自这一刻,谁都不许走出。
而陷于混洞中的楼约,一眼抬向田安平,一霎便前迎。千万道幽光附着在他的拳头上,像是牵连着这片混洞的所有角落,像是将这片混洞的力量都拔空——
出拳的时候混洞已在坍塌!
他的声音里,杀意已经不加掩饰:“你真像一只……惹人厌的蜗牛。”
在这种时候,楼约无论如何不可能退缩。
哪怕他只是准备在台上唱武戏,这时候也要真个上战场了!
便要砸碎蜗牛的壳,轰破这即城,捏死这个不知死的田疯子——
此时在那天涯石刻之前,已经只有一团幽幽的混洞,附近所有的光影都被吞纳。楼约和田安平以及田安平的即城,都在其中。
混洞向内坍塌,然而其间汹涌的力量波纹,却向外拓展。这力量的波纹清晰非常,看不见,摸不着,却蓬勃如山火,窜游于天海。其炙热激烈,足够反应其间的战斗。
这团混洞中,将分生死!
曹皆和宋淮都目睹着这一幕,都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楼约和田安平的生死对决,乃至紧随其后的霸国全面战争……他们都看着。
就像高山即将倾颓,山下黎庶千万。两人都有撑山之力,也都站在山前,但都静待滑坡。都在等对方先开口。都在考验彼此的定力,看看到底是谁更不顾忌,是谁更不能承担那后果!
所谓的斗争,有时候就是看谁更残忍。
古来都说,慈不掌兵。
轰!
就在那混洞剧烈翻滚之际,忽有一碑,从天而降!
此碑高大,显耀金辉。
像一颗巨大的雷霆砸下来,自有岿然气势,镇压诸方。
其上有似凤的刻影,令它在厚重之中,又生出一种神圣和灵动。
此即季祚在沧海唯一带走的一座永恒石碑——
嘲风天碑!
未能镇住沧海,却于此时镇近海。
因为强者争斗而掀起的海上余波,这一时尽都服帖。
便是那正在容纳战斗的混洞,也停止了坍塌!
一脸杀气的楼约,和半边脸都被轰塌的田安平,从混洞中被逼出来,相对悬于高穹。
就是这么短的一瞬间,那座钢铁即城,已经崩溃了,只剩几条残缺的断链,搭在衣衫褴褛、气息极衰的田安平身上,使他像个被流放到边城之外的可怜囚徒。
但他却还是近乎贪婪地盯着楼约,用他那深陷凹面的眼睛!
不在乎别人的性命很简单,只要残忍就可以。
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才叫疯癫。
没有人怀疑。若非嘲风天碑的力量将他们隔开,田安平一定还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楼约倒是纤尘不染,但脸色难看得很。这座嘲风天碑出现的意义,他心知肚明。最后是灵宸真君出手止战,这亦是态度的昭显。
灵宸真君其人未见,其声却在嘲风天碑下响起,仿佛托举这块石碑,令它悬空而定:“中央帝国炼永恒天碑以镇海,雄图万年。非将士不用命,非筹备不充分,非机事不密,非志意不坚,而毁于超脱者,功败垂成!算有算不尽者,运有力不及时,此亦天罪乎?”
他话锋一转:“景国功败一时,然人族未败一分。于阙虽死,季祚虽退,然人族千千万万志士,蹈海可继,壮志不磨,终有靖海之日!”
他的声音高昂起来,而又一个字一个字地离开了,嘲风天碑于是坠落——
“今留嘲风天碑于近海,惟愿海疆得宁,我人族大昌!”
轰!
这座永恒天碑迎风便涨,轰然涉水,一路深入海底,轰碎深海山脉,扎根极渊,使得地壳都摇动,诸岛都震颤……海面却无波澜。当它最后静止在那里,与天涯台相对,探出海面的部分,犹有三千丈!
那似凤之灵形,在天地的共鸣中轻巧一转,化为道韵天成的“海角”二字。
自出东域海岸,一路更往东行,有海门、有无冬、有环岛、有大小月牙……星落密布,海民世居,海岛至此为尽处。
嘲风生平好险又好望,于此镇风波,亦于此远眺沧海形势,以警海民。
从今往后,凡至东海者,见此碑而知“海角”至矣!
天涯海角从此峙,不知人间谁得归。
灵宸真君没有别的话,但意思是相当明确。
景国人已决定将投入海量资源辛苦炼成、于沧海拼死夺回的嘲风天碑,留在近海,巩固海防。
也是在事实上留给了齐国——明面上当然不能这样说。
嘲风天碑都送出来了,这意味着景国在战略上正式转向,承认靖海计划的失败,且已决定全面退出东海!
这个“交代”,够吗?
【海角碑】静默地立在那里,仿佛在等待齐人的回答。
楼约拳散幽光,面有怅色。李龙川的死亡只是引子,景国战略的转向,本质上还是靖海计划失败的余波。作为帝党,他是不甘心就这样退出的,也一直在想办法争取。但在这场行动中占据重要份额的蓬莱岛,都在此时选择认输离场。帝党再要强撑,风险将成倍增长!
东天师宋淮面无表情。他是蓬莱岛出身的天师,在位格上与灵宸真君是接近的,但无疑后者地位更高、更能代表蓬莱岛,也可以代表景国最后的决定。
曹皆抬起手来:“在内为齐景,在外皆为人族。景人赴沧海,我等让道放行,是为天下计。如今战局不顺,景人归乡,同为人族,岂可断他乡途?传令下去——凡自东而返者,不许闭关设卡,不得有所阻拦!”
不仅仅是楼约、徐三、裴鸿九这些人可以走,那数万失陷在迷界的斗厄军战士,若是能够逃归近海,齐国人也放行!
这就是最后的交易条件。
轰隆!
海角碑与海底最后一碰,彻底立住。
灵宸真君附于此碑的意志,就这样消失了。
天涯台,海角碑。
一时唯见钓龙客的雕像伫立在彼——海角碑相对于天涯台是狭窄的,倒是没有阻隔他的视线——怀忧望远。
那绵延空中的舰队,渐次向外散开。
悬垂中天的紫微,也少了几分冷意。
消息一层一层地传下去,以最快的速度传遍近海诸岛。
“笃侯令……”
“笃侯有令——放他们走!”
眼看着一场霸国之间引而待发的战争,就这样消弭了。
不管怎么说,海上风波定,对海民总是好的。
但在这个时候,相对而立在天涯台上的宋淮与曹皆,几乎同时扭头西望——
他们都捕捉到一股锋利无匹的气势,正以恐怖的高速,自西而来。
自昌国而来!
第六十九章 一剑西来
这股气势,并非绝巅的气势。
但起于东域之昌国,锐意竟刺于东海!
当今之时,旁人或许不知,曹皆和宋淮却是都知晓的——姜望正在昌国修行。
以他们的接触来看,姜望并不是一个非常锋利的人。
他的生活轨迹,除了修行,还是修行。
他甚至是平和的,是那种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待到天荒地老的人——前提是你不要惹他。
不幸的是,他今天应该是被惹到了。
摧城侯府是姜望每至临淄,必然会专程拜访的地方。
姜望和李龙川的关系,是言谈无忌、且常常会去李府参加家宴的那种朋友!
东海之事,本已尘埃落定,就像这座海角碑,矗立在彼,镇平了风波。齐景双方算是讨论出一个各自能够接受的结果,彼此都准备撤离。
但景国人所给的交代,于李龙川而言,是否够交代?
而齐国人所讨的公道,于李龙川而言,是否够公道?
或许宋淮和曹皆,都需要思考。
当然他们也有不必在意的资格。
但历史已经一再证明,那些不去在意的人,最后都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个姜望,是温和宁定、被人骂到面上也能一笑置之、常常让人误以为人畜无害的姜望。可也是不管不顾起来,大闹天京城的姜望!
按时间来算,姜望也的确该在这时候收到了消息。
祁问引舰队横空,当众宣布“王坤杀李龙川”,这消息遍传近海。
事涉霸国公侯之家,涉及两大霸国在东海的争锋,各方势力都会在第一时间得知,姜望绝不缺少知情的渠道。
而他未有片语,只一剑西来!
其意何在?
“太元真人。”宋淮看向楼约:“你先回去,向陛下禀知东海诸事。免他一直挂牵。这边的善后事宜,由老夫处理。”
姬凤洲跨越中古天路,炼永恒天碑而镇沧海,又回念长河,驭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而镇长河龙君,可谓神通盖世。这东海的情况,他怎会不知?若未得到他的点头,灵宸真君又怎可能将嘲风天碑留下?
这不过是一句委婉的“避其锋芒”。
王坤杀李龙川的事情,始末还未清晰,若是又被牵到楼约身上,一时间洗不干净的话,场面恐怕会很难看。
万一姜望也似田安平一般,来个问责……
楼约虽是中域第一真,姜望却是创造了古今洞真极限的那个人,且在退出天人态后,又剑挑四大武道宗师,再次冲击历史!
即便是宋淮,也无法对楼约满怀信心。
“那就有劳天师!”
随手推开一团混洞,楼约深深看了田安平一眼,便踏入其中。
他这等站在洞真极境的强者,是不可能惧怕任何同境对手的,也包括姜望。退一万步说,身为景国真人,只要他不同意生死斗,便是站在那里不动,姜望又能把他怎么办?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次东海之行,景国赔得相当惨烈,他个人也搭上了身家。既然已经决定退出东海,没有在这个时候额外冲突的必要。
到了现在的层次,出手都是有价码的,他早过了逞勇斗狠的年纪。
曹皆则是看向田安平:“田帅伤势如何?是否要先回去休养?”
田安平的锁链游缠在身,顷刻将他覆盖,仿佛披上一层黑甲。
链甲外壳固定在那里,从锁链的环眼可以看到链甲内部,黑蛇般的锁链仍在不断游动,发出彼此碰撞的脆声。这当中又有锁链入肉,摩擦骨骼的声音,听来叫人牙酸。
他大概……在自己给自己治伤。虽然场面上恐怖了些。
“还能撑得住。”田安平含混的声音在链甲内响起:“如果有可能的话,是否可以请太医令过来,为我施一针【惊鸿】?”
临淄太医院有三套针法,由武帝当年的医宗红颜传承下来,累经完善,号称镇院之术。是可以与东王谷“东王十二针”相媲美的绝学。
其中的“睡仙针”,曾叫伐夏归来的姜望与重玄遵体验过。
而这“惊鸿针”,是专门针对真人道躯,能补道缺,最益元神。每一针都要耗用大量资源,仅仅是施术用的针,就要用秘法浸泡在专门调制的药池中,泡足三千天。再加上它的很多药材都有时效性,导致储存艰难。以十年为期,十年之内,只有三针,极其珍贵。
田安平的这个请求倒不像是为了治伤,至少不是治此刻的伤,在短暂的交锋里,楼约伤害的是他的道躯,倒是没有怎么触及元神。
但以田安平的身份,和他在“东海逐景”事件里的贡献,这个请求断不会被拒绝。
他毕竟是为国而战,才被楼约打成这样。
曹皆只道:“我已传讯临淄,用兵事堂的名义请人,太医令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你先去决明岛休养一段时间。”
那纠缠的锁链之中,露出田安平的脸。此时他深凹的面骨,倒是已经浮凸了回来,但仍有些绵软浮肿、一按即塌的虚感。
“无妨。”他含混着说道:“前武安侯将来,我愿在此静候,一睹他的风采。”
“田帅若说无妨,却也无妨。”曹皆看他一眼,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姜真人为友而来,难免心焦,如有言辞过激,想来不是本意,田帅还需宽容则个。问你什么问题,你如实回答便是。须知他虽离国,不算敌人。”
田安平这时已经掰扯好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飞到海角碑前,认真观察这景国于当代的奇迹造物。累叠在这座石碑上的诸多手段,又够他研究很久……人间欢趣何其多!
曹皆的话语,他或许听进去了,或许没有听。
他的眼神专注,嘴里只道:“笃侯不必为我忧虑,我只是对他……很感兴趣。”
“你对谁感兴趣?”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响起。虽是问句,却问得毫无起伏,没什么好奇的情绪。只是每个字都那么的清晰冷峻,仿佛用石头的棱角,剖开了耳识!
田安平骤然回身!
那突然降临的声音,直接的碎在空中。自声音的余纹之中,走出来一袭青衫的男子。
天空恰恰在此刻,揭开了夜幕。
一个时辰的夜晚过去了,东海迎来一个时辰的白天。
正黄昏。
红日在天也在海,晕染霞光一片,水色接天。
当今之世,最有资格竞争“天下第一真”名号之人,已经创造洞真极限的姜望,就在天海之间,踏水而来,仿佛一条清晰的分割线,要分割这混淆在黄昏里的天与海。
那柄天下传名的长相思,正悬在他的腰间,神龙木鞘也掩不住其间、不再蓄意压制的锋芒。
他有一双如此不兴波澜的眼睛,就这么淡漠地看着田安平。
而再次重复道:“你说你对谁感兴趣?”
