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人(求保底月票)
铛~!
垂正的剑脊,托着单薄而利的剑尖在空中翻转。
天光在剑脊上分流,有那么一瞬间,绽出了虹彩。
白发的男人空握断剑。那本该可以定义剑之中正典范的剑柄,已经绞开成乱絮一团的金木丝缕,被他的五指,紧紧握合在手中。也将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割开密密麻麻的伤口。
陆霜河没有注意自己的伤口,也没有注意自己的剑,他只是看着姜望。
那冷漠如天道般的眼睛里,有一点疑问,算是罕见的涟漪——
姜望那交汇了岁月和命运的一剑,没有杀死他。
他是站在洞真绝顶,等了姜望很久的人。杀他不需要理由,不杀他才需要。
倘若今日的胜者是他,他绝不会放过姜望。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深陷在水底的那一幕惊愕和恐惧,那是一个孩子的眼睛,第一次折射这個光怪陆离的超凡世界。
在这样的时刻里,名号为“七杀”的白发真人,定定地看着姜望。
“我要回去吃饭了。”姜望说。
陆霜河在这双悬如天镜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而是这样问道——
而他是往前走的那个人。
现在,此刻,在这个只能有一个人往前走的故事里,姜望说——我先走了,你跟上来吧……跟不上也行。
路过了。
他不会为姜望而收敛。
他没有问“为什么不杀我?”
此道未极,此心难死。
他只是期待更高的风景。想看到洞真此境是否还有更强的剑。
斩出那样超越洞真过往界限的一剑,他会顺其自然地往前走。
姜望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杀他或者不杀他,也只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的无数选择中的普通一个。
无论前方是草木还是花鸟,是人鬼还是妖魔,一剑带过就带过。
这条路,在凤溪镇的小河畔,就已经分岔。年幼的姜望和易胜锋,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彼时寻仙的美梦在天边,不敢置信的痛楚在水底。
但这也应当。
但他跌跌撞撞从凤溪镇跑出来,从来走的都是不同于陆霜河的另一条路。
姜望是生是死,并不重要。姜望和这世间万物没什么不同。
“还有下一剑吗?”
姜望这时候已经收剑在鞘中,绝世的锋芒都敛去,高渺的心神都沉落,洞真绝顶的豪迈散为索然——
能够赢过自己的人,必然是打破自己想象的人。
这样的眼神……
时光荏苒至如今,“陆霜河”这三个字,也只是路过的风景。
而这些,都跟陆霜河无关。
他仿佛看到一条清澈的河流,穿行在岁月之中。
他对易胜锋的教导毫无保留,他对姜望的等待绝无虚假。
向凤岐死于一场狂妄的、震古烁今的挑战,而叫他永远失去追逐的可能。
现在他当然知道,姜望不是谁的背影。
他淡淡地瞥了陆霜河一眼,身形便像晕开在纸面的水气,淡隐而去。
能够超越向凤岐的人,不会是第二个向凤岐。
超凡世界的璀璨,曾经在陆霜河的剑光里,为年幼的男孩第一次铺开画卷。
隔着清澈河水对视的他与姜望,仿佛还像当年那般。
故事的结尾,与想象完全不同。
他一直觉得,在他和易胜锋之间,或者他和姜望之间——总之一个是他,一个是他所等待的向凤岐的背影——这样的两个人,只有一个能够继续往前走。
可是他紧紧握着剑柄的手,被割得没有一块活肉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是失去力气的。
但为什么姜望会特意为他陆霜河收敛几分?
难道凤溪河畔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而即便是关乎生死的这点涟漪,这点疑惑,在陆霜河心中也没有停留太久。
他又握住了。
倒不是说他对姜望有怎样的恨意,他对姜望绝无半分怨怼。而是说……没有必要。
世上再无向凤岐,所以他想要培养一个,或者等待一个。
但也许是凤溪镇的小河太清澈,水光太波折,竟然偏离了无情,洗掉了背叛……那留下了什么呢?对“道”的执着么?
陆霜河不在乎。
陆霜河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是握着他那几乎已经看不到形状的断剑,往晦影重重的远处走。
风吹白发,好似披霜带雪。
就像当初在凤溪镇外,剑光一纵,便再也没有回头。
……
……
哗啦啦~
剑光剖开天幕,也就此掀开了浪涛。
漫无际涯的潜意识海,在海风之中宁静的摇晃。
玉冠束发的青衫客,行走在如镜的海面。
海洋镜面中,倒映的并不是他和他的天空。而是另一片天空,以及那片天空下,一座白色的桥梁——架连妄想与现实,白日梦乡。
倘若在白日梦桥梁上有人在行走,在彼面世界里,玉冠束发的青衫客,也是倒映在海底。
白日梦和潜意识海是镜映的两世,它们勾连在一起,共同构筑阴阳真途。
只需一个念动,阴阳倒转,三途贯世,姜望就能自此即彼——他要回淮国公府吃饭,最快的路径当然是循阴阳真途原路返回。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抬头望向天空。
他的眼睛明如悬镜,不见波澜。映照一切,好像也失去一切。
在真正斩出【岁月如歌】,将其推到岁月与命运交汇的那一刻,他无限上升的心神,就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太接近天道,也自然而然的被天道吸引……乃至吸收。
他太强大了。
文衷和高政两位绝顶真人,为他补完了绝顶前最后的遗憾。越国的历史叫他洞察岁月如歌,北斗杀南斗叫他了悟命运,邹晦明的传承使他看到圣途……
在击破陆霜河那代表洞真境极致杀力的【朝闻道】之后,他的剑意还在跃升,他的心神还往更高处。
他真的“闻道”。
他已经看到一条无比强大的路——合于天道,高卧九天,在时空尽处、因果之外,俯瞰岁月长河与命运长河的交汇。
这甚至不是一种“吸引”,无关于力量或境界。
这是一种应然的事实。
天地万物最后都要归一,那是永恒的宿命。
而他有幸看到,有缘参与。
姜望缓行在潜意识海面上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在对抗那种“合于天道”的必然。
他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一片天蓝色的华光。
华美至极的天凰空鸳,在流动的华光中舒展羽翅。
姜望似乎正与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对视,或者说,他的眼睛……似乎就是那双眼睛!
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由自主地往更高处,又从风筝变成了真正张羽的凤凰。
他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咔、咔、咔。
指骨一节节的发出爆响,筋络像河流暴起在山川。他就此握紧了剑柄。剑没有再出鞘,但他已然站定了,在一度波折的海面。
时空尽头好像有一面镜子,他的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天蓝色眼睛——这两双眼睛总算分开了——他从天蓝色的凤凰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涟漪。
仿佛在疑惑,为什么不抓住机会,走向永恒的强大。
这双眼睛不代表已经诞生的那只空鸳,更不代表凰唯真,只是天道的一种表现,基于个人的感受而产生反馈。
姜望摇了摇头:“那是‘天’的道,不是‘我’的道。”
“闻道”而后“舍道”。
啪!!
天蓝色的眼睛,像镜子一样破碎了。
凰唯真在幻想中创造天凰空鸳,增益天道。
正在攀登极限的姜望,也借益于此,杀出超越古今洞真绝顶、近于天道的一剑。
与此对应的是,他也被天道“感召”了。
他在对抗这种感召。
余北斗在命运长河挥手远去的背影,是一种自我的波澜。
他对陆霜河说他要回去吃饭,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从天道脱离的方式。
不知不觉中,楚国淮国公府,于他已承担了一部分“家”的意义,还有一部分在凌霄秘境。
人在世间的牵绊,把人系在人间。
姜望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暂且将自己从天道抽离——之所以说“暂且”,因为没那么容易真正抽离,这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缕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像倾河之水,从内到外将他浇透。
在目见一道已经有相当造诣的他,却无从感知这目光是谁、从何而落。这缕视线明明如此微弱,却浩瀚无涯。明明毫无遮掩,却无痕无迹,所有的信息都无从捕捉。
姜望心中生出一种明悟——
这就是陨仙林深处那位不知名的伟大存在。
不是他有能力洞察这道目光,而是他在被这道目光纳入认知的过程里,有了“被认知”的感受。
由此才明白自己被注视。
他在命运长河的上空,已经看到他那一剑会涉入超脱的战局,也因而猜得到注视自己的是何方神圣。
在这样的视线中,绝巅之下的存在,几无秘密可言。
姜望也绝不动念去追溯什么,只是静静地等了一瞬。
他很明白,他被纳入认知的过程,就是凰唯真捕捉那位陨仙林神秘超脱的过程——那位存在也可以选择不理会他这打破洞真极限的一剑,但少了这历史性的一剑的认知,陨仙林神秘存在就无法再保持那种“跳出认知”的状态。等待祂的,将是超脱共约,天下具名。
超脱有超脱的战争,姜望已做完他该做的事情。
瞬息的静待后,姜望抬起足尖,轻轻一点,就此泛开了潜意识海的涟漪。
但海面忽而一暗,不再清澈如镜,也丢失了镜映的一切,看不到那仿佛绵延无尽的白日梦桥梁。
阴阳真途已断。
是可敬的斗阁员不肯给他再次架路,还是被某种力量所隔断?
姜望暂不探究,也面无表情,只脚步一折——
轰隆隆!
剑光如电光,裂天而走。
若说陨仙林是刀山火海,此刻他也肉身横渡。
在超脱互争,阿鼻鬼窟大战的情况下,这号称“天下最凶之地”的陨仙林,还有什么能阻挡现在的姜真人?
重重鬼雾,吹息即开。怨灵凶怪,一念即焚。
山不称险,林不名深。
万里是坦途!
天穹乍明复晦,姜真人已然出现在通往兵墟的入口。楚国镇压了陨仙林的四个固定入口,此为其中之一。
但见此处入口,早已被滚滚兵煞填塞,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云。俄而大军之力奔腾翻卷,化作一尊漆黑的“双头镇墓兽”。
顶鹿角,踞方座。两对眼睛,一对冒红色凶光,一对如绿宫灯。兽身一跃,仰天而吼。其声低沉威严,在天地之间不断回响。
陨仙林中本无方向,此刻此处定为南。
姜望心有所感,睁开赤金之眸,抬眼四眺,果见定西之向,有一尊“虎座飞鸟”。此尊外表光滑绮丽如漆器,乍看不似兵煞所聚,倒像是匠人细心涂就!
又见定东之向,兵煞聚成“七彩神鹿”一只,鹿身玄纹如祥云。蹄毛如雪,踏见冬霜。
更见定北之向,无边文气聚成“食铁兽”一尊,憨态可掬,似午睡半醒,肩上扛着一截连枝带叶的毛竹。毛竹尽处吊着一连串的竹简,分两侧整齐垂放,如爆竹一般。竹简内外,噼里啪啦,氤氲喧嚣的,尽是文字!
陨仙林的四个固定入口,都有大动静,且彼此勾连,遥相呼应。
至少在这陨仙林内部,书山和楚国也是有联手的动作的——靖平陨仙林,是人族当前最大的目标,高于所有。
“姜望!何来?”蓦有这样一声响起。
姜望扭头看去,只见安国公伍照昌覆面立于彼处,正在那“双头镇墓兽”之下,定定看着这边。
便道:“找陆霜河了一桩旧约。事毕也。”
“何去?”
“淮国公府。”姜望道:“来得匆忙,饭没吃好,回去再吃一碗。”
伍照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手一挥:“速去!”
绝巅的力量催动兵煞,在陨仙林中呼啸,成片成片的阴森密林,被抹成了白地。
姜望也不问什么超脱之争,不问诸方布局,径而按剑一折,穿出陨仙林外,落到兵墟。
“杀啊!!”
“有我无敌!!”
耳边忽然响起这样的厮杀声。眼前是刀光剑影,残旗斜立,万马奔腾……姜望发现自己落在了一处战场!
离开还未结束的陨仙林战场,来到一处残破的古战场。
兵墟之中诚然有许多的战场投影,但在已经被探索得七七八八的现在,只要不刻意寻求试炼,都很难陷落其间。
毕竟在上一次陨仙之盟定约后,兵墟就被大规模地扫荡过。绝大部分古战场投影外,都竖立了相应的警戒石碑。
且以姜望现在的修为、现在的力量,明明是正常地往外走,这一步陷入,不啻于在平地崴了脚。
当前状态下的他,很难生得出情绪。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反应。
恰恰在这种近于天道的高渺状态里,是他有生以来最强的时刻。
所以他只是眸光一挑,便将这战场投影挑破——
仿佛“帐帘”被挑起,一个身材高大、面目如光似火的人,恰恰好好,一步也踏进此间。
印象深刻的雄浑的声音就此响起:“不必紧张,只是借这个地方,与你小叙罢了!”
姜望曾经在南夏官考的时候,听到这个声音,“昭王”的声音!
他的确并不紧张,因为他的情绪一直在失去。或者说,一直流向天道。
但他是应该紧张的!
所以他的剑已然出鞘。
此剑不鸣,自有悲号为它而起。
天地如无迹,万物不见存。
唯有一缕霜白色的风,成为这处战场里,唯一的颜色。它所经行之处,也只剩一片片的凋叶。
万物皆如凋叶。
在当前状态下,不周风的杀力已然抵达前所未有的层次,真正做到天杀万物、永世凋零。
姜望还不够理解自己的状态,但他能够把握自己的强大。
但天和地,合拢了。
像是一扇门被关上又打开。
姜望看到这缕霜白色的风,被夹在两根手指之间。那是根本看不清具体轮廓,但是如金似玉的两根手指。
长相思的锋刃,也受锢在其中。
“这缕杀意,令人怀念!”看不清面目的昭王,如此感慨:“时隔多少年,不意又见天人!”
“天人?”姜望握剑不动,微抬眼眸,以示疑问。
昭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无根世界里有一位存在,你应该听过祂的名字,当然我们不方便提及——祂就是在类似于你、但比你深入太多的这种状态里,还把握了自我,才拥有超脱的力量。”
姜望定如死水的心海里,骤然生出了情绪,那种情绪,名为“惊”。
他当然知道昭王说的那个存在是谁。
孽海三凶……无罪天人!
第二章 善终者不曾闻
孟天海,许希名。
菩提恶祖,混元邪仙,无罪天人。
这些都是姜望忘不了的名字。
一直到孟天海受阻于红尘之门,一行人最后离开祸水,他也没能确定,在祸水里借许希名与他对话的那位超脱存在,究竟是祸水三凶里的哪一位。
孟天海曾斥之为“菩提恶祖”。
他是应当相信孟天海的眼界的。
但直到最后,孟天海也没能成功超脱,他终究与那个伟大境界存在差距,所以他也有错判的可能。
而今天,作为平等国首领的“昭王”,莫名提到“无罪天人”与自己此刻是陷在相类的状态里。
姜望心中,不免惊疑难定。
超脱伟力无法想象。
“如我所说,这条路上已有超脱者。诚然天道广阔,可以容纳许多,但孽海中的那一位,显然吝啬分享。”昭王笑了笑:“难道你想与祂为敌?在冲击超脱之前,先锁定一个超脱大敌?负山登顶吗?”
嘭!
巨兽般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有一只穿透岁月的手,按住了飞檐一角,将这座古老阁楼牢牢定在空中。
昭王笑了笑:“如果你继续尝试试探我,我可能要收回那句话——我不该说你在我面前不那么危险。”
昭王此刻的语气倒算温和:“当天公城在阿鼻鬼窟伫立,平等的旗帜飘扬在现世,你在我面前就不再危险。”
“我只是随口问一问,您不是必须回答。”姜望一脸认真地解释:“我好奇的是‘天人’本身,而不是您的经历。”
姜望讶道:“不想知道,也需要回报?”
靠近天道最大的问题,就是会被天道同化,失去自我的觉知。
“不幸?”姜望看着他。
兵墟在一定程度上,仍要被现世规则影响,太虚幻境当然也可以勾连这里。所以昭王双指定住长相思,他便直接牵引太虚阁楼!
骤然安静的古战场,像一幅定止的画。
“这算不算强买强卖呢?”姜望问。
昭王定定地站在那里,缓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伱不想知道,那么作为回报,你需要与我分享一点信息。”
但姜望绝不相信,昭王这样的人物,会因为一座天公城而产生什么顾忌。再说了,代表天公城站出来的,是钱塘君李卯。平等国这些人,说是有共同的理想,但具体到每个人,理念也未见得一样。
古老阁楼在战场中显现,轰轰隆隆碾开时空——
昭王无可无不可的松开了手指,又放开了太虚阁楼。
很好,现在有更多情绪了。
他把昭王所表述的“天人”,理解为一种接近天道的状态。力量层次有可能是衍道,有可能是超脱,也有可能是他这样的真人。具体的力量层次,应该是取决于修行者自身,以及调动天道力量的程度。
姜望平静地道:“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淮国公等我回去吃饭,太虚阁也还有一些阁务没有处理。”
昭王伸出手来,张开的五指在姜望面前慢慢握成拳头:“你可以有你的理解。但我认为这是公平的交易。”
然而天道浩渺,己身微埃,一滴水如何能在一片海里保持自我?他想象不到。
姜望淡然地道:“当我决定走一条路,我只问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我不会去想,这条路上有谁。”
孽海里的无罪天人,显然摆脱了这一点,拥有自己的意识而存在。
“不要动太虚阁楼。”昭王貌似善意的提醒:“过多动用这件洞天宝具,对目前状态的你来说,未见得是好事——我想你也不愿意变成虚渊之。”
昭王不去谈具体的哪一位天人,只淡声道:“遨游天道,羁旅岁月者,是为‘天人’。天人的境界,从古至今都存在。但只有真正臻于绝顶的人,能够看到这条路径。只有真正具备憾世之资的人,能够拥有这种可能。只有真正有功于天地的人,能够推开那扇门……不幸的是,你都拥有。”
“为了让你得到真正有用的信息,我已经付出努力了。你听不听都不能改变这结果。”昭王说道:“我只在意我的努力是否白费。”
昭王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终于说道:“你想知道祂是怎么把握自我的吗?我是说,无根世界里的那一位。”
姜望以“真我”为途,是决计无法放开自我的。
姜望反手将阁楼挥退,又收剑入鞘:“一回生,二回熟,说起来咱们也是老熟人了,一见面就打打杀杀是不太好……聊聊?”
