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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龟虽寿

    白玉瑕教的《小千相斩念刀》,是正意之法。这个“割发”当然不是真割头发,白掌柜又不是和尚……而是取的“割去烦恼丝”之意。

    斩杂念,去烦恼,存本真。

    古来于五府海探索人身秘藏,是修行者对自我的追溯。

    神通种子因缘际会,各有不同,也有很多修行者一辈子无缘得见。

    理论上内府境是修行者向内探索的孤旅,理论上“神通自求”,但修行本就是不断探索与突破的过程。

    “自我定”是“真我定”的简化版本,神临之前也可以修功。先定“我”,至于这个“我”真不真,以后再说。

    姜安安和褚幺,都是需要定一定的。

    曾经吃百家饭、修百家艺的姜青羊,如今也是足够开宗立派的姜真人,一念放开,即是百家真传。

    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唏嘘的感觉。唯是叶青雨站在旁边,一时思绪颇远。作为姜真人亲传弟子,褚幺对于师父的“标准”,有一套自己的解读方式。“不算辛苦”,就是练起来会“非常辛苦”。

    “可能有点辛苦”,就是练起来“要人命”。

    “还挺累的”,就是练起来就“不想活了”······

    安安小师姑一开口,就多了半个时辰的晚课。找谁说理去?

    他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吾有斩念刀,吾有斩念刀······”

    见闻仙舟如破云之刀,瞬念斩破云海。

    好像一张大幕被揭开,魏国的山河,就飘荡在黑红两色的旗帜之下。

    大魏处于长河南岸腹地,实是富庶所在。在“宗门兴盛、百家立言”的诸圣时代,就有诸多大宗于此立派,但没一个能长久的,总在此攻彼伐中消亡。

    自国家体制开辟以来,此地也始终是四战之地。魏国自立国开始,就是一块硬骨头!

    北眺中央大景,南峙南域霸楚,西对宋,东望夏,哪个都不是弱旅,对哪个都不服软。

    当然,不服软的代价,就是东边挨敲,西边挨打。国境越打越小,国势越打越弱。也是诸方都留着手,尤其是景国和楚国都不愿再直接冲突,需要个缓冲地带,才叫它苟延残喘。

    然而今日五城,明日十城,越打越薄,实在日渐“消瘦”。在魏明帝登基之前,“魏”这个国号几乎都要被抹去了!

    但无论怎么说,从大魏开国到现在,魏人的骨头天下人是看得见的。

    可以说魏国国力不强,不能说魏国的军队不强。那都是历次战争累聚下来的老兵,多方强敌砥砺出的军锋。

    魏明帝登基之后,励精图治,交结诸方,一改旧貌。三十年休养生息,三十年藏富于民,在执政的第六十年,才大刀阔斧改革,强军备兵。

    这位国君与景国天子在长河的会晤,也是载于历史的名章。他以“十论魏邑”成功说服景天子,打破了景国长期以来对魏国的封锁,开辟了通商窗口,在中域获得大量资源。

    当今魏天子,也是以一个蒙童稚子的身份,在那场会晤中,第一次登入史册。时光滔滔如长河,经过魏明帝、魏钦帝两代国君的呕心沥血,才有今日这个堪为“大国”的魏。

    而如魏国大将军吴询所言,姜望这次赴魏,他即以枕戈多年的魏武卒,请现世第一天骄检阅。

    所以当见闻之舟穿破云海而来,第一眼所见,即是一支万人左右的方阵。

    并非魏国山河不雄阔,并非魏地没有奇观壮景,而是这支军队,实在是太耀眼。列阵于平原,静而无声,却是超越山海的壮丽存在。

    见得此军,方知何为“气壮山河”。

    这万人,皆为武夫。仅仅只是列阵的姿态,就已经煞气冲天。气血之炙烈,直如火炬并举于长夜。那自然蒸腾的气血逸雾,在高穹聚为赤峰。

    再看那些军士的模样—个个身高九尺,膀大腰圆,魁梧雄壮。仿佛世间壮汉都聚到了一起,齐整静默得如同雕塑。他们身披重甲,头顶角盔,背箭囊、负犀橹,手持长戈,臂挂强弩,腰悬血纹短剑,胫缠带钩铁索。

    这一身装备,能够适应绝大部分战场环境。

    仅仅负重就有千斤,个个武装到牙齿,活脱脱杀人的兵器。有一员小将纵马掠过只将令旗一举。

    嘭!

    此万军齐将长戈一拄,似擂地鼓。并声一喝,真如天雷:“武!”

    但见血气从他们身上蒸腾而起,一霎化为兵煞。那极度凝聚的兵煞,在空中形成一条血脊黑鳞的恶龙,极其灵动,极具威严!

    “姜真人!”此龙盘旋于云空之上,低俯龙头,垂对纯白之舟:“观我军容如何一船的人都在修炼,姜望独立舟头。

    他俯瞰一眼,见得那领军的小将,只是一名武道二十重天的武夫,还未将气血练出神性,未至“我如神临”的层次。便随口道:“玉婵,大魏武卒已然正式成军,你也刚就神临,未曾舒展筋骨。不妨下去,一试长锋。”

    连玉婵撤了刚学的真我定,神祇般的气息顿时如放奔马。她毫不犹豫地从仙舟跃下,并双剑一错,径分此军。

    白玉京酒楼里传菜的店小二,也是神而明之的强者,放在小国,都能镇国了。她一剑引得云气翻涌,云海中雷鸣阵阵。一剑引得地气咆哮,平原上处处裂隙。自那云海深处,雷龙扑落。自那地隙渊泊,巨虎窜出。

    这龙虎一会,整个演兵的平原,都混淆了元气,颠倒了五行。半边晴空半边雨,风霜雪阳变幻不停。

    此所谓,“两仪龙虎”!但听得-

    劲风猎猎!

    那严整军阵顷刻掩于煞气,又自那兵煞之中,摇出一杆黑底红帜的大旗,正面一个“魏”字,反面一个“武”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点缀。

    此旗一竖,天地有序。风调雨顺雷霜骤歇。

    那血脊黑鳞之煞龙,恰于此刻回身,一爪按下了庞巨地虎,一尾抽开那带电雷龙。

    “放!”

    这短促的命令,恰恰合于擂鼓,有摄人心魄的力量。那“武”字大旗一卷,顷刻弩箭排空,黑压压地飞来,这是一场人间落往天穹的雨!

    这些弩箭非凡品,箭头尖亮,箭杆中空,圆直的箭尾,镌刻着金木水火土、不同的五行之纹。它们看似密密麻麻、杂乱无章,飞来的过程却井然有序。在空中结成阵型,彼此推动,互相勾连。以至于这一场箭雨,冷过霜夜,疾逾雷霆!

    连玉婵在空中并剑旋身,正要迎势反扑,忽而肩膀被一带,就此飞回了见闻仙舟。

    却见得姜望立在舟头,五指遥按—

    那咆哮翻滚的兵煞之龙,呼啸覆天的无边箭雨,就此都定止在空中。全部被见闻之线锁定!

    而后被姜望大手一抹,消失无踪。

    就在这一定一抹之间,感受便已明晰。

    姜真人亦在此刻,给出了自己的评价:“魏武卒,真天下壮武!”

    连玉婵立在姜望身后,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知道没有什么再试的必要。她怎么说也是将门出身,虽然白玉瑕总嘲讽她兵略呆板,只懂照本宣科。但她的兵略水平,并不会低,当然也识得眼前这样一支军队的强大。

    严格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魏武卒,还不能跟【斗厄】那样的强军相比。但古往今来,斗厄这样的军队,又有几支?

    武夫那磅礴气血在兵阵中的优势,已经叫连玉婵看得十分真切了。眼下武道才刚刚打通,占据武运先机的魏国,正是大有可为!

    此时却见那武旗一展,山河卷帘。浓眉宽眸、身披重甲的吴询,拨开兵煞,如推屏风。走到云空上来,脸上笑容灿烂:“这“天下壮武”四个字,我当命人记下来,刻字为碑,立于武卒军寨!”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以魏国现在的局面,他时时都要压住嘴角。

    姜望瞧着这位武道宗师,也笑道:“姜某不算知兵,对武卒的评价作不得准。倒是粗通一些武艺,能识得金玉。吴宗师等会切莫留手,当叫我知,何为武巅!”

    吴询自信地道:“我们都不必评价自己。这块石碑立在那里,往后天下人都会知道,姜真人是何等眼光!”

    他也不多说其它,立即接入正题:“你我若是放开了打,魏国八千里山河,不够折腾。”

    在云空他伸手作引:“且往军中校场一行,如何?以国势围疆,兵煞掠阵,虎符镇场,咱们舒展筋骨,还是不成问题。”

    姜望只道:“客随主便!”

    当即一前一后,随之落下高穹。

    先前在高处,只见得是一处平原,眼中都是魏武卒的军威。此刻按落云头,便觉出几分熟悉来。

    姜望是来过此地的······

    虽然已经沧海桑田,景物全非,但它曾经带给姜望的感受,却是十分深邃。一行人直接落到魏武卒平时整训的校场边,所见空阔,随处是刀箭之痕。吴询道:“姜真人认出这里是哪里了吗?”

    姜望沉默半晌:“信澜郡、谋城、晚桑镇。”

    昔年无生教祖张临川,为祸现世,欠下累累血债。其中一桩,便是这晚桑镇惨案。

    姜安安下意识攥紧了叶青雨的衣角,叶青雨却是摸了摸她的头。谁没有读过那封以血书就的公开信呢?

    吴询道:“那件事之后,这里不方便再住人。我们把它夷平了,作为武卒的军寨之一。晚桑军寨,现在算是我们武卒最大的一个军寨了。”

    他边说边往校场中走,佩剑撞甲叶,哗哗的响:“这地方怨气重,只有军队镇得住。”

    武德第一,是以武安邦。军勋第一,是保境安民。

    晚桑镇惨案,无疑是魏国军人的耻辱。虽说举魏军之力去寻一个藏形匿迹的张临川,是巨弩射苍蝇难有准头。虽说张临川极其狡猾残忍,辗转齐、丹、宋、越、

    高······多地都未肯伏诛。这事实在也怨不得魏军疏漏,不能说他们没尽力。

    但见证晚桑镇惨案的魏国军人,却很难原谅自己。

    那时候负责封锁晚桑现场、核验凶事的将军覃文器,被张临川种下恶种,作为带他逃离魏国国境的载体死去。彼时随覃文器出国追缉的士卒,有十二个在晚桑镇自杀,有七个疯掉了,还有一个在修行的过程里,因为急于求成、冲关过于激烈而死去。

    当然,这些事情对魏国之外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大概不需要被记得。史书写一笔,都算赘余。

    姜望跟着吴询往校场走,终是道:“好在张临川是死了。死得很干净。”

    偌大的校场早已被清空。除了一杆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就只有分别站在校场两边的绝顶真人。

    吴询不说别的话,单手举起他的青铜长戈,横在身前:“此为武戈,名为“龟虽寿'。”

    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腰侧短剑:“此为杀剑,名为“大邺”。”

    “姜真人,请赐教。”

第三十二章 命衰矣

    为今日这一战,吴询刻意调动大魏国势,配合武卒兵煞,一起封住了校场。又调来虎符,使之悬于高天,与旭日并行。

    如此这座本就可以容纳千军万马演练的校场,才堪堪能够让他们放开手脚。

    今日这一战,对姜望来说,大约是他证道极真的最后一程。也是他挑战现世所有二十六重天武道强者后,所要攫取的最后一场胜利。

    这一战对吴询来说,只为证武。他已经是可以定义武名的存在,他只想看看当今武之极,是否能为洞真之极。

    魏国大将军右手所掌,是一杆依稀挂了几处铜锈的古老长戈。

    它实在是有些年头了,最早要追溯到诸圣时代,据说是纵横真圣庞闵的掌中名兵。

    在漫长的岁月里,换过了数不清的执兵者,有太多次毁坏又重铸。如今它的杆身,都很明显地分为三截——倒都是寒武青铜的材质,但年份完全不同。体现在外征上,就泾渭分明。

    这不同层次的青铜色,倒是叫这杆长戈更显气韵,非俗物能及。

    且它杆身虽然带锈几抹,戈刃仍然十分锋利。日光照刃,都被剖开。

    它的名字是龟虽寿,代表一种不死的壮怀。

    而能够与“龟虽寿”一同被吴询所佩戴,那柄名为“大邺”的短剑,自然也非凡品。

    它是魏玄彻的爷爷,也就是那位励精图治的魏明帝,留给“好圣孙”的天子佩剑。

    此剑非礼剑,而是杀剑。魏玄彻持之斩蛟,持之搏虎,持之在殿堂诛权臣。

    当初在望江楼上见吴询,与之一见如故,彻夜长谈,引为知己。魏玄彻解衣为其披,解剑为其佩,乃许镇国大将军,交托天下兵事。

    如今它悬在吴询的腰侧,的的确确有山河之重。

    吴询的“武戈”和“杀剑”,都有着荣耀的历史,随他一起,为天下所传颂。

    姜望当然也知晓它们的名字。

    他只是横过自己的长剑:“它的名字叫长相思,它是我的佩剑。自出炉起,随我征战至今——吴宗师,请指教。”

    长相思没有什么辉煌的历史,只是一柄几年前才出炉的新剑。就像姜望没有什么高贵的血脉,只是一个从小镇走出来的年轻人。

    但时至今日——

    天下谁人不识君?

    哪国哪家的名器谱,会漏掉长相思的名字?

    若无长相思,必非信谱。摆出去都让人笑话。

    的确不需要太多介绍了。

    双方遥望彼此,视线绞杀在一起,直接在校场的上空,扬开了血旗!

    吴询的眼皮一抬开,好像放开了马栏。顷刻尘烟滚滚,但见万马驰骋、千军冲锋。

    姜望从未见过有人将气血运用到如此地步,每一缕血气,都是一位骁骑,是跃马扬刀的武士!

    这位当世名将并未领军,但以身为国,身当万军,竟然以瞳术体现了兵阵的杀力!每一次血旗招展,他的眸光就更往前进。这代表这座“战场”,被他侵略了更多的地盘。

    仅仅目仙人已经不足以抵抗此等瞳术,姜望便将眸光一抬——

    刹那华光满高穹,交织成一尊清逸仙影,飘然而落。仙龙法相左手虚握拳头,以虎口托举右手,右手并两指抵天,如仙剑之形。

    仙眸内就此射出两道清光,投入校场上空纠缠的视线当中。

    双方视野在这一刻近乎无限地扩张,双方视线也在这目识世界里近乎无限地切割。

    吴询的瞳术不断“攻城略地”,但他所进攻的目标,从一个有边界的战场,变成了一个无垠的世界。无论在此投入多少,都不可能抵达尽头,“占地”越多,消耗越多。

    仙术·一目尽天涯!

    当然这目识世界不是无穷尽,吴询大可以试一试,他的瞳术要投入到何等程度,方能够撑爆仙龙法相的眼睛。

    吴询当然不会这样尝试。

    他只是提戈往前,当自己的眼睛不存在。

    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失去光采,如盲无视,他披甲的身形径自往前,而瞳光却剥离开来,如数支冲锋的铁骑,在空中不断高抬,也牵扯着姜望的眼睛。

    用固有的消耗,抵住姜望的仙目瞳术,让彼此的视线,就这样高悬在战场上空,彼此纠缠。

    咚!咚!咚!

    吴询前进的速度并不快,军靴敲击地面,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就是一支旗帜。

    他哪里是在往前走?

    他是在攻城拔寨!

    其人每进一步,姜望的“城寨”就要少上一座,直至整个战场,尽插吴询之旗,而他孤立无援,八方受敌。

    这种极纯粹的对“势”的争夺,姜望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且吴询又以兵家的技巧,加持于武道征伐。

    令得他一抬脚,顷刻就带来山呼海啸般的庞巨压力。

    在未战之前确立对敌优势,在将战之时进行战场布势,在既战之后强化凌敌威势——此三势也,是兵家之“兵形势”的精髓。

    姜望维持“一目尽天涯”的仙术,消耗是要大过吴询的。

    所以吴询选择维持目识战场的对耗,以此为自己确立优势。现在正是他于战场布势之时,他要进一步强化自身胜势,而压缩对手的选择,让胜负走向一个确定的结果。

    姜望站定不动。

    姜某原来不知兵。

    他只是一个很了解自己的厮杀客。

    吴询的脚步一抬开,他就清楚自己在“势”的争夺上,完全不可能是对手。吴询对势的把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在今天与吴询对决之前,他从未想过,“势”竟然能有如此的运用。

    将沙场点兵,演绎于百步之争。把千军万马,斩进寸草飞埃。

    只是踏出两步,已经无处不是敌势。这要是真的引军与吴询对垒,恐怕要从开始被碾压到终局。

    在这种情形下,若还是纠连于争势,只能是泥足深陷,越挣扎越下沉。

    他拔剑。

    剑刃与剑鞘在分离的时候碰撞激烈,炸开来的火星飞转在剑身。

    仙龙法相掌控了目视,他的视线正在高穹与吴询的视线彼此逐杀消耗。

    所以这时候看他的眼睛,是没有任何神采,完全的呆板,彻底的无情。

    但他按剑的手,拔剑的手,此刻有一种极致的张力——

    他好像正在拔山,拔一座撑天的巨山。

    青筋爬在手背,好像苏醒的怒龙。

    他完全不争势了,任由吴询攻城略地,抵至高峰。任凭整个校场,插遍吴询“势旗”。

    他不争于外,而问于内。

    问这具身体,是否有力。问这柄长剑,是否能够前行。

    此刻他如在千军万马所围的战场最中心,独身仗剑,仗这一夫之勇。

    吾欲胜,欲万胜,虽千军当道,万马如潮,吾往矣!

    剑刃与剑鞘的分离,结束于最后一声脆响。他一剑斩出来,恰恰在那名为“龟虽寿”的长戈递来时!

    千钧一发,流光相会。

    哗啦啦,波澜骤起。

    它体现在无垠的虚空,也体现在真实的时光,人生的长旅。

    人们看到两条浩荡的长河,从虚空中涌出,交错于校场。

    岁月和命运的长河再次交汇了。

    姜望以假天之态,再次斩出他在陨仙林里奠定古今洞真极限的那一剑——曾见青史,岁月如歌。

    如果说吴询已经完全占据空间上的“势”,此所谓“地利”。那么姜望这一剑,就剥夺了时间上的势,此所谓“天时”。

    如果说吴询把控了客观的、物质意义上的“势”,这座校场尽是他的“势旗”。那么姜望这一剑,就赢得了命运上的势。

    势虽壮,命衰矣!

    剑锋斩长戈。

    吴询双手持戈,一只手翻掌下按,却仍不能阻止长戈扬起,甚而带动他整个武躯后仰,脚下失根。

    地势亦输矣!

    姜望人随剑进,剑锋贴着龟虽寿的长杆走,人也逼近这天下闻名的武夫。

    先斩岁月,再断命途,最后收身。

    这一剑还未斩尽,姜望鼻端先嗅到一种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如陷修罗斗场。

    他这时候才明白,青铜长戈龟虽寿的铜锈,并非是锈,而是强者的血!

    不是一般的强者,是超越绝巅,拥有不朽之意的强者!

    正是因为沾染了这等强者的血液,这杆“龟虽寿”,才没有随着庞闵的死亡,而逐渐凋落。才在庞闵已经死去这么久之后的今天,依然作为天下名兵而存在,依然彰显锋芒!

    难道纵横真圣庞闵,当年还持此兵,伤害过超脱?

    难道庞闵不仅仅是真圣境界。

    在儒祖法祖墨祖之外,创造纵横家的庞闵,也曾走到那无上的境界么?

    姜望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往事都为尘埃!

    时至今日,他在陨仙林所创造的古今洞真杀力第一的记录,仍然没有被人打破。

    也就是说——

    绝巅之下,此剑没有对手。

    纵然吴询已经圆满,随时可以踏出那一步,也不能例外。

    所以在大势反倾,险被掀翻的此刻,吴询以武意引动了青铜长戈上的古老强者之血,将那存在于时光长河里的恐怖气息,引至现世中来。

    人们这时候可以看到——

    在校场的最中央,姜望与吴询,几乎已经贴身,距离不足一步。

    长相思的剑锋,在龟虽寿的青铜长杆上前行,那浮凸的雕纹、辉煌的过往、无数持兵者留下来的印痕,都不能将此剑阻拦。

    唯独是那数点锈迹,体现了历史的斑斓,铜绿之中,泛着迷幻的黄。

    姜望的剑仍在前进。

    虚空中与命运长河交汇的岁月长河,却在这个时候分岔、倒卷。

    嘀~嗒!

    它从一条虚幻的长河,变成一滴真实的水滴,恰恰滴落在那青铜长戈的锈迹上,一瞬间将涌动的斑斓都浇灭了!

    这一剑逆斩岁月,让过去的归于过去,停在过去。

    什么古老强者之血,在漫长的时光冲刷后,它就只是一滴血而已!

    现在重新是长相思和龟虽寿的交锋。重新是姜望和吴询的对决。关于龟虽寿的“过去”,已经被切割了。

    现在剑锋还在往前走。

    吴询的一只手已经离开了青铜长杆,握住了腰间那柄名为大邺的短剑。

    虚空中只剩下一条名为命运的长河。

    而姜望仿佛刚刚自命运的河道里直起身来,湿漉漉的一身苦海之水,却递出了今日这一战的最后一剑——

    劫无空境!

    吴询在这一刻,失去了一切。

    他似铁骑突出的瞳光,在高穹与仙龙法相交锋、把目视世界切割成千万碎块的视线,一瞬间崩溃了。

    如知音死,琴弦断。

    他那犹在挣扎的战戈龟虽寿,一时间脱手而出。

    那柄养在鞘内的大邺剑,竟然拔不出鞘!

    他如此强大,却被剥离了所有,斩断了命途。

    “我输了。”他带着笑的这样说:“我终于见识到,什么是古今第一的洞真。”

    “武”的极致并不输于“道”,他输了这一战,是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吴询,输给洞真境的姜望。

    他接受这结果。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破碎。

    因为姜望的剑并没有停止,姜望的剑还在往前。

    胜负已分,这场战斗应当结束了。

    可他在姜望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极致的冷漠,极致的无情!

    姜望真想杀我?

    这是吴询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所谓的约斗,本就是一场阴谋?背后主使者是谁?景国?楚国?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

    但这些念头,很快就碎灭了。

    因为他在那极致冷漠、无比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看到一点光亮。那是一缕跳跃的、赤金色的不朽之光。而后就听到“嘎巴”一声脆响——

    姜望那持剑的右手,直接自手肘处翻折,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外凸之形。掌中握着的长相思,自然也就偏离了固有的轨迹,从吴询的天灵掠过,削去他胄上顶缨。

    铛!

    盔枪被斩断的声音,稍后一些才传来。令吴询脊生凉意。

    他在这种彻骨的寒凉中,恍然生起一种明悟——他刚刚看到了……真正的天人。是天人姜望,而非那个现世第一天骄姜望。

    而后他便看到,姜望以折手握剑,直挺挺地往后便倒。

    这一倒,令吴询刚刚缓过来些许的心,又猛地坠落!

    “哥!”

    “姜望!”

    “东家!”

    “师父!”

第三十三章 大梦三千

    姜望和吴询这场万众期待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因为吴询对势的绝对掌控,不允许姜望在这场战斗里拖延。

    吴询是绝对的战斗大师,能够精准地掌控所有细节,并且一步步把战局推至他想要的结果。一旦陷进他的战斗节奏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一步步迎接最后的窒息时刻。

    至少在“势争”上,绝对没有人能够在同境之内与他匹敌。

    可以说姜望是凭借着确切高出一线的杀力,暴力破局。

    但输的人还站着,赢的人却倒下了。

    那俊逸非凡的仙龙法相,直接溃散在空中,无数的光线与声线,尖啸着穿梭在高穹,形成一片致死的空域。

    场边观战、要见证姜望登顶的一众亲友,疯了般地往校场里涌。

    叶青雨更是在冲向校场的同时,直接捏碎了一枚光丸,只传过去一道声音——“爹,救我!”

