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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曾举天

    天下名剑【沉都】,已随危寻长眠。

    无冤皇主占寿和玄神皇主睿崇联手,将那位壮志兴宗的强大真君埋葬。埋葬在东海龙宫外。

    他的尸体和剑,都是没办法寻找的。

    迷界战争虽然是人族取得了胜果,但却是以皋皆封锁迷界而告终。

    在禁绝神临以上强者出入的迷界战场,谁还能靠近东海龙宫?

    王坤在此刻,却说他听到“沉都”的哭声。

    是说那柄剑,还是说那个人?

    “暂时没有听到。”李龙川轻轻扬头:“不过如果你继续这么装神弄鬼下去,你可能会发现,发出哭声的人——是你。”

    “是了。”王坤仿佛完全听不出威胁,自顾自地道:“沉都的哭声,怎么会被齐人听到呢?”

    “沉都真君将一生都奉献在这片海,年少成名,屡建奇功,最后也填身相饲。但是得到了什么呢?”

    “他一手组建的镇海盟,插上齐人的紫旗。他一生建设的钓海楼,甚至都离开了怀岛。天涯台上,不见垂钓天涯者。”

    “上古人皇的传承,钓龙客的伟大,在这里并没有得到尊重……”

    王坤说得很多,从过去到现在,历数诸事,说得头头是道。

    李龙川并不在乎他说些什么。

    置身事外,谁都可以冠冕堂皇地大放厥词。

    且不说齐国和钓海楼的选择都放在明面上,泱泱中域,地何广,人何繁,值得尊重的可太多了!现在可有景国之外的声音存在?景国尊重谁了?

    但他不得不注意到,在王坤所眺望的远方,有一道自虚而实、缓缓升起的剑光。

    海上生明月,明月的晦影,是剑的铭文。

    那是一柄样式古拙的四尺长剑。

    此剑外观不算显耀,没有惊天光华。但在整个近海群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齐国人也很难没有印象。

    古剑【沉都】!

    危寻赖以成名之剑器。

    竟然被景国人寻回,竟在景国人手中!

    而于此刻,召于长空。

    荒寂的鬼面鱼海域,在这时翻覆狂潮。身怀烛微的李龙川,更是可以提前捕捉到,在那沉黯的水域之中,缓缓升起一座城池的虚影——

    虚幻、残破,气息荒凉。

    据说在危寻死前,曾显化于彼方海域的【钓海楼城】!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钓海楼都是主导近海群岛秩序的海外第一大宗,毋庸置疑的海上霸主。

    也就是雄踞东域的大齐帝国,以霸国之力,多年经营,逐步加注,才以磅礴大势,反客为主。

    今日之钓海楼,已经迁址于小月牙岛。

    但是当这座【钓海楼城】显化出来,钓海楼在近海群岛数以千载的岁月,仍然会在无声的细节里显现。

    “景国好大的手笔!”

    李龙川在这样的时刻,不再看那沉都古剑,不再看那座【钓海楼城】,也不看景军的营地、散开复杂阵型的斗厄军甲士。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巨龟。

    时至此刻,他仍然没能看到景国的全局。但他已经观察到,这只从天佑之国飞来的巨龟,才是景国此行的关键。

    王坤布下的那些障眼法,委实无趣了些!

    手上一翻,已经握住一张弦如寒刃、身似冷月的厚背大雕弓,手上无箭,而意已先发,直接抵住这只巨龟的龟背,念动不止,七箭连珠!

    “吼~!”

    巨龟身形不动,但发出凶戾的低吼。

    相较于当初秦广王率队袭击佑国,引起景国方面警觉的那个时候,这头巨龟已经强大了太多!在饲养者姬炎月身死之后,景国非常明显地催化了它的成长。

    以至于李龙川如此果决的攻击,也未能对它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李龙川!”王坤怒目而视:“你擅自对我大景帝国随军圣兽动手,是想挑起齐景之间的矛盾吗?”

    李龙川根本不理会他的威胁,反而拔身而起,猿臂满弓:“此龟凶性难驯,即将狂暴失控,乱吾海疆。吾欲除患于将发之前,尔等不配合也就罢了,若敢阻拦,必有问责!”

    “什么凶性难驯!”王坤勃然大怒:“它这一路过来,不曾伤得一人——”

    丘山弓崩弦如编钟之响,格外恢弘!一箭射出,化作咆风之犀牛,石肤顶角,撞于巨龟,引得它狂性大发,蛇首都呲出利齿。

    “你看!”李龙川理直气壮:“它冲我怒吼,眼里都是凶意,摆明想杀我!”

    无论如何,当今摧城侯嫡子,不可能被景国人强杀在这里,除非这些景国人一个都不想回去。

    他正是要踩着线来胡搅蛮缠,强行搅合景国人的计划,管它计划是什么!至于之后两国之间要为这次他并不占理的冲突扯什么皮,他该道歉的道歉,该赔礼的赔礼就是。

    烛微之神通,抓的就是这般关键。

    “畜生!与我安静!”王坤眼睛看着李龙川,也不知是在骂谁,手中翻出一枚石令,抬起军靴,一脚跺下,瞬间叫定了真要发狂的巨龟:“李将军与你玩笑罢了,你有这么多年做畜生的经验,岂能同他当真?”

    李龙川箭发不止,射流矢似雨连珠,点点滴滴尽落一处,誓要杀巨龟于此,不管王坤怎样指桑骂槐,他只回一句:“王兄小心,这王八要吃你!”

    在此时刻,王坤视漫天箭雨于不顾,探出一手高举,竟然接住了那柄沉都古剑。

    而那座【钓海楼城】,也随之稳稳当当地出现在巨龟的背甲之上。

    远看只有残破荒凉,近看才能见此城巍峨。

    它毕竟是一代真君危寻的理想乡,其中厚重坚实,深邃壮阔,不输别处。

    这头许多年来负上城而巡佑国的巨龟,在甲背空空、远行万里之后,于负城的这一刻,仿佛才显得完整,气息也愈发沉凝。

    它那自动而发的护体气劲,已如山岳厚重。李龙川在空中攻势愈发凌厉,出箭愈发凶恶,却根本攻不破那城墙般厚重的黑色气劲!

    轰!

    反而那气劲一鼓,如一团巨大的蘑菇云,炸将开来,将空中的李龙川,弹飞千丈之外。

    不止如此。

    在承载【钓海楼城】之后,这头巨龟的龟甲,一时宝光流动,不断幻变纹理,竟然浮凸近海诸岛之形。有些李龙川一眼就看得出来,有些甚至是还未开发的岛屿!

    巨龟在这个过程里,再一次获得生命本质的跃升。每一片浮凸岛屿形貌的龟甲,都予它以磅礴的支持。它的神意节节攀升,其气其血,如山如海。

    能调动近海诸岛之力,做到这一步,绝不仅是景国的筹谋。而竟以【钓海楼城】为巨龟升华的关键,这一局与已故的钓海楼主分明有关!

    涉及危寻,且又是景国如此大张旗鼓地推动,所图必然深远。这一局的最终结果,说不定会动摇齐国的海上霸权——李龙川以一名卓越的青年名将的敏锐,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的手指已然飞出血珠,被弓弦割破神临金躯,却仍然发箭不止,且移目于王坤掌中那枚石令——

    以王坤的实力,绝对不够资格主导眼下这一幕,将实力不断跃升的巨龟镇得服服帖帖。剥开那些花里胡哨的迷雾布置,他手中的石令,就是他控制这一切的关键。

    若能摧毁这枚石令,说不定这神智明显有所残缺的巨龟,瞬间就会失控。景国人的谋划,也就不攻自溃了。

    但王坤一定会舍命护住这等关键。

    强杀王坤的话……事态就完全无法控制了,最后会演变成怎样的风暴,几乎不可预测。

    手中长弓一转,李龙川二话不说,箭搭满弦,直指王坤!

    石门李氏骨子里的刚强,令他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他非常清楚——无论景国在海上有什么布局,那结果定然是对齐国不利的。那他就一定要阻止,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石门子弟,为国何计?

    相较于太元真人楼约、王坤、裴鸿九、徐三乃至于最新情报里所显示的镜世台台首傅东叙,这等阵容所引发的莫测变局,以一个李龙川作为代价来平息,总该是……值得的吧?

    弭大患为小祸,甚至防患于未然,不正是养兵养将的意义吗?

    国家供养多年,正当其时。

    李龙川身如大鹏,横在空中,一双手臂拉开来,好似建木的弘影。

    全身筋络都绷紧,也如弓弦!

    丘山弓拉到极限,发出绞索绷到最后的声音,他的神临金躯,也绷到了极限。

    这一刻整个鬼面鱼海域都在他眼中,具体到一朵浪花,一缕风,一名斗厄甲士,乃至于王坤那憨厚面容里藏着的复杂。

    嘣!

    天地一开,弦已松。

    离弦的箭像一只自由飞鸟,穿笼而去,却又在跃出的瞬间,咆哮为龙!

    吼!

    蔚蓝色的神龙俯身而啸,数千丈的龙躯在风中凝聚,片片龙鳞聚神意,恐怖的压力倾落下来,万顷碧波一时静止。

    伏心海、开人海、定怒海,李龙川迷界征战数年,融会一身所学,所独创之箭——定海式!

    古有李氏先祖十箭摧雄城,奠定石门李氏赫赫威名。

    今有石门嫡脉李龙川……一箭定海!

    那咆哮之神龙,是如此活灵活现、威风凛凛。开弓后的李龙川,在神临同境之中,谁人敢来小觑?

    但王坤,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倒转手中的沉都古剑,将之竖直地下插,直接插进了巨龟的龟甲中!

    轰轰轰!

    这柄剑,分明是一座碑。

    那座城,分明是一座墓。

    巨龟负碑,是什么?

    在无数神话传说中存在,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曾经辉煌过一个大时代的名字,亦是此刻,此龟此城,此碑此墓,此剑此阵所召唤的……

    负碑之霸下!

    吼吼吼!

    时间与空间的力量,流动为碑文。

    那【钓海楼城】所化的墓,就这样被打开了。

    一尊极致伟岸的巨龟虚影,从遥远的时空深处,跨过血脉相系的桥梁,被拉扯到现世中来。

    王坤和他所带的军队,的确不需要挑剔海域位置,只要在海上即可。

    景国许多年来养在佑国的巨龟,正是霸下的血脉。佑国一代代天才作为口粮所培养的,正是霸下的载体。

    这即是景国丞相闾丘文月所定下的“靖海计划”的其中一步。

    时至今日才显现部分清晰轮廓。

    当中古龙皇羲浑氏第六子霸下,从古老的时空被拉扯至现世,伟大的“靖海计划”,才可宣称正式开始!

    真正的霸下已经被烈山人皇彻底杀死,穿越时空都不可能救回,因为烈山人皇的伟大力量,早就不能被时空干涉。

    但霸下的力量,却可以被借调到如今,落在这头具有霸下血脉的巨龟身上,供景国所驱策,完成那伟大的计划。

    强如景国,要想在海外勾勒雄图,完成“靖海计划”,也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撑点。

    闾丘文月所选定的,便是钓海楼。

    当年是她亲身至海,与危寻谈成的合作。为这一天的到来,危寻也早就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

    但一切准备,都在危寻身死后停滞。

    他被钓海楼的命运所裹挟,在上一次迷界战争里奋力一搏,甚至以身为筹,结果赌输了所有。

    曾经的计划,钓海楼已经无力继续,也决定搁置。

    陈治涛迁宗至小月牙岛,就是态度。

    但景国断不可能放弃筹备了这么久的计划,强行接续了所有。

    自当初东天师宋淮亲至怀岛,全力保下钓海楼传承开始,靖海计划就已经进入最后的准备期。

    沉都古剑,景国早已寻回。

    该做的准备,闾丘文月都已经完成。

    计划已经推动到今天这一步,有没有李龙川根本不重要。甚至齐国阻不阻止,也不重要。因为根本无法阻止。

    除非齐国要和景国开战——且是在景国针对海族的情况下执意开战!

    所以……

    一剑拄碑的王坤,看向空中飙下定海一箭的李龙川,脸上有一种无法尽述的讥诮和快意。他之所以可以容忍这么久,是因为一直在期待这一刻。

    那飞箭所化的碧蓝神龙,在那无比磅礴的霸下身影前,简直是个可怜的小泥鳅!连一口吐息都禁不住!

    “过来罢!”

    王坤探手一抓,借助霸下降临过程里逸散的力量,轻松一把将李龙川擒在掌心,狠狠一掼在地!

    那玉带碎,鬓发乱,英武的青年将军,被磅礴巨力捏碎了骨头,一时吐血未止。

    “你率先对我护军圣兽出手,你无缘无故破坏我大景帝国的行动。你甚至先动手杀我!这一切有目共睹、有迹能循。”

    王坤一脚踩在李龙川身上,低头瞧着他,缓缓拔出腰侧的军刀:“你可知,我现在杀你无责?”

第四十七章 九子镇海

    姜望是在杜康城的酒曲街,收到朋友的礼物,

    那是一只铁柳木所制的匣子,匣面扣着有“石门李”标识的暗锁,将这暗锁轻轻一推,匣面便已打开。

    里间铺以红绸,绸上躺着一支纤长的龙须箭。

    随箭附纸条一张,字曰——

    “听说你陷落天道深海,难以自拔,恰好我不久前闲着没事,随随便便悟出了一招【定海式】,讲求的就是一个‘镇’字,定心海,镇神意,也不知你用不用得上!”

    “用得上最好,用不上就速速与我忘了。

    “这箭式将来必然是石门秘传,摧城侯府独有,不予外姓!除非……嘿嘿!”

    纸条背面还有字。

    写着——“不要自作多情,痴心妄想。我说的是,除非你给我奶奶跪下敬茶,让她认你做干孙子。谁叫她老人家疼你呢?到时什么嫡传也舍得!”

    重玄胖若是想保密,绝对可以做到半点风声都不漏。同理,他若想要“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知晓,也可以做到自然而然的“应知尽知”。

    姜望没可能去责怪重玄胜什么,与旧友也许久未见。展信看罢,一时失笑。

    关于临淄的记忆,在这些跳脱的文字里变得鲜活,仿佛跃于纸上。

    当初的“临淄四少”,也是恶名颇彰——当然少不了重玄大爷和谢宝树那时候的推波助澜,暗中宣传。

    “有名重玄胜、李龙川、晏抚、姜望者,譬如人身痼疾,贪婪、风流、奢侈、蛮横,谓以临淄之贼也。”

    他们四个倒是不曾有什么实质性的欺男霸女的事情,但横行临淄,也不曾给谁让过路。那些所谓的“恶少”,都是被他们“点名欺负”、“揪住了揍”的。

    在姜望肩担万钧的年少时期,也曾鲜衣怒马,恣意京城。在晦暗的日子里,有过那样一抹亮色。

    如今回首过往,他这个异乡来的泥腿子,与三位一等一的名门大少同行,从未有过不自在的感受……彼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当初那个年轻人的情绪,是被有意无意照顾了的。

    那个名为“姜望”的年少之人,他固执的自尊,在东国首都的繁华里,被妥善地安置了。

    那些被朋友、被可爱的人们珍惜了的情绪,就要这样被天道抹掉吗?

    在昌国走了很久,嗅到过很多种酒香,他都毫无波澜。但此刻读罢这张纸条,他突然很想喝酒——和朋友们一起。

    但非今日。

    该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该是心无挂碍的时候。

    ……

    ……

    鬼面鱼海域的雨,一直没有停下。

    在霸下的磅礴身影被召唤出来之后,雨珠更显清晰,撞甲如碎玉。

    巨龟背上,景国和齐国的青年天骄,冲突在那座钓海楼城所形的坟墓外,在那沉都剑所立的竖碑前。

    杀意冷凝在雨中。

    李龙川生平没有给人踩在脚下的经历,但全身筋骨瘫住,玉面贴着巨龟的甲壳,并不显出羞愤。

    “王坤。”

    他反倒是非常平静地抬眼,看着王坤的眼睛,仿佛他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人在做一件事情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后果。我在开弓之前,就已经预想了最坏的结果,我可以接受所有。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确实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就斩下我的头颅。”

    王坤可以说——你先动的手,你先动的杀念,齐国没有理由问责我。

    王坤也相信,中央大景帝国绝对可以庇护他。

    但是他被李龙川这样的眼神逼着,仿佛箭头抵着自己的眼睛。

    他提住军刀,刀锋一次次转向李龙川的咽喉,又一次次被按止。

    李龙川的骄傲着实叫人不快,尤其是自下而上的眼神,高高扬起的下颔,让人很想割坏这张脸,戳瞎这双眼睛。

    明明刀兵加身,却毫无阶下之囚的觉悟和姿态!

    石门李氏,究竟在哪里了不起?

    什么“定海神将”,也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迷界战争都打完了,还去迷界嚣张什么?

    王坤半蹲下来,用刀锋抵住李龙川的脖颈,慢慢用力,直到印出血线:“我明白我在做什么,但是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嗬嗬嗬……”李龙川咧开嘴,鲜血已经染红了牙齿,他确实是没有反抗的力量了,身上的骨头不知道被敲碎了多少根,早就失去知觉。

    霸下之力,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神临修士能当。

    但他笑得仍是十分的灿烂:“我说,你够胆的话,就宰了我。”

    景国的靖海计划,是针对海族的行动,立足于种族大义,天然带有正确的立场。

    齐国没有必须要破坏靖海计划的理由——总不能说,为了避免海上霸权被挑战,所以阻止景国人对海族的布局。

    真要开这样的先例,所有的种族战场都要乱套。人族现有的秩序就直接崩溃了,要进入“无义无理”的乱战时期。

    但如果李龙川死在这里,齐国人的理由就存在了。

    哪怕抛开国家层面,仅仅摧城侯的发疯,就足够成立。

    王坤握刀在手,顿了很久,这一刀最终没有斩下。

    “我不会杀你。”

    他缓缓撤刀,在这个过程里,感受着对一位青年名将的生杀予夺:“你这样的人物,的确不该这么毫不轰烈的死了。”

    “捆起来。”他最后说。

    自有斗厄甲士,将已经无法靠自己起身的李龙川锁住拖走。

    嗒,嗒,嗒。

    雨珠敲在龟甲,将那些岛屿的图形,洗得更加清晰。

    独立在剑碑前,王坤的面容,沉在晦影里。

    本来躁动不安的巨龟,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睛。

    ……

    ……

    东边日出西边雨,天涯台上,天气倒好。

    “于此望断天涯”的天涯台,究其历史,其实也就四千年左右,但却已经成为近海群岛最重要的标识,被很多海民视为“文明的尽头”。

    中域第一真人,便于今日降临在此。

    他独身悬立在陡峭的崖壁之外,负手静看着钓龙客的雕像,已经很长一段时间。

    相应的,镇海盟盟主,也在天涯台上,站了很久。

    如今代表大齐帝国驻守决明岛、构筑海疆防线的,仍然是齐九卒中的夏尸军。夏尸统帅祁问,也是在这段驻防的过程里,逐步完成自己对这支天下强军的调整。更代表东莱祁家,重新回到齐国最高的政治舞台。

    不过当今镇海盟盟主,却非祁问,当然更不可能是钓海楼或者旸谷的人。而是朝议大夫叶恨水。

    也是在后来人们才明白,当初他为钓龙客写的那篇祭文,就是齐天子的考核——验证他对近海群岛的战略想法,他的主张,他的分寸。

    在很多人的认知里,叶恨水在齐国是宠臣、幸臣般的存在。不过是个为天子写官文的,“空有华丽文笔,而无文人之精神”。

    他的文章写得极佳、字写得极好,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比得上,效仿者众,一度有成为东域文坛领袖的趋势。

    但也不知从哪天开始,批评他的声音就多了起来。

    或许是他写文章大赞齐天子囚废太子是“古圣皇之行”?

    或许是他写“泥塑佛论”,成为齐天子扫除境内佛教影响的急先锋?

    总之他一度成为“阿谀”、“谄媚”的形容词。

    他的“龙宫苑”文风,“章台柳”字体,也被贬斥为没有风骨、抽掉了脊梁。文人们耻于谈论,以为“卑颜”。

    但是他外放到近海群岛,担当镇海盟盟主一职,正式主持齐国的海外事务——“近海诸事,无不妥贴。里里外外,叫人叹服。”

    朝野上下,多是誉声。

    正如他给平原郡守邢允蹈写的信里所言——“自离都后,声名渐好,而叶恨水无一字一言不同。可见天下盲从者众,众矢之的非为罪,徒醒目耳。”

    在已经有夏尸军屯驻的情况下,齐国还把叶恨水调来,足见对近海群岛的战略重视。当然也有彼时初履帅位的祁问压不住场的问题存在。

    此刻这位镇海盟主,穿着一身竹枝挂影的水墨长衫,立在钓龙客的巨大塑像旁,任海风吹过他的长发,也不作什么言语。

    好像景国在近海群岛骤然展开的一系列行动,根本没有被他察觉,又或是全不看在眼中。

    他亲笔写下的那篇祭文,就刻在碑石之上,立在塑像底座,为“千年之言”。

    笔锋勾画实在漂亮,便是不看文章内容,也如一幅繁华春景。

    楼约静静看了钓龙客的塑像许久,长袍上绣着的猛虎,仿佛因风将出。这时候忽然说道:“钓龙客乃上古人皇后裔,说起来与我大景皇族是同出一脉,有嫡血之情。”

    叶恨水什么也不说。但抬起嘴角,笑了。

    如果要把上古人皇的血脉后裔,全部排列下来,绘成树状的图影。已经死去的轩辕朔,毫无疑问在正中的位置,且是一条直线,从有熊氏到他,纵贯历史。

    那是再清晰不过的血脉传承。

    而号为“人皇贵裔”的大景皇族嘛……必然要在旁边的谱系里寻很久,旁到根本就不应该算进去,眼神不好真不一定找得到。

    当然,姬玉夙作为开启国家体制的第一天子,亦是古往今来最靠近“六合天子”尊位的人,他愿意尊重轩辕之姓氏,追溯上古人皇的血脉,轩辕氏族的族谱,也不会把这样的人物往外赶。

    所以尽管曲折,景国姬姓皇族,还是列名在有熊氏血裔之中。

    只是究竟有多少认可度,看看轩辕朔和景国皇族的关系便知——人家轩辕朔当初可是帮着青帝后裔旸国太祖姞燕秋的。

    若非轩辕朔绝不以上古人皇的名号行事,一开始天天打着上古人皇后裔旗号的姬玉夙,少说也要尴尬三五年。

    至于后来钓海楼与景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也是后来的事情了。而且从始至终钓海楼都保持绝对的独立,也没见危寻什么时候搬出景国圣旨来……

    大概楼约也晓得叶恨水的笑容是什么意思,颇为无趣地转过眸光,落在那篇石刻的祭文上:“叶盟主的文章,写得着实华丽,但用于轩辕朔其人,未免不够厚重——齐人大概也只需要花团锦簇。”

    他看向叶恨水:“如这只做表面工夫的雕塑。”

    叶恨水的模样不似文字漂亮,但也极有气质,面对这并不客气的言语,仍只是淡淡地一笑:“不知景国应天第一家的家主,大罗山的太元真人,是以什么立场同齐国人讲这一句?”

    楼约负手道:“我为上古人皇之血裔不忿,为这靖海的英雄宗门而不平。”

    叶恨水提了提袖子,极平静地道:“需要我为楼真人历数中域大宗兴衰,其中多少景国狠手吗?论起为他人之不忿之不平,天下眺景,非止一日。若要为书,倾海难洗。楼真人是真不知?看来这中域第一真,也不太真。”

    “真或不真,不靠言语。”楼约抬起方阔的眼睛:“叶盟主要试试么?”

    叶恨水笑道:“你要斗杀力,当去寻凶屠。若要争那天下第一真,北有黄弗,齐国也走出了一个姜望。叶某是个摆弄笔杆子的,斗字斗文章,都能奉陪。若要动粗斗武,鄙人说不得只能请笃侯移驾。”

    楼约傲然:“曹皆不过先证道一步,你以为他就能挡我?”

    叶恨水摊了摊手:“人生不是推牌九,不是坐在这里挨个儿比大小。目前看来,海上风波虽巨,叶某勉强定之。阁下若不讲礼,笃侯一人足矣!”

    “叶盟主啊叶盟主,你是个精细人!海疆诸事,的确难不倒你。”楼约微微摇头:“只可惜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往座椅上看一看,不曾看到根本。这张椅子究竟是什么材质,为何事而立!”

    叶恨水笑道:“楼真人说的是什么位置,指的又是什么根本?”

    楼约看着他:“你可知镇海盟,何以名‘镇海’?”

    “镇平海疆?”叶恨水饶有兴致地反问。

    “不。”楼约说:“是鄙国闾丘丞相所提出的——九子镇海。”

    随着话音落下,他那负在身后的大手,骤然翻转出来,掌心推出混洞一片——

    自那混洞之中,跃出一只只恐怖巨兽。

    或如虎呲牙,或似牛顶角……吼声起伏,震慑天海。

    中央大景帝国,君临天下,属国不止一家。

    景国这些年来,不止是在佑国养龟,而是已经养成中古龙皇之九子血脉!

    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皆在其中!

    “此海非近海,我说的是……”楼约补充道:“沧海!”

第四十八章 大国气象

    九镇平长河之波,万古以来,福及亿兆。

    因其在封镇一道的独特地位,以及中古人皇的福泽,亦不乏有惊才绝艳之辈,在九镇石桥上有所领悟。

    但纵览历史,能触及根本,在九镇石桥上有“真获”者,并不多见。

    盖因九镇趋道,近天地不显意。虽蕴道深远,旁者难得其形。姜望兼有天时地利人和,得龙君帮助,方有所得。

    而列国第一女相,号称“文思如月照万古”的闾丘文月,亦是其中一个。

    且她非是如姜望那般,因缘际会,随缘而获。而是因道自循,取其所取!

    中古时代的龙皇九子,是九位“并肩王”。

    羲浑氏何止九子?

    此君后宫万众,孕育百子千孙!

    是这九子格外突出,各成其道,能担大事,各辖一方,方以显名。

    龙皇九子同时也是中古水族的最高统治者。故而烈山人皇以龙皇九子镇长河,不仅仅是断绝龙族大道、以龙子之伟躯筑桥,在位格上也是成立,是以上治下,填君治河。

    闾丘文月欲效中古人皇故事,借龙皇九子为用,甚至更进一步,强镇沧海!

