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炉森铁河
墨家的困境,追根溯源,还是要联系到墨家祖师的陨落。
这位中古时代成道的伟大存在,比儒祖、法祖要晚一个时代。祂所开创的学说,一度遍传天下、势压儒法,在诸圣时代达到巅峰,曾有“十书七墨”之说。
时至如今,也深刻影响着人族的生活。
纵是不为墨徒者,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墨家的思想,懂得墨家的伟大。
没有人知道墨家祖师是怎么陨落的,那至今是一个谜团。只是突然有一天,人们再也感受不到祂的力量。
祂的思想还在阐发,祂的智慧还在传承,祂的精神还被仰望。
但祂已经不存在。
那已经是道历新启之前的事情了。但墨家祖师具体陨落在何时,一直还没有一个确定答案,或许墨家自己也不清楚……总归是在近古时代发生,在诸圣时代之后,一真时代之前。
墨家一直隐藏这个消息,直至道历新启之时,再也隐藏不住。
在那场几乎寂灭诸天万界的大战里,墨家祖师都未现身,无法捍卫祂的思想,不能保护祂的传承,不可承担责任,也终于被确定了死讯。
作为当代显学,穷工于天下的墨家,竟无超脱强者镇压气运。
名为《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的超脱共约,在一定程度上是保护了墨家的。
道历新启,国家体制大兴,龙蛇起陆,枭雄辈出,钜城隐而不出……墨家几乎未有感受太具体的外部风雨。
但哪怕剥离外界的影响,失去定海神针,失去一锤定音的意志,于一个显学来说,其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墨家学说从中古时代发源,历经中古、近古两个大时代,一直到如今,墨家内部也早就出现了很多不同的派别。
在好的时候,是“学术方向不同”、“万紫千红总是春”。
在坏的时候,就是分歧。
墨家无超脱最直观的后果是什么?
是内部许多不同思想都抬头,是外部的压力一下子被清晰感知。
重压之下,很简单就分崩离析。
这也是现在许多墨徒陷入剧烈的思想冲突,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核心原因。连墨家最上层,参与“尚同”会议的这些人,在很多时候也都是茫然的。
作为墨家最顶层的人物,他们当然相信自己的正确,但有些时候,好像别人也是正确的,可路却从此分岔了。
饶宪孙所主导的“启神计划”的失败,就是彻底引爆墨家内部矛盾的“溃山之子”,是公认的“恶手”。
墨家当时都已经在分裂的边缘了,饶宪孙以死谢罪,继任钜子钱晋华大幅度转向,“钱墨”应势而生,才将将维持住局势。
彼时停摆“千机会”,正是为了隐藏内部矛盾,弥合裂隙。关起门来自我消化,而后就是长达数百年的动荡与经营。
架桥底下是铁水流动的湖泊,穹顶是蒸汽结成的云。
“炉森”自有其粗犷的风景。
空中有一只木鸢,做工十分粗糙,瞧来歪歪扭扭,像是那种刚刚接触墨家机关术的稚童的作品。于此时发出声音——
“现在说洗尽‘钱墨’流毒,我倒是可以理解。但前路该如何走?恕我直言,钜子,您不该是提出问题的人,您应该是解决问题、拿出具体方法的人。”
一个寸发的、身形很是健美的女人,穿着一身看不出材质但非常利落的格斗服,坐在铁架上,马靴垂对铁河,声音有些冷硬:“钜子不是已经说了么?‘正本清源’,回归墨家核心精神。”
木鸢继续发出声音:“不要给我说精神,说方向,说那些大而化之的东西。我来这里参会,不是为了听你们务虚的。米夷,我要的是具体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距离木鸢不远,有一道在铁架上来来回回如钟摆般的身影,那是某位墨贤隔世而降的投影,于此时道:“我们难得聚在一起,要说有意义的话,做有意义的事情。钱钜子也可以说‘君子驭器,人人如龙’,具体是怎么做的呢?最后呢?”
“良杞、明翌,两位都是我的前辈。墨家重矩,钜子高于一切,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加敬语了。”鲁懋观开口说话:“两位的意思我明白。现在我们正是要把具体的方略拿出来讨论。只是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建立共识。在一定的共识之下,同心协力,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
“共识是什么?全盘否定‘钱墨’?”名为‘明翌’的墨贤投影道:“千机楼还开不开?各地的商业渠道还要不要?生意还做不做?那些最耗钱的机关术还投入吗?”
鲁懋观面色凝苦,有岁月赋予的沉毅,老农似的轻抚大铁炉的外壁,像是抚摸他的庄稼:“开,为什么不开?生意做得好,为什么不做?其实很简单,错的反对,对的保留,我们墨家一直是这样求实的。我不会否定钱晋华的所有。”
明翌道:“钜子说不会否定钱晋华的所有,但下面正在这样做。现在那些为墨家赚取最多财富的人,正在遭受最苛刻的指责。”
鲁懋观看着他:“你是觉得矫枉过正吗?”
明翌反问:“钜子觉得呢?”
“矫枉必须过正!”米夷出声道:“不如此不足以打散‘钱墨’之心。我们拖到今天才来召开这尚同会议,不也是想多看看钜城在冲突下的变化吗?”
她随手取出一根铁条,将它压得拱起:“我们把铁条弯到这个程度,正是给它留下回弹的余地。”
然后一松手,铁条瞬间绷直。
明翌的投影有些模糊,但他的声音很清晰:“当你说出‘矫枉必须过正’这句话,伱不会只是把铁条弯到微微拱起的程度。你这句话传到下面去,他们一定会把铁条反向折断。”
米夷道:“反之亦然!当你觉得贡献可以掩盖错误,那些错误就永远不会被正视,只会在往后的时间里,愈演愈烈。这根铁条永远也直不起来。”
眼瞅着这两位的讨论有趋向激烈的架势,代表墨贤‘良杞’的木鸢,换了一副语气:“看来两位有‘矫枉’的共识,只是在程度上有争议。但要我说,米夷只是‘激烈’,还远远够不上极端。如果舒惟钧在这里,听到钜子不肯否定钱晋华的全部,说不定转身就走。”
墨家太古老了。万万载的时光冲刷太多支流,哪怕同为“旧墨”,内部也有不同。
如果说鲁懋观是“崇古”,舒惟钧就是“泥古”。那是个事事都要因循墨家最初规矩,不容许有一丁点改变的人。
“尚同”会议的参会人数,一般都是十一人。
钱晋华死了,鲁懋观替为钜子。鲁懋观原来的席位,也有其他人顶上。但之所以现在还是缺席一个,少的正是舒惟钧。
舒惟钧常年不在钜城,甚至不在现世。他行走在诸天万界,身体力行,砥砺武道,传播墨家的思想。
在钱晋华当上钜子、推行‘钱墨’之后,他拒绝再跟钜城联系,是一位性格非常鲜明的武道宗师。
鲁懋观慢慢地说道:“舒惟钧有舒惟钧的想法,良杞有良杞的想法,鲁懋观有鲁懋观的想法。分歧一定会产生,但最后我们还是要团结往前走,这正是‘尚同’的意义。”
“他不来,就等于同意所有。”有着铁一样的黑亮肤色的米夷说道。
“现在好像都反对钱晋华了,似乎他什么都不是,但是当初支持他的人也不少。我有时也感到很困惑。不如直接说共识吧。”架桥的远端,一个钢铁所铸的人形走近了,铁靴和铁架碰撞,是铁和铁的交响。
他的声音也是真正的钢铁之声,分不清性别:“我们的确需要统一一下观点。”
鲁懋观道:“既然栾公都这么说了——这次会议的主题,是‘正本清源’。钱晋华的确扭转了钜城的财务窘境,这一点不可否认。但‘钱墨’思想蔓延带来的问题,我们也不可忽略。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我们正在失去自己,如人们所言变成一个纯粹的商会组织。”
他面上的皱纹里满是真挚,恳切地看着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们首先要在精神上回归墨家核心,遏制‘金钱至上’的思想。在具体的方法上,要做出相应改变。经商必须要牟利,但牟利需要有底线,要‘取之有道’。我们的底线,就是墨家的精神。”
“这个前提我是同意的,相信大家没谁会反对。”代表墨贤‘良杞’的木鸢道:“钜子不如具体说说你和韩煦的合作。我对直接下场参与天下之争,还是有些疑虑。”
为了挽救墨家,很多人都做了很多努力。
如果说“启神计划”是饶宪孙的尝试,“钱墨”是钱晋华的尝试,墨家入雍,就是鲁懋观的尝试。
钱晋华和鲁懋观虽然思想对立,几成仇雠,一度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谁也不曾坏过谁的事。
因为他们都是真正为墨家着想,只是各自路不同。都知道现在的墨家经不起折腾。
哪怕墨惊羽作为墨家入雍的重要人物,在意外身死之后,被钱晋华顺手做局。在新墨旧墨对立的关键时候,有不少人怀疑墨惊羽的死有问题,有可能是钱晋华在干扰鲁懋观的路线,多次要求反击,也都被鲁懋观压下了。
鲁懋观自己是从未怀疑过。
“说千遍不如看一遍。”鲁懋观对墨家入雍的战略还是很自信的:“你有空不妨自己去雍国看一看。钱晋华当初说,他希望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对机关的使用,过上富足的有尊严的生活——我们正在雍国实现这件事情。”
这时在那流动的“铁河”之中,忽然探出一只手。
一个满头白发、赤裸上身、很是健壮的男人,只穿一条黑色的长裤,就这样从铁河中走了出来,铁水顺着他肌肉的流线滴落。
他的面容是看得出老态的,皱纹很明显,当初神临的时候,必然并不年轻。但在已经一千多岁的今天,身体线条实在完美。
“舒惟钧。”栾公在架桥之上,压低铸铁的头颅:“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舒惟钧平淡地道:“来得早,顺便在铁河里游了个泳。”
天下武道宗师里,舒惟钧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也大概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
道理很简单——他若能成,早该成了。
穷苦出身的舒惟钧,今年已经一千零三十六岁。比另外四个“天下武道前三”加起来都大。
历代武道真人虽然不多,成就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强者更是稀少,但在漫长的时光中,却还是累聚了一些。
当年与舒惟钧同为武道宗师的人,都已经在探索武道绝巅的道路上消失。
用一生的奋进,为后世武道修者,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
舒惟钧却还在这里,与新时代的武道宗师争路。都快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境界,待到寿限了。
但绝对没有人敢真正小觑他。
因为五百年前,他就已经站在武道最前沿,五百年后,仍然站在武道最前沿。对武道的理解,恐怕天下难出其右。
若说武道有什么底蕴,他就是武道的底蕴。
此刻他从铁水中走出来,像是对这次“尚同”会议并不感兴趣,径自往“炉森”外走。
“舒惟钧!”代表‘良杞’的木鸢道:“对这次会议,你有什么看法?既然来了,不必吝啬言语。”
舒惟钧停下脚步,终于是说道:“先贤在四象星域定下四字,为后世墨徒之大道。此四楼,曰威、洁、容、武。”
他回过头来,视线一一在众人身上扫过:“请教诸位,此一‘洁’字何解?”
众人一时都未言语。
那粗糙的木鸢发出声音:“人生在世,要考虑的问题有很多。你不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对和错有时候没有那么复杂。”舒惟钧道:“走了!”
众人都只目视他的背影。
唯是鲁懋观道:“你这次回来,墨家上下,有什么能帮助到你的吗?”
他明白一直待在天外的舒惟钧,这次为什么会回来。
因为已经到了冲击武道最后一步的时候。
舒惟钧寿限已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等待。但舒惟钧修武千年,始终站在武道最高处,又等到了最好的时机——武道发展至今,天下龙虎欲动。
楚国都出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武道真人,这足以说明这条道路的地基已经夯实,武道天骄已经可以和主流修行路竞争。
那公认的武道第一人王骜,据说已在尝试。
在这种关键时刻,谁都不会相让。谁先走出那一步,谁就锁定了超脱!
鲁懋观虽然坚信自己的道路,才是对墨家来说最好的选择。他更明白,舒惟钧不参与“尚同”会议,是有其更激烈的想法。
一旦舒惟钧成功走出那一步,墨家就要从此转向。
但尽管如此,鲁懋观还是愿意毫无保留的支持。
因为墨家需要超脱。
因为一尊超脱的出现,就意味着墨家多了许多犯错的可能。远比他的一次正确要重要得多。
舒惟钧踏着铁水往“炉森”外走,不回头地道:“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千年,看到一个个武道修士以身为石,以身投渊。有朝一日武道真人的尸骨填满深渊,填平天堑,前方的道路也就出现了。不需要谁再来冒险探索。”
“你们说,我是铺路的骸骨,还是走过去的人呢?”
他展在后背的肌肉如此完美,像是一个清晰的“脊”字。
每一道肌肉线条,都像是一道陡峭的路。密集的狭路最后汇聚到中央,那是一条昂首登天的龙。
人身四海,脊柱大龙。
百炼成钢,万劫登天。
他已经得到帮助了,帮助他的,是古往今来所有修习武道的人。
人和人,人和书之间,都是需要一点缘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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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劝性格比较急的,养一养书,先去翻翻其它优秀作品。等几条剧情线完整地出来,再一起看,也许会舒服一点。这不也是阅读的乐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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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是否有路!
魏国境内有座山,名为“正玄”。
卦道真人东方师,便于此处玄修,调服境内龙气。大名鼎鼎的“龙虎坛”,也常年停驻在正玄山上。
大魏天子魏玄彻,今日冕服尽备,于此封禅。
今日正是除夕。
“大魏兴国,乾哉万岁,亘古为功,寰宇成德。今有大魏天子,履极正玄……”
山巅广场之上,典礼正在进行,礼官捧旨而祷天,其声颇合正律之音,十分恢弘。
魏玄彻戴平天冠,悬九旒,站在百官之前,身姿挺拔,威严深重,心思却不在封禅典礼中。
“去问一下国师,大将军那边怎么样。”他传音吩咐。
站在魏天子身后不远处的燕少飞,如今贵为魏国太仆寺卿,掌天下交通。当然,他是不太管事的,具体事务都是由几位副卿处理。他的主要职责是在重大典礼之上,为天子驾车,也随行左右、担当护卫。
能在这种场合护卫天子,自然是亲信中的亲信。
他手扶长剑,轻轻一礼,没什么表情地退下祭台,离开山巅广场,来到了两仪殿中。
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今天也是一身正祭礼服。盘坐在殿中的祭坛上,四周有眉心点砂的道童拱卫,一丈长的檀香如林。
其人焚香为墨,抚烟为案,拔云作纸,正表情肃穆地书写着祭祀天君地君的“天表”。
“东方坛主。”燕少飞低头为礼,便将皇帝原话复述。
接到皇帝的旨问,东方师不停,语气中颇带几分无奈:“请回奏陛下,老夫也很想知道。如今龙虎坛内外交绝,我亦在门外。”
魏国大将军吴询,搁置天下军务,放下他每天都要亲自整训的武卒,独自进入龙虎坛中坐关,已经三月有余。
朝廷对外封锁这个消息,放出无数烟雾。但魏廷内部顶层人物,无不翘首以待。
甚至于本不必出现在正玄山上的魏玄彻,也在今天亲自过来,把一场因循往例的除夕年祭,升格成举动国势的封禅大典。
所谓封禅,无非夸功。祭天君地君,表万载不易之勋。
以当今魏天子的治功、武功,要夸也大有得夸,但要上升到封禅天下、夸耀古今的层面,那还是有些距离的。
东方师心里明白,这是天子在提前表武道之功呢。
当今天子布局武道已经许多年,在武道还没有被那么多人承认的时候,就毅然以国运押重注。举国势而兴武道,在全国开设不同级别的武院,颁行《武道通典》,“使魏人皆能正武”。
魏地尚武之风,天下最烈。
论及对武道的贡献,魏人胜过天下人。
多年苦心耕耘,就为一朝丰收。
武道一旦打通,魏国将举国飞跃,一举奠定霸业基础!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由大将军吴询来迈出那一步。
吴询一举绝巅,而后借开大道之功,成就无上超脱。魏国自此雄踞长河南岸,真正有“隔河眺景”的姿态。
绝巅之上的强者虽说超然一切、不涉现世,理论上已经不会参与现世争霸,但保一下社稷却也不是难事。不到倾国而战、必分生死的时候,没谁会真个把超脱强者关注的基业连根拔起。
凰唯真归来后,楚天子立刻着手国政改革,虽是沉疴难救、到了不得不挥刀的时候,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吴询坐关龙虎坛,今天正好是第九十九天。
魏玄彻于今日封禅,正是要以魏国国势托举,助吴询往前一步。
燕少飞退出大殿,回归广场,来到魏天子身后。
“一切顺利。”他对天子说。
不顺利的话,吴询早该出来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仍然看得到希望。
魏天子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呢?
他之所以还要燕少飞去问,实在是到了历史的关键时刻,千年国运,在此一举,他也有些患得患失了!
“今天过去,就是道历三九二九年了。”魏天子道:“晚一天,就是晚一年啊。”
封禅大典仍然在继续,繁琐的礼节让一切变得很漫长。
燕少飞静立在天子身后。忍不住去想——不知王骜、曹玉衔、姬景禄、舒惟钧这四位,现在走到什么位置了呢?
在那迷雾浓重的天堑前,究竟谁能完成最后的一跃?
“举国势!”
在冗长的等待中,耳边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
燕少飞抬眼往前看。
龙虎坛坛主东方师,手上拿着未写完的天表,倏然冲到广场上来,张舞在空中。脸上的表情完全控制不住,激动得声音都变形:“快举国势!大将军已经破关,正要跃升!”
偌大的山巅广场,大部分人都是茫然的。还有一部分知情者,个个喜不自胜。
这是整个魏国的大喜事!
在东方师把话说完之前,大喜过望的魏玄彻,就已经一手提出大魏天子玺,一步踏上祭天台。左手一拂,扯出一张早就写好的圣旨,右手提玺一按——
无须内宦,无须代劳者。大魏天子魏玄彻,亲笔为大将军吴询书,亲手为大将军吴询印!国势尽加之,名禄尽许之!
轰!
一座巨大的法坛,于此刻跃上高穹,好似天上仙宫,铺开玄秘气息,悬临正玄峰高处。
两道巍峨的虚影,高耸万丈,拱卫在法坛两侧。是驭风之光龙,插翅之雷虎。
大魏帝国镇国之宝,洞天宝具龙虎坛!
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有一股磅礴的气息,在这法坛之中勃发。
仿佛是亘古沉睡的火山,在千万年的潜流之后,呼之欲出!
但在这个时候,大魏天子忽然道躯一震,握着玉玺的手,略紧了几分。面上虽无波澜,威仪不曾有失。但这细微的情绪变化,还是叫燕少飞看在眼中。
他也知道原因所在。
因为此时此刻他的道心,也被一种伟大的共鸣所触动。
他生在魏国,长在魏国,这些年也随魏玄彻一起关注武道,也随吴询讨教武道。亲身感受武气数十年,于此刻心有所感。
天地之间,仿佛有一道永恒的屏障……被击穿了!
那股气……那股冲撞九天的气……
燕少飞骤然折身,眸现焰光,但见——煌煌武势,腾于西方。武道之气,气冲霄汉!
武道之巅,有人正在登顶。
而那人,并非吴询!
龙虎坛中磅礴的气焰,几乎是骤停于瞬间。
当世五大武道宗师,都已经走到武道的尽头。
修行至此是穷途,武道前方已经无路,现在是无底深渊,无尽迷雾。在真正跃出之前,没人知道要面对什么。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若在这最后一步走到最后一刻的情况下,还强行争渡,争渡的双方几乎就都没有成功的可能。
有其他武道宗师先行,吴询只能等待。
“是谁?”东方师却是没有魏天子那么喜怒不形于色,飞在空中,面有惊怒。
大鹏展翅覆沧海,踏雪寻梅少一枝。
举国腾飞,只慢一步,他身为大魏国师,如何不惊,如何不怒?手持天表一张,一抖即起烈焰,掐指就要去算。
燕少飞完全相信,这一刻东方师有阻道之意!
“国师!”魏玄彻翻手一按,宁然说道:“闻道有先后,登天需缓行。慢一步不见得是坏事。冷静些。”
东方师掐诀的动作直接被叫停,整个人也被按落祭台,心有不甘地候在魏天子身前。
“陛下——”东方师开口。
魏玄彻摆了摆手,止住他的劝谏:“此百舸争流之时,快一步慢一步,都是各人造化。自古以来,没有靠按下别人而成就的超脱。这条路,不是别人下去了,你就能上的。”
“武道至此,前方无路,要的是舍我其谁的勇气。咱们到处扯别人后腿,只是让大将军蒙羞,武德不彰,道心晦尘。”
这位魏国天子,比谁都希望迈出武道最后一步的是吴询,在这样的时候,却也比谁都冷静:“大将在外需放权,这是大将军的战场,且看他要什么样的支持便是。你我都算半个外行,不好做无谓的事情。”
他是在定东方师的心,又何尝不是定自己的心呢?
他虽贵有天下,此事几与天下等重。
只差一步,谁能甘愿?
……
……
天下不甘者,岂惟东方师?
从洞真到绝巅,只有一步。
这一步,万古以来,隔断多少人杰。
古往今来成就当世真人的天骄不少,敢说“必成衍道”的,一个时代也就那么几个。
这还是现世主流修行路,已经有无数前人的经验。
从武道二十六重天到武道二十七重天,只隔一重天,只是脊柱大龙往上走一节。
将之体现在一个普通成人的身上,约莫只有一寸。
就是这一寸的距离,埋葬了多少惊才绝艳的武者。
武道绝巅的迷雾中,仿佛只有一条正确的路,它纤细如丝,却贯通于无垠深渊。是无数选择里的其中一个。
但是只有你走出去,才能知道自己是否踩空。
从“此岸”到“彼岸”,坠落的是许多武道真人奋苦跋涉的一生。
现在,于西境。
当世武道第一人王骜,迈出了那一步。
他那具代表武夫极致的肉身,就屹立在鸿冢峰的峰顶。
此刻山巅之上,只有他一人存在。
秦国名将、当世真人王肇,已经被轰下山去。在山脚下,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人形深坑。
王骜不曾低头。
倒不是他目中无人,对王肇不屑一顾,而是这一拳轰出去之后,已经了结所有。此时此心,唯余武道。他只能往上,不能往下,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他不可再俯首,不能再回头!
武夫之身在山巅,也成为山的一部分。王骜之名为绝顶,也代表武道极限。他往更高处攀登的过程,也是现世武道跃升的过程。
武是止戈之道。
武却无止境。
千万年来无数武人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继续往前走。
王骜定住了。
他的双脚立在山巅,仿佛扎根在大地。
他的气血却拔升如龙,咆哮如虎。
他的意志似笼中困兽,在这片天地里不断地翻滚,天地就是他的囚笼!
西境至此有狼烟一柱,冲天而起,仿佛没有尽头。
嘭!嘭!嘭!
他的体内仿佛有天雷声。
他的肉身定在鸿冢峰顶,他的心神已至无尽高处——
古往今来所有的衍道真君,就是站在这个地方,俯瞰芸芸众生。
此境“与天齐”。
武道的世界是荒凉的。
不比自远古发源下来的“道”之主流,早就立起绝巅之林,早有人跳出绝巅之上。
王骜举目四望,身前什么都没有。只有茫茫迷雾,深藏着无尽深渊,武者的坟墓。
从现在开始,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代表武道新的极限,都是在界定武道最高的位置。
他收拢了五指,握紧了拳头。这一握,是满弓!
狂风骤止,万籁死寂,只有他的经络,发出生机勃勃的不断绷紧的声音。
轰!