    校场虽然广阔,在战斗结束,封镇放开之后,于神临强者也不过一步即越。

    然而却有一尊身着冕服的身影,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出现在场中。

    大魏天子魏玄彻,冕服虽披着,平天冠却未戴,只是一拂袖,便将所有人都阻住。一边探手去触摸姜望的天灵,一边难掩惊悚地看着吴询:“你把他杀了?”

    修行者彼此切磋,没个轻重,失手杀了人,不算是稀奇事。

    可出事的岂能是姜望?

    古今第一洞真,为天下武道宗师砺道,挨个约战立于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武修强者。在景国、在荆国、在天绝峰,全都获胜,全身而退。独独在你魏国出了事,你要说魏国没有问题,谁信?

    谁能相信你魏国没有违规动用绝巅的力量?

    姜望要是在这里出事,魏国跳进长河也洗不清!

    而后果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姜望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人望?

    几乎是当代人族的一面旗帜。

    可以说负天下之望,肩万代之名。

    他在天京城里逼囚陈算,强杀靖天六友,景国人都没有把他留下。你魏国把他留下了?

    隔河北眺景国久了,把自己当中央帝国了?

    总不能说你水位高一点,就真比景国高吧?

    吴询半蹲在地上,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替姜望检查,语气里颇有几分无辜:“陛下,我剑都没能拔出来,我怎么杀他?我差点被他杀了!”

    姜望这登顶之路,是天下瞩目,多少人都在翘首以盼那一刻。作为人族当代最耀眼的天骄,姜望履足绝巅,几乎是整个现世的盛事!

    他在此与姜望切磋,是互相成就。他得失心疯到什么程度,才会突然狠下杀手,把姜望埋葬在这里?

    师出无名,诛英雄而损国运。

    而且这事儿根本瞒不住,所有人都在等战斗结果呢。这边国势一放松,马上天下皆知。他吴询要做事,怎会选这么个时候?

    魏玄彻十分忧郁:“你这么说,朕就这么信——但不知天下人,能不能信。”

    “陛下,您也别说风凉话了。快看看他死了没。”吴询很直接地道:“他要是没死,就赶紧救醒他,他要是死了,咱们就得立刻准备战争。”

    魏玄彻并两指在姜望的额头轻按一阵,皱眉道:“他的状态非常奇怪,非生非死,似醒似梦。”

    “那就是没死。”吴询道:“但凡还有半口气在,他都不算是死在魏国。”

    魏玄彻当然听得明白:“东王谷?”

    重金把姜真人送出去救治,已是魏国人仁至义尽。至于医馆治不治得好……那就不关魏国人的事。

    至于为什么把这口锅扣向东王谷而不是更近一些的仁心馆……那仁心馆不是跟景国有仇嘛。得保护!

    君臣正紧急磋商间。

    轰!轰!轰!

    忽有恐怖的气爆声,一炸接一炸地滚过长空。

    一尊白衣身影,遽然从天而降,怒声万里:“魏!玄!彻!”

    魏玄彻抬眼往上一瞧,空中有一团正在缓缓散开的巨大的云朵,云中的那位凌霄阁主,已经穿透护国大阵,落至校场。

    在这团炸开的巨云之后,还有一团接一团的云朵,延伸到云国方向。好像水道中间的石桩桥。

    叶大阁主极轰烈的杀来魏地,一身杀气在看到自己完好无损的女儿时,散了大半。又看了看双眸噙泪的姜安安,确认她俩都没事,这才扭回头来,看到地上躺着的姜望。

    一边观察,一边道:“大魏天子陛下,打扰了……近来安否?”

    魏玄彻拿手点了点他:“许多年未至魏土,你这厮,还是这么无礼。”

    “唉呀,原谅一个老父亲的心切吧!”

    叶凌霄同魏玄彻很熟的样子,提了提袖子,往前挤了挤,蹲在他和吴询之间,看着姜望道:“这什么情况啊,怎么切个磋还能弄成这样呢——还有气吗?”

    魏玄彻也不说什么非生非死了,斩钉截铁:“有的。”

    叶凌霄一边捻气为针,随手扎到姜望眉心,自己进行检查。一边转过视线,瞥了一眼吴询,见对方还未走上最后一步,便看向魏玄彻:“这小子虽然欠揍,您贵为天子,总不至于亲自动手吧?”

    魏玄彻傲然道:“朕乃大魏之主,真要动手,也是明正典刑,宣于天下,岂行阴私?又岂会让他还留一口气在,半生不死。”

    叶凌霄点了点头:“话说得难听,但是这个道理。”

    吴询一直都在细致地查验姜望的状态,好一阵没有说话,这时候道:“他可能是天人状态出问题了——在最后的时刻,他本要以劫无空境杀我,却又自行中断,自折其臂。”

    “无冤无仇,姜望不会杀你。若不是他真心想做的事情,也没有人能够驱使得动他。”叶凌霄若有所思:“除非……主导那一剑的已经不是他。”

    “我说是哪般!”魏玄彻表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姿态:“那么事情就已经很清楚了——他受到天道强召,即将归于天道。无怪乎是这种非生非死、非梦非醒的状态。”

    话里话外只有一句——跟魏国无关!

    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叶凌霄,也当为此见证。

    归于天道是什么性质的事情,叶凌霄很清楚。

    他忍不住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但迎着那期待的泪汪汪的眼睛,还是给了一个宽慰的眼神,又对姜安安笑了笑,叫她不必害怕。然后才回过头来:“姜望不是已经做出选择,封印了天人状态么?怎么又要归于天道了?吴将军功参造化,叫他封印也无功?”

    人在你魏国出的事,你魏国得负责。能做什么就做点什么,没办法也想点办法。

    “我们交手的过程很短暂,没几合就结束了,场边都看得到。至于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太具体的细节,还有待探究。”吴询不说废话,只摆事实:“但他最后的表现,很接近天人状态。”

    叶凌霄看着倒地不起的姜望,俊眉蹙起:“他的右臂是自己拗断的。”

    “是的。”吴询道:“可以看得出来,他在抗拒天道,他不肯杀我。”

    魏玄彻探指在姜望的脖颈,那里星光隐隐,凝神道:“封印没有问题,没有松动的痕迹,叶阁主不妨自己检查一下。朕倒是比较好奇——在这种被封印的状态下,他是如何沟通天道的?”

    叶凌霄沉吟道:“他的天人状态是淮国公替他封住的,看来要请淮国公过来看一眼。”

    “不是封印出了问题。”吴询笃定地道:“是他在天人状态被封印的情况下,二度成为天人。”

    毕竟他才是最后与姜望交战的那个人,切身感受过姜望的状态。他的判断相对更有说服力。

    魏玄彻讶色难掩:“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在天人状态之下,又有一重天人状态?两重天人?”

    淮国公为姜望造了一间屋子,把天道隔绝在外。姜望自己也很配合,将天人相关的一切,都丢出门外,锁进另一个房间。

    但是就在这间完全没有天道力量的屋子里,姜望再次进入了天人状态。

    在天人状态已经被封印的情况下,又一次成为天人!

    这……古今未有此事!

    “应该不会有错,淮国公布下的封印堪称完美,其中的天道力量,仍然可以感知……”吴询道:“他目前的天人状态,与封印中的天人状态,已经无关,并且要更深入、天道感召也更强烈。在这种状态下,他尚且能够稍作对抗,阻止自己杀我。现在的昏迷,也不失为一种自我保护——如果现在解开他身上的封印,两重天人状态交叠,他顷刻便入天道,再不能挽回。”

    “把这重天人状态再次封印呢?”叶凌霄问道。

    吴询反问:“谁能做到?”

    “姜望现在的实力,是当之无愧的洞真之极。能够将他的第一重天人状态封印,而不影响他的修行,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淮国公不愧是淮国公。”

    “但想要穿越第一重封印,自外而内将他第二重天人状态也封住,我不认为淮国公做得到。放眼整个道历新启之后的历史,最擅长封印术的是旸国皇室。青帝的传人或许有机会做到这一点,但旸国也早已覆亡,姞姓皇族死得干净极了……”

    魏国大将军很冷静地分析情况:“他自己不醒过来,就几乎没有希望。而已经到了现在这种状况,要靠他自己醒过来……难!”

    作为随时可以踏出那一步的绝顶武夫,吴询的眼界不输于绝巅。

    这个“难”字,几乎是结局的定语。

    叶凌霄把长相思从姜望的手中解下了,感受着尚未散去的剑意,替他慢慢收回鞘中。一时没有说话。

    要说见证,他也是看着姜望成长到今天的人。此时此刻此般境遇,心情难免复杂。

    “请淮国公过来看看是应该的,也算为我大魏做个见证。”魏玄彻看一眼姜望还很年轻的面容,摇了摇头:“可惜是可惜,不过这事却也寻常。古来天人,无论愿与不愿,皆在天道中。”

    当国雄主有自己的感慨,天空也有自己的风。

    这时有一个声音响起来,起先微弱,渐而清晰——

    “还是……有例外的吧?”

    叶凌霄、魏玄彻、吴询,齐齐转头,盯着地上的姜望。

    但见那双紧闭的眸子里,赤金的光辉翻滚不休,仿佛正在进行什么翻江倒海的战斗,动静之激烈,连眼皮都不能完全隔住。

    可确实是姜望在说话。

    一霎之后,他眼睛里的光辉敛去了。

    争斗好像瞬间发生,瞬间又结束。但在场的人都清楚,思想深处的战斗,是何等艰难,何其漫长。一念有万变,肉眼所看到的瞬息之间,或许已累月经年。

    三人都看着他。

    他的眼皮好似有千斤重。缓缓抬起来的过程,给人一种极度吃力的感受。但是当它彻底睁开,人们所看到的眼睛,却是宁和又平静的。

    姜望睁开眼睛,坐起身来,静静感受了一下身体,然后抬起那只扭曲的胳膊,笑道:“没人帮我处理一下手臂吗?”

    吴询有些发愣,大概没想到姜望能在这种状况下,自己清醒过来,亦不曾想到,姜望还能笑得出来。但还是立即伸手,帮他把胳膊复位,以气血之丝,将断裂的骨头暂时缝上。不太好意思地道:“刚刚……没太顾得上。”

    姜望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幽幽地道:“可能也觉得不太有必要?”

    人之将死,其臂何复?

    吴询笑了笑,很有几分认真地道:“不管怎么样,你能醒过来是最好。不然就真的到了检阅魏武卒的时候了。”

    他倒是很实在。

    姜望对他拱了拱手:“吴宗师不愧当世武巅,方才一式大梦三千,潜意后发,打得我昏睡过去。姜某实在佩服!”

    吴询何等人精,自然明白这是在对口风,都不必往校场外看一眼,顺着便道:“还从来没有人能从我的大梦三千里醒过来,姜真人你是第一次——真乃绝世之姿!此战输给你,吴某不冤!”

    这段对话自然飞到了校场外,令场边几人悬着的心,都暂时放下来。

    叶凌霄听着就皱眉头:“好你个姓姜的!平时装得本分,长得也还有个五官,假话你是张口就来,平时不知骗——骗了多少人!”

    ‘万古人间最豪杰’抬起老拳就打算赏姜望一记,但想了想,摸不清他现在的状态,怕又给打晕了,便顿在那里——“你现在怎么样?”

    “欺天”之行,不是什么安稳的冒险,它是的的确确要以生死为筹的赌局。

    欺天者,必受天谴。

    古往今来,敢以此为号,还切实活蹦乱跳的,也只有妖界东极问道峰上的猕知本。那的确是个了不得的角色。

    姜望只是在武道世界里看了一眼,便试图循路而走,委实是低估了天道。

    他在与曹玉衔战斗时,被斩出“假天”,在与舒惟钧战斗时,险些收不住天道力量。其实都是欺天失败的预演。

    但他一心借此登顶,想要成就古今未有之绝巅,成为一尊比无罪天人更自由的天人,忽略了脚下的万丈深渊。

    最后在同吴询的战斗里,终于失控,引来了天道的反噬。

    他最后那一剑“劫无空境”,行至半途,已经被天道所接掌。天道正是以他为载体,要完成早先在武道世界未能完成的那件事——阻止武道宗师登顶。

    他的“假天之态”,变成了“真天人”。

    淮国公所留下的封印,都被完全绕开了。因为是他自己开门在引天道玩耍,最终引火烧身,二证天人。

    两重天人之态加身……如果说之前是天道在门外呼唤,现在就是天道掐着脖子让他“回家”。

    姜望没有说自己是怎么艰难地苏醒过来,是如何以赤心为孤舟,逃出天道深海。

    他只是轻叹一声:“恍如一梦!”

第三十四章 沧海横流亦从容

    上一刻还连胜现世四大武道宗师,还在天下瞩目之中,一步步准备登顶古今未有的绝巅。

    一剑之后,再入天人,险些溺死在天道深海。

    这一场灵机突发的欺天之旅,实在是高起骤落。

    人生祸福,在旦夕之间。

    叶凌霄何等聪明,当然听得明白,这极轻的叹息里,是怎样的遗憾。

    但他只是乜着眼道:“恍如一梦……是怎么个意思,抗揍还是不抗揍啊?”

    “青雨!安安!”姜望一骨碌爬起来,径往校场外走去,脸上已是带着灿烂的笑:“吴宗师可真厉害啊!神倾武意,沉梦天人。我也不小心着了道!”

    叶青雨看着他,一时没有话讲。

    与姜望这样的人相处,提心吊胆的日子难道少了吗?

    在妖界,在迷界,在太多的时刻……

    她大喊父亲救命的时候,是真的吓得丢了魂。此刻仍然觉得身体有几分轻忽,好似到了元神出窍的时候。

    姜安安则是绕着姜望转圈圈,手里拿个正刻经络、反刻星图的医盘到处晃照,捏捏这里捏捏那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望随手将她的医盘摘下来:“你还学上医了!身上怎么什么玩意都有?回头把你送到龙门书院,跟照师姐学得了。杂家都没你学得杂,你一天天的。”

    一顿不喘气的说完,把姜安安打发了,又对叶青雨笑道:“我真没事儿!”

    姜安安咕哝道:“这不是咱家以后可以自己治伤嘛。”

    叶青雨抿了抿唇,最后仍是露出了微笑:“不是要见证你登顶吗,姜真人?现在继续?”

    姜望摇了摇头:“先前那条路走不通了。”

    他语气轻松地笑起来:“但我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那接下来去哪里?”叶青雨道:“咱们走呗。”

    “喂!喂!”叶凌霄嚷嚷着就走了过来,大袖飘飘,生得一副仙人的模样,却走出混不吝的姿态:“我说你们也别太过分。都在外面晃荡多少天了?这元宵还没过,年都未出,总留我一个孤寡老人在山中,合适吗?”

    他一手一个,拽着叶青雨和姜安安:“放野了还!跟我回去!”

    也不管她们挣扎什么,御气便走。

    姜望对着被拽得倒飞的叶青雨,笑着做了个写信的手势。又握起拳头,对姜安安表示自信。云中的凌霄阁三人,便已消失无踪。

    那天海中的云桩,一团一团地被抹去。

    白玉瑕有些担心地看过来。

    姜望放下顿了一霎的拳头,摆摆手:“回吧!酒楼没个人不成,去帮我看着账。”

    连玉婵张嘴欲言,姜望先道:“给你放个月假,好不容易神临了,回去看看家里人。衣锦还乡,耀武扬威什么的。”

    褚幺跳将出来,高声道:“师父,没关系,还有我!我来见证您的登顶之路!您是最强的!”

    白玉瑕一把将他的脖领提住,拖着就飞:“你还是好好见证你的轻身功夫,少浪费你师父的时间!”

    褚幺被拎着飞,灌了满口的风,仍是扭过头来大喊:“师父!你就是天下第一!我等您的好消息!”

    连玉婵看了看东家,终是身缠两气,同风而起。

    满满当当一船人,顷刻又只剩姜望自己。

    一个人一生中无论有多少人陪伴,无论有过多少喧嚣的时刻,在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候,也总是与自己相处。

    孤独是人生的常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魏国的皇帝站在校场中央,看过来问。

    他的面容映照在天光里,有一种模糊的威严。

    姜望只道:“后会有期了,皇帝陛下。”

    而后纵身一跃,消失在云空。

    ……

    此时此刻,魏国没有什么可以帮助姜望的。

    姜望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帮魏国——走快点,别万一出了事,溅血在这里,让魏国洗不清。

    “你说他真的有路走吗?”魏玄彻背负双手,看着只剩流云的天空。

    “我已经没办法判断他了。”吴询说道。

    “看他的姿态,真不像是刚从超越古今的登顶过程里跌下来啊。”魏玄彻慨声道:“雄图伟业转头空,能从容是真英雄。”

    “从容的人一般不是接受失败,而是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站起来。”吴询沉声道:“但愿他成功。”

    这句话让魏玄彻想起他们的许多往事。

    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时候,他们又何尝不是云淡风轻的往前走,直至于今日?

    通往绝巅的道路,风光无限。其中煎熬只自知。

    他转身道:“朕便先回安邑,坐镇龙枢,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大将军。”

    吴询握拳在胸,就欲半跪行礼,却被魏玄彻一把拽住,只得略略低头,以为敬服:“臣,领命!”

    魏玄彻拍了拍他的臂膀:“朕有将军,方有河山之重。若无将军,虽万疆不能自安。万事小心。”

    那仿佛容纳日月的袍袖一卷,他便消失了身形。

    而立在校场中央的吴询,只是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

    他抬头,就如山峰矗立的过程。漫长时光的累聚,都堆叠在这清晰的瞬间里。

    偌大的校场,此时只有这一尊顶盔掼甲的身影,右手拄青铜长戈,左手按住大邺剑柄。那高悬天穹与旭日并举的虎符,缓缓沉落他面前,释放着厚重如山的威严,等待着他的军令。

    “击鼓,聚兵。”他开口道。

    这声音并不高亢,但下一刻,便得到山呼海啸的应声——“武!”

    咚!

    咚!

    咚!

    力士击鼓,声传万里。

    整个晚桑军寨,营门尽开。甲叶撞甲叶,哗啦啦叠声如潮。步声叠步声,发出沉重的回响。所有寨中武卒,都迅速向校场聚拢。

    而在整个魏国范围,亦不断地有军寨升起战旗、推开大门,一队队武卒集结起来,凝聚兵煞,跃如惊龙,径投此地。

    若有人以魏地为沙盘,居高而瞰之。当能见得尘烟滚滚,血气如炽。

    四面八方,群龙聚首。天下武卒,尽赴晚桑!

    万军相会,正是兵家的舞台。

    吴询独立在校场中央,在这时只是仰头,静静看着天空。

    他是当代“兵形势”的代表人物,他是当世绝顶的武道宗师,他默数时间的流逝,感受兵势的累聚,而后在某一个时刻,抬起他的军靴。

    天穹骤暗,日月不光。

    他一抬脚,便遮云蔽日。一落足,已至天尽处。

    登顶武道绝巅的这一步,竟然如此轻松。

    作为诸天万界的中心,现世之极遥不可触,他却已经走到极限高处。

    轰隆隆!

    魏国高穹万里滚雷。

    咚咚咚咚咚咚!

    膀大腰圆的军中壮汉,***上身,握槌击鼓,鼓声愈促。

    哪里分得清雷声鼓声?

    或许它们本就是一声。

    长河亦在咆哮,天边云海翻涌。

    又哪里分得清是现世为新成的绝巅而颤鸣,还是吴询的军令,唤醒了山河?

    大魏武卒只知晓,他们的大将军,正击鼓聚兵。

    在吴询登顶超凡绝巅的这一刻,他抬起左手,翻掌一压——

    于是鼓声止,雷声停。

    偌大的校场,已经是满满当当,长戈如林。

    整个晚桑军寨,三个五万人校场,全都填满了武装到牙齿的武卒。在军寨之外的空地,还有大批的武卒列阵。

    聚兵鼓响,千军万军赴将旗。聚兵鼓停,原地结寨,就势成阵。

    在魏国,以“武”为名的军队,传说中的“魏武卒”,究竟有多少人?长期以来,它的真实数字,都是魏国的最高军事机密。

    人们只知道魏国朝廷每年海量的投入,尽在此军,三十年如一日,以至有“国库乃武卒私库”之怨名。

    今日的晚桑军寨,大概是一次宣演。

    举魏国之力,三十年经营,通过层层选拔,一次次淘汰,能够留下来,享受国家最高军俸待遇,举家受荣,而得称名“武卒”者——计二十万之众!

    二十万武卒,今日聚在晚桑。

    血气在高穹汇成了海。

    晚桑军寨最高的两座了望楼,东西遥对,竖起了两杆大旗。一杆曰“魏”,一杆曰“大将军吴”。

    劲风吹,大旗展。

    吴询立在空中,身姿挺拔。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点将台。

    “这个地方叫‘晚桑"。日出于东隅,日落于桑榆,当落日的余光洒落在桑榆之间,女人在房间里升起炊烟,垂髫童子光着屁股回家吃饭,忙碌了一天的男人,扛着锄头,踩着田埂,从远处走来——晚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二十万魏武卒都静默着,军寨上方只有一个声音,大将军吴询的声音。竟然十分祥和。

    但在下一刻,这种祥和就被撕裂了。

    他说道:“在道历三九二一年,也就是八年前,在晚桑镇,也就是我们脚下所踩着的这片土地。有一个名为张临川的邪教教主,血屠了这里。杀尽此地三万六千三百七十七名晚桑镇镇民——我大魏百姓。日落桑榆,再也没有炊烟升起。”

    魏国大将军的声音始终不高,他就像是很平常地在跟你们讲一段历史,很平常地感怀,很平常地难过,而这样说道:“张临川已经伏诛,无生教也已经覆灭。晚桑镇三万六千三百七十七人的骸骨,早就入殓。晚桑镇也被推平,建成了现在这座军寨。但是——”

    吴询的目光,扫过下方密密麻麻的静默的武卒:“但是他们的魂魄,被张临川作为祭礼,献给了邪神。他们的死因,是灵魂被生拔出来。无论男女老幼,每一个都死得非常痛苦。”

    “已经八年过去了。许多人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但魏国人记得魏国人。”

    他的声音终于抬高了一些:“我大魏武卒,魏国的战士们!我吴询,想要带你们杀入幽冥,寻回晚桑镇游魂,迎那三万多名魏国的野鬼归家——”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才有了愤怒,才激起雷霆:“如何?!”

    “战!”

    “战!”

    “战!!!”

    整个晚桑军寨,二十万武卒,没有一句杂声。

    战意磅礴,杀上云霄。

    吴询遂高握青铜长戈,往前一撞,在虚无之中,轰开了一扇古老的鬼首青铜大门——

    传说中的地狱被打开了。

    这是许多神话故事都浓墨重彩的极幽之地,说是万恶不赦者,才永堕此间。

    但见磅礴军势如洪涌,顷刻奔入其中。其间本有鬼哭神嚎,阴风阵阵,一霎都死寂。

    仿佛烈阳过长夜,是气血灼死灰。

    是日也。

    吴询证道,举魏武卒二十万,攻入幽冥!

    鬼挡戮鬼,神挡杀神!