    在已经过去的那些年月,不曾为世人所知。

    今日一朝掀开,势叫九州激荡。

    楼约掌中似有宇宙,翻掌之间,吞吐海量元力,接连放出六头恐怖巨兽,气息彼此相接,横亘在天涯石刻之前。

    而在形如巨斧的得樵岛外,面容相当英俊的裴鸿九,也抬手撕开天穹,自那“天之空海”,拽出具化成线的天规地矩,引落一只长翎亮羽、华贵如凤的鸟儿。

    这禽鸟体态优美,张羽而歌。喙如银钩,翼似垂云,是龙皇九子之“嘲风”的血脉!

    凤非梧不栖,这得樵岛也不是随意选择。

    此岛曾有五仙门与怒鲸帮相争,五仙门背后是钓海楼碧珠婆婆的支持,而碧珠婆婆,归属于靖海长老辜怀信这一系。正是在辜怀信的授意下,她通过五仙门,在这座岛屿,布置了嘲风降临的信道。

    当然,碧珠婆婆那等层次,是肯定不知晓背后的具体谋划。曾经强势之极的第四长老辜怀信,也早就不存在了。

    但钓海楼与景国的合作,危寻时代留下的许多布置,仍然存在。

    被钓海楼遗忘,被钓海楼搁置,又被景国人一一拾起。接续断桥,遥岸重登。

    无冬岛是重玄家经营多年的岛屿,由当代博望侯的四叔重玄明河亲自主持。

    此君独居海外,就连老侯爷去世,都只遥祭,可以说将余生都交付这座岛屿,自不能容人冒犯。

    当徐三带队出现在这里,整个无冬岛炽光千里,信箭鸣空,第一时间进入战争状态。

    岛上的大阵渐次开启,岛上的军队迅速集结,重玄明河更是当先一步升空,拦截在徐三之前。

    就在无冬岛外二十海里的地方,徐三遽然止步。

    他瞧一眼下方海面的礁岩,解下腰间青葫,抬手抛起:“久闻重玄之名,晚辈西来礼敬——奉君一杯!”

    碧翠光滑的青葫芦,一霎飞上高天。

    葫口一开,顿有酒香四溢。

    一杯酒,悬如瀑,倾成河。

    哗啦啦!

    自那清冽的酒瀑之中,倏然跃出一道龙头鱼身的夭矫身影,龙须轻摇,东张西望,神光与天光共舞。

    噼里啪啦,晴空忽雨。

    整个无冬之岛,瞬间被雨幕覆盖,浓云不透,雨声吞音——中古龙皇之子有名“螭吻”者,巨口好吞,伴风雨而行。

    此般形似螭吻的巨兽,出现在无冬岛外,顷刻接掌了一岛风雨,四时气候。

    “好!后生可畏!吾辈老朽,岂能不够识趣,不饮敬酒?!”重玄明河喝了一声,已然聚岛兵结军阵,又迅速调动护岛大阵的力量。

    卷动兵煞,引动阵光,合兵阵与岛阵为一体,召发出远胜于当前修为的力量。悬空架桥,击穿浓云,抬步踏桥而上,一步百丈,须臾万丈。

    其以右手高举,召出一支无比沉重的倒悬巨枪,当场剖开雨幕,轰啸着坠落,裂空分海,直趋那恐怖龙鱼。

    此枪似山峰倒垂,但冷光见铁,合八方之金气,庞然无阻,锐不可当!

    重玄家名下并不显眼的重玄明河,竟也有此般手段,实在令人赞叹。

    不过今日来这无冬岛外,不是仅凭徐三自己。

    他所倾倒之酒瀑,乃大罗山上的“盗觉泉”。他所召来之龙鱼,乃是极其纯正的螭吻血脉!

    相较于养在佑国的那只大乌龟,这条螭吻是晋王姬玄贞亲自纯化过血脉的,说是螭吻嫡脉,也并不为过,所以养得甚是娇贵。

    若不是为了靖海大计,晋王才舍不得放出。

    此时面对重玄明河如此凌厉的攻击,携风带雨的巨大龙鱼,只是轻轻一摆尾,张嘴顿化吞天之口,轻而易举将这巨枪吞没。龙眸不见神采,巨嘴相合,连个饱嗝都不打。

    “重玄家名将辈出,明河前辈调兵迅捷、用兵果决,而能合兵阵与岛阵,运用自如,果见不凡!”徐三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声,而后拱手:“晚辈此来,为天下海疆,是友非敌——敬酒只是玩笑,杀伤不必。”

    他一拂道袖,将重玄明河拂回岛上,而后跃上龙鱼之背,乘之游天。

    落在无冬岛上的重玄明河,仰看着这景国年轻天骄的背影,一时缄默。

    重玄家名将辈出,但他重玄明河实在算不得!

    他这一生都不打算回陆地,也自知永远都比不上二哥。只是没有想到,在无冬岛也是勤勤恳恳的练兵,竟要被年轻人这样快的淘汰。

    一个人好像无论怎么挣扎,都会止步于最初没能跨越的天堑。这是平庸者的悲哀。

    此时此刻,若有人在高穹极处俯瞰,当能见得整个近海群岛,异变频现。

    鬼面鱼海域、得樵岛、无冬岛、天涯台,这本来毫不相干的四处地方,都有冲天光华,复杂异象。都有古老气息,都见雷云滚滚。

    而呼天卷地的气息彼此相合,结四象之阵,召应古老星穹,混成无边力量!

    一切自【霸下】而起——

    霸下曾举天,最通天道,最能承担,所以能够成为这个伟大构想的起点。

    以【钓海楼城】为墓,以沉都古剑为碑,是沉都真君危寻亲自做出的布置,凭借钓海楼在海上多年的积累,帮助景国闾丘文月的计划顺利推行。唤回龙族之霸下遗失在中古的力量,加于在佑国养了多年的圣龟之身。

    霸下自古及今的力量,贯通了历史,推开了龙皇九子回归的大门。龙皇九子,血脉相连,道途相接。于是有嘲风后裔循信道而落,螭吻血脉跃酒瀑而出。

    嘲风和螭吻的气息与力量,当然也随之降临今世。

    至于太元真人楼约在天涯台前的召唤,则是囚牛、睚眦、蒲牢、狻猊、狴犴、负屃,此六尊之血脉后裔。

    这六头异兽都是景国以秘法培育、在特殊的环境下将养多年,一切都为今日的承载而设计。被楼约一掌掬来,尽投于海。

    九子血脉异兽,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刻,出现在近海群岛不同的方位,合天合地,合时合运,一切都是刚刚好。每一点细节,具体到每一尊异兽的落点,都在事前反复地算计过。

    方有此刻,惊天动地,诸方慑服!

    九子异兽各有不同姿态,但无一例外地受享无边气运,吞吐海量元力。血液涌如江海,气息此追彼逐——

    不断暴涨!

    一尊尊气势磅礴,铺张道途,好似要翻转人间。

    龙皇羲浑氏有九子,九子大道各不同。

    在中古时代映照当世,九子力量被召来的此刻,这些伟大道途,也有了清晰的显化。

    从“道”的意指,成为道路的外显,道路的延伸。

    九条大道汇聚一处,在或雷雨或风暴或晴空……不同的海域环境里,铺开明辉灿烂的通天坦途,完全显现龙皇九子的虚影,在金色大道上走来。

    所有近海生灵,见此通天坦途,如见日月!

    轰隆隆,轰隆隆。

    九子坚决地走来,从遥远的过去,走到清晰的现在。每一步前行,都地动山摇。

    无边的金光,无尽的辉煌。

    如同中古时代重临!

    那是龙族与人族共治现世的时代,是所谓“天有二日”的时期,龙皇与人皇并耀世间。

    一者治水,一者治陆,而共分天空。

    那时候龙族仍是“至尊之族”、“至贵生灵”,神龙在天,德泽万物,行云布雨。

    此族的影响力是如此巨大,在被伐为敌族,被驱逐至沧海后,仍然是种种神话传说里,抹不去的图腾。

    甚至于当国皇帝,都要称“真龙天子”。而以那至尊大位为龙椅,争储都叫“争龙”。

    因为中古时代的人类部族,在首领掌权之时,都很愿意请神龙赐福。真龙褪鳞为大椅,赠予人族部落首领,表示权力——彼时人族与龙族的亲近,两族之间的深入纠葛,可见一斑。

    在如此巨大的动静之前,叶恨水脸上的笑容,终于是消失了。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景国靖海计划之宏伟,仍然是超乎想象!

    景国人竟是要在迷界封锁、人族海族战争暂止的现在,借龙皇九子,对沧海落子。

    楼约的脸上,显现一种堂皇的宏大,他张开双臂,大展长袍:“景人西来,尔等战战兢兢,莫不惶恐,畏得何来!近海群岛,岂是景国所争?海上霸权,岂是景国所求?堂堂中央大景,志于人族万代,我们要在神霄战争开始前——永弭海患!”

    此声惊天动地,轰如神雷。

    即便是叶恨水这样的人物,文华风流,一时也不知何言:“这如何可能实现?!”

    哪怕景国以种种秘法加持、满足了种种苛刻条件,培育了九子血脉,哪怕景国人凭借多年布置,成功召来中古时代龙皇九子的力量……哪怕已经做到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要如何绕开迷界,投放九子力量于沧海?

    要“永弥海患”,如何能够?

    就在这个时候,忽有衣袂动,一个不高不壮、身着便服的男子,极平静地走到了叶恨水身边。

    他面上带着苦相,目中有些惊讶,但极温吞地看着楼约。

    叶恨水本来波澜壮阔、不知如何抚平的心绪,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齐国这些年征伐不休,在格局几乎稳固的当代,连败强敌,一路杀至霸国位格,雄于东方。诞生的名将多如繁星,竞相闪耀长空。

    人们论及齐国名将的时候,曹皆绝不是最让人恐惧的一位,也不是让人印象最深刻、让最多人认可的一位,但他绝对是最可靠的一位。

    在任何时候,只要有曹皆在,就不会有大问题。

    天子评价他是“天下之善战者”,叶恨水窃以为,曹皆是“天下之败局而能全军者”,他永远不会是输光家底的那一个,他永远保有反击的力量,永远保留希望。

    景国人这一次来势汹汹,事前全无预兆,事发又惊天动地。镇海盟事先的准备,压根够不上这等层级的事端,甚至可以说,等同没有准备!但是曹皆来了,一切就都不会太坏。

    他就是会给人这样的相信。

    而此时,站在风度翩翩叶恨水的旁边,如今代齐天子执掌天覆军的曹皆,只是抬眸问道:“朝苍梧剑?”

    朝苍梧剑!

    叶恨水毕竟没有亲身参与上一次迷界战争,不比曹皆厮杀在最前线,对迷界局势的理解不够深刻。听到曹皆开口,他才恍然划过灵光,补齐前因后果,隐约抓到了关键!

    上一次由祁笑全权指挥、征调诸多衍道强者参与的迷界战争,人族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其中最有分量的胜果,是朝苍梧剑取得了针对娑婆龙杖的优势。此为超脱之器的对峙,将会直接影响到超脱强者的胜负!

    苍梧境压制了娑婆龙域。

    苍梧境多年以来都是蓬莱岛主持,由蓬莱岛真人经营,这些年在其中有多少准备,岂能为人尽知。显为苍梧境的朝苍梧剑,更本来就是蓬莱道主的配兵。

    景国人为什么有信心完成九子镇海?

    因为朝苍梧剑在现阶段所取得的对峙的优势,使得朝苍梧剑可以被动用。

    齐国人所主导、近海诸方势力付出巨大牺牲的迷界战争,恰恰让景国人的靖海计划,获得了制定以来最大的筹码。

    这实在是让人感慨。

    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曹皆不愧是曹皆!”楼约身后是六尊各呈姿态、正在承载中古力量的恐怖巨兽,但无论怎样的磅礴,都掩不去他本人的风采。他回看天涯台上:“你已窥得关键。吾辈按匣将出,正是朝苍梧剑!”

    曹皆慨声道:“闾丘文月好算计,好耐心,好大格局!”

    “笃侯!”楼约瞧着他,眼神莫名:“你要拦我吗?”

    这次景国东进,大举赴海,是闾丘文月所制定并执行的靖海计划,也是他楼约的证道之战。他正是要借这伟大计划,乘气运之龙,向沧海进发,在这个过程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完满自身,以最为强势的姿态,履足绝巅!

    九子镇海是大势,景人定海是大势,人族滚滚向前,弥平海患、横碾诸方,更是大势!

    今天无论谁来拦他,他都要一战。

    雄图万里,势在无匹。

    面对如此强势姿态、如此意气饱满的楼约,曹皆那张常让人觉得委屈的苦面上,没有半点激烈的情绪显现。

    “曹皆拦你楼约,有什么难处?齐国要在海上阻击景国,又有什么做不到?”

    他淡声反问,极平静,而极自信!又摇了摇头:“但齐国不会这样做。任何有助于海疆防务,有助于人族大局的事情,我们齐国都不会反对。景国若能镇平沧海,使亿万海民得永安,使陆民从此不必东顾而惊——我大齐帝国何惜海权?便让你们来,与你们分,往后同你们争!”

第四十九章 九子降世,沧海监天

    当今海上形势,谁都看得清楚。近海群岛,已是齐国后院。

    齐国朝议大夫叶恨水,在海上执行“诸岛各阕,曲水为廊”的政略,成日饮宴交游,各种诗会、酒会、商会……和风细雨地完成近海诸岛改造。

    在强调诸岛特色的同时,也叫诸岛“部件化”,成为一个完整整体的不同部分。彼处商,此处农,这处植果,那处种桑……总之哪边也离不开哪边,各岛都不能独立存在。

    钓海楼完全没有抵抗之力,旸谷向来偏居一隅,其余诸岛更是唯恐跪得不快。东海为齐国之海,正在缓慢地推为共识,变成现实。

    蓬莱岛屡次想施加影响力,借支持钓海楼一事,顺势立旗于海,也屡次被齐人推回。

    这明争暗斗,十分精彩,是叶恨水、祁问这些人,无法尽述的篇章。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景国人以恢弘大势西来,齐人竟能尽舍前局,选择大开篱墙,任景人进来,给景人入局机会。这无疑是需要勇气的。

    他们着眼于人族大局,也毫不畏惧与景人相争。

    “让你们来,与你们分,往后同你们争”——这句话所蕴含的力量,所体现的帝国自信,令魁伟如楼约,也暗暗心惊。

    近些年来,景国在与齐国的交锋中,其实输过几次。不曾伤筋动骨,都是小打小闹。但也毕竟是景国威凌天下的历史里,少有的吃亏时候。

    可景国在天下第一的霸权竞争上,其实从来不把齐国当成最需要重视的对手。

    因为东国成就霸业不过数十年,经营太短,底蕴太浅。

    秦国的挑战才是最让景国重视,牧国的野望才是腹心之患……但不知不觉中,霸国之中最年轻的齐国,竟然成长至这般吗?这般气吞宇内,雄壮山河!

    景国着眼人族万代,新霸之齐国,竟也不输承担。

    楼约看着曹皆,忍不住问道:“这是笃侯的意思,还是大齐皇帝的意思?”

    曹皆淡然道:“这是本帅的意思。但是本帅在这里,是本国天子的意思。”

    曹皆真豪杰也!

    大齐天子姜述,真霸主也!

    “好!”楼约赞了一声:“东来齐国当魁!余今见矣!”

    有些人物的光耀,是即便你站在对面,也必须要承认的。

    中域第一真人就此在高空转身,一任长袍飘卷,衣上绣虎欲飞天。

    他将后背放给齐国的天覆统帅、齐国的朝议大夫,而面沧海曰:“海族之历史,沧溟之洪涛。始于烈山,终于万国。自中古至今,累代相争,邦灭无计。吾辈承先辈之志,继英烈之血,誓要功成当代!”

    他高举右手,抬于身前,掌中那不断旋转的混洞世界,黑幽幽似吞纳了世间所有光色。甚至于他的声音。

    混洞深处,像是在酝酿什么。

    曹皆和叶恨水都立在天涯台上,与钓龙客那尊沉默的塑像一起,东眺沧海。

    楼约在他们眺望的视野之中,掌握混洞,身似天柱。身前横列巨兽,如群山耸立。

    龙皇九子的力量,降临在血脉巨兽之身。

    天海之间,铺开好大一篇雄文!

    此文以万军为字,国格为骨,天海作纸,文相执笔,楼约为起笔第一锋!

    景国要在神霄战争开启前永弭海患的愿景,正在一点点地被勾勒为现实。“绝不可能”的事情,正在诞生可能。

    横亘于沧海近海之间的迷界,像是一团巨大的不可被混淆的阴翳,污染了天海。自中古至今,许多年来,将两片海隔开,使得彼不及此,此不及彼。

    一定是迷界的均衡被打破,才有一方冲击另外一方。一定要万载不逢之良机,才见证日月新换的可能。

    如今伟大的时机被创造,伟大的力量正发生。

    “阴翳”之中,有一个声音穿透迷障、敲开封镇。,借由伟大之力,自那难知难觉之地,轰响起来——

    “蓬莱岛孟屿,今奉圣命……”

    而后是一篇晦涩繁杂的祝词,一字字飞出,如同老人拄杖,苦路独行。

    “神海歧见,仙天未分。共有日月,乃开静玄。中古之夜,非天而曦……”

    这篇祝词伴随着九子血脉巨兽的成长而宣读,声声冷涩,表现得十分艰难,吐字竟如孕育分娩的过程。

    但越往后,越恢弘,越能令耳识接受,直至终章,一字一字如敲古乐,好像终于到了神帝诞生、新王登基的时刻,万方生灵当为贺。

    近海当迎新君,沧海当迎新主。

    那宣读祝词的声音,最后汇成宏大的一句:“誓开新天!”

    在迷界之中洪声者,是苍梧境值守真人,蓬莱岛出身的孟屿!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天穹正中开出一条线——天无边,海无涯,所以天空当然是不存在中间线的。但是当这道裂隙般的光线出现时,所有注视它的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完整且公平地分割了天空,是天空正中的一条线。

    它是万事万物的分割线,它在道的正中间。

    它是……朝苍梧剑的剑光!

    上一次迷界战争的最大胜果,在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动用了。

    这道剑光要如何形容呢?

    它在海上所有生灵的注视中,拥有无限的可能。

    它几乎能够改变所有“确定”的事物!

    人们可以看到,中古世界仿佛重临。九子同奔的通天大道、金色坦途,就这么铺开在所有人的视野中。龙皇九子的虚影,一步步凝实、一步步靠近现世。身具九子血脉、正不断跃升生命本质的九子异兽,却逐渐地虚化了。

    就在这虚化与凝实的过程里,龙皇九子的力量,真正被迁徙到现世中来。

    囚牛、睚眦、霸下……九子降世。

    九尊磅礴身影,不止是被近海人族注视,也同一时间出现在沧海海族眼中。因为九子同奔的这条通天大道,在这个时候,也同样地贯穿了沧海的晦云,出现在巨浪滔天的恶海高空。

    在龙皇九子之伟力,自中古时代降临现世的过程里,所存在的最后一点隔阂。

    在近海和沧海之间,九子力量投放沧海的进程中,关乎迷界的最后一些阻碍。

    全都在朝苍梧剑的这一道剑光里,被清晰地抹掉了。

    迷界当然还存在于空间的意义里,历史长河当然还横亘在时间的定义中。但九子同奔之坦途,不再被任何事物约束,不再被任何存在阻隔。

    故而这样一条【中古天路】,也如此具体地出现在沧海。

    海族瞬间被惊动!

    ——海族当然不是此刻才被惊动,在近海群岛异动频频的时候,海族就已经得到情报,做出种种反应。

    甚至王坤带着佑国圣龟飞跃海门岛的时候,海族方面还有真王在好奇,景国与齐国于近海的交锋。

    人族是海族最大的敌人,沧海极恶,西进是唯一的出路。

    除却在迷界里的针锋相对,海族也时刻关注着近海群岛、乃至于所有人迹烟火之地。

    海族强者常常都需要对抗恶劣环境,为族群争取生存空间,在这样的境况里,仍然常年保持着一尊真王、七尊王爵的【监天】配置,时时刻刻监察人族动向,以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当年旸国动乱,海族竟比近海群岛上的旸国驻军更先一步得到消息,做出反应,可见在情报方面,海族的投入有多么巨大。

    皋皆死后,自是不复全盛。但因为上一次迷界战争的失利,海族尤其警惕。

    只是无论怎么警惕,谁会想到万古以来,横亘在沧海、近海之间的迷界,竟然会不成为阻隔呢?

    无论人族海族,都要在取得迷界的绝对优势后,才有可能攻入对方腹地。

    迷界自中古时代就长久地存在那里,是必经的桥。这仿佛一个固有的真理,根深蒂固地存于彼处。

    朝苍梧剑,把常识都斩破。

    构筑于永暗漩涡上的【监天台】,是由远古海兽的遗骨磨制而成。

    五个巨大的骨球,通过脊刺状的骨柱相连,呈螺旋状上升,如此形成整体的结构。高出海面许多,仿佛自天顶吊落。

    骨球上半部分有一圈豁口,是为“环窗”。

    从环窗可以略窥骨球镂空的内部,看到被巧妙分割的不同房间,五颗骨球,就是五座城堡。

    在最高处的骨球的“环窗”处,有一双愤怒的眼睛,映在窗前。

    惊弦王旗孝谦转回身去:“那只乌龟不简单!景国能够称名现世第一帝国那么久,绝不是纸老虎。他们一旦要在海上有所动作,绝不可能小打小闹。钓海楼已经不值一提,旸谷都太小。在当前诸界备战神霄的大形势下,他们的目标不会是齐国,那就只能是我们!我已经跟你们说了很长时间,说得这样清楚了,你们还不警觉?!”

    “还要怎样警觉呢,惊弦王?”

    在巨大的会议厅里,面西而落的大椅上,坐着一个冷峻而削瘦的身影。他生着一对鱼须,有十分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旗孝谦:“一只真王层次的乌龟,一个假王层次的修士,五队士兵,人不过千。我们获取情报第一时间,就已经传信迷界内部,东海龙宫和娑婆龙域都已经收到消息,提高戒备……还要如何?那只真王层次的乌龟,甚至都进不了迷界。”

    武顺王念奴兴,是精通人族文化的王爵。儒法皆通,释道同参,对人族非常了解。就连王号也很有人族风格,与历史上景国一位功勋卓着的王爷同号,那也是他非常推崇的人族强者。

    所谓“学于人族,而制于人族。”

    上一次迷界战争期间,他身担要任,未能参与前线,但对前线人族的许多判断,最后都被事实确认。

    在迷界战争结束后,他就被专门调来监天台,针对人族诸事,做初步的讨论和筛选,也有一定的决策权限。

    “不够,这还远远不够。”旗孝谦极认真地道:“我有预感,景国这次的动作,一定非同小可。很有可能彻底改变海上形势。”

    “景国侵占近海群岛,不也是改变海上形势吗?”王爵水鹰庆在一旁出声道:“我也同意景国必有所图,但我不懂惊弦王为什么那么笃定。景国的目标,为什么不能是齐国?皋皆圣者封镇迷界,固然是为了暂缓形势,积蓄力量,也未尝没有剥离我族影响,静观人族变化的想法。人族内斗惯了,你我是今日才知吗?当年旸国崩灭,诸方交伐。上次迷界战争才结束,齐国转头就要吞钓海楼。此般种种,不胜枚举,你竟对景国的操守,如此有信心?惊弦王,不要输了一次,连胆也丢掉。”

    旗孝谦猛地扭头!森冷地看着他:“水鹰庆,你愚蠢成这个样子,我也没有直接杀了你,你说是因为什么?”

    “你!”水鹰庆一时暴怒,站起身来。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大局?!”旗孝谦打断他:“你不知道,景国也不知道吗?在神霄战争开始前,跟齐国打生打死,他是嫌人族承平太久,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我们被人族打得出不了海,我们才经历了迷界惨败,皋皆圣者、覆海圣者都阵殁,你何来底气,小看人族第一帝国!?今天我字字为公心,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挑衅,与我闭嘴!别逼我杀你!”

    轰轰!轰轰!

    造型独特的监天台,在这个时候发出轰响。海风传信,在骨洞之中穿梭,发出独特的啸叫。

    新的情报已经传来——

    裴鸿九带队出现在得樵岛,徐三带队出现在无冬岛。楼约出现在天涯台!

    “惊弦王。”武顺王念奴兴开口道:“我素知你警觉,也相信你是有的放矢。但你说现在的准备还不够——准备又该从哪里开始呢?”

    旗孝谦一时滞住。

    是啊,准备又该从哪里开始呢?

    海族的环境是如此恶劣,几乎所有强者都有承担。

    迷界又有神临以上不得入的约束……还能怎么准备呢?

    “召集所有能够抽身的假王。”旗孝谦咬牙道:“尽填迷界!”

    念奴兴倒吸一口冷气,严肃地看着他:“兹事体大,非你我能定。你确定你要向皇主发起这样的建议?”

    “我不会署名!”水鹰庆在一旁喊。

    “我确定!这不是因为我的直觉,也不是因为我的神通,这只是基于我对局势最简单最纯粹的判断!景国一定有颠覆迷界的大动作,我们必须做最充分的准备!”旗孝谦并不理会水鹰庆,只看着念奴兴:“你支不支持我?”

    念奴兴咬了咬牙,一时难决。

    “我支持你!”

    这时有个声音响起来。

    一个高瘦的、身披黑袍的光头男子,倏然出现在房间里,瞬间降下无边威严。

    旗孝谦、念奴兴等,尽皆跪伏。

    这光头男子也不征求什么意见,直接发令:“以灵冥之名,诏令诸海,凡自由王爵,尽发迷界!不管人族要做什么,我们先扫清庭院,清除隐患,以策万全!”

    有号为“灵冥”者,只可是灵冥皇主无支恙,海族当代最优秀的贤师,又号……“冥皇”!

    当他降临监天台,就自然而然地接掌了最高权柄。

    可几乎在他发令的同时……

    环窗之外,竟有金光灿耀。自那重云累雾中,铺开一条无限辉煌的大道——

    中古天路,降临了!

第五十章 中古天路,沧海之“治”

    灵冥皇主无支恙,是海族于星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

    他高高瘦瘦,生得一个陡峭的光头。尖而有棱,绝不圆滑。

    光头上布满黑色的花纹,复杂、扭曲,如老树缠枝,也似小蛇扑巢。

    此刻中古天路的金光,透过环窗,流动在他的光头上,令黑色花纹,染上了金辉。他的表情,一时复杂非常。

    作为海族的星占宗师,他当然看得到这条中古天路的伟大意义。第一眼就能知晓,这是中古时代的力量,被投射至此。

    但这条道路上的金辉,才是更具体的不安——

    此非佛光非神光,是代表龙族威严的光!