“因为跟您聊天,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情。”姜望摊了摊手:“我尽可能避免,但发现无法避免。”
姜望定定地看着这位神秘莫测的平等国首领,有礼貌地道:“麻烦您松一下手。”
他大概是想表达,平等国开始站到台前,他这样的强者,也拥有了软肋。
他一剑斩近天道,以至于现在被天道感召,甚至天道的力量如此难以抗拒……有没有可能其中也有“许希名”的影响呢?
在一闪而过的情绪里,姜望心念急转。口中只道:“哦,是说祂啊。”
昭王似笑非笑:“看来和姜真人聊天的门槛,却也不低。”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姜望道:“我们聊聊‘天人’?您说您已经很久未见天人,不知您上一次见过的天人,是谁?”
昭王就这样一手按定洞天宝具太虚阁楼,一手夹住天下名剑长相思,从容不迫地站在姜望面前:“当然,更重要的事情是——动了也没用。”
或许对于一些追求绝对力量的强者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们并不在意自己的意识,只在乎是否能够抵达极境。
“我也是费了很大功夫,才……嗯?”昭王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真人,欲言又止。
昭王接下来要回答的,很可能是关乎超脱的机缘!
但姜望说道:“不想知道。”
当然,他也不会听。
昭王的语重心长,在一闪而逝的间隙里,尽数倾倒在姜望耳中,他想听不清楚都不行。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至少不那么危险。”
“您想知道什么?”姜望问。
昭王握起来的拳头又松开,遥指着陨仙林的方向:“刚刚在那个地方,你斩出那一剑之后,必然被注视了——关于那個神秘存在,我想你一定得到了什么信息。不必否认,不要欺骗,尊重一下此刻我对你的信任。”
姜望想了想,最后道:“无名。”
这的的确确是他在那个瞬间,得到的唯一的信息。
“无名?”昭王语带疑问,又若有所思:“是这样的吗?”
姜望并不关心他明白了什么,只问:“我可以走了吗?”
“请便。”昭王挥了挥手。
姜望转身便走。
当他的身形跃为青虹,昭王的声音还是追了一句:“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青虹里只有简单的一声回应——
“不敢知道!”
……
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多少‘天人’,有多少强者徘徊在伟大的天道之外,对抗或者投身其中。
姜望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那一剑能够推高洞真极限,天人状态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强大的,是岁月和命运的交汇,是那柄名为长相思的剑。
超越古今洞真极限的,是那个名为姜望的人。
天道不是他的路,当然他也不忌讳跟任何人争锋。只是这些都没必要跟昭王讲。
他实在没有信任平等国的理由。
尚还飞行在空中,太虚勾玉就不断闪烁,来自诸位阁员同僚的信件,几乎前后脚飞来——
是的,刚才在试图对抗昭王的过程里,姜阁员给同事们发了信。
第一封就给了李一。
其他人也都发了。姜阁员倒是并没有嫌弃哪位同事的实力不足,反正个个都是有背景的,总能找得到帮忙的人。再者说一信多发,也不麻烦。
只是故意漏了个斗昭——万不能给这厮找回场子的机会。
倒不能粗暴地将“平等国”定义为邪教,或者别的什么邪恶组织。
虽然很多国家都把“平等国”放在通缉名录上,虽然描述这个组织的时候,总是跟“目无法纪”、“肆行恶事”之类的罪名放在一起。
但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这个组织在用自己的规矩,对抗天下霸国的规矩。用自己的秩序,反抗霸国强国的秩序。他们试图在霸国体系下的现世,用自己的那一套来斩剖黑白。
太虚阁的责任仅限于太虚幻境相关,也确实轮不到去管平等国。
但太虚阁员无辜遇袭,向同事求援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姜真人不是个记仇的人,尤其在天人状态下,没什么情绪可言。
无非是黄舍利最先回信,重玄遵紧跟其后,秦至臻回得最慢。李一压根没有回,大概率又在修炼。
其余钟玄胤、剧匮、苍瞑,回信的内容和速度都是中规中矩,不去说他。
回信的同事纷纷表示可以赶来,询问在哪里接应、是否要布阵设伏。
独独重玄遵的信十分显眼——
“来信已转淮国公。”
的确是个擅长解决问题的。
姜望草率地勾了几笔,复刻几份同样内容的信,尽都原路返回——
“已经通过谈判解决。”
倒是给钟玄胤的回信不太一样——
“若我出了什么意外,史书请著——‘昭王所为’。”
在这些信件之外,还有一封信,来自‘祝不熟’。信上只有八个字,写得匆忙,还分成两句——
“见到她了。见信勿回。”
姜望把这封信看了又看,最后将它卷起来,纵身一跃,落回淮国公府的膳厅。
斗阁员正在桌上吃饭。
一副正在与谁大战的架势,拿着筷子风卷残云。
“咳!”姜望虚握拳头,抵在唇前,轻咳一声,才道:“左爷爷,舜华,光殊……斗兄!不好意思,临时去处理了点小事,让大家久候。饭菜还没凉吧?”
左光殊从来都是很捧场的,一脸的惊讶:“大哥处理什么事去了?如此之快!”
姜望刚要开口。
斗昭已经跳起来,一手指着姜望,对淮国公告状:“左公爷,您说过的,食不言、寝不语!这厮一来就聒噪,好没礼数!”
左嚣瞥了他一眼:“名家死矩,七代而亡。薛规变法,万世德昌。自家人聊聊天有什么关系?年纪轻轻不要太呆板。”
在诸圣时代也繁荣一时的名家学说,是名家真圣公孙息的传承。他的后人死守先圣规矩,不肯更易一字,短短七代传承后,就已经消亡。
是百家学说里消亡最早的那一批。
其思想最精华的部分,被其它学说吸收,自身却是再不能形成体系。
法家的历史更悠久、更古老,其实也更重规矩,更难改变。但在薛规变革之后,一代更比一代繁盛。至今仍是天下显学。
这些基本常识,斗某人哪里还需要上课!
一时敢怒难言,只得恨恨坐下。
姜望心中没什么情绪,但作也作出笑容来。笑吟吟地坐回自己原来位置,拿起筷子,一边夹鱼腹,一边云淡风轻地道:“听说有个叫陆霜河的,差点把我的一个朋友打死了。我就过去教训了他一下,赐他一败。”
屈舜华在旁边捂着嘴笑:“姜大哥的这个朋友,是不是姓‘斗’啊?”
“是……不是呢?”姜望拖长了声音,友好地看向斗昭。
“什么叫差点被打死了?”斗昭的声音从牙缝里往外蹦:“我活得好好的。我是以一敌二!是一把刀,对付七杀真人陆霜河与天机真人任秋离的联手!”
“任秋离?”姜望随手掏出一个残破的罗盘:“斗兄是不是在说……这个长生司南的掌管者?”
他一边说,一边把已经破损的长生司南递给淮国公:“左爷爷,这个交给您,好像是南斗殿的镇宗宝贝,我也用不上。您看看是否有助于早点揪出长生君。”
他又补充道:“对了,您用的时候让人擦洗一下,上面恐怕溅了一点我那个朋友的血。”
桌上十分安静。
左嚣有些心疼地看了斗昭一眼:“小昭,你要是吃饱了,可以先回去。家里还有事吧?”
也是看着长大的小辈,不好把他压在这里持续受嘲讽。
以斗昭的脾气,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但毕竟还保持着礼貌,对左嚣温煦地笑了笑:“晚辈确实是有点事情,急着回去处理。那就先走一步,您慢用。”
就此一句,身形像一幅画被擦去,消失无踪。
却是完全忽视了姜望、左光殊、屈舜华这三个。
左嚣随手将那破损的长生司南放到一边,看着姜望,笑容敛去了:“天人?”
姜望点了点头,仍是带着笑:“回来的路上碰到昭王,他说他曾经见过天人。这是否可以当成一个线索?”
现如今平等国在陨仙林立旗,天公城一旦立稳,必然要向外拓展影响力。这是刚刚开启改革的楚国,将要面对的局势。作为楚国贵勋,昭王的情报对左嚣肯定是有用的。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你成长得太快,叫老夫都有些力不从心——出一趟门的工夫,就走到了这个境界?”
“也是机缘到了。”姜望道:“在完全斩出那一剑之前,我没有想过这条路。长生司南,九凤空鸳,历史回溯,朝闻道,都碰到了一起。也是不得不为,当时必须要留下痕迹。”
靖平陨仙林是人族大业,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当他看到能够做些什么的可能,也就无法视而不见。
“不见得是善缘呐。古来天人皆传奇,善终者不曾有闻。”左嚣叹了一声,又细细思忖一阵,才瞧着姜望,语气认真:“两个办法。一是继续往前走,尝试在天道中保持自我,但是机会不大,而且很容易出问题。二是我帮你封住天人状态,你另外寻路往前。”
第三章 长生镇
超越古今的洞真战力,是否要保持?
已经明确有人走通过的超脱路,是否要尝试?
修行的长途,亦是修心的长旅。
每一位登山的修行者,首先要降服欲望。
但七情六欲再怎么炙热,对于修行者来说,又怎抵得过“修行尽头”?
那正是起步之时就遥望的终极未来,超脱已是不可测度的永恒。
左光殊和屈舜华都默默看着姜望,不知他会做什么选择。
姜望吃了一筷鱼,语气轻松:“封了吧。”
左嚣松了一口气,有些欣慰地道:“你在这样的年纪取得这样的成就,我以为你会选第三条路——一边对抗天人状态,一边寻找另外的往前的路。”
姜望拿着筷子,平静地说道:“我的情绪越来越淡,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吃这口美味的鱼,也品尝不到满足。反复嘲讽斗昭,也咀嚼不到愉悦。我虽然对您恭敬,心中几乎感受不到对您的爱戴。看到光殊和舜华,我应该是开心的,但我只知道我应该开心,心中……并无感受。从冲出陨仙林一直到现在,我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基于我的记忆,做出的一个名为‘姜望’的壳子有可能会做的表达——我自己没有特别强烈的冲动,一定要做些什么。我需要强有力的情绪刺激,但是我很难捕捉。”
他扒拉了一口米饭,细细咀嚼下去,仿佛用这种方式唤醒人间烟火,继续说道:“我的记忆告诉了我,我心中也有这样清晰的认知——我知道您一定不会害我。您有远超于我的眼界和力量,您既然没有说第三条路第四条路,显然它们并不存在,或者说即便存在,我也做不到。我明白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人。”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从陨仙林到楚国这短短的一段路,我的情绪已经散去十之八九,熹微难觅。要在天道中长久的保持自我,我想我确实很难做到。”
“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左嚣缓声说道:“我们还有时间。”
他本心当然是希望替姜望封印天人状态的,这是最稳妥最安全的选择。但是在姜望真正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他又不免替姜望感到可惜——
毕竟这是一条看得到的超脱之路。
大千世界,亿兆生灵,无论走何路、生何属,无论天资、福缘、秉性,能看到超脱之路的,亿万中无一个!
而他左嚣,已经永远断绝了。
他已是见惯世事,屡历风雨,世间荣辱都吞咽。但扪心自问,若还能有一条超脱的路径在前方,他是否能忍得住不靠近?
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姜望当然感受得到淮国公的心情,略一思忖,便问道:“历史上的天人,最后都如何了?”
“要么在对抗中走进天道,要么在妥协中走进天道。”左嚣说道:“孽海中的那一位,应该是唯一的例外。至于祂为什么能够例外,我亦不得而知。但祂如今陷在孽海,成为三凶之一,想来过程也不是那么美妙的。”
“您可知晓,历史上有哪些比较有名的天人?”姜望又道:“我想研究一下他们的事迹,见贤思齐。”
左嚣道:“天人之境,没有那么容易抵达,非绝顶不能及。且因近于天道,无欲无求,多不彰名。道历新启以来,比较有名的天人,大概只有一個……他叫吴斋雪。”
姜望抬起眼睛:“《鬼披麻》?”
“你也知道?”左嚣有些惊讶,大概怕伤了小辈的自尊心,又解释道:“这人没有著作存世,时间又过去很久,已经被许多人遗忘了。”
姜望道:“有一个待我很好的前辈,叫余北斗。他跟我说过这个人,说吴斋雪为魔著史。”
“对天道而言,人魔妖鬼,大概没有区别。”左嚣道:“吴斋雪壮志述魔,执拗独行,可见当时还是保有自我的。”
“后来呢?”姜望问:“他合于天道了么?”
“不知道,他消失得很突兀。”左嚣说道:“只是在他写给河关散人的信里,有那样一句——古来天人不人,斋雪应在古今外。”
河关散人……又是一个印象深刻但不怎么熟悉的名号。听左嚣讲这些,总有历史撞上历史的恍惚感。
姜望不由得问道:“河关散人跟吴斋雪是什么关系?他们竟是一个时期的人物么?”
“河关散人要年长得多,是道历新启之前的人物了,话里话外总有一股陈腐的味道,动不动就‘当年如何如何’。当然吴斋雪也不算年轻,可能跟景国第二任皇帝差不多年纪。至于河关散人和吴斋雪的关系……应该是不错?”
尘封的历史人物,在左嚣口中体现了一个隐约的轮廓:“进入天人状态后,吴斋雪鲜少交游。能让他回信的交情,应当不简单。从那封旧信的内容来说,应该也是河关散人主动关怀。不过他们在人前倒是没什么有记录的交集——都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除了亲历者,谁又说得准呢?”
姬符仁已经超脱,名字确实是不好提的。尤其是左嚣这般实力,言行皆法,一旦述名,也尤其的会被关注。
读书亦修行,姜望权当上历史课了,又问道:“一直听说‘河关散人’这个名号。但不知他究竟是谁,是男是女,现在还活着吗?”
“早没了。”左嚣随口道:“你以为我为什么突然跟你提那个皇帝?”
姜望顿了一下:“他杀的?”
左嚣点了一下头。
左光殊在旁边嘀咕道:“那河关散人死得也太早了一点,景二可是跟咱们太祖同时期的君王。”
“河关散人名气很大,主要是被一些敢怒不敢言的人当成了哨子,那些话未必全是他说的。死得倒也没有那么早。”左嚣发现这小子起的代号格外好用,立即用上了:“景二退位之后又过了很久,才去杀的,说什么当皇帝的时候就忍得一肚子气,大骂‘老朽烂舌’,便以散人杀散人。还把他的痕迹都抹掉了。”
河关散人坚决反对国家体制,第一个要反对的就是中央大景帝国。
姜望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以此人之狷狂,当年是如何痛骂景国上下。
这样看来,景文帝倒还真是性情中人。明明在史书上是出了名的仁君,爱民如子,敬贤尊老,动不动为苍生而泣,好像拍个苍蝇都不忍心似的……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姜望放下筷子,双手扶膝:“左爷爷,请封我天人之态。”
“你根本也没问什么。”左嚣看着他:“看来是一点都不犹豫?”
姜望如实道:“怕您不放心。所以问几个问题,显得我思考过。”
左嚣也不再犹豫:“刚好扫灭南斗殿,缴其累聚,掠其传承。当中有一封镇法,名为‘南斗长生镇’,正合你这情况。比楚国所有的封印法都要合适。”
他说到此处,直接抬起手来,连结六法印,遽然一翻——
六颗星辰瞬间诞生,浮沉在姜望身周。
每一颗星辰上面都有道字,分别是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
此南斗六真,除七杀外尽死矣!
六颗星辰各有运行轨迹,绕姜望道身而飞,像是六道枷锁,禁锢这真人之身。
“伱以北斗杀南斗,斩落南斗殿最后的回声。今以南斗封北斗,也算勘合命途,因果相循——”左嚣眉头一扬,转印一按:“子丑、寅亥、卯戌、辰酉、巳申、午未,天有穷途,极南为渊,穷八荒,绝六合,敕命此封!”
这一按,像是把黄天按在了后土。
那六颗星辰,就此飞进了姜望的道身。
像是被宇宙容纳了六次,世间万物遽近又遽远。
姜望静坐不语,细细感受。
“现在感觉怎么样?”一阵之后,左嚣问道。
姜望慢慢地松开十指又合拳,反复三次之后,笑道:“很轻松。”
此刻他已从最强的状态跌落,不复一剑斩断朝闻道的力量层次,但他把握的每一分,都是真正的自我。
左嚣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他的天人状态已被封住,情绪归于自身,才收了法印,随口道:“天道很麻烦,以后每年九月二十九日,都要来府上,我帮你加固封印。”
姜望不敢马虎,谨慎地问道:“不能早也不能晚,日子一天都不能错吗?”
“唔……”老爷子见他如此认真,只好出言解释:“倒也不需要那么准时,老夫给你施的封印还是很稳当的。主要是定期来看看——”
言及此处,目光一转,落到旁边的左光殊身上:“看看光殊。”
姜望当即肃容:“那确实要常来,加固封印可不是小事。”
说着他又笑了:“这长生镇印在身上,像是左爷爷给我戴上了一条长命锁。”
左嚣亦笑了:“是这个意思。”
屈舜华在旁边屏气凝神地等淮国公施好了封印,这会才问道:“封了天人之态后,姜大哥现在的实力如何?”
“大不如先。”姜望审视自我:“但也是洞真绝顶。”
左光殊满眼的可惜:“大哥哟,你这个古今洞真杀力第一,未免也来得太短暂了些。”
姜望淡然笑道:“那大概说明……我需要赢得一个不短暂的无敌。”
左光殊‘啊’了一下,鼓起掌来:“看来情绪真的回来了。”
左嚣随手将桌上的长生司南捡起来,这东西对于寻找长生君确实是有帮助的。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昭王找你做什么?”
姜望在他面前自无隐瞒:“他想知道我在被陨仙林那位存在注视之时,得到了什么信息。为此他愿意用孽海那位存在保持自我的方法交换,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也是他的目的之一。我没有听,我怕我知道方法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你做得很对。”左嚣鼓励道:“你是个有定力的。这会是正确的选择。”
姜望又道:“在陨仙林里,被注视的那个时刻,我只得到了两个字——‘无名’。”
老公爷的超脱之路,就是断送在陨仙林里,就是那尊神秘的超脱所为。便是他不问,姜望也要主动提及的。
听到这两个字,左嚣沉默良久,最后才叹道:“圣人无名!”