他轰出了拳头。
空间真是一张薄纸,时间比豆腐还绵软。
世界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只有一道一道的裂隙发生——那是体现在现世各处的惊电!
无论西东,不分南北,今日共见天象。
这一拳,轰破了亘古即有的天道的屏障。
倘若姜望还在天人状态里,他还要往天道靠近,他应该成为这一刻王骜的阻道人。
但现在,他只是善太息河上慢悠悠摇船的艄公。
王骜独自往前。
他的肉身是世上最硬的铁,他的精神是世上最烈的火。
前方迷雾无尽,不知彼岸何遥。
王骜再一次提起他的拳头。
出生于霸国军府的曹玉衔,娘胎里带病,自小体虚,在诸多兄弟姐妹之中,根本不受重视。努力熬练拳脚,也只是想少生一些病,让娘亲少些担心。
虚报两岁年龄才参了军,一直长在军伍的吴询,一路从小卒做到将军。他意识到在现有的军备体系下,魏国军队几乎没有机会反超霸国强军。他决定亲自学习武道,亲身感受那种名为“武卒”的可能。
生而天潢贵胄的姬景禄,也有自己不与人言的求不得、不甘愿。所有不屈服的心,最后都成为无尽长夜里滴落的血和汗,生长成每一块肌肉里的力量。
穷苦出身的舒惟钧,最早参与傀演式者的拔选,踏上武道,只是为了不偷不抢还能多吃肉。为了能够在傀儡面前多挨几下、多撑几个回合,更好完成检验傀儡的工作,获得更多酬劳,他才努力练功……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往前走的理由。
王骜不觉得自己的理由比谁高贵,也不觉得自己比谁更艰苦。
但行路至此,舍我其谁?
他对着那片笼罩武道绝巅的永恒迷雾出拳。
他代表着千万年来无数坠落的武人,再一次拳问苍天——
感谢书友“明心见性小童子”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61盟!
第十八章 武夫
曾经无数次问自己。
为何要选择武者的路。
人族是有修行路的,有通天大道!
发源自远古时代的“道”,历经远古、中古、近古,直至现世,早已发源出无数支流。
从游脉到绝巅,每一步都得到无数次验证。
古往今来的才智之辈,已经探索了近乎无限的可能,一代代沿革,成就今天的“道”。先贤的智慧,勇者的鲜血,铺开成通天的大道。
道儒释,兵法墨,有太多已经走通的绝巅路,清晰地体现在修行世界。哪怕是超脱路,也有不少历史的留痕,在时光的波澜中,映出了隐约的轮廓。
且还不断地有惊才绝艳的人物,在开拓“道”的边界。
仅这几年,就有“玄学”、“杂学”、“幻想成真”。
那为什么还要往前走,走一条这么荒僻的路?为什么还要这样拼,拼了血汗,还要拼命?
因为我们要让后人知道,“人”的选择,不止一种!
“道”包罗万象,但“道”非唯一。
固步自封者,必将被时代淘汰。
勇于开拓,正是武夫的精神!
在现世武道的顶点,王骜举拳而问——
问苍天,是否有路。
天道其实早有回答,亘古的屏障,就是无声的回应。
但这个回答,王骜不满意。
自古而今,千千万万的武夫,不满意。
以武止戈,以武当国,以武夷不平。
武夫的不满意很简单——
出拳,出拳,出拳。
轰他个面门分五色,轰他个鼻血淌中庭。
轰他个石破天惊,轰他个乾坤倒转。
逢山开山,撞碎南墙。
若世上无路,轰开此处阻隔,脚下便是道路。
王骜五指的拳峰,是武道最高的风景。
拳峰愈见愈高,愈远愈磅礴。
修行至此是穷途,一拳轰出五指山。
这一道拳印,这一座五指之山,代表武道的“极限”,近乎无限地往前轰鸣,向未来开拓。
眼前无尽迷雾,顿作烟尘滚滚,近乎无限地向两边荡开。
玉宇澄清万里埃!
在此岸和彼岸之间,出现一霎近乎永恒的空白,一时只有山影在前行。
之所以有这么多的“近乎”,是因为真正永恒的迷雾,正在回涌。
王骜只出了两拳,一拳轰开天道屏障,一拳轰开永恒迷雾,的确是当世武道第一的力量体现,盖压所有武夫而存在。可是当他眺望前方,他的眼前只有自己轰出去的拳头,和茫茫的空白,并没有看到彼岸!
这一刹产生的落差是令人绝望的。
天下第一的武夫,轰天裂海,也轰不开前路。
难道武道绝巅并不存在?
难道武道根本是一条行不通的路?
不。
是我还不够强大,是我还没有走到武道的尽头。
这还不是尽头!
在这样的时刻,王骜心中没有想到任何人,任何事。
他只想到一个个寂寞的挥拳的夜晚。无数次地挥舞拳头,无数次地泼洒血汗,才在这孤独的长旅,明白自己想要的永恒。
世上没有拜来的路,没有天予的路。
路在脚下。
王骜一步踏出!
踏向永恒迷雾回涌的深渊,踏向不知是否会存在的彼岸。
这一步已置生死于度外,用过往做真局,当他的脚步落下来,要么立足在那名为武道绝巅的山顶,要么碎道粉身,跌落深渊,成为过往岁月里,无数次“错误”的其中之一。
他要在跳出武道二十六重天的这一步,在坠落无尽深渊的这一刻,眺望更高、更远。
他相信自己距离绝巅并不遥远!
就在真正跃出武道绝顶的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直横亘在道途前的桎梏,已然松动了。
他已经停滞多年的武道修为,在这一刻又已经摇动,有了拔升的可能。
但这时候,他的肩膀骤然一沉,感受到了恐怖的重量。
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身上,他的肩膀他的头颅他的躯干,每一寸肌肉都在哀鸣,难堪其负!
那种碾压此身的重量,还在无限的叠加。
这是天道的阻力。
想要创造奇迹的人,需要明白它为什么在历史上不曾发生。
王骜目眦欲裂,全身肌肉绷住,每一根筋络都绞紧,还在努力往前疾飞。负此山,越万山,为寻武道尽头,人生“彼岸”。
天下最强的武夫之躯,也难以承担探索极道的苦旅。
绷紧的皮肤出现裂纹,坚韧的血管一根根爆开。
可是他圆睁着血丝密布的眼睛,执拗地看着远处。
他看到了……
他看到——
在无边迷雾海笼罩的最深处,确然有隐约的山影。
虽然只显现了些许轮廓,山影一角,可是它伟岸磅礴,它真实存在!
武道有路!
天不开,人自求。
已见到,已见“道”。
几乎要仰天狂笑。
这一刻整个武道世界,都在咀嚼那一缕雀跃。苦尽甘来的那点甜,的确甜到灵魂深处,叫人此生不忘,此生不悔。
但是王骜在坠落。
他一拳轰天,为万世武者轰碎了天道屏障。纵然天道屏障散还聚,武道绝巅未开,就永恒存在。但在下一个挑战者面前,也必然不能再如此厚重。
他拳轰武道彼岸,轰开了永恒迷雾,看到茫茫选择中,无数并不成立的可能。看到错误,也是在靠近正确。看到越多错误,距离正确就越近。这一拳轰平万载,极大地填补了后世武道修士的牺牲。
他悍然跃向深渊,用移动“此岸”的方式,让自己更靠近“彼岸”。他第一次在迷雾海中看到山影,他已是有史以来最接近武道绝巅的那个人!
他早已经到极限了。
燃气血,焚武意,耗此躯。终于油将尽,灯也枯。
他正是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极限,才来到这里。
可是人有穷,天无尽。
结束了……
“后来者——”
王骜已经变成皮包骨头的模样,甚至皮也裂,骨也裂。磅礴气血曾如江河,如今衰微,不堪一杯饮。
但是他奋起最后的力气,放声怒啸:“武道非穷途,武夫王骜,已见绝巅!”
后来者……
请继续。
继续这场苦旅吧,我期待有一天,整个现世,为我辈武者,降落甘霖!
我已经看到那一天,不会太远!
呼呼呼。
是坠落的风声。
王骜的眼皮不断耷下,又不断奋力撑起,故而眼前的世界,就这样忽明忽灭。
人已是蜉蝣之暮,气已是风中残烛。
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但武者的意志,一定要燃烧到最后一刻。
就在这个时候——
这个荒凉的武道世界里,陡起一峰!
此峰凌云,山顶站着一个白发苍苍但筋肉雄健的老人。
墨家武夫舒惟钧!
他来争渡吗?
他于此时?
此时此刻,这个活了一千多岁的苍老武夫,站在他始终屹立的武道最高处,眺望他梦寐以求的绝巅风景。
他当然也看不到“彼岸”,只看得到在这场征程里燃烧一切的王骜。
在探索极道的苦旅中,天下第一的武夫都显得渺小。
在天道的横亘之前,王骜的拳头好像都不够硬。
舒惟钧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极限高处,站在与王骜相似的、又跃出的“此岸”。
老者的白发飘荡在猎猎风中,没人知道这时候他的心情。
只可看到他赤裸的上身,肌肉如丘陵坟起,抬起的一双手臂,好似撑天之峰。他的身体仿佛牵连着束紧世界的线,一呼一吸都能牵动这个世界。
当他有所动作,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
而他左手成掌,右手成拳,并在一处,对那坠落中的王骜遥遥一拜——
“武夫舒惟钧,敬王骜!”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左上,凶事右上。右掌左拳,决生死也;左掌右拳,论高下也。
在那无尽深渊之中,当即拔起一峰,上宽而下窄,倒悬如樽。恰恰推至王骜脚下,将他接住。
以此武道之峰,敬王骜一杯。
舒惟钧此来非为争道,不是要趁人之危,踩着王骜越天堑,而是要送王骜一程!送上武者最高的敬意!
极道苦旅上的重压,全被此酒樽状的武道之峰承受。
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极限高处的舒惟钧,全身筋肉骨骼,都发出难堪忍受的重响。
他替王骜担一程。
一千年来修武,练拳练枪炼心!
墨者威洁容武,今人不让先贤。
本已经油尽灯枯的王骜,有这一缓,顷刻抬起眼皮,睁开眼睛。
这一刻,仿佛荒古之兽苏醒,整个武道世界都在摇动。
在现世鸿冢峰上,气血狼烟冲撞极天。
吾辈武夫,回一气,气血如山洪!
此时在武道的世界里,他与那渺微的山影之间,还有遥远的天堑。但他摇摇晃晃的站定了,握住他的拳。
他咬着钢牙,已经准备好最后一次的冲锋。
但在他身前,又有一峰拔起,为他搭上一阶。
一尊身披重甲的身影,浓眉如峰,宽眸如海。手持一杆青铜长戈,腰间挂着短剑。也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极限高处,提戈往前一送,声如雷鸣:“武夫吴询,送王骜一程!”
王骜轰碎了天道屏障,轰开了永恒迷雾,也让世上武夫相信,武道真有绝巅。
“此路不通”的谶语,从此被打碎了!
如吴询、舒惟钧这样的武道巅峰人物,更是看得清楚,换成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王骜此等程度。
因为这时候他们才看明白,武道发展到现在,底座还不够厚实,还没有真正臻于极限。他们已经超越过往武者,但还没有走到真正进无可进的位置。
今天迈出这一步的,不管是谁,都会坠落。
唯有王骜,还能如此地接近绝巅。
他们必须要认可,也真正地认可了,王骜就是天下武道第一人。
所以兼修兵武如吴询,也奉上敬意!
吴询挥戈之后,又有一山飞出。
那是北境崛起的武夫,长得文质彬彬的曹玉衔。
其人轻甲负弓,身长手长。不声不响地拔起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极限高峰,屹立在与吴询、舒惟钧平行的地方。
他只是一翻手,长弓已经在掌中。此弓纤长,瞧来很是轻盈,有一种稍稍用力就会将其折断的脆弱感。令人怀疑,它能送出多么惊人的箭。
曹玉衔随手一拉弦,弓已满月,箭似流星——
“武夫曹玉衔,为王骜开路!”
离弦只有一声微不可察的响,仿佛生恐摧残了此弓的纤身。
但这一箭飞出之后,顷刻咆哮如龙卷,翻滚怒海,扑开视野中的一切,生生将正在聚拢的永恒迷雾,又再一次贯穿了!
王骜眼前,一片澄阔。他眼中的山影,一霎间变得十分清晰,巍峨具体。
他踏上吴询送出的那一峰,登上更高一阶,眺望更清晰的绝巅,而身前又有一峰起。
那是一个锦衣玉面、细扇悬腰的男子,活脱脱四体不勤的模样,叫人很难信任他的武力。
但是他岿然在这武道世界里,不比哪一个武道宗师站得低。
他的扇子比一般的扇子要细,也比一般的扇子要长,乃是陨铁所铸,不展开的时候,像一柄重尺。
他不论风花雪月,不叹春秋易悲,只在山巅抱拳,遥对王骜的背影——
“武夫姬景禄,敬天下武道第一人!”
在过去的数十年,确定的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王骜无愧此名。
今天姬景禄不为任何人而战,只为心中的武道,献上武者的尊重。
武道的世界荒凉吗?
或许现在是的。
但是并不寂寞。
古往今来,总有武夫攀登。
六合八方,总有武意共鸣。
今天这四位武道宗师站在“此岸”,站在王骜最先出发的位置,其实根本看不到关于“彼岸”的一切,只看得到一个坠落的武夫。但他们相信王骜已经看到了,相信王骜能够抵达。
也奉上武者的敬意,贡献属于自己的力量。
他们与王骜没有任何交情,为武而已。
而王骜,往前走。
他的确不曾想过,通往武道绝巅的最后这一段路,竟然会走得这样轻松。
当世另外四位武道宗师,联手为他护道。
他往前一步,更上一阶,当他踏过姬景禄所送上的武道之峰,他的绝巅,已近在眼前。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嘶吼,没有呐喊,毫不激烈。未有高歌狂饮,不曾悲泣过往,只是抬起脚来,轻轻一跃——
他踩过的那些武道之峰,接连坠落。过往落足的痕迹,连接昨日、今日和明日。他的身体状态,仍然没有恢复到巅峰,但他轻松扛住了最后一段极道苦旅的重压,稳稳地……落在了实地。
这是多么轻描淡写的一步啊。
过往的长夜,过往的苦楚,仿佛微不足道。
今后的岁月,今后的人生,是隔世的风景。
道历三九二八年除夕。
武夫王骜,踏足绝巅!
从此修行世界,翻开新篇。从此武道世界,开辟新天!
站在武道绝巅上的王骜,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在绝巅回首,看到的不止是另外四位武道宗师的面容。他看到的是那漫长岁月里,一个个前赴后继的身影。
他看到的是一条起初狭窄、起点极低,而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抬高的路。自平地赴长岭,于荒丘立高原。
蜿蜒万里始见峰,方知人间有绝巅。
这一路好漫长!
这时他才明白。
他于生死关头,在无边迷雾海里所看到的那座山……
那座山其实是不存在的。
或者说,那座山本来不存在。
因他而存在。
自此而永在。
武道绝巅,孤峰兀立。
从此雄伫人间。
第十九章 登顶者王骜
铛!
武道真人钟离炎,一拳砸在慈父的护心镜上,发出金撞铁的一声。
一动不动的钟离肇甲,咧开了嘴,正要问问逆子是不是没吃饭,正要给予一个父亲慈悲的反击。
“停!”
钟离炎忽而叫停,一脸肃重。
在奋尽余力的一拳之后,他本来已经没什么力气,本要迎接被殴的结局。但紧急叫停之后,一缓就气壮如牛。
当然,他也是有正事。
钟离大爷从不怯战,从不偷奸耍滑——至少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都是如此。
他在献谷最高规格的演武场中,仰看天际,身上气血勃发,眼神罕见的复杂:“武道已有绝巅!”
南岳剑靠在他的脚下,他于此山望彼山,忍不住地慨叹:“登顶者王骜!”
武道真人对武道世界的变化,自然有最深的感受。
天道屏障不复存在,永恒迷雾已经散尽。
武夫的道途,已经彻底打通。
此刻他的前路清晰无比,再不复往日所见空空。
“你的前路也打开了。”
钟离肇甲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也很复杂。
这个儿子不孝归不孝,忤逆归忤逆,天赋还是不可否认的。如今武道已经通天,绝巅之前再无迷瘴,这还不勇猛精进?
或许要不得多久,自己就再不能管教于他了——
现在还能打得过的时候他就已经如此忤逆,真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
钟离炎正慨叹中,蓦然一个撤步,拉开了距离。武夫的警觉让他感受到老父身上不小心泄露的一缕杀气,忍不住问道:“老头子,你跟王骜有仇?”
钟离肇甲一下子回过神来。
罪过罪过,这可是亲儿子。怎么动了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的念头。
“没有没有,只是交过手。”钟离肇甲解释道:“那是一个眼里只有武道,很纯粹的人。为他高兴!”
“你人还怪好呢!”钟离炎大大咧咧地道:“以前交过手、多少在同一个层次的人,一转眼已经打通武道,成就绝巅,马上超脱。要换作是我,肯定妒忌得要死。别说为他高兴,不扎小人咒他都算好了!”
钟离肇甲深沉地看着他:“伱要学习为父的度量!”
“哈!”钟离炎咧开嘴:“我只知道,斗小儿的末日来了!”
又补充道:“姜小儿的末日也来了。”
最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爹,总算没有把下一句话说出来。顿了顿:“算了,这些人也不值一提!不该在我眼中!”
钟离肇甲很危险地问:“那你眼中都有谁?”
钟离炎反问道:“王骜多少岁?”
“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钟离肇甲道:“大概五六十?”
一个不到百岁的武道绝巅,开道的存在,马上就可以超脱,这的确是神话般的人物!
钟离炎‘呵’了一声:“他应该庆幸!”
钟离肇甲不明所以,但是感叹道:“要完成如此伟业,实力机缘缺一不可,的确也值得庆幸。”
钟离炎拔剑而走:“他最应该庆幸的,是某家晚生了二十年!”
“我知道你很狂,但是你先别狂,做人要谦逊——”钟离肇甲的声音蓦然高抬:“小王八犊子!又去哪里鬼混?”
钟离炎并不回头,把南岳往肩上一抬,无由而发的剑气,斩破了云空:“前路既然为我打开,先去冲个武道绝巅!”
钟离肇甲顿了一下,本来想骂的脏话,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是不是应该先冲个武道二十五重天?
……
……
天空被斩开的云,又慢慢聚拢了。
云聚云散,复此一天。
但横在天空的画戟,并未落下。无数神灵恶鬼的虚影,纠缠在画戟小枝,栖似寒鸦。
姜无忧独立在屋脊,此为华英宫最高处。
立身于此,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大齐皇宫的宫殿群。
她是大齐天子、当世霸主姜述最宠爱的女儿,她出生于第一次齐夏战争,伴随着大齐帝国的霸业而降生。
她承受着最高的期待,是姜述诸多子女中,唯一一个有资格竞争大位的女儿。是距离储位最近的四大宫主之一。
可她在三十三岁,才成就神临。
在超凡的世界里,这已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但对于一个有志于大位的皇女来说,这不是一个合格的修行成绩。
黄河之会上,三十岁以下神临者,才有机会进正赛。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未至三十,已然洞真绝顶。
她应该是当世绝顶的天骄,可是却慢过所有绝世的人物。
修行不是越快越好。
可她不是那个韬光养晦,事事中庸的东宫太子,她是需要展现锋芒,要以耀眼表现争夺储位的华英宫主。
之所以这么慢,因为她选了最艰难的路,她想要真正做到,让那位东国霸主……“我无忧矣”!
正统的修行路,是不可能超过她的胞兄的。如果不能超越青石宫里的那一位,又凭什么能说让齐天子这样的人物“无忧”?
姜无量曾说——“凡人之所既成,不能开此世之新天。”
姜无忧却知——“不能开此世之新天,无以洗青石之尘翳!”
但“开新天”这三字,何等艰难。自古而今,有此气魄者,未有籍籍无名之辈,都在历史留痕。
在修行之路已经无垠广阔的如今,“自开道武”的前提,是“武”和“道”的确并行。
但事实上在漫长的岁月里,武道从未真正打通。一代代武人不断奋进,如王骜这样的盖世武夫、武道第一人,也只是停驻在武道二十六重天。
她所把握的道武并不平衡,所以这一条路,她走得格外艰辛。
自开一路本就千难万难,更何况她还要瘸着腿奔跑。
她瘸着腿,也走到了道武之神临,甚至推演出洞真的路。已见宗师气象!
但她不敢继续往前走。
因为她还没有看到武道更高的风景,她不确定自己引武入道的那个“武”,是否为真武,她不愿意把洞真当做此生极限。
她需要看到更高远的可能。
因为齐国天子,不能只是个真人!
如此伟大的帝国,如此辽阔的疆土,仅以一尊洞真境的皇帝,连国势都无法把握,又如何驾驭那些盖世的人物?
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的最后一天,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
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她等到了武道通天。
先贤说“四十不惑”,她如今,真不惑矣!
“四十岁,真是个不错的年龄!”她抬起她的右手,张开五指,如要掌握天下。
那悬在高处的方天鬼神戟剧烈震颤,几乎摇动了时空,令得无数鬼神都拜服:“我未生早,也未生晚!”
……
……
王骜登顶武道绝巅,震动天下。
姜无忧升华道武,英华临淄。
天空闲云游荡,平等地任人观赏。
云被切割又聚散,好似人心的波澜。这波澜,也蔓延到了朔方伯府。
“少爷!少爷!慢点儿,当心摔着!”
侍女在院中卖力追着,跑得气喘吁吁,但又不能真个追上了。
前面牵风筝的小男孩儿跑得飞快,边跑还边回头看,清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童年可不是就该有纯粹的童趣?
“少爷……”
侍女不追了。
因为少爷停下了脚步。
个子不高的小男孩,一把拽下风筝线,令那飞得快活的蝴蝶风筝,重重坠落在地,活灵活现,变作尸体。
男孩回过头来,一张很是精致贵气的小脸,很有几分阴沉。
侍女的心脏骤然一跳,竟不敢言语。
眼前这个八岁的小男孩,正是当今朔方伯之嫡孙、已故鲍仲清之遗子,鲍氏一族众星捧月的贵公子,鲍家小少爷——鲍玄镜。
他天生道脉,早慧非常,私塾的先生,根本教不了他。朔方伯请了八个饱学的西席,轮番给他上课,一天八节课,每节课半个时辰。没几天就把西席都掏空,很快就要换先生!
因为鲍玄镜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不耐烦只字片句,要每位先生只讲重点,所有的细节,他可以自己在脑海里弥补。所以哪怕学富五车,在鲍小少爷面前,也只能车水马龙。
在修行上更是不必多说,鲍氏家传最复杂的九天风雷阵,他轻松就掌握,五岁的时候就凭此奠基,正式“游脉”。
也就是周天境需要一定的阅历,来凝聚周天意象,他才暂时搁置。
但一身拳脚功夫,已是等闲师傅教不得。现在都是朔方伯亲自带他。朔方伯忙于军务的时候,昌华伯、英勇伯也来。
时人都称为“小冠军”,期许他是第二个重玄遵。迟早勇冠三军,风华临淄。
鲍家的小少爷,不仅天资好,心性也好。知书达礼温文恭谦。才八岁就有不少贵族想来许亲,红绳一个劲儿地往他脚脖子上套,都被伯爷以年少回绝。
今天这样阴沉模样,倒是从未出现过。
至少这名侍女从未见过,故一时惊在那里。
鲍玄镜自知失态,忽而一笑:“小秋姐姐,帮我捡一下风筝——我想起今天的书还没有看完,不能耍了。”
这个笑容解冻了院落,侍女松了一口气,低头礼道:“少爷去吧,这里奴婢来收拾。”
很多人都知道,鲍仲清的遗孀苗玉枝,很崇拜太虚阁的姜阁老。
凡姜阁老读过的书,都要买回来给鲍玄镜读,说是“见贤思齐”。
鲍玄镜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跟姜阁老很有缘分,见旁人都不理,见姜阁老就笑。
最近小少爷在读《史刀凿海》,那堆起来如城墙般的大部头,叫人望而生畏。
小少爷倒是读得很投入,无愧于博望侯对他的评价——“真·敏而好学”。
鲍玄镜走进书房,顺手将房门掩上,小脸顿时阴沉如水。
“恨我晚生两百年,不能夺此大道!”