    奔行在中古天路上的,是真正的龙皇九子的力量。

    所有海族、水族,于龙子都有血脉深处的臣服。

    无支恙几乎能够感受到,沧海万万倾狂涛,都受慑于中古龙族的威严。

    正因为这份威严是这样真切,无支恙在不安之中,又生出更多的愤怒——

    中古时代人皇烈山杀龙皇九子炼九镇,以九镇镇长河。

    如今景国人筹谋多年后,又召回中古时代龙皇九子的力量,倾注九子血脉异兽,投放至沧海,要以龙皇九子镇沧海。

    堂堂中古龙皇的九位贵子,有资格代表龙族的领袖角色,就这样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被人族反复地利用!中古时代都过去了,近古时代也已经翻篇,海族都退到沧海深处……龙皇九子还要从历史中被拉扯出来,再次利用!

    “这是……什么?”望着环窗外灿烂的金光,水鹰庆一时失语。

    在沧海见惯了恶劣的气候,动辄晦掩万里,时刻浊浪翻滚,几曾有这般辉煌明亮的时刻?

    他是真王水鹰地藏的血裔,在上一次迷界战争里,失去了真王老祖,失去最大的倚仗。也失去了担责冒险的底气。

    自身虽为王爵,不能和旗孝谦这等真王有望的天骄并论。

    很多时候宁可不做,不能做错。

    他也是不曾想到,景国人这一次的行动,竟能直接干涉沧海!

    “危险的时刻,已经来临了!”无支恙一步踏出监天台,站在那巨大骨球的最高处。

    彼刻辉煌的中古天路正在他身后铺开。

    他眺望天路,而身后黑袍飘展。黑袍的褶纹和光头上的黑纹,扭曲得让人心碎。

    整个沧海都在此刻动荡,那变化不定,或晦云深重、或雷霆翻滚的天空,亮起一颗颗的星辰。

    灵冥皇主无支恙,在茫茫宇宙深处,一共竖立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座星楼。

    他的道躯,是沧海中的第一万座星楼,也即第一万颗星辰。

    如此……【万星灵】!

    沧海晦暗的天空,被一万颗星辰点亮。竞相闪烁的星辰,也环绕着那条九子齐奔的中古天路飞舞。

    星光曳尾,好似流光锁链,欲缠这大道金龙。

    囚牛、蒲牢、狻猊……

    在通天大道上奔行的九子巨兽,仍然在顾自奔行。

    但如江潮般的金辉,在这条大道的尽处逐渐退去。这代表中古时代的九子力量,即将全部投放结束。

    在如潮金辉退却的过程里,一尊恢弘身形,如潮中礁石,愈发沉凝清晰。

    究竟是贯穿万古的力量,将他送来。还是他的存在,稳固了这堪称奇观的中古天路?

    那是一个剑眉高鼻的男子,长得很是年轻,但眼里的深邃,也绝不会叫你误会了岁月。

    他今日穿着威风凛凛的两仪战甲,黑白云纹阐述着道的奥秘。甲后系着一条色泽混沌的长披。

    这条披风是这样的宽大而长,近乎无限地向后延展,像是一条能够覆盖整个通天大道的地毯。

    随着他大手一挥,长披翻卷——

    被混沌长披所掩盖的,密密麻麻的身披阴阳战甲的斗厄甲士,足有十万众,悬剑静立于彼!

    天下第一军,大景帝国斗厄强军。

    此军主掌者,真君于阙!

    竟然踏中古天路而来,挥师十万众,亲赴沧海。

    这支伟大的军队,列阵在奔行的九子身后,踏行在通天坦途,整齐划一,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于阙拔出腰间长剑,斩出一道分天裂地的剑光——这道剑光显化为通体雪白唯独眸子幽黑的瘦蛟,只是绕路一周,瞬间割断了意欲捆缚这条中古天路的星冥之辉。

    此剑之后,才有一声甲士自发的“威!”

    大壮军威!

    景国名将于阙,统帅天下第一的斗厄军,奔行在龙皇九子身后,通过中古天路降临沧海……

    这压迫感已经飙升到了顶点!

    “无支恙。”于阙淡淡地道:“已经苟活这么多年月,死在这时不免可惜——留待有用之身吧!”

    任是什么当代第一贤师、海族星占宗师,也不可能抵挡此刻的于阙。

    于阙的“狂言”,不算狂妄。

    无支恙却不能忍。不是他自己无法忍受屈辱,而是海族已经没有退让的空间——人族都率军打到沧海里来了!

    迷界仍然是迷界,东海龙宫和娑婆龙域,仍然在对峙天净国与苍梧境。

    但新的一轮战争,已经开始。

    这一次海族,几乎没有准备。

    “但凡你于阙的剑,有三分口舌锋利,又何至于到了此时此刻,还要废话!”无支恙光头上的花纹扭动着,抬手张开五指,遥对于阙,漫天星辰都闪烁:“人族向来虚伪的以礼法自锢,讲明媒正娶,要三礼六聘,而后欢合,以继人伦。你于阙却天性解放,表里难一,私生子众……某当为你净之!”

    星占是观察命运的手段。

    无支恙以“灵冥”为号,称为“冥皇”,最擅摆弄生死。这一刻他启动万星之力,拨动命运长河,去追溯于阙的命运——

    他当然不可能就此定杀于阙。但却追溯于阙的血脉,在命运长河里,观察于阙这条“大鱼”周边的涟漪,寻找这条大鱼的直系血亲,不被礼法保护、也少了许多命运迷雾的私生子女……去挨个捏死。

    再借由这些血亲之死,反溯于阙。从血脉深处,寻找于阙的漏洞,轰开于阙的防御。

    不得不说,这是神乎其神的手段。且植于命运,隐晦难测,极难捕捉,更别说防备或者反击。

    但他面对的,是领军而来、全盛状态下的于阙。

    这尊代表景国的天下名将,只是一声冷哼。

    呼气如龙行云,呵声似雷经天。

    磅礴兵煞,滚滚而起。那金色的中古天路之上,蒸腾起凶恶的兵煞重云。自那煞云之中,又有三杆大旗,依次高举。

    旗面绣字,字曰——

    “诸恶不近,万邪不侵。”

    “神佛纸虎,天海篱墙。”

    “八方惊走,举世无当!”

    于阙还是那个于阙,其意其势,全然不同!自他鼻中呼出的两道气,一霎奔于怒海,一霎环在高穹,夭矫灵动,好似蛟龙行。

    一路呼云呵雨,一路吞星饮芒!

    所过之处,群星渐次黯淡!

    可以看到闪烁高穹的漫天星辰,正随着两道呼气的行动轨迹,一条线一条线地归于黯淡。天空如长幅,两道画笔正涂鸦。

    无支恙也是强有力的海族高层,长生海霸主,都已经使用搅动命运长河、追溯血亲生死的无上手段,却被呼气而抵!

    统帅斗厄军的于阙,所展现的力量正一再地突破想象。

    “吾领军十万,为天下之伐。你是什么东西,也能算我?”他在中古天路上俯瞰无支恙,横手一剑——

    唰!

    群星骤灭!

    整个海域天穹,九千九百九十颗星辰,灭光于一瞬。

    那万星的最后一颗、海族当代最强的贤师,立在监天台的上空,喷出一口鲜血,仰面便倒。

    他倒在一片赤云之中。

    赤云托举他的身体,温养他的道则,补充他的命数。救他于生死的边缘!

    赤色的云气,受托于一只五指涂满赤色蔻丹的手。这只美丽手掌的主人,乃是一位眉眼皆赤的女子。

    赤眉皇主,希阳!

    她一边托住无支恙,一边仰看于阙。面对如此威势的于阙,仍然主动寻找目光,纠缠视线!

    真是太强硬的风格。

    于阙却在这个时候,挪开了目光。

    他之所以亲自出手,阻截无支恙,当然不是手痒好战,而是为了不分润九子巨兽的力量,让中古时代龙皇九子的力量,能够完整地投放至沧海。

    杀一两尊海族皇主,根本不是目的。

    换句话说,若是景国谋划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多、投入这么巨大,最后只是杀一两个皇主,那么这个计划是失败的。

    因这个计划所损失的诸多可能性,就是巨大的亏空。闾丘文月、于阙、楼约、孟屿……这些人物放在靖海计划上的精力,可以做成太多的事情。

    更不用说,超脱之器朝苍梧剑的动用,等于是放弃了超脱之争的优势——凰唯真自幻想中归来后,至今都陷在超脱之战里,抓住优势纠缠到如今,哪里肯放松一点?稍一放松,陨仙林里那个神秘存在可能就又失踪。

    娑婆龙杖的颓势若是缓和两分,龙佛也重得大自在。

    舍去这一份压制,景国的目标是整个沧海!

    于阙的视线,当然不能被赤眉皇主所约束。

    他眺看无尽海域,双眸之中清浊二气飞转,一霎澄空,一霎暗浊,脸上显出一种悲慨的神色,仿佛看尽了这片海洋的疮痍和壮阔。

    “沧海之水,浊而有悲。沧海生灵,生死皆累。人非草木,见此孰能不悲?”

    他携兵势而有无穷威势,立中古天路而似超然此间,便此悲声长叹,真有仁者之哀——

    “人族水族是一家,万代以来和谐共处。中古之时,海族也只是行差踏错。”

    他的声音传遍沧海:“大景皇帝、中域共主、天下第一君王,有容天下之量,有悲天下之心。不忍沧海动荡,海中生灵朝夕不保,春秋不见。故命本帅西来,永宁海患,使生者有生,老者有老,智慧之灵,不为天海悲——”

    这话一出,不,这话说到一半,赤眉皇主就杀意盈眸。

    赤云之上奄奄一息的无支恙,更是骇然睁开眼睛。

    一直以为景国所代表的人族,是要“平沧海”,这计划已经够宏伟了。现在看来,景国竟是更上一层,要“治沧海”!

    人族若要灭绝沧海,沧海亿亿生灵不会答应,反抗之火永燃,战争永不停息。

    人族若要治沧海,使沧海无患,风平浪静,生长于此、切身悲苦的海族,要怎么拒绝呢?

    比起摧毁肉身,更可怕的是奴役精神。

    “住嘴!”赤眉皇主怒声呵斥:“吾辈岂如敖舒意?海族若是甘为犬马,当初就不会与你们战争,也不会退到沧海,更不会在这种鬼地方艰难求存,在迷界厮杀这么多年!叫你们的皇帝小儿收回痴念,吾等崩了他的烂牙!”

    “希阳。你是皇主,高高在上,你是绝巅强者,什么天灾海祸都奈何不得你。”于阙毫不见怒,洪声道:“但你就算不为自己想,难道不为你的血裔想?你难道不希望他们生活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无灾无难地成长?就算你不希望,你冷血无情,情愿他们都死。你能代表你自己,岂能代表亿兆沧海生灵?!”

    放眼沧海,风雨不止,雷霆不休,接天龙卷,无底漩涡,种种天灾海祸,不曾断绝。

    于阙说的是最现实的问题。

    烈山人皇以九桥镇河,长河安分多少岁月。

    景国以九子镇海,虽不可能说真的永宁沧海,但也绝对可以大大改善海族的生存环境。其代价——只是失去一点点自由。对于普通海族来说,这一点自由几乎无关痛痒,因为绝大部分海族,终其一生,也达不到触发“不自由”的条件。

    皇主可以着眼大局、衡量族群未来,真王可以高呼尊严,海族战将可以“不自由,毋宁死”……

    数以亿兆计的普通沧海生灵呢?

    他们会如何选择?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非常清楚。

    芸芸众生,面对最现实的生存问题,一定会用脚投票。无论海族、人族、妖族,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此即希阳之所以愤怒,此即无支恙之所以恐惧。

    景国人此举,是要毁灭海族万古以来反抗的精神,掘掉海族反抗的根!

    在于阙说话的同时,中古天路之上,龙皇九子的力量,就已经在沧海投放。

    无边金光是沧海未有之灿烂。

    通天大道是恶世不逢之坦途。

    龙皇九子的力量,在此刻更是凝现为九座蕴含永恒气息的巨大石碑,轰隆隆从天而降。

    于阙领军为护道,剑斩诸邪不许侵。

    石碑高达九万丈,方阔古老,厚座繁纹。道韵深藏,不磨不损。

    正面刻有九子之形,反面刻有沧海不同海域的海貌——中古天路照耀沧海的同时,也在感受沧海。

    这九座抵天镇海的巨大石碑,正面和反面的刻痕,都在同步演进。在发展,在发生,在完成。九子图纹愈发清晰深刻,沧海海图愈发灵动完整。

    希阳一贯凶狠强硬的眼神里,终于也体现出一种接连遭受冲击后的颓然……这真是难以摆脱的绝望。

    景国近乎复刻了长河九镇!

    烈山人皇的布置,在数十万年之后,几乎是重现于沧海。

    这又是谁的手笔?

    今时今世,谁能为此事?!

第五十一章 永御天宝

    仿佛是为了回应注视者的疑问。

    那九座永恒天碑的左下角,通常会在行文或者画作里出现的落款处,有这样一团印记凸显了……

    它贵重、坚定,不容置疑。总体来看,是一枚四四方方的印痕,匡天约地,浮凸有字,字曰——

    “永御天宝,大景皇帝”。

    这八个字非常简单,却字字如山,有万万钧的重量。它不存在太复杂的意义,只有一个直接的说明——它说明这九座永恒天碑,是大景天子姬凤洲的杰作。天碑上仍在继续的勾勒,是姬凤洲掌控无上伟力的亲笔!

    皇帝御书,笔走龙蛇。

    这一次激荡沧海的壮阔行动,名为于阙挂帅,实为天子亲征!

    今日之姬凤洲,当然不能同烈山人皇相比。哪怕统御中央帝国,拥有无上伟力,距离那尊无敌于世的皇者,也还相差太远。但中央大景帝国为今日之伟业所做的投入,却也不输中古当年!

    比如囚牛血脉异兽的觉醒,就是景国人搜集了几乎所有成名乐师的心尖血,用秘法养护浇灌,由“中域最善乐者”,为其调养,日夜抚琴数十年。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这也只是初期的准备。

    人道洪流,滚滚向前。

    不管怎么被小觑,怎样被贬为“老朽”。景国作为现世第一帝国,是绝不愿躺在前人功劳簿上,固步自封的。

    没有超迈历代的雄图,不足以称名“第一”。没有旷古绝今的决心,如何永踞现世的中心?

    这个“现世第一帝国”,不是谁家容让的,也不是景国自封。是诸方历代豪杰,齐齐上阵挑战后,都未能撼动的结果。

    享万古之名,须有万古之心。

    前人未至之地,前人未竟之业,前人未成之事……今人都要成就。

    大景皇帝,生来躺在光耀之中,登基那一刻起,就是“天下第一君”,天生需要更有力的证明。

    而当代景国皇帝姬凤洲,似乎不那么“耀眼”。或者说,他的光芒,都晦于景国之名。

    姬凤洲的一生,好像都无风无雨。

    他不似东齐天子,常常披甲上阵,亲冒矢石,在竞争尤其激烈的东域,战必得胜,打出一场无人能够质疑的霸业;他不似北荆天子,从十子夺嫡的戏码里,硬生生杀出来,登基后也常常夸耀武功,号称“古往今来第一杀阵天子”,在魔界妖界都杀过许多来回;他也不像北牧皇帝,半生经营,完成王权敕神权的草原宏业……

    他生下来就很受宠爱,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候,已经众星捧月。顺顺利利地当上太子,在这个过程里几乎没有竞争,兄弟姐妹都非常地谦让,上任景帝的态度也异常明确……举国上下,都早早默认他的东宫位置。

    他顺顺利利地成为景国皇帝,登基的路上几乎没有波折——至少没有任何被看到的波折。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好像他生来就应该成为这个伟大帝国的君王,一切都非常的……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在他登基之后,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或者说许多本该惊天动地的大事,最后都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许多年来他安静地坐在中央王座,近乎温吞地迎接诸方挑战。在很多时候,都隐藏在名为“中央第一帝国”的伟大帷幕下,并不体现其人的独特魅力,仿佛只是一个名为“景国皇帝”的剪影。千秋万代,好像谁都可以……然而一朝亲笔,就要书写不世之功业!

    欲与人皇较功!

    九子同奔的通天大道,同时被人族海族双方所注目。在诸天万界,也当显眼!只是说现世之外,没可能第一时间给予强有力的干涉。毕竟沧海不是神霄,现世犹有天门。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近海沧海,于此贯通。

    这条中古天路,在空间意义上,是跨越近海与沧海的桥。在时间意义上,是跨越中古与现世的桥。古往今来所有关于“桥”的概念,在这条天路上,被诠释到了尽头。

    横亘在近海与沧海之间的迷界,以及这个世界数十万年波澜壮阔的历史,便是桥下的流水,潺潺而过。

    天下第一的斗厄军,聚众十万,在于阙的统御下,也只是确保中古天路稳固的卫军。

    具有无上位格的朝苍梧剑,斩出剑光,也只是为了给这条中古天路开道。

    它本身即有伟大意义,非于阙所能开拓,而是倾景国之力,在今世所完成的壮举!

    九头精心培育的洞真层次的九子血脉异兽只是引子,中域第一的真人掌托混洞只是起笔。

    中古时代龙皇九子的完整伟力,才是这条通天大道的骨架。

    而以这条中古天路为依托,大景天子亲笔所书,九座复刻烈山人皇伟迹的永恒天碑,又岂能不称宏大?它实实在在地撼动了海族之心,且在诞生的第一时间,就以莫可御之的姿态,强势镇压沧海波涛!

    那万里平波,不是口头的描述。晴空扫晦,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永恒天碑正成型,成型的同时就在发挥作用。

    龙族曾与人族共治现世,那伟大的权柄,就是以长河为依托。

    在这个诸天万界的中心世界里,水陆曾经并举。

    中古之前的长河,远比现在更恢弘。

    号为“陆地瀚海”、为现世诸水祖脉的长河,在空间意义上,大概没有沧海广袤,在超凡意义上,其实比环境极端恶劣的沧海更为磅礴。

    而这样的长河,也被镇压了!

    之所以说长河九镇是烈山人皇所创造的无上伟业,便是缘于此故。

    沧海是烈山人皇未至之地,今日人族军队大举西来。

    昔日人皇提剑,东逐龙皇,无中生有,杀出一个迷界来。也正是这座颠覆了所有规则的迷界战场,为那一战划上休止符号。此后延续数十万年的战争,都是那一战的余音。

    今日中古天路跨越历史、跨越迷界,永恒天碑要再继伟业。

    海族有识之士,焉能不个个自危?

    与人族纠缠了数十万年的海族,毕竟不是等闲族群。

    尽管景国人谋划深远,爆发又十分突然,落子之凶、图谋之广,远远超过海族的常规戒备范畴,甚至击穿了紧急备战预案。海族方面还是爆发了最快的反应,接二连三地施行阻截。

    第一时间赶到战场的,不止赤眉。

    在中古天路降临的第一时间,灵冥皇主无支恙就启用无上手段,令万星齐应,示警沧海所有强者。

    但也有一些强者,在示警传递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捕捉危险讯息。

    譬如……

    此时此刻在中古天路之上,倏然飘落的一张剪影——

    它具有独特的神性的力量,悄然穿透了兵煞浓云,在于阙的目光投来之前,就已经先一步飘落。飘向那奔行在通天大道的九子……

    那是瘦高的、头戴祭冠、身披祭袍的女子,手中握持着一根圣女栖鸦、神圣又诡异的权杖。

    沧海有名“末日天舟”的教派,规模庞大,影响力极广,教众皆是她的信徒。

    那美丽赤裸的圣女像,双手高举过头顶,十指交缠,结成树枝般的形状,枝梢停着一只红眼睛的乌鸦。月白色的祭冠和绣纹诡异的祭袍,都因为这根权杖的存在,而产生一种和谐的共鸣。

    其身如真也似幻,其神高贵不可侵。

    她仿佛执掌这片海域最神圣的权柄,呼吸之间,是数以亿万计的沧海生灵所匍匐祈祷……灵魂深处最为虔诚的力量。

    遍览沧海茫茫,世间唯此一尊——玄神皇主,睿崇!

    在无支恙同于阙第一次交锋的时候,她就已经来到。

    就如无支恙在血脉深处寻找于阙的漏洞,她也潜意潜念,于神道备战,等待有可能存在的突破口。直至此刻,终不能再等待。

    时间从来没有站在海族这一边——这是个痛苦的事实。

    睿崇的神性剪影,在空中飘过神妙的轨迹,就这样避开有形无形的阻截,似缓实疾,轻轻一折,落在了那形如怒狮的龙子之上——

    中古龙皇第五子,喜静好烟火,形如狮,名狻猊也。

    狻猊正是中古时代龙族神道之集大成者,是有望开辟神道时代的恐怖存在。

    作为当今海族在神道上的最高成就者,睿崇选择自狻猊入手,借沧海亿万生灵之香火,动摇这尊龙子的神性力量,从而打破九子力量的融合,反噬瓦解这条中古天路。

    手持权杖的睿崇,有着至高无上的神威显现。她那绣纹诡异的祭袍,漂浮在空中,像是沧海不逢之美丽长虹。祭袍下是笔直修长的腿,白皙得隐现青筋。

    她往前走,踩着亿万沧海生灵的心跳,身后有无数海族魂魄拜服的虚影。

    如此以那权杖上方的圣女栖鸦之像,指向狻猊狮子般的眼睛,单薄得近乎透明的嘴唇,轻轻开启,口中令曰——

    “敕命,三途反述,神途,神灵,神信!”

    噼里啪啦,咚咚锵咚。

    “拜神拜神!”、“得寿得宁!”

    天海之间,无数嘈声响起,都为玄神皇主的令声应和。

    所谓“一神举,万信应”。以今证古,以神唤神!

    奔行在中古天路上的狻猊,是真正的狻猊之力的具体显化,在中古天路的支持下愈发强大,在九子血脉异兽献祭的过程里走向清晰。身周缠绕着起伏不定、如有灵性的烟气。

    此一时,其后亦有无尽虚影浮现。像是一张立体的真实的香火画卷,其中有龙有鱼亦有人,尽皆拜服,尽皆虔诚。那是中古时代,向狻猊奉献信仰的生灵。

    在玄神皇主的呼唤下,那些生灵,的确动摇了。拜服者渐次抬首,虔诚唯信的眼睛逐而生出情绪,仿佛在问——所拜者谁?所求者何?

    最重要的是……拜汝何用?!

    今日之沧海是怎样沧海,今日之海族是怎样境遇?

    受香火者,应有承担!

    这片天海之间,所有的信仰力量,都被此刻的睿崇所操纵。千丝万缕的信仰力量,有千种万种的发展,睿崇把神道力量运用到了极致,不断地探索神性的无穷可能性。

    所有那些虔诚的呢喃声,最后都混同在一处,汇成繁杂但恢弘的同一声——

    “天灵地灵,圣尊神尊。龙皇焚香,狻猊诞生!”

    中古天路上的狻猊巨兽,狮子般的眼睛当场立起,迅即有红芒隐现。

    在睿崇神妙的指引下,今世沧海和中古水域的信仰之力发生共鸣。那交汇的磅礴的信仰之力,甚至在促成真正狻猊意志的诞生!

    她想要借这降临于中古天路的狻猊的力量,借亿万沧海生灵的信仰,让真正的狻猊,在信仰中复苏。

    这的确是能够看到可行性的破局妙法!

    “好个玄神皇主!”中古天路的尽处,有这样一个声音响起来。

    它极其宏大,通天彻地,遍传沧海。

    此声一出,于阙低眉,万军皆肃。

    这自然只能是大景帝国、现世中央天子,姬凤洲的声音。

    此声淡然道:“在沧海治神如此,你足堪自傲。”

    对于玄神皇主这样的强者,他也高高在上,随性点评。

    那正在勾勒中的永恒天碑,独刻狻猊尊像的那一座,仿佛有一支无形画笔,在眼睛上轻轻一点,就这么简单地勾了一笔……

    “吼!”

    狻猊的眼睛仿佛彻底睁开,“有神”地睁开,天海间的信仰之力,顿发潮涌,如似狮吼!

    咔咔咔!

    睿崇掌中的圣女栖鸦权杖,自那红眼乌鸦的眼睛开始,炸开一道清晰可见的裂隙,蜿蜒而下,直至权杖末端。

    玄神皇主握着权杖的那只手,亦开裂五指,鲜血淋漓,浇筑白骨。

    而她的身形,一瞬间虚幻到极致,好像立即就要碎灭了!

    构想很好,但力所不逮!

    相较于全盛时期的水族,大分裂之后又退至沧海的海族,实力是远不如当初的。虽然沧海海族也在一代代发展,一代代进步,尤其是在海主本相完成之后,有了较大的生命跃升。但距离当初分治现世的巅峰时候,仍然十分遥远。

    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曾经的神道最高成就者是狻猊,有机会开辟神道时代的强者。如今的神道最高成就者是睿崇,仅能在沧海算是神道第一。

    当然不是说睿崇有多么孱弱,多么不行,她的修行也囿于时代、囿于族群困境,尤其神道需要香火的支持,今不如古是必然。

    只是说,差距自此也或可见。

    与之不同的是……

    烈山自解,迎来百家争鸣,迎来日月新天,人族一代代往前,今时已经更胜于以往。

    中央景国天子姬凤洲所代表的,正是人道洪流最巅峰的力量。

    御笔一勾,今日要叫沧海臣服!

第五十二章 共襄盛举

    人族海族注视着同一条中古天路,近海沧海都与中古天路相接。唯独迷界在中古天路的阴影里,不止不能触及这条天路,也不能看见天路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当震动诸天的消息从近海、沧海传入此界,迷界诸方界域皆惊!

    但无论天净国又或东海龙宫,都同中古天路隔界,都算困在笼中。难以第一时间对此发挥影响,也不敢轻动——毕竟无论是烈山人皇的理想国,还是传承久远的龙宫,抑或朝苍梧剑、娑婆龙杖,都是至关紧要的存在,于对峙中格外谨慎,唯恐行差踏错。

    毕竟朝苍梧剑一动,就将中古天路斩到了沧海来。哪方也不是善茬。

    近海群岛这边,天涯台前,楼约操纵九子血脉异兽,遥御徐三、裴鸿九、王坤数处变化,掌控整个献祭过程,为中古天路担土铺石,是姬凤洲御笔之先锋。

    在某个瞬间,他遽然折身,眺看远处——

    只见得一艘外观狰狞、张牙舞爪的巨大战船,好似外展战争兵器的钢铁堡垒,轰隆隆地从迷雾中驶来。

    迷雾非是天与,是其自挟,如同这艘巨船的旗帜,随船而走,鼓风张帆。

    此乃当今夏尸统帅祁问之坐舰,其名“祸殃”!