“这两个字很重要吗?”姜望问:“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昭王?”
“昭王可不简单,你没办法不告诉他,就算因此出事,也无人能苛责你。”左嚣说道:“再说这次靖平陨仙林,平等国也要出大力,告诉他没问题——你跟他接触多吗?”
姜望道:“以前的时候,平等国倒是几次三番,想要邀请我加入。这次才算是正式接触了昭王,不过他没再邀请我。”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被别人的理想动摇了。他没必要做无谓之事。”左嚣说着,发现姜望的表情有些怪异:“怎么了?”
“哦,没事。”姜望笑了笑:“太虚山门那边……有点动静。”
……
……
轰隆隆隆!
仿佛天降陨石,一团漆黑的重影,无比凶悍地撞向太虚山门。
太虚阁重地,诸阁部核心所在,当然容不得放肆。
在此漆黑重影出现的同时,山门之中就竞相亮起辉芒。几大阁部,谁也不输锋锐,都要悍接外贼!
但在云海之中,忽然挂起虹桥,有一架华丽战车,飞出山外,远远相迎来者。
诸阁也便都静默。
原来是自己人!
飞出去的,是【最高楼】的战车。落到战车上的,是一尊顶盔掼甲、手拄重剑的身影。
事实证明,诸阁部把心放早了。
因为此人一进山门,便“嘿!”了一声,抬手一拳,轰开云雾,拳风如龙卷过境,肆掠诸方,嚣张至极!
天下城的伍将臣还在城头眺望呢,便听得噼里啪啦的拳劲乱飞,砸得城门嘭嘭的响,叫他吃了一惊。
放眼望去,倒也不止他天下城,各个阁部建筑都如此。好一阵拳风乱钻,雨打芭蕉。
新来的这个是一视同仁呢,人都没认全,就到处打砸。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这种狂妄跟其他人还不太一样,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美感。
伍将臣也不说什么,这种事情李一是懒得管的。他便摇摇头,自下了城楼。做具体事情有做具体事情的态度,只要不是专门针对天下城,他不会主动替李一招惹什么。
偌大一个太虚山门,自有暴脾气的。
那拳风还在狂飙,便见得黄舍利拔空而起,一卷长袍定风波:“何方孙贼!老娘正饮酒,啊不读书,你他娘——”
“嗐!”那身披重甲的男子,摘下头盔,露出鹰眼燕须的一张脸,对着四面八方团手一周,脸上带笑,大大咧咧地:“你好!你好!你也好!黄姑娘好!以后就是同僚了,跟各位打个招呼!”
“谁他娘打招呼这样——”黄舍利眼睛一转,打量着此人:“钟离炎?你怎么来了?还同僚同僚的,斗昭不是没死吗?”
钟离炎本来还有闲心说两句,一听到这里,当即拔起重剑,作狮子怒吼:“人呢?其他阁员呢?别吃干饭啊,出来干活!快快快,召开太虚会议,我要入阁!”
“本阁对你们的工作态度很有微词!”
他一边举剑一边掏帛书:“大楚国书在此,大楚天子亲笔,大楚帝国令印!快快聚来,予我通行!”
第四章 愿景
钟玄胤在刀笔轩的二楼探出清瘦的一张脸:“钟离炎?你不是不肯入阁吗?上次开会你都没来。”
“什么不肯?!荒谬!谣言!”钟离炎勃然大怒:“为天下苍生出力,某家岂会退缩?我只是让你们先等等。献谷千年基业,系于本阁一身,交割事务不需要时间吗?我是在收拾行装,正准备全情投入太虚阁事业!”
留在太虚山门里的阁员并不多。
除了静悟逆旅的黄舍利,闭门修书的钟玄胤,就是在修订太虚幻境相关法规的剧匮了。
此刻五刑塔的塔尖位置,亦是缓缓升起了铁栅,推开高窗。剧匮板板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在堆积如山的法条里抬起头,遥看钟离炎:“楚廷已议定了?”
“这不早就定的事情!”钟离炎可不管什么史家法家,谁也不惯着,把国书往前一推:“识字不?”
啪!
忽地眼前一花,这国书就脱了手。
钟离炎把住重剑,瞋目而视。便瞧得一道红底金边武服的身影,立在云海之间,渐而由虚凝实。
“哈~~~欠。”此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用那封国书捂了捂嘴,极是散漫:“大中午的,还在午睡呢!这太虚山门,怎么听到狗叫?”
钟离大爷不跟没素质的计较,只冷笑道:“吓!这不是陆霜河的手下败将吗?”
这自信的态度,睥睨的眼神,让斗昭一度觉得,当初在兵墟被陆霜河一剑压下的,不是他钟离炎。
他还嘲讽上了!
“我在午睡。”斗昭拿手点着钟离炎,往外一指:“别把楚国人的脸,丢到太虚山门来——快滚。”
“午睡是个好习惯,可以让你逃避现实,尽做白日梦!”铁骨铮铮钟离炎,当然不肯滚,咧着嘴道:“但你是不是睡错了床?回家去吧!这是本阁的地盘!”
剧匮、钟玄胤此时都不说话,黄舍利更是叉着腰就在旁边看。
云海之中,诸阁建筑影影绰绰,根本整个太虚山门的人,都津津有味地注视着此处。
斗昭有些头疼。
在阿鼻鬼窟里被万鬼啃噬,好像都没有这么疼。脑子里似乎出现了一根清晰的线,剧烈闪烁,一跳一跳。
“姓钟的。”斗昭呲了呲牙:“你非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是吧?”
“妈的,老子姓钟离!”钟离炎勃然大怒,提起南岳就跳下战车。面对霸着位置不肯走的黑恶势力,他率先动手!
呼呼呼!
在呼啸的狂风中,剑身染起血焰,如负万山而下斩。
但见血焰燃烧的沟壑,分出足足九条,蜿蜒曲折,皆向斗昭而去。它们不经过空气,不影响五行。
如同空间障壁里,九条血色的隧道!
武道缺的是底蕴,越往上越缺。毕竟是新开的路,统共都没几个武道真人。但也空间广阔,有无限可能。
说起来他这尊武道真人,实力也是提升飞快,一天强过一天。虽然被钟离肇甲按着打,这一剑也很见风采。
斗昭抬刀指着刀笔轩的方向:“我说你,姓钟的,不要记了。”
他一生桀骜,从不让人,脾气来了,不会管谁是谁。但这次在阿鼻鬼窟,确实是承了姜某人的情,他在那個狗王八面前,着实硬气不起来。再怎么不爽利,都只能憋着。
憋了一肚子火,也是时候释放!
天骁没这么快修好,他随手捏了一柄梦境之刀应付。
钟玄胤要是不满意,他一并收拾了。
惹得烦了,顺手把黄舍利和剧匮砍一顿也行,免得都敢看他斗某人的戏!
钟玄胤多长的岁月,哪会跟这些年轻的同僚计较,只笑了笑:“好好,不是太虚阁的正务,不记也行。”
这话还没说完,斗昭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云海。
钟离炎下劈的身影也消失了!
钟玄胤循痕追目,瞬间锁定战场——只见得钟离炎身上的甲胄已经裂开,一只筋肉虬结、闪耀金辉的手臂,死死掐住钟离炎的脖颈,按着他在云层中,不断地下坠!
只一触……胜负就分。
斗昭在陨仙林归来后,强得离谱。
钟玄胤有些担心钟离炎的身体状态,正琢磨要不要出手保一下,斗阁员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万一没个轻重失了手,伤了钟离候补……旋即他便知道自己想多了。
钟离炎身上新披的战甲又被打破,肌肉都爆出血痕,体内气劲不断爆发又被按灭,但精神还是非常的好。
他被禁锢着不断下坠,却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炙烈的光球,也不知是什么秘密武器,在斗昭面上一顿乱晃。
钟玄胤细看一眼,已是认出来了——太阳精金。
一般人们所见的太阳精金,通常都是碎屑,已是稀罕宝贝。那些铸兵师在铸兵的时候加入一两粒,就敢说要铸造名刀。
如此高纯度、如此大块的太阳精金,至阳至烈,实是世间罕见……
钟玄胤被那种光芒刺到了眼睛,默默地关上了窗。
却说钟离炎拿着太阳精金,在斗昭面前乱晃,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照,我照,我照!”
但坠了一路,照了一路,斗昭也没什么反应。
他不免有些疑惑:“欸?鬼不是最怕这个吗?”
“难不成老头子的藏品是假货?”
他还伸手去掐斗昭的脸:“你现在什么反应?烫不烫?”
斗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狠狠一拳头,将他砸进了地底!
……
……
“今有戏相宜,罔顾墨家精神,不以事实为理,妄自出手,擅启明鬼。以惩恶扬善之真傀,行为虎作伥之孽迹。擒拿无辜人等,疚成冤狱八年。此钜城之耻,墨家丑闻!”
“念其过往从无劣迹,敬矩宗门。乃受前钜子调度,不明真相,循令而行。又屡建高功,于彩戏机关颇有建树……经议,剥夺明鬼真傀,削除机关大师封号,革其真传,逐出门墙,不得再以墨名!”
墨家长老的宣声,一板一眼地响在空中。
节奏像是万象轮第四节的鲨齿,总在四至六个音符之后,莫名地顿一下。
戏相宜坐在地板上,整理自己的小箱子。
她要走了。
准确地说,她被通知,要走了。
这座她睁开眼睛就存在的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城市,不再有她的屋子。
戏相宜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只是觉得,不太习惯。
这间屋子不算大,九步见方,是墨门真传弟子的标准规格。横平竖直,均分九宫。整个房间就是一个一个的小格子,拼成一个大格子。
房间像是一个大些的工具箱,前傀、脊螺、尾柱、翼弦……有关傀儡的一切配件,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区域。
光翼弦就有四十九种,材质、品相各不相同,都是戏相宜最常用的。
墨家是推崇节俭的,墨徒常以蓑衣草鞋,苦行砺心。居简室窄屋,规矩意志。钱晋华执掌矩子令后,发展起来的“新墨派”,才追求奢靡的生活。
大概也不应该用“奢靡”来描述他们的追求,在戏相宜看来,还是要客观地看待问题——只是一部分“新墨派”的成员,唯利是图,穷奢极欲。
不可否认,这些人对物欲的极致追求,激发了远胜于一般墨徒的巨大的创造力,极大地丰富了千机楼产品。
扯远了。
戏相宜的思维总是很发散,天马行空。或者这也是创造力的体现。
“新墨派”的核心思想,其实是“机关改变生活”。或者更正式一点——“君子驭器,人人如龙。”
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对机关的使用,过上富足的有尊严的生活——这是钱晋华当年提出的愿景。
哦,差点忘了。戏相宜现在是“新墨派”。
虽然她对“新墨派”的精神纲领,还不是特别理解。虽然她的房间里,除了机关配件一无所有。
但她是钱晋华那一派的。
因为钱晋华而破格掌管真人傀儡【明鬼】,也因为钱晋华,被逐出钜城。
她其实跟钱晋华不太熟的,她跟钜城里的所有人都不太熟。她熟悉的是那些机关,那些零件,那一架架的傀儡。
钱晋华也每天忙得团团转,又做研究,又经营商业,还要治学。闲下来的时候才会巡察钜城,极偶尔地看她一眼,但也只看着她制作傀儡,不怎么说话。
反正钱晋华是钜子,钜子说什么,就做什么呗。
钜子说错了,那她就做错了。
做错事情,就该道歉,就该受惩罚。
所以她是接受被赶出钜城这件事的。
她只是不习惯。
周而复始的生活对她不是折磨,固有的秩序被打破,才真叫人困惑。
“欸。”戏相宜忽然想到了什么,极宝贝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厚厚的外壳为金属的册子,双手捧着往前递:“【明鬼】的维修保养要点,还有历次【明鬼】运行的各项数据,都在这个上面了。给伱们吧。”
“啊……噢!”负责接受墨家财产的墨家弟子,愣愣地接过了。
这个名为“墨烛”的墨家弟子,像许许多多的墨徒一样,只懂和机关造物相处,讷于言辞。
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能说什么。
“她还没走吗?”这时门外有声音响起来。
墨烛赶紧迎出门去:“正在收拾——”
他被按着脸拨到一边。
一个头带武士巾、身穿黑绢箭衣的男子走进来,冷冷看着戏相宜:“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戏相宜还是那副小男孩样子,脸上涂着虎须般的油彩,皱了皱鼻子,也不说话,兀自在那里收拾。
“走啊,走啊!”黑绢箭衣男子忽然暴怒起来:“不是你家了!”
戏相宜灵巧翻飞的小手骤然顿住,啪嗒一声把小箱子关上了,什么也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做,拎着箱子就往外走。
门外……好多人。
人们不是为了送她。
人们面上的神情,是围在刑场前的那种神情。
“就是她……号称当代最天才的那个?”
“平时也不曾见她,年纪这么小吗?真是天才啊。”
“有才无德,根本没有墨家的精神。别说兼爱了,连人性都没有!她把一个无辜的人抓回来,关了整整八年!”
人群激烈地讨论,像是讨论案板上一块猪肉的品质。
戏相宜本想指出一个事实——没有八年。道历三九二三年的时候,钱晋华就已经停止刑讯,宣称终于查出了真相,转向凰今默道歉。接下来的时间,是凰今默不肯走。
但八年还是三年,好像也没有区别。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
“当年去不赎城的,是不是还有一个?铁退思呢?”
“前几天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呸!丧门星!一个戏相宜,一个铁退思!都是他们做的好事,连累咱们宗主——”
“什么狗屁宗主!”黑绢箭衣男子猛地走出来:“墨家声名之累,皆自钱晋华始。他是墨家万古罪人!”
剩下的话戏相宜没有再听。
她封闭了耳识,在一个缄默的世界里,在形形色色的注视中,走出了这座总是转动着齿轮声的城池。
该去哪里呢?
她站在城门外,一时没了方向。
从小生活在钜城里,机关傀儡就是她的生活。她每天都要擦拭两次【明鬼】,早晚各一次。细心检查每一个关键构件,定期梳理阵纹。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去出任务。
她的生活是齿轮咬合成的坚决的线,在固定的轨道以固定的速度往前。
现在她被扔出那种秩序之外,不清楚该怎么重构自己——没人教过她。
面前垂下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看到戏命那张很端正的脸。
过于端正了……她心里想。
“你去哪里?”戏命问。
“我不知道。”戏相宜皱了皱鼻子,说:“为什么问我?”
戏命平静地道:“我也不是墨徒了。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呗。”
“你现在不是负责千机楼吗?”戏相宜讶然。
千机楼现在算是一个很重的位置,钜城财政有五成都靠千机楼支撑。戏命可以称得上一句“位高权重”。
“现在不是了。”戏命说道:“我是‘新墨派’。不对,现在应该叫‘钱墨派’。”
“你怎么是新墨派呢?”戏相宜不理解,她知道戏命是最自律的人,从不奢靡,也对那些锦衣玉食的‘新墨’不假辞色。
戏命笑了一下:“你是我妹妹,你是什么派,我就是什么派。”
戏相宜一直都没有觉得很难过,这会倒是不明白为什么,眼睛有点酸涩了。
她扭过头:“那我到处走走。”
“那就走吧。”戏命说:“哥哥跟着你走。”
戏相宜把那口小箱子背到身后,迈开了步子,使劲地往前走,走得虎虎生风。绸衣彩带,像蝴蝶飞舞。
比她高得多的戏命,跟在她身后。
夕阳下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平行着前移,不近也不远。
“你知道墨文钦是墨惊羽最好的朋友吗?”
“他不满钱钜子拿墨惊羽的死做交易,藏着真相迟迟不披露,让墨惊羽死不瞑目……所以怨气很大,倒不是冲着你。或者说,钱钜子死得太干净,他的怨气无处释放了,只能冲着你。”
戏命有一句没一句地做着解释:“那个接受墨家财产的墨烛,他是桓涛的弟弟,对,就是后来做了砍头人魔的那个桓涛——墨惊羽以前还跟我说,要抽个时间去斩除宗门败类。咱们墨家没有连坐的规矩,所以墨烛也不太受影响,但多多少少也会有些人不待见他。他倒是能理解你的处境呢。”
戏相宜或许听到了,或许没有听。只是在某个时刻,抬头望着天空,大大的眼睛里,是干净的没有方向的云朵:“为什么我一直长不大呢?”
“你只是长得慢。”
“长得慢,所以活得久。”
“是的,你会长命……万万岁。”
……
……
注:“原傀七件,曰前傀、脊螺、尾柱、翼弦、玄儡、灵枢、肢牙。钜子用而类人。”——《傀论》
第五章 算珠如弦
“在天人状态里,是一种什么感受?”叶青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眼睛盯着厚厚的账本,时不时记上两笔,随口问道。
姜望……看着她打算盘。
看叶青雨打算盘,有一种相当冲突的感受。就像是一加一忽然变成了三。
倒不是说她算得不好,拨算珠不熟练,姿态不优美。
而是她的气质,与算账这种事十分不搭。
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云上仙子,本该山上闲居,隔世淡泊。现在忽然闹市开店,挽起袖子在这里计算锱铢。
一枚一枚在红尘中打过滚的铜钱,在她不沾尘埃的手上滚过……
啧。
别有可爱之处。
“问你话呢!”叶青雨百忙中抬眼,瞧了他一下。
姜望一下子坐正了:“天人之态的感受嘛……这要从两个方面来说。在修行上,只要能够放开自己,投入天道,就能一跃万里,一念绝巅,超脱也是有机会的;在战力上,可以轻易调动天道的力量,超越古今洞真……”
他略微靠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打倒叶阁主,不在话下。”
叶青雨落在账本上的视线,又抬了回来:“打倒谁?”
“没有啊。”姜望挠了挠头:“我说打道,打道回府——天道难以亲近,我就回来了呗!”
叶青雨拿着纤毫笔,在账簿上定矩洄游,记的帐数十分漂亮,如诗一般。嘴角轻轻抬起:“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姜望摸不着头脑。
叶青雨也压低了声音,边写边道:“现在打不打得过万古人间最豪杰呀。”
姜望原本张口就要来,但想了想,还是要谦虚一点,遂道:“还没真正打过,不太好说……我也不可能跟他老人家真打啊,你说是不是?”