立在祸殃战船上、正指挥舰队缓缓撤离的祁问,莫名感到手中的枪杆有些冰冷。明明是夏季,枪身却似结了秋霜。
申时才去,酉时刚来。
但仿佛又再次入夜了,这天气叫人感到寒凉。
“你。”田安平咧开了嘴,很是认真地与姜望对视,又以同样的认真说道:“我对你感兴趣得紧。不止今日,不止一日。”
在七星谷,在即城,在齐夏战场,每次出现在他眼中的姜望,都大有不同。他对姜望的兴趣,不曾随着时间衰减,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浓厚。
天有无穷奥妙,地有无尽隐秘,人有无限可能。
广阔世界,有太多事物,留下他的时间。
曾经有很多让他感兴趣的人,最后都不过尔尔,失去全部隐秘,叫他感到枯乏。姜望是不多的能够一直保持吸引力的人。
他现在敞开心扉和姜望交流,亦不失为一种赤诚。
“那么……”姜望双手垂在两侧,不曾拔剑。但他挺拔的身姿,停在海面,本身就像一柄刺入黄昏的剑。
凶名恶昭的斩雨统帅、此刻外状可怖的田安平,在他的眼睛里,映不起半点涟漪。
他只是笔直地向田安平走去,踏海登天,脚下所履的直线,也仿佛一柄剑。他问道:“你打算,怎么了解我呢?”
用疑问,用痛苦,用生死?
哗啦啦。
田安平也向姜望走来,拖动着满身的锁链。许多断链脱出锁甲,轻轻摇动,仿佛铸铁的触须:“如果可以的话——”
“田帅!”曹皆适时打断:“太医令已至决明岛,你的伤势很严重,不能再拖延。先去看看太医令怎么说。”
这话说是劝诫,已近于命令。
临淄和决明岛之间,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太医令能够这么快赶到,几乎曹皆这边才传讯回去,那边就立即降临,只能是通过布设在决明岛上的“天星坛”。那是与临淄城中摘星楼有所勾连的建筑,能够以最快速度跨越封锁,投放强者。
“田帅,上船!载你一程!”
同为九卒统帅,祁问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在这时候出声。
“不必了。”田安平说着,又对姜望道:“我想我们会再见面。”
而后一振锁链,横飞于空,瞬息便远。
祁问热脸贴了冷屁股,格外的莫名其妙,觉得这人真是颠三倒四、不知好歹。但也只是散去了手中虎头枪,不说别的话。
曹皆一步走到姜望身前,抬起手来,大约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有一份曾经并肩作战、且是他老上级的情分在。但又觉得此时的姜望过于冷漠,不好亲近,最后又将手放下了,只叹道:“节哀。”
姜望抬头看着近前的海角碑,此碑高耸如险峰,越出海面犹有三千丈,叫人望得脖子都酸了。
人在碑下,真如蜉蝣。
他说道:“往前来时,未见这碑。”
曹皆说:“今日才立。”
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景国为靖平沧海所筑的九块永恒天碑之一,靖海计划失败后,只夺回这一块。灵宸真君深明大义,立碑于此,镇平海疆。”
“噢。”姜望点了点头。
今天的姜望不太有礼貌,不似往常。
曹皆却也并不在意,他顿了顿,又问道:“姜真人和田真人之间似乎有矛盾?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说来也巧,姜望和田安平,都曾经在他的麾下作战。当初在伐夏战场,他便是将这两人,安排在不同的战线。后来果然也人尽其用,各显武功。
这两人在战场上的风格几乎完全相反。
都是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也走到一定位置的人,可以严格一点来评价。
姜望在战场上的想法过于天真,十分理想化,总追求最小的伤亡,不惜以身涉险。常常冲锋在前,不知将旗不可轻动的道理。打再多次仗,也只是磨砺个人武艺,难成名将。也就是有重玄胜那样聪明人坐镇指挥,才能挣得东线第一功,乃至于一战封侯。
而田安平,又过于严酷,对敌对我都是如此。只要求结果,完全不在意人命这种东西,更别说体恤士卒。严酷到那北线第一功都是血淋淋的,天子都不能赏。
如果说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旧怨。他这个伐夏主帅,有资格也有意为两员大将说和。
“应该说没有什么矛盾,我只是有点讨厌他。”姜望本想这么说。
但这点讨厌的情绪,也十分孤独地沉底了。
心中只是冷漠地记得田安平曾经做过一些事情,不过那些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在天道的轮廓里,不过如此。
姜望自怀里拿出一个食盒,从中取出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下来,慢慢地咀嚼。他终于又尝到苦涩。
顺手将这食盒递给曹皆:“南楚虞国公做的糕点,笃侯尝尝。”
盒中的糕点只剩一块了。
虞国公在庖厨一道无疑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他亲手做的糕点,可以说价值连城。
曹皆贵为霸国公侯,也不曾尝过。
他向来视姜望为自己的福将,很有些旧谊在,当然不会拒绝这种亲近。顺手便将食盒接过,将最后那枚糕点拈在手中。
天涯台上的宋淮,看了一阵田安平消失的方向,仿佛在咂摸着什么。这时候有些可惜地回过头来,看向姜望:“好久不见!姜真人别来无恙?”
“我有恙。”姜望淡漠地说道:“我有很大的毛病。我深陷在天人状态里,不可自拔,随时会变成真正的天人。现在全靠这‘净意神定糕’压着。”
姜望二证天人,不能自拔的事情,迄今为止,知道的人也不算多。
这些天四处寻找封印术的传承,在东域求索,在昌国修行。一些人或许有所耳闻,但也未见得知晓具体。
曹皆就不是知道得太清楚的那个人。
他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此刻他一手拿着食盒,一手捏着最后一块“净意神定糕”,正准备张嘴吃下——张开的嘴巴,就那么愣在那里。
沉默片刻后,问道:“最后这块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想我大概用不着了。”姜望说道:“李龙川是我的朋友。认识了很久的那种朋友。他在死前与我的最后一次通信,是想办法解决我的毛病。”
“他应该是不希望我忘掉他吧?但他却先走了。”
“李龙川出了事,我不能不管。可是怎么管呢?有什么资格?以什么名义?轮得到我吗?你们好像已经讨论结束了。”
“人生在世,亲情,友情,旧日恩,往时怨……太多纠葛,身不由己。”
“有时候我也痛恨两难的自己,不明白为什么活得这样不干脆。”
“病了以后,我轻松多了。”
“永沦天人时,我什么都不会管,什么都不会再顾忌,只会记得我自己给自己的最后的命令。”
“所以——”
他看向曹皆,也看向宋淮,也看向叶恨水、祁问,乃至于秦贞,看向现场的所有人:“你们现在可以告诉我,李龙川是怎么死的吗?”
第七十章 称之为“病”
这段时间姜望一直在寻求摆脱天人状态的办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东海局势一无所知。
也就是长河翻波之时,他才因天道而惊觉一念。
“景国王坤杀齐国李龙川。”
诸方汇来的情报里,只有这一句。
王坤为什么杀李龙川,怎么杀的李龙川,甚至于李龙川的死状如何,这件事的过程有几分可信……
他全都不知。
前几天才通信的朋友,突然就生死永隔。
他只是一个被噩耗砸在脑门上的人。
景国和齐国看起来已经达成一致,事情似乎已经解决。可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一定要寻找一个答案。
他不知道谁是敌人,也不妨所有人都是。
古今罕见的天人状态,被他称之为“病”。
这世界常常是荒谬的。
黑的被说成白的,好的被说成坏的,飞鹿指为瘸马,鸡蛋里生出骨头来。
有的人死了!
死得像一粒浮埃。
有的人肆无忌惮!
有的人处处为难。
凭什么就我瞻前顾后呢?
就因为我更珍惜人生,更珍视这个世界吗?
现在姜望说,他准备犯病了!
有人顾全大局,就有人是愣头青。
有人发疯,就有人犯病。
这很合理。
合理到曹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宋淮从天涯台上走下来,向姜望走近,脸上是一种有意体现出来的恼火的表情:“姜小友,说来你也许不信。对于这件事情的全貌,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之所以是此般局面,老夫不妨与你这般说——只是山崩于一旦,总要有人先顾忌,中央帝国必须要更有承担。”
曹皆默不作声。景国已经退出东海,他这个齐方最高统帅,无谓有口舌之争。
“是景国的王坤,杀了李龙川!”祁问在这个时候开口:“我亲自去事发的鬼面鱼海域看过,也带了专业的仵作随行。从现场痕迹来看,王坤是借用霸下之力将李龙川镇压,捆锁拷问之后,再用那柄名为‘褪意’的承天府名刀,斩下他的头颅。”
王坤不是无名之辈,“褪意”不是无名之刀。可即便如此,叫李龙川这样死,还是太轻率了。
轻率到姜望的心海闷闷地响。
祁问继续道:“王坤用心之歹恶,手段之残虐,令人发指!其人已为斩雨统帅所斩,也由此引发了斩雨统帅和景国楼约真人的战斗。”
宋淮在一旁直皱眉头,但并不说话。
田安平找上门来要问楼约的罪,进而厮杀起来。说这事是由李龙川之死引发,倒也没什么问题……虽然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他不去反驳,不是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来跟祁问辩驳,有些掉价,而是明白每个人都必然有他自己的角度和表达,这是不可避免的。姜望不是个傻子,不会被几句话就带动,自然会剥出其中真相。
在当前状态的姜望面前,言多未必为美。
“田安平?”姜望看着祁问。
祁问面色肃然,这让他的话语,更有几分端正的可信:“正是田帅最先发现这件事,故而刑杀王坤及其所部,并问责楼约真人。他之所以需要立即赶回决明岛养伤,就是负创于楼约……景国此次靖海计划,楼约是近海群岛事务的最高负责人,王坤由他所统御。”
毕竟同殿为臣,虽然田安平不很礼貌,他还是帮田安平解释一句。
对于面前这位“前武安侯”,他的感受亦相当难言。
如果姜望还没有离开齐国,现在应该正坐在斩雨统帅的位置上,还是那个当代第一军功侯。田安平那个疯子,也不会这么快拿到位置,天子大约还能藏他几年,继续磨他的性子。
道历新启近四千年,天下格局已定。这世上真正要紧的位子,常常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姜望是随时都可以坐上去的。
不幸的是,相较于田安平,他更是需要排队的那个人。
祁笑掌权了多久,他就排了多少年。
关于李龙川之事,他的处理绝对没有问题。第一时间尽起大军,开出舰船,兵横近海,也的确逼出了一个于当下来说最好的结果。谁能说他坐镇近海,未尽其责?
王坤谋杀李龙川之事,不会有第二种真相了!
“王坤我认识。”姜望心中越是发闷,越是让自己慢下来:“他杀李龙川的理由呢?”
“初步判断是双方从海门岛就开始的冲突,在路上不断激化,一步步升级而成——”祁问看了一眼宋淮,对姜望道:“姜真人,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旁听了许久的宋淮,这下忍不住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能说与老夫听?”
祁问全不理会这位东天师,只是看着姜望。
就在下一刻,眼前铺开清涛,万里泛蓝。他发现自己立身于一片静海,而那如镜的海面上,正当前,站着面无表情的姜望。
这片海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看着此时的姜望,仿佛看到一座接天的山!
仰不见高峰尽处,退不知天海何涯。
“此处为潜意之海。即便是东天师,也不能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偷听到你我的对话。”姜望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便道:“祁问将军想要对我说什么?”
祁问一直都知道姜望实力惊人,但听到这句话,还是惊了一下。
祁笑当年就是把这样的人物当做棋子,随意处置吗?
他强行按住情绪,诚恳地道:“齐人一直都当姜真人是自己人,祁某也不例外。李龙川之事,我当示你以诚。现在是有两个问题,我不方便公开来说,故要与真人避席而谈。”
“其一,王坤的行为,有没有景国更高层的授意,现在不太好讲,我们没能拿住楼约审讯,一切猜疑都只是猜疑。当今局面,霸国不伐,一切都为神霄让路。景国如能给出一个足够分量的交代,我们也会尽量避免战争,毕竟要站在全局去考虑问题。事发之前,李将军正在海门岛……那个休养。他之所以挺身而出,拦住那霸下血脉,与王坤发生冲突,进而一路随行,也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不希望景国进入东海。现在王坤和他的部下尽被刑杀,景国也在东海做出退让——想来李将军泉下有知,能够略得安慰。”
“其二——”祁问顿了顿:“从现场战斗痕迹看,是李龙川先动的手。且下了杀手。”
如果说李龙川和王坤是从海门岛开始就剑拔弩张,一路矛盾升级,等到了鬼面鱼海域,李龙川又先下杀手……那么王坤杀人的理由,的确是存在的。
且这些事情,的确不方便公开说,不好让景国知道。
毕竟反击杀人和蓄意谋杀,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所能交换到的价码,自也不同。
祁问的解释已经能够解释所有。
他作为夏尸统帅,现在的决明岛镇守。在这件事情上所做的一切选择,也的确有充足的理由。
姜望却只是抬头看天。
天海更近了。
“龙川的尸体……此刻在哪里?”姜望问。
祁问道:“李将军的尸体最先由霸角岛保管,冰凰岛的人过去接手,现在应该在送归临淄的船上。”
李凤尧扶棺归齐吗?