    紧随这艘巨船之后,是绵延的形制各异的战船。破法战船、禁法战船、撞山战船、分海战船……分门别类,汇聚成一场战争的整体。装备精良的战士呼喊着号子,混合成这支舰队的咆声。

    决明岛多年御海,齐国的船舰工艺可以说举世当魁。

    景国眺长河,长河毕竟安宁太久。长河水军虽强,毕竟闭门自娱。怎及东海海军轮战多年,不死不休。

    可以看到这支舰队是怎样爪牙齐备,浑如巨兽整体。首尾连成一线,在旗舰的带领下,如恶龙在天,摇头摆尾,向中古天路驶去。

    它也像是一条海面蜿蜒至天空的路。

    天上有路是时空架桥。

    海上有路是人族航船。

    驻守决明岛的夏尸军,常年在最前线与海族厮杀的齐国九卒劲旅,此刻已拔寨而出!

    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能够轻视这支军队的存在。

    楼约看向天涯台上除掉便服换甲衣的曹皆:“笃侯!齐人何意?”

    叶恨水走近两步,伸手托住那悬在空中的甲胄部件,肃重地对曹皆道:“国之大事,唯祀唯戎,叶某承责诸岛,不能身往,请为将军披甲!”

    曹皆也不扭捏,张开双臂:“那就……有劳叶大夫。”

    答完叶恨水之后,他才回应楼约的问题,但颇显漫不经心,有些各说各话、牛头不对马嘴的意思:“天覆军已发,正在出海的路上。”

    “但为人族,齐人无阻。着眼未来,放胆相争——笃侯壮语,音犹在耳!”楼约气息幽晦,蓄势待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见我大景雄图,这就不能忍耐了么?”

    靖海计划的最高目标,是九子镇海,使今日沧海如长河,使今日海族如水族,如此海患永绝,人族甚至还能在神霄战场添一强援——这当然遥不可及,可也着实让人心动。

    谁能完成此事,谁就建立了万古不磨之功业。

    且不说姬凤洲能够凭此大大迈进,更进一步靠近六合天子。这计划一旦完成,景国人就直接占领了沧海,迷界也不再是战场。

    齐国人说什么“以后同他们争”……那是没有看到靖海计划的全貌。等到看清便知,真正到了靖海计划完成的时候,哪里还有争的必要?哪里还有争的空间!

    沧海竖起景旗,齐国人多少年的海上经营,都要直接被锁死在近海。而迷界成为景国的花圃,其中珍奇,任凭采摘。沧海更广的区域,都是等待景国探索的疆土。

    所以说齐人倘若现在不忍耐,冒着打破现有秩序、打破人族对外默契的风险,强行阻止靖海计划,虽说短视,他也是可以理解。

    景国也做过预案!如丞相所言,怀揣最美好的想象,做最恶劣的打算。

    无非拦江争渡,无非争取时间,两线作战在景国的历史上非止一次,三线四线乃至八方开战,又有何妨!那真正艰难的罅隙里,才是豪杰仗之扬名的绝佳空间。

    楼约已经做好准备,死在这里,或者一脚踏上最强的绝巅之列。

    但他所注视着的大齐笃侯,只是自顾自道:“夏尸也是天下强军,用于沧海无妨。”

    “——沧海?”楼约暴涨的气势像是被拦腰截断。仗之以孤勇渡海的竹筏,已经支离破碎。前方依然浊浪滔天,但他一时不知是继续昂首往前,还是低头修好这张破筏。

    实在是莫名其妙。

    用于沧海?!

    “啊,有什么不对吗?”曹皆用一种‘你在奇怪什么’的眼神,看着楼约:“景国皇帝雄心镇海,我大齐帝国也要共襄盛举!于将军在前,斗厄已往,此人族填海之时也,齐军岂能不发?曹某亦当亲甲!为了节省时间,抓住战机,天覆西来,夏尸东去,吾用两军替防。故以天覆驻决明,夏尸伐沧海。此时争渡!”

    叶恨水缄而不言,表情松弛得像是等会又要参加什么诗会,笃侯在侧,太让人放心了。他耐心地帮曹皆披甲,又系上最后一道长披。着意地抬手一展,如同扬旗。

    中古天路,齐人来也!

    这下换楼约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时沉默在彼。

    是拦也不是,放也不是。

    景人修桥,齐人过河。景人筹局,齐人分功。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但若说把着桥头不让过……景国人口口声声着眼人族万代,欲靖沧海,永弭海患,如何将齐人的帮助拒之门外?齐国战刀斩死的海族,莫非就不作数?

    难道要如万妖之门旧事。非要让齐国自己轰出一道口子,自去妖界“奉献”么?

    楼约纵然负责此次近海一切事务,拥有极高的临阵决断权限,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好贸然发作,只能等待景廷的最高决议。

    便在这短暂的等待里,天穹有一霎的紫。

    贵极东方。

    一领长披横天涯,曹皆已经跃上那艘巨大战船。

    “曹帅!”祁问半跪于地,奉虎符在掌心。

    这位东莱祁氏的家主,天生有一双笑眼,小圆脸,矮鼻头,生得十分面善,这让他在说话做事的时候,很难给人严肃的感觉。

    他体态倒是很恰当,不胖不瘦,唯独五官圆润了些。在现有的九卒统帅中,大概是声名最小的一位,实力也远不如其他兵事堂成员。

    但在祁笑同东莱祁家彻底撕破脸之前,他也是灿烂一时的名门天骄。

    是祁笑夺夏尸于掌中,他才晦隐一时,逐渐不为人知。

    哪怕在祁笑极盛之时,他的儿子祁良华,也上过齐夏战场……东莱祁家于朝政时局的影响力,从来都存在,虽有起衰,不曾断绝。

    这几年统兵决明岛,他也不曾输了齐国威风。

    当然,以他现在的实力,绝无可能领兵同于阙并行,极容易被羞辱,损及国格,也没有能力防备意外。虽是他调兵结阵至此,率军冲上中古天道的那一步,只能由曹皆来完成。

    曹皆登船,他即让印。

    放眼齐国朝堂,笃侯曹皆是为数不多的能和祁笑说得上几句话的人。曾经的春死统帅和曾经的夏尸统帅,大约能算得上交好。

    所以若有若无的,面对曹皆,祁问不免有一种公事之外的小心。

    不过东莱祁家重新夺权、祁问继印夏尸以来,曹皆也不曾有过什么打压之举,对祁家的态度也很正常。且不说他和祁笑是否有私谊,他是要执掌兵事堂的人物,断不会以私谊坏公事。

    此刻也只是抬手接住了代表夏尸军权的虎符,道了声:“有劳!”

    祁问低头:“末将为曹帅掌舵!”

    登上这艘极似“福泽”的战舰,要说心中全然没有波澜,亦是不能。奠定了迷界优势的那位杀伐统帅,如今只是一个独坐孤院的寻常老妪了!

    但曹皆面无表情,只是动念感受兵势,瞬间对整支军队的情况有所了解,赞了声:“祁问大帅养军养得不错!”

    不直接称祁帅,而是全称祁问大帅,自是为了同前任夏尸统帅分开。

    祁问小心地听出了这点不同,谦声道:“天子以大事任祁某,末将但行分内之事。”

    曹皆看他一眼:“祁问大帅领兵镇海,孤悬于外,为东国举帜,不可只尽责分内。”

    祁问头更低,声音更敬:“曹帅教诲,末将铭刻在心。”

    当此征战之时,曹皆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天覆军正在来途,祁问大帅及时接应上,好生守岛吧。此间大事,与叶盟主共议,必要之时,引军来援。”

    祁问更不言语,领命而去。

    镇海盟也是有自己军队的,由各岛势力混编而成,亦齐人治海的一种手段。当然不能跟天下强军相比,但也拥有一定的战斗力。平时代表镇海盟维系近海秩序,战时也可发于迷界,征战海族。

    叶恨水在高崖拱手:“镇海盟整军已备,枕戈待发,只等大帅旗号!”

    三言两语交接了事务,曹皆大手一挥,脚下“祸殃”战船便陡然抬高,整支船队随之爬升,气势雄烈出近海,好似龙抬头!

    中古天路之上,景天子刚刚发声,继续书写永恒天碑,一笔勾退玄神皇主。

    这边曹皆便引军而来。

    负责护道的于阙当即按剑转身,十万斗厄之军随之旌旗倒卷,已经做好一边击退齐军,一边继续靖海计划的准备。

    景国天子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海疆大业,是万古雄图,朕亦艰难为之,为后世子孙勉力耳!姜述有意奉献,岂能不如他愿?让曹皆来!”

    横贯诸海高穹的辉煌大道上,金色的龙光如潮涌分流。

    于阙之才,将百万亦不难。引军十万,是如臂使指。或战或走,尽在一心。顷刻改换了阵型,竟真个在中古天路上,为齐国让出一条进军的通道!

    曹皆当仁不让,当即引军一跃,挥师沧海。

    跨越星河之舰队,航行在镇压时光的斗厄强军之侧。交相辉映,各显神威。

    一时齐景两国,联军在此。于阙曹皆,共卫天路。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比中古天路更难出现的奇观。

    “向来是姜梦熊见本帅,今日怎么换了笃侯?”于阙偏头问道。

    曹皆却不看他,而是近乎贪婪地俯瞰沧海——齐国经营东海多年,几曾有这样视角,几曾杀进沧海?现在亲自看到的每一眼,都是异常珍贵的情报。

    将来若是再伐沧海,凭此也能夺帅。

    若是没有将来……那么在这一战里,他一定要为齐国赢得更多。

    嘴上道:“景国是老而弥坚,齐国是日新月异,年轻人难免叫老朽见证不同面孔。于帅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于阙笑了笑:“确实你来和姜梦熊来没有区别,都是这般小家子气。言语上从来不肯相让,生怕在哪里输了半分——出门之前,姜述是不是统一教过你们?”

    “姬凤洲!!!”曹皆忽然高喝一声。

    中古天路上有短暂的沉默。

    “没什么事,您忙您的。”曹皆自顾自道:“只是于帅不敬我大齐天子,我也不能敬您。”

    姬凤洲毕竟是姬凤洲,听如未闻,对于永恒天碑的勾勒,没有半点停顿。

    倒是于阙惊了一下,不再与曹皆言论,免得乱了天心——这苦面的小曹,看起来像个好欺负的闷葫芦,不似姜梦熊那般暴烈。不成想一开口就给你来个大的,真是不可轻忽。

    都说胜者有闲情。齐国人和景国人还有心情在中古天路上斗嘴,自是因为优势尽显,自觉进退有余。

    海族方面相应的也就无法轻松。

    甚至可以说,随着曹皆引军登上中古天路,沧海局势已岌岌可危。

    齐景在内部作口舌之争,对外却是兵戈同向。

    两大霸国联军东来,还有什么能够打破中古天路?

    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永恒天碑的矗立?

    玄神皇主几乎幻灭,灵冥皇主气若游丝,赤眉皇主连个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找到!

    沧海虽然辽阔,已经不能静藏,无处退让。

    便在这个时候,整个沧海范围内,响起了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那无尽深处,存在一个巨大的海眼,正在疯狂地吐着水泡。

    远海掀起狂涛,晦色深处有惊天的响,海平面疯狂上涨。

    那五球旋叠的监天台,向来是浮水而起,随水而涨,却在这个瞬间,被一个浪头就淹没。

    它已无能监天!

    那道浪头是遮掩,也算是回护。

    沧海和近海之间,有一道新的篱墙正在形成。此不许见彼,彼不许察此。

    这强大的天规海矩,显然是针对中古天路而诞生。中古天路体现“桥”的概念,它便体现为“墙”。

    一墙之隔,公私有份。城墙内外,敌我不通。

    就如同这永恒天碑来镇海,沧海却在此刻激荡狂涛。

    无垠沧海真正的主宰,于此刻被唤起,与姬凤洲所勾勒的永恒天碑、景国倾力铺就的中古天路,做最直接的交锋。

    中古龙皇羲浑氏,为了掩护海族大撤退,孤身断后,与烈山人皇交战,打到今天迷界的位置,打出了现今这个颠覆一切规则的迷界。沧海近海由此分野。

    羲浑氏在最后一战里身受重伤,后来在沧海的开拓事业里失踪,生死不知。

    后来的普遍观点是认为祂已经身死,或者至少已经不再具备威胁。

    因为若不是如此结果,与祂斗争多年的烈山人皇,也不能放心自解。

    在羲浑氏失踪之后,为龙皇大位,沧海海族也曾打生打死。后来在初代贤师元宗圣的主持下,形成了共约——

    “非反伐现世、雄踞中央者,不可帝沧海。”

    所以历代沧海龙君,只称“王”,不称皇。

    此时出手御敌者,正是当代龙君敖劫。

    又号……“东海龙王”!

第五十三章 东海龙王,雕笼作盏!

    自羲浑氏之后,沧海再无龙皇。但被诸方敬为“龙君”的,却还是有一些。

    有的是确实统御一方、拥有远胜其他皇主的力量,有的是为海族做出卓越贡献,为海族所敬。

    譬如身为传奇贤师的覆海,譬如那位托举海族跃升的皋皆。

    但真正能够代表海族最高权柄的,还是“沧海龙君”之尊位。

    执掌沧海王庭,统御诸方水域。沧浪之水,尽系君名。

    “东海龙王”算是这尊君位的别号。

    与那些身居高位的老古董不同,当代东海龙王敖劫,还很年轻。

    他只有三千九百二十九岁,生于道历新启之日,以“劫”为名。

    为他取名的那位龙族智者,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经死去。

    也不知这个“劫”,究竟是对谁而言。

    敖劫与道历同龄,在两千七百岁的时候,正式坐上“沧海龙君”大位。执掌沧海至今,逾千年矣。

    他掌权以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趁着旸国崩灭的时机,挥师西进,兵围苍梧境、关锁天净国,倾覆金乌台,冲出迷界,大举攻入近海!

    这也是海族历史上,最接近“反攻现世”的一次。

    他也一度被视为“当代龙皇”,距离那无上尊位触手可及。虽则最后功败垂成,却也为海族赢得族运,为自己赢得了巨大声望。

    不过当年那一战,于他的执政生涯,也是极大的分水岭。

    在那一战之前,他对人族的态度最为激进。比现在最热衷于两族战争的大狱皇主都要更激烈,不断地寻找机会、创造机会。执政百余年,天天高举“西进”旗帜,刀剑无一日归鞘。很多人都相信,在九国分旸的故事里,他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在那一战之后,他的战略方向就来了个大转弯,对人族保持防守态势,着重于迷界防御体系的构建,决口不提反伐现世的事情。而是把更多的精力,转向开拓沧海深处——

    在很多海族强者看来,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沧海如此贫瘠,环境如此恶劣,往沧海更深处开拓,所耗甚巨,所得甚少。元宗圣的《天荒笔记》有言,“拓海万里,所得一毫。未尝不耗血填路,割肉奉粮。”

    有时候在迷界赢上一场战争,或劫掠一方界域,所获就要强过沧海开拓不知多少。而战争的损失,往往还不及开拓沧海高。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当年羲浑氏指神陆而誓,言曰“沧海万代,不可忘归。若血裔将绝,绝嗣者当面神陆死!”

    转向沧海深处开拓,几乎等同于在战略上放弃神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先代海族的背叛!也背弃了海族不死不休的抗争精神。

    如此一来,要怎么做选择,几乎是个不太需要思考的事情。

    就连敖劫这等威望一度盖压历代的沧海龙君,都不敢说不归神陆,只说“东拓蓄粮”、说“觑机转进”,说些“东方有异宝将出,吾将往而攫之,益得海众”之类的话。

    在那场大战后的千年时光里,敖劫完全是藏光晦影的状态。

    虽然坐于至尊,握权沧海,却极少显于众前,也不主持什么战争。若非有攻入近海的功业,恐怕早就被海众忘却了。

    他在沧海深处开拓多少栖居地,不会被勇敢的海族战士们记住。那些真王皇主于前线对人族的胜利,却是会被反复的传颂。

    而他也极大地放权,言曰“能济沧海,朕何惜王座!”

    比如上一次迷界战争,就几乎全是皋皆主导。

    但千年开拓蓦回身。

    今日人族大举攻入沧海,他这个“沧海龙君”,终是不能再“放权”,终是到了必须要站出来的时候。

    然而景国的准备如此充分,以中古天路为云梯,以永恒天碑为攻城槌……沧海要如何抗拒?

    今日两尊天下名将在此,两支天下强军满额,九子铸碑,景皇遥御……简直倾山填海之势。

    敖劫虽是定矩筑墙以截桥,翻覆沧海抵天碑,也颇觉力不从心!

    “姬凤洲!”

    海潮翻卷,激雷交撞,那无尽深海里,响起敖劫的怅声:“景人靖海,描下如此宏图,非一日之功,而海族事先竟无所察,此取死之道!遍览神陆诸国,皆争蝇头小利,唯独中央大景,雄略沧海,强求永治。你的手笔,朕认可了!纵使烈山复生,恐也不过如此!”

    他对姬凤洲极尽赞扬,又道:“沧海得治,亿兆沧海生灵能得永宁,是朕一生所愿。阁下若能全之,本君也算无憾。大治沧海,不必在敖劫!”

    “陛下!”赤眉皇主惊怒抬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东海龙王这是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认输?

    “退下!”沧海生出怒潮,将托着无支恙的赤眉皇主推远。

    “我不退!”赤眉皇主反手将伤重的无支恙推入虚空,自己却拔身而起,直赴中古天路。遍身起焰,长发张舞,十指似匕,赤眉如血:“沧海万万年,搏风击浪,海族斗天伐厄,岂有不战而退者?陛下若失血性,请看赤眉是怎样红!”

    不等姬凤洲借永恒天碑出手,先有虚空塌陷,印出一只深凹的掌印。

    敖劫的声音随海潮呼啸:“坐镇前线而无寸功,对峙神陆却不察人谋,是为无能;大势难挽,强为不可为,是为不智;对朕不敬,是为无礼!——掌嘴!”

    那虚空中塌陷出来的掌印,轻易突破阻隔,毫无花巧地印在了赤眉皇主身上,将她瞬间推入沧海深处。

    嘭!

    与此同时,那极尽辉煌的中古天路之上,却印出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于阙和曹皆各自拥兵十万众,竟都未能阻截。

    两位兵家宗师,执掌天下强军,自有威势无匹,几乎不存在缺漏。

    但它恰恰穿透了两军之间的那一隙。

    斗厄与夏尸,毕竟泾渭不相融。

    这个掌印几有万丈之长,千丈之深,如同平地印出五指峡谷,深壑穿天风。但对于整条金光灿耀、贯穿时代的中古天路来说,它根本也不显深邃。仍然坚定地挂在高穹,岿然无半点动摇。

    “敖劫啊敖劫!”姬凤洲的声音借永恒天碑响起:“你这一巴掌,骂在她的身上,打在朕的靴面!”

    “景皇勿怪!”敖劫的声音似是解释:“眼见得雄图幻灭,沧海易主,虽事不可为,朕多少有些不甘,不免试一试手!”

    “试罢了,又如何?”那九座永恒天碑,几乎同时亮堂起来!极致的压迫感,令每一个注视它的海族,都呼吸困难!

    “能如何?哈哈,该认命了!”敖劫的声音倒是十分洒脱:“落子无悔,胜负自担,局势如此,朕岂能不认?你姬凤洲是盖世之君,沧海与你也罢!罢罢罢!若奈何?唯独朕乃沧海主宰,海族共君,不可不担败责,当为败局而死!”

    “公允地讲,这责任倒也不能在你。”姬凤洲的声音在天上回荡,好像带着安慰:“朕听闻你久不视近海事,上一次迷界战争,也非你主导……”

    “没有理由,没有借口。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敖劫的声音在海中翻滚,却是十分坚决:“朕为沧海龙君,即担沧海之责。胜在我,败在我,功在我,过在我!”

    “不过——”

    轰隆隆!

    轰隆隆!

    在沧海的深处,好像有一块巨大的陆地,正在上浮。

    它是如此庞然的巨影,有鉴世之鳞,抵天之角,遍身骨刺如竖峰,骨刺间尽是天海凶纹。当它的全貌呼啸而来,给人的感觉……似乎它难以舒展,它填塞了沧海!

    万古为筏,不能承之。

    天地作笼,于它都小。

    沧海更只是一个边际极窄的浅水塘!

    不,甚至还不止。

    在这时候的视觉上,沧海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水洼,那几乎可以称述为‘伟大’的龙躯,一经抬起,浅水尽褪,哗啦啦地落!

    这“浅水”已是铺天狂潮。

    太宏伟的道身!

    在道身浮海的此刻,他的声音也有实质撼动天碑的威严了:“朕只有头颅一颗,今日却是景齐皆列阵——这沧海龙君的首级,应许谁家?!”

    敖劫显出此般姿态,自深海之中抬起龙首,龙眸抬开,仿佛两颗明晃晃悬在海面的血太阳!

    天地之光,未有烈过于此。

    中古天路之上,无论是斗厄甲士,又或夏尸劲卒,听此声,闻此意,莫不戒备。

    沧海已平,岂不正是兵戈相向时?

    稻子熟了,该抢粮了!

    但无论曹皆还是于阙,都保持了克制,牢牢拴住兵马,不使躁动演成行动。

    姬凤洲更是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在九座永恒天碑之中回荡,激扬得龙皇九子的刻纹,弥散出伟大的道韵。

    笑罢了,这位中央大景帝国的天子,很是随意地说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曹皆,便是眼前这颗首级,你若能够割下,便让与你家天子。雕笼作盏,都依齐人。”

    君无戏言!

    姬凤洲在这种时候说的话,可以视作景国的承诺。

    斩杀东海龙王的不世武勋,他也肯让?!

    敖劫瓮声道:“景人搭桥,齐人过河。景人种树,齐人摘果。这道理,便是朕也想不通。你上辈子欠他的?”

    姬凤洲朗声而笑:“骐骥之志在千里,何意流蝇,附尾乘风!便同去千里罢!”

    “你才是千里!你全家都是!”敖劫骂了一通,转过龙眸:“曹皆,他贬你家天子为流蝇,朕都替你不能忍!”

    不待曹皆开口,姬凤洲又道:“恰恰姜述贤弟,是朕平生所敬!今日朕定沧海,齐人尽管分功!克成大业,何计南北?东西人族,都是一家!他日朕履极六合,也愿许他东天子!”

    “景国皇帝好器量!我家天子登顶时,也愿敕君中州王!”曹皆洪声以应,当场聚拢兵煞,提成天刀一柄,斩向那尊浮海的伟岸龙躯:“龙君若要祭海,就别反抗罢!不痛!很快!”

    今日之形势,沧海若定,景国应得尽得,获取最大的功业,已经是必然的现实。

    东海龙王的头颅,是姬凤洲的分润,也是曹皆目前所能看到的最能争取的荣勋。姬凤洲敢给,他就敢要。没有半点犹豫,挥师十万斩龙王。

    铛!

    兵煞天刀落下,落在浮陆般的龙爪。

    轰隆隆隆!两相对撞,又激荡出数万丈的电光。

    “朕固当死!”敖劫大笑道:“惜乎尔辈刀不利!斩不得!”

    嗡~

    嗡~

    嗡~!

    在沧海极深之处,发生了共颤。

    那是共振于每一滴水,回环在沧海每个角落,甚而穿梭在所有海族生灵魂魄深处的……【海鸣】!

    是沧海的悲声!

    这一千多年在沧海深处开拓,敖劫也不止是寻找合适的罅隙、勤勤恳恳构筑栖居之地,他更在探索海族的未来。

    昔年那一战,他自问战前战时都做到极致,把握万载难逢的良机,大举杀入近海,却还是被人族杀了回来。他便已经意识到……当前的人族,不可战胜!

    海族的名将们多次复盘那一战,总结最后未能扩大胜势的原因。或认为战略失误,或认为进军太慢,或干脆觉得是准备还不够……以当前海族的情况,还要怎么准备!

    事实上是海族和人族之间的差距,已经拉开到很多海族强者都不敢承认的地步。

    中古一战后,两族隔界而峙。数十万年奋起直追,是越追越远……在不知不觉间,人族已经有了足够的战略纵深,有了巨大的容错空间!而海族只要犯一次错,就得崩盘。

    当年烈山人皇在迷界止步,大概是已经看到未来!

    迷界里千年拉锯、势均力敌,只是人族分心分力的假象。

    海族在迷界厮杀,是争取资源,是争夺生存空间。人族在迷界,只是练兵。

    这场旷日弥久的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事实上并不取决于海族,只取决于人族什么时候下定填平沧海的决心,或者说,腾出手脚蹚沧浪。

    他也是倾力西征之后,才算死心。自知有生之年,大概无望龙皇。

    他也是创造了海族历史的龙王,是肩负重任、承担无数期待的龙族雄主,若有机会反伐现世,怎能心甘?

    可他不能让海族亿万子民,为他敖劫的不甘心买单!

    所以这一千多年,他转向沧海深处探索,向过去,向未来,穷极智慧,追溯所有,一直在寻找新的可能性。

    他也的确找到了——但不是对抗人族的可能。

    而是那最后的,容存希望,保留海族火种的可能。

    是的,他认为此刻,已经到了亡族灭种的时刻。不得不启用最后的准备——

    人有寿,龙有寿,山有移,海有竭。

    万物有尽时。

    天地有寿!

    那无尽幽渺之处,有无穷的雾,雾中有渐次点亮的火。

    那是他在沧海更深处,所留下的海族文明火种。

    他在沧海深处所做的种种布置,在这时候一处处启用。好像永夜之中,渐次亮起的,送行的火炬。

    一时天地之间,唯有【海鸣】。

    无尽的衰落的力量,在敖劫的龙眸中旋转,陷进空幽无底的漩涡。

    他要杀死这片海!

    这如死如泣的一声声,岂止是海的悲鸣呢?

    也是他作为沧海龙君的告别!

    永别了吾乡!

    永别了神陆!

    吾辈终会归来!

    或许永不归来!

第五十四章 归墟之劫

    海族当然有超脱强者存在。

    但有《昊天高上末劫之盟》在前,贸然破坏共约,先要受盟约反噬——在超脱者的斗争里,几乎等同于自毁永恒,把自己放逐到能够被宰杀的危险境地。

    不到亡族灭种的时刻,超脱者不会出手厮杀。

    换而言之,超脱强者被逼得不得不出手的时刻,就是这个族群的至暗时刻。

    现在是不是这样的时刻呢?