“庄承乾真该千刀万剐,折磨永世!”
他还是不够自信,要早生两百年才能压制王骜,夺得武道绝巅。某些人早生二十年就可以。
从“幽冥神祇”到“现世神祇”,说是一步之遥都太远。他本就在幽冥世界里有绝巅之上的力量,现在追求的是万界恒证超脱,应该说只有半步的距离。
但就这半步,他已经走了太久!
堂堂幽冥神祇,以漫长的时光落子,几经波折,终于孕生道胎,被现世认可,获得更进一步的可能。却也要等待这具孩童身体缓慢的成长,不使世人生疑。
这八年,过得太辛苦!
他不惧怕任何对手,不怕跟任何人对局,但装成婴儿哄傻子,哄一堆傻子,实在是痛苦的事情。连他这种活过漫长岁月的存在,都觉得难以忍受——或者这也是他已然为人的证明,开始有了人身脆弱的感受。
包括焦虑,包括嫉妒,包括遗憾。
眼见得那王骜,以不过百岁的年纪,走到这一步,身登绝巅,手握开道功德,超脱唾手可得。
他这心里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极安静的一座书房奔流极激烈的情绪。又骤收于一瞬之间。
“咳!”
他轻咳一声,乖乖坐在了书桌前,摊开《齐略·卷三》,认真地读了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当代朔方伯鲍易,车驾停在府门前。
这位眉眼和顺的九卒统帅,大步走入府中。王骜轰开武道,成就通天坦途,直接撼动了现世。洞此世之真者,自然看在眼中。
天下武夫都受益于王骜,他们身上的武气,也都给予王骜反馈。
此一时天下血气汹涌,堪称壮阔。实在是万载未有之奇观。
朔方伯从来是打定主意不回头,早就为鲍玄镜规划好路线,这一时也生出念头——或者可以问问镜儿,是否愿学武道。这孩子拳脚兵器,也都是顶级天资。
“道”几乎穷尽变化,“武”才刚刚开荒,还有大片沃土,正是冲锋陷阵、占地为王的好时候。
不过这孩子,有一点怪……
……
“昔年武帝……”
鲍玄镜在书房里读着读着,声音慢慢小了。
这八年来他倒也没有闲着,仗着年纪小没人戒备,蜷在娘亲的怀抱里,四处布局落子。在阴影之下,慢慢侵蚀这临淄显贵之家。
整个鲍家,他唯独不敢对朔方伯动手,不仅仅因为此人身载贵勋,牵动霸国国势。更因为此人经常面圣,容易被那位东国霸主发现端倪。
鲍玄镜虽然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但现在还没有跟那位绝世枭雄照面的打算。
毕竟活过漫长岁月,也知“万全”并不为全。
借着窗外天光读书,鲍玄镜莫名其妙地想到——
第三卷就是齐略最后一卷,齐国的历史底蕴,的确比不得另外几个霸国。司马衡重订此书的时候,恐怕那前武安侯就要列名史书。
嘿!不知有缘人是否有缘同章而载呢?
第二十章 欺天
有人说武道是从兵道开始的。
因为“武”这一字,就是执戈冲锋之人。
武夫们大概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最早的武夫,的确出自军中。具体是哪个人或者哪些人最先开始,则并无定论。因为武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沉寂的。最早探索武道的那些人,大概率都是些无名小卒,也并不以此为道。
古兵家以气血冲脉,在开脉丹尚未出现的时代。用万死一生的方法,创造可以修行的人——天生道脉者,实在稀有得可怜。
其中还有一些,自认为妖,不屑为人。自觉跟无法超凡的人类,不是同一个种属。
妖族天庭虽然也看不起这些人,却也会假旗而命,给予一些可有可无的位置,恩赐些许荣光,用他们来巩固统治。
古兵家选择压榨肉身,压迫气血,在生死关头、肉身和意志的极限之中,攫取能够超越凡躯的力量——这是来自于非天生道脉者,也即所谓“平凡者”、所谓“凡人”,最早的反抗力量。
兵家的战阵,也是对气血、道元的集合运用,本质上是“集人成众”、“集众聚力”。
但兵家的修行法,仍然在自远古发源下来的“道”的框架中。
兵家修士,修的仍然是道元。气血只是古老时期冲脉的手段,是后来凝聚兵煞的一环。
武道便是从此处,与兵修分岔。
武道修的是气血!
兵修以道元填脊,最后还是要腾龙而走,龙游四海。武修以气血炼脊,拄脊为天梯,一步步登高望远。
“道元”是道之始,“气血”是武之初。
“道”乃参天大树,万古以来,枝繁叶茂。兵家的修行法,是其中茁壮的一枝。现世的道门、儒家,亦然如此。
“武”却是另外一颗参天大树!
当然,曾经在诸圣时代显耀的百家,并不是永远地局限在“道”中。兵法墨,释道儒,亦可以在武道建木上开枝散叶,开花结果。
比如吴询就是兵法大家,走的却是武夫之路。
只是说曾经武道未能开拓,前路深陷迷障,不知是否存在,愿意在这上面花功夫投入的,没有那么多而已。
道之途,和武之路,更像是两片不同的土壤,每种思想都在其中,结自己的种子,发自己的芽。
……
中域有国名“卫”。
“卫”国有城曰“野王”。
历史的血腥,或许总会被时光吹散。春雨又过,春草又生。
在这个已经不太被人关注的国家,于这座也不怎么被人记得的城市里,一处破旧的院落中。
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将荆条放在身后,于刀疤错行的脸上,挤出一个十分可怖的笑容,把粗哑的声音也轻缓地压低了:“不要紧张——”
他这样说道:“卢野,这颗开脉丹的品相很一般,都不值几个钱。就算你开脉失败,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老头子再去拼命挣去。虽然你那个病痨爹死的早,你那些个叔伯也都没了,我这条老命,总还能拼几年。”
站在院中,掌推石磨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卫爷爷,不用给我压力,我肯定能成。”
老人仍然看着他:“没关系的,伱的出身不好,师承不好,修的功法不好,丹也不好——得过且过吧,孩子,不必强求。你这辈子报不了仇,都是应当的。”
卢野不说话了,一巴掌就拍停了轰隆隆的石磨。
他赤裸的上身伤痕累累,年轻的肉体遍布旧疤。
此刻那一身千锤百炼的铜皮,绷紧又松开,好似在呼吸。
肌肉一块块地鼓起又落下,好像有百十条小龙,游动在他的皮肤之下。
他闭上眼睛,开始感受开脉丹的药力。
他虽自小困苦,早见世事艰难,眼界却不低。稍稍感受药力,便知这枚开脉丹并不平凡,不是卫爷爷能弄到的。可能跟前段时间来家里拜访的那个姓“易”的叔叔有关。
意志如磨,将杂念都碾去。
卢野扫净灵台,专注于自己的超凡之初。口中念念有词——
“四肢百骸汇中庭,江山得享贵人居。天有病,仙知否!恨功名,医老瘦。”
世上对肉身研究最透彻的,非武即医。
他自小学医又学武对自己的肉身掌控极深。意念一发,众经服帖,如群龙拜元鸿。
他站的是老龙桩,推的是病驴磨,如此十五年,练得一身好筋骨。
心中全无杂念只将药力调服,分镇六合,又催动气血,巡行八脉最后百川到海,尽数归于人身大龙。
“你感受到了什么?”老人问。
“气。”卢野闭目说道:“气在丹田。”
“丹田?”卫姓老人皱眉。
“就是小腹。”卢野说。
“呀!”卫姓老人急了:“武道是从气血炼脊开始,你的‘气’,怎么跑到小腹去了?”
卢野自然而然地道:“气在上而血在下,所以要沉气浮血,龙虎相争,两相淬炼,以壮体魄。气初生,甚微弱,如细烛不受风,须以人宫将养之,似炉灶藏丹火。养母气于小腹,以子气炼血脊,如此炼脊效果会更好。气如禾苗插田垄,等到秋收成熟,结成武道真丹——这小腹,可不就是‘丹田’吗?”
卫姓老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因为卢野所说,是不曾有过的武理。如今所有人都在往高处探索,寻求武道极限,卢野却刚刚开始,就改变了起步方式!
他无法判断这是好是坏,只是问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卢野这才一怔:“我也不知。”
他仍在细细体悟身体的变化:“刚刚开脉练气时,一下恍惚,忽而生出此念。就这样做了。”
这听着像是天地交感、福至心灵,卫姓老人难掩惊色:“在那恍惚之中,你有看到什么吗?”
卢野摇了摇头。
卫姓老人怔然喃语:“刚才……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我不知道。或许也并不紧要。”卢野睁开眼睛,精芒敛去后,仍是年少的笃定:“我只知道,我的武道——就这样开始了。”
老者茫然地看着远穹,除了那撕破天穹而又渐渐隐去的电光,什么也没看出来。
……
……
王骜开道,天下武者皆得益,天下武者也益他。
他赤手空拳踏上武道一个拳头打开了万古迷途,一个拳头碾碎了百代哀思。
功成在他,累聚的却是古往今来的洪流。
他已然登临武道绝巅,站在现世的顶点,代表武道,第一个触及现世的极限,与其他真君比肩——但这并不是他的终点。
开道有大功德!
武道这种建木参天的大道,更是万世不易之功。
此刻他岿然立于绝巅,未有任何动作,整个荒凉的武道世界,已现甘霖春风,生机澎湃不绝。
更天降玄黄之旗,招福云万顷,浩浩荡荡地展于高天,旗面正中,是一个道意所聚的、雄俊端魁的“武”字。
玄黄功德之气竟成旗,福云竟有千万顷!
王骜那登顶过程里受损极重的肉身,在登顶的那一刻,已经吞纳天地元力,归复一切,并攀至绝巅。
但在如今这个时刻,却还在凝练,还在拔升。
他使武道真实存在,通天绝顶。
武道之功德,要推举他超脱。
万顷福云,托住他的绝巅武道,要送他超越这世间的一切,成就武道的第一尊永恒。
可也同样是在此时,在这半虚半实的武道世界里,倏又拔起一山。
此山似黑又似白,如龙又如虎,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时间看过去,它都有不同的表现。
它刚出现的时候还很低矮,就已经像是拔动了武道的根基,摇颤整个武道世界。倏而茁壮,一念千丈万丈乃至无际涯!
当它攀至此世绝巅,整个武道世界忽然蒙上一层晦影。
世间还有武道宗师?
人间应不见!
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高峰上的舒惟钧、吴询、曹玉衔、姬景禄,四尊武道宗师,几乎同时转头。
在目睹王骜登顶的那一刻,他们这些本就站在武道最高处的宗师,也看到了武道绝巅的路。只是受限于托举王骜时受损的本源,无法立即走出最后一步。
但只要寿命足够,本源得到弥补,那一步也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此时骤逢惊变,一个比一个更严肃——
却见那直抵天际的高峰之上,极突兀地显现了数尊磅礴身影,个个气焰冲天,威势无边。
当先一尊,身高九尺,体态修长,眉眼和顺,气质慈悲。高领之下,依稀能见修罗的战纹。
以此君体型,在修罗之中,该属于孱弱瘦小的那一种。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任何存在都不能避开他的眼睛。
他慈悲地注视着你,仿佛目睹你从即将发生的死亡,溯回鲜活灿烂的新生。
你的一生都在他眼中走过,而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万事万物如微尘!
舒惟钧本就老态愈重的脸,此刻又沉衰几分:“善檀!”
善檀之名,在虞渊无人不晓。于墨家门徒,更是印象深刻。
因为昔日墨家钜子饶宪孙,就是被其亲手格杀。
此尊乃修罗国度第一君!
但他……并非武修啊?
一个搬运道元的修罗族强者,为何可以在武道宗师击穿天道屏障、挑战亘古天堑的时候,来到正在突破中的武道世界?
此方武道世界,乃武意所化,是道痕所存,真念所寄。直接寄托在现世本源,触及世界根本。
理论上非武道极限不可显名,不是谁的武峰都能屹立于此的。
在王骜打通武道之后,更是非武道绝巅不得再证此间!
善檀这个跟武道没有什么关系的修罗君王,如何可以穿透现世的屏障,越过武道的隔阂,于此时悍然降临此世?
且又不止善檀。
此黑白变幻之武峰,托举者不止一尊。
曹玉衔持弓如握礼槊,抬眼远眺,看到那骤然拔起的武峰之上,修罗君王善檀旁边,有一尊显贵至极的身影——
此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天生见威,贵不可言。戴十二旒平天冠,披八荒冕服,踏六合帝靴。眸吞万界,掌握乾坤。
赫然是魔族至尊之一的帝魔君!
八大魔功之《至尊履极帝魔功》的执掌者!
荆国最大的责任就在边荒,身为荆国十三兵府之射声府的执掌者,曹玉衔太了解帝魔君的恐怖。
别说他已经在托举王骜登顶的过程里本源受创,哪怕在自己巅峰状态,也不可能扛得住帝魔君一击。
哪怕此刻登上武道绝巅,他也没有信心与帝魔君放对。
帝魔君这样的存在,何以同修罗君王善檀一起出现?他更非武道修者,何以也能在武道世界降临?
富贵王孙姬景禄的表情,更是十分凝重,因为他在帝魔君身侧,看到了一双泛着七彩流光的眼睛,仿佛自无尽暗海潜出,予人间以贪婪的注视。
享有赫赫威名的无冤皇主……占寿!
“迷界都已封住,尔辈龟缩沧海。你占寿不夹起尾巴好好舔舐伤痕,也来此兴风作浪?!”姬景禄沉声喝问。
修罗族、魔族、海族的衍道强者,同时降临此世,同登武峰,虽不知他们是如何绕开那一切本不可逾越的阻隔,但事实已经发生在此刻,姬景禄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来面对。
然而在超脱不出手,武道又刚刚打开的现在,在这非武道绝巅不能至的武道世界,他们要如何扛得住这样的对手?如何能够阻止占寿他们的筹谋?
他破口大骂,也只是想要探得一点口风,寻找突破的可能。
但占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俄而,转过头去,看向王骜。
吴询横戈在身前,目光在那座武峰巡行,终于是在磅礴和凶险之间,在三族衍道的身后,看到了第四尊——
那是一个瘦小的、似不经风的身影。若隐若现,但真实存在。
这一刻,所有的问题,好像都有了答案。
“‘欺天’……猕知本!”吴询错着牙齿,深刻感到了问题的严峻。
天妖猕知本,向有“欺天”之名。在他的辅助下,四族衍道,穿透现世屏障、越过武道隔阂,以“武夫”的显化,在武道世界拔起武峰,大概也不是不能做到的。
虽然吴询仍然想不明白要怎么做到,但猕知本这三个字,就自然而然地等同于可能。
现在他们需要面对这种已经实现的可能——
很显然,即将成就武道永恒的王骜,才是这些不同种族的绝巅强者,联手的目标。
这些异族绝巅,欺天而至,要在超脱不出的情况下,在暂时封闭的武道世界里,阻止王骜的超脱。甚至于,抹掉王骜的存在。
存其道,而诛开道者。
第二十一章 吾不求
现世人族当前最主要的对手,就是妖族,魔族,海族,修罗族。
祸水虽恶,恶观大都无识。陨仙林虽凶,鬼物不成体制。其余诸天万界各个种族,虽各有麻烦,但是单拎出来,都不值得一说。
唯有这四族,各有历史,各自拥有文化和体制,可以动员出最大的战力,真正能够威胁到人族万界主宰的地位。
相应的,他们也被人族视为最大的威胁,将要在神霄战争里,迎来最残酷的镇压。
王骜登顶,四大武道宗师送行。
王骜超脱,现世无人阻道。若是绝巅落子,人族岂无绝巅?甚至于异族超脱若是出手,人族超脱一定也会出面护持。
在王骜登上绝巅的这段时间,现世天门的戒备力量,加强了许多,力求杜绝异族的干扰。
但谁也不曾料想到,这些异族绝巅直接从武道世界入手,通过欺天手段,假武之形,立武峰而崛起于王骜身前。
现在一切都明晰了。
王骜登顶武道绝巅的时候,他们不去阻拦,因为异族也有修习武道者。
王骜开路,不是独为人族开。
正如妖族据天,法传万界。也如世尊行钵,佛授妖顽。
路是挡不住的,大道推开,任何生灵都可以往前走。
道韵如明珠洒地,谁都会捡。
这世上不可能只有你会吃饭穿衣,钻木取火。
当然,如果异族能有武者先一步成就武道绝巅,于他们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这件事情不可能实现。
现世之所以是现世,之所以是万界中心,最伟大的道,只能在这里成就。
只有现世能够撑得起武道的开辟。
别的不说,即便也有异族武修走到绝顶高处,想要打穿武道绝巅前的天道屏障,也都还隔着好几层……他得先靠近现世,先有触及现世阻隔、天道屏障的机会。
异族武修开道之难,要难过王骜太多。这也是人族大势的体现。
王骜这个当世武道第一都险些失败,其余人等更不必说,异族更是毫无希望。
所以王骜开道的时候,各方异族全无动静。好像被人族牢牢压制在诸方地域,完全没有找到机会,分不出一丁点余力来捣乱——事实上所有已知的有可能造成干扰的渠道,也的确都被临时掐断。
但武道绝巅之后,轰开武道者要顺势功德超脱,猕知本他们却骤然临世,来拦上一步。
今日若杀王骜于此,斩削人族武道旗帜,是为存道而杀开道者。如此至少在武道这一途,万界都在同一个起点,万族同争。
于妖族于修罗,于海族于魔族,都是如此。
而王骜这个开道者一旦超脱,人族就永远在武道上领先,领先不止一个时代。
欺天猕知本,魔界至尊帝魔君,修罗君王“善檀”,无冤皇主占寿,这些恐怖的名字,哪个都是衍道中的强者。
除了占寿可能战绩稍不显眼,另外三个都是威传万界。
尤其帝魔君,纯以战力而论,在魔界可以盖压除其他魔君外的所有绝巅,在魔界之外,也是站在门外窥看超脱的存在。
率先出手的是猕知本。
在他被吴询看到的瞬间,他低低地笑了两声:“你一个武道真人,也能认得洒家。”
正是他一手编织了这次欺天局,而低笑着,抬起一根瘦指,竖在面前。这一指如烛,烛尖有微火,轻轻摇晃,招人魂魄。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高渺淡漠,失去了情感,其声曰:“逆天而行者,必为天诛!”
他的手指高举,好像在浩渺无际的宇宙,牵引着什么。口含天宪:“天不许,人长寿。天不许,贼子狂。天不许孽障逐苍狗,天不许,武道见绝巅——”
哗啦啦
荒凉的武道世界里,竟然响起涛声。明明没有水源,却奔涌天河。
与此同时,现世兀魇都山脉深处的善太息河中,一只晃晃悠悠的乌篷小船,忽而止住。
叶青雨骤然惊醒:“怎么?”
她下意识地退到姜安安身边,随手一洒,几十尊傀儡,上百头云兽,将这善太息河的河面,填得满满当当。
她才该是墨家的传人!
姜安安反应也不慢,身上宝光一时放开,光华显耀叫人睁不开眼睛。像是这幽深难测的地下暗河里,升起一轮小太阳。
“没事——”姜望面带微笑,声音里有让人信服的从容:“停下来看看风景。”
猕知本欺住天意,在武道世界里借助被击溃的天道迷障碎片,强召天人护天道。
他一个天狱世界里的囚妖,俨然成了天道的卫士,手段不可谓不高。
当世为人所知的天人,只有两位。一位在祸水深处,猕知本断然不会去招惹。还有一位,就在这善太息河上。
于是天道强召!
此一石二鸟之计。
让姜望合归天道,他将不再以人族为念,不再有人之情感,是兵不刃血,令人族少去第一天骄。
而姜望归于天道,以天人衍道之身,杀这武道开道真君,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生谁死,都是好事。同归于尽,皆大欢喜。
以姜望现在的境界,不难感受这一切,明了前因后果。
事实上王骜登顶之时,他就第一时间察知,因为那时候天道就对他发出了呼唤,只不过他置之不理。如今猕知本只不过放大了天道的威严,让这种召唤变得更为有力。从门外的轻声呼唤,变成了直接砸门拿人。
姜望按桨不动,静眸如水,一道魔影、一道仙光,自投本躯,法相归身。
而在那召唤迫近之前,他的脖颈之上,浮现一串星辰念珠。此般念珠分六颗,每一颗星辰念珠之上,都有一个阳刻的道字,曰——
令!阴!善!福!印!将!
正是南斗六星的六个别名。
左嚣留下的封印被触动。
两证绝巅、冲击过超脱的左嚣,以其当世难有人及的眼界,针对性布置的封印,没有那么容易攻破,轻松拦住了天道的第一次伐门。
便于此刻,姜望并起剑指,轻轻一划——
撕——轰隆隆隆!
武道的世界里,响起惊天的雷声。
一道恐怖至极的电光,或者剑光,就这么从天而降,撕破长空,斩至猕知本身前。
又在猕知本的注视中,散而无形。
但猕知本那根手指上的微弱火焰,却是就此消失,仿佛被风吹灭。
轰隆隆隆!
电光消失了,雷音还有余响:“猕知本,我就算合入天道,也先杀你!你相信我能保有这份执念吗?”
猕知本欲借天道相召,就必然要忍受天人对天道力量的驾驭。故在这一合里,丝毫未占上风。
雷声已消失。
武道世界里静悄悄。
善檀平淡地看向猕知本。
猕知本只是笑了笑:“天河渡船遗落的人,竟然也可以跟我对话了。看来省不得力,诸位——动手吧!”
倒似没谁在意这小小的插曲,几位异族绝巅,齐齐把目光投向王骜。大家都很明白,在场的另外四位人族武道宗师,根本不具备阻挡的能力。
但有一道白发飘散的身影,遽然飙出。脊柱弓起又绷直,好似虎跃恶涧,龙腾永渊,抬脚一记竖劈——直面异族四绝巅,直抵那黑白变幻之山。
他的骨骼一节节发出齿轮般的咔咔声响,身体响应千万次的共鸣。这雄健身躯里潜藏千年的力量,于此刻一霎劈出,惊天动地,真如伐山斧!
无尽渊落,因之而开。
武道世界,似也为此两分。
墨徒的意志,贯彻在武夫的肉身,凝成这一式无与伦比的“开天”。
他是墨守成规的舒惟钧,他是古往今来腿法第一的武道宗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连呼喝都没有,只用钢铁般的身影告诉王骜——此时此刻,别无它路,唯有速证超脱!