    ……

    ……

    姜望离开魏国晚桑军寨,自往南奔,身后响起的壮鼓,也似为他送行。此去山长水远,此去千难万难。

    但行至半途,眼前便是一晃,先见得飘扬而又垂落的大楚国公服,再见得淮国公的脸。

    大魏国势稍一放开,晚桑军寨那边的战斗结果,就已经遍传天下。

    一如姜望先前的三场挑战。

    而左嚣是亲自为姜望布下的天人封印,又身在南域,又密切关注这一战,自然知道姜望的状况不太对——

    这小子本该在这一战之后,登顶绝巅,成就超凡顶点的那一尊。且是以古今第一洞真的姿态,强证衍道。

    此后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平视任何一个人。此后再无尊序,因为自身为至尊,乃修行之“君”。

    但姜望没有走出那一步,却是又往楚国来。

    左嚣当然就知道出事了。因此第一时间迎出。

    在人生大起大落的时刻,看到亲近的人,即便是姜望这种坚韧的性格,也不免内心柔软。他停住身形,笑了笑:“又劳左爷爷费心了。”

    左嚣看他一眼:“你倒笑得出来。”

    一眼之后,皱起眉来:“你这是?”

    姜望摊了摊手,笑道:“不小心又证了天人。”

    左嚣弹出一缕道力,游进姜望体内,也颇觉棘手:“多少人求之不得,无门而入。你证了又证。这还真是跟天道有莫大的缘分。”

    姜望笑得很开心:“人生至此近二十九年,第一次感觉自己运气很好,被天道垂怜!”

    左嚣再次看了他一眼,一拂袖,空间遽转,两人已经出现在大楚淮国公府的书房中。

    仍然是最初见面的那一张书桌。

    左嚣在书桌后,姜望在书桌前。

    淮国公在椅子上坐定,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地说道:“我的封印术造诣,已经不足以解决这件事。虞国公在这方面有些见解,我已传信于他,你坐在这里等一等。”

    姜望站了一会,笑嘻嘻道:“可别让光殊和长公主殿下知道了。”

    左嚣不知从那里翻出一本厚厚的书,瞧封面是《混世八印详解》。一手托着,抵在桌缘摊开了,慢慢地看,头都不抬:“老夫却也不用你教。”

    姜望这才笑模笑样地坐下来,掌中又团起阎浮剑狱的光球,在那里推演起剑术。

    左嚣从那繁复的咒印中抬起头来,瞥他一眼:“你倒不担心?”

    老公爷当然是不希望姜某太过忧心,希望年轻人能够放平心态,面对人生关隘。但是他宽心太过,也不免叫老人家不忿——怎么可以弄出这么一团烂摊子,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还能这样云淡风轻的?

    简直不知错嘛!

    “我只是知道担心没有用。”姜望的微笑十分坦然:“我做我能做的事情。比如找您求救,比如等虞国公来援手……比如修行。”

第三十五章 绝无仅有

    看着这样的姜望,坐在书桌后面的左嚣,一时不知该怜该恼,目光垂在那复杂的咒印上,语气尽量平常:“说说吧,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姜望咧了咧嘴,脸上有几分狡黠。竖起一根手指,往天上戳了戳:“我试着骗它,它不好骗。”

    这种孩童般的狡黠,是几乎不曾出现过的他。

    他总要求自己是一个大人。

    但掌中托着的、仍在不断演化剑式的阎浮剑狱,却又是不曾改变的他。

    有一分意,尽一分力。

    有一分可能,争一分可能。

    如果什么机会都没有,那么强大自己,总归是不会错的。

    这是姜望这么多年的坎坷历程里,所得到的朴素真理。

    而淮国公的人生哲思是——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子。

    他本来心有怜意,这时却被气笑了:“如果是重玄家的那个小胖子,说他要‘欺天’,我倒是能够期待几分。就算是斗昭呢,他也狂得叫人习惯了。你也要‘欺天’,你希望我期待什么?”

    “嗐。”姜望也不狡辩,只嘟囔道:“那天道不是没脑子嘛。”

    左嚣把书放下来,看着他:“你两证天人,对天道的了解,的确超出许多人。但你了解的是‘天道的力量’,不是‘天道’。你所看到的‘天道’,只是树上的一片叶,冰川露出水面的一个角。盲人摸象至少还都知道自己是盲人,你知道自己眼神不那么好吗?”

    被老人家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姜望只有赔笑。

    “觉得自己笑起来很英俊?”左嚣问。

    姜望于是严肃起来。

    左嚣按了按恼意,又说道:“天道的确没有一个具体的意志,也就是你所说的‘没脑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比有脑子的好对付。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几时见天道有失?天道常常表现为现世根本规则的聚合,但你不能只把它当做现世根本规则的聚合——你难道不知道,就因为‘天命在妖’这四个字,人族填进去多少大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你姜望就真的是天命所归,百无禁忌?”

    姜望当然知晓天道的可怕,早在妖界,他就见识过所谓“天意”的磅礴压力。那时还是行念禅师结算果,命祖卜廉留残念,他只是顺带手地被天意碾过,就已经死去活来多少遍。

    现世作为诸天万界的中心,天道力量自又远非妖界天意可比。

    但走到今天,姜望的确已经有超迈古今的自信。他已是洞真境历史极限的创造者,理所当然地会追逐更多可能。

    他确切地掌控过天道的力量,也感受过妖界天意,见识过森海源界世界本源意志,接触过浮陆世界的天意化身疾火毓秀——理论上对天道的认知,不会比别人差。

    这也是他做这次欺天尝试的底气之一。

    但天道反扑之凌厉,还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唉,左爷爷,我知错了!”姜望放弃解释,老老实实认错:“我高估了自己,小觑了猕知本,也对天道不够敬畏。”

    这位经历坎坷的盖世天骄,现在那么脆弱地坐在那里,乖乖面对自己的错误。

    左嚣就……骂不下去了。

    “不必敬畏它。”老国公又把书举起来,移开了视线:“但如果你要与之对抗,你需要明白,为什么你是挑战者。”

    挑战者就应当有挑战者的姿态,要尊重对手的强大,要冷静审视双方的差距,给对手最高的敬意。

    姜望掌托阎浮剑狱,若有所思。

    便一恍神间,书房里又多出一个人。

    虞国公生得好相貌,气象堂皇,穿得却很简约,笑容很有亲和力,随时换上一身庖厨服,也不会叫人感到违和。

    他一进书房便道:“魏玄彻的国书,写得是真漂亮。”

    左嚣只是抬眼看着他。

    他继续道:“大魏武卒受八方之泽,承武道开拓之荫,乃天下神锋,刃不对内,第一战不拿人族开刀——嘿!你听听,多有智慧!”

    “都说雏凤初啼,这第一幕戏他们唱得是太漂亮了——”屈晋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看着旁边的姜望:“两证天人?”

    姜望早就收了阎浮剑狱,起身候在一边,这会便行礼道:“劳公爷费心了。”

    屈晋夔招招手,示意他把手抬起来,一边把住他的脉,一边道:“没什么费不费心的,我的封印术并不比淮国公强,就是钻研的方向不相同罢了。最早研究封印术,是为了保存食材的最佳状态,后来主要是因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真把他脑子里不干净的东西都封起来。成天都是些淫词滥调!”

    左嚣咳了一声。这个死厨子,倒也不用什么都讲。

    屈晋夔扭身道:“这都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讲的?”

    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姜望:“我就直说了啊——你这个我解决不了。”

    这也……太直接。

    姜望倒是没有什么悲伤失落的情绪,但多少有点啼笑皆非。怎么上一句还在讲淫词滥调,下一句就宣布死期了?

    “你看清楚了吗?!”左嚣在书桌后站起身:“就搭了一下脉,晃了那么一眼睛。”

    屈晋夔扭头看着他,很是不满:“你在质疑一个厨子对火候的判断。”

    “倒不能这么类比。”左嚣缓声道:“你在封印术上的造诣,毕竟不如你在厨艺上那么登峰造极——要不再看看?”

    “我的老大哥啊,我们都需要面对真相。”屈晋夔直言不讳:“他的情况已经很清晰了——你的南斗长生镇,封住了他的第一重天人态。他在封镇之内,又证天人,这叫长生镇不住寻死的鬼。”

    “怎么说话啊,满嘴顺口溜的!”左嚣眉头皱紧。

    也怨不得人家屈砚成天喜欢听戏看戏写唱词,你这不是家学渊源?

    他把手里的书丢在桌上:“两证天人你以为是想证就能证的吗?这是史上第一例,绝无仅有的天赋!”

    “是的,绝无仅有的困局。”屈晋夔耸耸肩:“要想封印第二重天人之态,就得揭开或者穿透这层‘南斗长生镇’。但以姜望现在的状况,‘南斗长生镇’哪怕只是打开一条缝隙,或者晃动一下,立刻就两态重叠,被天道强召,抵抗的余地都没有。这都不是修为高低的问题,他已经泡在天道深海,都淹脖子了。”

    楚国四大享国世家与皇室历代通婚,互相之间辈分早就论不清,都是各自叫各自的。比如屈晋夔就总叫左嚣老大哥,他们确实私交也很好。

    屈晋夔的判断,其实与左嚣自己的认知是一致的。

    姜望现在的情况,都还轮不到去考虑第二重天人之态要怎么封印,现在是触及都无法触及。

    左嚣想叹息但没有叹息出声,看向姜望:“你怎么想?”

    姜望的嘴角轻轻弯起,带笑地道:“我再往前走走看。”

    都说天道无情,天道至高,天道亘古,但在姜望看来,这个所谓的“天道”,现在还没有那么容易吞掉他,他还能抗争一段时间。

    那么就继续走。

    左嚣没有办法,屈晋夔没有办法,都是这些长辈的判断。

    他自己也没有办法——他只觉得是他自己还不够强。

    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世上没有路走,只怀疑自己做得不够。

    “是个有志气的。”屈晋夔赞赏地看着他:“这心性不和我学做饭,真是可惜了。”

    姜望便道:“晚辈于庖厨一道也略有研究,早想向您请教。”

    “自外而内的封印不可行……自内而外呢?”左嚣问。

    他用声音切断了姜望与屈晋夔之间无聊的对话——什么做饭不做饭的,委实是将死之前的劝慰和自我宽解,他不喜欢。他不需要情绪,他只要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是说……让他自己来封印天人之态?倒是的确可以绕开第一重天人态的问题。不过——”屈晋夔转问姜望:“你对封印术有什么研究?有什么基础吗?”

    “见过!”姜望道。

    屈晋夔将两手一摊。

    “别耽误时间了。”左嚣直接了断:“快好好想想,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封印术的速成法?”

    屈晋夔颇觉无奈:“古往今来所有高深的学问造诣,无不是用汗水浇筑。做菜还得先切菜三年呢!世上哪有什么速成法?不过是些耗命损元、失去更多的邪功。再者说,以姜望现在的状况,即便速成了一些基础,又如何能做到自我封印天人状态的程度?”

    左嚣却不理会,只看向姜望:“姜望,要不要学封印术?我是说,从现在开始。”

    那眼神是平缓的,却这样的重——没人能救你了,你只有自救。

    屈晋夔也看了过来,表情复杂。

    要从零开始学习封印术,学到自我封印天人状态的程度,根本不是三五年就能够做到的。再怎么天纵之才,也需要时光的浇筑。

    而姜望现在的状况……天道都已经掐住脖颈,随时要窒息而溺了,不可能撑得到学成的时候。

    “当然要学!”姜望没有半点犹豫,很直接地道:“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我扛不住了,跌进天道深海里。至少在跌落的最后一刻,我还是自我的。”

    既然这是一条可行的路,那他有什么理由不走?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是否有路”!

    左嚣是个极干脆的,直接将那本《混世八印详解》丢过来:“你在坐这里等一等,也翻翻这本书。”

    而后一翻袍袖,拽着屈晋夔就走。

    姜望更不会耽误,当即坐下来,逐字逐字地啃起这本厚书。

    的确是“啃”。

    上来就是“混世八印”这种等级的封印法,他简直是在看天书。完全是凭着洞世之真的境界,从封印术的根本表现开始反溯,才稍能咂摸一二。

    每一个繁复的图印,都像是一个迷宫,将神思陷在其中,迷迷糊糊半晌,不知身在何处。

    元神海中,元神高踞宝座,披上东皇神照衣,加持仙念星河……以如此神通,竟也体会到姜安安写作业时,抓耳挠腮的痛苦。

    就在他啃到第二页的时候,淮国公回来了。

    与他一起回来的,是堆在房间里的好几摞书,以及铺满书桌的竹简、玉简。

    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封印术相关的秘典。

    “去了趟国库。”左嚣拉开椅子坐下,随手翻开一卷竹简看了起来,语气随意:“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正好我也没什么事情,学无止境,咱们一起学习。”

    窗光扑进书房,把书桌填成一条光的河。

    姜望定定坐在河的对岸,低头看着书,只“嗯”了一声。

    ……

    ……

    “离曳落涤曳落”

    “春山曾满三月露,春潮带雨舟头歌。”

    “离曳落涤曳落”

    “冬时不霜花信有,短枝结寒无似昨——”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小船随波而走,摇摇晃晃。

    楚江王戴着她的阎罗面具,坐在船沿,一只手指走在水中,间或地留下一块块薄冰。那薄薄的冰块之上,阴刻着图案复杂、且不甚清晰的冰纹。

    歌声却是从她的面具底下传出。

    无法用动听或者难听来描述——这歌声蕴含某种道意,十分的神秘悠远。

    秦广王乌发披肩,盘腿坐在船头,手上举着一本古书,看得颇有几分认真,‘唔’了一声:“你把‘曳’唱成了‘耶’,‘落’字又唱得极似于‘啰’……是不是唱错了?”

    楚江王的歌声遽止了。勾了勾长发,掩住自己带了几分期待的耳朵。

    缓缓呼吸一气,然后说道:“在上古时期,‘曳落’的发音就是‘耶啰’——你在万仙宫遗迹里找到的古曲谱,要用歌声引动道韵线索,得用上古时期的发音。”

    “还是你懂得多。”秦广王赞道:“真不愧是最有学问的阎罗。外面都这么夸你。”

    楚江王依稀记得,人们传的好像是“蛇蝎毒妇楚江王”、“极少出手”、“最是狡猾阴险”。

    但她只是问道:“那卞城王是最什么的阎罗?最能打?”

    “他已经被开除了!”秦广王抓着古书挥了挥,仿佛驱赶苍蝇:“你既然连它的古音也懂得,这个‘曳落’,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你怎么不扎小人了?”楚江王问。

    秦广王道:“皮太厚,扎不穿,算了。”

    楚江王便讲道:“在上古时代,那时候东海没有这么宽,海岸线要再往前很多。根据上古图志的对比,大概就是这个地方——”

    她伸手虚划,一道冰线就在海面凝结。

    “这里有一条河,叫做曳落河。”

    她讲述道:“在曳落河附近生活着一个人类部族,就叫做‘曳落族’。这个部族人丁不旺,且很封闭,但非常团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首民歌,就是曳落族口耳相传的歌谣。”

    秦广王俊眉微挑,他对这个什么“曳落族”,半点印象都没有。

    楚江王继续讲道:“曳落族人一生要经历两次曳落河。”

    “一次是出生。怀孕的曳落族女人,会在分娩之时,走进曳落河中,在曳落河里生下孩子。孩子离开水的那一刻,才算新生。这就叫‘离曳落’。”

    “一次是死亡。曳落族人无论身在何地,走了多远,死后都要回到故乡。他们在下葬之前,一定要用曳落河水沐浴身体。沐浴过曳落河水,灵魂才能安歇。这就是‘涤曳落’。”

    “呵。”秦广王翻来覆去地看那页书,漫不经心地道:“这个曳落族,出过什么厉害人物吗?比较有名的?”

    楚江王沉吟道:“有一个人倒是蛮出名的,就是不知道在你的标准里,算不算厉害。”

    “谁?”秦广王问。

    “祂的本名已经不存在了,人们都叫祂——”楚江王的食指轻轻一点,点破了浮在海面的坚冰。

    冰面的裂纹,开成一个“卍”字。

第三十六章 阎罗见佛

    秦广王本来只是闲坐船头,无可无不可地了解些历史渊源——

    自上古至如今,好几个大时代过去,多少辉煌殿堂都为陈迹,多少英雄豪杰都掩于岁月。能够清晰的留下名字的,一定有什么了不得。

    他是做好了“曳落族”有若干历史传奇的心理准备的。

    但骤听得楚江王敲出这个万字符,仍不免惊了一下。

    谁能见此不惊?

    能够让楚江王如此谨慎表述,且以这个万字符指代的,显然只有一位。

    她未说出口的那一声,当为“世尊”!

    此声虽未出,却已震耳欲聋。

    显学祖师!万佛之佛!

    诸天万界,何处无禅音?

    那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释祖,竟然是曳落族人?

    本来听起来也就稀松平常的“曳落”二字,陡然就神圣起来,仿佛沾染了佛光,拥有了佛韵!

    只是……这本记载着上古时期神秘歌谣的古谱,是他在万仙宫遗迹里寻得。这仙人遗迹,怎么也牵扯到世尊?

    仙人时代已在近古,世尊还活跃且光耀的时期,是在中古时代。

    彼刻神话时代落幕,仙帝横空出世,击败孟天海,成为时代主角,拉开时代大幕。而后九大仙宫横世,仙术漫天乱飞,与释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在万仙宫的遗迹里,获得曳落族的歌谣,究竟只是一个意外,还是“有缘”?

    尹观以咒术成道,独开一路,对所谓“因果”,十分敏感。

    当初与诸方相争,虎口夺食,囿于自身实力和彼刻的海上环境,其实不敢做太深的探索。

    万仙宫遗迹不止一层,彼时他们只是解开“表宫”,但他故意表现出尽得其秘的姿态,引得其它几方疯狂追杀,却也把更核心的隐秘,放逐至“将来”。

    如今修为也抵至洞真,开始了解更多的世界真相,也要为即将开始的大事做些准备……“将来”已来。

    所以他远离近海群岛,行船至此,又带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楚江王,正是要探索一番。

    可世尊的出现,不免让这次探索的前景,变得扑朔起来……

    “在草原语里,‘曳赅"是兄弟的意思,这‘曳落"听着相近,有没有什么讲究?”秦广王问道:“跟草原语系同出一源吗?”

    在知晓“世尊”与曳落族的关系之前,曳落族是可有可无。知晓“世尊”与曳落族的关系之后,他刨根究底,关心起曳落族的前世今生。

    这问题一般人根本回答不了,涉及草原语系,上古语言,要想论个分明,非是一般的饱学之士能做到。

    但他显然是习惯了楚江王的博学,问得很随意。

    “这两个词没什么关系。”楚江王随口道:“在曳落族的传说里,‘曳落河"本来是天河,后来因为浊世的引力,天河被拽下来,落到人间,就流淌在这里。所以它叫‘曳落河"。”

    “天河?”秦广王现在听到‘天"字,就本能地皱眉。

    不就是人字多两横,有什么了不起的?长翅膀了?

    “没错。”楚江王点点头:“曳落族人也自称‘天人"。”

    “咳咳咳!”秦广王重重咳了几声:“啊?”

    楚江王瞥他一眼:“彼‘天人"应该非此‘天人",因为这些曳落族人还有七情六欲,还传宗接代,生息繁衍。但曳落族的确自视为天道的守护者,有维护天道的传统。”

    “他们如何维护呢?”秦广王问:“或者说,在曳落族的认知里,怎样才算维护天道?”

    楚江王总是会为这种敏锐而赞叹。秦广王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非常聪明,非常疯狂。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关键。

    曳落族对维护天道的定义,体现的是一览无遗的曳落族的样子。

    但她也只能遗憾地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毕竟是上古时代的事情,史料很不完整。而且这种信息,在当时都算是隐秘。”

    想了想,她又说道:“不过我在一本野史里看到过一种说法,好像是曳落族的族长能够接收到‘天意",然后奉天意行事。我觉得这种说法是有合理性的,能够解释关于曳落族的很多问题。”

    “哪本野史?”秦广王问。

    《轩辕天妃录》几乎脱口而出,毕竟被及时警觉的理智按住了,楚江王道:“倒是不记得了。总之都是些不太可信的记载,当中偶尔能摘得一点靠着边的内容。”

    秦广王随口嘱咐了一句:“你若想起来是哪一部,记得找给我。”

    “好。”楚江王不动声色:“你好像很关心曳落族的情报?”

    “‘天人"嘛。”秦广王耸耸肩膀:“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历史上的曳落族,还确实是蛮厉害的。要不然也不敢说维护天道。”楚江王说道:“据说羲浑氏年轻的时候,还专门去曳落族论道。不过这也没有信史记载,有本已经证明是伪作的《魁隗笔记》里提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能够跟中古龙皇羲浑氏扯到一起,哪怕只是被编到一起,这个曳落族也必然是辉煌过的。

    因为就算是编,也不会有人编中古龙皇羲浑氏,曾经去砂子岭赵家沟里论过道。

    “这个曳落族,几乎没有记载留下来啊。”秦广王沉吟道:“要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个部族。更不清楚,那位万佛之祖,居然是曳落族人。”

    “祂或许是世上最后一个曳落族人。”楚江王道:“因为曳落族在祂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消亡了。”

    “因为什么?”秦广王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楚江王道:“司马衡都没有找到答案。他当年特意追溯过这段历史,还与友人说,要于时光长河里‘曳落"真相——后来也不了了之。”

    当代史学第一人的名字往这里一放,秦广王半点疑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无论是以前的命占,又或是现在的星占,都是为解释天意而存在。卦师们用不同的方式去了解天意,然后想办法利用它、或者对抗它。对天道唯命是从的,倒是没有几个。卦师们是否依天道行事,往往取决于天道是否‘利我"。”

    地狱无门的首领这样说道:“你说曳落族的族长能够接收到‘天意",然后奉天意行事,整个曳落族也为维护天道而战。这一点倒是跟那时候的人族风气不同。”

    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个部族消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上古时代正是人族已经掀翻妖族天庭,开始雄踞现世的第一个大时代,正是人族自信心空前膨胀的时候。

    一个个都喊出“吾意即天意”、“天字人担之”的口号,天命是什么东西?

    这个以“天道守护者”自居的曳落族,在当时的大环境里,的确有些“特立独行”。

    它不亡谁亡?

    放到现在就很正常了,君不见什么靖天、奉天、礼天、应天……现世包容一切姿态,跪着趴着捧着,怎么都行。

    面具下楚江王一贯寒凉的眼睛,显得有些静谧:“野史,野史,不见得是真。曳落族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说不准的。”

    秦广王又回头看了一阵那古书,忽然问道:“你说那位万佛之祖会不会是‘天人"呢?”

    楚江王看着他。

    他强调道:“不是曳落族自称的那种,我是说现在这种‘天人"。所谓的‘千载难逢",所谓的‘世间罕有",所谓的‘绝世之姿"。”

    “我怎么听着你每个词都带着怨念呢?”楚江王问。

    “是吗?”秦广王笑容俊逸:“难道是嫉妒?”

    “但是这每一个词,也都是在说你自己。”楚江王道。

    秦广王拿手指点了点她,语速很慢,笑道:“阿谀太过,没有奖金。”

    楚江王扭过头去,让目光逃离他的笑容,冷冷地说道:“那位万佛之祖是不是曾为‘天人",我不知道,历史也没有类似记载。不过有这样一个说法——”

    她的声音在讲述之中慢慢变得自然:“那位万佛之祖阐道,向诸菩萨、比丘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敬坐听法,后为佛教护法神。所谓‘天龙八部",都是非人者。譬如龙族,修罗族,都有受感化者。其中天众,即‘天神部",以前并不存在。相传就是那位万佛之祖为了纪念曳落族而创造。”

    “这也是野史记载的?”秦广王问。

    “秘史。”楚江王道:“但也只是记录的某个时间段出现的一个说法,没有把它当成史实。没有关键性的历史证据。”

    世人常常把一些添油加醋乃至捕风捉影的风流故事,掺在各种各样的历史人物里,冠以“秘史”之名。

    但其实真正的“秘史”,也是正儿八经的史官正笔所录,只是不向世人公开,只在极少数的人手里传播,也只在特定的情况下传承。

    楚江王的这说法既然是从秘史中来,虽未必是真的,但一定真实存在过这种说法。

    “如果那位万佛之祖曾经是天人,祂一定有摆脱天道的办法。”秦广王语气笃定:“比孽海里的那一尊,更完美,也更完整的办法。”

    “姜望不是已经连挑四大武道宗师,接连获胜,现在正闭关准备登顶么?”楚江王疑惑道:“他早就已经摆脱天道,不需要这个办法了吧?”