叶青雨“噢”了一声,又拨起算盘来。
见叶青雨并不能体会自己谦虚的精神,姜望又自己接话道:“我也不太知道叶阁主的实力。但反正陆霜河是公认的当世真人杀力第一,我打陆霜河没问题。”
“哼哼。”叶青雨没有说话。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算盘珠子彼此碰撞,竟也十分悦耳,似琴音流弦,恍惚自成曲调。
“你打算盘打得挺好听的。”姜望说。
“比白掌柜强多了。”姜望又说。
“你在比什么呢?”叶青雨无奈顿笔,用笔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下巴,骄傲地抬起来一些:“我问你,当时在陨仙林,姜天人心里是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姜望诚实地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呗。天人状态下,几乎没有感受,只有记忆和经历。”
“我问的就是这个。”叶青雨瞧着他:“假如你还在天人状态下,你该做什么?”
这个问题无关于情感,问的是潜意识下的理所当然。
姜望自然地道:“先要离开陨仙林,免得被波及。然后要摆脱昭王,这个人很危险。再要去左爷爷那里吃饭,去陨仙林之前我就答应了不让他担心。再要来云国看你——”
书房里一时安静了,两個人都没有说话。
倒是心跳的声音,突然十分清晰。
“欸?”房门忽然被推开,穿一身湖绿色长裙、脸上抹着灰、兴冲冲跑进来的姜安安,像被施了定身法,定在门前。又骤然蹑脚往外退,假装自己不曾出现,但迎着两位灼灼的目光,只好在漂亮的脸蛋上挤出笑容:“我是不是……冒昧了?”
紧跟其后风驰电掣的小灰狗,感受到气氛不对,一个急停,但没停住,硬梆梆的撞在门槛上。圆滚滚的小身板直接翻转过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蹭出一条灰黑的粗线。
“站住!伱俩干嘛去了?”姜望舍不得凶姜安安,便瞪着蠢灰。
叶青雨在堆积如山的账簿后,对姜安安招了招手。
姜安安这才放下关门的手,走进书房里来,拎起茶壶,倒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才用袖子一抹嘴巴,对自己老哥道:“放过它吧,它还不会说话呢,问题也只听得懂一些。”
玲珑状态的蠢灰咧开嘴,吐出舌头,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尾巴贴着地摇,像一只扫帚,把地板扫得干干净净。
“你们干嘛去了?”姜望的视线落回妹妹身上,干巴巴地问。
“嘿!”姜安安来劲了,兴奋道:“地窟探险!我跟你讲,那地方真的是很危险,很刺激。那个地火喷起来,漂亮极了!”
难怪脸上都还有火山灰。
“是吗?”姜望当然知道姜安安去探险的地方绝对没有什么危险,但是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下次我陪你去看看呗。”
“好呀!!”姜安安开心得跳起来,但想了想,又坐下了,洒脱地摆摆手:“算了,你总没空。下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忙自己的去吧,我也很忙哩!”
“什么啊就算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姜望也不惦记那异族十八真了,拿出架势来,一拍桌子:“现在就去。我和你青雨姐姐陪你一起去探险,倒要看看这个地窟有多刺激!你哥有个外号,万界探险王!你可知道?”
“算了吧,我就不去了。这还一堆账呢。”叶青雨拍了拍厚厚的账簿:“你们兄妹俩去探险吧。”
姜望正在措辞怎么劝说,怎么描绘探险的乐趣,怎么吸引这山上的人儿。
姜安安已经蹦了过去,拽着叶青雨就往外走:“哎呀!回来再算!今日乐,今日享。今日事,明日办!”
叶青雨人被拽出去了,话还留在房间里:“年底汇算成本,我得看看各家分店的情况,心里有个底——”
“哎呀明天明天!”姜安安积极得不得了。
姜望笑着跟了上去,特意问安安:“你青雨姐现在怎么算这么多账啊?一摞一摞的,看着都辛苦。”
“我喜欢!”叶青雨抢答道:“我自己的生意,我不得看紧点么?”
“也是修行哩!”姜安安嬉笑着说:“白姨说青雨姐要入世,要在浊气最重的地方见红尘,熙熙攘攘,利来名往——所以她就开客栈啦!”
与叶青雨的书信没断过,姜望当然知道这个‘白姨’是谁,忍不住问安安:“你怎么也叫‘白姨’?人家可是儒学大宗师哩,你得有礼貌。”
姜安安便笑:“我倒是想叫白奶奶,可是白姨也不让,青雨姐姐也不让,我可为难啦!”
叶青雨赶紧捂她的嘴:“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密,是不是书背少了?”
姜望满眼是笑,正要说些什么,又翻开手掌,掌中太虚勾玉闪烁。
“要不然算了吧?下次再去?”姜安安瞥见这里,打了个哈欠:“刚好我今天也耍累了。”
她扭头看着蠢灰:“你累不累?”
刚刚还一蹦三尺高、跑前跑后的蠢灰,瞬间把耳朵耷拉下来,趴在了地上。它很累。
姜望把太虚勾玉丢了回去,顺便一脚把蠢灰挑起来:“算什么算?说好今天去,就一定今天去。你哥什么时候糊弄过你?不过是些闲杂消息,不必回复——我可说好了,你选的地方,不惊险刺激可不行,显不出你哥的本事!”
……
……
“怎么样?联系上了吗?”娇俏的声音问道。
这是一处喧嚣的酒楼,三人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对坐。
更具体的描述,是披发的尹观独坐一边,对面坐着举止亲密的一男一女。
街道上人来人往。
这实在不像是杀手组织成员见面的地方。
不够安静,更不够阴暗。
依仵官王的偏好,不说去什么陵园、乱葬岗,好歹也选个义庄吧?
但这是姬炎月事件后,他和老大的首次见面。
尹观定的位置,他改不得。
找景国的麻烦、哪怕只是找一点小麻烦,也是很麻烦的事情。这段时间他们兄弟俩好几次都差点被揪住辫子,为了更好的隐藏踪迹,他现在换了一具女身。
此刻正依偎在一脸正气的林光明旁边,目光灼灼地看着首领——
首领刚刚放话,说对组织仍然有绝对的掌控力,已经重新架构情报网,随时可以恢复生意,随意能够联系到残存的阎罗们。
虽然他也不知道,组织还剩下几个阎罗,首领最近有没有招新。
唉!故人好似风中落叶,尸体都不知丢在哪里,实在令他仵官王唏嘘。
尹观一翻手掌,止住了通讯。拿起一盏酒,一脸的云淡风轻:“嗯,都联系上了。他们接到我的消息,都很开心,很积极,随时可以参加任务。”
“首领您好。”林光明初来乍到,很有礼貌:“我能否问一个问题?”
尹观也很尊重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都市王,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请问。”
是的,在仵官王的裹挟之下,林光明最后还是加入了地狱无门。
没办法,被逼着与景国为敌的他,在阳光之下已经没有厮混的可能,为了争夺更进一步的资粮,不得不加入“来钱快”的杀手组织。
抛开以前的顾虑不说,在这个组织上班,还有机会随时收留强者同僚的魂魄,免得自己一个个去寻机缘,实在是非常暖心的工作。
以他低调的性格,本来要做十殿转轮王,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上苟活。但前任转轮王还在中央天牢里受刑,位置暂时还没空出来。九殿平等王又还很坚强地活着……
他就只好做了八殿都市王。
倒数第三,有点惹眼了。
职务上已经不够谨慎,只能以后工作中尽量注意。
“我注意到您刚刚似乎在使用太虚幻境联系同事——”新任都市王林光明,强忍着被仵官王靠在肩头的恶心,谨慎地道:“太虚幻境说是太虚道主独立监管,谁知道几大霸国在其中有什么权柄呢?中央天牢可是一直在追索咱们组织。咱们做杀手的,使用太虚幻境沟通,那不是很容易暴露吗?”
尹观笑了笑:“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光明表现出被信任的激动,凑近了些:“我一定为您保守秘密。”
尹观道:“我从来没有掩饰身份。秦广王就是尹观,尹观就是秦广王。全世界都知道。”
林光明讪讪地坐回去:“您是不在乎,但其他阎罗恐怕担心暴露吧?”
尹观看着他,笑道:“看来是你比较担心。”
“我也是为组织着想——”林光明义正辞严地道:“首领可能不了解我,仵官兄是了解我为人的。”
仵官王在旁边娇羞地点了点头,捏着嗓子道:“光明这个人很可靠呢。”
要不怎么说地狱无门都是狠人呢?
这么恶心的场面,尹观和林光明都面不改色。
“这次只是简单地沟通一下,信上都是用的暗语。”尹观解释道:“原则上我们绝不会用太虚幻境来交流任务。以前同僚之间的紧急联络,一般是借仵官的秘法。但这次他才从中央天牢里逃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清除隐患。接下来如果有任务,我会通过更安全的渠道通知大家。”
尹观当然不会说,自己在太虚幻境有内部朋友,知道它很安全,至少在一般情况下很安全。
仵官王在这个时候含羞带嗔:“讨厌!老大,您不是已经检查了很多遍,也审核了很久,才肯来见我吗?怎么还说人家身上有隐患?”
尹观竖起一根手指,微笑道:“要谨慎。”
“对了老大。”林光明道:“咱们组织目前还有几尊阎罗?我想对咱们的实力,有个了解。”
尹观笑道:“至少有你,有我,有仵官,有平等王,有阎罗王,有楚江王。”
“嗯?”仵官王禁不住问道:“老大,卞城王呢?他不在了吗?”
尹观想起刚才顺手发的未得到回应的信,耸耸肩膀:“很不幸,卞城王已经牺牲了。”
“唉!那可是我的挚友亲朋——”仵官王十分地惋惜,欲哭无泪,欲言又止。
重重地磨了几下牙齿,最后对都市王道:“贤弟,我跟你说过的,咱们组织的第二任卞城王,是和我一样的正义之士。我们都是在黑暗之中坚守光明的人。可惜他没有等到光明的到来。”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林光明也深表同情:“光明现在来了。”
仵官王娇俏的脸,顿时扭曲得十分复杂。
以他的变态,也有点扛不住。
尹观举杯道:“不如我们同饮此杯,为卞城王祭奠。”
林光明谨慎地看着面前的酒:“我这人滴酒不沾,就只送上心意好了。想他泉下有知,也能怜我。”
仵官王反正不是自己的身体,举杯便饮:“敬卞城王!”
尹观拿起杯子晃了一圈,顺手洒在了地上:“敬所有为组织牺牲的人。”
三个好兄弟在这里坐了很久,酒和菜都没有动过。仵官王喝的这是第一口,也是唯一一口。这酒里的确有三种不同的毒,都是无色无味,来自坐在同一桌的三个不同的人。
确实是十分团结、前途无量的组织。
非常光明。
第六章 康庄大道
“听说了吗?姜阁老在陨仙林大杀特杀,进入天人状态,一剑把超脱都干飞了,凰唯真当场跟他拜把子!”
酒楼里最热闹的那一桌,围坐了十来个人。个个佩刀挂剑,很有江湖气息。酒酣耳热,正在议论一个熟悉的名字。
“吹什么牛皮呢?”旁边有人明显不服:“姜阁老要是能把超脱都干飞,那他不也在现世待不住了么?我可知道,前两天他还在楚国跟人干架。把姓钟的脑门都打肿了。”
前一个道:“你有所不知。这个天人状态,是可以退出来的。天人你可明白?姚甫院长前天可特意在课上讲过,我表姑家的大儿子的好朋友,邻居家的老三,就是龙门书院的学生!听得清楚极了!”
“那你说说看,什么是天人?”
“天人,顾名思义,天老大,天下第一人!”
“吓!有这么厉害?”
“那你看看,他发威的时候,天道加持,人皇附体,鬼哭神嚎,一剑干超脱。不发威的时候,也超越古今洞真!”
“后面这半句是真的。”另一个汉子说道:“我听殷文华在商丘说过,姜阁老现在就是洞真最强。”
“你还认识殷文华?”
“有幸聊过几句。”
“啊失敬,失敬。”
“可别听他吹了!殷文华正要参加‘学海泛舟",每天都在商丘北城的城楼子那儿讲学,蓄养文气,有人问他不相干的问题,他也回答。那天有人问到姜阁老,他李老四在城墙根儿听得几句罢了!还聊过几句——城墙下几千号人呢,谁认得谁是谁?”
……
这一桌酒客里,倒是好几个修为不错的。人均通天境往上,有一个甚至摸到内府的边儿。所以的确是能掌握一些消息的。
但明显都是小门小派的出身,和大宗真传有着各种意义上的距离。
比如像“学海泛舟”这样最富盛名的儒家盛会,对天下读书人都开放,甚至都不局限于儒生……他们这几个,连各大书院的初筛都过不去。
一张学海观礼的入场请帖,就够他们奋斗许多年。
地狱无门的三位阎罗,各个耳听八方,警觉得很,自然都把这些话听在耳中。但仵官王和都市王一个比一个谨慎,俱不言及。
“荒谬。”尹观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天人虽少,古往今来也是有一些。姓姜的有什么了不起,能说超越古今洞真?”
“就是!”仵官王先老大之不满而不满:“客观地说,姓姜的照咱们老大差远了!这是没惹着咱们,什么时候接到砍他的单了,咱就把他剥了——老大,他的道身交给我,我让他给您鞍前马后,为组织贡献!”
尹观看了他一眼,泛起微笑:“好说。”
新入门的林光明,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天底下用剑的人也很多,斩得出这一剑的,只有姜望——我是说,不是所有的天人,都能超越古今洞真。姜阁老能够赢得这样的认可,是他一剑一剑杀出来的结果。”
“哦?”尹观的眼神有些危险:“你对这个姜望,似乎很有好感。”
林光明的眼神十分刚毅:“我敬仰他的为人。”
“当然——”他话锋一转:“如果组织有需要,我仍然会服从组织的命令。我个人的喜好,不会凌驾于组织利益之上!”
“说得好!”尹观抚掌赞道:“都市王很有觉悟嘛。”
“觉悟谈不上,只是一点对组织的忠心……”林光明说着,小心地注意着秦广王的表情:“我听仵官大哥说,姜望以前是不是也请咱们组织干过活?”
尹观悠悠看向仵官王:“你说的?”
“这……”仵官王顿时有些紧张:“这件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啊,当初杀庄高羡,咱们为民除害,在新安城大打出手,好多人都看到——”
“纵然全天下都知道,也不能从咱们嘴里说出去。”尹观的表情很严肃:“这是地狱无门的操守,我们要尊重客户的隐秘。”
“老大教训得是。”仵官王及时认识到错误:“卑下铭记在心,往后不会了。”
尹观满意地笑了:“再者说了,杀手组织只是一把刀,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姜阁老怎么就雇不得咱们?太虚阁也可以跟咱们长期合作嘛——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
“那是当然!”仵官王殷勤地为老大布菜,哪怕明白老大一口都不会吃:“虽然很多人不理解,但我一直很注重自己的道德修养,我时时告诉自己,要做一个有素质的杀手。不要给老大丢脸。”
“行了,无关人等的事情就不要聊了。容易招晦气。”尹观摆摆手:“我让你拿的东西,都拿到了么?”
尽管知道此处视野已被隔绝,仵官王还是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才撕开脖颈,从中取出一个储物匣:“头儿,都在这里面。”
又对新任都市王道:“光明,你下去结个账。”
“诶——”林光明识趣地离席。
“不用,都是自己人,你就呆在这儿。”尹观抬了抬下巴:“都市王,麻烦你,帮我把匣子打开一下。”
林光明又坐了回去,谨慎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储物匣。仵官王尸体里掏出来的东西,秦广王都不肯直接上手,他怎么敢?
但第一次组织聚会,他更不敢拒绝老大的要求,斟酌一番,严肃地道:“为了避免不小心破坏这个匣子,容小弟做点准备工作。”
说罢,他取出一对勾勒许多符文的皮手套,给自己戴上了。
又戴一层布手套。
又加一层棉手套。
然后施了五六个咒,防毒防水防火防什么都防。这才终于把手伸向储物匣——
仵官王主动把储物匣抓在手中,娇滴滴地对尹观道:“他是新来的,我怕他把握不住。老大,还是我单独跟您汇报吧?”
尹观听若未闻,只微笑地看着林光明:“我让你做什么来着?”
仵官王讪讪地松开手。
林光明于是屏气凝神,保持随时可以飞遁的姿态,一把将匣子打开了——
倒是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变化发生,匣子里只有一些龟壳、骨头、环钱之类的零碎物件,俱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也见不着什么力量波动。
仵官王此刻却是若无其事的,还小声地问尹观:“老大,您让我收的这些都是什么啊?也没见着什么特殊?”
林光明眼皮直跳。
这些东西他认得,前段时间刀山火海地闯,他亲眼见着仵官王一件件捡起来的。
他这时才知道,什么投名状,什么景国腐朽,什么仵官王心生憎恨一定要报复景国人……原来都不过是为了完成秦广王交代的任务!
最过分的是,他参与了任务,却没有拿到酬劳!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感到手上一阵冰凉、滑腻。
林光明低下头,惊悚地瞪大了眼睛……却是餐桌底下,仵官王抓住了自己的手!
“光明,我之后再跟你细说。”仵官王娇滴滴地安抚道。
恶心、戒备、警觉、愤恨……这一刻十分复杂的情绪在林光明心中翻涌,他想尽平生悲伤事,才缓过来,勉强道:“没事的,贤兄,咱们之间不必解释,我永远相信你。”
尹观静静地看他们亲昵,面不改色地道:“匣子里的这些,都是好东西。”
他已经在姬炎月那里,得到了“靖海计划”的轮廓。
虽然只是轮廓,其宏伟、庞巨,也让秦广王这样无所顾忌的人物,缄忍了许久。
当然,他的缄忍并不是出于什么大局考虑。
天下苍生,关他何事?