姐姐带着弟弟,孤帆西去,回返石门故里。
姜望不能去想那个画面,脚下略一沉力,踩碎了潜意之海。
海底的情绪闷闷的,似这将雨未雨的黄昏。
他尽量冷静地拨动思绪,不去看曹皆和宋淮,而是看向在场的第三方——那位始终静立在云端,冷眼旁观的钓海楼真人。
“秦真人。”姜望开口问道:“我的朋友竹碧琼,近来过得怎么样?”
虽然竹碧琼对他的情感已经被抹掉,现在相见如陌路,但他还是把竹碧琼当朋友,也本能的更信任她一些。如果说想要得到第三方的公正视角,他第一个想到的仍是竹碧琼。
“还算不错。”秦贞淡淡地说道:“楼真人亲自找上门来请她,她便去迷界接应斗厄残军了——就在楼、田两位真人战斗之前,在青鳌礁的清平乐酒楼。”
就这一句话,该说的她全都说了。
姜望对她轻轻一礼,不再向曹皆或者宋淮寻求答案,径自转身离去。
齐国的观点,他已经从祁问这里得到了。景国人的态度,已经用那块海角碑表明。再于此处说更多,也毫无意义。
他已经用自己的耳朵听完,现在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姜真人打算去哪里?”宋淮很是关心地问道。
“到处走走,也到处看看。”姜望昂身仗剑,踏海而远,仿佛以漫天残霞为披,不回头地说:“很多年不做这些事情,差点忘了,我曾经也是青牌。”
他要去李龙川生前去过的地方,亲自看一看李龙川所留下的痕迹。
曹皆拿着那最后一枚净意定神糕,和那个空空的食盒,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再说话。
是啊,姜望曾经是齐国的青牌捕头。
是齐国的将军,齐国的侯。
后来因为迷界那一战,其人所部尽为弃子,直接导致了离齐事件的爆发。
他还记得武安侯府的那个侍卫统领,是叫方元猷,很踏实很忠心的一个人,在齐夏战场都随姜望立过功。再往下的,就记不得了。
他需要记得的事情有太多。
而李龙川,又何尝不是齐国的将军?如若不死,将来也必然是齐国的侯。
现在沉尸在海。
其人身死的真相,真的有被在意吗?
其人身死的价值,倒是被榨尽了……
为将求胜,为国争利,能够说是本分。
阳光底下无新事。
在这件事情上,姜望毫无疑问并没有完全地信任齐国。
但曹皆完全能够理解这种不信任。他扪心自问,在向景国施压的时候,他也并不确定李龙川身死的具体经过是否真如祁问所说。他只是以最高统帅的身份,近乎本能地做出最符合齐国利益的选择。而在灵宸真君出现,双方已经谈妥之后,这件事情具体细节是如何,好像也没有必要再打捞了……
不是已经按“王坤谋杀李龙川”,清退了景国在近海的布局吗?
“笃侯似乎有些困扰。”宋淮看过来,眸中饶有深意。
曹皆淡淡地看他一眼:“归乡路远,天师一路小心。”
而便转身,登上了祸殃战船,站在了祁问旁边。
“侯爷——”祁问张了张嘴。
“开船吧!”曹皆用军靴点了点甲板。
这艘早就要离开的战舰,就这样在高空转向。
“现在,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重新与我讲说一遍。”曹皆凭栏远眺,看着姜望消失的方向:“你只需要告诉我,现在有哪些细节是证据确凿的,不必帮我将线索勾连。”
……
……
天光复白又复暗。
在无冬岛东南方向的“南岛”,四季炎炎,空气中都翻腾着燥意。
地狱无门提前安排好的落脚点,就在这里。
仵官王和都市王老老实实地蹲在岛上,穿上岛民的服饰,伪作一对夫妻,将大门紧闭,大概是做好了常住的准备。
多吓人——
从北边冰川回转,便见得整个近海群岛到处调兵。
又是战舰横空,又是紫气招摇,夜穹悬紫微,高碑竖在天涯前。
刚刚更有一剑西来,仿佛要剖开群岛!
“这人是谁啊?这么嚣张?”仵官王站在院落中间,仰看那剑光掠空所留下的久久不散的尾虹:“东海这么多兵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他也不怕被宰喽?”
“姜望呗!”都市王站在水井旁,正在打水,看着幽幽的水井,头也不抬。
“这你都认得出来?”仵官王惊讶。
“哪怕是化成灰呢!”都市王将水桶提上来,补充道:“我告诉过你,我很崇拜他。”
“有机会把他化成灰,让你认一下。看看你有没有吹牛。”仵官王怪模怪样地道。
“好啊!”都市王笑得十分的灿烂。
他将水桶顿在旁边,又放下一只空桶。今天他打算日行两善,帮隔壁张婆婆打水的同时,帮村口老李头也打一桶。
但就在这个时候,自那井水之中,跳出一缕碧光!
仵官王和都市王几乎同时肃容,表现得恭谨非常。
那碧光越出井口,发出幽幽的声音:“真有意思,海上乱成一团。景国的王坤,杀了齐国的李龙川。现在海上所有齐人都吵着要打仗,蓬莱岛灵宸真君放下天碑谈和,姓姜的又过来了——”
他的这番感慨,好像没有任何目的。
仵官王忠心耿耿地建议:“咱们要不要趁机干景国一票?痛打落水狗!”
这当然是个不靠谱的建议。
现在的景国,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任何一点敌意,都会被无限地放大。
碧光里的声音好似漫不经心:“就在刚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俩对冰凰岛感兴趣来着……那么巧,正在休沐、枕着温香软玉的李龙川,恰好就碰上了王坤,是不是有你们的引导?”
都市王有一种本能的警觉,张嘴就要说绝无此事。
旁边的仵官王已经大声举报:“这都是都市王的主意!”
都市王只来得及幽幽地看了自己的好大哥一眼,就有碧光游在他身上,化成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拔空举起。
弥漫的死意几乎将都市王吞没,他瞬间胀得满面通红,而脖颈煞白!
碧光之中秦广王的声音是幽冷的,仿佛刽子手行刑前慢条斯理地磨刀声:“你为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第七十一章 七何断命
其身有朽意,气血皆欲死!
林正仁完全感觉得到,自己的金躯正在朽坏,玉髓正在枯竭。四肢百骸都如残花凋尽,零落在风中。
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经络,都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寻死的意志。绝不灵动蓬勃,反而形如朽木,接二连三地跳下深渊,走向自毁的路径。
神而明之,不能自控。百鬼昼行,无法张目。
他感到秦广王是真的想要杀死他,且正在杀死他,而他无法抗拒!
秦广王的力量,远比他所设想的还要强大。又或者说,固有的观察和判断,根本追不上秦广王的成长。
那碧光所化的大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高举在空中,像是绞刑架迎风自矗。而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得,像是行刑结束后、又风干许久的尸体。
他绝不想死!绝不。
强烈的求生意志,几乎突破那死意的钳制。求生与寻死,两种激烈意志的冲突,竟然撕裂了他的肌肤,令他遍身都是血线,他的头颅几要炸开!
“唔!唔——”
林正仁的道躯,竟从枯寂之中生出力量来。他艰难地用手指着自己,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嗯?”碧光之中的声音,有一丝冷淡的讶异。
随着修行的精进,他对杀人这件事情,有了更精准的把握。这份朽死力量,应该是刚好能够杀死都市王的。可都市王却还是有所挣扎。此人的确顽强,也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鬼躯极限,挣扎出了一线生机。
碧光所化的大手,松开了一指。
林正仁没有用这宝贵的空间喘息,而是迅速地说道:“我给李龙川传消息的事情非常隐秘,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除非仵官王再次出卖我,不然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我没有给组织带来任何麻烦!”
“诶我可不是出卖你,我是对老大忠诚!老大开口,我必毫无隐瞒。”仵官王在旁边辩解:“自古忠义难两全,光明贤弟,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你怎么还怨上我了呢?”
又对那碧光道:“老大,此人颇多怨怼,我看他是不太服!”
林正仁强忍着痛骂仵官王的冲动,竭力为自己寻找活命的理由,嘴里连珠也似:“李龙川和王坤的冲突,归根结底是齐国和景国在东海的利益冲突,他一日为齐人,就一日不可能避免这种风险。即便没有我给他传消息,他也会因为别的原因参与其中,就比如这次差点开打的齐景战争,焉知他不会死在战场?杀死他的或许是王坤,或许是别人,但绝对不能算在我头上!就算这件事情被齐人知道了,也须怨不得我什么。我不过是强调靖海计划的重要性,让他提前做出防备。他自以为没人敢动他,孤身随行,这才酿成此祸。首领!最多就是我受迁怒而死,绝对影响不到您!”
真是个聪明人。
他完全知道他会以什么理由被处死。
而若是这些理由都不能成立了,秦广王还执意要杀他。
那么如仵官王这样的旁观者就不免要问——首领,您和李龙川是什么关系?真有这般挂怀吗?
“首领!”林正仁继续道:“我林光明一生光明磊落,忠义为先。纵然有些小心思,可也全在您圈定的轨迹里,不曾越雷池一步。就这次李龙川之事,也是仵官大哥说那李凤尧实力不错,又孤悬北岛,尸体很有收藏价值,我才想起冰凰岛经营颇丰——可您一句话,我就头也不回!那冰凰岛我们兄弟俩观察多少次,早就做好了准备,饥不可耐,急欲分而食之。您就算养条狗,也不能在饥肠辘辘的关节将它叫住,我的忠诚,难道还不明晰吗?停食摇尾,献命乞怜,无过于此!您今日若要杀我,小弟必死无疑,但心中不服!历代阎罗,无有共者!”
“呵呵呵……”碧光中秦广王的笑声冷冽,那只碧光所化的大手,骤然捏紧,捏得都市王额上青筋都暴出!
“说得这般多。什么时候我杀人,竟然需要理由了?”
秦广王当然知道,这位都市王并非必死无疑,此人狡兔三窟,尚有“命鬼灵匣”,藏在别处。但他既然动了杀念,自然也有把握顺藤摸瓜,一并咒杀过去。
嘭!
都市王的身形猛然炸开,像是一只被撑爆的气囊。
黑的蓝的,诡异的阴性物质四处飞溅。
仵官王早已经退到门口位置,根本不会被溅到半点。
那只碧光所化大手,却是在空中骤转,似游鱼一尾,跃入那口水井——
哗啦啦!
它自水井之中,掐住一只湿漉漉的鬼物,提将出来!
鬼物挣扎扭曲,却无法摆脱,在碧光大手之中,发出尖锐的鸣叫。仿佛朝阳融雪,一寸一寸的化掉了。
就在这鬼物尖叫着只剩一点残躯时,碧光大手只将它往地上一掼——
啪!
好似个水袋,被砸在地上。摊碎了,黑色的汁液四处流淌。但又被碧光定住,淌不太远。
碧光大手张开五指,遥按这一滩。那纤如牛毫的碧光之针,霎时飞聚如雨,正与这一滩相对,眼看就要将其扎个通透。
那摊开的黑色流液之中。勉强挤出一个人脸。那人脸张开嘴,发出都市王悲恐的声音:“饶命——饶命!卑下知错了!再不敢自作主张,节外生枝!再不敢狡辩!”
“呵!”碧光之中,秦广王冷声道:“仵官,你说我该饶他吗?”
仵官王此时是村妇打扮,穿得倒素净,眉眼却轻佻。靠在门边,谨慎地道:“老大,我说了能算吗?”
秦广王幽幽道:“你用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毕竟兄弟一场,我见他如此,心中颇不落忍——”仵官王把牙一咬,一脸悲痛:“给他留个全尸罢!”
在这样的时刻,平日斯文儒雅、自谓地狱无门最有礼貌的阎罗,也终于是儒雅不下去,嘶声怒骂:“崔棣!我杀你全家——”
“我全家早没了。”仵官王道。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醒醒,你已经是了。”仵官王道。
“啊!啊!啊!!首领!!让我杀了他再死——”那滩黑色的流液里,都市王的人脸疯狂嘶吼,但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漫天碧光纤针,已经被一抹清空。
那阴云盖顶般的死意,也随之散去了,霎时天澄地阔,流风自由。地上那滩黑液顿时都活泼起来,四处流动!