这一切说起来复杂,事实上猕知本抬指到烛灭,诸异族绝巅降临到舒惟钧出击,都在同一个瞬间。
吴询也只将面甲覆下,只露出一双见惯生死的眼睛,提长戈,跨渊而前。
不见其它动作,身后自然凝聚一杆杆战旗——
夕阳残照,横尸如山。
仿佛将兵墟搬到了此处,一处处惨烈战场垒土填渊。
一时深渊都不见。
只有骸骨相连,断刀映日。
他这一生踏过的关键战场,填充了他与目标之间的距离,成为他可以站在这里挑战对手的原因。
若是他亲手训练的武卒在此,他手握虎符,敢于面对任何一位绝巅。不说压制对手,至少不落下风。此时此刻,名将无兵,也只能靠自己掌中长戈,腰侧短剑。
但他仍是昂首往前。
他踩着这些战场大步往前,速度越来越快。铁靴不停踏地,发出急促的声响,便如好戏开场前,那阵子紧锣密鼓。
一场战争里最惨烈的时刻,就是三军主帅做最孤独的冲锋。
咻——
极尖细的啸叫声,带出一支剖世而前的羽箭,将战场残阳的余晖都掠夺。
同样是当世名将,同样是武道宗师。
曹玉衔与吴询有太多的共同点,却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轻羽曳动尾流,狂风飙烈长空。
曹玉衔的箭,先于吴询的冲锋而体现,也追及舒惟钧的开山一式前。有钻山锥地之恶形。
啪!
姬景禄将那铁扇一展,上有四字,曰“关河日月”。
他并不急于进攻,他知道进攻大概也没有大用。
他只想争取时间。
但见王骜所在那处武道绝顶之峰,前方骤起关墙一道,又见大河滔滔,姬景禄左拳右掌,同时探出,恰是那升起的日月!
关河日月,武道画形。
不愧是天下武道宗师里,拳脚最细腻的存在。
此般武意,真如壮景!
一时四大武道宗师,尽皆出手。面异族绝巅而不退,要武争那一线机会。
但在这个时候,在那如画的武道风景中,忽然探出一只手,粗糙的、精壮的手。有几分不解风情的突兀。
这只手,将铁扇拨开了。
王骜的手!
不等异族四位绝巅出手,倒是他自己先推开了姬景禄特地为他而设置的屏障!
未有言语,但这个动作……是何等的轻蔑和狂妄!
他难道不知道,他面对的是谁?
焉能如此轻描淡写,浑不在意?
王骜将铁扇拨开,像是拨开了一道屏风,把关河日月变成了屏画,而自己从风景中走出,回到台前。
他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只是平淡地看着那座黑白之山,看着山上苦心积虑、奇兵突出的四位异族绝巅。
这四族被人族分割堵死在不同的战场,却不料想,于神霄之前,在武道世界先联起手来。
这未尝不是人族武道的荣勋。
“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绕开我族关注,骗过天意,来到这里。这件事情本身很了不起,相信你们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当世武道第一也是唯一的绝巅,有些好笑地说道:“但其实你们这一趟,不必来。”
什么意思?
几位异族绝巅都没有说话。
倒是无冤皇主占寿眸泛七彩,目光在舒惟钧等四位武道宗师身上一扫而过。
便见得——
王骜高跃起来,跃于万顷福云之上,玄黄大旗之前。
“武之永恒,当以拳证。”
“功德超脱,岂吾所求!”
他拉拳如拉风箱,轰拳如放奔马。
只一拳,有霹雳一惊,便轰断了这杆凝聚“武”字的功德大旗!
万万顷武道福云,滚滚而散,散落人间武者身。
无尽功德玄黄气,忽如春风过境,沐浴天下武魂。
但见到——
舒惟钧开天一式未尽,人已在无冤皇主占寿的注视下迅速衰竭,皮肤松弛,血液滞流。却是在下一刻,气似虎吼,血如洪奔!
受损的武道本源,一瞬间便得到弥补。筋如龙附,骨似山峙,此刻他比巅峰更巅峰。
曹玉衔、姬景禄、吴询,个个都如此。身登极武,意满神巅。
古往今来的武夫助王骜成道,王骜拳散功德,还赠于天下。
助习武者求武,让得武者正武,为各位武道宗师填本源。
开道功德所推举的超脱,他根本不在意。所以他说猕知本他们,苦心积虑,白来这一趟。
“好!此乃武祖气魄!”
帝魔君大赞一声,杀心愈烈。顾不得什么,宣张魔气,一展龙袍,已经探爪而至。这五指大张,好似笼罩宇宙,且也碾碎混沌。
王骜蓦回身。
回身之时便回拳。
“若在魔界,我须让你一头。在这武道世界——与我滚!”
这是简简单单,毫无争议的一拳。
他一拳轰到了帝魔君的掌心,将那笼天盖地的爪形都打开,好似猛兽破囚笼,正是武夫碎玉宇。
帝魔君那显贵至极的身形,就这样慢慢淡去了。
“猕知本!”
“善檀!”
“占寿!”
王骜豪兴大发,自那绝巅跃下,于此山登彼山,挨个点名,一拳接上一拳:“今天算是咱们第一次照面,留个记号,叫你们记得。下次再见——打死你们!”
轰!轰!轰!
王骜像是那不会打铁的铁匠,心急的莽夫,鲁莽地拎着铁锤,上去就是几下,顷刻铸铁已变形,倒也不管什么形状。
威风凛凛、阴翳遮世的异族四绝巅,便已经消失不见。
那拔至巅峰的黑白变幻之山,顷刻溃落,泥沙俱下。偌大一个武道世界,但见得光风霁月,福辉万里。
能够推举一人超脱的功德,散于天下武夫,可能微不足道。
但武道走到今天,那路上的累累骸骨,岂不都是微不足道的武夫?无数微不足道的努力,方累聚成这世上最高的山。
超脱不出手,绝巅各落子。
而王骜……尽轰之。
第二十二章 愿为诸君砥砺之
王骜在武道世界里体现超越古今的力量,就好比帝魔君在魔界,理所当然地盖压一切而存在。
古往今来,没有比他更高的武者。
未来或许会有,或许也不会存在。因为他还在往高处走。
他一拳一个,将那些凶名赫赫的异族衍道都轰退,扫得武道世界一片澄阔。
甚至不给善檀、猕知本他们说话的机会。
不让还手,也不让还嘴。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猕知本他们也算是达成了目的,没有遗憾。
能够推举超脱的开道功德,被王骜一拳轰散,飘飞于天地之间,散归天下武者。
有史以来的武道第一尊永恒,未能立即成就。
或许在帝魔君眼中,气象磅礴令他惊呼“武祖气魄”的王骜,其将来成就,要比功德推举的武道超脱,更有威胁得多。
但猕知本一开始的计划,就只是阻止王骜超脱而已。
现在王骜自己放弃,也算是……阻止了吧?
武道世界万物生长的变化,体现在现世各个角落。天下武夫的意志,也触动着武道世界的波澜。
于武道的绝巅,王骜一人独立。
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对岸,吴询、曹玉衔、姬景禄、舒惟钧四位武道宗师也各立其峰。
他们都已经拥有向前迈步的可能。
此时此刻,四人对视彼此,也都跃跃欲试。
忽而有惊雷横空一转——“且慢!”
却是先时某位天人隔世而落的雷音,还有余响。固世自屏的天道力量,尚有残存。
吴询等人尽皆抬头,眼神各有不同。
却只听那雷声震动,轰鸣万里:“武道已开,绝巅已伫。诸位宗师只差一步,又何必急于一时?姜望是晚辈,却有肺腑一言,愿为君言——”
“诸位前辈!将登绝巅应圆满,我愿为诸君砥砺之!”
他为天人,他应当代天阻道。
他是姜望,他却要互相成就。
他向四位武道宗师发起挑战!
时至今日,已经没人会觉得这是冒昧的。名为姜望的真人,早已是万界当名的大人物,更是洞真此境不可回避的高峰!
雷音响彻天际,也为这武道世界唤起更多生机,带来更多灵性。
春雷震,万物发生。
四位武道宗师里,却是姬景禄最先开口:“道途之上,没有前辈晚辈,达者为师!姜天人有此厚意,某家岂能却之?天京城,无涯石壁前,姬姓皇朝之武夫姬景禄——坐石相候。”
此话言罢,他便将铁扇收拢,转而下山,每踏出一步,身形都更显虚幻。最后带着那武道之峰,好像一幅画,印在画卷中。画轴一抬,消失在空处。
“坐石求道”,是所载的典故,说的是远古人皇燧人氏见卜廉的故事。说是燧人氏历经艰辛,终于在蛮荒深处,一个名为“劫无空海”的地方,找到了名为卜廉的巫。
卜廉自称是“卦师”,而非巫者。
远古人皇找到他的时候,这个老人正坐在一块白石之上,眺望天空,很久也不动弹。
燧人氏就在旁边陪了他四十九天,一句话都不说。
等到卜廉终于动了一下眼皮。
燧人氏就抓住机会问他——老人家坐在这里是为什么。
卜廉说,我等‘道’的垂怜,已经等了一万年!
后人便以“坐石求道”来描述坚定的向道之心。
景国姬姓皇室常以远古人皇后裔自居,其实血脉远得很,只是沾亲带故的强行“本家”。
姬景禄类比这一战是人皇见卜廉,视此战为求道之战,实在是把姜望抬得很高。也把自己看得很重。
曹玉衔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幅画卷隐去,回过头来只是微微一笑:“姜真人离了天京城后,不妨先来北境。荆国的风光不似别处,变幻莫测,十步移景,百里隔天。你也看看鹰扬黄龙,与射声府有什么不同。”
他掸了掸衣角,一抬长弓。
声犹在,人已去。
箭过长空留啸鸣。
荆国武道宗师曹玉衔,应战。
舒惟钧伫立高崖,白发迎风。
他的白发与陆霜河不同。陆霜河的白发是雪色,冰冷刺骨。他的白发是枯色,像是手上的老茧,被磨平的拳峰,身上的伤痕。是一个武者在漫长岁月里的损耗,是年华逝去的证明。
他看着那道雷光,面上几乎没有太多表情:“在我的印象中,姜真人似乎还没有来过天绝峰。钜城最近的变化很大,姜真人不妨来看一看。有什么意见,也请不吝赐教。”
不等那雷音回应,他直接一跃而起,消失在天边。
墨家武道宗师舒惟钧,应战!
场上四大武道宗师,霎时只剩吴询一人。
在今天之前,所谓的“天下武道前三”,唯有王骜无宗无国,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徒弟,还留在庄国三山城。其余几位,或是宗门砥柱,或是国家栋梁,甚而直接是王孙贵胄。
在这场天下武道跃升的辉煌盛筵里,最大的受益国当然只能是魏国。
而天下武道益王骜,魏国武道益吴询。
作为一手缔造魏国武修时代的武道宗师,吴询在这次武道开辟之中所获得的好处,仅次于王骜本人。
他距离武道绝巅,其实只剩一层窗户纸,甚至窗户纸都已经撕破了,窗子只是一个摆设。
他根本不需要谁来砥砺,随时随地可圆满。
但面对姜望突如其来的挑战,他还是停下了本欲登顶的脚步,脸上带笑,抬指即是一道虎符虚影,径投远空而去:“洞真极意,我也想知,究竟是谁!凭此符意,军中畅通无阻。姜真人既然要来检验吴某人的武艺,也顺便检阅一下我大魏武卒吧!”
在魏国天子的全权托付下,他倾心训练这支武卒,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
三十年的时间,能够发生什么?
齐帝姜述从登基到称霸,只用了二十四年。
姜望已经是绝顶的真人,他还不到三十岁。
魏武卒的锋芒,还未有太深刻的体现。在历史上与夏军有过几次交锋,同景军有过一些龃龉,也都不痛不痒。
现在吴询却是愿意拿出来叫姜望看到,现在的魏武卒,已经根本不怕被人看!
他哪里是让姜望检阅啊。
是武道大兴,魏国之龙脉,当有九天之吟。当让现世最耀眼的天骄来见证,
魏国武道宗师吴询,应战!
太虚姜阁员,是现世一流的贵重身份。
追古溯今的姜天人,则已有过确定的绝巅路,有看得到的超脱可能。
击败陆霜河之后的姜望,哪怕剥离了天人状态,也是天下第一洞真最有力的竞争者!
现在漂浮在善太息河上的姜望,开口说要帮几位武道宗师砥砺圆满,完成绝巅前最后的准备,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质疑。
在这些已经准备踏出最后一步的武道宗师面前,所有的身份都不紧要,但长相思的锋芒真实存在。
武道世界里,诸方来而复去,风云卷而复开。
若有阴阳家的修士望气,当能见得天下武道之气,似狼烟群起,蔚为壮观。又见得武道福云,飘散人间,武道功德,天下共享。雄阔万里蒸云霞,真是好气象!
现如今阴阳家的修士是没有了。或者说阴阳家的那些本领,早就被各家分去。
拿到阴阳家传承的,却是有两个。一个在楚国烦的不行,一个正坐在乌篷船的船尾,摇荡在善太息河之上,俯瞰这幽幽暗景呢。
他借天道叩门之机,亲身参与武道世界的变化,可比什么望气之术都看得更真切。
猕知本苦心积虑,引天人阻道。现在天人的确要出手了,但不是以猕知本想要的方式。
自淮国公为他封住天人状态,他就在寻找另一种登顶的可能。
今天猕知本强行召以天意,也让他再次琢磨起天道来。
他这个天人,对“正欲登顶的武道宗师”出手,还一挑就是四个,岂不是对天道召命最大的“尊重”?
虽然这出手的时机晚了一点,但这态度绝对值得嘉许,是可歌可叹的!
猕知本以“欺天”为号,他也在寻找“欺天”的方式。
与其说他是在了解天道,倒不如说他在了解猕知本!
便在这个时候,太虚勾玉轻轻闪烁。
姜望握住一看,却是秦至臻的回信,在这个时候才慢吞吞地飞来,言简意赅,很见愤慨——
“你真幼稚!”
姜真人愣了一下,略想了想,才想起这封回信的由来。忽然心情不错。
他随手拆了几封零零散散的信,回了些修行相关的内容,顺手给秦广王也回了一封——
“怎么了?之前太忙了没注意消息。”
略等了等,秦广王没有回信,也便退出心神。
善太息河十分静谧,头顶是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好似恶神塑像。
姜望看向船头那边,看着摆出战斗姿态的叶青雨和姜安安,忍不住就想指点一下她们的战斗姿态是如何不合格。但还是忍住了。便呵斥道:“蠢灰,蹲好了!一点祸斗的战斗天赋都没继承到。你这笨狗!”
蠢灰眨了眨眼睛,明智地不去反驳。
姜真人又笑着对青雨和妹妹道:“这善太息河里暗无天日,无甚风光。我带你们去天京城里看大戏——如何?”
一向爱凑热闹的姜安安,一下子绞紧了衣角,眼神贼么兮兮,表情很是紧张:“哥,你又要跟谁打架?”
姜望,天京城,大戏。
这几个词一联系起来,实在惊悚!
若叫天京城里的人听了,恐怕也难有几个能安枕。
上一次姜望去天京城,惊闻天下,波澜至今未消。这一次带着当世极真的修为,又要去天京城,得有多大的动静?
倒是叶青雨温婉一笑,随手一拂,将那些傀儡都收起:“好呀。”
她半点都不担心。道理很简单——姜望要真是去天京城找麻烦,绝不会带上姜安安。也不会带上自己。
“是打架,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打架。”姜望看着自己的妹妹,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在你姜女侠的眼里,你亲哥就是这么爱惹事的人吗?”
姜安安放松了许多,咋舌道:“姜老天现在多吓人呀,都要去打架了,还说自己不叫惹事呢!”
这“姜老天”的诨号,是她在得知自家老哥成就天人之后发明出来的。老天爷现在姓姜哩!
姜望瞪了她一眼:“你哥这一趟去天京城,是受晋王孙姬景禄之邀,前去论道,不惹什么事端。中域风光天下甲,想着叫上你和你青雨姐姐去玩耍观赏呢——你姜女侠要是不爱耍,想要回凌霄阁去练字,我就先送你回去。”
姜安安反手就把叶青雨抱住了:“青雨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叶青雨便笑:“我还是挺想回去记账的。事情不做完,总是挂在心里——”
姜安安踮起脚来捂住她的嘴:“但是你更想去中域玩!”
天可怜见,向来知晓中域繁华,从来都知中域风景好。但因为哥哥跟景国的关系不甚和睦,她姜少侠可从未去那边转悠过。中域的美食,都是旁人捎带,可未有等在锅边、新鲜出炉的快乐。
如今哥哥带队去景国耍,她姜安安有什么去不得?什么善太息河水志,早已被她抛在脑后。
姜望只是一笑,抬起脚来。
自他眸中飞出无数道光线,最后交织成一条外显为白色的见闻之舟,载住青雨安安蠢灰,就此往外间飞去。
“欸,我的船!”姜安安虽是富养长大,平日从不缺了什么,但小时候颠沛的经历,还是让她并不铺张,不舍得把乌篷船就这么扔在这里。
“算了不要了,赶时间呢。回头给你买个更好的——”
“什么不要了!值不老少钱呢!”
“已经沉了!”
姜望的声音落下了,见闻之舟却已经风驰电掣,飙离兀魇都山脉,疾向远空。
……
……
失去掌舵之人,没有了道元与暗河之水的对抗。姜安安这条乌篷船虽然也是不凡之物,却也连三息都未撑住,毫无疑问地沉落水中。
汇入暗河已无影,无尽水面,波澜不惊。
一切都很平静。
好像从未有一艘旅船,也从未有人来此观赏。
等到最后一点余音也散去。
汩汩,汩汩~
那沉船之处却鼓起了泡泡,极似有大鱼换气,却根本不见鱼。
那泡泡鼓了一阵之后,开始往下沉。仿佛原处多了一个无底的漩涡,将附近水元都吸纳。又像是……一只静静注视穹顶的,幽深无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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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三宝雷音
天有雷霆之海,聚而成青瞳,谓之“天有眼”。
地有冥渊之池,照而如隔世,谓之“地有眼”。
天地有眼,善恶无报。天地尽盲也。
所以国家有制,陟罚臧否,代天而察,据地而裁。
――《游生笔谈》
这段话的最后一个字,到底是“裁”还是“载”,历来都有些争议。结合前文来说,“察”后面应该接“裁”,但《游生笔谈》里又有“地载明德”之论,所以这里作“载”字也说得通。
之所以这么简单的一个字都有争议,实在是那个写下随笔的“游生”,消失得太突然,“游生”本人又太神秘。史笔不详,追溯不及。
以至于这本最早完整叙述国家体制、被誉为“国家体制第一论”的笔记,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
人们大概只能知道,那位“游生”,是当年与景太祖姬玉夙讨论建立国家体制的人。《游生笔谈》里所收录的内容,绝大多数都是写给姬玉夙的信。
善太息河中那彷如幽深眼睛的漩涡,极似传说中的冥渊之池眼。
就在它出现的同时――
“已经沉了!”
姜望最后留下的那一声,再度炸起。
这一次可不比哄姜安安时的催促和宠溺,而是字字含威,杀意激烈!每一个字都在下沉,仿佛坠天之锁,拉扯着整个一览无余的暗河空间。
元气爆鸣!
晦沉无光的善太息河上空,倏然蒸腾起一片极其厚重的、暗紫色的雷云。云内隐隐有呼啸的风声,如厉鬼嘶吼。云边扭曲,像是张牙舞爪的恶兽,在俯瞰河底的一切,随时择物而噬。
轰隆隆!
没有任何预兆,自那雷云之中,一道雷电光柱骤然倾落,直直地轰进善太息河,轰在那如眸的漩涡上。
绛紫色的雷电光柱,直接贯穿视野,剖浪分波,有翻天覆地的姿态,真如神针探海!
滋滋滋滋……
大片大片的雷光,扯动张舞的电蛇,在善太息河奔腾回转,将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暗河,轰成了电光暴耀的雷霆之海。
传说中留下了【风后】叹息的暗河,何曾有这么喧嚣的时刻?
不断有水怪跃出水面,想要逃离雷光的捕捉,却又在空中被无情拦截,被电笞为焦炭,最后毫无痛苦地跌落。
姜真人的雷法太恐怖,一经铺开,几有灭世之威。
雷柱倾落后,万里水域已寂空。
那漩涡之眼,也彻底被轰散。
雷光犹自在水中奔流,向万里之外开拓,好像要将整条善太息河都侵占,将所有的水怪都清除。一切的爆鸣和追逐,都汇成一句喝问――
“何方邪祟?胆敢窥伺于我!”
在那无底的深幽处,有恍恍惚惚的声音浮起来,不得不给予姜真人回应:“姜真人!好雷法!我只是好奇阁下威名,远看一眼阁下风姿,心中实无歹意……万请不必动怒。”
雷云之中,姜真人的声音道:“我亦无恶念,出来一会罢!”
那恍恍惚惚的声音如在风中渐远:“哈哈哈,下次,下次!下次一定!”
雷光骤然激烈:“藏头露尾,鼠辈行径!不敢报上名来?”
自那雷云深处,雷霆光柱的尽处,有一束有别于雷光的仙光,遽然坠落。
就在这坠落的过程里,于那仙光之中,化生一尊额生龙角,飘逸非凡的身影。
此尊身披华袍,尽显仙相。五官比起本尊添了几分清贵气,眸光却比真身更冰冷。嘴角微起残酷的弧度,探手一抓,抓住一柄无形无色的长刀,竖前就是一劈――
仙法?见闻斩神!
轰隆隆!
电光千里至万里,万里更往无穷去。无法计数的电光,暴耀成一团,错杂各处,疯狂地鞭笞着善太息河。
这条幽不见底、深不可测、长不知尽处的古老暗河,好似一条痛苦的巨蟒,在雷笞之下扭曲挣扎!
而在这一刻,所有的电光都成为眼睛,所有的电光都是刀光。
仙龙法相掌控了所有视觉与听觉,凡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尽握于手。而以见闻扑杀一切,要穷极善太息河之水,斩尽善太息河之邪祟,揪出那暗中窥伺的眼睛。
今日若只有姜望一人在这善太息河,他不会如此动怒。但他还带着姜安安和叶青雨,还敢鬼鬼祟祟地窥伺在一旁,他是绝不会把此贼往良善处想的。
定要寻其踪,捉其名,绝于后患。
“惹不得也!”那恍恍惚惚的声音只发出这样一声怪叫,那声音有一种生命尽头的嘶哑。
以姜真人对声音的敏感,尤其能感受得到,这“声音”已经死去。
也就是说,这声音与发出声音的存在,已经斩断所有联系。只此一声,散而无迹,无处可寻。
看来善太息河,并非其根本。又或者说,所谓的善太息河,只是某一种路径。
仙龙法相五指大开,散去了刀锋,袖袍一拂,收尽雷光。
这善太息河还有许多隐秘,那个暗中窥伺的存在既然已经逃走,他倒也不必急着现在就彻底扫荡这条河流。
“强大”有时候是对手的武器,因为它会让你忽略掉很多危险。
头顶是那倒悬如恶神林立的钟乳石顶,脚下是波澜不惊的暗河长渊。仙龙法相面无表情,悬空而走,径往远处。
雷霆是天之罚。
已为天人,已近天道,已握天道而放手,如今的姜真人,对雷霆的理解远逾以往。
姜安安的《金阙云宫指间正敕仙雷术》,他只是看一眼姜安安施法,便能略知根底。再等姜安安献宝似的拿秘典予他翻阅,他通读之后,便已臻于巅峰。
苦觉大师传予他、也经常被他运用的“降外道金刚雷音”,更是已经达到当初创造此术的高僧都未抵达的境界。
姜望博采太虚幻境演道台所推举的诸多禅法雷音,糅合自己对天道雷霆的理解,将这门雷音进行全方位的推演,使之臻于“无上”。
这部只保留些许原本菁华、已经脱胎换骨的雷音术,不应该再叫“降外道金刚雷音”。
因为即便是真正的金刚降世,也不如现在的姜真人威风!