他只是明白这样一个计划的重要性,而清醒地认知到,站在这样一个计划之前,自己可能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曾经跟卞城王说过,他跟那种热血上头的疯子不一样,他是想清楚了再发疯的人。
景国丞相闾丘文月,所谋甚远。地狱无门的尹观,所求却很简单——
闾丘文月让他痛苦过,他也要让闾丘文月痛苦。
仵官王收集的这些东西,本身不算特别重要,无非是景国诸多行业里,一些涉及“靖海计划”的边边角角。但正是这些东西,验证了“靖海计划”的细节,让尹观能够结合已知的轮廓,看到最后的宏图。
看到它们,就足够了。
“行了,回去收拾收拾。”尹观径自起身:“这几天会布置一些简单的任务,让你们先找找感觉。”
仵官王眼睛一亮:“是有大活要准备吗?”
尹观只看了他一眼:“等通知。”
只此一句,身形已无。
杯中酒液一闪,似有绿芒晃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林光明起身去观察那盏酒,趁机离开仵官王身边,坐到了对面去。
“崔贤兄。”他隔着一桌酒菜,若有所思:“老大是不是不信任你?来的都不是真身。您搜集的东西他也只是看了一眼,碰都没碰,更别说带走了。”
仵官王有些幽怨地道:“他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我这样忠心耿耿的开宗元老。当然,我可以理解他。作为地狱无门的首领,肩负着整个组织的未来,需要时时警惕,时时怀疑。”
“贤兄真是太忠诚了!”林光明十分感慨:“我相信总有一天,老大也会像我一样,了解你的为人,给你毫无保留的信任。”
仵官王随手把桌上的匣子收起来,顺便收掉了隐在储物匣纹路中的诡线尸虫:“贤弟既然毫无保留的信任我,这个匣子的事情,可不可以不再问了?事关组织机密,我是为你好。”
林光明笑得很温良:“贤兄不让问,那就不问。当弟弟的,帮贤兄做点事情也是应该的,有什么疑虑可言呢?”
“你呀你。”仵官王用涂着蔻丹的纤白手指,点着林光明,嗔道:“又让我念你的好——”
林光明还能保持笑容,趁机问道:“贤兄,您猜得到老大在准备什么大活儿吗?”
仵官王深沉地道:“老弟,不该问的别问。这是杀手的规矩。”
林光明瞥了几眼他的心脏,琢磨着这王八蛋究竟是依靠什么转移命格,朝夕相处这么多天,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测。面上仍是乐呵呵的:“好好好,小弟记住了。”
大概仵官王也知道自己这样有点过分,又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以我对老大的了解,这次任务非比寻常……你就准备挣一笔大的吧!”
这完全不能诱惑到林光明,反倒叫他心生不妙。
林某人深刻懂得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越挣钱的活儿越危险。
“有个问题一直忘了问贤兄……”他斟酌着措辞:“我是第几任都市王?”
“第五任。”仵官王又喝了一口酒,眼神十分真诚:“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任。”
林光明的眼角抽了抽:“就……第五了?我记得地狱无门统共也没成立多久吧?”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仵官王百无禁忌地夹菜吃:“像咱们组织这么好待遇,当然竞争激烈。人来人往多正常!”
林光明一直都是在国家体制混,常常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没待过这么高流动性的组织,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
他生性谨慎,难掩忐忑:“小弟选的这个名号,是不是风水不太好?要不然我跟老大说,再换一个?”
“放心,放心,没有的事。我们地狱无门每个位置都是公平的,风险相当,哪有风水一说!”仵官王拍拍林光明的肩膀,安慰道:“像三殿宋帝王、七殿泰山王都是走了四任,若有新来,都算第五任,你都市王一点不特殊嘛!还有中央天牢里那个转轮王,估计也熬不了太多天,他也是第四任。你说你急什么?”
林光明本来就觉得不安全,这下终于放心了。跟着这帮亡命之徒,比想象的还要不安全一点。
“好哥哥,我真是跟着你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啊!”他饱含热泪,把那碟加了鬼雾莲的菜,往前推了推。
……
……
哞……
哞~~~!
打呼的声音,似牛哞一般。
不仅浑厚,还带着极长的尾音。
尹观在底舱的货物箱里睁开眼睛,四周传来的便是疲惫船工们此起彼伏的打呼声,与河潮呼应,十分壮观。
他听得实在是烦,但也懒得做什么。毕竟地狱无门已经习惯了“杀人挣钱,不白杀人”。
自在平等国的帮助下,从楼约手底逃生,景国对他的追捕,几乎就仅存于名。
他反倒是愈发警惕了。
包括这次去见仵官王,收拢线索,审查新任都市王,他也只临咒身。
真身藏在长河的货船中,用这些走南闯北流动的人气,混淆自己有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痕迹。
这条货船倒也不是随便找的,它属于齐国境内一个新兴的、由众多小商会组成的商盟——和昌商盟。
围杀姬炎月一事,几乎使得地狱无门被连根拔起。对组织造成的毁灭性打击,直至今天也远未恢复。各地鬼社的重建,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呢。
尹观在酒楼并没有说实话——对着一具尸体一只鬼,不必讲人话。
不回信的阎罗,可不止卞城王一个。
但有的阎罗不回信,骂几句就行。
有的阎罗就需要好好回忆一下,秦广王的凶名。
第七章 鱼肉
和昌商盟这几年发展得很好,距离一些老牌的商会尚有差距,却也算得上东域新兴商会里的佼佼者。仅以发展速度而论,在整个齐国范围内,也仅次于博望侯名下的德盛商行。
随着齐国灭阳吞夏、稳定迷界,这个东域霸主迎来了飞速发展的时期——事实上自当今齐帝登基之日,齐国就开始了高歌猛进的发展。这位在当今时代成就霸主的天子,托举人口亿兆的伟大帝国,在人道洪流之中扬帆远航,疾驰如箭。
如今这个时期的齐国,发展得更快,环境却更安稳。
借助帝国发展的东风,齐国境内的各大商会,也纷纷走出国门,商队遍及现世诸方。
尤其德盛商行,都把生意做到妖界去了!
当代博望侯长袖善舞,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屡积治功,在商场上更八方来财,赚得盆满钵满。
有德盛商行这样的标杆,和昌商盟的商船,疾行在长河之上,也就称不上突兀。
这支由三艘“虎鲸”、六艘“黑鲨”、十二艘“箭鳍”组成的水上商队,承载着整个和昌商盟年前最大的一笔生意,所以也得到商会最高程度的重视。不仅商盟盟主亲自带队,盟内最强的十二個供奉,也有九个随队。
而人们不知道的是,商盟真正的老板,此刻也在主舰上。
很多人都在猜测和昌商盟背后的力量,其人却一直隐在迷雾之中。
谁能想得到,他竟是地狱无门的五殿阎罗呢?
当然,现在这个身份,已经被苏奢单方面剥去。
他当初加入地狱无门,也是刀口舔血,火海履凶。要潜伏到尹观身边,亲眼看看秦广王、仵官王是何等样人,有机会自要报杀身之仇,一直没有机会,就顺便打个工,开拓眼界,锤炼修为。
但秦广王实在太疯了。
大景皇族也敢杀!
以至于偌大的杀手组织,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
在秦广王吸引景国方面注意力的时候,他撒腿就跑。为了避免转轮王出卖他,他果断先出卖了转轮王,成功避开中央天牢的捕杀。
而后兜兜转转,溜回东域,继续打理自己的商会。
地狱无门没了,他也天高海阔。
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了遥控商会的方式,再加上对当代博望侯的忌惮,他仍然是隐在幕后,且尽可能地不呆在齐国。
曾经的聚宝商会走的是勋臣新贵的路子,广结新兴贵族,大步往前发展。
现在的和昌商盟,则是紧紧跟随齐国外拓的战船,在扩大帝国影响力的东风中,攫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利润。
别的不说,仅这份把握时代风口的精准,就足够证明他苏某人的商业才能。
现在神临成就,当然少不了在地狱无门里的砥砺,亦是商道的反哺。
当今天下,商道明明前所未有的昌盛,真正能够站得出来的商道领袖,却没有几个。齐国做生意做得最好的是博望侯,整个现世做生意做得最有名的,是前墨家钜子钱晋华。
商家圣地在上个大时代就被击沉,直至今天也没有重建——压根就没有一个统一的组织,比兵道还松散呢。
他苏奢,是有些野望的。暂时也只能缄藏在心。
地狱无门的重建,他这尊阎罗自是知晓的。大难不死的首领,通过秘密渠道留下的暗记,他也看到了。
但他肯定不再回去。
一个是尹观太疯,动辄拖着整个地狱无门去送死,他可没有把握再逃一次命;再一个是尹观已经洞真,他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就当阎罗王已经死了吧!
尹观爱拉谁垫背,拉谁垫背去。
这时候下面的人传来讯息,说是主舰底舱的那件特殊货物出现了异常。
苏奢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随手拿了一张山羊面具戴上,推门而出,慢悠悠地往底舱走去。
因为他从不露面的缘故,商盟里形形色色的人,难免生出各种想法,不太安定。即便在当初组建商盟的时候,就构建了严格的监察体系,日子久了,也“下有对策”。
正需要修修补补。
他这段时间,都在做修补的活计。
藏在底舱的这件特殊货物,也是应该“修补”的事情之一。
这件货物,并不在商队的运输清单上,也未经过他的审核。是走通的商盟里一等执事张承惠的关系,藏在这么重要的商队活动里,还腾空了一箱贵重货物来替出位置,从中域一路穿回东域。
苏奢正要去看看,张承惠这么冒险能挣多少,又藏的是什么。
在地狱无门里待久了,遇到的人要么疯要么恶,一个比一个狠。他也不觉得这支商队里,能出现什么他无法掌控的意外。
属下的所说的“异常”,确实是非常清晰。
在那四四方方的木箱外,有殷红的鲜血洇出,地上都已经积出了一个小血洼。
张承惠做事情,也太不小心?
吃组织的,拿组织的,好歹擦干净嘴,还能算有一分尊重。现在却算什么?都不避人了!
心中流淌着相关的情报——这厮是道历三八八一年生人,原先在聚宝商会里也并不起眼,这才被他用在新组建的和昌商盟里,成为商盟核心骨干。
苏奢向来是允许手下自由发挥的,只偶尔修剪枝丫。
张承惠前年搭上了内官费华春的门路,行事就愈发肆意起来。
这费华春,据说是内廷十六宦之秉笔太监丘吉的干儿子,名字都是丘吉取的,可见贵重。
苏奢虽不常在齐地,但时刻关心着齐国政治环境,对各方势力都心中有数。知道即便在内廷十六宦之中,丘吉也是最有分量的那几个,和秉笔太监仲礼文不相上下,都是有资格竞争大内总管的。当然,也都输给了现在的内官之首霍燕山。
所以对于商盟执事张承惠的态度,他也会审慎一些。
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他不再往前走,手指轻轻往上一挑,将那个木箱子挑开了。
木箱分瓣,箱中是一个布满符文的水缸。血水之中,浸泡着一个苏奢此前绝未想象的“人”——
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此人外显为血淋淋的一团,只有血肉,皮已经剥掉了。
四肢也被斩掉,只剩一个躯干,躯干上顶一颗脑袋。
而脑袋上……还戴着一个面具。
一个整体漆黑,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门里印着两个血字的面具。
阎罗面具!
已经逃亡许久,脱离许久。不意在此时,于此地。
阎罗见阎罗!
看着那血色的“平等”二字,苏奢本能一惊。但旋即又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阎罗王。没人知道自己是阎罗王。
平等王是为了逃避中央天牢的追杀,才变成这副样子的吗?
谁找了张承惠的门路,通过和昌商盟,运送平等王离开中域?
若叫景国发现这件事,和昌商盟往后不要想有一块船板漂在长河!
苏奢心念急转,一枚刀钱才夹在双指之间,正欲跳动,那颗水缸里泡着的脑袋,便骤然睁开了眼睛!
这是怎样一双眼睛?
外凸的、血淋淋的,却充满了对“生”的渴求,仿佛是灿金的!
你完全可以感受得到,这个人顽强的生命力,炙烈的求生欲望。哪怕他已经沦落为人彘,时时刻刻都在忍受无边的痛苦,却还是坚决地想要活下去!
苏奢非常赞赏这种精神,收起刀币,准备问几个问题,帮同事传承一些秘法之类的,让同事的身前身后都有个交代,再帮他结束痛苦——“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平等王定定地看着他,嘴巴张开了:“你好啊……阎罗王!”
苏奢悚然一惊!
一颗骰子从他的指尖飞起,他的身形忽明忽暗,虚实不定,仿佛骰筒里尚未出现的结果,在剧烈的摇晃之中,准备奔向另一种可能——他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心思,只想着逃跑。这一幕太像是中央天牢的局!
但那颗飞速旋转的骰子,就这样定止在空中,又忽然生出一种自毁的气息,碎成骨粉一缕一缕的飘落。
苏奢的心情瞬间降至冰点,僵硬地转身,果然在身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好消息,不是中央天牢。
坏消息,是秦广王。
秦广王长发披散,体态修长,身穿黑袍,腰悬面具,正靠坐在一张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扑通。
苏奢跪了下来,眼泪飞出了面具:“老大,你还活着!!!”
“你很失望?”尹观笑着问。
“我很惊喜!”苏奢哭着说。
尹观仍在笑:“那我联系你,你装看不到?”
“老大,我害怕是中央天牢假装的,我不敢回应啊。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我好担心伱!”苏奢哭着道:“这段时间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朝惊夕惧。桑仙寿那帮畜生,手段实在残忍……转轮王就在我面前,被他们,被他们——”
啪!
碧光骤闪,苏奢被一鞭子抽得飞身而起,又重重摔倒在地。
鞭痕处痛、痒、酸、麻,诸般痛苦感受,混杂一处,侵入神魂。苏奢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嚎叫出声。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抽搐,像蛇一样扭动在痛苦中。
尹观淡声说道:“诳语是罪。”
苏奢咬碎牙齿,翻转过来,用力跪定,举手对天,十分悲愤:“我对您绝无虚言!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可以拿我庆嬉的列祖列宗发誓!”
尹观毫无波澜地看着他:“平等王为了躲避追杀,不断地自残。他变成这个样子,不是被谁折磨的,是他自己的选择,人为了活下去,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啊……最后我找到了他,我带他逃离中域。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地狱无门的首领,这时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商队吗,苏奢?”
这个真名蹦出来,苏奢心里最后的希冀也破灭了。
他瘫坐在地,颓然地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尹观摊了摊手:“知道得不算太晚。”
苏奢一副已经放弃的样子,痛苦地道:“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揭穿你?为什么还用你?”尹观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一步。
这一步走得如此轻描淡写,可也不知怎么。苏奢那正在结印的手,竟被牵引出来,定在地板上,恰好被尹观的靴子踩住。
“你享受这种玩弄对手的感觉吗?”苏奢的反抗力量被轻易击溃,也不想再伪装了,咬着牙,恨声问道。
“你想错了,我没有那么无趣。”尹观微笑着说道:“只要能够为我所用,能给组织提供力量,能帮我赚钱,我不在乎你恨不恨我。”
他移开了靴子,居高临下:“如果做得到,你就杀了我好了。”
此时他几乎是不设防的状态。
苏奢的手慢慢收回去,却只是揭开了自己的面具,放在一边,然后双手按在地上,整个人也跪伏,然后趴伏:“我永远臣服您。”
尹观无动于衷。
他相信苏奢此刻的臣服是发自内心的。
他不相信永远。
“既然你做不到杀死我。那么你做错的事情,你就要付出代价。合理吗?”尹观问。
苏奢趴伏着道:“任凭首领吩咐。”
“组织重建需要钱,平等王的伤势修复起来也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尹观语气随意:“你既然回归组织,这个商盟是不是可以贡献出来?”
苏奢始终没有抬头:“卑职愿意贡献一切。”
尹观挥了挥手:“去办吧。”
苏奢起身离去了。
泡在血缸里,令人不敢直视的平等王,这时候才说道:“你不怕他一去不返?”
尹观并不回答这个无趣的问题,只道:“我以为你这次活不下来,你也算是超出我的意料。”
平等王慢慢地说道:“让我活下来,我不止是会让你意外。”
底舱此后没有声音。
直到苏奢带着一个人,走了下来。
他带来的人,是和昌商会名义上的盟主马宗恕,也是他在和昌商盟的代表,是他绝对的心腹。
苏奢一进底舱,便又拜倒:“首领,这个人名叫马宗恕,是我的心腹,平时代我掌控商盟。我已经跟他吩咐过,您的任何命令,他都会坚决执行。”
尹观摆摆手:“不必跟我介绍,直接做事。让他把和昌商盟的资产全部兑成元石,能兑多少兑多少,一并交给组织。”
苏奢扭头看着马宗恕:“听到了吗?快去办!”
马宗恕的表情略显怪异,好像还沉浸在老板突然变成杀手的惊诧里。
苏奢猛地站了起来,面露凶光:“我们首领说得不清楚吗?”
“很清楚。”马宗恕高举双手,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反抗,但又叹了一口气:“您是我的老板,培养我,教导我,给我机会,我当然会无条件服从你的命令。这位……地狱无门首领,既然是你的首领。我当然也要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
尹观有点兴趣了:“什么问题?”
“您让我转移和昌商盟的全部资产,贡献给地狱无门,我没有理解错吧?”马宗恕问。
尹观微微颔首。
马宗恕道:“和昌商盟有一部分是属于齐国的,这一点您能够理解吧?”
尹观微笑:“当然,齐国的归齐国,我要的只是苏奢的那部分。”
马宗恕的表情更怪异了:“可是,苏奢并不真正拥有和昌商盟。”
“什么?!”苏奢在旁边一瞬间目眦欲裂,生恐尹观以为这是他授意的把戏:“马宗恕!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亲手的商盟,我不拥有?”
“老板。”马宗恕叹了一口气:“和昌商盟早就被人预定了。所有资产渠道、各个关键环节,都被人扼在手中。那人不同意,我们一块道元石都调不动。一直以来,你掌控的只是一个壳子。我代表的只是一个幌子。您真的没有半点察觉么?”
苏奢霎时间失魂落魄。
若说秦广王的恐怖是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在看到秦广王的那一刻,他就认了,输得心服口服。和昌商会被侵夺这件事,他却浑然不察,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输的!