    也算是的。

    但敖劫认为,还有机会。

    他所做的最后的准备,只是他敖劫的“最后准备”。

    无论何时何地,超脱者的存在,才是永恒的希望所在。

    海族于当代的机会,只在神霄战场。不在过去的某一刻,未来也几乎不可能寻到。

    所以他宁愿由他出手。

    作为随道历新启而生,注定要承担起责任,对抗这个时代之极盛人族的真龙,敖劫生来不凡。

    他不仅卓盖同辈,统御诸海,也要与历代龙君争辉。

    这一千年多年来穷思而得,他为海族所做的最后的准备,要在杀死沧海之后诞生。

    覆海贤师创造了一门名为“万法归墟”的天阶法术。

    他创造了一个现在还只有他知道的、名为“归墟”的世界!

    是谓“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

    是他为海族所准备的“永乡”。

    有朝一日沧海也失守,抑或世界末日之时,他就会杀死沧海,利用沧海枯竭的力量,将海族的火种,送入归墟世界。在“沧海最深,无幽无底”之处,进入“永瞑”。

    直至宇宙重启,生机重燃。抑或归墟世界里,诞生那个足以打破末日、完成救世的天骄。又或者,在神霄战场开启的关键时刻,再归来!

    他当然不会把沧海留给人族,哪怕这是一片贫瘠凶险的恶土。

    海族已经让过一次了,上次留给人族的,是神陆。而时间并没有给海族带来希望。

    只是在做最后的准备之时,敖劫也不曾想过,这一天会这样快地到来。

    他很果断的做了决定,是因为时机稍纵即逝,海族没有过多犹豫的空间。这不代表这个选择很轻易。

    他亲手摧毁的,是海族数十万年来的家园!

    在这样的时刻里,无论是近海群岛上的各处海民,还是沧海各个海域的海族生灵,都不可避免地感受悲伤。那种情绪并不由五识而得,而是自灵魂根源而发。

    他们伴水而生,在海边或者海里生存,天然与海亲近,也被沧海的衰竭牵动情绪。

    【海鸣】是沧海悲声,也是一个“母亲”的伤心。

    子能不为母悲乎?

    曹皆掌御十万夏尸大军,悍然跳下中古天道,欲割龙君之颅,却是天刀一斩便返身。这一刀本就留有余地,他深刻警惕敖劫的手段,在沧海这样的环境里,尤其以保全兵力为上。

    但他引军卷回中古天路的过程,却受阻于一堵不知何时拔起的高墙。

    此墙竖于深海,拔于高空,横绝东西,禁隔诸方。

    这时候敖劫动用的不是自身的力量,而是沧海衰竭过程里所爆发的灭世之力,“末劫”的力量。

    一道高墙,不可逾越。

    以劫为牢,大囚强军!

    那横天剖海的兵煞天刀,顷刻盘身为张羽天蛇。十万大军好似体内气血,任曹皆如意操纵。转攻为守,只在一念。

    天蛇吐信,如射月惊虹,一时迷瘴翻滚,遮掩行藏,在这举世飘摇的沧海上空,聚成顽强的迷雾一团。

    但若得不到接应,被吞没也只是时间问题。

    甚至敖劫若是愿意付出代价,连时间也不太需要。

    在那绵延几乎无尽的磅礴龙躯前,这条天蛇像只泥鳅!

    景国人会有接应吗?

    永恒天碑之中,姬凤洲的声音回荡:“龙君求死,求得这般不甘愿?!”

    敖劫哈哈大笑:“非朕不死,是曹皆刀不利也!景皇取剑自来吧!”

    他笑得如此张扬,笑得伟岸的龙躯一震一震。好似群山起伏,挣扎在雷霆暴雨中。

    沧海龙君之狂笑,交汇沧海之悲鸣。

    谁悲谁复笑?

    甲子血战、辛酉血战、出云岭血战……海族在中古之后的历史,就是一段鲜血淋漓的抗争史。然而数十万年的挣扎,都是无用的!

    从历代海族先贤到皋皆,一代代族群演进,不断发展,却囿于沧海的先天贫瘠,怎么也比不过雄踞神陆、贪索万界的人族。

    人族都已经不求人皇,而求六合天子了。他们距离曾经的龙皇尊位,还遥不可及。

    皋皆冲击超脱失败后,临死前锁住迷界,也是想等神霄乱局,合诸天万界之力,重演远古时代掀翻妖族天庭故事。但景国人开辟中古天路、姬凤洲驭永恒天碑而来,跨越了迷界,要提前剥夺他们踏足神霄战场的资格!

    敖劫已经看到景国人的决心,便也展现自己的决心。

    最后的战争不应该在沧海发生,但敌人已经打到沧海来——那就杀死这片海,送走海族精锐,以待来时。

    永恒天碑是为镇海而存在。

    可这片海域正在死亡!

    永恒天碑纵能降服暴乱,又如何叫一尊衰死者享受安宁?

    龙皇九子几乎天生享有海权,在景国人复刻烈山人皇的手段下,更是为镇沧海而生。但“海”之不复,“权”又何存?

    永恒天碑一时无处落子。

    而中古天路的主要意义,只是桥梁。

    敖劫釜底抽薪后,一切要如何再继续?

    姬凤洲的声音,依然在永恒天碑之中,保持了平静:“看来你是什么都不打算给朕留下。”

    他当然从容。

    景国做了这么多准备,投入如此巨大,此行没有胜利之外的可能。

    且只会是全胜,或者大胜。

    最优的结果,当然是彻底征服沧海,使海族如水族般,成为人族的盟军。

    其次的结果,是伐灭海族,除掉神霄战场一大患,尽占沧海资源。

    但哪怕沧海“死”在此刻,靖海计划也已经成功。沧海都衰竭了,怎么不叫“靖海”呢?

    只要确保神霄战场上的优势,此行就不算白来。

    作为中央帝国,人族的胜利就是景国的胜利。

    “不,朕还是要留下一点什么!”敖劫大笑!

    留下这两支天下强军,留下这两尊当代名将,再给这位雄心万丈的景国天子,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记!

    斗厄若覆,于阙若死,姬凤洲若受重创……不知景国还能否坐稳现世第一的位置,现世诸国,是否还能安分?

    齐国若失去曹皆和夏尸军,区区一个叶恨水,还能握得住近海海权吗?

    嗡~

    嗡~

    嗡~!

    海底仿佛出现了无限多个深渊缺口,都在疯狂地吞咽海水。在绝望的悲鸣声中,以沧海作为整体,又像是一个活物,被残忍地放血,正于煎熬中走向死亡。海面迅速下降,枯水出岩石,敖劫山脉般的龙躯,也越来越多地裸露在人们视野中。

    这时候人们可以看到,这龙躯的每一片鳞甲,都演化着末日的景象。

    “死”是穷途,“死因”却有千万种。一身演万劫,是末世之龙。

    沧海愈靠近死亡,敖劫的龙躯就愈是强大。

    那两颗血色太阳般的龙眸中,各有一个幽深无底的漩涡在转动,整个沧海衰亡的力量,似龙卷般被它们吞纳。

    姬凤洲的声音,在这样的时候,仍然有镇平一切的力量:“时穷节乃现!当代东海龙王,是个有风骨,有手段的!尔辈若生于上古,未尝不可为龙皇,替元鸿,盖羲浑!朕见英雄穷途,文明倾覆,于心为叹。但为人族计万古,也只好为君送行!”

    他叹息着,倏然一转:“——有劳灵宸掌教!”

    他不吝赞美,也不惜手段!

    道门三大圣地,曰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

    有号为“灵宸”者,正是蓬莱岛大掌教,灵宸真君……季祚!

    他竟然也在候战!

    景国为今日这一战所做的准备,远比外人想象的更为充分。

    那位景国丞相在密折里勾勒雄图后,当代景帝以最大的决心在推动!几乎是倾山以掷!

    事实证明,敖劫现身之后,直接否定了海族强者诸多反击准备,果断掀开最后的手段,亲手为沧海送葬,要带海族逃亡,或许是最正确的选择。

    比如大狱皇主仲熹,就已经盯那尊霸下盯了很久,想试一试挑动天道,一如玄神皇主对抗狻猊……也被敖劫当场送走。

    以景国所展现出来的战争准备,海族那些所谓的反击手段,也都只是“添油”罢了。只会让海族在热血抗争的幻觉里,一步步失血走向末路。等到惊觉时,已经无力到连这最后的反击与逃亡也做不到了!

    沧海被打通、人族军事力量可以大肆投放后,海族哪里有资格和人族玩在天平上不断加砝码的游戏?

    景国在雷霆骤发、兵出海外后,却不毕其功于一合,而是选择一步步地放出手段。未尝不是静待诸方反应、等某些人犯错,也未尝不是温水煮龙!

    但见沧海高穹、虚空尽处,有一座飘渺神妙的仙岛轮廓,似自九天而落。

    蓬莱仙岛照天路。

    在那辉煌灿烂的中古天路上,有一尊披着道服的高瘦身影漫步走来。玄光环绕,清辉动影。

    他的面目明明十分清晰,却不能够被记得。看到即忘掉。他自威风凛凛的斗厄大军旁走过,在于阙静立低头的仪礼前抬步,也行走在所有强者的注目里。

    “末劫之力?”

    他注视着下方那磅礴的龙躯,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意味:“早知东海龙王会动用如此手段,应该叫太虞真君过来处理。”

    “这里毕竟是沧海。”姬凤洲的声音说。

    海外有仙山,其名“蓬莱”也。

    传说中孤悬海外但从不显现于人前的蓬莱岛,向来主掌道门在海外的事务。

    的确没有沧海之事,要请大罗山真君的道理。

    除非蓬莱岛自认为处理不了。

    但灵宸掌教在此,岂有此言?

    他行走在中古天路上,像是漫步在阳光洒金的寻常一天,只是一卷大袖,抬起干干净净的手掌来,五指铺开对天,仿佛托住了那阴云密布、雷霆翻滚的天穹,往上轻轻一抬,云升万里,天高百丈!

    而后翻转——

    整个天与海之间,一霎那十分模糊,好似明亮的铜镜被磨花了!观世如隔镜,而镜中的一切都恍惚。无论视线怎样梭巡,都找不到落点。

    细细看来,并非空间变得模糊,而是天海之中,浮起密集的微尘。

    它们把视野里的一切都混淆了。

    这些微尘何止亿万?

    它们簇集在一起,如云似雾,微渺而壮观。

    无论人族海族,一见及此,尽皆变色!

    灵宸真君诚然有无穷手段、无上神通,但他最为人所知的,还是他所独创的“尘雷之术”,又称……“道门第一雷法”。

    这雷法在他掌中用来,也不见如何精细雕琢、复杂展开。就是直接了断的、目不可数的尘雷。

    大道为简,覆掌显尘。

    如此密集的尘雷,漂浮在天与海之间,令识得此术者,不免惊惧。

    他应对敖劫的方法是如此简单——他也要毁灭沧海!

    东海龙王要灭世,灵宸真君也要灭世,好像殊途同归。但沧海是由敖劫毁灭,还是由季祚毁灭,那又是不同的结果。因为它决定了灭世的力量由谁把握!

    而这将直接影响到敖劫的布局!

    沧海无穷广袤,要想将之“杀死”,绝不那么简单。

    敖劫是沧海之主,拥有这片海洋的最高权柄,又筹谋布局千年,才能够发力于一夕之间,自内而外杀死沧海。

    若非他先为此事。灵宸真君再强,也很难说轻易毁灭沧海。

    但正是敖劫已经主动催化沧海的死亡,自己在给这个沧海世界放血。季祚便有足够的空间,展现他的无上手段。他是道门雷法第一尊,以破坏力而论,道门之中,还没有谁能和他相较。

    数以亿亿计的尘雷一旦引爆,他对沧海的破坏,会比现阶段的敖劫更彻底——

    届时那归墟世界是否能开启,海族精锐是否能够成功转移,海族的大逃亡还能否实现、是否还等得到神霄战场开启……至此存疑了!

    “呃……啊!!”

    天与海之间,除了此刻漂浮的亿亿计的尘雷,还有一团几乎被人们忽略了的盘桓的雾。那是曹皆引夏尸之军,化天蛇自守。

    此时此刻,迷雾滚动。

    在灵宸真君覆手按尘的第一时间,曹皆先于诸方做出反应!

    那兵煞迷雾一霎被吞尽,羽翼天蛇已不复,原地显现一尊万丈高的凶物!

    此凶物像是一尊巨大的锐齿之猱,却人立而起,披发于后,一足独行。其身所过,旱气弥散,海水沸腾,加速了海平面的下坠!

    夏尸军阵的最强形态……

    【应天赤劫旱魃煞身】!

    曹皆引动大军,显化此身,看起来是要加速摧毁沧海,帮助灵宸真君掠得更多份额的末劫之力。却是原地拔身,灵巧地一翻,借由灵宸真君尘雷之劫与东海龙王归墟之劫碰撞所产生的那一隙,越过了敖劫早先竖起的那堵高墙,越过了翻卷长空的的灭世雷霆,越过密集的不断碰撞的劫力……跃回中古天路之上!

    于阙抬眼看此军势,正要说些什么。那旱魃却又是一跃,离开了中古天路。

    曹皆挥军,毫不犹豫地返回了近海!

第五十五章 万古惊龙

    用于区分“沧海”的所谓“近海”,其实也广袤非常,不能说小。只是不能向东越过迷界而已,向南向北,都有近乎无限的开拓空间。只是越往远处,越是风波诡谲,越见凶险。

    被齐帝称许为“天下之善战者”的曹皆,自问一生征战,其实只做两件事情——

    带兄弟们攫取胜利,带兄弟们回家。

    景国这次行动的决心太大了,准备得也太充分。

    起于青萍涟漪小,一俟狂卷已接天!

    无怪乎敢于坐等齐人反应。

    无怪乎敞开中古天路,任由他曹皆领军去攫功。

    灵宸真君都亲至,蓬莱岛圣地都投影。

    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抢得过景国人?

    抢一根鸟毛、一片鱼鳞,都要看景国人的眼色。

    在当前局势下,齐人若真想分一杯羹,只怕齐天子要亲至,也不可少了姜梦熊,九卒少说也要动四支——而这仓促之下的整军,惊鸿一瞥看到的机会,也还要考虑是否是另一个久设的陷阱。

    谁能想到,区区一只洞真层次的巨龟,竟然可以作为引子,跨越时空引来霸下的力量?

    李龙川“护送”巨龟而走,那情报递回来的时候,都知道那是天佑之国的那只大乌龟,可都不知道它能作为什么事件的起手——当时设想的,无非是放龟于海,养一尊衍道战力。

    谁能想到,横亘两族之间数十万年、吞没无数战士血肉的迷界战场,竟然被景国人跨越了。

    这实在是太关键的一步,是打破了“常识”、突破“想象”的一步。

    曹皆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条同时跨越时间和空间、近乎无上限承载伟力的中古天路,究竟是怎么铺开的——大概的原理,算是知道了几分,但这条辉煌之路具体如何实现,其间一个个关隘是怎样跨越……是太复杂的问题。

    景国人肯定不会好心解惑,只能等此战之后,搜集更多的情报,再加以分析。

    海族据迷界,如据险关以自守。但中古天路一铺开,顷刻是一马平川。景国人的力量直接从天京城从蓬莱岛投放到沧海去,不仅打懵了海族,齐人也措手不及。好好的海上霸权,忽然就被撕开口子。

    眼见得沧海将竭,东海龙王和灵宸真君在那里疯狂对撼,“联手灭世”,曹皆毫不犹豫地引军逃归。

    作为齐军目前在海外的最高统帅,他非常清醒,考虑的不再是“争功”,而是“止损”。

    海权被分割几成定局,但如何能被少割一些?

    当旱魃煞身跃归近海,看到天涯台上,正站在叶恨水身侧、冲这边招手而笑的东天师宋淮,曹皆心中也并不意外了!

    景国人已经许多年没有大动作,前些年与牧国的战争,算是被动迎接挑战。此次永弭海患之功,景国肯定是要榨干每一点胜利价值,最大限度扩张胜利成果的。

    沧海那边自不必说,已在景人彀中。直接在沧海驻军也好、筑岛也好,甚至直接把蓬莱岛暂时迁移过去也好,总之是景国人打下来的江山。接下来无论东海龙王是死是走,沧海都只是一张落在姬凤洲书桌上的白纸,任由他去勾画。

    哪怕沧海已死,不再产生任何资源,也可以凭空造陆,作为威慑海外的军事要塞存在。

    而对景国来说,近海这边也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切入点——钓海楼!

    无论钓海楼怎样在景国靖海事件里沉默,楼主离岛也好,宗门第一天骄竹碧琼闭关也好。沉都真君生前的布置,推动了靖海计划的完成,景国今日能够镇平沧海、永弭海患,岂能不论钓海楼之功?岂能不论功行赏?

    景国以沧海为依托,完全可以在近海群岛大幅度扩张影响力,在这个过程里扶持钓海楼再度崛起、对抗齐人在近海的话语权,也是极有可行性的事情。

    钓海楼这几年伏低做小所等待的,是否就是这样的时机?

    东天师出现在天涯台是做什么呢?

    大约是怕钓海楼不小心被余波所毁,怕钓海楼强者不小心迷路失踪!

    还是那句话,对外战争大家自然一致对外,无分齐国景国,毕竟同在天地大潮,同乘人道之舟。

    关起门来,高下还是要有所区分。毕竟六合天子之位,只有一尊。

    以曹皆之能,置自己于旁观者的角度,也想不到在这种局势下,海族有什么救挽的可能。但在“后海族时代”里,齐国无疑是在海上迎来了一个更强大的对手……要如何应对?

    旱魃煞身落在怀岛,十万夏尸大军,就地在怀岛这边的军营休整。曹皆脱出军阵,落在宋淮身边:“东天师好雅兴!值此波澜之时,怎的不在沧海为战,却在此地赏景?”

    与东天师谈天说地,聊了许多道诗,叶恨水早就不耐,但也是直到曹皆归来,才能脱身。同曹皆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悄然离去。

    夏尸军驻怀岛,天覆军驻决明岛,一旦发生冲突,这些准备仍不足够。齐国在海上多年的经营,也该在这时候有所体现——趁沧海那边还未彻底结束。

    宋淮似乎对叶恨水的离去毫不在意,就好像先前留住叶恨水的并不是他,只对曹皆道:“沧海风波恶,老夫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他打量着曹皆的状态,大义凛然地道:“为免海族狗急跳墙,冲击近海。吾当在此,为天下屏之!”

    “不愧是东天师!”曹皆抚掌而赞:“天门都能守住,有您在,海门何忧?夏尸镇天涯,斗胆请天师回撤,为曹某撑腰壮胆!”

    若要往前追溯历史,天师的确是“守门的”。但要真把四大天师当成“守门的”,也着实需要勇气。

    曹皆颇勇。

    宋淮摆摆手:“海门岛老夫就不去了。当年你小的时候,老夫还抱过你,你不知老夫为人——这一生担责担险,不甘人后。今日老夫便立此天涯,一步不退。且看那海族,有几分本事,敢犯我海疆!”

    活得久就是这点好,倚老卖老没压力。谁知道自己小时候有没有被抱过?

    曹皆抬眼看向前方,楼约仍然掌握混洞,悬立于高空,背天涯台而面沧海。

    他身前六尊巨大的九子血脉异兽,在极尽升华之后,又干涸了所有,只剩下躯壳——它们的力量都已经被永恒天碑吞没,成为其上的某一道刻纹。

    干涸的躯壳,像是六座浮空的岛屿。

    楼约在这个时候,大手一张,长袍飘卷,脚踏登云之靴,正往中古天路而去。他没能迎来升华自我的一战,但近距离观察沧海之死,对他的修行也有些好处。

    真是从容啊!

    也的确是一切都在掌握。

    “关于沧海战争会如何终结,我想过很多次,兵事堂也推演过很多次。”曹皆不无感慨地道:“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来临。天下不独为齐谋,我当反复思之!”

    宋淮饶有兴致地道:“笃侯的表情,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曹皆没什么表情地道:“曹某只是长得有点苦。”

    宋淮一副‘我懂你’的表情,微微一笑:“曹帅远征沧海辛苦,快去休息一下。此地有老夫坐镇,自当万无一失——”

    那个“失”字才说了半截,便猛地一震,像一块跌在地上的玉,被砸了个稀碎!

    地面在摇晃。

    整个怀岛巨颤起来。

    这座近海最大的岛屿,能容纳数千万军民生活,重建之后更稳固于以往,却在此刻疯狂晃动。好像一块摊在锅里的煎蛋,要被颠出海面!

    咔嚓!

    那尊熏受香火、已经养出神性拥有神力的钓龙客的巨大雕像,手中那整石凿刻的钓竿竟然断折。断裂的半截破风坠海,恰恰被翻起的海浪所吞没。海浪拍天涯。

    往远处看,惊涛席卷,诸岛皆晃!

    原来不止是怀岛震动,而是整个近海……

    不!

    曹皆猛然转头,惊色难掩——

    也不止是近海群岛。

    而是整个现世山河,是被海族称之为“神陆”的这个世界!

    北极荒墓,南至兵墟,西去雪原,东来碧海……整个现世都在动摇。

    并没有山崩地裂。现世超乎一切的稳固的本源,令它不可能走向毁灭。此刻这个世界是被撼动,而不是被摧毁。

    或许在绝大多数人的感受里,这只是一段类似于在马车上颠簸的经历。但整个现世都在颠簸!这辆失控的马车,又将驶向未知的哪处?

    这……这真是万古未有之惊变!

    现世可不是什么能够被随意摧毁的世界。

    现世是诸天万界的正中心,历经无数灾劫而永恒存在。尤其是在道历新启、超脱者签署共约之后,最多也就是现世极限的力量于此世辗转,几曾翻覆出这般动静?

    纵览过去未来,细数六合八荒,在当前这个时代,能够如此撼动这个世界的,其实也只有寥寥几种可能。

    譬如……那条“诸水之源”、“现世祖河”!

    昌国的一座幽静院落里,夜晚买酒换故事、白天闭门读书的姜望,一刹那按剑拔身,势如青松而起。整座院落里未及修理的杂草,瞬间都笔直向高穹,如对苍天亮剑。

    天空浮云都开了,千缕万缕的阳光都如剑。

    他的心神都在对抗天道,他的锋利几乎无法收敛,他的杀力举世无双!

    深陷在天人状态里的他,比所有人都更先感受到长河的变化。

    “天地之变,皆感于天道”,尤其长河这等横亘时光的诸水祖脉,是真正触及现世根本,能够改天换地的存在。它的擅动,先惊天人!

    天道是个太复杂太玄乎的“东西”,姜望到现在也不清楚,天道究竟“需要”什么。

    有关于天道的“要求”,几乎无法测度,姜望没搞明白天道究竟是基于什么道理驱使天人,只有被动感受。然后选择接受、忽略,或者对抗。

    按理来说,长河生变,动摇天地,天道应当驱使他前去镇压,还归现有的秩序。但天道并没有。

    又或者说,天道会让他帮忙解放长河,释放祖河之“自然”,但是也没有。

    天道虽然反馈了长河的变化,使他于研读中惊醒,但是天道本身,好像对这件事情无动于衷。

    姜望的按剑惊起,纯粹是因为自己尚未泯尽的那一点情绪——长河一动天地摇,长河若是决堤、掀翻九镇,长河两岸居民,势必死伤无计。他既然感受到,就不能不管。

    但一霎之后,他又坐下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旁边的院落一眼——彼方院落里,当今的钓海楼楼主陈治涛,正关闭院门,独坐在树下,苦思封印第二天人态的可能。

    姜望握剑的手放开来,重新握住了书,似是自言自语,似是解释地道:“长河未有吞人意。”

    情感告诉他也许应该再去看看,虽然通过天道并没有感受到长河的毁灭之意,但毕竟是如此大事,都天摇地动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可以去看看,做点能做的事情。

    但理智告诉他,这没有意义。长河不可能决堤,两岸百姓也没有危险,他去和不去都是一样。

    他感到内心深处牵挂长河两岸无辜百姓的那一点情绪,也像是落在海面的石子,迅速地下沉,慢慢地消失了。

    天人的最后,或许就是“无动于衷”。

    ……

    此时此刻,正是长河怒卷,万万里腾身,惊涛冲天而起。那跨越长河两岸、镇压龙脉首尾的九镇石桥,被冲击得轰隆隆作响,好似天欲坠。大水漫卷两岸,整个神陆都被撼动。

    靖天六友死后,代表景国坐镇靖天府,负责监测长河黄河河段水位的,是曾经的战场悍将、后来修身养性的真人——仇铁。

    说是“卸甲归田”,事实上是以更自由的身份为国尽忠。多少年来,干过不少不能明录的脏活累活,常常为人诟病。

    这尊真人生得铁塔一般,道躯强大,气势巍峨,手里拿着测量水位的法器,兀立在长河北岸,却望惊涛而不能近前半分!

    监察水位?

    黄河水位已经高到天上去!

    现在仍是被九镇压着,一旦挣出河道,泛滥两岸,后果不堪设想。

    南天师应江鸿第一时间临于长河,孤身立于石桥第七镇,以无上神通镇压大桥两侧狂潮,却也只在僵持之中。景国的护国大阵应激而起,也只是堪堪护住中央帝国的疆土,不能尽守中域水岸。

    岂止是真人仇铁如此?岂止是南天师于此无力?

    长河南岸的大魏天子魏玄彻,亦是冕服披身,亲自挂帅。开出那条刻字“大魏天子御水”的帝舟,举国阵而压长河,然而倾尽伟力,也不能将这惊涛压回!

    当年魏明帝便是乘此舟,领大魏水师,巡游长河,叫天下人看到了魏国的力量。才有后来的“景魏天子之晤”。

    如今此舟复临长河,长河却不复往日安宁。

    惊涛不照影,帝舟亦飘摇。

    冕服鼓荡间,魏玄彻独立舟头,俯瞰狂潮,声音里压着风雷般的怒气:“景天子当承其责!”

    武道开辟之后,魏国确实是乘势而起了。魏玄彻都敢公开指责大景皇帝了!

    应江鸿在大桥上高声回应:“譬如毒疮,早剜早好,一俟旷日弥久,多有病亡!”