碧光大手之中,秦广王的声音道:“你永远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黑色流液瞬间聚成都市王的形象,他在地上翻了个身,跪伏道:“这件事情卑下会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中,甚至那个人的名字都永远不会出现在我嘴里,绝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有过交集。如违此言,叫我林光明魂飞魄散!”
他补充道:“但仵官大哥,我不敢保证——”
“嘿你妈的——”仵官王扯着袖子就过来:“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来小鬼,是在挑拨什么?谁不知我的嘴巴是铁门栓,有关组织机密,半个字都漏不出去!”
“行了。”秦广王淡声阻止他们干仗。
那碧光之中,伸出手指,点了点都市王:“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有多恶,多脏,我都不会在意,都能给你饭吃,该有的一分不会少你。但你要记住一点——”
“还有你!”
他又指向仵官王,冷冷地道:“任务期间,不要再给我自作主张。在任何时候,别给我惹麻烦。我只警告这一次。”
“老大放心!我可以对天发誓——”仵官王刚刚举起手来发誓,那碧光就已经散去了。
他并不尴尬地将手放下来,扭头看向都市王。
都市王也刚好从地上爬起来,看向这边,目光灼灼。劫后余生的惊恐散去后,有一种极少显露在外的凶恶。
笃笃笃~
敲门声恰到好处的响起。
剑拔弩张的两人几乎同时转身,盯着院门。
“谁?”仵官王问。
“在下冥河艄公苏秀行。”门外的声音道:“都市王大人要的【食魂液】,以及仵官王大人要的【地髓灵】,我已奉命送来。两位要的是三钱,首领为你们准备了一两。我就放在门外,以秘印为封,待我离开,请两位阎罗大人自取。”
嗒,嗒,嗒。
脚步声清晰的远去了。
……
……
嗒,嗒,嗒。
清晰的脚步声,在赊香楼的楼板上,轻轻回响。
这座海门岛上的着名风月地,此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静默着,静默地看着那青衫男子,张开左手五指,虚扶栏杆,慢慢地走一条线——
先前那位英武不凡的青年将军,就是沿着这样一条线路走进来,众香环簇,神采飞扬。
剑眉星目,英姿朗色,简直是话本里的英雄将军,从文字走到了现实中。
那样的人物,可惜不会再见。
时间已经走到今天了。
李龙川已死。来这里调查的人有好几拨,冷厉严酷的,凶神恶煞的,什么人都有。但没有哪一次,有当下这样的压迫感——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
人们仿佛有一种错觉,那长长的栏杆,好像是此人手里虚握的剑。
大约下一刻就要死人——围观者心中不由自主地这样想。控制不住的惊惧!
此人明明面色平静,举止规矩,甚至来赊香楼的时候还算得上很有礼貌。
但这更像是暴雨将至前的沉闷。
你莫名地知道……他很想杀人。
“呼……”
直到看到眼前这赊香楼的花魁,眼神里的惊惧,姜望才恍惚回过一些神来。
把潜在心海的闷意,收敛了几分。
也搬走了压在众人心头的山。
“打扰了。”姜望点头为礼,留下一颗道元石,作为歉意的表达。而后就转身离开。
赊香楼太艳,有一种不知节制的浓烈的香。
真不如三分香气楼那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李龙川来这里的时候,好像也有些心事?
他在听曲儿的时候,有长时间的发呆。进了花魁的房间后,眉头也不曾舒展,不知在思考什么——以上都是姜望在赊香楼得到的情报。
可惜无人能知道李龙川那时在想什么了。也没办法再关心。
姜望已经许多年不佩青牌,但还记得一些办案的手段。
他尤其记得《有邪》。
常常会翻阅。
“尸有邪,故成《有邪》一篇。”
这本验尸之书,主讲的就是致死之凶案。
书里说过,针对一件凶案的调查要如何展开,其实只需要记得一句话——
“何人在何时、于何地、因何由、以何物、用何等方式、杀何人。”
林有邪把自己所养的【缚指仵灵】命名为“何七”,也是因为这句话。
现在这句话已经在祁问那里得到填充——
“王坤在中古天路崩塌之后,于鬼面鱼海域,因为同李龙川之间的矛盾升级,用自己的佩刀,以斩首的方式,杀死了李龙川。”
所谓“七何断命”,他现在就是要验证这“七何”的真假。
但凡有一个要点不对,祁问的可靠性就要在他这里被抹去。
倘若“王坤杀李龙川”并无疑义,那么首先要确认的,就是“因何由”。
因此他来的第一个地方是海门岛,也即李龙川和王坤最早发生冲突的地方。在这里他运用神意手段,拼凑了一些观众的视角,几乎复刻了当时的场景。又在赊香楼,问询了所有跟李龙川有接触的人。
离开海门岛之后,他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无冬岛,继而是有夏岛。
在这两座岛屿,他想要确认的,是裴鸿九和徐三在执行任务时、对待齐人的态度——因为这两人与王坤地位相当,负责的事情也差不多。倘若景国有自上而下的命令,三人在对待齐人的态度上,是应该有一致性的。
于这种霸国与霸国之间正面碰撞的场合,任何人都不应该用自己的性格,替代国家的态度。王坤毕竟也是一府之骄才,绝不会缺乏这等素养。
在无冬岛他看到了重玄明河,他称之为“四爷”。
在有夏岛他观察了“嘲风信道”,问访了怒鲸帮——自“李道荣事件”之后,这帮派又缩回了有夏岛,且实力大损,再不复有夏岛第一大帮的实力。
综合诸方讯息可知,无论是徐三,还是裴鸿九,在执行靖海任务的过程里,都相当克制。
这大约可以说明,在靖海计划启动之时,至少景国方面,自高层至中层的程序里,并没有“扩大冲突、激化矛盾”的命令。他们更多还是专注于靖海计划的推进。
而在靖海计划失败之后,楼约还在清平乐酒楼招揽钓海楼的天才修士竹碧琼,这说明他对近海群岛仍有布局和规划,并不打算退出,更没有激化矛盾、引发全面冲突的理由。
当然,这只能暂时撇开景国高层自上而下的指使嫌疑,并不是说景国高层就一定没有“遇事不必手软”之类的纵容。更不能证明王坤就绝无可能暴怒反击、失控杀人。
毕竟按祁问所说,是李龙川先下的杀手。
最后姜望来到了鬼面鱼海域——李龙川身死之地。
这时是夜的第四更,日月斩衰的白昼。
天光有一种病态的白。
他在刺眼的白昼里,看到一个披着雪甲的、高挑冷艳的女子,手里握着一支龙须箭,正在那里低头看海,镜映的身姿都仿佛凝霜。
夏天真冷啊。
李凤尧站在结冰的海面。
第七十二章 抑海枕戈
祁问先时说冰凰岛的人已经接走了李龙川的尸体,在送回临淄的路上。
姜望下意识地以为,是李凤尧亲自把李龙川送回去。
但在看到李凤尧的这一刻,他才恍惚想起来……李凤尧是怎样的女子。
她可不是关起门来抱膝啜泣、沉默哀恸的那种女人。以李凤尧的性格,怎会默默带着尸体回家?
“你来了。”李凤尧说。
她绝美的冰刻般的脸上,亦是灿白的,仿佛冻住了天光。
她熠熠生辉,但第一次叫人觉得她易碎。
“凤尧姐。”姜望走上前去:“我以为……你回临淄了。”
“人已经死了,尸也验过,尸体没有任何情感之外的意义。”李凤尧冷漠地说着。她的眸光也移了回去,看回脚下的冰层。冰的折光,美丽眼睛的寂冷,仿佛这结冰的海面,能够冻结一些什么,留住一些什么。
然而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做过一段时间的青牌捕头,我在重新调查这件事。”姜望说。
“我也是。”李凤尧淡声道。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还有人在寻找答案。
并非是笃定这一切有什么问题,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确认——
确认自己的挚爱亲朋,是怎样离去。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别无选择的告别。
已不能高歌对饮,已不能长亭相送。
“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姜望斟酌了一番,还是道:“如果真相不如所愿呢?”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推翻祁问所填充的“七何”。
就一个景国高层是否授意的事情,祁问自己也说了“不能确定是否有此事”。
而其它的的细节,却是一再验证。
姜望这一路走来,辗转探询,也更多是在追忆李龙川最后的人生轨迹。
但李凤尧的身份毕竟不一样。
她是不方便对东海已经议定的国家大事猜疑的。
“没有任何变化,什么都不会发生。”李凤尧近乎冰冷地说道:“李家世代将门,为国守边。食君之禄,只知忠君,享国之俸,只知为国。军令如山,为将者只有服从。朝廷的决定,李家只有接受。”
“我只是——”
李凤尧在这个时候移开了视线,看向天边:“龙川从小气性就大。如果他受了委屈,我要知道他的委屈。”
姜望一时没有说话。
最好真相就是这样罢!
李龙川已经不幸地死去了,最好他不要死得委屈。
也是在这刻,那皎白的天光中,倏而云气翻涌。细看来,岂是云气,分明是剑气。汹涌剑气聚成一条蛟龙,夭矫腾跃后,倒拱在天空,化为一道悬门。
“龙门”悬中天,自此上青云。
世人应怜我,无病到公卿。
这门推开了,门后走来两位儒生。
当前一个,身段绝佳,衣饰得体。五官虽然不甚出挑,但气质绝伦。只是慢慢地从这龙门走出,顾盼之间,已有渊海般的宗师气象。
她一只手在后面,手里牵着一个人。
那人落在她身后,使劲藏着自己,还把头扭到一边——但锃亮的额头,将不少天光都分润,使他无法不引人注目。
剥开晃眼的天光,就能看到他的眼睛,肿得核桃也似。
“李家姐姐,姜兄弟。”照无颜开口道:“象乾在家总是哭,我想着带他来看看,算是缅怀……你们怎么都不在临淄?”
儒家重礼,丧事是一等一的重。
在她想来,李府这会应该在治丧才对。李凤尧须脱不开身。
她也是打算陪许象乾在李龙川出事的鬼面鱼海域凭吊一阵,再带许象乾去临淄祭奠,奉送帛金,慰问家属。
“一些细节不够清楚,我想看清楚些。”姜望说道:“至于凤尧姐……她来看看龙川。”
许象乾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走到前面来,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我也没有总是哭,照师姐讲得夸张了。很早以前龙川就跟我说过,大丈夫生当卷千骑,死当踏万蹄。马革裹尸,也不失男儿浪漫。他是看得透的!兵家生死,常有不测,吾辈岂不洒脱!我此来,无非敬他一坛酒,烧他几百个纸画的美人,叫他不孤单。”
说着,真的搬出一瓮酒,双手高举,重重摔碎在海面!
任那碎陶沉海,任凭酒香四溅。
此地连条活鱼都没有,倒也没有什么能够影响的了。
许象乾又从储物匣里,抱出一大摞绘图精美的等身纸人来,堆叠得小山也似。这些纸人的绘制很费了些心思,或天真俏皮,或美艳动人,或丰满,或窈窕,不一而足,可称“百美”。
一把将这堆纸人尽数抛在空中!