血缸中的平等王一时也看过来,对这一幕生出兴趣。
尹观却笑出声音来:“告诉我,是谁这么狂,敢跟地狱无门抢。是谁这么有本事,能跟地狱无门抢?”
马宗恕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位凶名昭著的杀手组织首领,一字一顿地道——
“大齐,博望侯。”
第八章 桥梁(各位书友新年好)
巨大的商船乘风破浪,船身的每一个部件,都在自己的秩序里存在。
商队高速而有序,底舱的波澜无人知晓。
在这被货物堆满的沉暗舱室里,安静会加剧压抑。
苏奢当然不可能忘记耳中所听到的这个名字。当初击垮聚宝商会、将他逼上绝路的时候,重玄胜还只是重玄遵面前,一个被人们视作笑谈的挑战者。
没人相信那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可以赢得家主之位,承担“博望”爵名。
就如他苏奢,万不曾想到,勾连了庞大利益网络的聚宝商会,会被那只肥胖的手指头,一指按得分崩离析。
当初那是一個看起来多么人畜无害的小胖子啊。
现在已然是屹立在东国之巅的顶级权势人物,是各种意义上的庞然大物。
他之所以始终藏身幕后,之所以把商会打散再重组、设置复杂的权力结构,不就是忌惮重玄胜么?
可他和他的和昌商盟,却始终在重玄胜掌中。
他的运筹帷幄,十分像个笑话。
他的苦心经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
无论谁磨谁,都很好。
他过于善良了,秦广王可不会。
他看着尹观,等待首领的决定。
穷凶极恶的秦广王,静了片刻,淡淡地对马宗恕道:“算算这船货物值多少钱,折现给我。”
苏奢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秦广王的胃口这么小。
你倒是恨呀!
去冲去杀,跟博望侯决一死战啊!
这些年和昌商盟赚了多少钱?你可知道发展得有多么好?现在你就要这么一船货物,那岂不是亏到姥姥家了?
拿出你杀权贵如杀鸡的气势来。
你倒是冲呀!
尹观扭头看过来:“阎罗王有什么想法吗?”
苏奢谦恭地低下头:“属下正在计算这船货物的价值,咱不能让人坑了您半分,一个刀钱都不许少。”
尹观看回马宗恕。
马宗恕道:“我需要请示侯爷。”
尹观淡声道:“我只等一刻钟。”
不需要一刻钟,走出底舱没多久,马宗恕就折返回来,对尹观道:“侯爷要亲自跟您沟通。”
尹观又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施施然道:“让他来吧。”
马宗恕取出一面外嵌山纹古木的圆镜,此镜悬空而立,散发清光。在尹观看过去的时候,清光散开,镜面中间,重玄胜已经坐在特制大椅上静等。
他的体型过于庞大,给人一种冲出镜外的臃肿感,仿佛这面镜子,并不能将他容纳。
“初次见面,秦广王比我想象的要斯文许多。”当代博望侯笑容温和,显得十分的良善。
尹观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微笑道:“初次见面,你就抢我属下的家产,你们这些公啊侯啊的,可真不是东西。”
重玄胜乐呵呵的:“一个是杀鸡取卵,一个是把整只鸡都抓走了。对苏奢来说,还真不好说谁更过分。但对这只鸡来讲,想来选择是十分简单的。”
“鸡没有选择的权利。”尹观道。
“所以是我们来替他做主。”重玄胜说:“这就涉及到一个手快手慢、先来后到的问题了。”
尹观看着这个死胖子:“人家在外面当杀手,出生入死,补贴商会。多少次脑袋挂在刀尖上,还在思考商盟的出路,遥控商盟方向……如此辛苦攒下的偌大家业,你说吞就吞,骨头渣都不留一点,是不是有点过分?”
“猪养了一年,好吃好喝地喂着,一顿不敢饿它。到了年底,长得膘肥体壮,就到了宰杀的时候。左邻右舍分一点,亲朋好友送一点,此之谓,‘年猪’。”重玄胜摊开大手:“但是坦白说,我的耐心很够。要不是伱提着刀过于粗糙地来分肉,这头猪本还可以多养几年。”
尹观抬了抬手,示意苏奢出去:“别听,他骂得很脏。”
苏奢和马宗恕都退出底舱,像两尊门神守在门外。
舱室内的声音都被隔断了,长河的浪涛仍然在追逐航船。
“什么时候的事情?”苏奢看着辽阔河面,有些自己也知道不该有的,衰死的心情。
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庆嬉不过冢中枯骨,官僚都是尸位素餐,国舅府里的废物,不过是他花钱养着的猪猡。许放敢骂他,被他逼得家破人亡。重玄家内部的族争,他也敢横插一脚,公然站队。
如今神临成就,轻易再起一家商盟,自己却好像变得羸弱了,被人轻易捏在掌中。
明明当初在临淄城外,他是连姜望都差点杀死的!
越拼搏,越进步……越遥远。
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其实只是因为商道的特殊,攀附在权贵体系的枝丫里,享受余威。本质上眼界太低,不知道什么才是风云。
真正“我如神临”后,才知天广地阔,神祇也渺小。
和昌商会名义上的盟主马宗恕,靠着舱壁,面容隐在舱檐的阴影里,没有说话。
苏奢又道:“我最信任你。你跟张承惠那样的人不同,你是个懂得感恩的。这么多年了,我从未想过——”
“苏老板!”马宗恕打断了他:“说这些话,没有意义。您应该清楚博望侯是什么人,您应该明白,当他找上我,站到我的面前,我就绝对不会有抗拒他的可能。您选错了对手,和昌商盟建立的时候就有了结局。这跟代理人无关,马宗恕和李宗恕或者张宗恕,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跟您也无关。”马宗恕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残忍:“苏奢或者庆嬉,在博望侯面前能有什么不同?”
苏奢没有再说话。
他对马宗恕是怨恨的,怨恨对方的背叛和辜负。
但他很清楚,马宗恕现在说的,是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他也有一瞬间的杀死马宗恕泄愤的念头,可他承认自己不敢这么做。
博望侯也许并不在乎马宗恕,但一定很不愿意自己的计划被打乱。
博望侯的“不愿意”,现在已经是太沉重的砝码。
……
“谁能想到呢?齐国近些年发展得最好的两个商会,都是你的。”舱室之中,尹观悠然坐定,有一种少见的平和的姿态。
重玄胜更是笑得人畜无害:“和昌商盟是马宗恕的,马宗恕背后的老板是苏奢。我只拥有德盛商行。我们两家争得挺厉害。”
“德盛商行……”尹观想起当初逃齐时混进去的商队,当初实在是不曾想过,那支商队能发展成今天的样子,实在是肥羊一只。他忍不住笑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太虚阁的姜阁员,在其中有干股?”
“那是以前的事情。”重玄胜道:“他离齐的时候已经退了,退得干干净净,”
尹观‘啊’了一声:“博望侯实在是谨慎。”
重玄胜慢悠悠地道:“这年头,人人有棋下,人人有大局。膘肥体壮的人,总是得小心一些。和昌商盟是我的年猪,焉知我不是别人的年猪?”
尹观挑了挑眉:“你博望侯在齐国可是如日中天,以你如今的经营,还担心这个?”
重玄胜道:“在你有所准备的时候,有些事情未见得会发生。但不做准备的时候,有些事情一定会发生。”
“听起来是蛮有道理的……”尹观说着,忽然问道:“我先前是不是问你要这一船货物?”
重玄胜的回应很有余地:“好像是。”
尹观道:“如果和昌商盟不是你的。那这个价格,就不合适了。侯爷觉得呢?”
重玄胜笑了笑:“我要找你聊的正是这个——你要得太少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本侯怎么能亏待你?”
尹观抬起眼睛,饶有兴致地道:“我们怎么就是自己人了?”
重玄胜说道:“我们之间,有一架坚实的桥梁。”
“哦?”尹观看着他。
“你猜对了,正是苏奢。”重玄胜笑着说道:“他又是和昌商盟背后的老板,又是地狱无门的阎罗王。相接四海,连通两岸,让我们有机会成为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
“哈!确实是。”尹观道:“他很重要。他也很坚实!”
“如果没有他,我们大概率不会认识。”重玄胜说。
“就算认识了,也没机会这么和平。”尹观道。
重玄胜道:“看来你不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
尹观微笑道:“老实说,当我听说有人要抢我嘴里的肉。我第一个念头是——宰了他。”
重玄胜亦笑:“我也是个护食的人,所以你看我吃得这么胖。一般情况下我一个刀钱都不愿意分。”
尹观瞧着他,眸中有幽光隐隐:“也不知他是保护了你,还是保护了我呢?”
重玄胜笑道:“我看这个问题就不必探究了吧!”
尹观弯起手指,做了一个举杯的姿势:“看在苏奢的面子上。相逢一笑泯恩仇。”
重玄胜道:“苏奢在我这里当然是很有面子的。不过具体的事情,还是要具体对待。”
“当然,在商言商嘛。”尹观抬起眼睛:“既然你也觉得一船货太少,你打算分我点什么?”
“我想这取决于我们接下来的沟通——”重玄胜用肥大的手指按了按额头:“马宗恕跟我说起你的名字,又说你本来想吃干抹净,现在只要一船货……我想你可能会有事情找我。”
尹观张开双手,露出赞叹的表情:“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难怪他说你是个顶聪明的人!”
“他?”
“我们之间的桥梁嘛。”
重玄胜咧开嘴:“想不到苏奢这么了解我。”
尹观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最恨你的人最懂你。”
“在我们正式沟通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重玄胜很不明显地眨了眨眼睛:“你们组织有一个卞城王,当然我不太熟悉,只是听说过。他现在怎么样?”
“你问哪一任?”
“一共有几任?”
“两任。”尹观遗憾地道:“都不幸战死了。”
重玄胜很有些满意:“我很欣赏阁下的谨慎。”
尹观微笑道:“我想这是我们对话的前提。”
重玄胜笑了,笑得人畜无害:“我想是的。”
……
……
秦广王重召旧部,大索阎罗。
平等王身浸血缸,静待新生。
卞城王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战死的消息。他正在妹妹姜安安的领导下,参与一场紧张刺激的探险之旅。
什么古老地缝,山石滚落,深山鬼物,岩浆爆发,内府层次的恶兽……
实在是……紧张得很。
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危险都吓跑了。
探险先锋蠢灰,此刻显化一丈高、三丈长的真身,四足踏火,身笼黑烟,像是从幽冥中走出来的恶兽,奔行在山林之间。
若不是偶尔伸出舌头流哈喇子,眼神有时候又过于呆滞,真是十分威风。
探险队长姜安安,提着她的照雪惊鸿剑,身法飘逸,紧紧跟在蠢灰身后,警惕地环顾四周,不时发出指令,引导队伍方向,十分地称职。
探险副队长叶青雨,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天星云罗盘,将方圆千里内的地形迅速构建复刻,具体到每一根老树的树皮,都体现得清清楚楚。然后反手就将天星云罗盘收起来,紧张地问道:“队长,这里雾好大,什么都看不清楚。接下来怎么走?”
“跟上。”队长姜安安瞥了一眼手中舆图,言简意赅。
探险队员姜望,因为实力超格,影响探险的乐趣。故被剥夺了发言的权利,更不被允许出手,只能是默默地跟在队尾。
本次探险的地方,选在兀魇都山脉。
本次探险的成员,队长姜安安,副队长叶青雨,先锋兼坐骑蠢灰,队员姜望。
若是姜安安自己同师兄师姐们出去探险玩耍,通常都有阿丑随行,基本不会有危险。却也不会离开云国太远,总在周边游历。
这次有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参与,姜安安也胆大许多,果断把目标指向之前一直没敢来的此处。
据说这里有上古魔窟,这里距离风后密林也很近。
古老魔物的踪迹,风后重证超脱的传说……都深深吸引着各地探险的旅客。是无数侠少侠女梦中的探险地。
第九章 叩门
嘭嘭嘭!嘭嘭嘭!
“开门!给我开门!”
鼻青脸肿、身上挂着几片破甲叶的钟离炎,在皇城外大声咆哮,使劲捶门。
皇城禁卫统领向兆槐今天值宿,披甲挂刀,站在城门楼上,十分头疼:“钟离老弟,这大半夜的,皇城岂可擅闯?”
钟离炎重重又砸了几下,才从城门洞里退出来,仰头看着高处的那劳什子将军:“姓向的!与我报知天子,说大楚第一天骄钟离炎求见!”
向兆槐并不反驳他的自称,免他记恨,只道:“天色已晚,陛下心神也乏,不便打扰。钟离公子有什么事情,不妨明早再来。”
“等不及明天!”钟离炎大手一挥:“这是天大的事情!我要陛见天子!我要请他主持公道!”
向兆槐苦笑不得:“老弟说笑了——谁能不给你公道?”
“你现在就不想给!”钟离炎抬手指着他:“我数到三,再不给我通传,我就要去敲登闻鼓——我要击鼓鸣冤!”
这小子说得出是真做得到。
向兆槐直接跳下城楼,亲切地把住钟离炎的胳膊:“老弟,老弟!你这是急什么?”
又打量着钟离炎的样子,小声道:“你这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请太医先帮你看一下。这样见天子,也不体面。”
“休想!”钟离炎一把挣开他:“这都是罪证!我就是要让天子看看,斗昭是如何不尊重国法,公然殴打本阁,抢本阁的位子!”
向兆槐满心想着息事宁人,忽觉不对:“不对啊,你跟斗昭是从小打到大,从没见你告状啊。你钟离老弟,几时是告状的人?”
“伱不要把这么严重的事情,混淆成普通的斗殴!”钟离炎大怒:“天子许我太虚阁员,现在斗昭又霸着不肯给,这事没个说法,我是不可能罢休的!”
以前不告状,那是告状没有用。献谷钟离固然是名门,但卫国公府更是享国世家,什么刁状都告不赢。
这会告状能有用了。
手拿国书出门,鼻青脸肿回家,这是伤谁的颜面?岂能不大告而特告?!
向兆槐还要说些什么。
钟离炎又怒指而骂:“再拦着我,连你一起告。你敢包庇斗家小儿!”
向兆槐颇感无奈。
但这时耳中已听到吩咐,遂苦笑着让人开门:“行行行,让你进去,给你通传——钟离老弟啊,今晚我可能要担责。”
“放心,没人会怪你。”钟离炎立刻换了笑脸,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大家都知道我钟离炎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向将军也是听得懂道理,不肯跟斗家人同流合污,才会放我进皇城。要是换成斗家的那几个……哼哼!”
向兆槐已经后悔跟他说话了,随便指了个路,就赶紧回来站岗。
却说钟离炎进了皇城,也不拘束,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穿廊过殿,很快来到楚天子静修的射虎宫。
“陛下!”他扯开嗓子就喊,边喊边往里走:“这事儿您能不管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姓斗的把国书都扯了。心中岂有朝廷,岂有大楚社稷——欸?”
射虎宫里,空空荡荡。瘦得像個衣架似的顾蚩,孤零零地飘在角落,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陛下还没过来,要不你歇会儿再喊?”
钟离炎‘哼’了一声,抱臂不语。魑魅魍魉之徒,钟离大爷不屑交往。
不多时,殿内忽而暖意骤生,好似阳春恰逢。楚天子巍峨的身形出现在玉炉之前,只着一身常居服,随手拿细钳拨了拨香片,并不回头:“钟离小子吵吵嚷嚷了大半夜,究竟什么事?”
“陛下~~~!”钟离炎立即进入状态,拖长了尾音,干嚎道:“臣奉命入阁,代表楚国参与太虚事务。那斗昭却冥顽不灵,恋栈不去,还偷袭于我,臣一时不察,又念在同为楚人,对他手软——竟被重创!”
他一阵抑扬顿挫:“这哪里是在偷袭臣,这是在偷袭陛下的颜面啊!臣请流放斗昭!把他流放到妖界去!让他看大门!”
楚天子扶了扶额,一时没有说话。
钟离炎无理都要搅三分,现在自觉大义在手,岂肯罢休:“陛下!臣可是听您的旨意,为国家奉献。特地辞了千牛卫将军职,公开宣布退出楚籍,全身心地准备参与到太虚事务里——现在斗昭霸着位置不走,臣两头没着落,像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您哪里会忍心啊?”
顾蚩在一旁听得直塞牙。
楚国政改正如火如荼,随着淮国公率先交兵解权,其余享国世家也纷纷表态支持……整体进行得算是顺利。左、斗、伍、屈,皆从熊姓皇室,可以说楚地无事不成。
但不顺利的情况也有。
削夺世家利益,毕竟是切肤之痛、剜肉之伤,哪怕是威严最重的淮国公,在左氏内部也只能说是弹压不服,不可能叫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君不见最近这段时间,左公爷屡屡公开发声,左小公爷七进祖祠,屡屡祭拜先祖……那珞山之上,却也新挂多少人头!
虞国公性情温和,宽待亲族,屈氏恃宠而骄者也最多。这些天都是屈舜华拿着刀子,一家家找上门去讲道理。
斗氏有个桀骜不驯的斗昭,蛮横地镇压内外,倒还好些。
伍氏继承人身死,没有第二个服众的继承人站出来,又恰逢此大局变动,内部就混乱得多。
享国世家尚且如此,其下更不必说。暗流激荡,只是人不曾见。
楚国是一个大世家,各大世家是一个个小楚国。
现在是楚国顶层达成了大体的一致,中高层在桌底下分歧,底层只知道欢呼凰唯真归来。
比如现在,钟离炎可不就是要说法来了?
献谷钟离氏,是仅次于享国世家的名门。在这次政改里,也是失血最多的几家。
谁说这小子莽撞无脑?
抢斗昭的阁员位置是真的,抢不过也是真的。要在新政铺开后的体系里,要一个确定的位置,更是真的!
大概……是钟离肇甲的主意吧?
“你这惫赖货。”楚天子回过身来,笑骂道:“你爹好好地在那里,能吃能喝能折腾,你动不动说自己是孤儿,算怎么回事?”
顾蚩眼皮微垂。“折腾”这个词,对钟离肇甲这种位置上的人来说,可不算什么好评价。
“古来忠孝难全!”钟离炎大声道:“为了国事,我已脱离献谷,与钟离肇甲断绝父子关系了也!您让我做太虚阁员,我虽不愿意,也要好好地做!”