    “谁说我是帮他找的?”秦广王道:“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当然,如果我们能够借此狠赚一笔,那为什么不呢?东国那个胖子前些天总说杀年猪,我看现在的姜阁老,也是肥得流油。”

    楚江王‘哦"了一声,又道:“那位万佛之祖曾是天人,还只是你的臆测呢。”

    “所以我也未必要找。”秦广王漫不经心地道:“顺便遇到了,就研究一下。不顺便,就算了。做生意嘛,也讲缘分。”

    楚江王沉默了片刻,问:“曳落族的歌谣……还要唱吗?”

    “继续吧,管它前面是什么。”秦广王转过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海,咧嘴道:“哪怕阎罗见佛,不信祂能降我。”

    ……

    ……

    姜望坐在淮国公的书房里老实读书,把一个春天读了过去。

    读书对他来说,倒不是陌生差事。

    和亲近的长辈一起读书,却是极少有的体验。

    追溯上次,还是小时候跟着父亲看药材图鉴……

    每天都能学到有用的知识,他其实乐在其中。如果没有天道步步紧逼的压力,日子真是再舒服不过。

    他现在不太动。他一动弹,天道也跟着激动。

    在那张椅子上,已经坐了很多天,一次都没有移过位。

    倒是楚国的大人物,这些天在这间书房里见了许多。

    福王熊定夫、安国公伍照昌、斗氏宋菩提……还有各种各样的太医。甚至于当代医宗,仁心馆馆主亓官真,都从北地赶来。

    可惜姜某人得的不是病。

    他生龙活虎哩,得到的是天大的福缘。

    姜望永远忘不了,那位复姓亓官的当代医宗,临走时幽怨的眼神——太健康了,实在是找不到需要诊治的病。最后留下了一张安神的方子。

    至于福王他们……

    用虞国公的话说,“在封印术这块还不如我呢。”

    虞国公时不时就让人送一盅汤来,喝了也没别的作用,就是温养元神,缓和一下天道的压力。

    “可惜诸葛先生来不了。”左嚣静静看着眼前的封印书,沉默良久后,如此轻轻一叹。

    这些天他们有了更具体的思路。

    姜望学习封印术,倒也不必学到自我创造封印,自内而外封印天人状态的程度。

    而是要做到能够完美执行他人创造的封印,达到自内而外封印天人状态的效果。

    所以他现阶段需要专注学习的,是封印术的控制和绘制能力。

    左嚣要做到的,是创造一门可以让姜望执行使用,自内而外完美封镇第二天人态的封印术。

    在一个春天的学习钻研后……

    他们都还差得远。

    左嚣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种学习不好的感受。

    姜望倒是很习惯。

    他笑道:“诸葛先生算无遗策,他来不了,说明不用来。他知道我一定可以解决。”

    左嚣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姜望合上面前写了密密麻麻注解的书本,站起身来:“爷爷。养了一个春天,我该出门了。”

第三十七章 平安镇

    “我就不送了。前路自己把握。”左嚣最后说。

    热闹了一个春天的书房,在夏天来临的时候,变得很安静。

    每天都对坐于书桌前,学习钻研封印术的爷孙两人,都已经离开。

    人走之后,满屋的书,都不能填满那种空荡。

    书桌上打着一束窗光,在光圈之外,平放着一本已经合拢的书。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曾被翻阅,此刻也缄默在强光不及之时。

    正是姜望最后读的那一本。

    封面上写着:。

    作者是,左丘吾。

    ……

    离开楚境之前,倒是见到了虞国公。

    他穿着常服就来了,截路于长空,也不说别的,径递来一个食屉:“迫于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人家的威胁,专门给你做了一屉‘净意神定糕’,感觉要抵挡不住天道的时候,就吃一个,多少能缓和些。一共九个,省着点吃。”

    姜望接过食屉,轻轻嗅了一下,笑容灿烂:“好香!”

    屈晋夔道:“多了没有。”

    又补充道:“多了也没用。”

    于是行礼,于是告别。

    姜望孑身挂剑,踏风而行。

    人们说天人走向天道的过程,是“见道”、“得道”的过程,天资绝世的天人,在这个过程里,走向亘古永恒的强大。

    在姜望的感受里,天人走向天道的过程,是溺水的过程。

    失去情感,失去一切。

    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就杀死了自己。

    现在倒也不是死前告慰之时,不存在什么“及时行乐”、“最后疯狂”,他可不觉得自己会死,不认可必然失败的结局。

    而且即便被天道吞没不可避免,明日就要死去,他的自由也是向上,不是向下。

    独自离开楚国的姜望,带着左嚣为他设计的半成品的封印图,意欲镇封第二重天人态的。

    这名字当然寄托了长辈美好的盼望。

    却也只能是半成品。

    第二重天人态本就比第一重天人态更强,更难封镇。再加上左嚣只能自外而内,在不能触动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具体接触第二重天人态,只能通过姜望自己的感知描述,来做设想构建——这当然是谬以千里的。

    这些天姜望除了不间断地学习封印术,就是不断研究自己的第二重天人态,让自己能够完整剖析它的所有细节,力求让左嚣有更准确的认知,从而更有针对性地创造封印术。

    现在也只能说,道阻且长。

    的推演,越到后面越进展艰难。所以左嚣连亓官真都请来——当然不是真的让亓官真把天人状态当病治了。而是有一些危险的想法,想要尝试。比如能不能像剜疮一样将天人状态剜掉……

    亓官真是请来为姜望保命的。

    最后也是行不通。

    天人状态又不是身上生出一个瘤,或长了一个疮。而是修行者在某个阶段,踏入奇妙的境界,靠近了关乎于天道的永恒真理。

    把姜望剥皮拆骨,也拆不掉这天道的青睐。

    一直以来世人都公认,最擅长封印术的乃是旸国皇室。

    而旧旸姞姓皇族,是青帝姞厌倏的后人。

    此君是远古八贤之一,曾日夜巡游于人类领地,使无数不得超凡的普通人,免于邪祟侵害。更开创了独属于人族的封印术,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以弱驭强的驭兽术。

    日游神夜游神的神话传说,就是从她的事迹演化而来。后来的人族修行者,在封印术、驭兽术上,都奉她为祖。

    也就是这两道修行都没落了,不复辉煌盛景。旸国也覆灭,姞姓皇族现世无存。这位同时是“封印之祖”、“驭兽初祖”的“东方之祖”,才渐渐地淡化了存在感。

    作为继旸国之后的东域霸主,齐国的确在某个时间段,自陈继承了旸国遗产,还说自己是故旸正朔呢。

    但真正第一时间瓜分旸国,“食旸而肥”的,仍是当初的“日出九国”。

    当然,曾经显耀东域、争雄一时的日出九国,六国已为齐国所灭,剩下的旭、昭、昌三国,也都俯首称臣。

    说一句“旧旸之珍,尽齐人府库”,并没有太多问题。

    就连昔日太阳宫,也成了现在的稷下学宫。

    不过多年战乱、累有国灭之后,旧旸皇室秘法,大多失传。青帝嫡传的封印术,更是早就零落。

    整个齐国,还真没有哪位擅长封印术的宗师,能够说在封印术上比左嚣更强。

    这也是一开始左嚣要把姜望留在楚国解决问题的原因。

    现在经历了一个春天,在楚国仍未能解决天人态的威胁,那也理所当然地要去尝试其它办法。

    齐国是肯定要走一遭的。如果时间允许,旭国、昭国、昌国这几个“故旸正朔”,姜望也不会错过。

    不过他没有立即往东边走。东域的事,写一封信就可以了。安排起这些事情来,重玄胜可比他灵活得多。

    最强的封印术传承,乃是青帝传承,这一点所有人都承认。但在勤苦书院当代院长所着的里,他一再强调——

    古往今来最强的封镇,如今还屹立在现世,乃是中古人皇所创造。

    它便是“长河九镇”。

    烈山氏炼龙皇羲浑氏之九子为九镇,长河自此清晏,安分了数十万年。

    在左丘吾的评述里,长河九镇是最伟大的封镇奇观。只是说烈山氏与羲浑氏曾坐而论道,并肩作战,后来却杀其九子炼九桥……这件事情的酷烈,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它的伟大。

    左丘吾在着作中,援引诸多史料,验证长河九镇在封印术这一领域不可撼动的伟大地位,也详细论证了长河九镇对后世封印术的影响。

    姜望虽是才履足封印术领域,不是很能理解长河九镇在封印术中的意义,却也仰之弥高。

    所以他离楚后的第一程,是洛国。

    更准确地说,是洛国附近的长河第一镇——囚牛桥。

    称名为“水上之国”的洛国,自然靠水吃水,国内经济以河获为主,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直到某一任国君忽然“开窍”,在一次宴席上,酒酣耳热,举杯高呼:“水族岂非水产”?

    当时吓得群臣俯身,歌女都忘了唱歌。

    但自此之后,洛国就半公开的开始了水族奴隶生意,迎来了经济畸形繁荣的时期。

    后来甚至与庄、雍“三足鼎立”,弱是弱了点,在“国库丰盈”这件事情上可不输太多。历来无论是雍欺庄,又或庄伐雍,都不能忽视洛国的存在。

    可惜好景不长。

    自前些年被庄高羡没头没脑地打击了一顿,洛国国势就有些一蹶难振——

    姓庄的倒是完成了与龙君的一部分交易,可惜没有等到报酬,就匆促地死在长相思之下。他们的交易,自然也随之长眠。

    但洛国所遭受的打击,却没有就此停止。

    水族奴隶生意本就是被明文禁止的。在当前备战神霄的大环境下,人族高层更是要维护现世稳定,尤其注重安抚水族。

    古老的盟约被一提再提,水族为现世稳定所做出的贡献,也一再被确认。长河龙君甚至被请进了天京城,大景天子姬凤洲与之对饮赏花。

    洛国脚下踩着的带着警告意味的虚线,就变成了杀机凛冽的实线。日子也艰难起来。

    这些事情姜望当然也关心过,太虚阁员没有干涉现世事务的权柄,但那个名为姜望的少年,第一次在清江水边救下那名贝女,是的的确确在那个时候,看到了过往认知的世界,与真实世界的“不同”。

    有人在那时候问他——“你又知道什么历史?”

    此后他也常常问自己——你看到的,真的是真相吗?

    有生之灵对世界的认知,从怀疑开始。

    姜望默默观察洛国的事态,也支持了人族水族古老的盟约。现在过洛国而不入,径上了囚牛桥。

    作为羲浑氏的长子,“囚牛”二字,在中古时代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

    即便是龙族被逐、大量信息被抹除的现在,作为“人族正经”传下来的里,也提了这位龙皇长子一笔。说他“奢侈无度,生性淫邪,好靡靡之音。凌辱诸部,屡误大事。”

    但是在姜望刚刚读过的里,左丘吾也顺笔提了几句囚牛,说他“通音律,性温和,有良行,得诸方敬。”

    批词曰“长河九镇,首镇用其德,遂能久安”。

    就连敖馗那厮,也曾在大骂敖舒意之时说过,囚牛宽仁擅乐……

    如今几十万年都过去,究竟哪个是更真实的囚牛,也许也不那么重要了。

    至少现在的姜望,没有任何探寻的心思。

    他只想知道中古人皇是怎么封镇的囚牛,怎的如此恒久。

    这横跨长河的大桥,在当初登顶黄河之会的时候,他也骑马走过。那是长河第五镇,名为“狻猊”的大桥。

    彼时他对封印术还一无所知,修为也差得远。满眼都是长河壮阔、石桥宏伟,满心都是黄河魁首、天下第一。哪里能感受这是多么伟大的封印,能从其中有什么启发?

    可要说今次以当世绝顶真人的修为来此,就能完全体察九镇封印之奥秘,那也是痴人说梦。

    跟着淮国公闭门苦学一整个春天,的确让他的封印术入了门,甚至可以不谦虚地说,达到了较高的水平,算得登堂入室了。

    可长河九镇代表的,是封印术领域最高的山峰。

    他只能虔心眺望,追寻那渺茫难求的灵光。

    他只是循着无数历史人物走过的印痕,从古老石桥的这一头,慢慢走到那一头。他记下每一个图案,触摸每一处刻痕。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穿越了时光?

    这座伟大的石桥,横亘长河之上,贯穿了整个近古时代,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坚不可摧。人类置身其中,很难不感受自己的渺小。

    走着走着,姜望慢慢蹲了下来。

    但很快他又站起身,抚平了皱在一起的眉头。按住剑柄,直脊回身。

    他的表情只剩平静。

    此时此刻在石桥的中间,的确站着一个披甲拄剑的身影。阔面自有威严,却是笑模笑样:“姜阁员好灵的感知!”

    囚牛桥下的水面都静伏,平波如镜,倒映高穹流云。

    龙宫正印司事暨黄河大总管……福允钦。

    姜望只是看着他,用眼神提问——“有事?”

    “姜阁员的定力实在少见。”福允钦的姿态很亲近:“但你用放大痛觉的方式让自己保持情绪,以此摆脱天道的影响,终是治标不治本。痛苦对你的作用会越来越小——即便你已经痛到现在这样。”

    “福总管的眼睛才叫灵呢!什么事情瞒得过您啊。”姜望淡然道:“想必您拨冗来见,不会只是看看姜某人?”

    “噢,许久未见姜真人,只顾着寒暄,差点忘了正事。”福允钦欠身道:“君既屈驾长河,为何过龙宫而不入?昔日龙宫献礼,一别已经年。恰逢天朗气清,夏风浩荡,龙宫新茶才摘……我家主上有请。”

    “下次直接说最后六个字就可以。”姜望放开了剑柄,转过身去,继续研究桥梁上的浮雕:“没空。”

    他向来是个珍惜时间的人,眼下尤其如此。

    甭管龙君有什么心思,他不想也没空去探究。

    福允钦道:“我家主上,执掌龙宫数十万年,白云苍狗都过眼。也曾与烈山人皇坐而论道,其实对封印术也略有研究……”

    姜望注视着石桥雕纹的复杂变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龙君大人研究封印术是为何啊?对九镇有想法?”

    这问题实在危险,问得福允钦肃立当场。

    姜望摆了摆手:“福总管自去忙吧。姜某小有不适,还不至于惊动龙君大驾!”

    说到底,姜真人现在要是出点什么事情,有很多势力愿意出手帮忙——但不是谁来示好,姜真人都能愿意。

    且是涉及到自身状态,有关于根本修行,更需要让他绝对放心才成。

    他可以向左嚣坦露自己的修行状态,甚至于打开五府,分享四海,让左嚣对症下药,但不可能让长河龙君来研究自己。

    大家根本也算不上熟悉,何来如此殷勤!

    福允钦正要说话,忽然身后波涛卷起,一个声音滚在空中——

    “姜真人!龙宫宴一别,再未相见。素知你贵人事忙,孤也不曾遣使叨扰。今日幸过长河,只是请你坐下来聊聊而已,真不能得暇片刻?”

    龙君敖舒意亲自延请!

    姜望不好再怠慢,收回观察石桥的视线:“的确也很久没去龙宫,吃杯茶也可以!”

    当即分水为路,万顷浪涛之中,显现玉阶一道。

    福允钦在前带路,姜望随于其后,只走了一步,眼前便是巍峨龙宫!

    空间真是泥丸,在龙君掌中,任扁任圆。

    龙宫侍者推开大门,姜望步入殿中。

    极宽阔的大殿里,只有两张相对的茶案。

    但见一尊穿着金色长袍的身影,坐在左边的茶案之后,对姜望伸手一引:“请坐,饮夏茶。”

    茶案上有热茶一杯,雾气缭绕。

    姜望走上前去,将此茶杯拿住,举起一口饮尽了。

    饮罢一抹嘴,笑道:“茶也喝了,龙君也见了,姜某实在是时间有限,还请龙君见——”

    “孤知道苦性是怎么死的。”那身披金色长袍的身影说。

    统御长河龙宫数十万年,只以虚影降临此刻的长河龙君敖舒意,摩挲着茶盏,慢悠悠地补充:“孤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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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龙宫礼

    平安镇,平安镇……

    人活在这个世上,有时候不止是因为自己。

    在经历一些事情,付出一些感情后,有很多人牵挂你,有很多人盼你“平安”。

    但“平安”有时也很难。

    比如苦觉。

    比如苦觉的师弟,苦性。

    姜望其实是不了解苦性的。

    只是隐约知道,大概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因为一场什么变故而死去了。正是他的死亡,导致苦觉与悬空寺一众师兄弟的关系一直都很别扭。

    他其实没有想过追究苦觉的往事,因为随着天京城那场盛大的血雨,苦觉的死,已经在他心里落幕。

    老和尚奔波一生,说快意也快意,说苦楚也苦楚。

    他与那些师兄弟的纠葛,他自己也已经告别。

    那么还要惊扰什么呢?

    但今天长河龙君如此正式地提及“苦性”这个名字,还用了一个“敢”字,这就足够说明,苦性的死并不简单。

    为什么没人敢说出来?为什么长河龙君敢?

    那么苦觉老和尚与自己的缘分……或者也能追溯。

    在天京城那一战的最后关头,半夏老道所说的那些话,他虽然并不在意,他虽然不需要确定苦觉最初接触自己的理由。

    可是苦觉自己,需要答案吗?

    他不知道。

    师父最后那封信里,没有教他怎么做。

    “苦性是悬空寺‘苦"字辈高僧,与当代方丈苦命大师是同辈,也是同辈之中天资最高的那一个。对了,他是苦觉大师的师弟,最亲近的那种。他俩一个师父。”大概是怕姜望不了解苦性,端坐于椅的敖舒意,又如此补充。

    黄河大总管披甲的身影矗在殿门之外,以当世衍道的修为,守住此门户,隔绝这场对话。

    人们可以知道姜望来了龙宫,但绝无可能知晓,他与龙君聊了什么。

    殿内空空。

    唯有坐着的敖舒意,和站着的姜望。

    姜望放下饮尽的茶盏,从旁边提起茶壶,慢慢又为自己倒了一盏。

    “姜某刚才有些粗鲁了,好比牛嚼牡丹,未尽雅意。”他极规矩地坐下来,与长河龙君隔着宽阔的大殿:“是应该坐下来好好感受才是。”

    他坐在这里,突然想净礼了。

    他现在大概能明白,为什么苦性的死,对苦觉影响那么大。

    苦性与苦觉的关系,就好比自己与净礼的关系。

    上次来龙宫,正是和净礼一起……

    “喝茶嘛。”长河龙君淡笑着道:“渴时只为解渴。不渴的时候,才能‘品茗"。”

    “那姜某现在确实不是能够体察个中滋味的时候。”姜望本来还似模似样地拨动水汽,敷衍些喝茶的礼仪,这会索性将那茶盏盖上,不去喝了:“龙君陛下,这苦性何事,何妨直言?”

    长河龙君笑了笑:“姜真人,你可知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与你讲这事?要么不知内情,要么噤若寒蝉,要么死心塌地。只有孤,不站任何一方,没有任何牵扯。”

    姜望扶膝而坐:“听起来是极严重的事情。不过不曾见载于书,未有闻于别处。”

    敖舒意笑道:“孤曾经听过一句话——书上不能记载的,才是这个世界核心的真相。君以为如何?”

    姜望道:“但也有司马衡先生这样直笔记史,复刻真相的史官。有《史刀凿海》这样伟大的史学着作。”

    敖舒意道:“那等你有机会见到司马衡,不妨问问他——苦性为何而死。”

    “如果有机会拜见司马衡先生,如果他愿意答我,我当然是要向他求证的。”姜望说道:“我想要求证的事情有许多,不止龙君陛下说的这一件。”

    敖舒意看着他:“当初你龙宫献礼,与孤有分人情在,孤才愿意开这个口。但你要知道,这个口,开得不容易。”

    “孤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敖舒意道:“环顾天下,群雄并争,天下水族,皆为分治。姜真人觉得……孤这管不了长河的长河龙君,是如何才能安坐龙宫,一任风雨数十万年?”

    姜望道:“自然是因为龙君陛下英明神武,仁睿宽宏——”

    “因孤不争!”敖舒意打断道:“不管不顾,不问不言。斩断利爪,拔掉尖牙,你就可以作为吉祥物存在。呵,龙凤呈祥!”

    殿中一时沉默。

    直面难堪的事实,总是需要一些勇气的。对于敖舒意这等身份的存在,尤其如此。

    姜望想了想,直接说道:“姜某已知陛下开口之难。不妨直言,姜望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敖舒意轻拨茶盖,悠然道:“是孤请你来龙宫相会,或许孤应该先告诉你,孤能带给你什么。”

    姜望不动声色,静待下文。

    敖舒意道:“首先是苦性。当年的事情其实很隐秘,知情者寥寥无几,且大多都只有片面消息。但此事的前因后果,个中曲折,孤都看得清楚,这些年也算想得通透。又立场在外,能与你说个分明。似孤这般,当世恐无第二。”

    他看着姜望:“至于你身上的天人态,孤不方便直接出手,但当初烈山人皇设长河九镇时的一些心得体会,孤或者可以与你分享。”

    姜望轻叹一声:“这样说来,我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敖舒意道:“对你来说,恐怕第一点比第二点更重要。”

    事实也很分明。在囚牛桥上,福允钦已经明示暗示长河龙君很懂封印术,能对他有所帮助,他也只说没有时间。甚至敖舒意亲自延请,他还是过来灌口茶就走。

    却在听到苦性的名字后,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让他挪不开脚步的,名为苦性,实为苦觉。

    姜望缓声道:“还是要听听看,龙君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敖舒意的语气很随意:“福允钦是在囚牛桥接到的你,想必你对那边的洛国,并不陌生?”

    “算是知道。”姜望说。

    敖舒意又道:“他们过去做的腌臜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了?”

    “如果您是说他们暗中从事水族奴隶生意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的。”姜望道。

    “暗中吗?”敖舒意问。

    “我必须要坦诚地跟龙君说,我个人非常尊重人族水族之间签订的古老盟约,我坚决反对水族奴隶生意,也会在权责范围内尽可能地去阻止……但这不会成为一桩交易。”姜望清晰地说道:“太虚阁没有干涉现世秩序的权利。我们超然的前提,是我们尊重秩序。”

    为什么黎剑秋、杜野虎他们在庄国的改革,姜望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因为他没有这样的权利。

    除非他以个人而非太虚阁员的身份,参与其中。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杜野虎他们不受规则外的力量干扰。所谓“启明三杰”,最后也的确是因为政改失败才被驱逐——当然,无论他们是否承认,这就是最大的帮助。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公平的环境下竞争的。

    敖舒意看着姜望的眼睛。

    姜望确定地说道:“在洛国没有违反太虚铁则的情况下,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事情。即便他们违反了太虚铁则,也是在太虚阁的公议后,才会有所行动。”

    到了姜望现在这样的地位,拥有这样的影响力。如洛国这般的国家,兴灭只在他一言之间。

    但他不会真的去一言兴灭。

    越是真的拥有力量,越是要谨慎去对待。

    这一点他早在玉衡星君那里有深刻感受。观衍身具无上神通【他心通】,却从不轻易使用。他可以最简单地去了解每一个人,却最笨拙的使用真心。

    敖舒意‘呵呵呵"地笑了:“孤不是要你去把洛国怎么样。说到底,就算你把洛国碾碎了,又能怎么样呢?那只是一颗钉子,某些人在试探孤的态度。”

    姜望皱眉。

    敖舒意沉声道:“当初烈山氏逐羲浑氏,水族大分裂。我们站在人族这一边,被骂做叛徒走狗。我族的鲜血,把长河都染红了!因为什么?因为我们相信烈山人皇的承诺,相信祂的伟大人格,相信只有祂能够建立永久的和平,让现世永恒安宁。”

    “但是现在呢?安宁好像是存在的,但跟我们关系不大。你在庄国经历颇多,你很知道清江水族的经历。他们为庄国立国付出了多少,又被践踏成什么样子?可有人为他们抱不平?再往前看,清江水族这一支,从神池迁来,神池水族的命运,大家都不陌生。”

    敖舒意大概很久没有说这些话,一时停不住:“你以为那些人都不知道,这样对待水族是错误的吗?但对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水族有没有可能威胁到人族,是孤敢不敢怨怼。我们信任烈山人皇,但烈山人皇自解后,他们不信任我们。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拉着我们一起对抗羲浑氏的时候,又是怎么说的呢?”