    天下四大书院里的龙门书院,本就因观河台而立,从来都以监察长河为己任。镇御长河的历史,要比景国久远得多。

    事发之时院长姚甫正在书房写字。

    许象乾顶着个锃亮的额头在旁边,每见一笔就赞一句,手上不停,十分殷勤地研墨。

    子舒很不淑女地仰坐着,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后脑勺压在椅背上,已是睡着了。

    正所谓“夏困秋乏,非我所愿。”

    照无颜则是一只细笔,一卷新书,专心致志地看书批注。天下文坛有什么不错的新书问世,她是一定要第一时间买来品读的。子舒的呼吸,许象乾的殷勤,院长落笔的声音,全都不能使她分心。身在此间,如独在一界,真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宋国的殷文华,孤兀立在门外,不愿意进去,没眼看。那个许高额,怎么就能这么自然?真把这里当家啦?见天儿的在龙门书院转悠,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他……他不是青崖书院的么!

    纸上写:“一江春水——”

    这副字写到半截,姚甫便丢了狼毫,随手取了殷文华腰侧的烛明古剑,杀出门去。

    屋内屋外各自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院长已经很多年不提剑!

    但姚甫这时,已直接杀进了长河中。

    滚滚浪涛,腾如白龙。

    姚甫身如蜉蝣,然而轻衫提剑,踏行“龙脊”,随手就剖分激湍、斩开洪涌。

    但纵他剑术盖世,抬手剑气纵横千万里,却也剖不尽斩不断这祖河之瀚流!

    二十四节气剑典包罗万象,长河翻涌,却在“万象”外。

    但见得万里潮涌,一波高似一波,仿佛永无止歇。

    九座仿佛永恒的石桥,这一刻都叫人们怀疑“永恒”。

    那座镇压万古、号称“天下第一台”的观河台,一时华光大放。雄壮巍峨的观河台上空,却有浓云深掩。乌黑的云潮厚重得不透一点天光,激雷漫卷如海,雷海倒倾高台。

    长河安宁了太久,久到人们几乎已经忘却了它的恐怖。

    早在远古时期,它就是强大水妖厮杀的战场,哪怕龙宫定鼎,也不能强镇所有。

    彼时常常肆虐两岸,须得远古天庭来镇压,每一次都要花费巨大代价。

    而人们已经忘记了它为什么能够安分这么多年!

    当它今日如怒龙苏醒,冲撞天地,摇动苍穹……

    一切的一切,只指向一件事情——

    坐镇长河数十万年,烈山人皇的亲密战友,现世水族的最高旗帜,人族的坚实盟友,长河龙君敖舒意……叛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处水域,能同长河相比,能比长河重要。

    在远古时代,龙族据长河,几乎独立于妖族天庭之外。在上古、中古时代,龙族仗长河分治天下,与人族分享现世至高权柄。直至道历新启后的今天,它也仍然哺育着数以亿兆计的生灵。

    向来说“山河”、“山河”,以此指代“天下”。在这个词语创造的最初,“山”是已经倾倒的“不周山”,“河”是这条仍在流淌的“长河”!

    这条河,诠释了“河”的意义。是仓颉造“河”字,最初的解释。

    当它于神陆翻身,仿佛要挣脱现世而去,是真正在动摇现世的根基。

    整个宇宙,都应该可以听到涛声!

    东天师是何等人物,岂会连话都说不完整,任声音碎灭?山崩于前他都不至于眨眼。恰恰是因为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才会如此失态。

    他在天涯台回望内陆,一时间惊容难止:“祂怎么敢?祂怎么能?!”

    虽则数十万年来,人族对敖舒意的防备从来没有放松过。

    一直都有声音说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这老龙君“昔时能叛龙皇,他日叛人未可知”、说此君“居心叵测”……

    但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如此让人意外!

    毕竟自敖舒意加入人族阵营,助烈山人皇对抗羲浑龙皇,成为水族大分裂的一杆旗帜,已经太多年过去了。久远到要用“万年”为计时单位。叫绝巅强者挨个排寿,都要寿尽几十尊!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留在神陆的水族被不断打压、不断分割,直至于天下水脉支离破碎,再也难称整体,反倒是因国而分,什么雍国水族、庄国水族……天下没有独立的水族势力了!

    在人族长久的审视和警惕中,长河龙宫的权柄被不断削夺、直至于点滴不剩,长河龙宫空荡荡。坐在龙君大位上,常常只能听到脚步声于空阔大殿的回响。

    这一切,身为超脱者的敖舒意都默默忍受。

    从真正统御天下水族的长河龙君、天下水主,到只具备象征意义、只在每届黄河之会被请到观河台上坐一坐的水族吉祥物……这个过程几乎看不到敖舒意的反抗。

    祂抚掌,祂赞叹,祂为人族天骄喝彩。

    曾飨天下各族英雄、极彰龙族影响力的“龙宫宴”,许多年未开,好不容易来了兴致再开一次——没有一位水族能够参与,也都没几个人真正在意!

    祂接受了所有。

    祂过去一再接受,本该一直接受。

    怎么今天忽然就不接受了?

    在人族如日中天的时候?在人族正在全面备战,正要覆灭沧海海族的时候?在人族已经占据极大优势、有很大可能赢得神霄战争的时候?!

第五十六章 玉山压白龙

    赤眉皇主怒骂姬凤洲,坚决抵抗景国的九子镇海计划,说“吾辈岂如敖舒意?岂甘为犬马?”

    这不仅仅是对敖舒意的唾骂轻贱,其实也是在某种程度上描述了事实。

    九座石镇镇长河,叫现世祖河万万里安宁,万万年平波。那不可解封的枷锁,是真的压在敖舒意身上!

    按照当年和烈山人皇的约定,祂永镇长河,也永为长河所镇。可以说是世上最不超脱的超脱者,空有无上伟力,却困坐龙宫,受限于长河。

    长河虽广有万万里,具有无与伦比的超凡意义,可要将一尊超脱者局限在其中,也太过约束。

    海族若是接受了姬凤洲所勾勒的九子镇海的格局,沧海只会比长河更局促。此后所有海族强者,也当如此,一旦有资格对人族产生威胁,身上的枷锁就会显现。

    超脱者更是几无可能再诞生。

    所以赤眉宁死不降。

    但敖舒意这种被骂了这么多年“河犬”、根本不在意自尊自由的角色,又为何降而复叛?

    而且是在人龙战争已经结束的这么多年以后,在这种可以说毫无成功希望的时刻。

    龙族不可能重掌天地,无论水族还是海族,也都绝无可能再回到同人族分庭抗礼的阶段。

    祂的反叛,有何意义?

    祂不仅选择了一个对祂自己来说十分糟糕的时机,祂的行为本身也是在找死!

    宋淮之所以尤其的想不通,是因为不久前景国天子才把长河龙君请去天京城喝酒赏花,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一方面强调水族的历史贡献,承认水族的历史地位,一方面又给长河龙君做出承诺,还亲自划下底线,严厉打击水族奴隶生意,保证水族的尊严……还送了礼物呢!

    景天子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安抚水族,安抚长河龙宫,也算是为这一次大侵沧海所做的诸多准备之一。

    作为中央帝国的天子,亲自奉酒、敬称长者,已经很有诚意了。

    当今天子的爱女,长阳公主姬简容,还即兴演了一场剑舞。

    那可是和瑞王姬青女、璐王姬白年并驾齐驱,有资格争夺中央帝国储位的皇女……对长河龙君还不够尊重么?

    在宋淮看来,简直都有些破格!

    彼时敖舒意也是言谈甚欢,笑意盈盈,怎的一转头,就席卷长河,撼动神陆?

    魏玄彻现今在那里痛斥景天子,景国人都没法子解释。

    敖舒意老老实实地在龙宫里坐了几十万年冷板凳,去一趟天京城,回来就叛乱!这下要说是景国天子在会谈里逼反了长河龙君,谁能不信?别看应江鸿现在声高气壮,半点不示弱,恐怕心里也在嘀咕——会不会天子在左右无人的时候太过无礼,倨傲不加掩饰,伤了老龙君的颜面?

    曹皆立于钓竿已折的钓龙客雕像之侧,一脚镇住摇晃的怀岛,放眼远眺神陆长河,终究心神难定。只是喟叹一声:“祂为超脱者,无有不能!倒不如问,祂想要做什么?”

    九镇当然是跨越时光的伟迹。

    可超脱者的境界,也称名为“伟大”!

    敖舒意安分了数十万年,低调得几乎不让人感受到祂的存在。可仅仅是“活过几十万年”这件事本身,就是无数绝巅强者梦寐而不及的神话。

    祂的力量,祂的神通,岂是非超脱者所能想象?

    至于祂怎么敢……

    曹皆不清楚前段时间景国天子于天京城宴请龙君,究竟吃喝了什么,沟通了什么。

    长河龙君在当今这个时代举起叛旗,的确是愚蠢至极的选择,一定不会有好的结果。

    可若单就反叛的行为来说,今时今日的确是对长河龙宫而言,再好不过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往前往后可能都不会再出现。

    自当年姬玉夙立国以来,屹立于长河东北岸、被长河半抱着的景国,就一直是镇压长河的主要力量。长期以来肩负着监察黄河水位、监察长河龙宫、巡察九镇封印的责任。

    今日景国东去也。

    景天子姬凤洲,斗厄这天下第一军以及统领斗厄的真君于阙,蓬莱岛掌教灵宸真君季祚,东天师宋淮,中域第一真人楼约……景国在沧海的投入之巨大,几乎抽调了所有能够抽调的力量。

    对于长河的镇御难免不足。

    至少是不足以迅速弹压敖舒意亲举的叛旗。

    景国虽然强大无比,但又要坐镇中央,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又要主镇万妖之门,对峙妖族。又要镇守天门,还有诸天万界许多关键资源的看护……

    有时候也捉襟见肘!

    而长河南岸的魏国,亦是镇守长河的重要力量。可前段时间吴询以“接晚桑百姓回家”的名义,引魏武卒大举杀入幽冥,至今还未归返。

    长河两岸的镇御力量,正是前所未有的空虚时刻,这也就有了长河龙宫揭竿举旗的空间。

    但是,问题还是回到了“但是”——

    敖舒意的目的是什么?

    长河龙君可以是个阴谋家,可以是个野心家,但他不应该是个蠢货。

    正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想不到这么做对敖舒意有什么好处,所以才会叫那么多人意外。

    “龙君!”

    就在这个时候,于那西极之地,响起一个威严堂皇的声音。

    此声如旭日初升,一刹那华光万丈,照破山河。

    “龙”字发出时,尚且山河板荡、风雨飘摇。“君”字落下后,已是阳光普照、风调雨顺。

    在那万万里长河的西极尽处,巍然升腾起一座玉山的虚影。

    此山真贵极!

    只是显现一个轮廓,几许掠影,就给人一种人间不逢的显贵感觉。

    如果说“不周山”代表“山河”这个词语里,关于“山”的诠释,是仓颉造此字的灵感来源。那么在不周山倾塌后的现在,或许也只有“玉京山”,最能够担当其名,重新定义这个“山”字!

    以“山”镇“河”,大约正当其时,简直天经地义!

    传说中玉京山就在西极之处,在长河的源起之地。

    但极少有人能够验证。

    因为长河的尽头,向来不许追溯。玉京山的根脚,也非等闲之辈能够窥探。

    不过这座列名为道门圣地的仙山,确实是镇压着虞渊的其中一个入口,此事记于史书——虽然在中古时代,就已经被完全封死。

    今日但凡有人西望,不论是否拥有修为,不论目力如何、眼睛是否康健,都能看到一座玉山的显贵轮廓,镇着滔滔白练的不安源头。

    红日放金箭,青雷撞天钟。

    长河撼神陆,玉山压白龙!

    这一幕实在是惊世奇观,万古不逢。

    许多神话传说,大概又要由此萌发。

    而代表玉京山在此刻展现力量的,自然只有那位紫虚真君。曾经的隋太祖,现在的玉京山掌教——宗德祯!

    他举玉京山而起,强压长河,对长河龙君的态度,倒是并不严厉:“贫道深知,您这些年受了委屈!以超脱之尊,屈于河道之中,上不能腾于九天,下不可洄游幽冥,壮怀不能发于肺腑,筋骨不可为之伸展——您坐得乏了,起来活动活动,天下人都可以理解!”

    “不必转圜了!”滔滔长河之中,响起敖舒意的声音。

    纵然玉京山掌教展现了所谓“宽宏”,开口就将事情和缓的定性,奈何长河龙君并不领情。

    在长河第三镇和第四镇之间,也就是天马高原之前的那个河段。惊涛连撞,仿佛鼓响。三鼓之后,有狂澜卷起,直上高天!波涛如怒,水峰高巍,几与那遥远玉山齐平。

    在那波峰的最高处,立着一尊身穿金色帝袍的身影。

    祂的身姿岿然,呼吸悠长。不见动作,自有八方宾服的气势。

    不同于黄河之会,不同于龙宫宴上。祂的五官,第一次在视觉意义上清晰起来,可以被非超脱者看到——

    那确实是相当出色的五官,鼻高眸深,眼似丹凤,依稀能见得年轻时候的风采。

    但祂实在是有些老了。

    “苍老”是个可怕的词语,用眼袋将祂的眼睛吊下来,用皱壑将祂的贵气掩埋。用迟暮消解了辉煌,用衰弱分割了英雄。

    如何能将这个词语,同长河龙君放在一起?

    超脱者怎么会老呢?

    敖舒意当然捱得过时光。只是在当初决定背叛龙族,举旗分裂水族的时候,祂就已经是如此模样。

    祂没有更老,祂只是……早就老了。

    而今祂站在那里,怅然遥望:“宗德祯,你觉得还有转圜的必要吗?”

    在玉京山的轮廓之后,投映出一个接天连地的威严虚影。此君身披白色道袍,仿佛系住天穹。他的双手微微张开,似是站在玉京山之后,拥有人间:“不存在‘必要’或者‘不必要’,只存在‘愿意’或者‘不愿意’。只要您愿意转圜,在这个基础上,所有的问题我都能解决。”

    “紫虚真君好气魄!你和当初来龙宫拜访朕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朕在你身上,看不到半点他的影子。所有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人,最后都变成了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敖舒意说到这里,斩断了短暂的回忆,收回了视线:“是的,我不愿意。”

    “敖舒意!你别给脸不要脸,人族何曾薄待于你,叫你生今日之怨?”南天师应江鸿早就难以按捺,当即戟指怒斥:“人皇遗诏,予你尊名;两岸百姓,祭以牺牲;列国尊座,奉为上宾!观河台上,永远有你一席之地。这现世神陆,只留你这一尊真龙!你享尊享誉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满足?!”

    应江鸿选择降临在第七镇,是有原因的,不仅是因为这座石桥离靖天府最近。那名为“霸下桥”的第六镇,也在景国国土内,也是应江鸿一步就能到的地方。

    他之所以立足于此,在于这长河第七镇,名为“狴犴”。

    相较于今日不明不白的反叛,当年敖舒意对龙族的背叛,才真叫有迹可循。

    至少当时在撤退沧海的那一部分水族里,都有很多强者能够理解祂的行为。一方面恨不得把祂剥皮抽筋,一方面却也有“还是走到这一步”的感慨。

    因为祂确实在龙族这边受了委屈。

    身为纯血龙族,却很受龙廷冷落,甚至常被欺压。

    这跟祂年轻时候混不吝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但最重要还是祂的出身——

    祂的母亲,因修炼《至尊履极帝魔功》,而被押赴斩龙台处死。这大概是明文所载的第一尊被魔功引诱而堕落的龙族高层。在被揪出来的时候,已经害死了许多水族强者。

    敖舒意因之承受的怨恨,自也可想而知。

    祂的父亲,死在更早的时候。所以祂那时候并无依靠。

    而祂从不退缩,从不低头,谁要怨祂,祂也怨谁。谁敢欺祂,祂就欺谁。

    后来靠着自己的努力,一路坎坷辛酸倒不必说,也算成长为一方强者。但是在这个过程里,也有许多仇恨越结越深。

    其中有一尊水族强者,举脉血裔,都被祂杀了干净。

    当年那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执掌水族刑事的龙皇第七子狴犴,就因此放话要刑杀敖舒意,一度已经追得敖舒意上天入地,还是羲浑氏亲自出面,才将此事压下。

    后来真相查明,敖舒意其实是被围杀的那一个,只是他反杀了对方所有。

    应江鸿站在这座石桥上,底气十足,理由十分充分——当初龙族都差点要逼死你。我们人族最多就是敲打你几句,可没谁要你的命。你过上这等好日子,还要背叛!这怎么不叫不知好歹?

    “给脸不要脸?呵呵……”

    敖舒意倒是并没有生气,只是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衣领上,而后猛地一拽——将身上的帝袍,扯了下来!

    那金色的尊贵的袍子,就这么在空中飘落,还来不及舒展它的威严细节,就已经被江潮吞没。

    数十万年的尊荣,原来在大潮来临前,是连一朵浪花都盖不住的。

    而只剩简单武服裹身的敖舒意,站在怒涛之巅,有迥异于此刻长河的平静。

    愤怒的长河,静谧的龙君。反倒在这矛盾之中,体现一种极致的张力。

    “我啊!”祂说道:“一直都是个惫赖货色,穿上冕服,坐上帝椅,也不像君王。”

    “烈山氏经天纬地,羲浑氏势吞寰宇,我及得上哪个?我只是……”

    “我只是一个被历史裹挟,扑倒在时代铁蹄之下的可怜虫。我只是一个空有力量,却自己囚禁了自己的囚徒。我只是一个肩负了期待,却辜负了所有的卑劣者……”

    祂像是一个倾诉心事的寻常老者,而的确不体现龙君的姿态,将声音抬高了:“我只是!我只是错误地判断了一件事!错误地相信了一个人!”

    “长河龙君!”宗德祯的声音在那玉山之后响起,也终是有几分阴沉了:“您想说什么?”

    真是老糊涂了!祂想说祂错信于谁?

    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做了也可以改,有些事情……却是说都不能说。

    烈山人皇的光辉不容蔑污,烈山人皇的伟大不容质疑!

    敖舒意却只呵然一声,而后缓缓道:“中古时代共计二十万四千六百六十年。近古时代共计十万三千七百二十一年。道历新启之后,又三千九百二十九年。每一年我都数着过,每一天我都在等第二天。但我在长河龙宫里呆了多久……”

    祂抬眸。那苍老的耷拉的眼皮,像是一道拉起来的闸!

    皱褶堆叠的眼皮之下,是一对骤然亮起的金色的眼睛,拥有极致的灿烂与辉煌。这一眼仿佛盯住了所有质询祂的人:“你们数得清吗?!”

    要如何数得清呢?

    历史皆陈迹也。

    这一刻猎猎狂风,振衣作响。这一刻磅礴气势,填天塞地。

    这一刻敖舒意那独立浪头的身影,竟比大地更辽阔,比天穹更高远。在人们的视野中,凌驾一切。在人们的视野外,拥有无限。

    也是在这一刻,万万里长河猛然一跳,仿佛一条愤怒的神龙,要彻底挣脱束缚、跃出河床。

    提剑在长河中搏杀的龙门书院院长,像一滴龙鱼上岸甩飞的水珠。架帝舟压潮头的魏国天子,连人带舟被掀翻!大景帝国南天师,直接被一步逼回景国去,退在护国大阵之后,仍然眼角垂血线。

    那巍峨贵重的玉京山虚影,也在瞬间倾斜了。

    而架在长河之上的九座古老石桥……竟也在难堪重负的吱吱哀响里,齐齐抬起!

第五十七章 永镇山河

    长河如龙,只是一个简单的龙摆尾,加诸其身的种种手段,什么帝舟玉山南天师……都如水珠飞溅。

    已经镇压长河数十万年,仿佛能够永恒的长河九镇。

    竟然并不是根固于长河两岸,竟然是可以被抬起来的!

    在敖舒意做到这件事情之前……没有人知道。

    很多人们以为永远不会被改变的事情,或许只是还没有到改变的时候。哪有天长地久!

    此一时也,长河万里腾身,神陆板荡。

    仿佛山被拔根,水被抽脉,诸天万界,都能感受到现世的动摇。

    神霄未开,诸方已蠢蠢欲动。

    下一刻,天地有龙吟!

    此声并不发自长河,也不来自龙君。

    细听来,不是一声,而是两声。

    一高亢一低沉,一轻灵一厚重,两声矛盾的龙吟,十分融洽地合在一起,彼追此逐,互相对抗又交响。

    自那中州之地,倏然展起一面旗帜!

    仿佛扯来一片天。

    旗高扬,朔风烈。旗面上绣着一黑一白两条交缠的游龙,以身为线,分割旗面,形成玄奥高妙的两仪之形。当这面旗帜彻底地展开,天穹已经被它改变。

    人们若在这时仰头,便能瞧得日月恍惚、天穹混淆,一幕天其实分两层,一半混沌一半清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此非苍天非黄天,而是“中央两仪天”。

    它容括万物,是一切的开始。长河撼世的巨大波澜,也都尽在这片天空下,不往天外卷。

    这时展开的,正是大景帝国的帝旗,乾坤游龙旗!

    此旗招扬之后,才有一个极其宏大的声音响起——

    “冥顽不灵!!!”

    轰轰轰!长河咆哮的声音都被一时压下,八风尽开,青雷裂天!

    发此声者,大景天子姬凤洲!

    他的声音本来回荡于沧海上方的永恒天碑中,此刻却发于天京城,响彻长河两岸!

    每发一声,中央两仪天就翻卷一次,将神陆动荡的余波抹去。他已从沧海脱身,举国势对抗长河龙君。

    “烈山永志,山河永宁!”

    “岁睦人和,日月在天!”

    “吾乃中央帝国大景天子,今于道历三九二九年——为天下苍生,请人皇至宝!”

    姬凤洲是半点缓和余地都不再给,甫一归返,即启杀着。开口就动用长河永镇的手段,要请出烈山人皇所遗留的宝具——说是人皇所遗,却也是人族强者供奉不绝、代代温养,寄托了人道胜景、辉煌洪流。

    这尊宝具的力量,不仅未有衰落于时光,反而远逾于中古。

    人都已经被逼得从沧海抽身回来处理水患,的确也没什么缓和的必要。

    万万里滚雄声。

    而后遽有凤鸣!

    南方半为赤色,神霄凤凰旗招展,尾虹经天,火烧红霞,十分明艳。熊稷那天生显贵的声音,在那炙烈灿烂的焰色里,率先予以回应,其声曰——

    “大楚皇帝,准予行玺!”

    西方天穹一时尽墨,好像单独地陷入永夜中。连那玉京山的清辉也掩去,连紫虚真君的虚影,也在阴影中。在大秦天子极具威严、一言决天下的声音响起后,玉京山的轮廓,才重新在夜色中勾勒。

    秦帝嬴昭言简意赅,说的是:“当有此诛!”

    敖舒意掀长河而起,拔九镇而动,已经彻底撕毁过去数十万年的温情假面,触及了人族底线。这次霸国天子动用人皇宝具,目的已经不再是镇封,而是镇杀!

    铁骑突出刀枪鸣!中央两仪天后,一时印出诸天璀璨星辰。荆国天子唐玄鉴的声音,像是孤骑一尊,自那诸天星辰里杀出,在无数次的碰撞和砥砺后,已经拥有杀穿一切的锐利。

    他说的是——“斩立决!”

    荆国的建立,本就是踩着神池水族的尸体。荆太祖唐誉的威名,是神池天王垫就。从开国到现在,对于龙宫的态度,荆国本来就比其它国家都强硬。

    又有鹰唳长空,卷来一片青空之海,播撒万丈神辉。

    大牧女帝赫连山海的声音,在青空中愈显辽远,比天穹更广,比神性更高。其声曰:“便如此议!”

    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议的了,敖舒意自己都不愿回头,也没人会在这时候放过祂。

    总不能真见长河脱去,叫这老龙自由!

    道历新启以来,现世几乎不曾有过如此剧烈的变幻。诸般异景,似走马灯转。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一张又一张的重叠。这个世界变幻万般,也都始终被牢牢把握。

    执掌人族最高权力的几位君王,念动之间,天地改色,翻手覆手,人道洪流。

    最后是东方天穹一片紫,经纬纵横如棋局。大齐天子姜述的声音在其中,只道了声——

    “允!”

    这就是这一局的最后一颗子。

    原说落子无悔,本来生死有命。

    整个神陆,骤然一定!

    一方大玺,从天而降。

    它的形制贵重已极,万古独尊。

    上为九龙捧日,下是六合江山。

    它其实并不巨大,相较于万万里长河,简直是微不足道的碎礁。

    但是在它出现的那一刻,适才翻天覆地、怒涛席卷的长河,一霎静止。骇浪狂澜,尽被压服。水面平整得如同镜面,再看不到一点涟漪!长河万里无波澜,贴着河床,对齐河岸,像白色的土,缄默的平原!

    那随着六位霸国天子开口而不断变幻的天地异象,都化作大片大片的浮光,投入这方玺中。

    此刻它集六国霸权、合天下至尊,是国家体制的巅峰体现,几乎能代表当代的人道洪流!

    敖舒意脚下所踩着的浪潮,已然静成一座水刻的山。

    凝固的水,静止的山。

    立足于山巅的长河龙君,那本来昂直的、超脱于天地的身形,一瞬间归于天地,归于山巅,一瞬间佝偻了!

    如担重负,而竟不堪其负!

    世间竟有超脱者所不能承受之重。

    祂的脖子却直挺挺地,怪异而别扭地往上举,祂就这样抬着头,看着静悬高天的那方玺。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祂喃喃地笑了,灿烂辉煌的金眸里,有分明的恍惚:“当年烈山氏,曾予此玺,任我把玩。那时我相信,万物有灵,天地一家,种属并非藩篱。而今祂把这玺留下来,用这方玺予我的巴掌,作为赠我的礼物——祂大概从来,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烈山人皇曾经允许敖舒意把玩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

    这敖舒意说的话也太荒谬了,仿佛已经失心疯!

    烈山人皇若真有此举,几乎是暗示了下一尊皇!且不说敖舒意是否有统御天下的才能,让一个龙族为天下共主,岂有此等可能?!

    而敖舒意所叩问的,关于烈山人皇的“信任”。对于六位霸国天子而言,或许更显得可笑。

    这也算得个问题么?

    人皇怎么可能完全地信任一尊真龙?

    身为人皇,怎么可能用整个人族的安危,去验证敖舒意是否可靠?

    为君为帝者,甚至都根本不会去考验人性,常常是有个危险苗头就抹掉了,遑论考验“龙性”!

    无人理会敖舒意的呓语,那方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无情印落。

    咔咔咔咔!

    敖舒意脚下踩着的水刻的山,发出冰裂般的声响,一瞬间碎为微尘!

    而敖舒意身形下坠,坠在微尘之中,也竟如尘!