姜望将它命名为……《三宝雷音正法》。
……
……
禅宗正统在三宝。
三宝山山门凋敝。
苦觉谓之三宝,曰:苦觉的知识、苦觉的经验、苦觉的智慧。
净礼曾经对此深信不疑。
后来他不这样认为了。
他心中的三宝,是“师父,师弟,和我”。
三宝如今只有两宝存。
一个为再登极境而努力,一个还在努力地寻找答案。
在酆都鬼狱之中,穿着囚服的净礼,背对着栅栏,盘坐在地上,四周的资料摞得很高,仿佛围墙将他围住。
他有些瘦了。
当世真人的体魄,已见真不朽,按理说没有消瘦的可能。
但他的气质,的确不及早先圆润,没有那种傻乐呵的幸福感。
他的肩膀耷拉着,垂着头,手指头费劲地捏着书页,一页一页地,很认真地翻阅着。
他读佛经都没有这么认真过――不是他不爱学习,他是听师父的话。他天生就得经,师父说,却也不必再读别的什么糟烂经文了,没来由混淆了真佛。
当年苦谛师叔给了他一部秘藏经书,叫他好好学习。结果师父堵着门,跳脚骂了整整一个月。再没有谁劝他读过经。
师父……
净礼常常会想师父。
与净礼和尚隔着一条过道的邻居,也背对栅栏,但却是靠坐着,姿势十分悠闲。
一身囚服也被他穿出了贵气,坐如虎踞,靠似真龙。但嘴巴一张,开始絮叨,那种贵气就荡然无存:“魏玄彻赌赢了。武道大昌在他的执政生涯里发生,仅此一件,他的功业就超过了历代魏主。他和吴询把地基打得很牢固,魏国崛起已经势不可挡。”
什么崛起不崛起,大昌不大昌的,净礼不在意这些。
魏国他更是不熟悉。
他只是在熊咨度帮他找来的资料里,努力地寻找着熟悉的名字。
很奇怪,别人所描述的师父,和他心里的师父,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亲切又恐惧。
熊咨度继续道:“魏玄彻这些年一忍再忍,吴询也早就跃跃欲试,想试军锋。魏武卒一定是强军,但是强到什么程度,尚还不知。魏国想要乘势而飞,就一定要想办法证明自己,要立起旗号来。过去那一套可行不通了。恰恰楚国改制,腾不出手,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就看景国那边有没有什么动作。嘿嘿!南域霸主自顾不暇,且看中央大景是否还能布武天下。也看那魏玄彻,是否有担得起野望的拳头。”
他独自说了一阵,扭过头来:“喂!能给你找的情报,都给你找来了,什么苦性苦觉苦命的,一帮子听起来就难受的人――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净礼没有说话。
他看出一些东西来了,但是他谁也不想告诉。
熊咨度道:“当初苦觉来南域,是逃过来的。珞山历史上没有佛迹,至少在左家入主珞山,一直到现在的几千年历史里,跟佛宗怎么都扯不上关系。左光烈为什么会救他?他又为什么认定左光烈是佛子,一定要传衣钵?”
净礼不吭声,继续翻着资料。他发现师父这一辈子去过好多地方,虽然在世上没有留下什么很大的名气,但跟很多人都打过架。
他好像是师父的师父,像师父注视自己那样,注视着师父的成长。
“唉,等我出去了,我可不能说这么多话。”熊咨度继续道:“天子须得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猜不出心思。而且金口玉言,言必有律,不能说废话。哈!我不太像个皇帝,是不是?”
他又道:“但伟大的皇帝是什么样的,又能由谁来定义呢?”
他有时候很见气魄,但有时候又实在絮叨。
人一旦跟“絮叨”搭上边,就很难够得上威严。
“净礼!净礼!三宝山的净礼!你说句话啊,你怎么看?”熊咨度嚷道:“我是个好皇帝吗?”
净礼闷了半晌,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来:“你爹还在呢。”
“未来的好皇帝!”熊咨度强调道:“未来的伟大的皇帝!”
“哦。”净礼说。
他觉得实在不像。还不如师弟呢!
师弟穿侯服的时候,威风极了。可惜没有见师弟穿过袈裟,不然都像佛祖。
熊咨度又问:“你知道平等国在角芜山上做了什么吗?”
不等净礼说话,或者说净礼本来也不打算回答,他又道:“我们通过你谈成了合作。”
“啊?”净礼没有听明白。
谁通过的?怎么通过的?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呀。
“小圣僧,我就喜欢你高深莫测,不爱说话的样子。”熊咨度道:“我决定封你做国师。等我登基,你就走马上任。”
他们之间的确达成了互相帮助的合作。眼下这些跟师父有关的资料,就是熊咨度的帮忙。
净礼倒是从来没有想过做官,想了想,问道:“国师能干什么?”
熊咨度突出重点:“你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谁都不能打你,骂你。”
净礼道:“我现在也是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谁打我、骂我,我就打哭他。”
熊咨度道:“做了大楚国师。你打不过的也可以打,骂不过的也可以骂。他们都只能忍着。”
净礼愣了一下,心里已经动摇了!但师父说过,馅饼就是陷阱,下山之后,事事都要小心。他很谨慎地问道:“那国师需要做什么呢?”
“陪我聊天,听我说话,就像现在这样。”熊咨度道:“同时你不能把我的话告诉别人。你要维护皇帝的体面,国家的体面。”
净礼道:“我都不认识别人。我也不爱跟别人说话。”
“你看,我们再一次达成了一致。”熊咨度语带赞叹:“我们实在是君臣相得!我们会名垂万古的!”
“哦。”净礼懵懵懂懂。
熊咨度又道:“我准备把陨仙林那边的杂务托付给你,你作为大楚国师,偶尔巡视一下陨仙林环境,定期向我汇报。那边新建起来一个天公城,是他们平等国的,你跟他们好交流。过去的时候,也顺便帮我捎点东西,你看怎么样?”
听起来不是很复杂。净礼道:“好吧!”
熊咨度又道:“不过做大楚国师,背景得干净。你往后不能用平等国的身份,也不能用悬空寺的身份。”
“我没有别的身份了呀。”净礼抬起头来。
“孤给你安排。”熊咨度道:“你再取个名字!想叫什么?”
净礼很费劲地想了一阵,最后不知怎么,叹了口气:“随便吧。”
第二十四章 天不许
“国师这个位置,本来是应该做什么的?”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国师,就是把传道、授业、解惑的对象,从个人变成国家。再简单点说——你要教点真本事给国人。”
“那不成。不成。我师父说了,真经不可轻传,我的经书谁都不能教。就算是你,也得剃头点戒疤,烧香礼佛好多年。我才能考虑一点点。”
“哈!就算是我!意思是我还比较特殊咯?小和尚——知道你做不来,所以孤不让你做国师的本来工作,你守在旁边听孤讲废话就行了。”
“这个事情本来是不是也有人干?”
“当然咯。”
“本来干这个事情的人,应该是什么?”
“太监吧。不要紧张——太监跟和尚是一个意思。”
“好吧!”
天光垂落走廊中心,照得不似往时阴翳。它好像也明白,说话的人在牢里,不会坐太久了。
而那絮絮叨叨的声音,慢慢哑于暗室,又逃出天窗。
……
……
纯白之舟,飞在高空。
但逃出人们视线的捕捉,也在人们的听觉之外。
故而哪怕它如此高速地掠过长空,路过芸芸众生,亿万人的生活,亦不曾为人所知。
风是驯服的,如丝缕飘浮在舟缘。
立在这见闻之线交织成的小舟上,波澜不惊,如履平地。云海是令人安心的故乡。
叶青雨裙袂飘飘,好似云絮一缕:“姬景禄跟你有什么牵扯吗?”
“纯粹论道而已。”姜望笑了笑:“为什么这么问?”
叶青雨将一缕长发捋到耳后:“我的意思是,那位万古人间最豪杰,正在谋求证道……如果你们之间有什么牵扯,要不要再等等?毕竟人多力量大!”
姜望眼皮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不知?”
这位凌霄阁主,身上隐秘也太多?
那边把【仙都】拿出来耀武扬威,这边又要悄悄证道。老骥伏枥,没完没了!不愧是能跟青崖书院院长交朋友的。
姜安安在一旁咕哝道:“他不让说——说谁给你泄露这个消息,谁就不是凌霄阁的人。要被革除出宗哩!”
“呵,这么严厉!”姜望瞪着妹妹:“所以你就真的瞒着我?”
姜安安理直气壮:“我可是凌霄阁主关门弟子!我与宗门同荣辱,共存亡。凌霄荣誉,高于一切!”
姜望瞧着姜安安悄悄指着的簪子,情知这会说的话,某些人都能听见。
便道:“安安啊,叶阁主一世英雄,对你掏心掏肺,对我也照顾有加,你顾着他的心情,是理所应当的。我很能理解!他这样的豪杰,早该登上绝巅,我真为他高兴啊!”
又对叶青雨道:“放心,我与姬景禄什么牵扯都没有。他还得谢谢我呢!”
说话间,纯白之舟已翻山越岭,一霎万重。当那些追不上飞舟的景物,重新归于视野中,所见却是一片丰沃平原,天风谷,十二楼,满天星——
原来已经到了整个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
“呀!”姜安安声音里有几分欢喜:“怎的来了星月原?”
她是极喜欢白玉京氛围的。这里的人也可爱,个个可爱。
“哈!东家!”白玉瑕走出酒楼大门,兴冲冲地往天上打了个招呼:“您真是稀客啊,许久未见了!”
“褚幺呢?”姜望没空跟掌柜的闲话,眸光一跃,已经化为实质性的‘索’,倏然穿入楼中。轻松一绕,便将正在抄录剑典、以字意体剑意的褚幺捆住,带出楼外。
姜望是他的师父,他也算是学成百家。白玉京酒楼里干活的,哪个都教过他几手。骤遇意外,也很是挣扎了几种方式——可惜都未成功。
“何方贼子,敢来星月原闹事,可知我师——师父!”褚幺把手里的剑一收,凑过来就抱大腿,两眼泪汪汪:“您可是许久未见徒儿了!”
姜望抬脚将他拦在身外,一脸嫌弃:“看你多懈怠,就算挡不住见闻线,好歹多跑几步啊,一点都没学到为师的身法!”
褚幺心想,我可是一念间七次折身啊。可是不敢犟嘴。
姜真人正欲拨舟而走。
白玉瑕又喊了一声。
“要去哪里啊?”此君把剑挂在腰带上,一脸的跃跃欲试:“带我一个呗。”
姜望略想了想,也不废话,喊一声:“玉婵,登舟来!”
倏然一道倩影掠出,连玉婵负双剑、穿云霄,一个潇洒的折身,稳稳当当落在舟身。很是利落地打一圈招呼:“叶姑娘!安安!小灰!”
白掌柜倒也不需东家再开口,已经潇洒一撩袍角,坐在了船沿。
“白掌柜!”姜望随口道:“青雨现在自己在开客栈,已经有十三国连锁。我常见她对账,十分辛苦,有空你们交流一下——她的帐就没有你的账看起来简单。”
白玉瑕身形一晃,就准备又跳下去。
叶青雨捂嘴笑道:“我们可没法交流。酒楼和客栈是不一样的,没什么可比性。就这账本工夫,我可也是半路出家。就自己勉强看得懂罢了!”
“哪里哪里。”白玉瑕坐稳了:“叶姑娘冰雪聪明,术道通才,云国更是天下通商,传代的生意。我才是半路出家的账房呢,酒楼叫别人管账不放心,我这才勉为其难。”
姜望不说什么,眸光一转,见闻之舟已掉头,径上高天去。
从星月原到景国,尚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中域广袤,曾经立国千计,各有香祠。多年来累并累合,如今尚有百十国,皆为道属。
也一掠而过。
人间的风景瞰于高穹,有时也只剩一个掠影。无怪乎越往高处,人性越难见。天上人不见人间人,看不到凡人的悲喜,听不到凡人的哭笑。久而久之,看不见“人”。
见闻之舟的速度太快,中域壮丽风光不及细看,那无形的屏障却已经被叩开。
飘渺云雾卷如帘,清涧流泉似仙音。姜安安立于纯白之飞舟,脚边伴着一条灰狗,眼中所见,是一片极目不见尽处的高崖,上不知何处为顶,左右不知何处有尽头。润泽暖辉,流动灵光,分明是玉璧,哪里见石色!
在那无尽石壁之前,有一条蜿蜒清溪。清溪之岸,矗立白石一方。
白石之上,盘坐着一位锦衣男子,玉面贵颜,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柄铁扇,抬眼向这边瞧来。
顷刻夺了山色。
他的眉峰才是山,他的眼睛才是月。
他只是慢慢地抬起眼睛,就像是一座万丈高峰,正拔地而起,轰轰隆隆。
在凌霄阁养得胆大的姜安安,骤见此般景色,此般宗师气象,竟有些不知所措。但耳中已听得兄长温笃的声音,令她放松下来:“不要分心,抓紧时间,能看多少是多少。”
姜真人要妹子看的,自然是无涯石刻。
无涯石壁上四十九部道藏经典,万古以来,不断更迭,始终代表着道学的巅峰。
姬景禄选择在此处约斗姜望,正体现了他要圆满道途、登顶武道的意志。如果说在武道这片土壤上,注定建木成林,他姬景禄便要代表道学,竖起最巅峰的一枝。
当然,这无涯石壁上的道藏,也会对横剑于前、助他砺道的姜真人开放。无论姜望需不需要,这都是他的诚意。
但他断不曾想到,姜望居然带了一船人!这纯白之舟上,连人带狗,满满当当,个个求知若渴。
他的眼睛,本是充满战意地看过来,扫见这么些人,不由得愣了一下。
“姬宗师。”姜真人毕竟还是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我请这些亲友来观战,一睹景国武道宗师的风姿,不知是否合适?”
“有何不可!”姬景禄笑了起来:“道法自然,天生地养,万物可亲。道门的‘门’,从来不是匡天下,而是迎众生!诸请自便!”
他顺手一拂,将无涯石壁上的云雾都拂尽。那体现天地至理的刻字,便印入每个人眼中。
纯白之舟上,姜安安、褚幺、叶青雨、白玉瑕、连玉婵,各据一处,或坐或立,望着无涯石壁入了神。就连蠢灰,也圆瞪着它的狗眼。
道藏有缘,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还有这见闻仙舟,为他们护道。
虽则这无涯石壁珍贵非常,多待一时是一时的好处,姜望却也不刻意耽误时间。脚步一抬,便从见闻之舟上跃下,轻盈得像一只飞鸟:“姬宗师,猕知本说天不许——想他毕竟妖属,不近现世天人,且试我这一剑!”
他欺天而来,假天之意,斩下一记“天不许”!
这是天道不许武道绝巅的一剑。
猕知本曾经召出来,却被姜望自己按捺住。在姬景禄已经准备完全的此刻,再引天道砥砺之。
可以视此为天劫,渡劫之后,脱胎换骨。
姬景禄如此敞亮,他也要拿出一点真东西才行。这即是他所尝试的欺天手段。
他现在真正在代表天道出战,只是错过了武道冲击绝巅的那个时间段。
这其实也是一种极危险的状态——一方面他封印了天人状态,隔绝了天道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响应天道召唤,借天道之力而用,欺天而行。
就相当于把天道力量栓在门外,既不让进门,又不让走远。也就是天道没有具体的性格和意志,不然非得砸了这屋。
但这种尝试若是能够成功,姜望就可以用“欺天”的方式,借用天道力量,而不走进天道。
姬景禄坐在那方白石上,怔愣愣看着那垂落的剑锋。
这姿态正如卜廉求道。
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武夫,一根头发丝都能担山。
他却好像不堪重负,挺拔的坐姿逐渐佝偻。
姜望此时的眼神没有半点情感,他的剑也没有半分偏移。令人毫不怀疑,他要代天道“斩逆”的决心。
一个好像在等死,一个好像要杀人。
就在长相思即将点落的时候——
啪!
姬景禄手中的铁扇已打开,往高空一扇。
呼呼呼~
咆哮而出的气流,在空中汇涌。竟然聚成一座气流之山,轰鸣着往高穹去。
扇面又起雾,雾气聚为云,云更涌成海。
云海推山,山叠几重。
在姜望和姬景禄之间,再没有一丝空处。所有的空间,都被姬景禄的武意填满。
剑尖点落那画中的云山,像是点碎了一团墨,炸开了一团棉——
万丈的高峰,万顷的云海,一瞬间全部碎开,竟风流云散。
天不许!
但姬景禄已经走下那白石,站在清溪边。
他不再抬头看,而溪水有照影。
他右手执铁扇,左手并指一挑,溪水中的照影如游鱼,在溯流的季节竞相跃出。
有白石边执扇的武者,天边的流云与碎风,不在画中的见闻仙舟,舟上注视无涯石壁的人……
总之此般情景尽入武道画意,又尽数跳到姬景禄的指尖,汇聚在一个直径半指的光球中——指尖藏宇宙。
姬景禄并指的左手就此高举,指尖光球恰恰好抵住长相思的剑尖!
就在长相思侵入指尖光球的同时,在姜望和他执剑的身外,骤然凝现一座倒悬之峰的虚影。
此峰以天穹为底,以长剑为巅。倒悬于世,颠倒人间。
这个世界诞生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它就是世界毁灭力量的凝聚,是“天不许”的真实体现!
这座倒悬峰的虚影一出,顷刻风不动,水不流,山涧寂然无灵光。
所有的一切都被镇压,被碾碎。
咔咔咔——
姬景禄先前所坐求道之白石都裂了!万古以来,多少道修于此静坐,留下了多少道韵,竟不能当此余波。
姬景禄却笑了,他大笑:“好个‘天不许’!”
任由那指尖光球被剑尖钉住,他右手一转,打开的铁扇一旋——
这一旋,像是转动了某个机钮。
常有小巧的简单机关,扭紧机钮后放开,在机钮回旋的过程里,机关就借此动能而运动。
姬景禄的铁扇,在这一刻便有了这样的体现。
时间、空间、元力,所有铁扇触及的一切,都被这柄铁扇牵住了,随之旋动。
这是一种异常颠倒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在他的掌控中翻转。
他却抬步而走,整个人垂过来与地面平行,竟踏着那倒悬之峰往上走!
“岂不闻——人不知!”
“人不知”对抗“天不许”,实在是再妙不过。
姬景禄锦衣飘荡,步步登天,他的力量也在登天的过程里暴涨。
他在这对抗“天不许”的过程里,感受到了王骜那打破一切阻隔成就武巅的过程,他面上已有登顶的喜悦。
这世上的确没有人比天人姜望更适合砥砺武者之锋了。
姬景禄心中有十二分的满足,他就要踩着倒悬之峰成就武颠。
然而——
姜望随手一震,便将自己和长相思,从那“天不许”的倒悬峰里拔出。
反手一剑,整个世界都“暗”了!
这种暗,并不是天地无光,不是类似于“无光”神通的体现。
而是前途黯淡,命已绝途,看不到希望的“暗”!
“天不许”是天道的剑。
现在是他姜望的剑。
命运长河曾苦泅,一片漆黑看不见!
他此来,为砥锋。
砥砺的是姬景禄,也是他自己。
他愿意成就姬景禄,他也要争胜。
既然姬景禄自比此战是人皇见卜廉,他就来展现命运长河的壮阔!
毕竟命运长河……是卜廉的澡盆。
第二十五章 劫无空境
命占之祖曰“卜廉”,是人皇师,天下贤,远古时期人族的引路人。
他的分念在数个大时代之后,还深藏在妖族的命运里,扼住妖族命运的咽喉,直等到妖族元熹大帝布局,才掰开这只无形的手。
但这最后一点残念,也封门禁世,生生推迟了神霄世界的开放,给予人族足够的准备时间。才有这神霄之前,诸方战备的年代。
这段年月是一定会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
上一次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准备,可能要追溯到远古时代,人族联手诸方,掀翻妖族天庭的那场战争。
在这段“前神霄年代”里,雄踞现世数个大时代的人族,正在全方位地展开战备,最大程度上兑现战争潜力。
诸天万界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大事,都可说是围绕着这场关乎万界命运的战争展开。
而作为现世与命占渊源最深的人。姜望在逃离妖界的时候,有命占之祖的帮助。在深入迷界的时候,见证了命占的落幕。
此刻他一剑铺开给姬景禄看到的,正是当初余北斗带着他在命运之河所看到的“一无所有”!
那时候他假死遁入命运之河的上空,关乎自己的命运未来,什么都没有看到。
在多年以后,假得天意,斩获命运,他才能将这个瞬间复刻。
姬景禄已经打破“天不许”,踏上“倒悬峰”,本该看到绝巅。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根本没有出路。道径已穷,命途已绝。
他停下了脚步。
此身仿佛不系之舟,此心如在幽暗宇宙深处,意志飘摇,气血黯灭。
他手中握着的铁扇,拥有足以翻转人间的力量。他距离现世极限,已经只有小半步,一个晃身的距离——但他不能再前。
“我好像明白了,远古之时人皇寻命占祖师,所去的‘劫无空海’在什么地方。”姬景禄面上有一种了悟的神情:“这也是一种境界,不至此处,不能见命。”
“世间之真,谁能及此?”
他怅然半晌,终道:“是我输了!”
道历三九二九年新年的第一天,姜望亲临无涯石壁,剑败武道宗师姬景禄。观战者五人一犬——虽然他们可能什么都没有看到。
姬景禄认定自己并没有在武道二十六重天战胜姜望的可能,坦然地面对了胜负。而后郑重收起铁扇,对这无光的命运施以抱拳之礼。
他敬天道之无情,敬命运之残酷,敬自己这一路走来,坦然面对的所有。
而后一步往前——
此身拔如撑天之峰,此身绽放璀璨华光!
代表天道毁灭力量的倒悬峰,此时也不过是一条路,是登顶路上必经的长阶。
“倒悬峰”已经被他踩在脚下。
他即是宇宙,他即是命运。他自身已经拥有一切,命运长河只可与他并行,天道巍巍也只能与他等高。
无穷无尽的华光骤然一敛,这个世界却由“暗”复“光”。
命运的绝途就这样被打破,锦衣玉面的姬景禄,重新站在那块求道的白石前,白石上的裂隙都已经消失了。
轰轰轰!轰轰轰!
轰传现世的雷鸣,好似神人在为登顶的真君击鼓。
姬景禄只是平平淡淡地站在那里,便有一道华光冲出天灵。华光蒸腾如盖,一路抵至天尽头。
超凡之路已经走到尽头。
修行的至高荣勋为他加冕。
此刻寿享一万年,此身“与天齐”!
姜望并没有留手,姜望最后的剑式也的确被击破。
但姜望才是这场约斗的胜者。
因为姬景禄是靠绝巅的力量,才轰破命运的穷途。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武道宗师,走不出姜真人的剑。
“这一剑叫什么名字?”姬景禄仰望高处,他想这就是洞真的绝顶。他虽然已经走到衍道,可是在登上绝巅之前,他没能看清。
真是令人惊叹的一剑!
云巅的姜望说道:“就叫它‘劫无空境’。”
《菩提坐道经》里说,“无想无察空悟境,意得来生是劫余。”
《静虚想尔集》有云,“渺渺乎无上,空空然如愿。”
说的都是“劫无空”。
世间大道,先贤早有言。
然而未见道者,书读百遍千遍,亦是不能见。
姜望于此没有太多玄乎的感受,也暂不能像先贤一样,阐道于妙言。他的把握非常朴素——
在他的剑下,所谓“劫无空境”,即是命运真正寂灭前的那一段空旅。是一个人消散一生的放空过程。
这是关乎命运的一剑,更是结束命运的一剑。
如果姬景禄没有走出那一步,这一剑必然将他终结。
绝巅之下,谁能挡住这一剑呢?