    姜望一时没有话讲。

    他的妹妹姜安安,和清江水族小公主宋清芷是好朋友。他的兄弟杜野虎、朋友黎剑秋,现在和清江少君宋清约,也是志同道合、相交莫逆,号称“启明三杰犬蛟虎”,现今还结伴而行,一起寻找把理想修筑为现实的资粮。

    水族身份在他这里从来不是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问题在现世长期存在。

    “我其实不喜欢喝茶,但我需要有一些……不那么危险的爱好。”敖舒意按着茶杯道:“我退让不是因为我害怕,到了我这样的境界,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需要恐惧吗?我是真心地希望和平。我希望天下水族,都能安宁地生活。我以为闭门可以却恶,退让可以久安。姜真人,你代表人族的未来,当初在黄河之会,我看着你登顶,你告诉我,我错了吗?”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倘若我就能代表人族的未来,人族岂不是在天道口中?”姜望认真地道:“龙君陛下,您问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想,渊广如您,也不是真的需要我的答案。”

    “那么,我应当如何回应您呢?”

    “姜望要告诉您,姜望的态度。”

    他坐得很端正,态度尤其如此:“我必须要承认,我不是水族,我虽然看到了水族的遭遇,但我无法完全地感同身受。我有过一些零碎的思考,但几乎不曾真正站在水族立场去想问题。我总以为时光还有,尽可以交给更成熟的时候。今天坐在这里,我感到光阴紧迫,莫名想到很多。以后我会深思此事,并且尽力而为——”

    他说到这里,亦直视龙君的眼睛:“不过这仍然不是一场交易。我不会因为龙君陛下能够给予的帮助,去对付任何势力,任何人。”

    他举起茶杯:“就饮此一杯吧。多谢龙君款待,或许等姜某有闲了,再来叨扰。”

    仍是一口饮尽。

    这龙宫珍品,夏季的新茶,他着实没能尝出什么滋味来。自己也觉得浪费,笑得不太好意思。

    但转身却甚是坚决。

    苦觉师父的故事……或许等他从天道囚笼挣脱,再去探寻吧。

    不过就在他走出殿门的时候,手中却多了一支玉签。在触手的瞬间,便有许多繁复信息,淌进脑海。

    却是一部【九镇暇谈】。

    里面详细记述了烈山人皇与长河龙君的几次对话,全都是烈山人皇创造长河九镇的一些心得体会。在封印术的领域,这绝对是瑰宝!

    姜望蓦地持签回身,但身后宫门已闭,巍峨壮丽的长河龙宫,已经消失不见,只遗留时空的断桥。

    耳边在这时候响起敖舒意的声音——“这也不是一场交易,这是孤送你的小小礼物。”

    身前并无玉阶,但抬步已登石桥。

    长河浩荡在脚下,再看人间已不同。

    大浪滔天,大风吹胸怀。心中流转着九镇暇谈的内容,再看这囚牛石桥,只觉每一处纹理,都有了新的释义。

    相较于“九镇暇谈”里所讲述的九镇相关奥义,最先让姜望关注的,其实是九镇暇谈本身。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望都以为——很多人都这样以为——长河龙君敖舒意,不过是烈山人皇的狗,是他所扶持的龙族傀儡,是一件工具而已。

    海族那边骂敖舒意是“河犬”,人族这边面上尊为龙君,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轻贱?

    但从“九镇暇谈”的内容来判断,情况似乎不是如此。

    这支玉签是以对话来展开记录,而从对话的形式来看,烈山人皇和长河龙君的关系是比较亲密的,甚至于……近乎师徒。

    也是,无论被怎样贬低唾骂,无论怎样低调忍让,敖舒意毕竟是活过数十万年的伟大存在,世上焉有断脊之超脱?当年的浩荡历史,定然不是一句“断脊河犬”能带过。

    在这样的时刻,姜望倚栏而眺,只觉天道压力虽然近在咫尺,但这世界是如此广阔。天地无涯,大有可为。身上这点枷锁,又算得什么!

    历史浩荡如长河,当中多少惊涛。今时今日我姜望的故事,千万年后,又会被如何传说?

    ……

    ……

    龙宫大殿之中,只剩龙君独饮。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站在门后,轻声问道:“悬空寺苦性的事情,不跟他讲了吗?”

    敖舒意细细地点茶,最后道:“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也是礼物。”

第三十九章 长旅

    昔者中古龙皇羲浑氏,生有九子。

    长子曰囚牛,性宽仁,有良行,喜乐制礼,辅政龙庭。

    二子睚眦嗜杀好斗,常挟刀行野,闻战则喜。

    三子嘲风好险好望,身法绝伦,目识第一。

    四子蒲牢好鸣,擅驭天下之声,亦通名势之法。

    五子狻猊喜静好烟火,编经注史,于信仰一道大有建树。

    六子霸下喜好负重,力大无穷。

    七子狴犴好讼,急公好义,曾与韩圭论道。

    八子负屃雅好斯文,也与孔恪辩经。

    九子螭吻好吞,巨口容纳万物。

    姜望在通读《九镇暇谈》、依次探索九镇石桥的时候,也在搜集龙皇九子的有关情报,这是为了更好地理解长河九镇,提升自己的眼界,拔高封印术的水平。

    大楚淮国公,大齐博望侯,太虚阁员钟玄胤,对相关的历史真相都有贡献。

    总之是诸方史料汇于一处,反复验证剖析之后,才描绘出相应的龙子轮廓。

    但在了解龙皇九子的过程里,姜望愈发感受到,当初人皇逐龙皇,是一场多么艰难的战争!

    龙皇九子,每一个都不同凡响。

    如那好烟火、吞信仰的狻猊未死,后来开辟神话时代的,未见得是二证超脱的风后。

    霸下曾欲“举天”,蒲牢曾摘广闻钟。

    那狴犴争过法家道统,负屃也是动摇过儒学根基的。

    从龙皇九子的道途不难发现,相较于人族的薪火相传,对于未来时代的布局,龙族是一步也不少。

    当初烈山氏与羲浑氏的人龙战争,并不能狭隘地认定为所谓的“过河拆桥”、“人皇背信”,而是确切地人族与龙族争夺现世主导权利,是在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根本利益已经不可调和后,不可不为的一场战争!

    昔年若战败的是人族,那么后来那些辉煌的时代,在龙族一方仍然成立。

    神话、儒家、法家、释家……龙族全都有落子,所谓霸下举天的故事,姜望更不能只作故事听,那很可能是霸下的“天龙”之道,亦如他现在的“天人”。

    在掀翻远古天庭、绝灭百族、结束魔潮之后,现世在中古时代,迎来了最后一场确立万界主宰的战争。人族龙族双方都在布局落子,都要主导诸天万界,而只有一方能够笑到最后。

    烈山氏镇杀龙皇九子,或许镇杀的是龙族的九种未来!

    在理解了这一点之后,再看长河九镇,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也是,单纯地封镇九具道躯,哪怕再强横再完美,又如何能承载得起伟大的意义呢?

    越是了解龙皇九子,越是能够体察九镇奥秘。越是把握九镇之玄妙,越知龙皇九子之不凡。

    天道虽然扼紧咽喉,时间虽然紧迫,但姜望仍然留给长河九镇,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他在探索解密烈山人皇的九镇封印,也在探寻龙皇九子的道途。这一个月的时间,都在自己的识海深处,进行人与龙的战争——

    这不仅仅是一种意态的描述,而是真的在潜意识海做了这样的拟化。

    曾经他的潜意识海,无边无际,无限自由。极目尽处,几如接天。

    如今他的潜意识海,真个“接天”了。

    天道早就不止是“敲门”而已,早已破门而入,将躺在床上做春秋大梦、想要成为自由天人的姜望,掐住脖子吊起来,拖着往外走。

    不仅要吞没这冥顽天人的主意识,抹掉所有情绪,还要同化其道,吞没潜意之深海。

    这浩瀚无垠的潜意识海,早就风平浪静。万顷狂涛,尽被调服。

    曾经渊深不测的海水,现在瞧来极清极澈,像一块透明的蓝琉璃,几无杂质存在。天道是如此纯粹地倾照于海,意主的思绪,也被显为“杂绪”了……

    偶有情绪泛起,都被分解吞没。

    但从某一刻开始,这片海洋发生了变化。在“纯粹”之中,诞生了九种顽固的不可被同化的“杂质”,它们起先微小,渐而磅礴,最后化为九尊各显其形的恢弘道躯。

    或如狮,或似虎,或是负碑之龟,或是盘身之龙……皆蕴道于形,庞然有神。在无边无际的潜意识海中,浮海而游。

    龙皇九子的道身显化在这里,突破了某种冥冥中的“规矩”,有时又化为石桥。

    九座古老石桥,跨海而并。海也无边,桥也无涯。海似接天,桥似截断海天相接处!

    在这座潜意识海里,石桥与龙躯,不断地变幻。彼此斗争,互相抵触,但都同样的,并不接受“纯粹”,不被天道规训。

    所以这亿万顷的静水,有时也起波澜。

    心海的波澜,是活着的痕迹。

    长河九镇数十万年都横亘在那里,烈山人皇从不吝惜自己的伟大光辉。但万古以来,能在这九座石桥有所“真获”的,却也屈指可数。

    姜望一方面与现世顶层人物有所交集,有资格知晓历史真相,能够探知龙皇九子的真正道途,一方面又得到长河龙君敖舒意的帮助,获得了烈山人皇设立九镇的心得体会。

    这等天地同力,真个是人龙交汇,立足现世现时,眺望过去未来。

    每一天过去,他对这个世界又有新的认知,对天道也有不同的理解。

    在囚牛桥,他掌托正声之殿,听风声涛声,体会自然之音,感受龙族礼制,囚牛乐章。

    在睚眦桥,他提剑而斗,演化一身杀法,从桥头杀至桥尾。

    在嘲风桥,他纵身万里,瞬念反复,以目光镌刻这座古老石桥的每一处细微。

    在蒲牢桥,他放声长啸,释放三宝雷音正法,将声音作潮涌,把石桥上下都洗遍。去追寻捕捉那传说中的蒲牢正音。

    在狻猊桥,他放出诸般神印,一如当初在妖界所行之法,外塑“古神”,凝练“诸尊”。

    在霸下桥,魔猿法相捶胸怒吼,堆叠磅礴巨力,几欲拔桥而走。

    在狴犴桥,他也召出曾经学过的法家锁链,又经风过雨……读《有邪》。

    在负屃桥,他读书读史,且行且歌。《史刀凿海》、《菩提坐道经》、《静虚想尔集》……世间之华章,声声入耳。天下之道理,字字证心。

    在螭吻桥,亦有仙龙踏雾,吞尽日月华光。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走过。

    夏季走进第二个月份,太阳已经不再温柔,姜望收去仙龙法相,走下了螭吻桥。

    此时的他,仍然青衫挂剑,面带微笑,一如月前初至囚牛桥时。但却有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气质,在平和与宁定之中,有了一种古老的沉静感。

    像是一方缄默在桥头的青石。

    所谓“经风历雨,岁月不磨”。

    他愈发强大,可也不可避免的……愈发淡漠。

    “哟!这不是姜真人吗?!”

    才踏入齐国境内,便有一支车队迎来。车队最前列的豪奢马车上,大齐博望侯直接把四面车壁都打开,让他庞然的体态尽显于外,透一透风,露一露景。

    脸上叠着笑,笑意挤进了褶子里:“这么久没见,姜真人还只是真人啊?”

    距离姜望上一次来齐国,已经很有几年光景。彼时他已是真人,来寻“逍遥”。如今他再回齐国,仍是真人,来寻“自我”。

    而眼前的重玄胖,赫然已是官道真人!

    往前信上都不说,自是为了见面这一刻,气息外放,给挚友一个小小的震撼。

    如果不考虑伟力自归的那一步,官道确实是最快的修行路。

    世袭罔替的霸国侯位,确实是烈火良薪。

    让这厮走官道,简直是让鱼去学游泳,鸟去学飞,是生来的本事。

    姜望心中赞叹,为他欢喜,嘴上却是道:“哟,这不是博望侯吗?这么久没见,您却是消瘦了许多!”

    “唉,还不是为你操心操的?我这颗心哟——”重玄胜庞然的身形站起来,就从摊开的肥岭,变成了立起的肉山。一手扶着肥大的玉腰带,一手冲姜望招呼,叫他上车,恬不知耻地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你消得我憔悴!”

    这玉腰带确实是大,称斤论两那是价值连城。但在他腰上,是一点也不“宽”,还显勒呢!

    姜望一步上了车,搭住重玄胜的胖手,略一掂量,笑道:“你憔悴得只重了三十多斤!”

    “本来重六十多斤,为了帮你搜集这些,少了三十!”重玄胜回身一挥手:“这些都是旧旸封印术相关密录,包含了许多宗师的独特见解、历代一些较为经典的讨论……穷搜东域,载此十车。君若良知未泯,知我忧也!”

    “感情都没了,何况良知?”姜望抬指戳了戳天上:“要赖就赖这贼老天!”

    “啊呸呸!童言无忌!”重玄胜一巴掌把他的指头拍下来,埋怨道:“还归祂管呢!你态度好点。万一放你一马。”

    姜望耸耸肩膀,随手招了一册后车堆载的密录在手中,侧身在重玄胜旁边坐下,慢悠悠地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随口说道:“你真是吃得多、咽得多,不仅冬膘贴完贴夏膘,就连马车都比以前更奢华了!”

    四面车厢壁缓缓合拢,车厢内却并不因此晦暗。

    这的确是齐国眼下最奢华的马车,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有特殊的阵法阻挡风雨、隔绝窥伺,但并不影响天光落下,也不阻隔自内而外的视野。车内凉热合宜,毫无颠簸。座椅十分温软,如美人之怀。

    重玄胜舒舒服服地靠着:“我这都是成家的人了,不得不努力一点,多挣家业,让媳妇过好日子——你这封印,进行到哪一步了?”

    “还在研究。”姜望迅速地翻完一册,把内容都记在脑海里,闭上眼睛,稍稍咀嚼了一番,又召来第二本继续翻看。嘴里道:“我的事情,没有太多人知道吧?”

    “我做事情,还不至于满城风雨。”重玄胜摆摆手:“但该知道的肯定也都知道了,无缘无故的,我突然满天下找旧旸封印术传承,瞒不过有心人。就这十车密录,有不少是直接从国库里拉出来的——你心里知道就行,也不必浪费时间去拜会。人不人情的,都是以后的事。人情的前提……你总得还是个人?”

    姜望笑了:“天人怎么不算人?”

    说话间,体型变为常人的仙龙、魔猿、老僧,也都出现在车厢里,各自捧着一本书,在那里研读。

    同样是在钻研封印术,三尊法相,姿态各有不同。

    仙龙从容不迫,魔猿抓耳挠腮,老僧愁眉苦脸。

    同出一体,而显各形、有各态、意不同,足见灵动。

    重玄胜观察着此三尊,嘴里道:“你还记得我,就还是个人。若连我都忘了,便不能算。”

    姜望看着书上的内容,眼睛也不抬,但终于不再笑了:“天人只是没有感情,不是不记得。”

    重玄胜把姜望看完的那本书拿在手中,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

    多么熟悉的感觉啊。

    又到了艰难的时刻。

    他的智慧让他在很多时候游刃有余,也让他无法自我欺骗。他明白有些事情,是智慧无法解决的。

    譬如天道,譬如眼下正步步紧逼,压迫挚友的天道。

    若给他一些时间,只需三年五载,他有信心从零开始,成就封印术领域的宗师级人物。

    但姜望的情况,已不是宗师级封印术高手能够解决。

    大楚淮国公,岂不是这般人物?却也无济于事,其人眼界之高,手段之妙,都是当世顶点,却也难以跨越他自己布下的【长生镇】,遥定深海。

    这是一场只可自求的独旅,是只在识海深处发生的自我抗争——在姜望抵齐之前,他已经问过很多人很多次了。他早就有答案。

    “看完这些书之后……还有什么计划吗?”重玄胜问。

    “旭国、昭国、昌国,这三个国家,还是要去看看。”对于这一场注定艰难的对抗,姜望心中早有路线,在彻底被天道吞没前,他会一直在路上。一边翻阅手里的书,随口回道:“可能还会出一趟海。”

    重玄胜抬起眼皮,定住了蠢蠢欲动的手,似不经意地道:“出海做什么?”

    “哦,我想拜访钓海楼的陈治涛。”姜望道:“他于封镇一道,在同辈之中无人能及。也许他能给我一些思路。”

    倒不是说陈治涛在封印术上的造诣,能够强过左嚣,强过左嚣找来的那些人。

    但有些在左嚣面前不是问题的问题。

    在姜望这里是很大的问题。

    在陈治涛这里更是。

    所以或许陈治涛更能站在他的位置思考。

    “嗐,陈治涛啊。”重玄胜摆摆手道:“你是什么人,岂有你去见他的道理?我帮你把他叫过来。”

    “我是什么人?”姜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求于他,还要他招之则来……我就这么好意思?”

    “你这不是时间紧迫么!他会理解的!”重玄胜大手一挥:“交给我,我来安排,你专注学习,休得废话!”

第四十章 如果不能再见

    重玄胜是了解姜望的。

    倘若正儿八经地与他说个理由,哪怕编得再完美,也有可能引起他的警觉——这厮其实很聪明,灵觉尤其恐怖。

    反倒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安排一下他,甚至劈头盖脸骂他几句,他也就大差不差地通过了。

    说到底,姜青羊岂会怀疑重玄胖?

    不过今天姜望还是挣扎了一下:“陈治涛肯定不愿意来齐国的,毕竟……”

    “我懂!我还能没你懂事么?”重玄胜乜他一眼,很不客气:“我早有全盘计划,安排你俩在昌国见,正好你也看看昌国那边有没有什么独特的旧旸遗留,珍惜你的时间,照顾他的感受,一举数得。”

    姜望‘哦"了一声,继续看书。

    重玄胜眼眸微阖,似在养神,整个近海的局势,在他心中幻变不休。

    “欸——”姜望忽然道。

    重玄胜心中一惊,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又怎么了?”

    “怎么没见十四?”姜望问。

    重玄胜乜他一眼:“还算有点人性,记得你的老朋友。十四对你多好啊!”

    “也不太有人性,不然我现在应该揍你了——哦不对,应该说,检验你的修为。”姜望边翻书边道:“胜哥儿,我现在是否对你不够关心?”

    “你来得不巧,今天是皇后娘娘入主后宫的日子。”重玄胜‘呵"了一声,语气随意:“临淄城里所有勋爵夫人,都入宫去听她讲课了。讲一些妇德女仪、御夫之道什么的。”

    皇后讲“御夫”,这事本身就很诙谐。

    谁能御得了那位大齐天子……

    十四又何须学这些,她除了重玄胜,什么都不在意。重玄胜也恨不得把命给她。

    “今天是何皇后入主后宫的日子……”姜望正读着书,忽地转过一念,将心神从封印术的世界里暂时浮出,对重玄胜道:“把车队分开,先载我去华英宫。”

    当今何皇后正式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天,也正是姜无忧的生母、殷皇后的忌日……

    在冷宫里呆了大半年之后,“愤郁而死”。很难说何皇后被封后,是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重玄胜很乐于看到他还保持一些人味儿,抬指叩了叩座椅扶手,马车便转向。

    到了华英宫外,姜无忧却不在宫中。

    那位常年伴在姜无忧左右的老妪,也坐进了马车里,看着姜望道:“殿下去了青石宫。每年这一天,她都会去待一阵——姜真人是否要进宫等一等?”

    “不了。”姜望淡声说道:“如果方便的话,嬷嬷可以领我去上炷香么?”

    重玄胜静坐在旁边,也拿着一本封印术的书籍在看。他身在齐国官场,如今自成一方山头,却是不方便进华英宫的。

    老妪欠身道:“您有心了……当然可以。”

    殷皇后的灵祠非常简单,在一个极小极隐秘的房间里,有一块连名字都没有的灵牌。

    姜望也只是简单地上了香,便要离开。

    在门口,老妪低头道:“谢谢您。”

    “谢我?”

    “老身姓殷。”

    曾经煊赫一时的殷家,已经被抹消在齐国的历史里。

    一直陪伴在姜无忧身边的她,或许是殷氏仅存的族人。

    姜望最后看了她一眼:“您珍重身体。”

    转身离去。

    ……

    “还是去霞山别府。”重玄胜心中装着许多事情,却也不影响口齿清晰:“那边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九皇子已经很久不去那边住,现在也不是赏景的时节,附近就一个十分安乐的安乐伯,怎么着都打扰不到你……”

    安乐伯?

    姜望心中只转过淡淡的一念……这名字,好像已经十分久远了。

    过去的很多事情,在如今回想,都仿佛隔着一扇窗子。说近也近,总归是窗里窗外,像在看别处风景。

    他坐在车里,随着车走。

    车在路上,路在天空下。

    不自由的身体里,却住着自由的心。

    “这样……”姜望盯着书页上的内容,漫不经心地道:“我到了之后,就把院门封起来。不要说我回临淄,不要叫人打扰。”

    每回到齐国,最主要的事情都是交游故旧。亲近的各家都去拜访一遍,本也是应有之义。但就像重玄胜所说,“人情往来”的前提,是还能保留“人”的部分。

    在这般泅渡天道深海的关键时刻,就统统免去,谁也不再见了。

    “好好读书吧。”重玄胜‘嘿"了一声:“外面的事情都交给我。”

    炎炎夏日,见不着“枫霞并晚”,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爬了满山。

    十车密录,填塞别院。

    姜望并三尊法相,就各自读起书来。

    ……

    ……

    在钓海楼的高层序列里,“靖海”为最高,“护宗”、“实务”都在其下。这亦是钓海楼创宗以来的最高愿景。

    陈治涛以“治涛”为名,足见身上所承受的期待。如今来看,他也并未辜负这种期待。

    在钓海楼风雨飘摇、几近灭门的关键时刻,他临危受命,担当楼主大任,不能说是“挽狂澜于既倒”,也确实是顶住了诸方压力,让宗门得以平稳度过艰难时期。

    且在“后沉都时代”,保持了钓海楼的自主。

    放在危寻还活着的时期,若说钓海楼的目标是保证独立自主,那绝对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彼时雄心勃勃的沉都真君,外结诸方、内合众岛,强势组建镇海盟,正要一统海疆,追求海上霸权。

    但在危寻走后,以钓海楼所面临的局势而言,“保证独立自主”,其实已经是一个相当困难的政治目标。

    迷界战争后,齐国一统海疆几成定局。由危寻所创建的镇海盟,已经变成齐国的一言堂,近海诸多事务,决明岛一言而决。

    近海群岛大大小小的宗门,都开始连夜绣紫旗。海民变成齐民,眼看着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因为独特的历史原因,以及将主岳节的存在,旸谷的地位相对超然。

    钓海楼则是在景国的支持下,才得以保证道统不失。

    或者更直接地说,是蓬莱岛在近海投射力量,东天师宋淮亲至海疆,又有旸谷的表态,才有了钓海楼的复建。

    钓海楼如何能够在景国的意志前,保有自我?如何能够在齐国的威权前,坚守道统?如何才能在残躯病骨的现在,以相对孱弱的体量,应对格局已经如此清晰的近海局势?