    轰轰轰轰!

    九座石镇渐次落下,重新为长河上枷戴锁。得了一息自由的囚徒,重新被关进监牢之中。

    敖舒意仿佛听到长河的悲鸣。但长河静止如此,几乎贴压在河床,哪有波澜,哪有声音?

    “呵呵呵呵……”

    敖舒意低着头笑。祂几乎已经不能再昂起头,祂的脊背也更佝偻了。

    早就知道是这般结果的……

    那尊号为“烈山氏”的皇者,活着的时候,已经无敌于世。此尊所留下的手段,岂是敖舒意所能抗拒?

    况且今时胜旧时,如今的人道力量,也不是中古时期可比了!

    但是九镇……已经抬起过一瞬。

    烈山氏亲手筑造的九镇,被我,敖舒意,抬起了一瞬!

    喀嚓!

    敖舒意猛地抬头!因为用力过巨,与那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镇压力量冲突,导致祂的颈骨都在冲突中断掉!

    这可是超脱者的骨头,本来万世不磨,本可以永恒不朽。

    可祂不想再低头了!

    “烈山氏!!!”

    敖舒意已经披头散发,全无皇者威仪,然而仰天怒吼,状若疯癫:“我尽我诺,守我的约,践行我的道,扞卫我们共同的理想!你却没有做到,你答应我的那些!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我怨不着你——”

    祂的胸腔剧烈起伏,祂愤怒而痛苦地喘息,于愤怒中,带着钢刀剜心般的悲怆:“可我怎么能不怨你?!”

    怎能不怨啊?

    我事你如师,视你如父,一直都在追随你!

    轰隆!!!

    在长河的西极尽处,那玉京山的轮廓之后,代表着紫虚真君宗德祯的那尊高大虚影,一时嗔目!虚影中仿如虚笔勾勒的眼睛,一霎自虚显实,勾笔深刻,有如正在爆发的紫色天雷!

    玉清道法,元始破妄极光灭!

    自这双雷霆般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笔直的电光,洞穿时间和空间,落在敖舒意的道躯上,仿佛要阻挡什么。

    但是晚了!

    大景天子姬凤洲的怒声,在乾坤游龙旗之下翻滚——“你找死!”

    但是也晚了!

    九镇毕竟被抬起了一瞬。

    所以在敖舒意仰天怒吼的时候,在那风波已渐止的近海之前,在那举世衰亡的沧海之上,人们看到——

    一条金色的不可计量体长的神龙,超越一切而出现。横隔时光,拔空飞转,直接扑至那金光灿烂的中古天路,以龙躯纠缠!金辉互耀,仿佛本为一体!

    于阙领十万斗厄大军,几乎有无敌之威,横扫天下,顾盼自雄,却根本没来得及阻挡。甚至是在他发觉的时候,金色神龙已与金色的中古天路密不可分。

    超脱者的力量超脱所有,现世极限之下,都是被超脱的部分。当然也包括于阙,和他的斗厄军。

    敖舒意的目的,竟然是这条中古天路!

    铛!

    长河上空,敖舒意堆了好几褶的眼皮耷拉下来,恰恰挡住宗德祯的“元始破妄极光灭”,发出惊天动地的钟声般的响。祂的眼皮的确被刺破了,但从刺破了的豁口迸出来的金光,却比先时更耀眼。

    轰!

    举世磅礴,天穹下沉。

    在姬凤洲的主动催发下,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力量再次被调动,再一次印下来。

    敖舒意那死扛着不肯再低下的头颅,倔强得像是一个被砸下来的锥子。以颅为锥,砸穿了祂的脖颈,砸进祂的躯干,陷入足有小半截。这时候还没有血液流出,可是那超越一切而存在的亘古永恒,却已体现清晰可见的衰弱。

    祂却在艰难地笑!

    祂的不朽道躯在此,祂的力量却被送到了那横跨越时空的桥,化为肉眼能见的金色神龙,缠住了景国人穷极人力物力所造的通天大道,缠得这条堪称“奇迹”的造物,嘎吱嘎吱地响!

    筑造这条中古天路所需的准备,可不仅仅是精心培育的九子血脉异兽,尽管每一只都是育兽的奇迹,但也只能算是引子。为了完整召回龙皇九子的力量,景国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广阔至无垠空间,深邃至悠远历史,不知做了多少布置!

    齐国清海患,灭夏吞阳。秦国修虞渊长城,送太祖超脱。牧国王权敕神权,楚国改革换新天,就连被钳在北地的荆国,也屡荡魔潮。现世第一的中央大景帝国,却一直只是被动地迎接挑战。

    他们这些年主要的资源投入,海量的人力物力,都在这条中古天路上。

    可以说一旦被毁,就无法再复刻。

    而它本可以永恒地跨越在沧海与近海之上,成为近似于东海龙宫、天净国般的造物,成为景国人在海上的了望塔和桥头堡,奠定海权!

    “你们逼得我走上这条路,却说是我在找死。你们有加害者的从容,却控诉受害者发疯。”

    敖舒意努力地想把自己的脑袋,从深陷的胸膛拔出,但没能立即做到。祂的声音通过胸腔内部的回荡再传出,显得格外低沉而悲伤:“水族不可以就这么消亡,沧海不能就这么死去。这一切都和说好的不一样。”

    “呃……啊。”祂痛苦地缓声,而拼命地发力!“烈山氏答应我,说水族可以好好的生存下去,过上很好的生活。祂答应了我却不做到,祂告诉我要等待,却不告诉我等到哪一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坠,眼睁睁看着绞索接近脖颈,眼睁睁看着神池天王战死,死前他曾看向我!!今日,我不能再眼睁睁!”

    “龙君!孤自小眺长河,感其壮阔,也深感龙君功德,对您十分仰慕。但您今日何其不智!”魏国天子此时已驾帝舟回返,在定止的长河上空,注视形状凄惨的长河龙君,语气里颇是恨铁不成钢:“今日之海族,根本不是水族,他们也不承认自己是水族。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你们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种族,天生相隔!你想要看护的水族,在我魏国之泗水,在他齐国之淄河,在彼楚国之云梦……在各个国家看着你!唯独不在沧海!君今为沧海而死,奈天下水族何?”

    魏玄彻?

    敖舒意使劲抬头,想要看看那个人——当初魏明帝与景显帝长河会舟,那个叫做魏玄彻的童子在侧,祂也是注视过的。这些年算是看着他在南岸成长,但都不及今日有真切的实感。

    这些做君王的,总是能把利剑藏在温情里。总是可以把威胁的话语,说得像是关心吗?

    但祂的头颅,抬不起来。

    反而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再一次下砸中,整个都埋进了胸膛里!

    多像是一块墓碑,被砸进黄土。

    碑上无名姓,只有血痕如泪痕。

第五十八章 日月斩衰(求保底月票)

    噫吁嚱!

    沧浪之水无穷极。

    长河之碑为谁悲。

    “呃……啊!”

    长河龙君的颈骨,已经完全被碾碎。长河龙君的头颅,直接碾着脖颈,一并被砸进了胸膛里。这样倒是固定了昂直的姿态。

    眼前看到的,是自己的道躯内壁,金色的鲜血浸泡了眼睛。

    嘴巴一张,就咕噜噜,咕噜噜,血液灌进来,又被吐出去。那声音倒是很轻妙的,像是在某个秋日的午后,休憩在树荫下,堆石块为灶,捡枯枝为薪,架一口干净的陶罐,煮一罐自酿的果酒。酒沸之时,就开始鼓泡……香气如旷野。

    “咳!咳!咳!”

    永生不死的敖舒意,其实已经很久不知道,肉身的痛苦,是什么感受。

    祂也很久不回忆。

    祂把抬起长河九镇所逃脱的力量,尽数投入沧海,而让自己在这里孤独忍受。

    脑袋埋在胸腔里说话,像是只能说给自己听。

    祂呢喃着,这胸腔里的闷声似悲声——

    “吾辈……何能称皇!?”

    ……

    烈山氏还活着的时候,的确有一次玩笑般地说过。

    说舒意啊,要不然下一任人皇,换你来做。

    敖舒意还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说龙族怎么做人皇?

    烈山氏那时候哈哈大笑,说你还真想啊?

    烈山氏说,日子清闲下来,心情很放松,就喜欢开玩笑,舒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时候燧明城已经稳固了,人族水族以此为基础,在天狱世界里建立了文明盆地。眼看着妖族已经无力回天,文明之火照亮整个妖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即位以后呕心沥血、奔波不休的烈山人皇,罕见地休憩了一段时间。成天游山玩水,探亲访友,当然也顺便铺路搭桥,问农桑稻。

    很多人亲眼见到烈山人皇,都是在这个时期。

    上古人皇有熊氏虽然在上古龙皇元鸿氏的帮助下,平息了魔潮。但魔潮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创伤,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愈合。

    烈山人皇几乎是在废墟之上,重建秩序,大兴人族。

    祂常说,破坏总是比建设容易,和平其实比战争艰难,祂选择做艰难的事。

    敖舒意对祂是满心崇拜的。

    烈山氏又说,说祂跟好几个人开过这种玩笑,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同。有的人欣喜若狂,有的人面不改色,有的人吓得腿软。只有你敖舒意,与众不同,在这里犯蠢!

    说罢又哈哈大笑。

    敖舒意倒是习惯了,烈山氏把自己当“人”看,习惯了自己也是烈山氏口中的“有的人”。

    彼时祂只是跟着笑笑,只是在心里好奇——欣喜若狂的是谁?面不改色的是谁?吓得腿软的又是谁?

    后来祂才发现,自己那时候的好奇毫无意义。

    因为当时所揣测的那几个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时光带走了他们。

    祂相信那只是一个玩笑。因为祂清楚自己并没有为君的才能。

    但自那以后,祂也时常会想那个问题——

    龙族怎么做人皇呢?

    后来祂想到答案了。

    除非有朝一日,人族龙族,不必再做区分。人族也好,龙族也好,水族也好,只是一个普通的标识,就像姬姓姜姓姞姓等等,万灵同在,天地一家。

    祂倒是并不在意人皇尊位。

    母亲给祂取名叫“舒意”,也只是希望祂快活些罢了!虽然祂因为母亲的存在,自小不能舒意……

    但祂很期待那样一个世界,众生平等、人族水族和谐共处的世界。

    若是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大约就没有那么多激烈的矛盾,父亲大概不会惨死,母亲也不会为了赢得复仇的力量,去修炼魔功,最后为魔性所侵。

    祂就不必有那样的童年。

    祂所看到的、经历过的很多悲惨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烈山人皇的理想国啊,是史无前例、超脱时代的美丽愿景。祂多么愿意做一个鞍前马后、勤勤恳恳的小卒,为之添砖加瓦。那是祂第一次听到,就为之深深着迷的未来。

    这世上所有未知的可能性,所有人们翘首以盼的未来,没有比那更恢弘,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烈山人皇跟祂说——

    “舒意,做人皇的条件,现在是不太成熟的。要不然……你来做龙皇吧!”

    那时候烈山氏靠坐在一颗枝叶繁茂如华盖的大树下,懒洋洋地享受秋阳。嘴里叼着一根墟灵草,眼睛在看书,表情很不在意,语气也漫不经心。

    那时候祂坐在旁边,也在看书,书的名字已经记不得了,大约是些姓氏起源演变之类,祂记得那时候刚好看到“姜”姓。

    祂也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祂以为又是开玩笑。

    但烈山氏却说,祂这次很认真。

    烈山氏说,羲浑氏的修为很高,能力很强,但是在龙皇任上,做得不太好。因为羲浑氏的野心太大,一直在或主动或被动地制造矛盾,挑起战争。坐上王座这么久,水族几乎没有安宁日子。

    烈山氏说,敖舒意,你可以带给水族更好的未来。你来做龙皇,你可以让水族过上更好的生活。

    烈山氏说,舒意!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

    祂认真地相信了。

    祂知道自己不是君主之姿,没有统御的才能,可是祂很努力地去做好。

    祂倾其所有,燃烧一切,恨不得把自己作为柴薪,投入到那个灿烂世界里。

    最开始一切都是美好的,后来一切都不如所愿。

    万古如梦!

    数十万年,只是编织一个泡影。

    烈山人皇的理想国,最后只是嵌在迷界战场里的一方小小界域,而且还讽刺地作用于种族战争。

    那个勾勒了恢弘理想的男人,在完成了举世仰望的一件件奇功伟绩后,却在祂所描绘的理想前止步,选择了自解。还说祂的离开,是通往理想的必经之路。

    这条“必经之路”,要走多久啊?

    几十万年,都不足够?

    祂无法不怨烈山氏,因为在祂心中,烈山氏无所不能!烈山氏哪怕是去赴死,也应该能在死前安排好一切。水族陷于今天的局面,只能说明烈山氏不作为、不情愿。

    或许……这就是“君王”吧!

    曾在烈山人皇身边呆了那么久,注视今天的这些所谓帝王,不免有“尔辈尽是小儿辈”的感受,但也不免看到他们,又想起烈山!

    敖舒意的道躯从“永恒”被砸到“破碎”,从“不朽”被砸到“朽坏”,祂的声音在胸腔中回响,像是闷着放不出去的雷霆。

    祂想要咆哮,想要怒吼,但除了那句“烈山!”,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祂的声音很低沉。

    “他们不是别的种族,他们也是水族,与我同源。他们是为了延续生存,才走上不同的道路。不同于我这样的留守者,不同于我所选择的道路。”

    敖舒意的道躯已经被砸成一个畸形的状态,而痛苦地说道:“二十万年……你们人族用二十万年的时间,宣告了我的失败——你们不能再把水族的另一条道路掐死!”

    这些年之所以缄默忍受,是因为海族那边还看得到希望。

    愈是有年轻的海族痛骂祂敖舒意是“断脊河犬”,越是说明新一代海族仍留有骄傲,仍然不肯屈服,仍然走着他们的路。

    那么未来就是可以等待的。

    直至而今……直至而今!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不断下砸,敖舒意的永恒道躯不断下坠。下坠的过程中,也如雕塑在历史里风化塌陷。

    近海沧海所共同面对的高穹,缠住永恒天路的龙躯不断绞紧!

    咔咔咔!咔咔咔!

    摇摇欲坠是最后的挽声。巨龙绞缠天路,于阙挥军击之,演尽杀法,然而他轰破鳞甲所造成的巨大伤口,于这条体长无尽的金色神龙,根本不止一提,完全不能影响!

    整个沧海此时雷爆不止,灭世雷霆有时也被尘雷轰碎。巨大的海底裂缝,倾塌的海底山脉,以及一个个吞噬所有、仿佛遥相呼应的永暗漩涡!

    灵宸真君在这灭世的风景里反手一指,调动末劫之力,无边暗翳张牙舞爪、似藤蔓缠枝,攀上这金色辉煌的龙身。

    那暗色侵金色,神龙却连回眸也欠奉。

    砰!嘭!轰!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一次次抬高又砸落。

    这场景叫敖舒意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为自己捣药的场景。捣药杵在石臼里,也是这般。

    “敖舒意……”

    “敖舒意。”

    “舒意!”

    敖舒意的眸光猛然一凝!

    而后就涣散。

    轰隆隆隆隆!

    沧海、近海所共见,那贯通时空的中古天路……崩塌了!

    “为什么?”

    敖舒意隐隐约约地听到,在那枚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中,在人道的洪流里,有这样的对话在发生。

    “姬凤洲,你需要承担责任!”

    “不管怎么说,长河龙君对现世也是有贡献的。祂为什么反,是不是可以避免,此事总该有个交代。”

    “姬凤洲,你那天跟老龙君在天京城,究竟聊了什么?”

    “你们现在说这些话,哈!朕能与祂说什么!无非维稳的默契!中央帝国担其责,这种事情不该朕做么?”

    “敖舒意只会遵从内心,不会被其它事情影响,也没谁能真正压迫祂——祂跟敖劫沟通过吗?是不是本来打算在神霄战争期间反叛?”

    “说起来,祂选择在今天反叛,愚蠢得……让人感慨。朕竟一时不知何言。”

    “当年狴犴放话要刑杀敖舒意,很有可能是烈山人皇布的局。祂大概后来是想明白了,所以生怨。”

    “你当敖舒意那时候就不知道么?但这件事情,体现的是狴犴对祂的不尊重,龙廷对祂的恶意。祂究竟有没有做错事,哪里重要?”

    “这些年里,祂本来有很多机会,很多更好的机会。”

    “你们相信祂说的吗?”

    “……这不像你会问出来的问题。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现在再说相不相信,重要吗?”

    ……

    敖舒意的眼睛,本来像两颗完整的金珠子。渐而溃散成金沙,星星点点地在眼瞳里散开,最后什么也没有了。不仅是没有金色,连眼睛本身也在消失。

    “不是的……不是。”

    “都不是。跟这些都无关。我之所以站在烈山氏身边,追随祂战斗,成为祂分裂水族的旗帜……因为我相信祂能创造一个万族和平的美好世界,我相信只有祂能完成那样伟大的理想。”

    祂本来想这么说。

    但最后只是沉默。

    这种虚无缥缈的理想……

    理想这种东西……

    谁信呢?!!

    ……

    中古天路在崩塌。

    现世最后一尊真龙、最后一位长河龙君,祂的不朽道躯,在溃散。

    神陆广袤,各地不同。

    轰隆隆隆!

    本来放晴的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

    本来骤雨连绵的地方,又一时阳光普照。

    当前正是夏季,神陆大部分地方都进入炎时……此刻却飞雪!

    《朝苍梧》有载——

    “超脱之死,天地无辜。晴为雨,雨为晴。夏日飞霜,天象反复。四十九日方止,复归天常。天机乱,卦者盲。”

    也就是说,在这四十九天的时间里,过往的天象秩序完全失控,一切都变得不可揣测。天机也会变得十分混乱,无法把握,所有卦道的人,都像瞎子一般,失去以往的判断!

    还不止如此。

    众所周知,日有七时,曰:卯时、辰时、巳时、午时、未时、申时、酉时。

    夜有五更:一更黄昏,在戌初一刻;二更人定,在亥初三刻;三更夜半,在子时整;四更鸡鸣,在丑正二刻;五更平旦,在寅正四刻。

    当然,四时分寒暑,日夜有盈缩,有时日长夜短,有时日短夜长。一昼夜一百刻,白日长则六十刻,短则四十刻,并不恒定。

    但通常都是如此“七时五更”。

    可在超脱死后的四十九天里,并非如此。

    如《朝苍梧》所云:此后四十九日,日斩为四,夜三时。夜斩为三,日二更。又称“日月斩衰”!

    也就说,在接下来的四十九天里。白天的辰时、午时、申时,会变成黑夜,白天也就被“斩”为四段,只能见于卯时、巳时、未时、酉时。夜晚的第二更和第四更,会变成白天,夜晚也就被“斩”为三段,只能见于第一更、第三更,第五更。

    在接下来的四十九天里,日夜反复交错,天象变幻不定。整个现世都将迎来一段“无序”的时间,如何使百姓安定度过,将是接下来各国的考题。

    现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应对的经验。至少道历新启以来,这还是第一尊陨落的超脱。

    悲乎哉!日月斩衰!

    在六尊霸国天子的合力下,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将被长河九镇与观河台所钳制的长河龙君,砸落超脱境界,砸成肉泥,碾成为微尘,最后连微尘也不剩,彻底归于源海。

    祂本已超脱一切而存在,不死不灭,证就永恒。最后又自己,涉回苦海。

    或者说,祂从来不曾真正离开过,算不得真超脱。

    大约祂已经超脱了一切现实意义,但没能超脱自己的心。祂所求太大,而现实太沉重。祂所追求的,是超脱都做不到的事情!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尊,杵在那里被活生生打死的超脱。

    昔者风后抱树,尚且是在战斗中死。

    而祂今日,几乎并无反抗。

    或许祂并不是死在今日。

    ……

    ……

    沧海之上,漫天飘金沙。

    像是金色的雾霭,垂下阻隔两世的帘,当然不仅仅是挡住视线。

    中古与现世之间的联系,已经重新恢复为奔流不息的岁月的河。那架在岁月长河上的“桥”,也跌落于时光滔滔!

    长河龙君彻底死去,中古天路也彻底崩溃了。

    近海与沧海,再次绝交通。

    在晦云沉雨、天崩地裂的沧海,那横亘在海面上、有如山脉绵延的恐怖龙躯,仿佛苏醒了一般,在纯粹的吞噬所有的黑色里,流动幽幽的光。那双血色太阳般的龙眸中,那不断旋转无限深邃的幽暗漩涡,一霎竟沉没。

    东海龙王敖劫,本来已在毁灭沧海,在与灵宸真君争夺末劫之力,要将海族精锐送往归墟……

    这一霎拔身出海,仰天而吼:“活捉于阙!留下季祚!”

    定极而动,绝死后生。

    整个沧海,狂澜都停了一瞬。那沧海深处迷雾中的焰光,在一霎剧烈的跳跃后,彻底黯灭!在过去那些时光里,关于“杀死沧海”的布置,被敖劫强行毁弃。通往归墟的道路,被他推回世界尽处——他中止了杀死沧海的过程!

    这个过程短时间内不可再重来,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绕身而流的末劫之力,又一道一道的散开,回返天海。成为粮食,成为草木,成为有灵之质,修复这疮痍的世界。

    沧海的主君,在这个时候,诏令诸海,发起对景国势力的进攻!

    但凡有一丁点希望,谁愿意离开家园?

    沧海虽然贫瘠,可也在这数十万年的时间里,拥抱了海族,予海族以繁衍之地。

    敖劫眼中的漩涡消失了,天海之间,却有一个个巨大的漩涡出现。有别于悬固在海中、幽黑色的吞噬一切的永暗漩涡,这些漩涡都是深蓝色,且竖立在空中,如同门户一般。只能在正面看得清楚,反面去看,却是看不见。

    此即“墟落之门”!

    这是敖劫所独创的法术,从未显于人前,配合归墟世界而使用——在杀死沧海的过程里,他所要送往归墟的海族精锐便藏于此门中。

    此等法术当然只能使用一次,再有下次,就一定会被捕捉痕迹。

    永远不要有下一次了……

    因为世上已无那断脊的河犬!

    自那深蓝色的墟落之门里,踏出一个金冠华袍的男子。他并非孤身,随他一起冲出墟落之门的,是一个个身高九丈的海族巨汉,个个身穿重甲,仿佛移动的钢铁堡垒,钢甲上还纂刻了复杂的法术铭文。

    这些战士,一手握持高墙般的巨盾,一手提着铁刺森森的狼牙棒,那么排山倒海地走出来,活脱脱杀戮的兵器!

    此即大狱皇主仲熹,和他率之纵横沧海的绝对精锐,青鼎之军!

    他的血裔、海族青年名将鳌黄钟,都有一支“伐世”军。他这等一路征战起来的皇主,麾下军队更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支军队以“青鼎”为名。一是说此鼎有青天之重,他能担此鼎,能用此军,能用之定八荒。再者,沧海之上,难见青天,常常阴云不去。他用此名,自然也有讨伐人族,回归神陆的意思在。

    沧海资源贫瘠,在战争兵器的选择上,向来是以培育海兽为主。这支军队装备如此精良,几乎能跟人族的天下强军相比,足见他在这支军队上所花费的心血。

    在沧海恶劣的环境里,海族早就产生了畸变。

    且是百种千属,不同的形态。因为海主本相的共同演进,也因为身在沧海的压力,才能彼此认可,归属同族。

    这支军队的战士,都是精挑细选,万中取一!

    承担最艰难的战斗任务,挑战最危险的海域。“非气血极盛者,不足举青鼎”,故有此强军!

    “今沧海大势,举则轰轰烈烈死,伏则寂寂无名死,可为先者悲乎?吾当先也!”

    大狱皇主率军而出,将金冠捏碎了!一霎卷兵煞,化成一只铺天盖地的铁拳,冲出沧浪之水,打得万里浮埃开,仿佛怒海挥拳,轰击苍穹!

    这是最后的冲锋时刻,是时候验证海族扞卫家园的决心。

    一座座“墟落之门”开启,一尊尊海族强者,一支支海族军队——

    以信仰之力强聚的玄神皇主睿崇,和她的教廷卫军“天舟近卫”;耗费巨大代价、短暂让自己归于巅峰的灵冥皇主无支恙,和他的“冥河水师”;无冤皇主占寿,和他所统御的“无常飞甲”;孽仙皇主俟良,和他的军队,“亡语者”;无当皇主渊吉,和他的军队“三叉神锋”……

    漫天皆流光,诸海尽翻腾。

    万般异象,无穷光影,皆发于天。

    这一时,整个还在摇摇欲坠、悲鸣未止的沧海,予以来袭者,千万次的回应!

    也予敖舒意,千万次的祭奠。

第五十九章 归途

    率十万之众,脚下已无所载,归乡并无去路。

    于阙面无表情,虽然东海龙王放话要活捉他,对他着实轻慢,但现在实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虽说景国有巨大的战争潜力,虽说大景天子还举国势在长河,东望于此。

    但是中古天路已毁……不能投放。

    已经孤军在敌巢了!

    若是两军相峙,决于一阵。什么“青鼎”、“冥河”、“亡语者”……挨个放对之时,于阙都要叫他们知晓,何为强军。

    现在是举沧海之势围来,且还不断地有军队从那“墟落之门”冲出……

    那就更不能示弱!

    “我观诸位之举阵,徒然发笑!”于阙猛然放高声!

    北击草原,是应江鸿领军。东侵沧海,是姬凤洲亲征。

    于阙身为天下第一军的统帅,在近些年来,却不显山不露水,几乎只在星月原战场拔过剑,但也只是为了维护战场,在整个星月原战争期间,基本全程只高坐在看台,看“小儿辈戏”。

    长剑空利也。

    他领军在中古天道上倒是出了几次手,可是面对超脱者的手段,却也看不出动手的效果来,只是徒然被湮灭。

    此时孤军对万军,才显现气魄。

    “兵者,形势也!岂有用兵如抡锤,用时一窝蜂,狼奔豕突,蛮子行径!看好,我只教一遍——”他的战甲摇风而响,长披好似晚霞。

    十万大军,气血一鼓而起,煞云如潮涌往复,铺张四野。这天下第一军,驾乘滚滚煞云,于高空俯低,好似天兵降世!

    若能开得天眼,尽览此军阵,就能见到这十万斗厄军,是何等训练有素。

    人人披甲提剑,分组施展不同道法,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极具美感。道法和道法之间互相影响,彼此激发,共同演化成更宏大的军阵道术。

    以九人为一组,九组为一队,九队为一营,九营为一旅……大阵之中结小阵,小阵又与小阵连环。

    于阙对这支军队的控制,已经精细到极点了!这简直是一种表演。这不仅是他超卓的兵阵指挥能力,当世绝顶的军事素养,也是兵员素质的极致体现。

    气血相叠,道法相叠,军阵相叠,最后汇成滔滔大势。

    轰!!!