楼约?呼延敬玄?黄弗?
姬景禄不知晓。但他已是不能争。
现世新增一衍道,武道新增一绝巅。
曾经的富贵王孙姬景禄,如今也该有属于自己的王号,可以与晋王姬玄贞并立。
他却叹息道:“惜乎不可再回头!”
姜望笑道:“有些路可以回头看,但不必回头走。宗师肯定比我懂。晚辈有时候会想,或许不可回头,才是人生精彩的原因。”
“不要再称晚辈了,忝在君前,姬某羞对年华!”姬景禄苦笑一声:“绝巅不过是你必然会看到的风景。”
他对着姜望,再次抱拳一礼:“谢过道友成全!”
姜望欠身回礼:“羞煞我也!恭喜宗师登顶!诚为武道贺之!”
如今每一尊武道绝巅立起,都是在支撑武道世界的天穹,拓展武道的边界。
姬景禄证道,仍然是武道盛事一件。
说罢这些,姜望便抬手一招:“好了——良缘已过,烂柯醒身!”
见闻仙舟之上的五人一狗,都恍恍惚回过神来,在姜望的见闻仙意保护下,安稳地结束了感悟,未有什么陡然离道的惊悸发生。
姬景禄笑道:“这几位小友来一次也不容易,何妨叫他们多待一阵?”
姜望道:“越靠近命运,越感知无常。前人说‘福不可享尽’,如今我深以为然。悟多悟少就是这些,都是真君的厚意,咱们白玉京是知礼的人,不可薄分。”
“每次听到‘白玉京’,总是会想起‘玉京山’。”姬景禄的眼神颇有深意:“也不知万古之后,究竟哪个更有名。”
姜望赶紧摆了摆手:“这哪有可比性,姬真君说话吓死人!玉京山已经延续万古,可以预见的还有万古。白玉京酒楼不过是一些朋友聚在一起歇脚的地方。我只愿若干年后,朋友还在。酒楼在不在,有没有人记得,其实无关紧要。”
姬景禄看了一眼乖乖坐在船上扮淑女的姜安安:“我看这位姜姑娘灵秀天生,玄华近道,实在与此处有莫大的缘分。不知姜真人同不同意叫她在这里静修几年?所有道藏对她开放,我也有些心得交付。想来过几年黄河之会,当有她名!”
姜望并不替姜安安做主,如果姜安安愿意,这种人情他倒也承得住。便转过头来:“姬宗师的美意,姜女侠可听到了?你意下如何?”
姜安安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使劲摇头:“我不能在别家山门待太久,不能学人家东西太多,恐有叛门之嫌——我师父可凶哩!”
姬景禄意味深长地道:“倘若你能把人家的东西都带回山门,你师父一定不介意。”
姜望心中一动。这位晋王孙,好像很熟悉那位“万古人间最豪杰”。按理说,他们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
叶阁主虽然名头叫得响,却主要是自称。晋王孙听起来是个孙子,可在偌大的中央大景帝国,都是第一等贵勋。
云国通商天下,在景国人眼里,恐怕不过是一个小山包。
叶真人勾连诸多小国,有很繁杂的商业联盟……相对于景国,那也只是小山包绵延在一起,算不得什么值得注意的风景。
这样的平时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却听得姜安安道:“姬宗师的美意,在下心领啦。我哥从小就教我,不能让人占了便宜,也不要占别人便宜。”
兄长提剑为姬景禄砺道,用一场战斗的时间,让她跟着看一眼无涯道藏,便是差不多的事情。要是她留下来认真学个几年,兄长就得倒欠人情了——这可不划算。虽然兄长总把她当笨蛋,这点账她还是会算的。
姬景禄也不纠缠,只笑笑:“欢迎你时常来做客。”
于是两相辞别,见闻仙舟遽转,又往荆国射声府去。
姜望瞥了一眼坐在船上仍然闭目体悟的连玉婵,总算放下心来……希望这无涯石壁上的有缘道藏,能叫她消执完愿。一晃这些年过去,作为白玉京酒楼里唯一一个还未神临的老员工,西门看好的怨念也该消散了。
“说起来……姜女侠。”姜望道:“姬景禄宗师说你灵秀天生、玄华近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信他个鬼哟!”姜安安道:“我才不是灵秀天生,我只不过天生是姜真人的妹妹!”
白玉瑕在船缘笑出声来:“姜女侠已然洞见世界真相,真人可期啊!”
姜安安大大咧咧地抱拳:“过奖过奖,小姜我不过是有些自知之明。我要真是天生不凡,他们早就来收我了,什么真君登门,仙人来信,都应该来一趟——何必等到今天?”
姜望宠溺地看着她:“你在我心里已经最是不凡。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远不如你。”
姜安安顿时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下意识地想要竖立一个高大目标,回应兄长的期待,但想了想,又冷静了下来——多高才算高啊,哥哥是十九岁的黄河魁首,二十三岁的当世真人。
褚幺在一旁高举双手:“我同意!小师姑真乃天纵之才也!”
姜望抬手就‘咚’了他一下:“把你拍马屁的工夫用来修炼,也不至于躲不开这一下。”
“好了好了。”叶青雨把褚幺拽到身后:“你虽控制了速度和力道,却还是你姜真人的眼界,他如何能躲开?孩子虽然皮实,也不能有事没事都敲,叫你敲傻了!”
姜望便笑:“青雨,你有心事呀?”
叶青雨微微抬起光洁的下巴:“怎么这么讲?”
姜望道:“离开无涯石壁的时候,我见着你皱眉头了。”
叶青雨忍不住笑了,然后道:“这个姬景禄宗师,我好像有些熟悉……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
“他跟你爹应该挺熟的。”姜望帮着分析:“我看他很了解你爹!”
叶青雨白了他一眼:“就你了解!”
“晋王孙除了练武,一直也没什么正事。到处晃悠,以前还去过琅琊城取玉呢,我爹招待的他——去云国做客也是有可能的。”白玉瑕在一旁:“说不定是小时候见过。”
“也许吧!”叶青雨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这本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看着姜望:“你接下来要去挑战曹玉衔?”
姜望笑道:“正好顺路。”
“哪里顺路?”叶青雨嗔道:“从兀魇都山脉到天京城再到射声府,绕一大圈呢。”
“在登顶的过程里,顺路。”姜望认真地看着她道:“在离开楚国的时候,很多人都在问,姜望是否还是古今第一洞真?我也在问自己,剥离天人状态后,我还能怎么走回去,走到更高处。在与姬宗师一战后,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条登顶之路,我希望你和安安都能见证。”
“师父!”褚幺从叶青雨身后探出头来,满眼崇拜:“我也在见证!”
“对,把你捎上了。”姜望敷衍道:“你坐好,刚刚看到的道藏,好好复习巩固一下。等会抽查。”
“好嘞!”褚幺干劲十足,丝毫不觉得自己是被嫌弃了。师父关心他呢!
“唉!”白玉瑕坐在船缘,单手捂住俊脸,故意装怪:“我白某人是顺带的,我是顺带的!呜呼哀哉,想我白某人,这些年随他东征西战,狼奔豕突,四海漂泊!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也只是——”
连玉婵恰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道躯之内,血液如洪,隐放金光。她不太理解地看着白玉瑕:“怎么了?癫痫犯了?”
白玉瑕乍收怪态,看她一眼,狠声道:“你也是顺带的!”
第二十六章 落魂
“天人”是一种状态。至少也是洞真境界的修士,才能见得世界真实,触及现世天道。
“劫无空”是一种境界,是对命运的探索,已经抵达了某种层次,足够洞察命消前的那一段本该空白的旅途。理论上谁都有抵达此境的可能,但事实上除了真正面临死亡的那一刻,也即人们所说的身死前的“走马观花”……非绝巅难有见识。
也就是姜望假天而行,代天为劫,才在“欺天”的过程里,把握了这一境界。
他曾经“死过”,也无数次走到死亡的悬崖边,最后一步步爬回来。
所以他才能这样了解“劫无空”。
身兼“天人”态与“劫无空”境,这样的姜真人,实是亘古未有的真人巅峰。他还在试图拓展洞真这一境界,更高的可能。
见闻仙舟一念千里,视线的尽头,就是它的落点。
唯一影响速度的,只是各地不同的禁空或限速条例。
但今日之姜真人,亲驾飞舟出行,又有谁会拦他?除了诸如六大霸国皇宫之类的地方不能随意去,现世通行无忌。
从中域到北域,自壮丽见雄阔。
荆国的风光处处不同,姜望有意放慢速度,让从未来过这里的众人欣赏。他也梳理自身,给予武道宗师曹玉衔,备战的尊重。
当天空一点云絮都看不到的时候,射声府就已经到了。
曹玉衔不喜欢云,所以射声府上空不允许有闲云停驻。天空是荆地少见的干净,因为风沙也不被允许过境。但并不蔚蓝,而是有一种明黄的色泽。
好像一枚鸡蛋被敲碎在这里,煎得透亮,能见溏心。
这样的天空之下,气质肃杀的军府,也能见得几分暖意了。
“这里给人一种五颜六色、七彩斑斓的感觉。”姜安安从高处往下看,所掠见的荆地风景,像是大片大片的色块往后飞移,不免嘟囔道。
在见闻仙舟上证就神临的连玉婵,于这时担起了解说的重任。“我如神临”,当然是人生的大事,跨越了天人之隔,抵达绝大多数修行者一生都不能企及的修行高峰。但在这见闻仙舟上,也的确不怎么显见波澜。
“荆国是军庭帝国,各地军府都享很高的自治权,也都会通过各种方式强化自己的风格,建立差异性,以避免被同化取代。”连玉婵一板一眼地道:“他们的帝旗是【诸天星辰旗】,荆天子的龙袍是【七彩缀星衮龙袍】,总之哪个军府都不会落下,确实是七彩斑斓。”
白玉瑕评价道:“照本宣科。”
虽说长期在白玉京酒楼里修为靠后,但连玉婵其实是个很不服输的女子。如今证了神临,她的两仪龙虎剑就有些跃跃欲试,在鞘中难耐。斜眼看着这位白公子:“白掌柜有何高见?”
白玉瑕佯作未闻,以手为帘,眺望远方:“来了!”
但见晴空之下,有一杆青色大纛迎风而起,两面绣字,一面是“射声”,一面是“曹”,旗边绣有风纹。
举旗者是一个昂藏大汉,赤裸上身,汗珠滚滚,古铜肤色,有如铁铸。
此人举旗而上,迎空挥舞:“迎姜真人钧驾!”
射声府的虚实,当然氤藏在兵煞之中,不可能叫人在高处窥见。能够被看到的,不过是忙忙碌碌的牛马众生。此刻尽为一旗掩。
当今之世,最有名的两个曹姓,一为“东莱曹”,一为“射声曹”。
据说射声曹氏的先祖,曾经在风后密林深处,得到过风后的传承,才得以在百战之荆地立起曹氏,建立射声军府,一度雄争天下。最后被荆太祖唐誉折服,并于大荆,成为军庭的一部分。
只是风后传承这事儿,从来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风后两证超脱、两次陨落,留下的传承多了去了,谁家会一点都不稀奇,且曹家也从未公开宣扬过什么“风后传人”的身份。
世人也只作谈资。
姜望负手瞰此旗,只道:“曹宗师何在?”
那扛纛力士道:“我家军主在落魂岭等您,您随时可以过去。神阳天沐也为您准备好了,您如有需要,可以稍作休整。”
荆国民风剽悍,修行者也较其它地方更热衷于冒险。境内较为有名的修行地,几乎都是凶险之地,如万丈兵器冢、百里煞鬼坡等等。
其中落魂岭便坐落在射声府。号称“人来非人,神临损神,非真莫入,仙过落魂”。
当然不是说只有真人能够进入探索,但所有不能自握其真的人,在此岭都要做好失魂的准备。
至于“神阳天沐”,则是一种药浴的名字,属于射声府曹氏独有的秘方。
大概是因为从古至今都征伐频繁,厮杀激烈,荆地药浴早在近古时代就盛名远扬。在唐誉建国之后,它也是荆国重要的财富来源。
“神阳天沐”就是荆地药浴里最顶级的那一种,可以补元益神。要帮姜望这样的强者抹去战斗疲劳,恢复巅峰状态,曹玉衔非得下血本不可。
姜望淡然一笑:“神阳天沐就不必了,不好叫曹军主久候——且为我引路。”
“便如君命!”那力士将大纛高扬,气血奔涌之间,整个人直接膨胀了一大圈,就像投枪一般,将此大纛投远。
轰隆隆!
旗开天路,似煞云前行。
见闻之舟紧随其后。
须臾工夫,便见那大纛落下高穹,笔直坠落一处烟瘴弥漫的高岭。
呼呼呼,山风只在此岭呼啸,绝不高抬,如盘龙贴山而行。
自旗面之中,卷起一个声音:“军府清场!所有人退出!”
这一声似雷霆卷老林,惊起无数飞鸟。烟气波动之间,但见一个个黑点窜出岭外。那些迅速退出的修士,投散各处,过程却是整齐有序,颇见法度。
在落魂岭的入口,那刻写着“落魂”二字的血色巨石前,气质文雅的曹玉衔,负长弓在后,分开迷瘴,施施然走了出来。
“姜真人。”他很直接地说道:“让你的家眷停在外面吧。落魂岭的封印已经全部解开,烈度即将推至极限,他们承受不住。”
白玉瑕正想说,我倒想看看有什么承受不住。便听曹玉衔继续道:“北去三十里,有一座庄园,名为‘养神苑’,我已为他们安排了休养。有上好沐泉,顶级汤药,可以调理气血。神临之前,助成玉髓。神临之后,精养神魄。”
算得一本好账的白掌柜,顿时不说话了。
姜望笑了笑:“我本以为是演武场一座,分立两边,二十步之内,胜负遽决——看来曹军主的安排,是一场长旅。”
曹玉衔淡声道:“我想看看自己的极限,也想看看姜真人的。”
姜望看向叶青雨,叶青雨搂着姜安安。
姜安安二话不说,带头转身:“出发!”
亲哥已付账了,不去白不去!
一行人跃空而起,雁行北去。
空荡荡的见闻之舟复为无穷光线、收于眼眸,姜望无可无不可地看着曹玉衔:“走吧,曹军主。”
他也很想知道,曹玉衔这样的武道宗师,极限在哪里。
曹玉衔抬手按在那块血色巨石上,血色手印一现即隐。
落魂岭深处,骤然风声激烈。
那贴岭而走的山风,遽起数伏,像一条濒死挣扎的大龙!
“落魂岭不是天生的险地,其原身是风后当年亲手布置的【九天神寂落魂阵】,此阵陷杀妖族强者无数。后来被末代妖师打爆。”曹玉衔解释道:“但阵法虽然被打爆,残意却留下了,那些被陷杀于此的妖族强者,怨念也存在。此地长达数十万年,都不生寸草。在中古时代,才慢慢演化成这落魂岭。”
他带头往里走,边走边说:“落魂岭的封印有九层,每释放一层,‘落魂之力’就增强十倍。现在我已将封印全部打开。这在落魂岭的历史上,尚是第一次。最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姜真人要小心了。”
远古八贤之一的【风后】,还有一个名头,是“阵道初祖”。当然这个“初祖”仅限于人族范畴内,未被万界认可。因为妖族拟天为阵,在此之前。
风后开辟了人族阵道,革新了“非天命妖族不得借天地之力”的阵道历史。祂所留下的阵法,哪怕只是阵法残意,也必然是惊神泣鬼的。
姜望一脚踩上落魂岭,便知什么是“落魂之力”了!
在他完全不曾控制的情况下——魂魄仿佛变成了具有实体的存在,且每一个部分,都像是灌上了重铅。
这灰暗的山岭,仿佛探出无数只无形的手,穿透了肉身血气,撕扯着每一缕魂魄,要将人掏空成失魂的躯壳。
姜望不动声色,又往前走了几步。
前方带路、脚步轻松的曹玉衔,继续解说道:“落魂岭共有十三坳,每过一坳,落魂之力的基础力量就会增强九倍。我希望在第十三坳与你展开决战。”
姜望听得明白:“曹宗师要负重登山。”
曹玉衔脚踩枯枝,沙沙作响:“以你我如今的力量,真要全部放开来打,能够安稳承受的地方已是不多。在这落魂岭负重登山,戴枷对决,都可以不必顾忌,更能逼出极限。”
姜望对此并不介意,只是随口问道:“刚才离开落魂岭的那些修士,都是军中的吗?我看他们像是训练有素。”
“不算。”曹玉衔等了他两步,等他走到旁边来,才摇了摇头:“军中修士,纪律岂是如此?”
姜望一时没有说话,对所谓军庭帝国,有了更深的了解。真是个全民皆兵的国家。这样的国家,会甘心被黎国、牧国、景国如此钳着么?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就此并行于荒岭,一路往前。
这岭上都是奇形怪状的树,张舞着不同的姿态。姜望把所有看到的情景一掠而过,像是看到一张张远古妖相图。
落魂之力的强度越来越恐怖,魂魄已经有了血肉般的被撕裂的实感,那贴岭的风声,仿佛是灵魂深处的悲鸣。
到了第十三坳的时候,连视野都是下陷的!若不强行定住视线,无论看什么,都会在半途骤然往下一沉。
姜望完全有理由相信,此时若是神临境的他在此,一个照面就要魂消魄残。
既然神临境的他,也扛不住这般落魂之力。那么整个现世,没有任何一尊神临修士能扛住。无怪乎会有“非真莫入”的传说。
而事实上即便是身为当世极真的此刻,姜望也有了重枷在身的感受。
魂魄遭受的重压,让肉身也运转艰难。
他伸开五指,又缓缓握住,便这一握之间,浑身骨骼,发出咔咔的响!
“很有意思的体验。”他如此评价。
曹玉衔持弓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山坳的另一边,才回过头来看着姜望,抬手对姜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示意让姜望继续适应。
武夫神魂气血凝练如一,天然比道元修士更坚韧,在这落魂岭太占优势。
但约斗的双方都是为了探索极限,倒也没谁计较公平。
姜望并不说话,左手握住长相思,慢慢地横放在身前,右手抓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
他左手握着的不像是一柄剑,更像是举着一座山。他右手抓住的也不像是剑柄,而像是推开天地的撑天峰。
在这缓慢的拔剑过程里,他一身流线型的肌肉都凹出了深刻的沟壑。
落魂岭极致的落魂压力,的确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受。他乐于体会这种挣扎。因为他明白——痛苦恰恰说明他的“不够”。
在登顶的过程里,他很需要寻找自己的不足,补完自己的缺陷。
阵道初祖的留痕,果然不同凡响!
当长相思的锋刃,完全体现在曹玉衔的眼中,这柄引得无数人传颂的天下名剑,已经彻底出鞘。
姜望发出了一声拾阶登天后的满足的轻叹。
“可以开始了。”他说。
不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了,他本就不期待一场公平的战斗,他要走到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位置。他要打破的,是自己在陨仙林以天人之态创造的古今洞真巅峰!
那么在洞真这一境里,他愿意迎接所有。无论什么环境,无论什么人。
就在他声音落下的同时,曹玉衔的箭已经飞来——
那是一只细长的骨箭,不知是从什么异兽身上取下,既尖锐,又残酷。箭杆中空,镂了许多兽口小洞,在飞行的过程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有如鬼哭。
此声与天地共颤,加剧了落魂之力!
姜望也恰在此刻,轻抬其眸。
元神海中,已经架起了朝天阙。身披神照东皇衣的尊贵元神,推门走出蕴神殿,踏上早在等候的太阳战车。
似天帝巡行人身四海,抵抗那无处不在的落魂之力。
元神不曾出窍,姜望那行动艰难的肉身,却是一跃而起。
瞬间从一个行动不便的佝偻老人,变成一个身手矫健的青年汉子。
他张开的双臂似羽翅,有十分自由的姿态。于空中只是微侧半身,便恰恰与那骨箭擦身而过。
继续往前的同时,他又扭腕挽剑,随手后劈——
铛!
那飞回来的骨箭,被生生斩落,如有灵性一般,在地上扭曲。
砰!砰!砰!
姜望踩着凝重的空气,在沉闷的爆响声里迫近曹玉衔。
迎面是呈“品”字形,自结三才阵的三根箭矢。
姜望嘴唇微张,吹出白气一缕,只是轻轻一绕,三箭齐断。
落魂岭的山坳其实很大,第十三坳尤其空阔。但两次进攻之后,姜望已经欺至曹玉衔身前,这意味着——他再没有出箭的可能。
绷!
却见曹玉衔反曲弓身,以弦为刀,一刀劈落——
恰恰弦刀抵剑尖!
两位当世绝顶的真人,在落魂岭的第十三坳、九重封印第一次全部解开的终处,展开了一场好像很不超凡的战斗。
他们在灵魂极限负重的状况下,如尚未开脉的武者,在做最初的刀剑之争。
简单,直接,凌厉,激烈!
曹玉衔的弦刀术,也丝毫不输姜真人那天下无双的剑。瞬息之间,双方已经错身数十合,刀光剑影如莲花绽开。
便在这莲开的同时,曹玉衔抬起他的眼睛,他那双并不很显锐利的眼睛,却有看破一切的明澈:“你现在不是真正的天人态——你在欺天!”
他那只更应该拿笔而不是拿刀的手,握住弓背却反手割天,提膝,弓步,弦如满月——
一刀斩在空处。
姜望眼眸中的淡漠无情,却如一张膜纸,被毫不留情地揭破了。
“假天”之后,是他丰富的内心。
第二十七章 摩睺罗伽乱披风
曹玉衔对天道的认知真不浅薄。
曹玉衔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武道真人!
姜望已是当世唯一一个为人所知、为人所见的天人。除此之外的第二尊天人,要去祸水里寻。
以他对天道的了解,又把握了“劫无空”境,如此实力,假天而行,几乎没有破绽——连天道都像是认可了呢!予他天道之力,任他错位履责天人。
但这样的状态,却被曹玉衔一眼窥破,一刀割断。
若不是对天道有非常深刻的认知,何能如此干脆?
不过天道从来只是姜望的工具,他不肯归身其中,更不曾完全倚仗。
曹玉衔天马行空的一刀,迎来的并不是姜望被斩出“假天”状态后的失措。
姜望的眼睛像是封上了窗子,此前所有情绪都不见。一张无情窗纸撕掉后,是灯火人家,波澜壮阔的众生。
迎接曹玉衔的是一只拳头。
枯瘦的拳头,架连略显佝偻的老躯。
自姜望的眼睛里,走出这样一尊眼神愁苦、为苍生而悲的老僧。似有叹息在耳边,面容模糊看不清。那只枯瘦的拳头,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庞巨。
它真的枯瘦吗?
最后几如陨石天降!
砰!
这样的一只拳头,砸上了曹玉衔反拔而扎出的如匕的箭。
拳峰碰箭头,竟如击缶声。
“好一个众生法相!”曹玉衔以箭抵拳,敏锐地捕捉到危险,连连撤步,以赢得更多应对空间,口中却大赞:“真人之法相,竟能在落魂岭如此凝练。肩落魂之力,犹有万钧表现。当今天下,此般真人又有几尊?”
他的夸奖当然诚心诚意,但丝毫不能减缓拳速。
众生法相虽是老僧之形,却有龙虎之意。第一拳是天道之拳,发于曹玉衔斩隔天道时,算是与武道宗师照了个面。
第二拳却是龙拳。只见他拱背如龙起,一双瘦手,凸浮龙鳞。指尖已如剑,那慈悲之眸,也尽显龙威!