    这就很考验新任楼主的定力和智慧。

    陈治涛已经做得很好,但很多人都要求他做得更好。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小月牙岛上,钓海楼宗门驻地里,陈治涛穿着一身海蓝色的宗主道服,跪坐在祖师塑像前,慢慢地说道。

    又名“怀岛”的月牙岛,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符合齐国定义之“中立”的地盘,对所有海民开放。它在名义上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只归于镇海盟管辖,亦是镇海盟总部驻地所在。

    钓龙客的塑像立于此岛,矗立在天涯台上,供人缅怀。

    钓龙客的传承,却搬到了小月牙岛——这里本是原钓海楼的一处分楼所在。宋淮、岳节他们,为钓海楼争取了怀岛原址的重建。是陈治涛力排众议,迁宗于此。

    很明显,他不愿意钓海楼成为景国抵在近海前线的枪矛。

    从“不愿意”,到确然成行,当中又是艰难的长旅。所幸都已经走过了。

    现在秦贞站在祖师堂的门边,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宗主的背影,淡然说道:“倘若只论‘应该",你已经做得足够。”

    她和崇光,现在还是靖海长老,并没有什么职权上的变动,但已是实质上的钓海楼太上长老。

    毕竟陈治涛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晚辈,修为上也还有很大差距,怎么都无法在他们面前立起宗主威权。

    她和崇光现在越来越少露面,既是对齐国的示弱,也是把舞台交给陈治涛,避免喧宾夺主。

    “对陈治涛来说,或许够了,对钓海楼楼主来说,我还差得太远。”陈治涛并不回头,而声音沉重:“远有祖师,近有先师。治涛才德皆浅,难堪万一……愧不能安。”

    陈治涛也是个心气高的,不然不会拿自己跟危寻比,跟钓龙客比。

    但人的资质的确有高有低,有的千年一出,有的万载难逢,有的人,只能说一句平庸。陈治涛当然不是平庸之辈,在各方面来说都是天才之辈。可要想追赶危寻,甚至是钓龙客,那实在已经不能单用“辛苦”来形容。

    秦贞在心中轻轻一叹,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只道:“你不是要去昌国一趟么?这就去吧。傅东叙那边,你就不要见了。”

    这时候有个声音,悠然地在门外响起——“傅东叙……为什么不要见?”

    秦贞本能地并指如剪,但又强制性地收回这份锐利。她有一种难言的恍惚——如今的钓海楼,甚至都已经没有“不见客”的资格。

    此刻出现在门外的,是一个目如明镜的男子,目光尽是审视,满眼都是他人的心事。穿着一身十分宽松的道袍,在海风中轻轻飘卷。站在钓海楼宗门重地祖师堂前,目光巡行四处,姿态松弛极了。

    他自然便是镜世台台首,如今已然复职的傅东叙。他在如今的钓海楼,的确不会有危险的感受。这份傲慢亦是理所当然。

    陈治涛在祖师像前站起身,回转过来,直视着门外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步跨出,便与之相对。

    他不卑不亢,轻轻稽首:“傅台首!钓海楼楼主陈治涛,在此致意。请代我向贵国天子问好。”

    “好说。”傅东叙面有明辉,笑得很放松:“陈楼主却是个懂礼数的!这知恩图报四个字,如今许多人已经不会写了。”

    依秦贞过去的脾性,傅东叙这么当面刺她,她不裁傅东叙几刀,绝不能解气。今天却只是沉默地立着,像一张飘在风中的单薄的纸。

    “我常常问自己——你是要解决问题,还是要制造问题?所以我不做无礼的人。傲慢、挖苦,情绪的宣泄无助于事情本身。”陈治涛在此情势之下,往外更走一步,直视着傅东叙:“不知傅台首是怎么想的?”

    傅东叙笑了:“陈楼主真有一等一的心性,说得实在有道理!的确,我们要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他还对秦贞欠身一礼,表示歉意,然后才道:“实不相瞒,鄙人这次来小月牙岛,正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来。”

    他看着陈治涛的眼睛,强调道:“代表中央大景帝国,解决这里的问题。”

    秦贞始终不说话,维护陈治涛身为楼主的权威。

    而陈治涛只是与傅东叙对视,慢慢地说道:“最好的态度,就是解决问题的态度。但不知道在景国眼中……什么是‘问题"?”

    不怕景国要解决问题,就怕景国把钓海楼当问题。

    傅东叙面上含笑:“陈楼主是个有智慧的人,不妨猜猜看?”

    这时他面上的辉光一时都流走,在他面前聚成一个光团。自那光团之中,走出一尊灿烂的身影。

    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就这样站在了陈治涛与傅东叙中间。

    他的面上也有光,他甚至一直在光里。傅东叙随身所带的镜光,被他一再地逐走。

    他的眼中不见情绪,主动开口:“让我来猜猜看——钓海楼?镇海盟?决明岛?齐国?”

    钓海楼虽势衰,楼主不可为人所轻。

    陈治涛不能陪人玩故弄玄虚的猜谜游戏,崇光宁可自己来。

    傅东叙负手于后,傲然道:“在崇光真人眼中,天下第一帝国的格局,就仅止于此吗?”

    “或许不止,但我不知。”崇光谨慎地道:“这近海群岛,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傅东叙亲自过来?”

    “我?哈哈!在这次伟大的事件里,我也只是马前卒!”傅东叙大笑两声,又面容一肃,沉声道:“我大景立足中域,雄峙人间。放眼东眺,能称得上‘问题"的,从来只有一个——”

    “傅台首莫非是说‘沧海"?”崇光挑眉问。

    傅东叙大袖一挥:“然也!”

    轰隆隆!

    海外响惊雷。

    ……

    ……

    先是雷鸣几声,继而骤雨倾盆。

    雨珠在檐前挂成了帘。

    视线从这雨帘穿出去,也无法追逐那自由的雨燕,还是被困锁在重重宫闱间。

    蛛网结尘的宫檐下,姜无忧贴墙而立,像一尊修长饱满的女神塑像。是这座晦暗宫殿里,唯一拥有亮色的风景。

    她并不说话,只是看雨。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静静等来生母的死讯。

    那时候养母宁贵妃说,有个很重要的人离开了。

    那时她拔出短剑作剑舞,像一只穿雨的飞燕,似乎并不知道,死的是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她当然也很悲伤,但其实不懂死亡的意义。

    她只是知道,有个人不能再见了。

第四十一章 宫

    “今天的雨,是什么样子的?”身后的青石宫里,传来一个和缓的声音。

    寂寞的岁月,没有消磨声音里的温暖。艰难险阻的鞭笞,没有叫它哀痛。

    它不像面前这场雨,像屋内的暖炉,似袅袅热气,一盏温茶。在世间一切叫人亲近的事物里,它总是其中之一。

    姜无忧曾经非常眷恋这个声音,那代表童年里关于温暖的记忆。

    现在她淡声说:“和大兄以前看到的雨,大概没什么不同。”

    大齐废太子姜无量,囚居在青石宫里,已经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的光景,有多少豪杰兴起,多少英雄落幕,多少恢弘的故事发生。

    从道历三八九九年,至道历三九二九年。一些人改变了历史,无数人被埋葬在历史中。青石宫始终是蛛结尘网的青石宫,它是人间的看客,陈列在比石阶更寂寞的角落。

    但自这座寂寞寒凉的囚宫里,传出来的声音,从来没有怨愤。

    “人的眼睛,懂得世上最高明的谎言。它会欺骗这个世界,更会欺骗你自己。”青石宫里的声音说:“你看到的一切光影,都局限于你的视野。你观察到的所有秩序,都被你的视线切割过。你的眼睛,本身就是一扇有颜色的窗——在你看到那一切之前,一切已经先被你定义。”

    “而你对那一切的所谓定义,往往是这个世界给予你的认知。我们赤裸地来到人世,第一种模样,是人们给你穿的第一件衣服。你未必知道那是什么样子,未必喜欢,未必认同,但已经接受了。”

    “后来我只能看到事物的本质。呵呵……”

    那声音晃晃悠悠,像是永远飞不上天空的伤鸟:“我有时候怀念自己被欺骗。”

    “雨很大,下得让人心碎。”姜无忧说。

    她在描述雨的样子。

    “这些年你实在辛苦。”青石宫里的声音带着安慰。

    “大兄。”姜无忧没什么波澜地问:“其实我一直在想,想了很多年——我所看到的世界,也经过了你的窗子吗?”

    青石宫里的声音,不见半点被怀疑的恼怒,仍带着温暖的笑:“无忧,我教过你的。当你真的产生这样的疑问,就不应该再问我。”

    “你从来不解释自己。”姜无忧的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御史状告废太子有怨怼之语——谁都知道姜无量不会说那样的话,但他也是一句辩白都没有。被押到天子面前,只说“知罪”。

    姜无量,你知的什么罪?

    这场夏雨实在切急,打得墙檐有连绵的脆响。声声敲人心。

    在这样的时刻,青石宫里的声音只是说道:“爱我者会为我解释。恨我者会在我的解释里,找新的恨意。”

    姜无忧,你是恨他的人,还是爱他的人?

    姜无忧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有一个修行方面的问题,要向大兄请教。”

    青石宫里的声音道:“你很久不问我修行的事情了,你已经走出自己的路。”

    姜无忧道:“大兄知道天人吗?”

    “天人吗?”青石宫里的声音恍有所得:“他的道和天人是冲突的……他正在抗拒天道?”

    明明一句未提人,姜无量已什么都明白。

    囚居青石宫的这些年,寒宫从无外客,神思当然也会被封绝,姜无忧几乎是他观察世界的唯一窗口。但他的视野,好像从不局限。

    姜无忧早就习惯了大兄的觉知。

    大兄早就告诉过她,你随意开口的任何一句话,其中的每一个字,都牵系着许多的世界真相。“慧觉者”能尽觉知。

    她明白她的每一次探访,都是让大兄把握时代变化、补充对这个世界的了解。

    但吹过青石宫的风,掠过青石宫的麻雀,甚至是落在青石宫的阳光,也是这个世界的“窗”。多她不算多。

    她问这位在她心中几近全知的‘慧觉者’:“有什么办法吗?”

    “如果走到需要抗拒天道的这一步,说明他已经陷入天道很深。岸边的援助,都是隔靴搔痒。那些岸边都走不到的援手,更是聊胜于无。”青石宫里的声音道:“最好的办法是有人在天道深海里,强行斩断他与天道的联系,把他往外推举。那当然只有另一尊天人。”

    姜无忧皱眉:“孽海里那位?”

    “祂算是可以交流的。”青石宫里的声音说。

    “祂吃掉新天人的可能性更大吧?”姜无忧道。

    青石宫里的声音只是笑笑:“其次的办法,是有人行船至天道深海中央,把他拽上船,带他离开——但这个办法应该行不通,他不缺愿意行船载他的人。甚至很可能已经上过一次船了。”

    姜无忧道:“他似乎……两证天人。在第一重天人态被封印的情况下,又证了一次天人。”

    “的确是深得天道青睐,有成为时代主角的可能。”青石宫里的声音如此评价。

    “要怎么摆脱?”姜无忧问。

    “绝巅于此,应是无能无力。但即便超脱出手,也是冒险的选择,超脱强者,明明已经跳出一切而存在,又要回涉天道深海,这是强行与天道为敌,自染尘埃……他就算再天才,也不值得超脱为他冒险。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候,这事情更不可能。”青石宫里的声音说:“只能看他自己。看他能否戴着枷锁,独自泅渡天道深海。”

    “如他不能呢?”姜无忧问。

    “那也未见得是糟糕的结果。”青石宫里的声音说。

    姜无忧仍然看着雨。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噼里啪啦,这会就淅淅沥沥了。有气无力地敲打着结苔的石阶,洗不掉顽固的旧时的尘迹。

    “大兄当初看好他,是因为什么呢?”姜无忧伸出一根手指去接雨滴,专注地观察着雨珠飞溅的样子,却毫不相干地问道。

    “很多事情说不清楚,很多时候无需理由。若你一定要寻一个——”青石宫里的声音笑道:“或许是合眼缘吧!”

    “你没有真正见过他。”姜无忧道:“我是说,用眼睛。”

    青石宫里的声音道:“所以我没有被欺骗,我看得更清楚。”

    姜无忧的手指从淅淅沥沥的雨帘里退出,好像告别这个荒诞的世界,而体现一种清晰的力量感。

    这绝非那种莳花弄草的纤纤玉指,而是纹理异常清晰、饱满结实,能够碾压天下的指形。“道”和“武”,如同臣服在她指下的风和雨。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道武开创者、大齐帝国华英宫宫主。

    “大兄,明年我就不来看你了。”华英宫主说。

    青石宫里的声音仍然温暖带笑:“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大兄永远支持你。”

    华英宫主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现在也没有犹豫。

    她一步踏出,踏进雨幕,踩碎了残雨。

    ……

    ……

    “怎么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小舟行波,楚江王出声问道。

    “没事。有个讨厌的跟屁虫,差点要来海上,还好被我们的盟友拦住了。”秦广王将那收讯的海螺从耳边放下,微微皱起的眉头已抚平,淡笑道:“我们需要抓紧一点时间。”

    楚江王也不问为什么,只道:“仵官、阎罗、都市、平等,都已经到达指定方位,随时可以行动。”

    “他们有什么异动吗?”秦广王问。

    楚江王道:“他们都是聪明人,而且相处这么久了,对你的手段很清楚——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敢轻易行动。就算有所行动,也不会叫我发现。”

    “都市王可是新来的。”秦广王道:“这么快就染上了坏习惯?”

    楚江王不咸不淡地道:“他脏得像是从地狱无门里走出去的。”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秦广王不太满意:“地狱无门清清白白,我办的可是正规组织!”

    “正规组织都是有阵亡抚恤金的。”楚江王说。

    秦广王‘啊’了一声:“可是他们都没有家人。”

    楚江王顿了一下:“这个就是以后招人的标准了?”

    秦广王瞥了她一眼:“我发现这次回归后,你不太一样了。”

    “更实诚了?”楚江王问。

    “唉!”秦广王长叹一声:“难道我也到了觉得实话刺耳的时候,身边尽是林羡之辈吗?”

    楚江王不知作何评价。

    “你以前不怎么说话。”秦广王又说。

    楚江王沉默了片刻,最后道:“也许是你也死过一次的缘故。”

    “是‘差一点’死过。”秦广王纠正道。

    “若要说差一点,那就不止一次了。”楚江王说。

    “我是个命硬的人。”秦广王语气随意:“想来差的这一点,即是天堑。”

    楚江王幽幽道:“像你这么冒险下去,天堑也有被填满的时候。”

    秦广王淡声道:“那需要很多的尸体。”

    “那我……”楚江王的声音变得很微弱:“少杀一点人。”

    “什么?”秦广王刚刚分神在辨析光线。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楚江王说。

    每一尊阎罗,都有自己加入地狱无门的理由。但很少有人跟楚江王相同。

    有的人是为了钱,有的人是为了资源,有的人是为了磨砺修行……唯独她,是有必须杀人的病症。

    她天生元屠入命,杀念主宫,无法可救,需弑杀生灵方能缓解。幼时杀只兔子杀只鸡就可以,越是成长,越是杀意难填。

    现在已是杀妖杀魔都不成,一定要杀人,杀现世主宰之生灵。

    再没有比杀手更合适的行当,再没有比杀手杀人更正当的理由。

    她很少亲自出任务,其实并不是习惯幕后,相反是为了克制自己。都说卞城王凶,秦广王恶,在病发的时候,她才是地狱无门里杀戮欲望最强的那一尊阎罗。

    “那就开始吧……”秦广王道:“既然一切都准备就绪。”

    “你已经知道它在哪里了?”楚江王问。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答案。”秦广王独立舟头,摊开双手,仿佛拥抱前方无边广阔的大海:“让我再听一曲曳落歌。”

    楚江王往后退了一步,靴子开始结霜,霜意弥漫在小舟。阴森的阎罗面具之下,她的歌声响起:“春山曾满三月露,春潮带雨舟头歌……”

    她的歌声是如此冷冽,穿行在空雾之中,如寒潮东折。

    两人所乘的小舟,也被冻结在冰面上,寒冰又向更远处蔓延。

    天光穿过冰的碎屑,分折在海面,体现五光十色的幻彩。

    秦广王的眼睛,在这个时候,渐染绿芒。

    世人皆知,姜真人的见闻之道独步天下。

    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地狱无门的秦广王,也是玩弄五识的高手。人们只知道他的疯狂,他的强大,他的邪态和血腥战绩。

    无人知晓,姜真人倚之修成“目仙人”的《目见仙典》,都是自他而得。

    当初海外万仙宫的遗迹开放,他在诸方环伺之下,掠得了最珍贵的珠玉。并且摘走了开启核心秘藏的钥匙。

    他才是“万仙术”最核心的传承者!

    此时绿眸只是一抬,便见那零碎的天光,挂起了虹桥。虹桥连接迷蒙的远处,好像勾连某种隐约的传说。

    他张开双臂,在歌声中自然地摇晃,如鸟儿振翅轻舞。

    “目见”与“声闻”,仿佛一片静海,任由他徜徉。光影与声音,在他面前如此驯服。

    在他身前,摇摇晃晃的光线中,慢慢生出一株花。

    此花为半透明的颜色,有玉须般的浅绒,花开六瓣,正中有一目——一只浑圆的眼睛,如向日葵般始终对着太阳的方向。

    在他的耳中,则是爬出一条小虫。此虫像是镂空的纸物,纤长而轻,是“漂浮”而非“飞翔”在天空。虫身有上万条碧色的肉须,细长如线,在空气里游动。

    世人但知姜真人身怀强大的见闻仙术,创造了“知见鸟”和“得闻鱼”。却不知地狱无门的秦广王,亦有“一目花”和“万耳虫”。

    一目尽天光也,万耳聆世音。

    在两门见闻仙术的加持下,秦广王对于光与声的掌控,愈发具体。

    而天边那虹桥连接的迷蒙远处,竟隐约浮现了一片连绵的“蜃楼”。

    那是光影所聚,能见仙鹤翔集,有缥缈仙影,幻月流光。看亭台楼阁,尽染华彩……一霎又倾塌。

    但见断壁残垣,残袍裂冠,华光尽黯,鹤羽飞血。

    这连绵的楼台建筑,在由繁华转为衰颓的过程里,却也从虚无,走向了真切。

    它渐而诞生真实的气息,进而呼应这片天与海。

    它自遥不可及的远处,拂开层层迷雾,重临许多年后的人间。

    它是废墟,也是真实的倾塌的……万仙宫!

第四十二章 酒中仙

    海门中开迎飞流,万里惊云去复休。

    作为近海群岛面向大陆的门户,以及海上最纯粹的商贸岛屿,海门岛一如既往的喧嚣。

    镇海盟姓什么,近海群岛由谁做主,对海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渔获、风浪、诸岛交通……最简单的衣食住行,才是人们睁眼闭眼最重的关心。

    “快看!天上飞的是什么?”

    “一片云?一座岛屿?”

    “好像……是一只巨龟!”

    人们一窝蜂地涌出酒楼,仰看掠过天空的巨影。

    那的确是一只巨大的乌龟,漂游在天空,有沉重的甲壳,锋利的牙齿,冷漠的眼睛。

    四足如桨,拨动气浪。

    当它稍稍飞远一些,人们的视野变得开阔,就可以看到龟背上还站着许多身穿阴阳战甲、腰悬三尺道剑的军人。

    景国的军人!

    甚至是素称天下第一的【斗厄】!

    中央大景之军旅,何以至海疆?

    有一人遽升空域,拦在巨龟之前,毫不避讳地问出这个问题:“尔等景国军人,如何不请自来,至吾近海群岛?”

    此人剑眉星目,以玉带缠额,身姿挺拔,端得是英武将郎。

    虽着便服,不掩英姿。

    虽是独身拦截恐怖巨龟,一人单对满编的五队斗厄军甲士,却气势昂扬,吞云吐月。

    海门岛上有认出他的,个个噤声。更有不少修士陆续拔空而起,站在他身后。

    这些修士,有的是齐人,有的是海民,皆以此人为首,愿附其骥尾。

    他正是大齐摧城侯之子,九卒逐风军正将,号为“一箭定海”的李龙川!

    在“后皋皆时代”、“神临之上不得入”的迷界战场里,他大显威风,引军征伐,创下了大小二十七场战役不败的神话,也由此被称为“定海神将”。

    如今却是在海门岛休整——青年名将,雅好温柔,素有风月名。早前在临淄就是红袖招的常客、三分香气楼的上宾。这海门岛风气开放,甚是繁华,一应享受也不输陆地。他自然常来休整。

    齐人早就把近海群岛视为齐土,今日一见景军横境,他这个齐国将军守土有责,自然第一时间升空拦截。

    巨龟之上的景军队列中,有一人排众而出,扬声道:“李将军这问题问得实在奇怪,此天下之海疆,非齐人之海疆,我们景国军人,为何不能来?”

    相较于李龙川的相貌,这人的五官确实是平庸太多。但瞧来憨厚敦实,倒有一种可靠的气质。且此刻与李龙川相对,气势上却也不落下风。

    他是景国承天府出身的修士王坤,早前在蓬莱岛修行,后来代表李一执掌天下城。姜望大闹天京城之后,他在天下城也待不下去了,回国被冷遇了几年,如今终于等到机会再次出山,却是带队来近海群岛。

    星月原战场上两人也是照过面的,互相都认识。

    李龙川自不跟他客气,一边系着衣襟,一边道:“王将军是担职的,斗厄军也不是杂旗,怎么你领军出海,说的却是外行话?这海事防务,牵一发而动全身,或战或进,皆要服从统一调度。又不是蒙童嬉闹,岂能随意行动?”

    一个是东域霸国的青年名将,一个是急于证明自己的第一帝国天骄,谁也不肯让了谁去。

    王坤哂道:“李将军是知兵的,明晰权责,有所担当,令某家赞叹!不过你说'不请自来',我实在听不明白,更难以沟通。我等此来海疆,是受钓海楼邀请,协防钓海楼防区,应该还用不着你们齐人来管——李将军难道要告诉我,近海皆齐海,东来只许见齐人?”

    “自然不会!”李龙川十分正式地道:“我大齐帝国一向以和为贵,主张互帮互助、团结共进。尤其尊重如钓海楼这般有英雄历史的宗门,致力于保护古老传承的完整。对沧海事务也是秉持开放态度,欢迎诸方力量共同建设海疆。毕竟天下一家,戍海是人族共业。”

    王坤耐心地听他说完,才道:“那便请李将军稍让一步,我们还要赶去协防。下次再与你寒暄。”

    李龙川却是不让反进,一步踏前,走上了龟背,站到王坤面前,脸上带笑:“王将军远来是客,大概不熟地形。既然要去钓海楼的海事防区,李某自告奋勇,为君引路。”

    “将军!这——”自有那见李龙川出头而随之飞出的齐国修士,为李龙川担心。

    李龙川只是一摆手:“斗厄军是纪律严明的强军,王坤将军是热心海疆戍务的友人,我与他们行一程,难道会遭暗算不成?大家各自散去吧,我一人可也!”