又大手一挥,拂出焰光,尽皆点燃了,飘飘摇摇在空中——
如放花灯。
真像还在临淄的时候啊,人家都去看灯,他们去满大街地看美人。
姜望没有说话。
李凤尧仍然看着脚下的冰层。焰光映在海上,也印入她的眼睛。焰光随着纸人飘摇着,她眼眸里的情绪,仿佛也随之流动。她慢慢说道:“被斩下头颅之后,他就是在这里坠海,跟那只大乌龟一起。”
“他会喜欢的,他会喜欢。”许象乾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仰看着那些燃烧的美丽纸人,絮絮叨叨:“他跟我一样英俊有品位,懂得欣赏,他肯定最喜欢中间的这一个,多么丰满。他——”
他在海面蹲下了,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照无颜只是蹲在他的旁边,安静地陪伴着他。
李凤尧站在冰面,仍然在冷静地叙述,仿佛许象乾哭的是别人:“鬼面鱼海域已经荒弃很久,几乎都不算个防区,平时也没什么人驻防,最多就是出现在戍疆的巡视路线上。事发之时,这片海域只有龙川和景国人在。除了龙川之外的所有人,都确定是田安平杀的。他一个念头,就屠光了这片海域。凡有灵之物,都被湮灭。屠杀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习惯,已不能叫人意外了——我没在龙川的尸体上,发现什么异样。在这里也没有。”
霸角岛的人把李龙川的尸体打捞起来,过程十分小心,没敢实质触碰,怕破坏了尸体上的痕迹。
李龙川的尸体,是她自己找人验过尸后,亲手缝上的。
把李龙川放上归齐的船,她就独自来了鬼面鱼海域,一直在这里待着。几乎用霜心神通,鉴照了这片海域的每一寸。
正因为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如此繁重的工作,以她的修为,才会显得有些虚弱。
飞在天上的漂亮纸人,慢慢地燃尽了。
只剩飞灰飘落,将清澈的海水,点得斑驳。
原来美丽的事物可以变得这样丑陋。
好在浪头一卷,便将它们淹没。
姜望压着那种宣泄不出的情绪,感到自己正下坠。过程缓慢但坚决。
就在这个时候,有尖啸的风声,自远而近。
李凤尧转头回望。
但见得一艘奢华内敛的狭长飞舟,穿风破云,电闪而来,须臾便至身前。
在骤停的这一刻,飞舟外闪烁的电光,才悄然隐去,化为舟身美丽又神秘的铭文。
飞舟之上也是两人,坐着名门公子、大家闺秀。
向来温和恬淡、富贵闲人般的晏抚,这时面色沉重。
旁边温婉柔美的女子,正是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今年年底就要同晏抚完婚的温汀兰。她关心地看着晏抚,脸上也有悲色。
毕竟李龙川是晏抚这样要好的朋友,家世也极好,她也在晏抚身边见过许多次,算得相熟了。
“临淄那边有些事情……所以来得晚了。”晏抚走下飞舟,边走边道:“我猜想你们应该都在这里。汀兰一定要陪着我,我也就把她带来。”
“临淄那边什么事情?”李凤尧大概能猜到一些,但还是恼恨于真有人敢在这时候兴风作浪。
李家的人在这个期间,无论做出多么激烈的反应,大概都能得到谅解。但恰恰如此,反倒不便应事——你是大齐第一名门,理当有大齐名门的承担。打碎牙齿,也该往肚子里咽。动辄掀个天翻地覆,不是世家气象。
江汝默唾面自干,以前的晏平也笑骂由人。宰相肚里能撑船,是因为坐在那个位置,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一点小事,李家姐姐不必挂牵。”晏抚说道:“重玄胜正在处理。”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听说重玄胜在,就总是让人放心的。
温汀兰松开晏抚的袖子,走到李凤尧身前,温声道:“李家姐姐,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只能坚强地往前走。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相信龙川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伤心过度的。看你气色不太好——”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精致玉瓶,放在李凤尧手里:“这里有一瓶益元丹,是我三爷爷自己炼的,可以养神补元……你试试罢。”
温汀兰的三爷爷温白竹,是太医院的名医。论起医术来,或许不输那位太医令,只是在修为上不及。他所炼的丹药,自是上上之品。
李凤尧要比温汀兰高出一头去。
依在一身战甲、气质霜冷的李凤尧旁边,这襦裙宫衫、轻声细语的温汀兰,愈显温柔得体。
论家世,论品貌,论为人处事,她都算得上晏抚的良配。
这份姻缘也是被很多人看好的。
李凤尧不是个需要安慰的人。她需要的是真相,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知道人生应该怎么往前走,不需要任何人指引或者搀扶。
但温汀兰是随晏抚而来,且也是好心好意,她虽冷若冰霜,倒也不会拂了这份心意。便接过玉瓶来。
“温姑娘有心了。”她说道:“凤尧千言难诉,无心寒暄。你不要觉得怠慢。往后日子还长,多有相会。”
这世上许多人,她都还可以见许多面。
可她的手足血亲,却不能再会了。
小时候嫌他顽皮,总是揍他。他却怎样都揍不生分,总是跟在身边转,抹过眼泪还是要来找姐姐玩。
这小子脾气上来了,跟谁都顶牛,独独在自己面前乖顺,说东不曾往西。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李家虎子,是李家姐姐的小兵呢!人们常常这样说。
她倒是没有流眼泪。
石门李氏的荣誉,是用鲜血浇筑。石门李氏的人,早就习惯生死。
她告诉自己,将军百战死,戎装在身,早晚有这一天。
可李龙川,是死在休沐的时候……
他未死在战场。
没有死在一场正式的战争里。
“李家姐姐……”温汀兰的眼眶已经红了,双手握着李凤尧的手,握得紧紧的:“我们一直都会在。”
两人握手又松开,温暖仿佛就这样传递。
当温汀兰强忍情绪,回到晏抚旁边。李凤尧也就打开手里的玉瓶,倒了一粒益元丹,随口吃下。又小心地将这瓶丹药珍藏。
除了重玄胜之外,曾经在临淄常常相聚的人们,现今又在这荒寂的海域重聚了。
许象乾掩面已经无声,李凤尧立于冰面,晏抚缄然不语,李龙川沉在海底……
姜望仍然远眺。
他像个雕塑,但仿佛可以听到他心脏的闷响。
“姜兄在看什么?”温汀兰关心地问。
但无须姜望开口,这个问题立即就有了答案。
哗啦啦,哗啦啦。
铁链摇动的声音,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他们耳边。
当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垂眸披发的田安平,就已经慢吞吞地走过来,挤占众人的视野。
他在视觉上是慢吞吞,实则每一步都跨得极远。两步之后,就立于近前。
他就那么站在水面,换了一件干净的单衣,身上的伤势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脚踝上系着的断链,正垂陷水中,在波光的掠影中,仿佛在游动。
“你来做什么?”晏抚皱着眉问。
他自来对田安平的观感是不好的。
田安平却不看他,只是注视着姜望,嘴里道:“小晏公子,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容易出事。”
晏抚还没说什么,温汀兰护夫心切,已经呵斥开了:“田安平!你少在这里放肆!别以为自己会发疯,就有多了不起。太医院多的是法子治疯病!”
本来还在抹眼泪的许象乾,红着眼睛便站了起来,往晏抚旁边走,用行动表示立场。
各大霸国的纠纷,世家名门间的龃龉,照无颜从来不愿沾染这些。今天却也默默跟着。
田安平眼睛不动,只是转了转眼珠子,仿佛余光也够看这些人。
他‘呵呵’地笑了笑:“真是无知者无畏啊。我很好奇,温延玉敢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温汀兰大怒:“你以为你是什么——”
李凤尧怕他们吃亏,主动上前一步,按住了温汀兰的话头:“田帅,你因公负伤,不在决明岛好好养着,怎么来了这里?”
“我从小有头疼的毛病,医师也诊不出问题来,总是用一些很难吃的药,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总也不好。我倒是不怕疼,只是觉得奇怪。总想切开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有什么。十岁那年我这么做了——”田安平似乎陷入回忆,眼神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又清明了,咧了咧嘴:“你们猜怎么着?”
一个十岁的孩子,因为好奇而切开自己的脑袋,这实在有些惊悚。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莫名其妙地把这件事情跟不相干的人讲,也不是正常人的交流方式。
他实在很奇怪。
没有人回答他。
他自说自话,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眉心:“太医令真是好医术。一针‘惊鸿’,益我元神,弥我神思。”
又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一针‘枕戈’,复我血魄,还我真功。”
无论与谁对话,无论讲些什么,田安平从头到尾都只是面对姜望。此时也只是咧开嘴,带着笑意,看着姜望的眼睛:“我现在感觉十分的好。”
“枕戈”是禁忌针法,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恢复巅峰状态,却要以损寿为代价。
田安平简直是有病。
谁都难以理解他的思维方式。
且不说怎样才能请动太医令施用此针,要耗用多少资源。
齐景在海外的冲突都已经结束了,景国人都已经离场,短时间内并无大战,他却用了这样一针!
他想要干什么?
就为了能够健康地来这里闲逛,跟同为齐人的晏抚温汀兰放狠话么?
“田帅的身体恢复得这样快,是件值得庆贺的好事。”李凤尧已经尽量地循礼:“这是朋友私聚的场合。田帅若无它事,不如先回霸角岛处理一下岛务?听说那边还在重建,想来很是繁忙。”
“朋友私聚的场合吗?”田安平歪了歪头,眼神清亮,仿佛真的带着疑问:“不是摧城侯的长女、前相的嫡孙、温大夫的独女……你们这些齐国栋梁,对笃侯有所怀疑,对朝廷的决议有所不满,故联袂在这李龙川身死之地,寻找所谓的真相吗?”
“谁说你疯!帽子扣得很精准。”晏抚向来温文尔雅,极少动怒,但对此人的厌恶实在掩饰不下:“你要是觉得这顶帽子能对我们有所影响,不妨奏至御前!不必在这里长舌!”
“你们心中的‘真相’是什么?”田安平问。
“我们聚在这里,只为缅怀。田帅!”李凤尧看着他。
“我不太理解。”田安平看着姜望,摊了摊手:“李龙川死了,是我第一时间手刃王坤,为他报仇。也是我第一个找上楼约,逐景人离海——为什么你们好像对我很有敌意?”
“田帅,确实是凤尧失礼,忘了感谢。”李凤尧抿了抿唇:“请原谅。我和我的朋友们,心情都不太好,并非对田帅不满。”
李龙川死了,没人能比李凤尧更难过。
以她惯来的性格,也不会对谁假以颜色。
但今天这些朋友,都是为李龙川而来。她实在不愿看到他们跟田安平这般不管不顾的疯子起纠纷。尤其这疯子现在还有极高的地位,实打实握着精锐九卒的兵权。
大泽田氏丢失的影响力,正在全面寻回。
“不必言谢。”田安平咧了咧嘴:“李龙川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宰了王坤,只因为我刚好想杀人,刚好又有了理由,仅此而已。”
这话实在不好听。
无论是真是假,都直白得无所顾忌。
他不在意李龙川,他也不在意眼前这些人的感受。
但李凤尧不准备发作,她将情绪压了了一压,正要再次开口送客,结束这场不愉快的碰面——
“差不多就够了。”
姜望的声音响起来。
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的他,怔怔然不知在想什么的他,十分压抑的他!
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开了口:“别一直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废话。”
他站在海面,海又倒映着天,他的一双靴子,似就这样钉死了天与海。天上云翳,水中涟漪,一切的波澜,都被他压制了。惊雷在他的道躯深处,闷闷的响。那是他缓慢的心跳声。
“南楚虞国公亲手做的净意神定糕,现在也不能压制我太久。我的时间很有限——田安平,你在我这里什么都不是,我有限的时间里,没有分给你的那部分。”
田安平不但不恼,反而露出了惊喜的笑。姜望若是彻底地沦陷于天道深海,他反倒觉得无趣了!偏是这样直观地表露厌恶,才叫他感到情绪。那是沉陷在地底,如岩浆般沸涌的情绪。旁人或许不能感知,他却瞧得清清楚楚。
他对这样的姜望充满兴趣!
田安平张开双手,腕上断链摇于风中:“既然时间有限,何不交予我田安平呢?”
他甚至是有些激动:“你这样有意思的人,将时间予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视野尽在一家一舍,是何等荒唐浪费!”
在场这些人,包括继承了杂家的照无颜,在他眼里都枯乏无趣,不值一瞥。就像那李龙川,说是天骄,一刀了事。如那王坤,也有显名,不过死于一念。都尔尔!唯独是姜望,每一眼都不同于前,常看常新,能见得太多可能。
姜望淡漠地看着他,只道了声——
“滚!”
轰!!!
整个鬼面鱼海域,掀起万丈狂澜!!
狂澜之上,游窜着声音的波纹。
每一道波纹都结剑形,千剑抵天,万剑归宗,交错穿梭,皆向田安平杀去。
就如冰川过去的北洋,于涨潮之期,逆流而上的银海剑鱼群!
姜望直接动手了!
什么高昌侯嫡子,田氏继承人,斩雨统帅。
什么常人千万不要与之计较的“疯子”。
我有天人之“病”。老子犯起病来,管他妈你有多疯?滚远点疯去!
第七十三章 天地受命
“我想我们会再见面。”
田安平在天涯台前留下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没人想到,这句话能够这么快就实现。
人们以为的场面话,只是他如实描述的心情。
没有人能想得通,已经被曹皆劝回决明岛养伤、也确实被楼约打成重伤的田安平,为什么又莫名其妙地跑到鬼面鱼海域来。跑到姜望面前,惹他不快。
非要说的话,倒像是一个“坏孩子”,私底下故意找茬,想继续先前在家长面前不便再继续的矛盾冲突。
姜望不惯着他。
一声“滚”字,炸起万丈狂澜。
杀意一念起,便驭声纹为剑,斩出万锋。
千万支晶莹剔透的锋锐小剑,如轻舟掠水。疾驰在浪潮,穿梭在天海,各呈不同剑式,交织出无与伦比的杀伤!
每一道剑式,都是普通修士一生无法企及的巅峰。
阎浮剑狱乘声而起,如浪逐奔。演尽姜望这一路走来,每日修演,不断积累,不断推陈出新的剑术杀法。
或繁或简,都在道中。
田安平不惧反喜,举镣而啸:“对!合该如此!将你失去自我前的最后一战,留予我田安平!千万别叫我失望!”