拳一翻,是龙摆尾。拳一进,是神龙吟。
曹玉衔平静地与那龙眸相对,人却在后移的过程里,撤箭合弓。他重新将箭作为了箭,搭在他的弓弦上,像是将太阳搭上了地平线。一时弓背如远山,日出于群山之中。
此刻所有的天光都在他的三指间,拇指与食指中指,像是捏住了一颗太阳。却并不发箭,而是以此势抵天,将将抵住老僧凸鳞的龙拳。
那龙形遽散了。
众生法相主动变招,直接扑身连上,拨箭按弓探爪,动作一气呵成,有如饿虎寻食,一刹那嗔目咧嘴,凶神恶煞——夜叉式!
好一似乌云掩日。
曹玉衔的日出箭就这样被盖得密不透风。
他亦只是从容错步,直接握杆在手,主动卸势。再次将羽箭作为匕首,掉转箭头,与夜叉对攻。
铛!
银亮箭头流动冷月般的光,与夜叉利爪几次碰撞之后,便遽然折开。好一个踏雪寻梅,扎破凶神之气,觑见间隙,穿拳心而去。
眼瞅着夜叉被钉住命门,陷入死境,那一双拳头却瞬间翻开,好似天女散花,结成慈悲印法。化死为生,得福得寿。而后有梵音降世,诸福临身。
众生法相以此印当头按下,顷刻将曹玉衔轰向一个虚实变幻的世界。但见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宝光耀世,梵唱永恒。
此为极乐世界。
此是乾闼婆印!
“喝!”曹玉衔怎甘束手?直接清喝一声。
这一声,似高山崩,如刀枪鸣。极其宏大,简直是声闻世界里的日出,以光耀万里的方式播散正声。
气血雄壮如他,以武者正声,当场喝破梵唱,将自己解出极乐。又拔身而前,握弓反扑,一瞬百斩,弦刀割天女!
四周空间,遍处裂隙,都是被刀芒错掠的伤痕。
但迎着弦刀的拳峰却又变得凶厉了。
众生法相的变招完全不比曹玉衔慢,同样是山,先为福地,后为坟场。一刹那吉凶颠倒,众生法相高跃在空,双手合握——是阿修罗锤!
极乐世界不肯去,那就下阿鼻地狱。
世间生死两茫茫,无非在一双拳头翻云覆雨间。
此锤轰落,带着无边煞气。
作为一府兵主,天下名将,曹玉衔岂是惧煞之人?他当然不退,一双静海般的眼睛,忽而跃出红芒,夭矫如龙。
此为【赤煞龙】,乃【兵煞十凶】里的一种,非天下名将不得凝练。
天下之煞气,论凶论险,莫有过于兵煞。
什么天煞地煞雷煞瘴煞……所有天生地养的所谓煞气,都及不上这种为战争而生的后天之【煞】。
万古以来,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方,对智慧生灵造成最大杀伤的,永远是战争。人祸恶于天灾,兵煞能镇万煞。
赤煞龙一出,顷刻便要吞煞。那阿修罗锤凝聚的无边煞气,都瞬间分流。众生法相合握的这一锤,便光秃秃地体现在半空,声势大跌。
曹玉衔虚空漫步,施施然提弦刀去宰割。
众生法相顺势分锤为掌,本来合握的两只手,分成掌刀两柄。两刀所隔之空间,在这个刹那化为深渊——
便此挟渊斩落,在身后甚至张开一对遮天蔽月的金色羽翼,是为迦楼罗斩!
铮铮铮!
曹玉衔倒转弦刀,以箭头去拨弓弦,发出急促且激烈的乐声,好似千军万马列阵行。在他身后有重重幻影,旌旗摇空。万军冲锋的幻象,填满了刀渊。
一时一人如万军,他面迎此迦楼罗斩——
却迎了个空。
众生法相在彼处已经只剩幻影,像是老僧揭下来的假皮,也像是最先曹玉衔用弦刀割断的假天状态,是一张被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有老僧低吟。
曹玉衔蓦然低头,便看到一个枯瘦的身形,洞穿了所有千军万马的幻象,欺身而近。合身撞至了……
轰!
像是一座山撞来。
曹玉衔的武躯随之高高飞起。
紧那罗贴山撞!
轰隆隆隆!
众生法相推着曹玉衔走,两具人形之躯,竟然在这推行的过程里,发出轰雷的声音。是地动山摇一般!
但这一幕虽然激烈,交战的双方都清楚,曹玉衔并未受到什么本质伤害。
他的武躯肌肉,正在匀称地起伏,好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经络,甚至是每一滴鲜血,都有灵性,都是活物,都懂得呼吸——也切实地在呼吸,各自吞吐元力!
这正是曾经一度被视为武躯至高层次的【血肉生灵】。
当然,若是武夫的意志不够,无法统御武躯。这些生灵的血肉,便会真正化生,分逃各处……人也就没了。
在武者探索修行路的过程里,在【血肉生灵】境里消失的武者,不计其数。那些耀眼一时的名字,成为后来者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警醒。
曹玉衔当然是武躯自在,意贯周天,把握一切,不存在有血灵外逃的可能。
众生法相自“假天”之后跃出,打了曹玉衔一个措手不及,叠加七式成这一记紧那罗贴山撞,才将将把曹玉衔推动。
但如此磅礴的力量,在曹玉衔不断后撤的过程里,也不断被化开、被消灭。
无须曹玉衔发劲,他那已经生灵的血肉,自然地便在消解一切外力。
曹玉衔只是样貌长得文秀,又拿了一张看起来软绵绵的弓,但事实上发重箭者非大力士不可为。古往今来的箭手,都是军中最强壮的人。提起弓箭百步穿杨,放下弓箭一刀两断。
甚至有兵家宗师说“为良将者必善射”,认为要能把射箭这件事做好,就应该拥有为将者所必须的大多数品质。
面对神射手,谁若想欺身近战,力压弱夫,便大概会明白什么叫惊吓。
就像众生法相连轰带砸,行云流水般的一套,最后贴身一撞如山来,却撞得曹玉衔毫毛未损——
当然,姜真人怎么也不可能犯下这等轻敌错误。
所以众生法相在推动曹玉衔武躯的同时,便已将身一团,遽成狂风。
那枯瘦的身形绕着曹玉衔转动,指掌拳爪,膝撞肘击。这具人形法相的每一个部位都成为武器,打得劲风似飓风,绕此身狂飙。一瞬间千万次的斩击,将曹玉衔埋葬在暴风眼中。
是为——摩睺罗伽乱披风!
这才是这一套《八部天龙禁法拳》,最后的杀势,前面七式,都是为了这一式这一时而存在。
以姜望如今的位置,根本已经不缺功法。这一套八部天龙法拳,就是他在演道台推演而得,专为众生法相推演。如今第一次显露人前,就是与曹玉衔这样的武道宗师争锋。
它的确亮眼。
一时拳意弥漫,打得落魂岭的山坳都无空隙。
便骤听金撞玉的一声响。
在那众生法相掀起的飓风中,有玉光在闪烁。起初还很微弱,一眨眼便光耀灿烂,继而反侵拳意,天地间玉色一片。
三十六路碎玉拳!
这也是曹玉衔赖以成名的武道至高拳典。在以弓为刀、以箭为匕,与众生法相连斗八合之后,他终于祭出此拳。
一拳八荒尽玉色,一拳轰得天地开。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那狂飙的飓风骤然一空,在被碎玉拳扫尽之前,先一步抹空。那狂飙猛杀的众生法相,化为灵光一道,径往后投——
投入一尊青衫身影。
姜望好像是从远方赶来,经风历雪,为见老友一面,便此递出一剑!
无数的人影!
人山人海,人潮汹涌。
悲欢离合,尽在其中。
曾经姜望一记人字剑,横扫诸方。如今祭出“众生剑”,却给曹玉衔当头棒喝。
众生法相演完一套完整的“八部天龙禁法拳”,恰是为了剥离“假天”后的姜真人蓄势。
这一套衔接太完整,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一剑,却可视作八部天龙禁法拳的第九拳,拳意更在拳典外。
老僧以身作拳。
众生法相成为此刻的剑芒!
玉光,被剖开了——
在无穷无尽的璨光炸开后,只看到山坳格外空旷。曹玉衔静立在那里,正以左手提弓,右手轰出他那玉石般的拳头。
拳头正中,食指与中指之间的指缝,长相思的剑刃嵌在那里。
鲜血流淌在剑刃上,又悄无声息的滑落。
准确地说,是鲜血滴落的过程悄无声息,但在落地之后,却发出山峰倾倒般的恐怖轰响!曹玉衔的武夫真血,每一滴都重逾万钧。
他一滴血都可以压死人!
但这场战斗,显然有了胜负。
曾经轰遍北境的三十六路碎玉拳,今日只是轰出一个起式,便已经结束。
战斗当然还可以继续,但双方都觉得,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
姜望缓缓抽剑。长相思在拳缝中拔出的过程,像是被几座山峰碾着,错骨如砺岩。
他垂剑于身侧,静静等着剑刃上的鲜血滴尽,听着真血落地,地面一声一声的颤鸣。
这地鸣似鼓,像是在提前恭贺曹玉衔的跃升。
当剑刃上的武道真血已经全无踪迹,姜望归剑入鞘,对着曹玉衔一拱手:“这一战令姜某受益匪浅。也为真君敬贺!”
言毕他即转身,独自往落魂岭外走。
他知晓他的声音曹玉衔必然能听到,但他更知道,此刻闭目静立的曹玉衔,正在做最后的梳理,最后的准备,甚至已经在跃升绝巅的过程中。
这场绝对称不上煊赫,几乎没有什么大场面,也不存在太多道途碰撞,应该被归类为低烈度厮杀的战斗……其中激烈,或许只有交战的两人知晓。
他们在这场战斗承受的,是落魂岭自形成以来,就未曾完全展现过的恐怖压力。是扛着前所未有的灵魂重压,来进行这样一场交锋。
至少在现阶段,再也不可能做到更好了。
在走出落魂岭,与岭前那血色巨石错身的时候,姜望忽然想到几个问题——落魂岭的封印,是谁布下的?又为何从未完全解封过?
落魂岭的形成,难道真是自然?
但这些许的好奇,也被身后骤然拔起的抵天的气息所压下了。
曹玉衔于今证道矣!
以后北曹东曹,究竟谁更胜一筹,估计又得一番好吵。
姜望摇了摇头,只是淡笑。这些都不重要。
曹玉衔负重登山,已经走到山巅。
他也负重一程,但只算刚刚开始呢!
欲成万古未有之业,难免有万古未经之风雨。
且行之!
第二十八章 魔猿担山
南来天绝,自古无人烟。
如今钜城停驻,机关铺道。崇山峻岭架高桥,天堑变坦途,遂有人气汹涌。
见闻仙舟自北而来,悬于高处,吸引了无数目光。
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真人驾临,即便在这显学圣地,也有不少人慕名眺之,争睹传奇。
纯白色的仙舟上,姜望负手立舟头,静待舒惟钧。
这钜城,他不想下去。
叶青雨问道:“刚刚路过云国的时候,我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见闻仙舟的速度太快,偌大的祁昌山脉也只是一掠而过。
囿于修为,叶青雨只注意到在抱雪峰上方似有云气一动,可能是老父亲有什么指示,却无法深究细节——
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除夕,她是和姜望姜安安一起在善太息河度过的,只给老父亲写了一封祝信。先前跟姜安安出门的时候,也说的是去兀魇都山脉探险游玩,快去快回。结果一去这么多天,现在年初还跟着姜望看他到处挑战……
如今过家门而不入,她心虚得很呢。
姜望‘噢"了一声:“叶阁主很热情地叫我下去喝一杯。我忙着赶路,就跟他说下一次——你放心,我们感情很好。”
叶青雨白了他一眼:“你们感情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东家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白玉瑕嚷道:“叶阁主那是何等人物?大过年的,叫你去喝一杯,你就去喝一杯,能影响什么?你跟舒惟钧的决斗,是一两杯酒能影响的吗?”
见闻仙舟上,各有各的修行。褚幺向来听话,叫他复习道典,他就逐字逐字的琢磨。姜安安虽然贪玩,该做的功课也不会落下。连玉婵新晋神临,有太多需要强化的地方……
独是这白掌柜,散漫还没眼力劲。真是被向前带坏了。
姜望淡淡地看他一眼:“我确实是有事脱不开身。这样,白掌柜,你是个晓事的,现在用见闻仙舟送你,你替我去抱雪峰喝一杯。”
白玉瑕‘嘿"了一声,不搭腔了。
见闻仙舟停驻了一阵,舒惟钧便匆匆赶来,一步横在舟前。
“久等了,姜真人!”他年月甚高,但并不以年长自恃,主动行礼:“有些琐事绊住了——我们这就开始?”
他自然不会说他刚刚在墨家内部会议里掀桌子,只是直接地引入正题。
姜望左右看了看:“就在这里吗?”
舒惟钧哈哈大笑:“且让天下放眼看!让他们看看我是如何输掉的这一战,又有何妨?!”
姜望却也不去说什么胜负未可知的套话,他就是抱着砥砺所有武道宗师也战胜所有武道宗师的自信而来,他要客套什么?只是走下仙舟,与舒惟钧相峙于云海:“宗师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当全力以赴,为求此胜。”
褚幺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道典,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舟外看——师父太威风!小褚当如是!
舒惟钧豪迈笑道:“天底下没有真人能在面对你姜望的时候留手,老夫亦如是!请务必怀抱打死老夫的决心,如此老夫才能感到尊重!”
他只将双拳一握,上衣当场炸开,***那深邃的肌肉线条。元力在沟壑中游走,发出风过长峡的幽声。
他的肌肉线条,仿佛天然成阵!
一旦***在空气中,就自然地引发规则反应。
相较于【血肉生灵】,这又是另一种顶尖的武夫体魄,目前是他舒惟钧所独有,号为【鬼斧神工】。
墨家有很多修士,用机关改造肉身,在身上刻画阵纹,用钢铁替换血肉,以此超越自身意志的极限,打破肉身的桎梏。
舒惟钧自认也是走的这条路,但他是以修行的方式锤炼自我。他肉身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后,自然生成。
斧凿岂如天工,机关术的最高追求,就是浑如天成、鬼斧神工。
他也追求他的体魄,体现天然的道痕。
一千多年的雕琢后,已经趋近完美。唯一限制它的,只剩下境界。
这样一具肉身,仅仅是停驻在那里,就能令人感受到如渊如海的恐怖压力。好似火山底下,岩浆暗涌,随时会有灭顶的灾难发生。
姜望眼眸一转,用目光在这具武躯上雕刻,探寻或者破坏那完美的道痕。什么样的岩石钢铁,都挡不住他的注视。更有三昧真火,随目光而起,看到哪里,燃到哪里。
舒惟钧却没有任何动作。
只有一缕一缕的黑焰,自他的脚下燃起,瞬间覆盖武躯。顿阻三昧真火于外,姜望的仙目,也只看得到一圈黑焰绘成的人形。
面对这样的对手,什么样的试招都是无用的。唯有真正的杀手,才能逼出他大海潜渊下的波澜。
姜望一跃而起,一剑当前,简简单单,进中宫!
啪嗒,啪嗒,啪嗒。
舒惟钧大步前来,每一步都踏开大片的云漪,好像行于怒海。
两个人就这样在云海上空正面相遇了,剑尖与拳峰毫不相让地对撞!
轰隆隆!
人们看到天穹像是一面破裂的镜子,在这次相撞后处处是裂痕。
万里云海,一霎清空。
唯有正面对轰的姜望和舒惟钧,仍是平平淡淡,不见波澜。
舒惟钧的拳头还在往前。
长相思被压弯了半寸。
好似稻穗低垂。
纯粹以肉身而论,已经千锤百炼的姜望,仍然要逊色于武夫。这不是他做得不够,是路本不同。
“身、心、意、灵——”
姜望薄唇微张,一字一顿,轻轻道了声:“开!”
仿佛远古的枷锁被打破,永恒的桎梏已清空。那藏在时空阴翳的恶兽,于此刻呲显獠牙。
嗡~!
天地间有这样的共鸣发生。
在释放三宝四觉法之后,姜望的肉身,也能自然地感召天地。
长相思骤然绷直!
舒惟钧当即被弹开。
姜望以剑抵拳,推着他走。
舒惟钧却收拳!
此刻他中门大开,好像全无防御,颇似引君入瓮。
姜望才不犹疑,龙潭虎穴也去得,长相思长驱直入!
铛!
剑尖撞上舒惟钧的胸膛,竟发金铁之声。
放眼天下,甚至追溯古今,理论上没有任何一个真人,能够以肉身硬抗姜望的剑。
但此刻舒惟钧的情况很是不同。
天穹的裂隙一直存在,总是复原又裂开。
舒惟钧的身周,也漂浮着空间的裂隙,像是一条条黑色的系带。
它们并不杂乱,反而是被舒惟钧的肉身驯服,整齐有序地飘荡,似是成为他的披风,甚至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轰!轰!轰!
他的心脏发出惊世的轰鸣。
他肌肉沟壑形成的道痕,仿佛与空间的裂隙贯通。他的肉身即是一座天然阵法,又与身外时空呼应,成为另一座天地大阵的核心。
是为“小乾坤万方定宇阵”。
墨家在阵法上的造诣,在天底下是数得着的。能够与之相较的,也就是已经覆灭的故夏太氏,荆国的射声曹氏,以及洪君琰回归后的黎国。
在符文阵道上,墨家更是独树一帜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就是墨家开辟了这个阵道方向。
若非阵道已然不昌,墨家凭此也是有站回巅峰的可能。
舒惟钧天工炼身、以身为阵,不能说是开辟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但也的确是把墨家先贤的想象,推到了极致。
他常说自己笨得只能做好一件事。
但在漫长的努力之后,他强得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对手。
姜望的剑,便是撞上了这样的大阵。真如老树撞山,下一刻又深陷泥潭。
舒惟钧身周的空间,完全被他的意志统御,皆为“小乾坤”。所有的现世规则,都被他改变。一瞬间扭曲牵扯对手千万次,换做等闲修士,这时就会被撕碎。哪怕是绝顶的神临,也扛不住一念。
姜望却握剑不动,他的剑仿佛铸在手上,他的胳膊也如石雕铁塑。在这种规则全被对手掠夺的乱境里,定身成岳,“真我不移”。
舒惟钧以胸膛抵剑,大步前侵,同时双拳一并,砸向姜望两边天灵。一式简简单单的双峰贯耳,三岁小孩都会使。叫他用来,真有两座万丈高峰,凝现在高空。武意凝真,轰隆隆靠近,把姜望所处的空间,近乎无限地碾压!
姜望双脚一错,就这样站定了。他的两条腿,明明踩在虚空,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舒惟钧有舒惟钧的“小乾坤”,他有他的“真我定”。
前者是阵法,后者是桩法。
自他身后虚空,有一尊虚影站将起来,顷刻凝实。
却是一尊凶神恶煞的高大魔猿。
“唵!嘛!吽!”
此魔猿呲牙闭目,探出四臂,脖颈上戴着一圈烈焰熊熊的骷髅项链。骷髅一共九颗,每一颗都如小太阳一般,中间以纤薄的火线相连。
这骷髅是他在魔界一行,从鬼龙魔君那里得到的“礼物”。谈不上贵重,就是个小玩意。是上古龙族凶法,可以镇压魔性的。被他以三昧真火焚炼,化为此物,显于魔猿之身。
他也送了敖馗礼物——几道太虚幻境演道台推演出的灭魔印。
无论敖馗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有一点绝对可以相信——他一定不忠诚。对魔祖,对魔族,对什么都是如此。
在海族的时候背叛海族,在姜望旁边背叛姜望,做鬼可以背叛鬼,做龙也能背叛龙,魔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岂是他敖馗大爷背叛不得?
几年的相处下来,无数次的勾心斗角后,姜望太了解敖馗了!
敖馗忠诚的唯一理由,就是忠诚能够获得的利益,远高于背叛。
所以在与七恨魔君接触过后,他立即又想办法联系上这厮。
真不是闲着没事去撩拨。只是说如果一定要在魔族那边联系个内女干,至少敖馗比较有做内女干的经验。在“背叛”这件事情上,鬼龙魔君比七恨魔君可靠得多。
这一时魔猿生四臂,两掌合十于身前,呲牙闭目。一半慈悲,一半狞恶。
另外两臂却张开,肌肉如山丘,竖掌横推两峰。
轰隆隆——
万丈高峰不得近。
魔猿担山,山不前!
舒惟钧不再管那武道真形,撑天之岳,双手脱去山影,合掌一并,夹住了长相思。并将其高抬,使之错肩而过,自己却保持着夹剑的姿态,干脆利落,提膝一撞!
“窝心撞”!
到了舒惟钧这样的境界,已是返璞归真,大巧不工。进攻极其简练,却一开一合,尽倾无穷伟力。
这一记膝撞,仿佛撞破了现世天穹,使得天空出现一团黑洞般的晦影。
砰砰!
每个旁观此战的人,都感到心脏蓦地停了一瞬!
若是舒惟钧有意外放攻击,就这一记提膝后,现场这么多观战者,神临以下,都得裂心而死。神临之境,也非死即残。
在几乎所有心脏都停止跳动的此刻。姜望的心脏部位,却绽放出不朽的赤金之光。在这一记窝心撞里,岿然不动。
姜望的剑被舒惟钧双手夹住,架在舒惟钧的肩。舒惟钧的膝盖抬上来,提膝撞心,撞出了老僧敲钟的回响。
铛~!
铸铁般的膝盖,受阻于赤金色的心光前,不得已地弹回。
不等舒惟钧再出招,姜望猛然低头。
一记头槌,以头撞头!
或是召出魔猿的缘故,此刻他也见得几分蛮性。
他的肉身不够和舒惟钧比,哪怕有三宝四觉法的加持,肉身强度也还不够。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舒惟钧的额头内凹一块,姜望的头骨却是发出裂响。
肉身的强度对比已经非常明显,但他却呲着牙,再次轰出头槌!
舒惟钧岂会退缩?
毫不犹豫以头槌回应。
两位当世顶级真人,打出了街头斗殴的风采。
就在两颗真人脑袋再次碰撞的时候,姜望的脑门忽然金光大放——这仿佛变成了一颗赤金所铸的脑袋,是金身的塑像!
赤心的不朽光辉,有如两山之间跃升的旭日。
极度凝聚的“心之力”,让这颗脑袋无坚不摧——
咔!
舒惟钧那不知何时已经密布符文的颅骨,竟然直接裂开!
瞬间鲜血流了满脸。白的混在红的中间。
这感觉……像是两个人说好了以头撞头,最后其中一方却戴上了铁盔,另外一方掏出了石头。
终究不朽之赤心脑门,比符文颅骨更胜一筹。
姜望二话不说,再次砸落头槌!
他的动作如此野蛮,表情却如此平静,真有几分要将舒惟钧打死在这里的气势。
咔!
咔!
咔!
嘭!
舒惟钧的整个颅骨都凹陷了小半。
他身周的空间裂隙在这一刻也释放开来,竟然结成一个小小的挪移阵,瞬光一转,他便脱离了钳制,消失不见。
姜望在空中低头,他额上裂口能见,真人鲜血在滴,便这样俯瞰下方——
舒惟钧,摇摇晃晃地站定了。
他呲牙咧嘴,并不掩饰自己的痛苦,但身上的气势,却在拔升。
他可以冲击衍道,但他坚持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范畴里战斗。这是一场绝对公平的,洞真境内的厮杀。他只求绝对真实的结果,无论那结果是什么。
“舒宗师,还要继续吗?”姜望问。
“为什么不呢?”舒惟钧咧嘴道:“墨家这些年来,输的也不止一次两次,输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堂堂正正站起来的勇气。我要让他们看看——老朽如我,如我这样的墨徒,一千零三十七岁,我还能爬起来,还能战斗!”