    王坤正要拒绝。

    李龙川又看着他,眸光竟如箭离弦,有惊人的锐利:“海上形势复杂,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王将军若是带队进了别的防区,引发动静,影响了海防大局……你说我是应该循律而行,挥泪斩旧友,还是应当渎职姑息、视你如不见呢?”

    这明晃晃的威胁,着实令人不快。

    但王坤盯了李龙川一阵,并未爆发,反而笑了:“那就有劳大齐摧城侯之子、九卒逐风军正将,为我景军向导!”

    “好说!”李龙川笑道:“今日李某休沐,乃是得闲一人,军职不较。但晴日朗照,碧海万里,无论景军齐军,皆向紫旗所指……吾亦从也!”

    当即在这巨龟背上,景国千军之中,竖旗一支,单手擎住。

    旗面展风,玉面朝阳。

    那昂扬姿态,太见英雄气概!

    他立于彼处,手竖经纬之旗,一下子成了此行主角,让王坤成了他的副将,斗厄成了他的从军。

    有的人天生就在人中央。

    “李将军!”王坤瞧着他:“景军自有旗!”

    李龙川朗声而笑:“你那旗子,恐怕在这里行不得!”

    “是吗?”王坤皮笑肉不笑:“王某却想试试。”

    咚!

    李龙川只把手中那支经纬旗竖在龟背,放定了,以手指曰:“来,折了它。”

    劲风一时吹天涯。

    王坤哈哈大笑:“李将军惯会玩笑!”

    “是啊。”李龙川也笑:“闲来爱耍乐。一直想改!”

    “有劳。”

    “客气!”

    巨龟划动着四足,就这样浮空而去。也带走了人们翘首的目光。

    海门岛上绝大部分看到动静的人,都跑出来凑这份热闹。齐景两国的年轻将军,在那里说些明刀暗箭的官面话,着实比什么话本都有意思。

    喧嚣骤空的酒楼中,有两个人没有动。

    一个长得儒雅,中年人模样。一个五官普通,但颇见年轻。

    “这就是当初在佑国承担上城的那只龟吗?”气质儒雅的男子这样问道。

    “是的。”面容年轻的男子言简意赅。

    “上城丢掉了?龟背上生活那么多年的上城百姓……怎么办?”气质儒雅的男子,十分忧愁地问。

    “你在乎吗?”面容年轻的男子反问。

    “呵呵呵。”气质儒雅的男子笑道:“多少要装装样子,毕竟是老大的故乡。”

    面容年轻的男子看了他一眼:“是我的错觉吗?你现在好像比以前放松多了。”

    未被发现时,如履薄冰,时刻都想着掩饰自己。在齐国的生意要瞒过博望侯,在地狱无门的行动要瞒过秦广王……这两个都是极危险又极聪明的角色。

    等真个被秦广王揪出来,新组建的商会也被博望侯剥吃干净,苏奢的确豁然开朗——事已至此,喝一杯吧。

    情况不会更坏了。

    “组织欣欣向荣,同事和谐互助,今天天气又很好——”苏奢笑了笑:“我难免放松。”

    “是啊,天气很好。”面容年轻的男子看向窗外,淡声应道。

    “你说都市王和忤官王干什么去了?”苏奢问。

    “我不关心。”面容年轻的男子道。

    苏奢瞧着他的眼睛:“那你关心什么?”

    面容年轻的男子道:“我关心我能不能活着回去,我关心这次行动的酬劳。我关心我正要做的事情。”

    苏奢赞声道:“秦广王信任你是有原因的!”

    “你想多了。”面容年轻的男子淡声道:“他不信任任何人。”

    “总归对你的态度比较好。”苏奢说:“还亲自救你呢!”

    “只是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也只要自己该要的。我从来不给他找麻烦。”面容年轻的男子道:“他用得顺手,也就不介意顺手回护。”

    “地狱无门的生存规则,算是被你弄清楚了!”苏奢半真半假地道:“我真要向你学习。”

    “仵官王也曾跟我讲过地狱无门的生存规则。”面容年轻的男子说。

    “怎么讲的?”苏奢饶有兴致。

    面容年轻的男子道:“别惹秦广王不开心,别惹卞城王不开心。”

    苏奢赞道:“至理名言!”

    他又道:“可惜卞城王已经死了。”

    “我总觉得他还活着。”面容年轻的男子说。

    “为什么这么觉得?”苏奢问。

    面容年轻的男子道:“因为燕枭还在。”

    “人死鸟朝天,何况这只鸟还是身外鸟,夫妻尚要各自飞,宠物跟主人未必要同生共死。”苏奢道:“而且老大已经在招人——上次我还听说有人来应聘卞城王的位置。”

    “结果呢?”面容年轻的男子问。

    “好像被仵官王收藏了。”苏奢耸耸肩:“说那人不合格还是什么的。”

    “他现在愿意收藏的可弱不到哪里去。”面容年轻的男子道:“借口吧?他借此进货来了?”

    “仵官王对卞城王的感情很复杂,可能因为他们经常一起行动。”苏奢从自己的角度评价道。

    面容年轻的男子对此不予置评。

    苏奢又问:“位置都在招新了,你还坚持你的想法吗?”

    面容年轻的男子很平静:“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感觉。他是那么深不可测的一个人,我从没有见过他的底,我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死。”

    苏奢随手扔出一颗骰子,骰子在桌上滴溜溜地转,他眼里含着莫名的笑:“单数就是活着,双数就是死了——要不要赌一把?”

    面容年轻的男子,只是拿出一张刻写着“平等”二字的阎罗面具,戴在了脸上:“我只剩这条命了,没有可以跟你赌的。”

    在面具戴上的那一刻,他补充道:“时间到了。”

    桌上斟满的两杯酒,从始至终没人动。

    苏奢也戴上刻写“阎罗”二字的面具,随手搭指一按,将那枚滴溜溜转的骰子,按定在桌上。

    但见它正面朝上,是一个鲜红如血的点。

    “一”,单数。

    ……

    ……

    卞城王当然还记得下城上面的那一个点。

    但他很难再想起来,在下城三十六所感受过的感受——

    那些不太重要的感受,先一步淡去了。

    他按了按斗笠,垂遮眉眼,坐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中,慢慢斟了一杯酒。

    人们论及东域,常常会谈论到“日出九国”。

    这九个国家里,带给齐国最大的危机的,是已经灭亡的“明”。所以天子才会将楼兰公封在明地,用这尊柱国大公,弹压那些明里暗里的不服。

    也正是给了楼兰公太大的权利,才为后来的楼兰公举叛旗埋下隐患。

    而日出九国之中,真正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威胁、故而现在也社稷安稳的国家,是为“昌”国。

    当初九国分旸,大家抢人抢粮抢地盘,抢功法抢传承抢财富,大到一郡一城,小到一杯一盏,抢得头破血流。

    昌国的开国皇帝完全是被裹挟其中,作为旧旸重臣,其它势力合作拉拢也警惕的对象,为避免“壮烈为国”的结局,只能跟着象征性地抢了一些东西——

    都是些旧旸皇室奢侈的享受品。譬如种种奇花异草的种植方法,譬如各种毫无超凡力量的名人字画,譬如……美酒。

    当然,这些都是昌国公开的说法。当年的昌国开国皇帝是真的被裹挟、不得不象征性地表态,象征性地分润好处,象征性的立国……还是实力不济,明哲保身,谁也说不清楚了。

    不过在东域跌宕起伏的历史中,昌国的确不太有霸权上的存在感。

    它让人记住的是“酒”。

    昌国又称“酒国”,酿酒业十分兴盛。整个国家有四成的人,都从事与酒相关的职业。昌国人嗜酒如命,晨饮晚饮,通宵达旦。

    它的首都名为“杜康”,乃是神话时代酒神的名字。

    而对于姜望来说,他只知道这个国家有一款名酒,名为“千秋”,是重玄遵的最爱。

    他在霞山别府闭门读了一阵书,就独来昌国,探寻旧旸封印术在这里的传承,同时与陈治涛碰面。

    他只斟了一杯酒。

    在十息之后,他面前坐下了一个人。

第四十三章 看人间,酒千樽

    在桌前坐下来的人,戴着一顶斗笠,穿着海蓝色长袍。

    仿佛踩着流动的时间,在恰恰好的十息之后落座。

    他接过来那杯酒,并且看着对坐的姜望:“怎么只有一杯?”

    “我不喝。”姜望笑着说:“我现在恍惚不得。”

    喝酒喝的就是醺醺然,不恍惚,无意趣。既然不能求醉,倒不必为举杯而举杯。

    来人提杯饮尽了:“倒酒不自饮,这酒很难叫人不生疑。也就是你姜望坐在这里,不然谁敢喝?”

    “千秋。”姜望说:“是很好的酒。”

    “醇香醉人。”来人回味片刻:“不像我们海边的酒,藏涩带苦。”

    姜望想到了“天涯苦”,据说是钓龙客常喝的酒。

    他必须感谢他曾看到的那些壮怀,在天道的冲刷下,依然有棱有角,难以磨灭。是支持着他坚持到现在的重要情绪。

    “多谢陈兄拨冗前来,为我辛苦这一场。”他看着面前比以往更显成熟的陈治涛,心中感慨颇深。

    逃避麻烦罢了。

    陈治涛本想这么说,但最后只道:“不见得能帮得上忙。”

    景国帮了钓海楼很多,理所当然的,景国的“请求”,钓海楼也很难拒绝。

    但现在的钓海楼,实在没有经受风浪的能力。夹在齐景之间,他这个钓海楼主,是进亦难,退亦难,表不表态都是错。

    博望侯如有前知,信来得很及时。

    他来昌国寻见旧时人,也算短暂跳出泥潭。

    姜望为陈治涛再斟一杯酒,看着酒花一点一点地浮上来,而后挑出一颗仙念,丢进酒杯,像是放进了一颗镇酒的冰块:“刚才是饮酒,这一盏是饮念——请君受我之愁。”

    食人之念,实在是危险的事情。况且以弱食强。

    但陈治涛很明白,当初在迷界战争之外,姜望做了什么样的选择。

    什么话都没有再讲,举杯便饮。

    轰!

    在一道触及灵魂的轰鸣声后,陈治涛眼前所见,已是一片碧海。

    这片海不比他所生活的海域更广阔,但天是这样低。

    天几乎贴着海。

    人在其中仍有广阔的空间,腾挪无碍,呼风唤雨亦可,但呼吸艰难!

    陈治涛根本喘不过气来。

    若在海中,海也无垠。若在天中,天也无边。

    唯独立身天与海之间,天海都是坍塌的墙,人是巷道里无措的孩童。

    人要立起来,就必须对抗这一切。

    陈治涛终于知道,姜望所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

    说千钧万钧,都太轻薄。若思想有万弦,则万弦都担山。

    进一步是无上天人,退一步是识海永沦。

    都有大自在。

    唯独顶天涉海,步步苦溺——且你知道结局不可避免。

    “人”如何能在这种状态下保持自我?!

    “呼呼!呼呼!”

    食客,酒气,喧嚣……当这一切重新进入五感,陈治涛大口地喘气。

    他感觉自己湿漉漉的,衣物十分湿重,但左顾右盼,才知身在人间。

    他看着酒桌对面的姜望,表情十分惊悚。

    博望侯把前因后果说得很明白,来之前他就知道姜望在对抗天道。但就连重玄胜,也不知天道已经有了如此磅礴的展现,更不知天道已然迫近至此。

    他是钓海楼主、大宗掌印,修为见识,都远非昔日可比。但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工夫,已经难承其苦,若非姜望一直在旁边盯着,及时将他拽出,他大概已经溺死!

    在那片极度压抑的天海中,他有一种非常清晰的感觉——他很快就要沉沦,他必然会同化为天道深海里,毫不起眼的一滴水。

    那是无法阻挡,必然降临的命运。

    但姜望已经承受了这么久,现在还坐在这里,作为一个具体的平静的“人”而存在。

    真是了不起啊!

    当初他、姜望、符彦青三人代表三方领军,同行一界,他就一再感受差距,现今再看,差距并没有缩小,反而被时光拉长了……

    与这种人同生一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大不幸!

    “如果要封印这天人之态,陈兄有什么想法?”待陈治涛情绪稍稍缓和,姜望便出声问道。

    “我不知道。”陈治涛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如果是很容易看到可能的事情,我不会想到陈兄。唯有最高的封镇难度,才需要最具封镇才华的你。”姜望慢慢地说道:“在我见过的所有同辈修士里,你在封镇上的造诣独树一帜,无与伦比。”

    陈治涛沉默许久:“封镇一道的才华……吗?”

    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一年他所犯下的错误。彼时他也的确以为,自己在封镇一道拥有惊世的才华,师尊和长老们也给他足够的信任。他主持推广他所独创的海兽封镇术,以针对性地加强对海兽的控制,加强镇海盟的凝聚力,提升钓海楼在海上的影响力……结果反为皋皆布局,从头到尾他的封镇术都没能真正控制那些海兽,甚至不如就拿一条铁链在那里锁着!

    最后迎来海兽之灾,以至于星珠沉没,怀岛倾覆。

    他真的有这方面的才华,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

    他真能帮到姜望?

    “如果说我要在这场不可能的封印设想里,外借一点灵感,我只能想得到陈兄。”姜望认真地说:“同辈之中,不作第二人想。”

    陈治涛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需要一点时间,我现在完全没有思路。”

    姜望拿出一枚钥匙,放在桌上:“酒楼对面的那个院子,是我一个朋友的。里面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你过去住几天,不用着急,就当散心。”

    陈治涛怔忡问道:“那你呢?”

    姜望笑了笑:“我好好看看这个人间。”

    ……

    姜望真的是“看人间”。

    左爷爷的“平安镇”卡在那里不上不下,他自己从长河九镇里获得的灵感,受限于自身的封印术造诣,始终只是个轮廓,难以寸进。

    重玄胜搜集的十车封印术密录,他倒是尽数背了下来,要想全部理解,非是朝夕之功。

    真要说昌国有什么厉害的封印术传承,看这满街的酒鬼,也很难让人信服。

    重玄胜已经提前沟通过,姜望也去昌国术库里翻阅了一些,现在他更想看看这有别于其它地方的风土人情。

    丰富人道,即是对抗天道。

    昌国有一段流转甚广的“吾有三饮”——

    喜事也饮,为其欢也;丧事也饮,为其悲也;无事也饮,人生寻乐也。

    等陈治涛的时候,姜望请了很多人喝酒,一顿酒换一个故事。

    酒鬼的故事谈不上跌宕起伏,却也是一段段人生。

    现在陈治涛闭门苦思去了,姜望继续自己的“千樽酒”,请一千人饮酒,听一千个人的往事。

    其实耳仙人一召出来,什么隐秘都能听到。但他一定要面对面的交流,感受那种强烈的情绪。

    在醉生梦死的杜康城,很多人都知道这段时间有个“怪人”——

    他的模样总是不清楚,他的声音听过就忘记。唯独清晰的,是他总是很无趣地问人们,为什么买醉。

    买醉哪有为什么?

    但看在他总是大方请酒的份上,遇到的也就搜肠刮肚,说些不知何年何月、醒来也许就不记得的遗憾。

    曾经爱过谁,曾经恨过谁,曾经错过谁。

    真奇怪。

    总有人嚎啕大哭。

    ……

    ……

    在杜康城的酒泉大道——这里真有一座热闹非凡的酒泉,酒客付了银钱,持瓢自饮——仅仅一墙之隔,便是酒国最多流浪汉聚集的“甘泉巷”。

    盖因酒泉糟粕,会泼到这里的“泄污池”。

    流浪汉们买不起酒,食糟粕以慰馋虫,久而久之,变成了一处聚集地。

    姜望在这里请一个流浪汉喝了一顿,作为流浪汉,也理所当然地多啃两个馒头,三个酱肘子。

    这是人生的偶逢。

    姜望耐心地听流浪汉讲完遗憾,用一条干净的手帕帮他拭去泪痕,在他熟睡之后离开。

    甘泉巷只有一条极窄的路。两边或坐或躺或靠,挤满了流浪汉。在半生不死的境遇里浑浑噩噩,听得动静又陆续抬头,无精打采又怀着希冀地看向姜望,见他没有停顿地往前走,便一个个垂下去,如街头风灯渐次暗灭。

    这些人对生命毫无眷恋,对酒却充满渴望。

    姜望走着走着,停下脚步。

    在巷子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冠博带的老人,满头银发,面色红润。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仿佛本该站在那里。

    身后是一轮升起的明月。皎洁,明亮,遥远。

    他的站姿很端正,冠带饰物无一丝杂乱,身上的儒服一尘不染。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也止于他的身上。他在甘泉巷之外,绝不迈进甘泉巷一步。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界线,分割着他和这里。

    仅仅一线之隔,是两个世界。

    “何以解一人饥渴,弃百人不顾?”老人问。

    “我们是交换,不是施舍。”姜望道:“他用往事换酒。”

    老人又问:“你也被他的故事打动,也感怀他的人生,怎么只管他一顿吃喝?”

    “书上说,慈不赈惰,善不救穷。”姜望继续往前走:“是他选择过这样的生活,不是他只能过这样的生活。”

    昌国虽然不是大国,甚至从来没有强盛过,但酒业兴盛、长久和平,其实十分富庶。国民但凡有手有脚,找个养活自己的正经工作,并不困难。

    聚集在甘泉巷的流浪汉,都是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放弃了人生的人。

    或能救一时之饥饿,救不了这余生的自我厌弃。

    “用这种方式获取情绪,要想足额,需得何时?”老人道:“你应该有更有效的方式。”

    姜望道:“我要感受,而非攫取。”

    “心中有术?”

    “行路耳。”

    老人摊了摊手:“你好像到处请人喝酒,不打算请老夫喝一壶吗?”

    姜望说道:“老先生的故事,我已经听过了。”

    两个人一个静止,一个往前,就这样在甘泉巷的尽头相逢了。

    姜望继续往前走。

    就在交错的瞬间,老人出声说道:“最近在东域行走,听说博望侯一直在搜集旸国相关的封印术资料——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真想听重玄胖解释一下,他办事怎的不至于满城风雨——怎么连颜生都知道了?

    姜望停下脚步,欠身一礼:“先生所求,非我能予。我之所求,就不问先生能否给予了。”

    颜生正要说话,却忽又抬头,看着前方巷墙上空,皱眉冷声:“鬼鬼祟祟听墙根,岂是君子所为?”

    在颜生开口之后,姜望才发现动静。

    一个相貌堂堂、身形魁伟的汉子,赫然就坐在巷墙上方,一只脚搭在上面,一只脚垂落下来,手里拎着一个开了封的酒坛,在四溢的酒香里,哈哈大笑地看向这边:“你这老头,好没道理!我光明磊落地坐在这里晒月亮,你们大摇大摆地路过这里说闲话,怎的是我顾师义鬼鬼祟祟听墙根?”

    一抬头,一低头。一立,一坐。两位绝巅强者,彼此对视,各不相让。

    姜望稍微错身一步,对颜生拱了拱手,对巷墙上的顾师义也拱了拱手,道了声:“你们聊,我有事先走。”

    这段时间见到太多强者,每个人都有自己复杂的过往。他不愿沾染他们的故事,只想过好自己的人生……

    他现在只想还有“人生”!

    “顾大哥”也好,“颜老先生”也罢。姜望礼貌归礼貌,其实心中是不耐烦的,不愿意在这样的关头,还有杂七杂八的事情凑上来。

    “等等!姜老弟!”顾师义在墙上一跃而下,真如大鹏展翅:“你别害怕,不用走那么快,有某家在,没人能欺负了你!”

    颜生往前一步,恰恰好地拦在姜望身前,挡住了顾师义:“你找他做什么?”

    顾师义将酒坛一扬,大大咧咧地道:“那要看看你找他做什么!”

    颜生‘呵’了一声:“我找他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顾师义昂首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头。姜望是我的小老弟,如果你要强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我顾师义就要管上一管。”

    颜生抬袖于身前,骄傲地乜着顾师义:“那你也听好了——不管你有什么筹谋,要下什么大棋,且收起你的小盘算。姜望是我旸国长公主的传人,今日你若要对他不利,老夫必撅你于此!”

    “笑话!”顾师义哈哈大笑:“某家岂会对姜老弟不利?”

    颜生更是昂首:“颜某几曾强求!”

    姜望一时走不得,叹了口气:“既然两位都是要为我好,不如各退一步——各回各家,如何?”

    他看了看顾师义,又看了看颜生:“时间有限,我现在只需清净,叙不得闲情。万请见谅!”

    颜生深深地看他一眼,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册:“这是老夫这些年在封印术上的一点心得,也针对你的情况,做了一些术式的推演……应该对你有些帮助。你且接下。”

    他递过来,又对姜望道:“没有任何条件,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生死在前,自我难存,不要矫情。”

    姜望默然接过了。

    可是,为什么呢?

    颜生仿佛听到这个问题,看着他说道:“长公主最后的时光是在你身边,老夫不希望世上没有人记得旸国。”

    这话很难让人不感怀,姜望也一时怅惘。

    “姜老弟!”顾师义也递来一本书:“这是某家在路边捡到的《风后八阵图》,不值甚么!封镇之术与阵法颇有相通之处,古来两道不分家,风后当年以八阵图镇杀妖族,你读之未尝不能镇杀贼老天——接着,这是我的心意,不必你回报什么,更不会叫你做什么违心的事情。你难道信任这不知多少年前的老头子,多过你顾大哥吗?”

    怎么走到这一步,山重水复,徘徊不前,又有这么多不曾意想的存在,异常主动地给予帮助?

    长河龙君、颜生、顾师义……

    还都是强卖强送,只予不求。

    难道真是天命主角,时来运也至,天地皆同力,好风送我上青云?

    天道可还掐着自己的脖子呢!

    这人间,姜望看过一些,还是看不太懂。人间人,人间事,都是千丝万缕的线。

    他明白今天的获得,一定会偿还在未来的某一天。

    “那就多谢顾大哥了!”姜望并没有犹豫什么,抬手接过这本《风后八阵图》。

    就如颜老先生所说,生死在前,自我难存,不要矫情。

    矫情的前提,也得有“情”。

第四十四章 耳目为门

    姜望现在是岸边慢慢已经不再蹦跶的鱼,即将渴水而死。

    面前哪怕是鸩酒,也需饮之解渴。

    便饮此一杯。

    毒死是之后的事情,渴死是现在的事情。

    甘泉巷的尽头,是一条岔路。

    左边通向酒泉大道的繁华地,高楼华宇。右边是一些酿酒的小作坊,低矮的平房,和认真生活的人们。

    前面是一堵围墙,围住这脏污的甘泉巷,浑噩的流浪汉。简简单单的几块砖,是城市面貌最方便的装饰品。

    顾师义向左,颜生向右,姜望顾自往前,穿墙而过。

    甘泉巷里的流浪汉们,从始至终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唯独此刻见一人穿墙而过,才稍稍抬了抬眼睛,但也以为是醉梦。

    穿墙算什么?酒后恍惚的世界里,神奇的事情多着呢!

    一些志怪传说里的穿墙术,于超凡修士而言只算是基础的手段。不过姜望确实没有学过。只是到了他现在的境界,无论是从元力着手,还是直接搬动空间,都是毫不费力的事情。

    他的三尊法相都留在晏贤兄所赠的院落里,揣摩封印术经典——晏贤兄说身无长物,置宅置业,俗物赠友。

    姜真人以本尊行于闹市,一边翻阅颜老先生所赠的笔记,一边漫不经心地感受世情。

    天道的压力无所不在,像是四面八方淹过头顶的水。

    他感到自己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离“人们”越来越近,离“人”越来越远。

    他很明白自己一路上丢下的是什么。

    真想留住那些感受!