说他疯也好,说他癫也罢,至少此刻,相对于那种恶意纯粹的家伙,他更像一个虔诚的求道者。
又或许,虔道者本就是疯子的别称!
他十指大张,托举向天,长发向后飞扬!
“古来天人,尽皆永堕!我以‘枕戈’前来,不惜消寿,只怕错过!”
他迫不及待!
因为姜望已经在沉沦边缘,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立刻恢复实力,抓紧时机来进行这一战。抓住天人永堕之前,最后的机会,来研究、来探索——甚至于,他不仅仅是恢复了巅峰。在苦心求得的那一针“惊鸿”后,他解决了纠缠很久的灵魂问题,实力更有突破!
姜望曾问田安平,想要如何了解他。
哪有别的回答?
唯有生死见本色!
随着田安平的双手动作,在他身前的漫长的空间,霎时一定,风漪都不显,波纹都不见,仿佛凝固了。
那银海剑鱼群般的汹涌剑芒,那骤然掀起的高耸的狂澜,就这样定止在半空,仿佛永冻成冰川。
因杀柳神通而被封住境界、禁足十年的田安平,虽然向来有恐怖之名声,其真实实力,却一直是个谜团。他常年坐在即城中心的那辅弼楼里,轻易不与人接触。即便在解封之后,动手的时候多了起来,也没谁真正逼出他的全部战力。
当初在伐夏战场,一战惊天下,可见识他真正力量的人,几乎都被杀死。敌军全灭,我军也所剩无几。
他公开出手的每一场战斗,都算得上重要的情报。
就比如在先前与楼约的战斗里,他似乎就体现了空间方面的神通。以“秘法·搬龙”起手,接上“禁法·虚生劫隙”,震惊一众看客,几乎以为楼约要立死当场。
此刻举天定海的表现,也颇类于【阖天】!
姜望赴海晚了一步,错过了那场真人之战,所以也不曾拥有知见。
但打一个田安平,何须知见?
今时今日二证天人、且已经在天道深海淹进了大半截的他,只打眼一看,便知田安平所把握的不是空间。
而是构筑空间的那些“线”。
一条横着的线,一条竖着的线,便框出了白纸上的平面的范围。
若再有一根立起来的线,便出现了所谓的“空间”!
田安平对“线”的把握,深入道则根本,以道则之线编织空间,锁定空间隙纹,达到了近似于掌控空间的效果。也一定是对“空间”有非常深刻的认知,才能做到这个地步。至少姜望自己是不及。
但现在也不是坐下来比试对空间的了解,他也无须去讨论空间认知,只要理解,就已足够。
大约这些“线”,就是田安平的道途所在。
在静止的“冰川”之前,姜望是唯一的“动景”。
他冷漠地并起双指,任衣角飘飞,只在身前一划——
绷!
仿佛有这样的弦断的轻响。
不曾响在耳边,却裂开了心湖。
那只存在于姜望和田安平眼中,或许照无颜也能看到的“线”,齐刷刷地断了,作丝缕飘飞。
剑指斩道!
哗哗哗!
波涛继续汹涌。
万千剑形声纹继续奔流。
仿佛阻隔不曾发生。
田安平头顶腾起一片巨大黑影,刹那引动狂风、铺张云翳,隐约聚成鹏形,遮天盖世。那是一道极恐怖的虚影,代表初代忠勇伯吞龙嚼荒的强大武功。
大泽田氏不传之秘,【夜鹏吞龙功】!
大鹏展翅欲高飞,颠簸碧海,翻覆苍天,使丘陵为大泽!
忠勇伯田文僖,即大泽田氏初祖,是他亲手开辟了这个世家。
昔年言官曰此功大不敬,敢言吞龙,有犯上之嫌。忠勇伯台前请罪,要自斩其功。
武帝大笑,说什么他妈真龙?何等劣物,能适我尊?忠勇伯尽管吞海,为朕武功!
又赏言官百金,嘉其敢言。又责言官百棍,罚其妄言。
终武帝一朝,大泽田氏都是齐国水军主掌,封地也名“大泽”,常于迷界争锋。忠勇伯田文僖年纪较轻,是在武帝已经复国定鼎、稳定朝局之后,才开始崭露头角,错过了最容易得功的复国战争。
但其人勇冠三军,忠心耿耿,在那些复国名勋已经占据朝堂的时代,仍然杀出一条血路,建功无数。有他的开拓,累勋后代,才有今日位在齐国一等名门行列的“高昌侯”之爵。
也就是后世子孙不肖,才被褫夺军权。
直至现在,田安平掌握斩雨。
这夜鹏吞龙功施展开来,真个八方带雨,天地鼓风。仿佛吞尽天光,使晴日归夜。
令人几乎能够窥见,初代忠勇伯的勇毅。
但夜色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无穷剑光似天光,便已将它撕破!
传说中杀力极怖的所谓“夜鹏”,几乎是在成型的那个瞬间,还没来得及完全张翅,就已经被斩碎了。
千万支晶莹剔透的锋锐小剑,轻而易举地撕裂一切防御,将夜色席卷,如浪涌潮奔,顷刻将田安平淹没。
此时姜望甚至剑未出鞘。
剑未出鞘,万人阻道道中死!
“姜望不可!”
“姜兄弟且住!”
“青羊!”
在场众人,无一人对田安平有好感,但几乎同时出声,都慌急地阻止姜望。
田安平再怎么说,也是大齐帝国九卒统帅。
焉能以口角而殴死?
就算再不愿意,也必须要承认——死一个田安平,要比死一个李龙川严重得多。
今天的姜望都担不住!
这些朋友的担心不无道理。
姜望却只是反掌一推——
无论晏抚、温汀兰、李凤尧,抑或照无颜、许象乾,全都被他这一掌推远,飞出千丈外。免得再有干扰,也免得溅血在身。
而他踏步往前。
只一步,长剑便出鞘,人已近身前。
那千万支晶莹小剑所结的剑冢,恰在此刻向内塌陷,被一吞而尽。
铁链缠身、绞成铁甲一副,田安平仍是天涯台前那副诡异的甲装姿态,在流散的剑气余波中站直了腰杆。
姜望一剑捅来!
如此简单的动作,却完全不存在反应的余地。
姜望拔剑就是为了出剑,出剑就是为了杀人。
一切都是刚刚好,仿佛田安平就是在等这一剑。
铛!
虽有这金铁交击的脆响一声。
长相思却仍是长驱直入。
与其说那一声是剑尖被什么所阻隔,倒不如说是此剑有意发出的警鸣。
喀嚓!喀嚓!
田安平身上,铁链所结的甲衣,竟然发出清晰的冰裂般的响。
一刹那四分五裂,半角链环飞。只剩几条残链,挂在田安平褴褛的身上!
那黑色铁链游动如蛇,此时亦如死蛇,被斩尽了灵性。
斩雨统帅的满头披发,竟显枯色。
唯独是他本人的眼睛,仍然清亮,生机犹在。
啪!
他闪电般地探出手来,单手握住了剑刃!
虽未能阻止长剑入腹,却阻止它更进一步。
掌心为剑气所伤,迸出鲜血。鲜红一霎转黑色,血气变成了幽光。他的掌心好似笼住了一团混洞,就以这混洞为鞘,将天下名剑长相思钳住。
手腕上系着的残链,这一刻疯长不休,连缠数缠,顺着他握剑的手,一路缠满剑身,且往更上方、向姜望的手臂蔓延。
凭空炸出一团火星!
就此截住铁链的进势。
那铁链的链头骤然扬起,如活物般惊惧避退。却还是被数点火星飞溅其上。
蓬!
烈焰熊熊,瞬间将正在近身厮杀的两人吞没。
真火永燃的烈焰世界,就这样在这片海域铺开。
外人所见,或许只是数千丈方圆的一团巨大火球。
身在其中,才能得见此世何其辽阔。
天有无穷宽广,火有无限波澜。
千种火兽,奔行其中。百般焰鸟,翱翔于空。
在这火焰的世界里,有一座巨大的、钢铁所围的城池。
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田安平,嵌在这座城池的门洞里,仿佛得到了某种恐怖力量的支撑。本该蜷缩却直挺着,本该虚弱却炙烈着,本该痛苦却咧嘴笑着!
而一袭青衫、纤尘不染的姜望,与他只有一线之隔,正在此城外。剑已入城,仍然插在田安平的腹部。
两人在烈火中对视,彼此都看得清彼此的样子。
应该说,两双眼睛都是平静的。
但城外之人的平静里,显出冷漠。城内之人的平静中,蕴藏疯狂!
田安平握紧剑锋,手上用力,任鲜血淌落,任混洞加深,就这样盯着姜望,咧嘴道:“早在那次,你拿着那张破纸来即城的时候,我就想把你请进城来,跟你好好地聊聊天。”
他是如何用自己的鲜血,催成类似于混洞的力量,这又是一个复杂的研究。
姜望并不关心。
这绝对是一个恐怖的天才,似乎天生有洞彻事物本质的能力。一定是对这个世界有足够渊博的了解、足够深刻的认知,才能通过各种曲折方式,抵达他原本不会靠近的世界真相。
姜望也不在乎。
自田安平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盖子被掀开了,纯粹的力量正在爆发,这让他即刻拥有了恐怖巨力,缠着长相思剑身的锁链猛然绷紧!
长相思随之颤动!
此刻他在姜望的真源火界里,姜望在他的即城外。而他将要把姜望,拽进他的即城中。获取一种相对的公平。
姜望在这个时候,才终于感受到一点压力。
那一次奉旨去即城带走柳啸,已经是好久远的事情。
那一次他没有进城,因为彼时的他全无把握。
今天的他仍然不想进城。因为没有兴趣。
他抬起眼睛,注视着身前的田安平,冷淡地说道:“你知道么,田安平?此时此刻,我非常地厌恶你。”
在冷漠之中,又有极细微的迷惑,他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说不清是祂讨厌你,还是我讨厌你。”
“他?”田安平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身上筋肉如山峦起伏,似怪灵蠕动,爆发着恐怖巨力,而他仰头望天:“你说的是他?”
在这真源火界的天边,仿佛绵延无尽的火烧云中。
有一尊戴着骷髅项链的魔猿,正坐于彼方云海,呲开獠牙,俯瞰这方城楼。
真源火界,心猿所镇。
“嗬嗬嗬……”田安平收回视线,怪异地笑着:“还是说……天道?!”
“不重要了。”姜望说。
他在说话的同时,五指一定。本来颤抖着的长相思,也骤然定在原地。
田安平虽有恐怖巨力,却不能再拔动姜望分毫!
他把住剑锋,使劲往里拔动,为了让姜望离自己更近一点,不惜让长相思穿腹而过,透背而出,在这种极端的痛苦与忍受中,爆发出更为强大的力量。
但姜望,纹丝不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他与这座即城之间的距离,从来只有一线。
而那道无法被田安平跨越的线,名为“不愿”。
姜望不愿,所以田安平不能。
田安平山呼海啸般的力量,根本找不到落点。他所有的挣扎,都在笼中。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在与姜望角力,他所要冲破的,是姜望所定下的那不可逾越的铁则。这已在世界规则的层面,超乎力量的斗争。
所谓真人者,念动法移,天地受命,万法本真。
但谁能如此褫夺另一尊真人的权柄,将之予囚予禁?
滴答!
一滴赤红的液体,恰恰滴落下来,落在田安平的手背——当然是先触碰缠在手背上的铁链,发出“滋滋”的声响。
田安平在这时抬头。
只看见城楼上方,那铁匾之上,印名为“即”的那个字……陡然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球,就此坠落。坠落下来又化为一滴赤红色的铁水,饱满得如琥珀一般。
在他的视线里,划过赤红的轨迹,滴向他的眼睛。
不断放大、放大,仿佛自身跌落了岩浆湖。
整座即城,正在消融!
赤红的铁水不断滴落,到最后已如瀑流,汹涌而下。
这座阴森恐怖、威严高耸、就连楼约也要做好准备才进入的铁链城池,如一团融化的蜡。
它竟然是这样绵软脆弱的。
它的神秘与恐怖,都被打成了糨糊。
而嵌在门洞中的田安平,在这个瞬间猛然绷直了身体,几无意识地仰面朝天,发出刺耳的无意义的啸叫,像是正被宰杀的猪!!!
第七十四章 恐怖天君
田安平已经许久不知痛。
昨日楼约叫他尝到了久违的痛感。
今天姜望带给他的痛楚,直接突破了他的感官极限!
令他这样极致冷酷、心志几乎不可动摇的人,也有一瞬间是失控的。
那种空茫的、无措的、竟不知今夕何夕,大脑一片空白的感受,他此前从未有过。他习惯了掌控一切,此刻却失去自我。
真源火界极致催化了火焰的力量。
那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直接从道的层面来分解他,抹消他的抵抗,焚烧他的力量,融化他的道则——今日化他为劫灰。
而在他仰天啸叫的同时,铁水倾瀑而落,瞬间灌满他的口腔,煮熟他的舌头,撕破他的食道,令他的嘶声也戛止于一瞬!