“行了行了。”楚天子摆摆手:“斗昭也是个性子犟的,两头蛮牛顶起角来,朕是哪头都不好强摁。他回来了是好事,太虚阁员的位置,你就算了——别急,别嚷,千牛卫你再回去,还做将军,予你俸升三等,扩兵额一千,又皇室秘术,任选三卷,助你下次反败而胜,你看如何?”
“陛下,您当钟离炎是什么人?”钟离炎一脸不被信任的愤慨:“我岂是向您求官!求财!”
楚天子便笑:“你走个过场,朕就予你这些,难道还不满足?就算是现在公认的第一天骄姜望,出场费恐怕也要不得这些。”
钟离炎昂首道:“可恨天下人目光短浅,不分石玉。陛下也看轻了臣!”
楚天子瞧着他:“那你说说看,你求什么?”
“臣求官考!”钟离炎大声道:“国教大政,利于千秋。我辈世家子弟,献谷男儿,岂不支持!我要带头参加官考,靠自己本事,硬秤分金,刀口夺名。只求朝廷公正对待,不要优待,也别压制于我。”
楚天子看着这个鼻青脸肿、情状难堪的家伙,倒是很有些刮目相看:“你跟你父亲的想法,倒是不同。”
“他老了!人老了,就难免耽于旧情。那些个宿老故旧的利益,他不得不考虑,也割舍不掉。”钟离炎大手一挥,很是骄傲的样子:“我就不同,我打小六亲不认,五毒俱全。陛下索性撤了他,叫他卸甲。我来做这个钟离氏之主将那些老东西通通流放,大力提拔青年骨干,必定大兴献谷!”
顾蚩在旁边始终不发一言,但心里已经默默调整对钟离炎的态度……的确不能纯当莽夫看。钟离家这小子,是要在新政里占一个重要位置啊!
“胡说甚么!”楚天子抬指骂道:“你对你的父亲,我楚国的大将军,有大不敬!”
“自古忠孝难两全嘛!”钟离炎大咧咧地道:“陛下,我跟您可是一伙的,您不能不向着我。”
楚天子不置可否,瞧了他两眼才道:“官考本就是一视同仁,无分贵贱。大门朝天,迎天下楚人,你想要去考便自去——谁敢对你不公,你再来敲登闻鼓便是。”
钟离炎肃容道:“如此,臣便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了。”
楚天子‘呵’了一声:“说来听听。”
“那皇室秘术臣不会选。”钟离炎道:“您帮臣选。”
“这事倒也简单。”楚天子笑了:“你有什么要求?”
“瞧您说的,哪里说得上什么要求……”钟离炎咧开了嘴:“能压制斗昭就行!”
……
……
“压制斗战金身和压制彼岸金桥,都是有办法的。”百无聊赖的姜某人,正用演道台推演道法,顺便通过太虚勾玉,与其他真人探讨一些修行问题。
这封信回给了秦至臻。
秦至臻果然很感兴趣,回信的速度超乎以往——“什么办法?”
姜望回信:“你去楚国卫国公府找一个叫‘斗勉’的人。”
回罢此信,姜真人退出心神,遥遥一指。地下九百丈正要喷发的岩浆,被他一指按了回去。七十里外正在弥漫的魔雾,被一点火光掠尽。
他纵身跟在队尾,在安安队长的领导下连越两座山岭。
秦至臻的信又飞了过来——
“然后呢?”
“什么然后?”姜望反问。
这一次秦至臻很久都没有再回信。
大概是还没有组织好骂人的措辞。
姜望也没有再看信的打算,全身心投入本次探险之中。
因为他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巅,捕捉到了一点经久不磨的痕迹。那是一株在山石罅隙里钻出来的小树苗,其顽强的生命力,已经由山石清晰的裂纹所体现。
树苗上的灵性痕迹,来自战死在天京城的老道苍参。
其人已死,其真犹在。
这颗树苗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唯一的意义就是告诉那个永不能再回来的人,他的师父,曾经来过,曾经寻找,永远等待。
当年被赵玄阳擒来躲藏的上古魔窟,就在这里。
姜安安所选定的探险之地,竟是此处?
姜望心神一动,跃迁而前,截住了疾飞的蠢灰,举手向队长请示,表示自己有问题。
“讲。”进入队长状态的姜安安,风格相当冷飒。
她并不知道这里曾是哥哥险些埋骨的地方,姜望从不跟她讲述自己经历的危险。所有无法遮掩、被人们传播开、最后传进她耳中的危险事迹,都被姜望描述成探险的游戏。
所以姜安安现在才会如此热衷于探险。
她只是像小时候一样在模仿在学习。
她用这种方式,靠近她最崇拜最亲爱的人。
当然,她的表情是严肃的,她的眼神是警惕的。已经长大的姜小侠,很认真对待这次伟大探险。
姜望道:“我想问一下队长,咱们这次探险的最终目的地,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姜安安低头看了一阵舆图:“还要翻过三个山头。”
姜望松了一口气。
各种各样的局经历得多了,他已经不敢相信巧合。那些心脏手脏的存在,很擅长用微小的巧合,撬动磅礴的变局。
他自己在任何境况下都敢于面对,但并不敢带着姜安安和叶青雨冒险。
“还有问题吗,这位队员?”姜安安问。
姜望微微一笑,自觉地又回到了队尾。
这兀魇都山脉在传言中当然十分阴森可怖,种种恐怖传说,让这座山脉的名字,成为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但相较于祸水、陨仙林那样的绝地,现世任何地方,都只能用风和日丽来形容。
对姜望来说尤其如此。
只要不去他和赵玄阳曾经呆过的上古魔窟,不触及那位七恨魔君的存在痕迹,不跟那位七恨魔君打照面……这兀魇都山脉,就没有危险可言。
踏火绕烟的巨大恶犬,威武地飞过高空。
身法一个比一个飘逸的三道人影,次第飞在恶犬之后。
而在姜安安队长并无知觉的情况下,一尊面貌凶恶、獠牙外呲的雄魁身影,大摇大摆地从队伍中分出,掠过那株生长在岩隙里的树苗,飞向那座曾经经历了生死的古老石窟。
道历三九二八年年底的姜真人,以魔猿法相,向过去叩门。
第十章 善太息
深藏在兀魇都山脉里的上古魔窟,埋葬了太多过往。
曾经席卷现世的魔潮,也如潮水一般退去。
世尊赤足行走在大地上所悲泣的疮痍,都被时光洗净。
遍布各地的上古魔窟,曾如天妖法坛照亮妖界般,几乎更易现世天命。
最后也都成为一个个毫无特殊可言的废弃石窟,容纳万万年来寂寞的风声,或供一些追索历史的求知者的探险。
其实通常都是无“险”可言的。
或者说,这些上古魔窟的“险”,基本上都和魔物无关。
姜望遇到七恨魔君的那一次,是侠少侠女们千万次探险里都不会发生一次的意外。
当今之世,除了边荒,哪有魔物敢露头?
魔窟是上古时期魔族入世的通道,现在早已封死。若把现世障壁比作城墙,魔窟最多就是稍微单薄一些的城段。
边荒那里,才是双方争夺的城门,不断投入兵力,彼此对抗。
在边荒之外,哪怕是七恨魔君这样的恐怖存在,亦不能、更不敢投入太多力量。
是姜望于现世主动的召唤,才勾起与真魔宋婉溪的联系,他和宋婉溪的联系,是血傀和傀主的联系,深入血髓,贯通因果。
是七恨魔君恰巧掠过目光,才注意到那缕联系的形成,从而遥遥发力,降下七恨魔功,想为自己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魔功传承者。
魔猿法相降临此间,在嶙峋怪石间缓行。
曾经被人拎来此地,生死都不由自主。如今重回此窟中,遍身黑气的魔猿,竟像是此间主宰,魔威慑服一切,不止现在。
这些年的时间,几乎没有给石窟带来变化,只是改变了进出石窟的人。
时过境迁,姜望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能在这座古老魔窟里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当初诸方联合,共计八尊真人穷搜此域,最后也什么痕迹都没有找到。
哪怕今日他立足洞真绝顶,也不认为自己比那些真人更有洞察手段。
他在这座石窟里所拥有的,只是一道许久没有响应的血契,一尊失落在万界荒墓里的真魔。
在清江水底的魔窟里得到,在兀魇都山脉里的魔窟中召回,除此之外,两界相隔,再未有过联系。
魔猿凶戾的目光在石窟中缓缓掠过,最后停在内府境的姜望曾经坐过的那块巨石上——
黄河夺魁之后,就是天下通魔。
未及弱冠的姜望,在艰难跋涉、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之后,又骤然跌落谷底。
当时十九岁的那个年轻人,走又走不得,修行也不被允许。只能仰躺下来,望着洞顶发呆……他在想什么呢?
魔猿一屁股坐了上去。
覆盖了情绪的无端。
相对于十九岁人身姜望的所谓巨石,在高大的魔猿法相身下,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石座。
魔猿獠牙微收,凶光顿敛,于忿怒相中见悲悯。双掌捏印,一曰“定心”,一曰“静神”。而后两印一合,像是两座山,推成了一道峡。
双掌之中,有渊如镜,连接未知的彼岸。
那是无底无际的潜意识海,在向遥远的宇宙拓展。
魔猿的双眸一瞬间沁成赤红,目光投射其间,像天柱闹海,神念遥追,恍恍惚不在此间。
这是不久前靠近过天道又折回的当世顶级真人,在现世障壁相对薄弱之地、曾经的魔潮入口,第一次如此强力地呼唤,那遗失在彼世的“真”!
所谓“真”,是不磨之理。是在诸天万界都会被承认的“自我”。
阴阳两真,可以一念之间,架起三途之桥,连通阴阳真途。
真人与真魔,也都是在宇宙之中,散播光辉的星辰。
自能追寻血契,将微弱的联系,推举成牢固的回响。
时至如今,一尊真魔对姜望来说,已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战力。他寻找宋婉溪,是想探究当年,想要捕获更多关于白骨尊神的线索,也是想要知道,七恨魔君为何会在那时候,降下那问心之劫。
弱者没有资格追寻答案,遇到危险,逃脱已是万幸。
所以要变强。
要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强壮。守自己的道理,问自己的心,再去问为什么。
所以直到今天,才有这一次注目。
魔猿的心神,仿佛飘向无限远处,像是茫茫宇宙中孤独的尘埃,在等待另一粒尘埃的响应。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长到兀魇都山脉另一边的姜安安小队,都已经成功抵达了此次探索的目的地——位于“千眼石窟”深处的,名为“善太息”的地下暗河。
除了被赵玄阳擒来的那一次,姜望曾经也在兀魇都山脉潜修半年,但那段时间都静于地穴坐关,不曾四处探索。对兀魇都山脉的种种传说,反倒不如做足了功课的姜安安了解。
这“千眼石窟”是兀魇都山脉里最大的一座石窟。且曲径回环,内部十分复杂,分岔洞穴极多,通向种种未知之地,无法尽索,以至于有“千眼”之称。
一般人在这里,根本找不到路径。
而“善太息”之河,又是千眼石窟里一条极凶险的暗河,幽深无底,宽广无边。
从“千眼”里最多人探索过的“洞冥窟”下来,视野就会被浪涛铺满,一眼看不到边。暗沉沉的波涛,不知缄藏着多少择人而噬的恶兽。
在周边的一些传说里,这条河是被视作“冥河”的。说是人死之后,便经由此河,前往幽冥。
“洞冥窟”中无数恶神的雕刻,便是这些传说的体现。三头之犬、衔尾之蛇,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当然,对神道有些了解、且修行到如此境界之后,姜望对于那些小时候听得津津有味、咋舌称奇的传说,早已祛魅——
绝大部分神话传说,都是神话时代的产物。不过是为了修行所凝聚的假想,是一种假述的道,借假修真。
而曾经躲在被窝里乖乖睡觉怕鬼敲门的孩童,已经握得无数神祇苦求的“真”。甚至于哪怕是真神,也要被长相思剑压三分。
绝大部分传说里的神祇,见了现在的姜真人,都要行大礼。
况且他也是去过幽冥世界的,那不过是依附于现世的一個大世界,自有来往的路径,跟兀魇都山脉里的哪条暗河都没有关系。
蠢灰经过“洞冥窟”的时候,还冲那三头犬的刻像吠了一阵呢。要不是姜安安队长拉着,非把那三个脑袋铲掉两个。
不过关于“善太息”河的传说,却也不能尽皆无视。有一个涉及到远古八贤,值得慎重对待。
说是阵道初祖、八贤中名为【风后】的存在,在战死之后,只剩一缕残魂,飘荡在天地之间。心忧世人,不肯离去,最后徘徊于此河,久久叹息。
故有“善太息”之名。
在传说之中,最后那位伟大存在的残魂,逆善太息之河而上,寻至生死的尽头,领悟无上之理。而后以残魂修神道,在神话时代证现世神祇,再次超脱。
常人以一呼一吸称为一息,一息脉动四次,三息之后则有深呼吸一次,脉动五次,脉诊上称为“闰以太息”。
“善太息”即频频叹息,在医道之中,被视为一种病症,通常由肝胆郁结,肺气不宣引起。
世人以此命名这条暗河,也未尝没有“望洋兴叹”之意。
来到此河之前,一路来威风凛凛的恶犬蠢灰,也一时停下脚步,趴在岸边“呜呜呜”。偷眼去看根本不理它的姜真人。
“抛开传说来讲,‘善太息’河本身水质特殊,鹅毛不浮,芦花定底,我们需要时刻以道元对抗,才能确保船只不沉——”
姜安安队长把相关资料背得很熟悉,显然早就对这地方跃跃欲试,只是一直没机会来探索。她看着姜望:“这位队员,这个任务交给你怎么样?我看你身板结实,是个干活的好材料。”
姜望笑着点了点头。
“当我向你提问的时候,你可以说话。”姜安安队长随时随地更新她的队规,以适用于她本人天马行空的想法,应对各种离谱情况。
说着又补充一个条款:“但你不能教我怎么做。说好了这次任务是我做主。”
“小姜队长指挥得很好。”姜望难得陪她们出游一次,尽量端正自己的态度:“我无话可说。”
姜安安队长又道:“善太息河里有一些水怪,实力不怎么样,但长得很难看。叶副队长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吓着了。”
姜望忍不住举手。
姜安安队长看着他,下巴一抬:“又怎么?”
姜望很是不满:“队长,你为什么不怕我被吓着?怎么不提醒我?”
“这种无聊的问题,下次不要问了。”姜安安队长冷酷地扭过头,把抬起来的嘴角又压了回去。
叶青雨副队长也蛮严肃的:“请问小姜队长,善太息河里的水怪,你说的这个‘实力不怎么样’……是怎么样?”
姜安安队长极有气势地手一挥:“从资料上看,跟我差不多!”
姜望噗地一声笑出来。
“严肃点!探险呢!”姜安安提出批评。
然后在自己的宝贝松鼠匣里掏了掏,掏出一只罗盘,似模似样地看了一阵风水。
“好,好风好水好时段,卦也对,气也对,准备出发!”
她寻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小船,使劲丢了出去。
此船迎风便涨,顷刻化作一条乌篷船,落在暗河之上,随波轻晃,缓缓下沉。
这艘乌篷船外观很不显眼,确实也不算金贵。也就比墨家百鳍船系列里的“虎鲸”,贵上个二十七倍左右。
降风服浪,不在话下。便是普通人坐于此船,也足能应对水怪。
是姜安安今年生日时,叶阁主投其所好,送的探险专用礼物。
姜望很自觉地坐上船尾位置,止住了乌篷船的坠势,双手掌住船桨,老老实实做艄公。
叶青雨副队长则是坐在船头,顺手以云篆给姜安安拍了几十个品类不同的护身咒,再给自己也加上,又摆了一把傀儡弹丸在旁边。然后隔着乌篷,笑吟吟地看姜望划船。
姜安安自问也是有丰富探险经历的江湖少侠了,不像其他队员那样莽撞。在上船之前,还仔细地检视了一下身上的物件——
脖子上挂着的水滴项坠,是宋清芷所赠,正合水域使用。
腰间挂着的剑形玉佩,是向前哥所赠,据说杀力很强,还没开过锋哩。
身上内穿的金缕衣,是亲哥所赠,他当齐国青羊子时的爵礼。听说防御很好,但是没有防过什么。
外穿的云苍青绶衣,是汝成哥所赠,好像有什么神力来着,记不太得,也没来得及发过威。
脚上的紫电步云靴,是胖哥哥所赠,心念一动,能逃千里呢。这个她用得多,以前常跟蠢灰赛跑。
还有青雨姐送的腰带,野虎哥送的头绳……
总之,确认都带上了。
姜安安隐去了一身的宝光,提剑在手,嘴里轻喊一声“去”,脚步轻盈地跳上了乌篷船。
蠢灰应声而跃,缩小了许多倍,恰恰好好地落在姜女侠脚边。
善太息河上这条承载三人一犬的乌篷船,便正式出发,驶向幽深不测的远处。
那晦沉的暗水,波纹不兴,像是一块巨大的黑铁。
小船行过,才有涟漪。
姜女侠并不耽误工夫,直接盘坐在船板上。一会转罗盘、一会翻资料、一会掐诀、一会查舆图、地脉图,还拿纸笔在那里画,嘴里叨叨叨的,又算又念,忙的不亦乐乎,劳心劳力。
蠢灰趴在她脚边,叼一根骨头慢慢地啃,岁月静好。
吱吱~
姜望队员卖力地摇船桨,划开波涛,破开迷雾,偶尔与坐在船首的叶青雨相视一笑,并不觉得这里阴森,也无愁思可叹。
善太息,善太息,何必叹息。
人生何处不清欢?
……
呃,魔界大概不能。
如果说陨仙林是最“凶”之地,万界荒墓就是最“恶”之地。
其环境之恶劣、贫瘠、荒凉,远非天狱虞渊可比。跟万界荒墓比起来,沧海或者都能算是乐土。
且看边荒如何?