    ……

    巨龟游于天空,“鬼面鱼海域”在下一场雨。

    “鬼面鱼”是一种性情暴虐、嗜血好吞的巨鱼,据说是葬身大海的怨魂所化,刀枪不入,来去无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海民最为畏惧的海上灾害,又被称为“海鬼”。

    沉都真君年轻的时候,就动员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通过“游标定点、埋桩拔阵、横链结网、徊鱼吞毒”的十六字战略,将鬼面鱼海域一扫而空,由此名震近海,广得人心。

    如今鬼面鱼几乎绝迹,但这片海域的名字,却是保留了下来。

    大约是杀戮太过的原因,它始终荒寂。虽然也在靠近迷界的前沿海域,但一直都不怎么有防务压力。

    王坤的师父,是如今仍然驻守苍梧境的蓬莱岛真人孟屿。蓬莱岛一直孤悬海外,虽然真实位置不显于人间,却也常常在海上投放影响力。

    景国在海上的布局,通常都是在蓬莱岛的支持下成行。

    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王坤这种本该打落冷宫八百年的倒霉家伙,才得以在人才济济的景国,再一次取得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在近海群岛待得不多,但也特地做过功课,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见得李龙川把航路往这荒僻的海域引,便直接问道:“李将军是否引错了路?”

    “没错,就是这里。”李龙川道。

    王坤皮笑肉不笑:“我记得这里并非钓海楼防区。”

    “现在应该是了。”李龙川说。

    “应该?”

    “不信你去问问你在钓海楼的朋友。”李龙川看着他:“还是说……你不同意?”

    “我可以不同意吗?”王坤问。

    李龙川哂然一笑:“这是镇海盟的决定,代表整个近海群岛亿万海民的意志。恐怕由不得景国,更由不得你。”

    王坤看着他:“我对李兄礼敬有加,李兄却一直想要激怒我!”

    “激怒你?这话从何说起?”李龙川面作讶色:“海上防务调整,需要考虑你王坤的感受——是这意思吗?”

    见他这般装腔作势,王坤愤怒的情绪几乎无法抑制:“李将军临时调换钓海楼防区来针对我们,不是什么友善的行为吧?”

    “临时调换防区?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李龙川大笑数声,笑罢了,才敛容道:“也许是因为你们景国战士太精锐了,你王坤又太优秀,镇海盟高层认为可以交付给你们更艰巨的任务。鬼面鱼海域向来是凶地,非常人能当!”

    王坤咧了咧嘴:“看来齐国真是把海疆视为私有,半点容不得人。这才几年过去啊,海上竟无别声?沉都真君死得何其不值,钓龙客应当怀恨!”

    李龙川却不与他说那么多,只道:“景军若是不想援助了,可以调头回去,李某也愿意为王兄开方便之门。但是失约一次,下次再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想来王兄也能理解!”

    “回去?”王坤昂起头来:“为什么要回去?中央大景,享国至尊,四千年担责天下。既然镇海盟高层如此信任我景国军人,这‘鬼面鱼海域’便交给我们!”

    那些愤怒的情绪,仿佛一张被揭下的面具。面具下的他,显得沉稳又坚实,只振臂一挥:“传令下去,驻营于此,联结防事。也叫海上的兄弟们看看,中央大景是怎样做事!”

    号为“天下第一军”的斗厄甲士,顷刻飞身四散,漫撒在空中,像一只张开的巨网。

    李龙川一时不言,只是静默地看着景军行动。

    此时雨落静海,雨似兜在网中。

    脚下所踩着的那只巨龟,悬空静止,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

    ……

    当秦广王睁开眼睛,绿翡翠般的眸子里,流动着现世的晦影。

    他看这一切,已是如此不同。

    传说中永失外海,不可再见的万仙宫,原来一直深藏在这荒寂的海域,藏在光线和声纹交汇的罅隙里。

    必须是特殊的惊虹一贯的光,必须是偶然的一念即泯的声。

    光图与声纹,都有独特的构建,在特殊的时刻交汇一处,如此才能真正呼唤出门户。

    楚江王所唱的曳落歌,当然不是打开真正万仙宫残址的声音。

    但是曳落歌的曲谱,曾经被万仙宫所收藏,又是秦广王自外宫取得,沾染了万仙宫的气息,伴随着万仙宫残址,经历了岁月。

    楚江王还原古老的歌声,秦广王则借由这点联系,以曳落古谱为起点,追溯声音的过往,找到了那能够唤醒万仙宫残址的独特声纹,并将之勾画。

    而贯穿万仙宫残址的的那束光,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寻得,只是对于光图的最后几笔勾勒,有些模糊。

    这几天带着楚江王孤舟浮海,不断地测光测声,终是一步步靠近“真貌”。

    以分毫不差的光图与声纹,再加上他早先自万仙宫外围秘藏得到的真正钥匙——此刻正闪烁在他身前的水滴状的玉色事物,如此三位一体……终于推开这古老遗迹的大门!

    在他身前浮沉的,自然不是玉,而是真正的一滴水。

    九千六百年结一滴,只诞生于永暗漩涡里的“玄华净水”。

    即便在环境极其恶劣的沧海深处,永暗漩涡也是最残酷的几种灾害之一。规模愈大,愈是凶险。

    大狱皇主仲熹,就是靠击碎永暗漩涡而成名。皋皆还在时,也身镇永暗漩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挪分毫。

    便是在这样的灾害里,玄华净水能够因缘而生。

    自然等闲强者无法采撷。

    但秦广王身前的这滴玄华净水,本身并不作为藏珍,而是一件容器——水滴里装着光。

    数万年前照耀在万仙宫的光。

    凝神细看,那束经历岁月的光,在水中如龙游走。

    若是将耳朵凑近这水滴,又能听见其中潮声如歌。所以这滴水里,还装着过去时代的声音。

    声光筑梦,耳目为门!

    那遥远而又迷幻的仙宫蜃楼,在光与声的交汇里显化了,跨出时空的迷廊,回涌至当今这个时代。

    满目衰残,尽为悲意!

    这就是……万仙宫吗?一个时代的余响,是如此悲壮,震动人心。

    楚江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唯恐自己的声音,惊走了这历史的陈迹。

    秦广王亦无言语。

    漫天碧光如虫游,无尽凋意过春秋。他孤立船头,长袍飘卷,腰间面具被风鼓起,“秦广”二字似滴血。

    他直接踏离此船,踏上光与声交织的路,走向那已经不存在的仙宫大门——

    半截残表,一堵断垣。

    血色不新鲜,哀声不可闻。

    当年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变故,才叫煊赫无比、高喊出“人即万仙之仙”的万仙宫,一夜间衰残至此?

    万仙来朝的盛景,仍在史书里闪耀。断壁残垣的衰意,已经被岁月吞没。

    虚空之中,有一架断桥,流动的碧光,接续了断裂的部分。

    秦广王在前,楚江王在后,就这样往前走,在迷蒙的幻彩里,走过此桥。

    过桥之后,楚江王随手一撕,像是撕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密密麻麻的白色的松鼠,刹那间倾巢而出,蹦蹦跳跳地向仙宫残垣散去。

    这些松鼠倒是十分可爱,圆嘟嘟的像一个个雪团子。但是动作敏捷,快逾闪电,且在行进的过程里,逐渐变得五颜六色。

    出于隐藏身份的需要,这松鼠是现世未曾出现的品种,是她自己培育的一种探险松鼠——以灾祸为松子,贮而食之。

    它们的尾巴会变色,会根据不同的危险程度,体现不同的色彩。共有七彩,紫为最凶。

    秦广王则是在楚江王也下桥之后,反手一抹——

    那架连接万仙宫与外界的断桥,好似已经不耐时光,瞬间朽化,如粉尘簌簌而落。

    他是过河就拆桥、入宫便藏宫的人,辛辛苦苦、几经生死寻得的好处,当然不允许他人分润。这一手,正是要抹掉万仙宫的痕迹,好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在宫殿内部慢慢探索。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有潮声起——

    轰轰轰,轰轰轰!

    此声如兽群齐吼,震荡天缺,越来越迫近耳识,如在耳中闹。

    楚江王放出最后一只食祸松鼠,在仙宫大门前回头眺远,但见一线海潮,自远而近,极速上涨。

    远如线,近似堤,及至身前,已经浩浩荡荡,是接天高墙!

    在那潮头之上,立着一个身着战甲、手提长刀的青年男子,眺看这边,昂扬自信,长声而啸:“吾乃大齐帝国斩雨军正将,田常是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海之滨,亦为王境——海讯动荡,吾已尽知。何方鼠寇,于此喧哗?!”

    蝉螂捕蝉,惊见黄雀。

    楚江王眉头一皱又一挑。她惊的是对方的身份,在如今的东海,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跟齐国抗衡。

    这突然冒出来的斩雨军正将,代表的无疑是这片海域最有力的声音。

    但此人孤身而来,并未引军相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说明一切尚有余地——可能对方也不想让齐廷知晓。

    那一句“海讯动荡”,就是理由。他表述自己是摸着动静过来的,不是早有预备——但秦广王哪里会给他们留下什么动静!

    与思虑深远且很熟悉官方做派,事事都要想明白的楚江王不同,秦广王向来果决,常行偏锋。

    他不必先思考,他要问问你有没有资格叫他思考!

    听得此人踏潮而来、大放厥词的这般动静,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扭头过去,绿眸流光,看这人一眼——

    这目光甚至还未落下,在秦广王扭头的过程里,独立潮头的田常,就打了个激灵,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凉!几乎下意识地要拔出深藏于血的潮信刀。

    相较于他现在所持的大齐军刀,那柄名为潮信的名刀,在海上有最恢弘的力量,才能稍稍带给他一些安全感。

    但在念及潮信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种恐惧的感受,其实最先来于【潮信】本身。这柄天下名刀,先他一步,仿佛预见了毁灭的命运!

    秦广王一眼看来,是灭顶之灾!

    在难以形容的恐惧中,田常抬眼看到一片白——

    那是一种苍白的色泽。

    危险隔绝,情绪缓解,视线拉远,才能看得清楚。

    这是一只手。

    一只截断了秦广王目光的手。

    系着镣铐、苍白瘦长,就那么普普通通地张开,横在空中。

    骨节分明,如五条白骨山岭。

    说是镣铐,但铁链已断裂,只零零散散地垂落几节铁环,像手饰多过铁镣。

    田常才松开的心弦又猛地绷紧。

    因为来自秦广王的危险虽被隔绝,危险并未离开。甚至于此刻到来的,才是危险本身!

    他知他会来,甚至他就是受其吩咐而来。

    可他还是恐惧!

第四十五章 阎罗帖

    有些人把战胜阴影的过程,称为“成长”。

    但对田常来说,正是因为他如此努力、如此上进,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层次,他才有资格看见那片阴影,有资格被阴影笼罩。

    他够强大了,才能看到这片阴影的强大。

    成长反而是向真正的恐惧攀登。

    这些年他如履薄冰,每时每刻都感觉自己处在生死边缘。一步行差踏错,就坠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人能够享受恐惧,他只是告诉自己,再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不要被阴影吞噬。或者至少……不要死得太愚蠢。

    秦广王的眸光是阎罗帖,落于何处,朽坏何处,看到什么,杀死什么。

    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也的确挡住了这眸光。

    所谓虚实,所谓生死,都在翻掌之间。

    这手的主人,是一个轻衫薄裤、赤足披发的男子。

    他像是刚从卧室出来,睡了一个不甚满意的午觉,顺便披了件衣服,随手捏住一只恼人的苍蝇——捏住了那朽死的力量。

    他脚下没有接天的狂澜,身周没有耀眼的辉光。

    惟是踏虚而立,瘦影照水。

    他的脸色是不见天日的白,通身不佩金玉,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歪过头,瞧着自己的掌心——秦广王的眸光,化作扭曲的碧光,在掌中挣扎——好奇地研究起来。

    曾经十年沉寂,齐地也未忘他的凶名。

    及至第二次齐夏战争,天下无人不知。

    与彼刻齐廷大肆的正面宣扬的武安侯、冠军侯不同,此人的名声,完全是在人们口耳之间,通过恐惧蔓延。

    南夏总督苏观瀛,治夏这么多年。当年田安平领军走过的吴兴府,仍然是最贫瘠的一府。苏观瀛已经倾斜大量的资源去经营……但实在没什么可经营的。

    甚至于……吴兴人都没有剩下多少。

    在齐国崛起的早期,齐人并不在意、甚至放任凶名,所以有呼名能止小儿夜啼的“凶屠”重玄褚良。

    在齐国已经霸权稳固的现在,齐天子尤其强调“德治”,所谓“王者之风,干戈不至天下服。”

    极力淡化战场上的凶名,也极力避免夏地百姓的抵触情绪。

    但面前这个人,仍然像是长夜深处的晦影。他所带来的恐惧,仍然弥漫开了。

    有一个传言——齐国官方绝不承认——据说此人上任斩雨统帅的消息传出时,大名鼎鼎的九卒强军、天下劲旅,斩雨军中,竟然出现了逃兵!

    仅为逃其名。

    何人能有如此恐怖名声,仅仅一场战争,就与凶屠重玄褚良、降魔统帅殷孝恒并举,被视为“杀戮”的代名?

    他就是大齐帝国现今的斩雨统帅,大泽田氏……田安平!

    肆无忌惮到了极点,手上捏着名门天骄柳神通的命。

    但他看起来是这么的无害,他好奇地看着掌心的碧光,像是一个孩童在思考蚂蚁的行动。

    田常披甲挂刀,脚踏惊涛,本来威风无限。这一刻却和那汹涌大潮一起,成为被驯服的、呜咽的兽。

    海风轻,海潮缓,潮声摇梦,一切慢悠悠。

    万仙宫的废墟外,这荒寂无人的海域,竟短暂呈现一种诡异的……祥和。

    楚江王却在这个时候,身心俱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仿佛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动弹不得半根指头。就连想法……也开始变得迟缓。

    她感觉自己正在向深渊坠落,任是什么秘法,都不能唤醒自我。

    便在此刻,一只修长的手掌,成为她的眼帘,将那些危险的事物阻隔于外。从掌心透来的温暖,也缓和了她的体温,叫她趋于僵硬的心脏,重新归于柔软。

    再一次生动,再一次感受人间。

    而伸出这只手的秦广王,就这样面色如常地往前飞。

    他横伸的左手以手覆面、遮着楚江王的眼睛,带着她往万仙宫深处。微垂的右手拢在袖中,指骨缠着碧色的纤绳状的小蛇,蛇儿吐着玉色的信。

    一句废话也不说,甚至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

    在他身后,云也凋零,海也凋零,就连元力都在瓦解……惨绿的荧光,将一切都沾染。故而一切都在凋亡。

    他这一生都行险事,当然不会畏惧与田安平相争。但在海上与斩雨军统帅纠缠,显然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无言的转身,即是最坚决的辞别。

    地狱无门的阎罗黑袍飘卷在空中,像是一道夜幕,重新笼罩了这里。

    短暂的光明已经过去了!

    夜的君王谕令归寂。

    那本来已经清晰具体的万仙宫残址,又再次变得恍惚迷蒙,归于蜃楼幻影。

    他打开了万仙宫残址的大门,也将它关上。他把万仙宫从光与声交汇的罅隙里拽出,也将它重新丢回五识的迷宫!

    田常立在潮头,像个随波逐流的木雕,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广王和楚江王的身影,消失在万仙宫深处。又看着万仙宫的光影,逐渐淡化消失,这个过程,他完全无力阻止,却也不敢出声提醒能够阻止的人。

    他跟随田安平太久,太知道什么时候的田安平才最危险。至少在田安平产生好奇、专注研究一件事物的时候,安静是最基本的要求。

    但若秦广王就这么与万仙宫一起消失,只能旁观的他,又是否会被问责?

    眼看着这片荒僻的海域,已经消逝了所有,只剩微不可察的流光。田常握刀的指骨都已经发白。

    在这样的时刻,田安平好像才回过神来。

    他将视线从左掌掌心扭曲的碧光挪开,投向那愈来愈遥远、正在消失的万仙宫幻影,面无表情地……抬起了他的右手。

    哗啦啦!

    他手上的镣铐被触动,残存的几节碎链不断摇响。

    而从虚空之中,探出山岭一般的巨大锁链,逶迤如蛟龙曲身,又骤然绷直,仿佛触及了什么!

    田安平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右手缓缓地往后拉。

    轰隆隆隆!

    田常震撼地看到,“遥远”的概念被击碎了。所谓的“虚幻”,所谓的“过去”,都重新归于“真实”和“现在”。哀声犹在的仙宫废墟,像是一辆即将散架的老旧马车,在驰道上艰难前进,越是卖力,却越是后退。

    流逝的一切都在倒转!

    那些断壁残垣,飞角亭台之外,有十分模糊的幻彩流须,和嘈嘈听不真切的声音——那是被无匹巨力碾碎的光与声。

    已经重归光与声交汇之罅隙的万仙宫,竟然被他强行拉扯出来!

    他没有钥匙,他不开大门。他没有秘谱,不接断桥。

    他直接拽回万仙宫!

    田常立于潮头,挂刀不知何言。

    田安平却只是虚抓锁链,往下一按,将那漆黑如山岭的巨大锁链一头,按进了海中。

    可以看到庞大的万仙宫残址在空中挣扎,如囚兽欲走,那入海的巨大锁链,却只是绷直在那里,不动分毫——

    定水接天,锁海囚仙!

    真是一个人难以形容的人。

    轻衣薄裤,难堪海风。披散长发,也在风中凌乱。

    但他却抬步而走,以锁链为桥,走向那不能挣脱的仙宫废墟。他的右手已空空,左手虚握着在身侧垂下,掌心所握的碧光,竟被碾成实质性的粉尘,簌簌而落。

    哒,哒,哒。

    步步往前。

    哗,哗,哗。

    锁链摇动。

    田安平的身影在铁索桥上似缓实急,须臾便远,消失在仙宫深处。

    现在只剩田常独自立在潮头,守在仙宫废墟外。

    他没有问田安平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田安平也没有留下什么命令——他在田安平身边当差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需要自己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田安平不是一个特别难伺候的人。他很少表达不满,甚至从不责备谁。他交代下来的事情,只要及时完成就可以,无论过程怎么迂回,他都不在意。哪怕你把事情搞砸了,很多时候也只需要提出解决方案。

    唯独一点——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满。而且在他不满的时候没有反悔机会。他通常都是直接杀掉。

    田常缓缓地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在这个过程里,几乎静止的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

    他从不在田安平面前掩饰恐惧,田安平身上也不存在信任这种东西,他只是尽力不让田安平觉得麻烦。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田安平一直用他,只是因为他能解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能省一点思考的时间,而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了不起。

    他本想就万仙宫遗址出世,秦广王与田安平相争的消息,通过太虚幻境,写一封信出去。

    但想了想,最后没有那么做。

    他无法确定他在这里开启太虚幻境,能够不被田安平捕捉痕迹。他也不觉得这个消息对那位“姜阁老”来说,是多么大的人情。

    秦广王和田安平的对决,对那位姜真人而言,大概是“狗咬狗”?哪个死了都不是坏事。

    所谓万仙宫废墟的收获,那位姜真人未见得在意。即便在意了,也不好与齐国的斩雨统帅争。再者说,在这样的事件里,姜真人又能还赠什么呢?

    田常暂时想不到,所以没有动作。在没有确定的巨大收获之前,他不能冒那么大的险。

    此刻按刀四顾,倏然拔刀一斩——

    脚下的海潮就此冲天而起,扑向仙宫废墟,将它完完整整地掩埋。

    潮涌来去,碧波荡漾,此地仿佛什么都没有来过。

    一切都被海风带走了,田常也消失在海水中。

    一刀剥出海衣一件,是为仙宫作披。

    这掩月遮天的障眼法,已然是他的全力。

    想来给田安平留出足够的时间,不叫外人打扰其在万仙宫废墟里的“捕猎”,是他这个斩雨军正将,此刻应该做的事情。

    不见得能有多大的效果,是他田常的赤胆忠心。

    虽说几无可能,但若是田安平不幸,他也方便借海衣逃——哦不,呼叫救援。

    ……

    ……

    海面如此辽阔。

    这夜的雨,好像只在鬼面鱼海域徘徊。

    李龙川想不明白,王坤为什么愿意带队驻防于此——这片海域又贫瘠又偏僻,距离哪里都远,怎么都算不得关键地。即便有什么动作,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之所以通过调整钓海楼防区,把这支景国军队调到这里,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但王坤竟然接受了,并且迅速安营扎寨。

    这当中一定存在某种他暂时还没想到的问题。

    可也的确没有理由,将这队人赶出近海。

    海疆是天下之海疆,景国人又是受钓海楼之请,前来协防。更不必说,蓬莱岛本身就在海外经营许久,直接插手海疆事务都有说法。

    “李将军已经在这里观察很久了,没有正事要忙吗?”王坤巡查过临时的海上营地后,飞回巨龟背上,看着静伫在此的李龙川。

    他很清楚李龙川的观察力,明白景军的布置在这双眼睛下不会有什么秘密。但他根本不在乎。

    因为他和他所携带的这些斗厄甲士,压根也不是计划的关键。他在鬼面鱼海域的所有布置,都是无关紧要的。他尽力设计得复杂,只是为了迷惑李龙川的烛微。

    李龙川看得越清晰,大概会越迷茫。

    计划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他的心情很放松。

    李龙川淡声道:“我这几日都休沐,想在这里多陪陪王兄。”

    王坤莫名其妙地笑了:“李兄当然可以在这里陪着王某,所谓一对一的盯梢。齐国现在也算是家大业大嘛……”

    “你想说什么?”李龙川剑眉抬起,不太有耐心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问,倘若每个赴海的人,你们都要叫人盯着……那么裴鸿九呢?徐三呢?”王坤咧嘴说道:“甚至于……太元真人呢?”

    时至此刻,王坤能够收到的消息,李龙川自然也能收到。

    大景帝国正天府修士裴鸿九,带五队斗厄甲士,出现在得樵岛外。

    大景帝国大罗山弟子徐三,带五队斗厄甲士,出现在无冬岛外。

    中域第一真人、大景帝国楼约,出现在天涯台前!

    现在都不必问他们是怎么突然出现的了,从传说中的蓬莱岛投放近海也好,通过钓海楼渠道也好,旸谷渠道也好,都不紧要。现在要问的,是他们出现在这些地方的目的!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仅仅听到这几个名字。李龙川根本不会动容。景国这等规模的调度,还不足以跟齐国打一场大战。

    但当前是有“霸国不伐”的共识。以一场区域性的行动来说,景国方又规模空前!

    如此巨大的动静,必然有巨大的所求。

    可是一直到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他都没有得到任何情报!

    打更人是干什么吃的?

    景国到底想做什么?!

    “你希望得到什么回答?”李龙川面色从容:“景国人来海上游玩,尽请随意。景国军队来参与海疆防务,我们欢迎。你们若是想来搅风搅雨……只怕海上风浪太大,掀翻了你们的大船,叫你们一个都回不去。”

    他看着王坤的眼睛:“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裴鸿九也好,徐三也好,甚至太元真人也好,都如此!”

    “真豪气!也真见底气!”王坤长叹一声:“我在李兄这里一再感受——齐国势大矣!”

    李龙川抬眸道:“一刀一枪争回来的而已。”

    王坤在这个时候,表情莫名,他看着远处,黑夜之下暗沉沉的海域,怅声道:“你听到哭声了吗?”

    李龙川咧了咧嘴:“你想哭?”

    “我是说——”王坤道:“沉都的哭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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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023/ 第一时间欣赏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作者:情何以甚所写的《赤心巡天》为转载作品,赤心巡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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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