便是这一瞬间的空白,一瞬间的静默,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哗啦啦!
一整座巍峨雄壮又神秘恐怖的铁索即城,融化成千万方的铁水,倾塌在地面,砸陷出巨大的深坑。在这真源火界的中心,朱焰草所铺开的平原,形成一座铁水堆成的赤红湖泊。
田安平气息全无的道躯,向后跌倒,就这样被这座铁水湖泊所淹没。
姜望却并没有离开。
他只是提剑站在这铁水湖泊之前,面无表情地将长剑轻轻一抖,其上沾染的几滴铁水、些许血珠,就这样飞落。就像写完一幅字,搁了搁墨。
赤红的铁水上,有他黑色的倒影。
浮空的流云中,是为他而开的赤霞。
在不怎么动作的时候,他大约是人畜无害的。
天空有衔歌而来的焰雀,落在他的肩头。
云海深处的魔猿坐像,都显出几分怪诞的慈悲,悄然隐没。
而赤水滔滔,田安平在这个世界贡献他的力量,永成此湖泊。
焚山焚海,莫如焚真。
三昧真火焚烧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剥落外壳、寻找世界真相。三昧焚真,则是对世界真相的吞咽。
姜望静静看着湖面。
咕噜噜,咕噜噜。
起先是微小的气泡声,像是湖底新生的水眼。
渐而壮大起来,似有恶兽在湖底吞咽。
恐怖气势一点一点地散发,透出赤水湖泊,描出阴沉晦影。
哗啦啦——
赤红的铁水分开浪头。赤裸上身,披散长发,遍身只剩一条长裤的田安平,就这样钻出水面,立身于湖泊中间!
他的手腕和脚踝处,还系着锁环,锁环吊着断链。但挂在身上的其它铁链,已是一条都不见。
滚烫的赤红的铁水,沿着他的长发、沿着他身上的累累伤痕滑落。
姜望自己身经百战,也曾遍身无一处好肉,都是疤痕连着疤痕。但在洞真之后,已经很少能有什么力量,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如田安平这样,身上新伤连着旧疤的当世真人,委实并不多见。
当然,更罕见的应该是他的身体状态——
刚刚还被打得濒死,几乎气息全湮,一转眼又能生龙活虎,气血炙烈地跃出湖面。即便是那一针号为禁忌的“枕戈”的力量,也不可能持续这么久。
田安平已经从那种无意识的啸叫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几乎忘掉了那种极致痛苦的感受。
不,应该说,他在回味那种感受!
在对痛苦的咀嚼中,他仔细打量着这座湖泊,打量这个烈焰熊熊的小世界。
他当然看得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玄妙,经营得多好。
也很自然地发现了自己的力量,被怎样分解,被怎样使用。化作无所不在的元气,滋养这个世界。
他倒是并不介意,这也是一种新奇的人生体验。
“该有一块碑石吧?”他以一种闲话般的状态,这样说道:“铭刻我于此世的功。”
“写什么呢?”姜望淡漠地问。
田安平并不说话,只是双手握拳,平举着伸在身前,仿佛囚徒等着官差带走。但他的拳头慢慢握紧了,拳峰嶙峋地突出来——
咔嚓!轰!
似有机括声响。如有天门轰开。
系在田安平手腕上,无论受囚、解封,伐夏、出海……这么多年都不曾解下过的“孽镣”,就这样打开了。
孽镣离开他的手腕,自由地坠落。
轰!
这一副并不庞然的黑色镣铐,仿佛封着一座山岭。
在坠落的过程里,孽镣忽然加速又加重,小小一副如山崩。狂暴的力量瞬间把空气都挤炸、发出巨大的破空声,重重地砸进铁水湖泊,激起赤色的岩浆般的浪!
田安平的气息随之暴涨,长发一时飞扬。
继而是左脚脚踝处,继而是右脚脚踝处,那锁环连着断链一起,竟如朽枝离树,脱离田安平的身体,接连坠落。孽镣彻底打开,田安平得到了完全的解放。
身无所锢的他,张开双手,久违地以自由姿态来感受一切。
这是他在与楼约生死搏杀时,都不曾展现的状态!
而有一座黑色的石碑,就在这赤水湖泊之畔,轰隆隆地拔起。
石碑上自上而下,阴刻有殷红四字,字曰——
“恐怖天君”!
田安平的道途不止一条。
被姜望看出来,也被姜望斩断的“线”,当然是其一。
“恐怖”亦在其中!
他给所有人带来恐怖,他亦自恐怖之中索取力量。
这座刻写“恐怖天君”四字的石碑,既是田安平对姜望的回答,也是田安平道途的体现,更是田安平在侵袭这个世界、且已取得一定权限的证明!
若非如此,岂能凭空拔碑刻字?
须知这真源火界,一草一木,都为魔猿所镇,都是姜望所掌。
外人就算想要挖一捧土,摘一朵花,也非易事。
田安平却能在此造物,改变环境。
的确是个难以想象的强者,能为人之所不能。
“恐怖”之名,确然能当。
赤足裸衣的田安平,就这样立在铁水湖泊中央,注视着姜望。那平静的眼睛里,映照着此世的焰光,仿佛在问——“如何”?
而他得到解放、不断暴涨的气息,冲天撞地,仿佛要冲爆这个世界!
啪!
浪花拍碎。
这赤水湖泊,这烈焰真源的世界,像一面镜子般碎了。
双方都从真源火界之中脱出。
那烈焰熊熊的一切,飞鸟、魔猿,如梦碎去。
只有一朵焰花,在青衫猎猎的姜望身后飘落。
赤焰之花,歇在碧蓝色的湖面,静静燃烧。
宣示着那不是梦境。
重新出现在鬼面鱼海域的两位当世真人,仍然正面相对,只是拉开了距离。
李凤尧霜心所鉴,已经根本捕捉不到什么,完全不知谁占上风。无论是田安平还是姜望,都已经超越了她的感知极限。
而作为在场观众里最强的照无颜,她所感受到的是田安平那令人惊惧的恐怖力量,几乎喷薄而出,炸破此世,令她下意识地把许象乾往身后拖拽——
这时姜望已出剑。
那真是难以描述的一剑!
照无颜作为旁观者而非经受者,亦只觉人生恍惚,寻不着归途去处。她承杂家学术,兼天下之功,而再不知未来何往!
命运遥途,断于此剑之前。人生苦短,自此而结终破篇。
无论怎么努力,怎样抗争。在这样的一剑里,永远没有出路。
在田安平的感受中,他第一次解开孽镣,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力量。以极其强横的姿态,杀破了真源火界,要来见证更强的姜望,却只见得一片空茫。
先前痛到感官都崩溃,脑海一片空白,眼睛也被铁水灌满,目识都是锈色。
现在倒是心明目清,神意完足,状态更逾巅峰,可也什么都瞧不见。心在苦海无边,漂泊无有彼岸。身在永夜无际,伸手不见五指!
彼刻失去的是对自我的把控,现在失去的是对命运的把握。
然而直到空茫的这一刻,跳出棋局外,他才真个把握觉知,忽然明白——
从头到尾他都陷在长相思所圈定的战局里,直到解下孽镣,都未能真正脱出枷锁。
手足虽卸枷,天地已合笼。
释放力量,却在空境。尚有灵知,已是劫余!
那真源火界被撑爆的一幕,并非真实发生。
他所感受到的冲破彼方真源火界的过程,只是对方以潜意之海,为他所做的预演!
面对姜望这一剑,世上绝大多数真人,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没了。他比那些人强大,强大得多——
所以能够看到自己是怎样被杀死。
“无想无察空悟境,意得来生是劫余。”
这一剑,劫无空境!
照无颜的目光走不出这一剑,而李凤尧许象乾他们,根本看不到这一剑。他们只看到碧海上空,两位当世真人隔空相峙,片刻的安静后,田安平忽然爆发恐怖气息,这气息又忽然的跌落!
铮~!
天地闻剑鸣。
众人眼中再见,长相思已经描画出清晰的剑身。剑尖已经扎进田安平的喉咙,刺破他的道躯防御,令他圆睁双眸,彻底失去抵抗。这具道身的恐怖力量如气囊炸破,一泻千里。压得整片海域,都在疯狂下陷。
顷刻成海坑。
田安平却没有随之下坠,而是被这柄剑钉在空中,悬挂于彼。像一扇正等风干的肉。
雪亮的剑锋,真如一座桥梁。将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这样紧密地连接。血珠滚滚,离刃而走,似流瀑坠海,却毫无痕迹。
握剑的姜望,定在那里,眸中似有惘色。
“大齐!姜望!我齐国英雄!!”
“爵封……青羊子!”
“大齐武安侯!”
潜意之海,明明无波。
却似有惊涛之声,反复拍来。
姜望的眸光骤然一清!
他的剑只要再往前送一点,田安平就会彻底的死去。
但他把住了剑柄。
虽然心中有那样清晰的厌恶感,很想就此宰了田安平。虽然抵近天人之态,理当无所顾忌。但……
怎能忘了齐国?
剑下是大齐兵事堂成员,九卒之斩雨统帅。
这一剑往前走,过去所有的情谊都不存在了,从此齐人为仇雠。
汩汩,汩汩。
田安平张着嘴巴,发出和着鲜血的气声,像一只打鸣的鸡。
他的喉咙和他的嘴巴,同时喷出鲜血。濡湿了胸膛,染红了半张脸。
可这张布满血污的脸,却流溢着奇特的满足感,疼痛地笑着。
这种满足,无关于生死。
世间之真,竟有如此。
“天人……天人!”他充血的眼睛里,充满了求知和探索的欲望,每一次呼气都如受刑,声音只能在胸腔里,含糊地闷响:“真想……试试……啊!唔——”
姜望稍一抬剑,便切断了他的呓语,割开他的惘思,令他短暂地回到现实,回到此刻的处境中来。
叫他知道他马上就会死去,死了以后什么乐趣都不会再有!
田安平眸中涣散的神光,慢慢地、慢慢地聚拢回来。他就这样被挂在剑身,一抽一抽地吐着血,一抽一抽地,看着姜望。
“看来你也没那么疯。”姜望说。
田安平看了姜望好一阵,仿佛终于听清楚这句话,咧开了嘴,似哭似笑。
姜望平举着他的剑,面无表情地道:“我若杀人,不必天道相催。”
“你对我朋友的威胁,你不要再叫我听到第三次。”
“听清楚了,你就眨一下眼睛。”
“这是我最后的理智,也是我给你的唯一一次耐心。”
看在齐国的份上!
姜望竟然挣脱了天道的选择,在自己已经溺水的时刻。
田安平定定地看着他。
他所看到的姜望的眼睛,是一片宁静的海,海面无波,容纳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拥有。所有的情绪都陷在海底,毁天灭地的力量,也深蕴其中。
他感到姜望正在陷落,他也险些沉没其中。
田安平渗透血珠的眼睛,艰难地眨了一下。
“按住伤口。”姜望说。
田安平重重地吐了一口血,在这痛苦中攫取些许力量,很坚决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在他双掌合握的缝隙里,在道躯血肉的挤压中——
姜望抽出了长剑,反手归入鞘中。
锵!
一声剑鸣后。
极致的锋锐,归于极致的安宁。
一直到长相思离体的那一刻,那盘桓在道躯内部,正在疯狂破坏脏腑、不断摧毁反抗力量的恐怖剑意,才呼啸而走,自血口冲出身外。
田安平那具几乎可以媲美呼延敬玄的真人道躯,这时候才开始有气血的流动。关乎生命的元气,才在填补本源的创口。他那不断逃逸的力量,才终止溃散,甚至于回归。
他才感觉到——他的确活着。
他还能活着!
“现在,走吧。不要回头。”姜望说。
田安平也就捂着自己的脖颈,以一种可笑的、反掐自己的姿态,摇摇晃晃地……踏空走远。
不闻孽镣声,不闻狂笑声。
此时此刻的鬼面鱼海域,安静极了。就连一滴血珠坠海,所扩开的涟漪,都算激湍。
第七十五章 天人无梦
这是夜的第五更,夜斩为三的最后一节。夜幕垂落下来,铺在海面。
整个鬼面鱼海域,安静极了。
安静得有些压抑。
就连海浪都识趣地缄默。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姜望那平静外表下所压制的地底岩浆般的情绪。
满心杀意,无处宣泄。提锋四顾,却不知剑斩何人。实在是闷呀!
身为李龙川的亲友,他们如何不感同身受?