    天空接连九声炸响,但因为太过紧促,彷如一声。

    九道巨大的雷光之柱,从天而降,自浊天接怒海。

    若以这片天海为宫,此九柱当为庭柱。

    每一道雷光柱里,都有一座电光勾勒的殿堂,雷霆粗笔、气血细描,极见精微。每座殿堂,都处在不同的小世界中。

    乾宫为天界,高悬白日在天,明镜照八方。

    坎宫为水界,演化沧海怒景,黑龙游于其中。

    艮宫为山界,不周之山立此!撑天接地亦为天倾,是九界之支柱。

    震宫为雷界,一片茫茫雷海,无穷力量源起,支撑着整个军阵的运行。

    巽宫为风界,八风于此聚,风吹草动天下闻,间有虎啸问苍生。

    离宫为火界,光耀显极,烈焰生灵。文明之始,九界之初。

    坤宫为地界,玄黄之气生功德,厚德以载物。

    兑宫为泽界,水草丛杂,生灵活跃其间,万物蓬勃欲发。

    中宫是大旗一杆,竖于殿前,挑字曰“斗”!

    如此,是景国军机楼直辖的“兵院”近十年来所研究的最强军阵——正法敕命九宫转轮阵!

    此阵由一千八百八十八个小阵组成,“斗厄”是第一支掌控完整大阵的军队,也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原始阵图——这张阵图,是南天师应江鸿亲手所绘。

    有了这张原始阵图,有这十万斗厄大军,有于阙这样的统帅,这“正法敕命九宫转轮阵”,才能真正演尽极境,发挥它所设想的威能。甚至于……超越设想!

    九界彼此应和,将这天海分隔,在天海之中,几乎自成一世。

    十万大军虽众,于沧海也只一粟。但在此刻,铺开军阵,像一张大网,反覆沧海。

    倒像是他于阙,要将海族一网打尽!

    无当皇主渊吉,遥见如此,只道一声:“古来兵家求阵,有此兵演,遂无憾矣!”

    虽为两族交伐,虽在惨烈战场,也作为一名军事主帅,纯粹为这军阵演化赞叹。

    当然他并不会因此退缩或留手,反而一马当先,持戟杀在最前!

    此时此刻,冲上高天的攻击是何其之多,海族一众强者的进攻是何等之烈。

    无穷光焰,填塞了所有能够填塞的空间。

    所有能够想象到的进攻通道,都已经被海族的杀意席卷。

    若以海族诸般攻势为“鱼”,正法敕命九宫转轮阵所张的“网”,才一铺开,已经撑破!

    一瞬间交会后,九界雷柱接连断折!

    大批的斗厄甲士,坠如飞蚁。

    “掌教快走!”于阙忽然高呼!

    一众围攻于阙的海族强者顿时警觉——怎么是固守天路的于阙铺天盖地,翻掌灭世、争夺末劫的季祚仿佛神隐?于阙那极致张扬的演兵,分明是为了吸引海族注意力,好让蓬莱岛掌教灵宸真君脱身!

    此乃壁虎断尾之计。

    一时纷纷转眸,情不自禁地往灵宸真君看去。

    于阙要杀,季祚也不能放过。

    当此时也,那灵宸真君季祚,孑然飞衣,立足于沧海天极,玄之又玄的一个点。明明被目光注视,却不在视界之中。明明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力量,知晓他就在沧海,却不能捕捉他的存在。

    他同于阙有惊鸿一瞥的对视,但并没有慌张逃奔,也懒得大骂什么“狗贼以我为饵”,而是抬袖一卷——眼见的一切都变恍惚,耳听的一切都变隐约,亲身的感受似乎并不为真。好像整个沧海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假象,被他剥起了这层虚幻的“外皮”!

    道法·蓬莱指梦!

    中古天路崩溃,敖舒意身死,海族大举反攻……都是梦境,都待揭破——

    啪!

    这梦境一落就碎灭了。

    即便是季祚这样的盖世强者,也无法在此刻的沧海逞凶。即便以季祚的力量,也不能指中古天路崩溃为梦,更不能抹掉超脱者死去的事实。但他自己当然也清楚。

    所以赤眉皇主希阳那赤色的眼睛看到——灵宸真君大袖卷过后,轰轰隆隆,那九座永恒天碑,随之拔起,飞向他的袖中。

    天不遂人愿。超脱者的出手,轰破了势在必得的计划,这大概也是“超脱”的表现之一。

    在这靖海计划基本宣告失败的时刻,灵宸真君并不满足于自己走,他还要带走姬凤洲亲笔勾勒的永恒天碑!

    沧海皇主,大都需要镇守一方,大多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希阳却是独来独往的那一种,因而此刻也并未拥兵。

    她竖掌为刀,立前一切,就要切掉永恒天碑与季祚之间,那玄之又玄的道痕通道。

    嘭嘭!

    嘭嘭嘭!

    接连不断的炸响,在她竖掌的同时就发生,反复炸在她耳中。那极幽极微而又极烈极凶的雷光,仿佛侵入她体内,炸在她的血液里,震慑她的神魂!她的竖掌之刀,一时斩偏,就在季祚耳边,斩出一个狭长的黑幽豁口,带走几缕碎发!

    季祚本人,却纹丝不动。

    在这极限的时刻,仍然对一切都有极限的把握。同为道门圣地掌教,他的力量不会输给宗德祯。

    此时一切光影都模糊,万般法术之外,显现亿万埃尘。

    尘雷!

    灵宸真君的尘雷,早已经铺开在天海之间,早在争抢末劫之力的时候,就已经炸开许多轮。

    但一边轰击一边召发,隐藏的尘雷,却比炸开的还要多。

    尘雷藏于云气,藏于阴翳,藏于群山,藏于流水……藏于所有目光不可及,而发于所有强敌不可避!

    此刻不仅仅是赤眉皇主受阻,所有意欲干涉天碑离海的强者,都先被尘雷所干涉。

    与虚张声势的于阙不同,灵宸真君是真正的同时向所有对手进攻!

    蓬莱掌教之威,于今向沧海展现。

    但这威风并未恒久。只听裂帛一声响,季祚的大袖,直接被割开——

    恰于此刻,敖劫抬起前爪第一趾,轻轻横割在空中。他的一根龙趾,便已巍峨如险峰,却这样轻灵,如挥裁纸之刀。

    遂裂天矣!

    于阙要想办法活捉,季祚却只能杀死,他们的实力,在敖劫这里也是早有区分。

    这一记指刀,不仅割断了季祚召回永恒天碑的道痕通道、割断了季祚的袖子,还在季祚的手臂,在那号称“横渡永劫”的“妙有妙无大道灵宝身”,割出了白痕!

    蓬莱岛的传道之经,乃是《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又名《度人经》。

    而对于季祚来说……此身是渡世灵筏!

    凭此身,度万劫,而后能度世人。

    敖劫一刀能留痕,下一刀就能切断灵筏。

    季祚一把握住距离最近、已经到手的【嘲风天碑】,另一只手五指大张——

    嘭!

    恐怖的轰鸣声。

    密密麻麻的尘埃,一霎堆满了剩下的永恒天碑,使之昏黄模糊,仿佛经历了久远的岁月,时光堆尘。

    而后爆炸!

    季祚十分果决,眼看带不走所有,便将剩下的都毁掉。

    这永恒天碑,是景国花费了巨大代价筑成,本是为了永恒存在。换成其他强者,要想将它摧毁,倒也没那么简单。但季祚本人就是永恒天碑的成就者之一,在此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且它毕竟还未真正落下,完成镇海,用功德堆就最后一步……故而能以极限的尘雷轰击,将它轰碎。

    就如东海龙王杀沧海。蓬莱掌教毁天碑,也算得上“自绝其路”、“术业专攻”,做得又快又好。

    有三座永恒天碑当场毁灭!

    雷爆不止。

    嘭!嘭!嘭!嘭!

    后来的尘雷炸开后,却只见鳞碎血飞——东海龙王不知何时已经收了那磅礴的形态,化为一条纤长的、遍体漆黑的神龙,缠身数绕,将剩下的五座永恒天碑都缠住。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当他磅礴之时,天地为笼都屈身。当他微渺之时,一粒尘埃也如山倾。

    在尘雷附着于永恒天碑的间隙里,敖劫以身填隙,用自己的龙身,完成了对永恒天碑的覆盖。

    所以灵宸真君所引发的毁灭性雷爆,也都被敖劫所承担了!

    比起同灵宸真君生死搏杀,阻止灵宸真君破坏某物,无疑是更艰难的事情,但他做到了。

    剩下的五座永恒天碑,完好无损。

    此刻敖劫的龙躯惨不忍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血色的眼睛盯着季祚,却是呲开利齿,咧嘴而笑:“道门家大业大,这份远道而来的赠礼……朕笑纳了!”

    声未落尽,他又团身而起,张牙舞爪,直扑那玄之又玄的界点,目标是玄界中心的灵宸真君。

    道门的赠礼可不止永恒天碑,还有这蓬莱掌教!

    海族岂不留客?!

    就在同季祚越来越近的时候,敖劫敏锐地看到,季祚平托而起的右掌掌心,有一个不断旋转的青色的雷球。雷球极其光滑的表面,有道一掠而过的身影,披甲系袍,面容年轻——是于阙!

    是于阙?

    东海龙王猛回头!

    但见得那已经崩溃的九界雷柱,倏然尽收一个点。

    所谓“正法敕命九宫转轮阵”,从一只张开的大网,变成一个残破的“洞“,这洞口幽幽,连通迷界!

    从一开始,于阙的目标就是引军逃离。

    对于十万斗厄战士来说,回家的道路只有一条!

    永恒天路没有可能再重建,且不说景国是否还能拿出同等的投入,海族也不可能再给机会。尤其要从此刻的沧海脱身,这十万大军,也只能通过迷界归返。

    仲熹领青鼎之军,一直盯着敖劫,想要执行龙王旨意,活捉这位人族真君——若能得擒于阙,尽剖其有,无疑是巨大收获!

    数十万年来,海族飞速发展,也少不得人族强者的“贡献”。

    但他也被灵宸真君一连串的尘雷所阻,眨一眨眼,于阙就已领军跃身,奸猾似泥鳅!

    什么断后,什么掌教先走,都是假的。于阙压根没想留下来纠缠,竟然真敢让灵宸真君为钓饵,换自己引军脱身。此刻十万斗厄大军,尽成“漏网之鱼”,逃奔迷界去!

    但有一个问题——

    皋皆死前于迷界设限,神临以上不得入。强破此限,迷界必毁。

    以于阙的实力,如何能通过迷界离开?

    这也是一开始仲熹没有往这个方向想的根本原因,他本以为于阙会寻其它的路。

    正惊疑间,便见得于阙脸色灰白,气息暴跌!

    他从一个强大的真君强者,瞬息跌落到神临境界,也立刻掌不住大军,兵势为之一乱。

    “百年斩寿,李代桃僵!”

    于阙自斩百年寿命,将自己的力量斩出,交予灵宸真君带走,正是季祚手中所握的那只雷球。

    而他自身跌至神临修为,正好可以通行迷界。

    很显然,他要以神临境的实力,率军横穿迷界,打破层层关卡,逃回近海。鉴于迷界的复杂性,这必将是一场考验智慧和运气的艰难征程。但是一旦他成功率军返回近海,灵宸真君所带走的力量,又能还归于他——当然不可避免的会有所损失,但在当前局势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此时此刻,整个战场混乱非常。

    季祚的尘雷狂轰乱炸,把一切都炸得混淆了。

    也正是在季祚的帮助下,于阙到了成功打开迷界、送进大批战士的此时,才剥开修为斩落的假象。

    好似鱼群洄游,尽皆脱网。

    在命悬一线的沧海乱局里,在海族诸强环伺之中,于阙抓住了唯一的生机!

    真不负名将之称!

    迷界入口连接未知,斗厄大军直贯如龙。于阙也混淆在兵煞之中,在无尽血气里,无影无踪。

    眼看着就此脱身,就在这个时候,虚空张开了一只眼睛,七彩玄光不断变幻的眼睛——无冤皇主占寿的眼睛!

    这只眼睛正对着滚滚煞气里的一个点,具体到八万多人里的其中一人。

    两手空空,剑甲都不见。身姿挺拔,眸光深邃。

    正是于阙!

    占寿的眼睛里,只是幻彩一动,这个人的一生,便都走过。

    走马观花也,辞了人间。

    无冤皇主暴起发难,在拥众近十万的大军的混淆气血里,精准捕捉到了这尊景国的天下名将,而后将之点杀!只剩神临境修为的斗厄统帅,跌倒在距离迷界入口一步之遥的地方。

    “大帅!”

    有许多斗厄战士当场回头!

    但于阙向沧海跌落的身体,仍然高举着拳头,仍然对着迷界入口的方向——向迷界冲刺!

    这是最后的命令了……

    不许回头!

    回家!

第六十章 岂得复闻

    嗒嗒嗒嗒嗒!

    雨珠砸在海面,敲出激烈声响。

    但不同于先前沧海衰亡时,蕴含毁灭意味的雨。也不是法术碰撞所产生的雷霆惊瀑。

    这雨珠晶莹剔透,纯净非常。

    它是突来的变幻,少见的情绪,仿佛天穹的泪滴。

    自天至海的长旅,它用一生走过。每一颗雨珠,都蕴藏丰沛元气。每一颗落下,都为这片海洋,创造新的生机。只需要附加一些早已经成熟的手段,巩固绝巅崩解的反哺,这里将会变成新的安宁海域,为海族提供栖息之地。

    真君之死,大益于天。

    于阙死在这里,就算是人族对海族的偿补。

    但还远远不够!

    沧海几乎死去,海族差点舍家而走、举族逃亡,这一战下来毁掉了多少栖居地,埋葬多少经营。人族只付出一尊真君,哪里够弥补?

    敖舒意死了。

    被海族骂了几十万年的敖舒意……以那样一种决然的方式离去。被活生生镇死!海族的命运,竟然由“河犬”挽救!

    东海龙王蓦然昂首,其声有悲。

    他已经缩小了许多倍、但仍有数千丈的龙躯,飞行在这样的雨中。任雨敲打镜鳞,叩击伤口。微凉的雨水并不能叫他快意,痛感反倒叫他清醒。

    沧海衰而才兴,难堪动荡。为了保护沧海,敖劫没有调动它的力量。但只以本身的战力,亦是举世难有其匹。灵宸道君所身处的玄界,于他并不遥远。那玄之又玄的轨迹,被他准确捕捉。

    杀死沧海又维护沧海、硬扛亿万尘雷轰击之后,他确信自己还能战斗。

    但血色的龙眸之中,这时候映出了雷光。

    暴耀的雷光竟然铺满龙王的视野,还要侵入龙眸!

    敖劫眸中血光遽然一转,将扑入血眸的雷光都吞尽,这时才看清了雷光之后的存在——

    那是一团不断旋转的青色雷球,雷球表面有真君于阙最后的留影。

    于阙的力量在其中!

    他一直以为季祚是要把这份力量带回去,在于阙穿越迷界后送归。于阙“百年斩寿,李代桃僵”,死前的种种,也分明是这样的表现。

    但现在季祚弹指轰雷,明显不是如此。

    敖劫此时才算看清楚,那青雷表面是于阙的留影,内里却涌动着末劫的力量——

    在先前的战斗里,他和季祚竞相毁灭沧海,争夺沧海衰死的主导,以掠取更多的末劫份额。而在敖舒意击溃中古天路后,他立刻将已掠得的末劫之力放归,反过来治愈沧海疮痍,填补沧海所受的伤害。

    季祚却不会恤惜沧海,把末劫的力量留下了。并于此刻,用这末劫之力为载体,承载了于阙的绝巅力量为雷霆,制成了这一颗【青霄湮世劫雷】!

    电光一片白!

    天海之间,茫茫所见,再无余色。

    破坏总是比建设更容易。

    已经满目疮痍、尚未稳定下来的沧海,还经得住这般轰击吗?

    即便不被再次杀死,也必将大损本源!

    就在这雷光爆开,耀极天海的时候,敖劫那血色的龙眸深处,再次有深幽的漩涡显现。天圣之瞳,极意之门,吞纳宇宙,无底无尽——

    漫天雷光,纳于一点。这个青色的雷光之点,就这样嵌在血色龙眸的漩涡里,而后沉入漩涡,消失不见。

    【青霄湮世劫雷】,被敖劫纳于体内!

    而一众海族强者所见,有一座荷天载世的仙岛,仿佛末日度厄的神舟,从那虚无之中显现——道门圣地,道脉源头,蓬莱仙岛!

    它本来只是显现一个虚影,将季祚送上中古天路。现在中古天路断绝,它则以本尊行来。

    道门三脉之一的蓬莱岛,本就一直在海外孤悬,当初在远古时代,还收纳过不少深海水妖。要说“治海”,的确是有丰富的经验。

    所谓断桥则行舟,此时蓬莱压沧海!

    嘭!!!

    同样是在此刻,恐怖的巨响,在东海龙王体内炸开。仿佛拆了敖劫之骨,蒙上敖劫之皮,以此擂鼓!

    那炸雷之声,不断地回荡,不断的轰鸣。敖劫强大的龙躯,亦在空中不断翻折扭曲,血肉横飞,嘶吼不止,所见所闻者,无不动容!

    “龙君!”

    “陛下!”

    在场海族强者纷纷靠近,意极关切。

    当然也有如孽仙皇主俟良这般,招摇万丈,显现青面獠牙,捉那蓬莱仙岛而去。

    他是海族之中极罕见的尸修成道,是一尊海族强者的尸体,在特殊海域得以保存万古,机缘巧合之下,诞生灵智。而后才一路慢慢修炼至今。此道在现世都几乎绝迹。因为尸修大多凶顽不驯,此道又亵渎死者,故被佛道两脉联手,大规模地清剿过,基本斩绝了传承。

    在成道之前,俟良最惧雷法。但也因此在成道的路上,积累了最丰富的应对雷法的经验。

    所以也是在轰炸天海的无尽尘雷下,最快做出反应的海族皇主之一。

    但还是慢上一步。

    蓬莱仙岛一度表现出要强轰沧海的威势,但不等海族强者围攻,就已经一个闪烁,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过来打个照面。

    但那在无尽雷光中几乎被忽略了的灵宸真君季祚,却也消失不见——能在群强环伺之中被“忽略”,自也是通天的手段。不过也是蓬莱岛道法体系的擅长。

    原地只剩下一件飘展在空中的道袍,以及还在天海之间轰鸣不止的尘雷。

    那道袍代表的是蓬莱岛当代掌印大老爷,也即季祚的道脉权柄。

    自袍角开始,渐化劫灰飘洒。

    中古天路所体现的意义是“桥”,横跨时空,千军万马都能过。

    蓬莱岛所体现的意义是“舟”。

    在沧海末劫的苦世里,这度厄的神舟,也只载得了独剩里衣的季祚一人。

    道门圣地蓬莱岛。

    迎回了它的掌教!

    轰隆隆隆!雷声仍然在敖劫体内翻滚。

    他生吞如此恐怖的劫雷,竟然未立死!实在是强得可怕。

    “陛下?!”一俟雷声暂止,玄神皇主便飞身到敖劫旁边,手中权杖一举,便要聚集信仰之力,为东海龙王治伤。

    东海龙王却抬起一爪,将那权杖抵住。张开嘴,任由嘴里的血液倾落于海,而这样说道:“不要浪费力量。沧海有更多地方需要你。”

    此刻的敖劫,龙躯“瘦”了足足三圈,显得骨兀体窄,十分嶙峋。身上骨头挂着肉,肉吊着皮,颇见零碎。他的左眼已经消失了,只剩一个黑幽幽的窟窿。

    但他并不急着耗用力量恢复自身,如他和玄神皇主所说,现在沧海有更多需要力量的地方。迅速稳定沧海局势,重建家园,比修复沧海龙王的身体更重要。他只是扭过头去,看着迷界入口的方向——

    那处强行打开的入口,已经消失了。

    满打满算,十万斗厄大军,大约逃离了五万之众。

    彼时这支军队像一条钻洞的蚯蚓,前半截已经进去了,剩下的部分和于阙一起被斩断。

    被强行留下的这些斗厄战士,此刻当然已经被杀戮干净。他们的尸体,全都会被保存为海兽的口粮。除非有一定价值的强者,不然海族通常是不留俘虏的,因为本身沧海食物就珍贵,分给俘虏不划算,饿瘦了倒有影响——除了个别格外嗜血的,海族通常也不吃人。但对海兽来说,这些人族的尸体,已是上等口粮。

    季祚的确一度吸引了绝大部分海族强者的注意力,但皇主们也没有忘了让战力符合的海族王爵,引军追入迷界,逐杀正在逃亡的斗厄大军。

    这五万斗厄军,若能全数逃回景国,那么以此为骨架,这支军队很快就能再次形成战斗力。若是全灭于此……景国境内当然还有备军,如斗厄这种级别的军队,肯定有足量的后备兵员,随时准备补额。但这天下第一军的名号,就不必再提。

    于阙这个人……

    先是展现勇力,孤军镇万军,让海族以为他要拼命;又故意叫破季祚,让海族以为他的目的是引军断后,掩护季祚夺走永恒天碑;便在这反复之间,创造机会,轰开了迷界通道,让海族强者认为他是利用季祚吸引注意力,自己带着斗厄大军逃离;但事实上,他却是真的留下了自己,成全了那一颗【青霄湮世劫雷】,帮助蓬莱掌教脱身。

    真是顶尖的战术欺骗大师。在这螺狮壳里做道场,反复虚晃。

    作为斗厄统帅,于阙送走了他的军队。作为景国真君,于阙送走了蓬莱掌教。可以说哪个身份都没有辜负,无愧将名!

    而人族,又有多少个于阙?

    思之令君忧!

    于阙死,大益沧海。

    天碑存,大益沧海。

    但敖劫并不能感到高兴。他在年少之时,也曾相信自己终将完成先贤所不及之伟业,笃定自己会成为人族的“劫”。在击败所有竞争对手,成为沧海龙君的时候,他也踌躇满志,意在建功神陆……时至如今,他只想着怎么挽救海族的“劫”。

    越强大,越绝望。愈知“道”,愈知“道不可及也”。

    “于阙的那些力量,本以为是要叫季祚带回神陆的,没想到……”仲熹即是亲自组织迷界逐杀的那位皇主,想到于阙这样死了,心中也颇有感触。

    俟良收了青面獠牙的法身,飞落下来,故作轻松地道:“大概季祚本也想带回去。但于阙的私生子实在太多,不知道给哪个,也不可能接得住,索性丢在了这里。”

    这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但诸皇主也或多或少地挤了挤嘴角,给予配合……气氛实在是太沉重了。

    即便是再激进、再狂妄的海族,在今天这场战争之后,也都认清事实,看到了两族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纸面数据再悬殊,没有正面碰过,也很难感受深刻——当年还差点反侵神陆呢!

    敖劫没有笑。

    他只是拖着伤重的残躯,用龙尾缠住一座永恒天碑,往远处飞去,一路血流未止,尽滴落沧浪之中——沧海龙君的鲜血,对沧海亦是良补。

    永恒天碑在景国人的控制下,有机会成为钳制海族的枷锁。永恒天碑在海族的控制下,却是能够制造安宁的海域,让更多海族生灵得以栖居。

    敖劫这便是寻址建家去。

    在一众海族高层的注视中,沧海龙君头也不回,一路往东。

    原地只留下这样一句话,算是对这场开局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战争的总结——“长河龙君已宾天。往后咱们再活不下去,就只能怨自己,没谁可以怨了。”

    中古时代的人龙战争,是因为敖舒意而败吗?

    若非人族的优势已经大到一定程度,烈山人皇全面地压制了羲浑龙皇,敖舒意反叛,能将那么多水族召于旗下吗?

    人间“河犬”,岂得复闻!

    ……

    ……

    人族在近海最北的栖居岛屿,应当是已经靠近冰川的“冰凰岛”。

    石门李氏的嫡长女李凤尧,长期领军驻此,于此经营和修行。

    东海广阔无垠,便是不算迷界所间隔的沧海,也足够人们探索一生。近海诸岛北去,能见冰川。冰川之后,还有海域,海域之后,又有冰川,从来不知尽处。

    当然越往北,越荒寂。

    此时便是在冰川之上,有两个并排而走的身影。

    顶着朔风霜刀艰难跋涉,一任黑袍鼓荡。

    他们戴着同一制式的面具,只是额头上的血字各有不同。一曰“仵官”,一曰“都市”。

    他们都很注意自己的脚步,哪怕前面有个坑,也要悬停片刻,等兄弟也抬步了,才往前跳,谁也不肯失礼走到兄弟前面去。

    就这样走了一阵,终于循着组织独有的隐秘印记,找到了冰川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冰洞。

    “大哥先请。”都市王很有礼貌地欠身。

    “哎呦,这会就别客气啦!”仵官王还是用的女身,娇滴滴地道:“好弟弟,你先进去罢!”

    “一起……滚进来!”冰洞深处,传出了秦广王的声音,很明显地心情不太好。

    “老大!”仵官王口风立转,以一声关切而娇媚的轻唤起始,摇曳生姿地往冰洞里去,口中说个不停:“听说你受了伤,我可紧张死了,连任务都无法继续,连夜赶过来支援,还给你带了上好的伤药!老大,老大!你这是怎么了,哪个胆大包天的敢伤你,咱们召集了兄弟一起……”

    他走进冰洞,看到冰洞正中央,立着一方冰雕的祭坛。

    许久未见的秦广王,轻扬着头,正站在剔透的祭坛中间。他身姿挺拔,腰颇窄,而以面具系腰。面具上空洞的眼窝,仿佛注视过来。

    令仵官王感到压力的,是此时的秦广王,正是双眸皆碧、长发垂至脚后跟的【入邪】状态!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而惊骇抬头,视线已经穿过冰洞之顶,投向那无尽高穹——

    彼处有一条辉煌灿烂的中古天路,横贯近海沧海、中古现世。他这一路走来,只敢远眺,不敢细究。知其宏伟,而己身卑陋,不敢靠近。

    但此刻,那条金色大道、通天坦途,竟然崩解当场,溃落如沙!

    他抬手按住那对乱颤的胸,把这具身体激烈的心脏按止,惊悚地看着秦广王——

    “你……您把它咒塌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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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