第二十九章 虚空生隙
还能战斗,还能在真人境战斗!
这是一位一千多岁、濒临寿竭的武道真人,所发出的呐喊。
舒惟钧同姜望的这场战斗,没有太多花巧,几乎全是硬碰硬。
等闲招数不具备任何意义,他们只可用极致对轰极致。
天绝峰上下鸦雀无声,就连钜城的轰鸣都暂止。
姜望的身后,魔猿仍在闭目撑山。
舒惟钧两拳合下来的山影,到此刻都不散去。
实在是太刚强的武意,太刚强的人。
看着凭借肉身成阵、瞬间挪移到下方的舒惟钧,姜望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如苍鹰俯低,提剑倒挂长空。
对舒惟钧这样的人来说,唯有全力以赴的战斗,才是尊重。
这一剑好似天瀑倒悬,无边剑气,无穷剑光,纠缠着呼啸高穹。
人们仰见银河,洞开天缺。又天边云海,在剑瀑之后回流。浩浩荡荡,真是一幕壮景。
但是站在天瀑前的人,比这一切更雄壮。
他曾在铁河之中潜游,差点溺死在河底;他曾不施力量、以肉身横渡宇宙虚空,一度找不到回家的星路;他曾在墨家先贤岳孝绪的遗迹前、虞渊瀑流下,如一块粗铁被瀑流反复地锻打,跌倒又爬起……
在他一千多年的人生里,他死过了多少回!
此刻他的颅骨都塌陷小半,眉骨上方就是深凹,眼珠几乎暴突,瞧来十分恐怖。倒是满头白发,染上红的白的,多了几分青春。
他遭受了如此严重的创伤。
但对“舒惟钧”这个名字来说,受伤才是战斗真正开始的时候。
他仰看着倒挂而落的姜望,咧开嘴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很感谢对手在优势之下依然如此尊重战斗,他也会给予这样的对手,独属于“舒惟钧”的尊重。
最大尊重。
那高空倒垂的剑光、剑气,演绎着千万种剑道的变化,描述着一个名为“姜望”的传奇真人,一路走来对剑术的理解。
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阎浮剑典》,让“星月原小青羊”声名鹊起的无上剑道,舒惟钧今天还是第一次目睹。
阎浮剑狱时时刻刻都在演化剑术,这一刻铺展在空中,其中的复杂变化,连他这个武道真人也看不完全。
但他只是抬起他的脚,一脚独立,一脚高抬,从下往上,倒劈过头顶!这双筋肉虬结的、铁铸般的腿,立成了一个竖着的“一”字。
它所掠过的弧度,留下锐利的气痕,真像是一柄关刀。
嗡~!
悠远的共颤声中,空间像一张薄纸被裁开了。
人们几乎可以看到,这一脚倒劈过的天穹,像是一本被翻开的书,书里藏着宇宙的玄奇。现世空间被撕开后,是茫茫的虚空。
在那恐怖的、几乎逃离耳识的尖啸声里,剑气天瀑也随着被翻开的空间而分流。
舒惟钧一脚把自己劈进了宇宙!
姜望腾身如龙,一跃而在宇宙中。他随舒惟钧而走,也面迎舒惟钧而来,此刻有无数星辰,闪烁在他身后。
青衫纵剑的他,神采飞扬,有一种说不出的恣意。让额上的血痕,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茫茫宇宙之中,他才有真自由。
不然……他真怕不小心打坏了天绝峰。
他和姬景禄的战斗,是在无涯石壁前。他和曹玉衔的战斗,是在落魂岭的压制下发生。唯有和舒惟钧的战斗,才是真正无遮无掩。天为斗场,地无疆拦。
至于此刻,百无禁忌!
虚空之中,自然不该有风。但姜望的发尾,却也轻轻扬起。
他立在空无之处,毫不隐晦地彰显存在。
这一时所有的星光都黯淡,茫茫宇宙,无尽虚空,浩渺星河,一切能见者,都不断地虚化而退远。
却有四个光点,自那古老星穹落下来,显化为具体而真实的存在,定住这片时空。
那是一座青色的七层石塔、一座形制古拙的七层五角小楼、一座红色的七层四角飞檐楼,以及一座大气堂皇极为显贵的七层紫色楼宇。
此即廉贞、武曲、贪狼、破军,四星域的投映,是四大星光圣楼的具体显化,也是姜望的信、诚、仁、武!
星楼所竖,即是姜真人的宇宙。
这一刻呼啸的星光如天河奔流,四方星光倾注其身,此刻他的每一剑,都拥有不限制的力量!
完全释放杀力的姜望,究竟有多么恐怖?
遥对舒惟钧,只是剑锋一横——
在他和舒惟钧之间,本来一无所有的虚空,便开出深渊般的裂隙。
而仅仅是为长相思所指,舒惟钧身周便有数千丈的炽白电光骤现,如银龙狂舞,那是湮声噬灵的恐怖雷光。
“虚空生隙”,“极光湮电”。
这些都是力量强大到虚空无法容纳的表现,是修行者横渡虚空时候,不可不避开的恐怖异象之一。
到了姜望现在的层次,他的力量一旦完整展现出来,就是对宇宙的破坏。
在中央现世的压制之下还好,在宇宙虚空,生灭一界已经不是妄想。
舒惟钧面迎这样的一剑,因颅骨塌陷而显得狞恶的脸上,尽是虔诚的辉光。
武夫不立星楼,一切都归于自身。
他在诸天万界传播墨学,也是徒步而往。
但对于真正墨徒当行的道,墨家子弟应履的责,他比谁都明了。
古老的四灵星域,是在无数先贤探索下,最为稳定也最安全的星域。亦于此刻,向他投来星光。
他不曾在古老星穹立起星楼,可他这一千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所行的路,又何处不是在播撒星辉,阐他的道?
所谓“威、洁、容、武”。
墨家自上古传承下来的精神,是他的甲胄。
那星光结成的甲叶,阐述着古老的道痕,一片片向他飞来。令他在这这片宇宙之中,拥有无穷的光耀。
墨家内部有许许多多的研究方向,也不知是这些研究方向的繁杂,导致了思想潮流的变向,还是不同思想潮流的冲突,引导了不同的研究领域。
在人身所驾驭的傀甲方面,近万年来的主流,一直是“复杂化”和“巨大化”。
近古时代墨家机关宗师公冶甲行,喊出“巨大即强大”的口号,以无与伦比的能量堆叠,创造傀甲【巨灵神】,并驾驭它在种族战争里大放异彩。
舒惟钧走的是武夫的修行路,但也从未摒弃墨家的传统修行。
“墨”是他的根,“兼爱”、“非攻”、“天志”、“尚同”、“明鬼”……墨家思想是他的魂魄。墨家对宇宙真理的探索,正是他一千多年来所践行。
他的肉身即是最精密的机关,他的血肉自然生成最近道的符文,他在宇宙深处完全释放自我所呼唤的星光,亦是傀甲之所形。
就在这种灿烂无尽的光耀中,他显化出一尊高达九千九百九十九丈的光甲巨人!
驭此星光傀甲,岿然在宇宙虚空。
那恐怖的“极光湮电”,被他一把就握住。所谓“虚空生隙”形成的深渊,他抬脚就跨平。
他和姜望之间有遥远的距离,现在距离不存在了。
万里弹指,山丘泥丸。
那星光所凝的甲手,拽着扭曲的电蛇,直接握成拳头,对着姜望一拳轰下!
这已是毫无保留的战斗,他正在演绎一千零三十七年来修行的所有。
四座璀璨巍峨的星光圣楼,被生生砸开了。从参天之高楼,变成幼童手中的玩具,完全失去了横世的权柄,无力地飞向宇宙深处。
只留下执剑在彼的姜望,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
但所有人都无法避开他的眼睛,所有注视这一战的目光,都忘不掉他的表情。
此刻的他——一时狞恶,呲出獠牙;一时飘渺,翩然出尘;一时悲悯,喜怒尽形;一时淡漠,天道无情。
一霎魔相,一霎仙相,一霎众生相,一霎天人相!
星光圣楼是他于宇宙深处阐道的道标,也是他的枷锁。
打开枷锁放心猿,这一幕许多人都似曾相识!
谁能忘记天京城?
光甲巨人的拳头轰至半途,就已经察觉到危险,当即往后回撤。
自姜望的鼻息之中,卷出两缕霜风。
假天之态,天道极意下……好大风!
那呼啸的奔涌的寒潮,自彼倾此,不论西东。一时诸方极寒,万般战栗,宇宙深处飘冻雪。
每一片飘落的飞雪,都是天道不周风所凝结的酷冷的杀意,它们飘过虚空,在虚空留下冻痕。它们经过什么,就撕碎什么。落在光甲巨人身上,一片片剐着它的星光。
而姜望那赤金色的目光,牢牢锁着光甲巨人飞撤的轨迹,始终不曾缓脱。
虚空之中本无上下左右,但光甲巨人的脚下,显现无边无际的恐怖炼狱虚影。熊熊燃烧的炼狱烈火,自虚无中燃烧至真实,攀附在光甲巨人的巍峨之身。
这焰分三色的烈火,竟然把星光当做燃料,愈燃愈炽烈!
在这种庞巨的力量对耗之中,这体现了巅峰武意、墨家最高机关的光之傀甲,不免有几分臃肿。
光甲巨人的眼窝里,射出两道毁灭性的光柱,横趟虚空!
恰有一颗巨大的陨石在旁边飘过,一霎气化为雾,连个残渣都没有见到。
舒惟钧静立在光甲巨人的核心空间,闭目悬空,分享光甲巨人的视角,能够洞察宇宙深处的每一粒微尘,但那个青衫仗剑的身影,却已经看不见。
……什么时候?!
他蓦地睁开眼睛,一记鞭腿斜抽——
铛!
他那无坚不摧的腿,抽在了一支古朴玄奇、隐显龙纹的剑鞘上,长相思的剑鞘!
但见得姜望横伸左手,左手握鞘,鞘身恰恰抵住舒惟钧的腿。额发有一缕,垂过眼帘。赤金色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感。另一只手却提着剑,虎口淌血,鲜血蜿蜒在剑身。
舒惟钧的目光往姜望身后看,这时候才看到一个幽邃的空洞,穿越光甲巨人的身躯,从此处一直延伸到宇宙虚空。
他释怀地笑了。
这是他可以理解的过程。姜望当然比他强,但那条路他看得到。
这一千多年来,或者囿于心性,或者限于天赋,或者缺了机缘……事实证明他没能成为洞真层次的最强者。
但他与洞真最强之名,存在的是看得见的距离,他并未丢失太远。
如此,他便可以回答自己,这些年的时光,未曾辜负。
舒惟钧缓缓地撤回了鞭腿,在这个过程里,那光甲巨人也渐而瓦解,辉光散归于古老星穹。
他抱拳对姜望一礼,这一战胜负已定。
姜望却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赤金色的不朽光芒,就这样被他的眼帘所隔断,消失在宇宙深处。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重新变得平和、生动。
他与舒惟钧,也已经自宇宙深处归来,悬立在天绝峰的上空。
“舒宗师即将证道,我就不多做叨扰了。”
“姜真人何不到钜城一坐?”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各自一笑。然后彼此拱了拱手,算是暂别。
姜望回身踏上见闻仙舟,载着他的一船亲朋好友,便往北去——长河以南,两镇所拱,北眺中域者,魏国也!
那里屹立着一座,已经圆满的武峰。
如无意外的话,也是姜望这极真之旅的最后一程。
……
……
“姜望……又赢了。”不存在于现世空间里的静室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响起。
伴随着这声吐出的,是一缕飘渺的烟雾。
白色的玉质烟嘴,明灭着火星。
“意料之中。”孙寅抱臂而立,立在门边:“他是要再次打破极限的,他要突破他自己留下的历史记录。”
“说起来……你这个黄河魁首,可比他先。”赵子乌黑的丰唇抿了抿,显出一分疏离的笑:“后来者居其上耶?”
孙寅笑了笑:“后来者居上的事情太多了,不少我这一例。”
赵子看他一眼:“现在谦淡如此,谁还能记得你是游惊龙啊?”
当年傲气十足、眼高于顶,自谓“天高不算第一高”、号称要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的游缺,在蛰伏多年之后,却成了会说“不少我这一例”的孙寅。
时间真是个残忍的东西。
“一年,两年,三年……”蹲在地上,正用一块金元宝拨弄算盘、状似十分无聊的钱丑,忽然说道:“赵子,你要小心了。”
“是的。”赵子显然听懂了:“我会小心我的头发。”
平等国排名前四的四位护道人赵子、钱丑、孙寅、李卯,今天三尊齐聚,
李卯已经成为钱塘君,正在陨仙林里的天公城,站在明处任由天下检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孙寅道:“就怕他不止要割头发。”
赵子慢慢地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吐出来,看着那烟圈一圈一圈地散去,像是渐行渐远的一只眼睛。终是缓声道:“我总觉得,我们不是敌人。”
第三十章 天下瞩目
“我们组织……应该从来都对他没有敌意吧?”钱丑蹲在那里说道:“我记得你们一直只是想要招揽他而已。”
“他公开星路之法,推动【太虚玄章】,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让更多人有更公平的修行机会……我们当然对他没有敌意。”孙寅后脊贴着门柱,后脑勺贴着门框:“但有些时候,你对他没有敌意,不代表他对你就没有。且到了姜望这个层次,‘敌意'本身,并不构成是否为敌的理由。”
赵子淡声道:“从姜望的人生经历来看,他太像是我们要找的人,太应该是我们的同路者。我们很多成员都对他有同病相怜的感受,我们也一再地向他发出邀请—但事实上他却走上了跟我们完全不同的路。”
孙寅叹息一声:“路不同,就是最根本的理由。”
敌意可以化开,怨念可以淡去,哪怕是仇恨,也有消解的可能。唯独是脚下所行的路,两条道路交汇的时候,永远只有一方能够继续往前走······走到这一步的人,没人能够背叛自己的路。
“人都是会变的,至少他的存在,在目前来说,对这个世界还不是坏事。”钱丑无可无不可地道:“我们之前在中域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比不上他在天京城那一战。天京城里杀六真,对景国的影响,远远超过我们的预估。”
孙寅说道:“景国有些人对他恨之入骨,但景国也不会是他的敌人—只要他不继续挑战景国的秩序。他在太虚阁里列席,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维系现有的秩序。”
钱丑道:“我倾向于他是担心打破现有秩序后,一切都不会变得更好,反而会坠向更糟。他被变化伤害过,他对变化很警惕。”
“在好几年前那个夜晚,在星月原之外,他刚刚离开齐国的时候,我拦住他。他跟我说—在他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这個世界,真正思考清楚、获得答案之前,他不想贸然做些什么,用他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赵子说道:“那时候他才二十二岁,我很惊讶我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钱丑道:“那时候你还觉得你可以感化他。现在你大概不会这么想了。”
孙寅也问:“他会觉得平等国的所作所为,是在用自己的愚蠢,伤害这个世界吗?”
赵子道:“事隔经年,我知道他这样的人已经不会被任何人动摇。我想他对平等国的认知,应该也在发生改变。”
“但愿没有变得更糟糕。”孙寅说。
平等国对姜望的观察,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在许多人还不知道姜望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进入平等国的视野。
起初他和平等国打算吸纳的其他成员没有什么不同—悲惨的人生,刻骨的恨,改变现状的决心。
但走着走着,这个人就不太一样了。头角峥嵘,大有不同。证荣古今,的确不能定义。
平等国注视他,观察他,对他的确有超过其他天骄的熟悉。以至于聊起他来,有一种“半个自己人”的熟悉感。
“我在想,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人呢?”赵子纤指绽如花枝,将玉烟斗优雅地架着:“他对这个世界还有相信。他对于未来又很谨慎。他对于人心还有期待,但在任何时候,只问自己该怎么面对。他一度非常拧巴,现在算是豁达了许多。”
孙寅说道:“从过往的经历看,姜望是个有时候很不计较,有时候又非常计较的人。”
“我想—”钱丑道:“他大部分时候算是温和,计不计较,取决于那件事情是否触及他的底线。他已经有他自己的正确,并且在坚守那种正确。”
“他的正确和那些现世当权者的正确并不一致,这也是我觉得我们不是敌人的理由。”赵子莫名笑道:“对了,削秃了他,算是触及底线吗?”
钱丑看她一眼:“吴巳当时也在场,他说姜望表现得很平静。想来这件事情不算什么。”
孙寅道:“这件事情本身可能不算什么,需要掂量的是做这件事的人·······是姜望对伱赵子有什么观感。”
赵子靠坐在一张椅子上,那张自带厌世感的脸,在烟雾中隐约:“那时候我就觉得,他面对我,是一种强者的姿态。”
“他在更年轻的时候,就拥有强者的姿态。强者不管面对谁,在什么处境,都是强者。只要不死,拥有力量是迟早的事—”钱丑道:“他的事情先不说了,且再看吧,看他还会走到什么程度,也要看他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对了,谁能告诉我,祁笑那边现在如何?”
“这件事情一直是昭王亲自负责,等会你可以问他。”孙寅说到此处,顿了顿:“要我说,昭王实在是太忙了。”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极富激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听着这话······像是对我的埋怨。”
神侠已至!
孙寅笑道:“这几次都是圣公主持会议,总算轮到您来了。”
“嗐!”推门而入的,是一个昂藏的身影。作为平等国的首领之一,神侠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反是玩笑道:“每个人能够撬动的资源不一样,负责的方向也不同,行事风格更是大相径庭—我也没有一直闲着嘛。”
“那您······最近在忙什么呢?”赵子叠腿坐在那里,幽幽地问。
昭王又是主持东域事宜又是亲自主导对祁笑的感召,又是参与天公城的建立,助力钱塘君崛起·······甚至那次角芜山行动,也是昭王带队。可谓平等国大忙人。
圣公虽然出手不多,也常常主持会议。
唯独是这神侠,真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多组织成员都是只闻得其名,未见过其面呢。身为组织首领之一,每天也不知在做什么。
神侠走进房间里来,仰看着穹顶那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光,很过了一阵子,才仿佛回过神来。认真地道:“我最近都在忙着姜望的登顶之路。”
众皆无语。
他反问道:“怎么,你们都没有吗?”·
说起来,姜望挑战四大武道宗师,为他们砺道,也为自己证极真,这只是他和四大武道宗师之间的事情。
但到了姜望今时今日的层次,作为人族第一天骄,身担太虚阁员,他哪有自己的事情?
在武道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尚且只流动于人族的高层之中。
他架舟直落天京城,就已经引得天下瞩目—人们或喜或忧或单纯爱看戏,都等着发生什么事情呢!
等到无涯石壁对他放开,等到姬景禄成功登顶,他要做的事情,他正在走的路,便已经被全天下所。
差不多所有有资格天下大事的人,都知道了姜真人在做什么。都明白一尊前所未有的、正要再一次打破自己创造的历史记录的真人,正在蜕变,正在诞生!
这将是一个亘古未有的传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光耀岁月长河。有人期待,有人不安,有人祝愿,有人诅咒。
但都无关紧要,没有谁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因为今天的姜望,在现世没有敌人。
“为什么?”
“这人不厚道,我见不得他好。”“你也挺费劲的。”
“这不是赶路嘛,闲着也是闲着。”
哗哗哗,海浪声十分轻缓,给人以安宁的感受。楚江王想了想:“咒他长生不死?”
尹观转过头来,绿眸幽幽。
“啊~嚏!!”
见闻仙舟上,褚幺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怎么了,鼻孔里进了虫?是馋虫还是懒虫?”白掌柜不怀好意地问。
“总感觉有人骂我呢。”褚幺揉了揉鼻子,闷声道:“但又感觉不是专门骂我。”
“嘿。你的感觉还挺复杂,像模像样的。”白掌柜嘲笑道:“是不是有人咒你师父,咒不动,被你接下了啊?”
连玉婵在一旁若有所思:“这么复杂的感觉,不是无的放矢。小幺可能要觉醒灵觉方面的神通。”
白玉瑕也一下子严肃起来,探索五府秘藏、摘取神通种子,是至关紧要的大事,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决定修行者的一生。
褚幺的修行根基非常扎实,从游脉到腾龙,每一个境界都完满无缺,差不多也到了走这一步的时候。他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要帮忙护持,让他有一个最好的结果。
“你现在不要瞎想,要控制自己的杂绪。”白掌柜敦敦教诲:“若是灵觉方面的神通还是以正觉为妙。这段时间你多想想道门正宗,多读儒法经典,我来传你一套《小千相斩念刀》,你用之勤斩杂念,巩固根本。”
“好。”褚幺老实听讲。
“来,把这颗药吃了。”叶青雨也拿支玉瓶过来,倒出一粒,递与褚幺:“这是养念固本的丹药,服之助你守道。”
褚幺当即服下,声如洪钟,气壮山河:“谢谢师娘!”
“乱叫甚么,找打!”叶青雨作势欲打,见褚幺缩头,才把那支玉瓶都放他怀里:“每三日服一粒,够你吃一个月,应该差不多了。”
这丹药可贵了,这瓶子都很贵。
褚幺眼泪汪汪,在心里道,师父呀!往后我可只认这一个师娘了!
往前他都不知道叶青雨是谁。才跟在姜望身边的时候,见着哪个漂亮的姐姐姨姨,就想着能不能配自己的师父。
师父英雄一世,当然什么好事都当得。不娶个十个八个的,怎么体现豪迈?他小时候在瓦窑镇里,那镇长现在看来是多小个官儿,也有九个姨太太呢。
但跟着师父久了,也就知道师父最执着的是修行,跟谁都没有跟长相思亲······娘亲告诉他要听话,要懂事,要有眼色,要勤快,还要嘴甜一点。
但他好几次嘴甜地喊漂亮姐姐师娘,都会吃挂落,挨教训。就算当时不方便揍事后师父也会在修行中加罚。
唯独是有一次问起师父和凌霄阁叶少阁主是什么关系,这声师娘叫不叫得,没有挨揍,只是被呵斥好好修行。
他于是便知道,叶少阁主是不一般的。也是,安安小师姑常年跟着她呢!
这几年接触多了,愈发感到青雨师姑的好。当然不是因为她有钱!
也不是因为她舍得,她大方·······
青雨师姑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不食人间烟火,心里却温暖得很,常常会关心他—倒不是说师父就不够关心,师父太忙了,总是在忙。有时候想到一门道术的变化,都要马上跑到天外,寻合适的小世界演练。而且很多细碎的事情,师父都不会在意。
因为师父是吃过很多苦的人,所以常常不以为苦,倒不是有意忽略。这也是青雨师姑告诉他的。
他褚幺自认为没有吃过什么苦,小时候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娘亲很爱他。娘亲教他察言观色,他也很懂得看人眼色。谁真心谁假意,他面上不怎么说,心里清清楚楚。
青雨师姑真的很好啊,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有不染尘埃的清澈,却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倨傲。
他回临淄还跟娘亲讲过。娘亲说,这是在爱里长大的姑娘,所以也懂得去爱人,是师父的良配哩·······
“咳。”姜望轻咳一声。
褚幺立即收敛心思,严肃了表情,端正了坐姿,开始按照白掌柜教的口诀来调息。
“啊,有无玄之炁,阴阳意之门,吾有斩念刀,割······割······”咚!
脑门恰到好处地挨了一下,褚幺当即灵光涌现—“割发见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