只是每个人都有束缚,每个人都有顾忌。每个人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被不同的条条框框所约束。愤怒不见得就可以愤怒,甚至委屈也不见得能够委屈。
身在红尘中,身即红尘线。
落在苦海,每个人都需要忍受。
所以他们能够理解姜望的情绪爆发,能够理解姜望推开自己的善意劝阻。并且他们还是想要继续阻止,还是会出手阻止——只是他们并不能看明白姜望的劫无空境。
当真的看到田安平陷于濒死之态、想要开口阻止的时候,姜望自己停了剑。
但大概也只有田安平明白,在那种时候挣脱天道的选择,需要怎样的力量。
看着田安平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晏抚松了一口气!
就算他再怎么厌恶田安平,也绝不希望田安平死在姜望手里。
这种事情真要发生,别说是他晏抚晏大公子,即便他爷爷晏平亲自出面,也抹不平事态崩塌的严重后果。
可他刚才真的感受到了姜望的杀念!
田安平是劫后余生,他感到自己也是逃脱了窒息的边缘。
温汀兰这时候扯了扯晏抚的衣角,小声问道:“算上今天,田安平威胁过你两次吗?”
因为姜望最后剑压田安平的时候,说的是“不要叫我听到第三次”。
晏抚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想不起来。田安平这个疯子,可能威胁过其他人吧。或许重玄胜?”
这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田安平第一次威胁你,是在第二次齐夏战争开始前,点将台点将之时。”
有些事情,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朋友帮你记得。
晏抚愣了一下,尤其是在另一位好友身死之地,感受尤其的复杂。在温汀兰的牵拽下,才醒回神来,连忙侧身:“曹帅!您何时……”
这问题还未问完,就被他自己咽下。
在这个时候出声答疑,讲述田安平与晏抚之旧事的,却是齐人此刻在东海的最高军事统帅,笃侯曹皆。
曹皆无论如何也不能早来。
不然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外人险些杀死大齐帝国的斩雨统帅?
哪怕田安平是那个挑事的人,齐人也只会帮着齐人。身为大齐笃侯,更是别无选择。
所以曹皆只能是刚刚到。
“我刚到。”曹皆说。
全程目睹了这场战斗的他,看向独立空中的姜望,眼神复杂非常……当中有惊有叹,有惜又有怜。
他惊叹于姜望在洞真境界所表现出来的亘古不逢的力量,怜惜于曾在自己麾下的福将,是那样孤独地走远,孑然一身,独自走到今天的高度。更可惜于……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姜望已经陷在天道深海,即将永溺。
田安平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他当然也看得出来。
从海门岛到鬼面鱼海域,这一路的调查,是这个名为“姜望”的当世真人,对至交好友李龙川的告别,又何尝不是他与自己的告别呢?在失去自我前,最后的“自我”……
曹皆当然知道最后姜望为什么能够遏制住杀意——可以说在长相思悬刃于空的那一刻,姜望对于齐国的情感,就不应该受到任何怀疑。
他真的曾经把齐国当成自己的家,是一个漂泊羁旅的流浪者,在不幸失去一切后,自己寻到的故乡。
哪怕后来告别了,也不曾遗忘。
天人无所惧,但姜望心中有一块归属于齐的地方,害怕失去。
许象乾在这时候嚷道:“笃侯,你可不能拉偏架!这事儿怨不得姜望。”
他的眼睛远未消肿,瞧来整个上半张脸是大包连小包,十分滑稽,但神情非常地认真:“我们龙门书院可是看着!”
照无颜轻轻地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如此,曹皆真要做些什么,不会等到此刻。
关心则乱的许象乾,完全没有平时机灵,被这一拉,倒是想起自己的真正师承来,便又补充:“我们青崖书院也看着在!”
“刚刚这里发生了一些误会。”晏抚注意着曹皆的表情,斟酌着措辞说道:“田帅有些过分,当然姜真人也不太礼貌。两位真人起兴切磋,都是一时强者,无法留手,难免有些磕碰。田帅身上的伤势,该请医请医,该用药用药,我家愿意承担全部资源——”
曹皆说道:“姜望他……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天人了。”
晏抚怔在那里。
他没想到,自己刚刚接受了好友的离去,就又要迎来与另一位好友的告别。
天人天人,真正的天人,说得好听是一步登天。说得难听,又何尝不是驾鹤而去?
失去自我,与身死何异?
许象乾这时才反应过来——在赶走田安平之后,姜望始终未有言语。
李凤尧急走两步,想要近前看看姜望的情况,却被阻隔在无形的界限外!
此时!
姜望挂剑而立,独身在彼。表情平静,竟有一种安宁感。
以他为中心,方圆百丈,天海皆隔。
风不能近,雨不能近,人不能近。
天道为他作篱墙。
他爆发杀意,不管不顾地出手,险些当场诛杀田安平。几乎叫人忘记了他还被天道所钳制,几乎叫人以为,他轰破了天人态。但好像这最后的情绪,也随着长相思的归鞘,而沉底了。
姜望淡漠的目光最后扫过这片海域,却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
没有说话,身形慢慢下陷。
那挺拔的青松般的身形,昂直的悬腰的剑,在星光照水的夜晚,就这样慢慢地沉进了海里。
从足至膝,沉腹胸,过唇鼻,淹眉眼,最后那乌黑发丝、发上青玉冠,也都入水不见。
李龙川就是这样沉海的。
许象乾张大了嘴巴!
想要哭,想要喊,有太多情绪。
却干嚎不出声。
铁齿铜牙竟失语。
……
……
这里是鬼面鱼海域,李龙川身死之处,姜望真正被天道深海淹没的地方。
景国王坤,及其所统领的五队斗厄精锐,再加上那头佑国圣龟……也同样陷落在这里。
数十万年的厮杀下来,东海有不少堆尸之地。尤其是决明岛所建立的那片海域,往前是被称为“东海坟场”。齐人是在尸堆之中,建立起这座军事基地。
但今夜大约难有哪处,似这般死寂!
李凤尧、许象乾、照无颜、晏抚、温汀兰,或在冰面,或悬高空,而尽都注视着大海。一直到目识的尽处,在视线不能再及的深海,终于追不上那缄默的身影。
“都退开吧。”
曹皆说道:“接下来的他,不会再记得谁。而一旦有什么意外……我不见得能护住你们。”
“走吧!”曹皆抬手一拂,将不肯走的几人都拂远。拂到海角碑后,天涯台上。
他自己却缓缓戴盔,系住全甲,静默地守在这里。
而那近海诸岛,本来因景人退却已经逐渐散去的紫气,又丝丝缕缕地泛起来……将在天穹织紫旗。
天人姜望,此后行事只循天道。
天道恒常,诸行有定。若是日升月落,倒也无妨。该捧就捧着,能敬也敬着。国家每次大祭,祭祖也祭天呢。
但若这天道运转,有碍齐国。尤其在这天机混淆,日月斩衰的时期,不可不防。
说不得……也只能除掉这天人。
心中纵有千般感触,万种复杂,大齐笃侯所思所虑,永远是齐国。
……
……
姜望在海中。
人在东海,神在潜意识海。
都在下沉。
泡在水中的他如此安静,放开了时刻都能进入战斗姿态的警觉。在任何时候都挺拔的身形,这时也微蜷着,两手虚握,如婴儿般乖巧。叫人难以想象,他拔剑的姿态,他不管不顾时的疯狂。
海水拨动他纤长的眼睫,双眸不曾闭上的他,眼睛像海一样蓝。
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坠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溺。
就算注定要最后溺水而死,永沦天道,他也要看清楚自己是怎样走到那一步,看清楚自己哪里没做好……绝不闭眼死。
自有意追逐超凡之日起,但凡精力允许,每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苦修,十年如一日——他要睁眼看明白,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绝路。
咕噜噜。
咕噜噜。
连串的气泡,在海水中诞生,似珍珠串般泛起。
它或许是这尊真人之躯的呼吸,或许是,一个个消逝的梦境。
天人无梦。
……
“咳咳!集中注意力!你叫什么名字?”
密闭的囚室里,卸冠摘剑的姜望,披发独坐其间。
囚室之外,摆放着三张大椅。
椅子上坐着三尊气息强大的身影。
提问的是坐在最中间的那一个,是个皱巴巴的黄脸老僧,面容不真切,但堆满了苦闷。
“姜望。“姜望漠然说。
“性别?”左边是个凶神恶煞的魔猿,坐在那里也扭来扭去,仿佛椅上有钉子。
姜望没有说话。
右边是个清姿俊逸的仙龙,仙气飘飘、极有上位者姿态地坐在那里。
“说说罢,你为什么要做天人?”他问。
“我没有要做天人。”
黄脸老僧在旁边提醒:“可以讲讲你的奋斗经历,为了成为天人,你都做出哪些努力……诸如此类。”
“……我是被抓来的。”
“为什么不抓别人,单要抓你?”
姜望彻底放弃言语了,直接往后一倒,倒在了茅草堆里。
哗~
继续在水中下沉,坠往深海更深。
……
在永沦天道深海前。
我曾经想过,给自己施加一个尽量久的烙印。
比如锄强扶弱,斩妖降魔,维护世间公理什么的,直到这个烙印被时光消磨,被天道完全吞没。我也算,奋斗到了最后一刻。
后来我又觉得,我做不了太多。一个姜望,凭什么有那么多承担。一人一剑,哪里管得了天下之事。命运没有温柔待我,我为何宽待命运?
就永远地保护我妹妹吧!
让姜安安无风无雨、平平安安的长大。
但……
但我还想保护叶青雨,保护重玄胜,保护小五、虎哥,保护光殊,保护净礼,保护我的徒弟……
白掌柜、向前兄、狗大户……
想保护龙川。
我发现我有太多的眷顾。对这个世界有近乎贪婪的妄想。
而世界不如所想。
我发现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
它们都在那里,待续未完。
天道亘古,一切都没有变得更好。
我不想把那一切交给天道了。
我所想要的,我要自己把握。
……
那密闭的囚室中。披头散发、两手空空的姜望,就此躺倒了。
气息全无,像一具尸体。
而一个面无表情、穿戴一丝不苟的姜望,从他的身体里站起来。
此人完全没有力量波动,却自然体现凌驾一切的威严。
还是那张脸,五官全无变化,只在眉心有一个金色的圆形印记,乍看如灿阳,细看又成银月。
金阳银月不断变幻,似虚似实,似真似幻,将一切辉光都吞咽。
日月天印。
天人姜望!
祂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俨然便是此间主宰。目光扫过门外三尊法相,如视蝼蚁众生。漠然高上,毫无情感。
所谓的威严、尊贵、仙意、众生相,不过是浮云,尘埃,真空。
当祂抬起手来,仿佛已掌控所有。
祂的手,按在这小小囚室的门。
这里是姓姜名望者的心房。
当祂推开门,走出去,便拥有一切。
吞法三尊,意得天人。苦世良多,代天而巡!
但……
没有推动。
嗯?
祂那淡漠无情的眼眸中,跃出一缕疑问。
天人姜望是不存在任何情绪的,祂只是纯粹的对这件事情,有细微的不理解。
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祂再次看向门外的三尊,抬眼说:“开门。”
这不是请求。
这是天道的命令。
此即这具身体的主宰,所给予的应然的决定。
门外的三尊法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仿佛在挣扎犹豫。
“俺来开——”那魔猿嚷道,大步而前,张开那毛茸茸的大手,一把将天人姜望正在推门的五指,握在了栏杆上!
“开你妈的贼老天,老子给你开个窟窿眼!”
天人姜望面无表情,只是手一翻,魔猿的毛手反在祂手中。
祂将此握住,随手一拽,直接将这条胳膊,从魔猿的身上拽下来——鲜血飞溅,肉须扭动,以及魔猿的痛呼!
祂将这条胳膊随意地扔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开门。”祂毫无情绪地重复,毫无情感地推门。
祂眉心的日月天印,一瞬转为金阳。
就连正在痛呼的魔猿法相,也显出挣扎的神色,似乎难以自主。
仙龙法相和众生法相,几乎同时往前迈步,却又遽止。
因为就在此刻,那心房囚室,忽然四壁放光。
分青、黑、红、紫四色,又彼此混同。
天人姜望的手,被那灿光坚定地推开——
祂侧过头,看着自己本该掌控一切的手掌,一时不能理解,定在那里。
而在外界的鬼面鱼海域,顶盔掼甲的曹皆,正静立在空,忽然面有讶色,仰头高望,却见那静夜长空,星垂大海。
整个近海都能见得今夜。
今夜何人能成眠?
但见得四颗璀璨星辰,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彩,闪耀夜穹,掩盖了一切星光月光。
那是四座接地撑天的星光圣楼,镇压寰宇,述道诸天。
又有星光辗转,星路相接,遂成北斗高悬,于东海为苦旅者指引方向。
极其恐怖的星光天柱,自远古星穹而落,瞬间贯穿深海,将整个鬼面鱼海域都锁住!
昔者姜望以四楼自锢,曰——
“信”、“诚”、“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