那还是有人族生机对抗的结果。
被称为“魔界”的地方,可是万界之“荒墓”,是荒芜的尽处。
乌篷船在善太息河上启航的这一刻,同在兀魇都山脉的上古魔窟里,魔猿掌中天堑,已见渊起惊澜。
而潜意识海所奔流靠近的彼方,万界万物归寂之处,恰恰有一道叹息拂来的微风。
死世如醒。
在一望无际的墓林里,有一座通体漆黑的坟墓,缓缓向两边分开。一只琉璃之棺,缓缓升起。
琉璃棺中青丝如瀑的女人,长睫微动,睁开了血色的凤眸!
第十一章 星辰葬礼
宋婉溪已死,那个肩负清江水族命运、深爱庄承乾、备受兄长呵护的水府贵公主,已经寂寞地死在了庄国深宫。
宋横江在清江水底呵护的,只是水族宋婉溪的尸体,只是他自己对于妹妹的爱护和怀念。
庄承乾在琉璃棺中看到的,只是他亲手割舍的真情。
血傀真魔宋婉溪那天眼角的那滴泪,只是这具身体不能释怀的遗恨。在庄承乾死后,也都消融如春雪。
她已成魔,彻底地成为魔族的一员。
人与魔,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种族。
古往今来,不曾有一尊有自我意识的魔,会觉得自己是人。哪怕他确实是人身成魔,拥有为人时的全部记忆。
成魔的水族,亦是如此。
但“傀”的意义,是定“自我”为“他我”。
庄承乾推动了宋婉溪成魔的最后一步,也抹掉她的独立,将她变成纯粹的武器。
有思维,有记忆,但从意识根本层面,只为傀主思考的武器。
随着时间的流逝,血契不断加深,成为本能,最后超越本能而存在。
庄承乾的确拥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宋婉溪从来都知道这一点。
她睁开眼睛,透过琉璃棺盖,看着灰蒙蒙的天穹。
真魔的目力可以看到极远之处,却捕捉不到一点光亮。魔界的天穹无星无月,只有一颗颗巨大的漂浮的陨石,在远穹悬挂——那是死亡的星辰。
万界荒墓,不止埋葬生灵。
自清江水底的分别后,这具血傀独自游荡在万界荒墓。在兀魇都山脉受到召唤,才短暂地再见傀主。
此后姜望加强神印法,先成神临,再证洞真,一次次地强化感应,真正的联系,却没有再发生过。
一是姜望自己越来越引人关注,引动魔气很容易被捕捉痕迹,与真魔的联系也很难解释清楚。二是与七恨魔君的那一次照面,令他对宋婉溪的状态不很放心。虽然彼时的七恨魔君明显只是分念,宋婉溪好像也成功脱身……总归十年怕井绳,实力不足的时候,谨慎些总是没有坏处。
一别经年,作为血傀的她,独自行走在这个荒芜世界,不止一次地遥望远穹。
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什么都没有。
嗡……
轰!
忽而有一颗陨石下坠,在坠空的过程里,点燃了烈焰,变成一颗燃烧的火球,成为这晦暗天穹里,熹微的光。
又从熹微,燃成灿烂。
那幽森的沉晦的大地,被这火光照耀,显出丑陋地貌的部分嶙峋,像是躺在病床上等死的重患,掀开衣物,露出硌眼的瘦骨。
在魔界无法计量的时光里,正是这些已死星辰最后的葬礼,带给这个世界偶然的光明。也是唯一的光明。
怎能说这火球,不是太阳?
虽然它很短暂。
在突破高区那静谧的力场之后,火球仿佛被某种力量所助推。它下坠的速度骤然加快,越来越快,在视野里也越来越庞然。最后是明亮的火山,是燃烧的山岭,是一个已成荒墟、在做最后燃烧的世界——在一声巨大的震响之后,所有的火光都熄灭了。
像是被黑暗里窥伺的巨兽吞入腹中。
星辰残骸和燃烧的光亮一起消失不见。
那双血色的凤眸当然还可以看清这个世界,看到星辰的残骸,落在荒凉的大地。浓重的暗色,吞没起伏的戈壁。幽森远处,有无数怪影如潮卷来。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汇聚成海潮般的哗啦啦的声响。
密密麻麻的魔物,从地穴、从沙堆、从坟墓……从各种不同的地方冲出来,涌上了星辰的残骸。
有许许多多的魔物,在接触星辰残骸的瞬间就被熔解,但又有更多的魔物涌了过来。最后便只剩魔物的表壳,凹凸不平的连接在一起,像是蚁群覆盖了跌落地面的肉骨。
是的,星辰的残骸……是魔的食物。
那些砂石泥土熔岩……也可以入喉。
万界荒墓实在太贫瘠了,贫瘠到元气在这里都要“死去”。有时候连完整的空间都要被嚼碎。连外来的石头,都是珍贵的。
绝大部分魔物,从生到死,都饥肠辘辘。
只有那些真正在残酷世界里磨砺出来,有资格被认可为真正魔族的存在,才会获得魔君从外界掠取的元气的滋养,才有成长、乃至于加速成长的可能。
宋婉溪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无论何等种属,到了洞真层次,已经把握世间真理,自成宇宙,不需要外在的元力滋养。她虽行于万界荒墓,但也并不需要与此界产生什么联系,不需要拜服于哪位魔君。
她是真魔,但“傀”在“魔”前,对于魔这个身份,她并没有什么归属感不归属感的,她只遵从傀主的命令。
傀主最后的命令是“离开”,所以她一直逃,一直逃,逃了很久很久。
然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命令传来。她便为自己准备了一副熟悉的棺材,在一望无垠的墓林里躺下,陷入永恒的等待,直至傀身寿竭。
此刻,她忽然发现,那陨石坠落后恢复灰蒙蒙状态的天穹,仿佛变成了一片暗海。轻轻荡漾着波纹,在做遥远的呼唤。
大地上吞食星辰残骸的魔物们没有任何反应,显然这一幕只有她能得见。
她睁大了眼睛,在那片“暗海”中,看到一双红色的、充满戾气的、魔意滔天的眼睛!
这并不是傀主原来的那双眼睛,却令她感到无比的熟悉,那是血契相连的感受。
傀主得真,潜意相召。
宋婉溪推开琉璃棺,骤然坐起。
在这个瞬间,魔气弥漫,以这座黑色墓穴为中心,奔流如潮,坚决地向四面八方推开。
即便是在万界荒墓,真魔也是一方尊主!
四周响起凄厉的魔啸,无数墓地都随之颤抖。
躺在这里的这几年,这片区域早已被她统治。
四周墓地之中,住的都是臣服于她的将魔。每一头将魔,又统治诸多阴魔,诸多魔物。
将魔已经拥有简单的灵智。
有些实力抵达神临层次的将魔,甚至拥有一定的思维。
他们所臣服的已是真魔,真魔所臣服的,又是何等层次的存在?
在某一个瞬间,那些拥有一定灵智的将魔,心神便骤临无边之海。
在无尽海域之中,他们看到——
一尊顶天履海的凶厉魔猿,半身在海里,半身在天穹。
仅仅显露在海面上的半身,肌肉虬结、长毛如森,雄壮如山,堪称磅礴!
黑气缭绕胸腹,有如绕山阴云。
两只眼睛大如房屋,那血红的目光垂落下来,整个海面都泛红。
臣服!臣服!臣服!
这些将魔齐刷刷地跪伏在海面上,展现魔的臣服姿态,永远奉此魔猿为主。万魔拜服,尊奉魔主。
在魔猿的心口位置,有一方神印虚影——
下为四方之地,黄玉所形。
上为魔猿雕像,红玉所名。
此即神印法恒修至此,凝结的真形。
今日之姜望,是已经取得过古今洞真第一成就的姜望。今日之姜望,正准备在剥离天道影响之后,再次攀登,取得长久的无可争议的古今洞真第一。
他对修行的理解,已经超过当初创造“神印法”的庄承乾。
他的神通之光,更是悬照古今,长明万界。
此刻在完全由他所控制的潜意识海里,神印法的光辉,沐浴群魔。
青丝血眸的宋婉溪,在跪伏的群魔中缓步走来。
魔猿俯瞰着她,声音威宏:“予吾有关于白骨尊神的全部记忆。”
一点神光,自宋婉溪眉心飞出,向魔猿飞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根指节分明的瘦长食指,轻轻抬起来,好似拱桥拦明月,横拦在这颗光点之前。
随着这根食指一同显现的,是一个面容俊美、双眸狭长的黑衣男子。
他完全是人的形象,而抬头注视着顶天立海的磅礴魔猿,面上泛起难言的微笑:“白骨尊神?仅于幽冥之中拥有超脱伟力的幽冥神祇?时隔九年,你胆敢再召魔傀,竟是为了祂?”
“已经九年了吗?”魔猿凶戾地咧开血盆大口,猛然俯颅下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为了你,七恨魔君?昔日问我本心,今日问汝真名!”
怒海翻涌千万里,此猿俯身如山倾!
自宋婉溪眉心飞出的那个光点,一瞬间展成光索,飞速绕身,将七恨魔君紧紧捆住。又在下一刻,光索被反侵为墨绳,继而腾为墨蛇,在空中掠过一道清晰的墨痕,向魔猿那大如房屋的眼睛飞去。又在疾飞的过程里,自蛇头燃起烈焰,顷刻烧灼一空。
一颗光点从勃发至湮灭的过程,便诠释了这场事发突然、但双方都等待已久的战争。
姜望欲永证古今洞真第一,他选择眺望绝巅,乃至绝巅之上的风景。
当然,在洞真这个境界,他走到再强的地步,也没可能跟七恨魔君正面碰撞。
他以尽可能周密的方式,遥遥追索魔傀身上有可能存在的魔君伏手。
这交战的地方,并非魔界,也不是宇宙深处的哪一个角落。
而是在现世,在他姜真人刻意铺开的潜意识海中。
七恨魔君事实上是通过血傀真魔宋婉溪和傀主姜望的联系,再次以魔念降临了现世。
正如白骨尊神在幽冥具备超脱伟力,在现世最多只能展现衍道力量。
七恨魔君在魔界拥有无上限的力量,在现世却有非常清晰的界限。
这道界限,很明确的在姜望如今的战力之下。
七恨魔君暂且未落下风,但已经知晓结局。他大手一张,不退反进:“来来来——予你七恨真义,叫你明了魔的强大,知晓当年犯下怎样的错误!”
魁伟的魔猿只是抬起山岳般的魔掌,重重拍落在海面。顷刻整个潜意识海都翻涌咆哮,一瞬间无边浪涛,席卷所有,将这黑衣的魔君吞没。
……
万界荒墓之中。
血傀真魔宋婉溪,才从琉璃棺里起身。
时隔九年再次得到傀主的命令,她要再次行于荒世。
但就在她的身前,有一个冷黯的黑点倏然出现,这幽黑的一点泛着辉光,轻轻一旋,如舞飞带。一身黑衣的七恨魔君,便站在了宋婉溪身前。
魔君是万界荒墓里的主宰。
八大魔君的力量源泉,是那亘古不灭的八大魔功。这八部魔功永恒存在,不磨不朽,哪怕是在最荒寂的时刻,在整个万界荒墓都被封死,无一尊天魔能外掠元气的情况下,这八部魔功本身,也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
甚至于,它们根本就在现世流传,永世不灭。
所以八大魔君在万界荒墓的地位可想而知——他们几乎是这一池死水里,唯有的活眼,是这个荒寂世界里,仅剩的涟漪。
这是任何天魔都不能取代的重要性。
更不必说,八大魔君还关系着魔祖归来的伟大传说。
魔族内部等级之森严,远逾人妖修罗。八大魔君至高无上,每一尊魔君都统治广袤疆土,威严不容挑衅。
所以,能以《七恨魔功》替代原版《苦海永沦欲魔功》,成为魔界万古以来唯一的一尊新敕魔君,七恨魔君的恐怖之处,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宋婉溪在万界荒墓交战的,只是一具处理杂务的魔意分身。
姜望在魔窟遭遇的,只是一缕跨世而落的魔念。
姜望在潜意识海里所战斗的,也只是在一定界限之下的魔念降身。
这些都远远不能算巅峰。
此时此刻,在这万界荒墓里,出现在宋婉溪身前的,才是法身与道身相合,魔功在身,真正的七恨魔君!
姜望和血傀真魔的联系沉寂了多少年,他就系念等待了多少年。
如今看来,这九年的等待似乎毫无意义。姜望对他有十足的戒备,从内府境一直走到如今洞真极限,还特意选定了主场,铺开了潜意识海,才肯勾连魔傀。从头到尾,并不亲身涉险。
七恨魔君最多抹掉血傀,不可能伤及傀主。
但七恨魔君并不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他注视着宋婉溪血色的凤眸,好像通过一面镜子,与遥远现世中的魔猿对视:“白骨尊神,是你所恨?若肯降服于我,本君能助你将其灭杀!”
宋婉溪本躯一动不动,她的心神也完全沉寂。
那双凤眸仿佛赤色琉璃所铸,也仿佛只是琉璃。其间无半点情绪,无半点探究。
但七恨魔君可以看得到,这双眼眸深处,红光隐隐,是彼世姜真人,在做无声的邀请。
实在谨慎!
连半点意念都不肯隔空投送,生怕被他抓到了机会。
七恨魔君淡然一笑,再次分出魔念,跃进彼世的那片潜意识海,再次出现在那顶天立海的魔猿身前。
仰看那凶戾的眼睛,他重复了一遍问题:“欲诛白骨否?”
魔猿魁身遮天,掌覆沧海,呲开獠牙:“食尔一念,美味佳肴!”
第十二章 食仙嚼魔
善太息河上,乌篷船晃晃悠悠。
姜安安把照雪惊鸿负在身后,姿态轻盈地坐在船头。一手托举金玉罗盘,另一只手不时填入道元,拨动指针,计算着方位。
她要趁这次跟哥哥一起探险的机会,做一份内容翔实的“善太息河水志”,精准记录这条神秘的地下暗河。
将不同水域的具体情况都刻录成书。
偶尔五指一翻,指印于天,引下一两道天雷,准确地将冲出来的水怪击沉。
凌霄阁的法术,以云、雷两系为主,其中云系法术尤其以拟态拟形的云兽术为主,适合应对各种复杂情况。雷系法术则更凌厉得多,以功法为重。
姜安安学得很杂,什么飞剑术、堪舆术、雷法、剑法、枪法、遁法……每样都懂一点。那些哥哥姐姐伯伯爷爷什么的,看到她总会传她几手,久而久之,也就“技多不压身了”。
相对来说,雷法是她较为拿手的。
用她小时候的话说,就是“堂堂姜小侠,要学一个最有范儿的!”
长大之后更喜欢雷法了,因为实在省事。
遇事不决一道雷,心情不好一道雷,逢山开山,遇水笞水。
她尤其玩得转的是“指间雷”。藏在凌霄阁里秘传的这一套,全名叫《金阙云宫指间正敕仙雷术》。
“指间雷”的优点就是成型快、印法隐蔽、适用范围广,“金阙云宫指间雷”在此基础上,更飘渺、更贵气、威能也更强。
就像现在,她时不时抬指击沉几头水怪,还不影响操作金玉罗盘,还能录书呢。
现在她在船头领航,叶副队长就被她赶回了船舱,免得影响她判断风向——更免得两道时不时碰撞的视线,还要在她姜少侠身上中转!
蠢灰体型虽然缩小许多,但昂首立在姜安安队长旁边,气势还是十足。狗毛迎风而中分,憨实之中透着警惕。
乌篷之上放置着一座半透明的、虚实不定的宫殿。
风声涛声经由此殿,变得更加悦耳,恍惚成章。
这座拳头大的小殿,是姜真人以声纹构造的正声殿,再正宗不过,比当年五仙门创派祖师都要正宗。可以引动五气,自能调理正音。
叶青雨坐在船舱内靠近船尾的位置,静靠舱壁,闭目假寐。
听风声、涛声、桨声,感受到一种闲适的安宁。虽是身处传说中十分恐怖的地方,但河风吹动她耳边的秀发,她感到梦乡正在靠近。
姜望神态轻松地握着桨,眼前所见皆景物,仿佛摇船入画中。
在乌篷船后大约五十里处的高空,一尊额有龙角、仙相十足的身影,悬空而坐,不远不近地跟着小船。
所有窥来的目光无法捕捉他,所有的目见和声闻,却都要被他所掌控。
姜真人难得地享受闲情,把“探险”变作“踏青”。
法相却不曾停止忙碌。
魔猿在上古魔窟,仙龙在善太息河。
见闻编织成一张无形巨网,笼罩方圆三百里水域。那些不被触摸的见闻之线,随时会化成悬命之索,切割所有恶意,粉碎一切不被允许靠近的存在。符合条件的水怪,才会被放进来,才有机会检验姜女侠的雷法。
在此之外,天上有半透明的“知见鸟”,水中有虚实不定的“得闻鱼”,都是姜真人开发的小巧仙术,显化真形,助他探索此河。
无论道法、仙法,真形都极难得,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把握法术精髓,诞生真性,才能体现“真形”。可不只是融会贯通,非得炉火纯青之后、有自己独特且高妙的感悟才成。
所以《朝苍梧》有云——“假性易得,真形难求。”
但其实法术生灵的所谓“假性”,也是不容易得到的。
法术之“真形”,就类似于神通探索到一定程度,所体现的“神通灵相”。如南明离火之朱雀,三昧真火之毕方。
今日姜望,修行到超越自我的全新境界,已然“真”通万法。过往所学,都达真源。随手一术一法,一剑一式,都已登峰造极。往后要走的路,已不在“术”上。
姜女侠对这次探险的兴趣,更多来自于色彩神秘的“善太息河”本身。无论此河产生何等变化,都是在丰富她的见闻,所见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修行的初旅,万事可爱。
相较于妹妹,姜真人当然是对【风后】更感兴趣。或者说,关于善太息河的所有传说里,只有涉及风后的那一件,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力。
其余传说哪怕走进现实,也都不过尔尔,乏善可陈。
以一缕残魂成就现世神祇的风后,其再证超脱的那一步,是神话时代开启的标志。但后来神话落幕,祂也再次陨落了。
这两证超脱两次陨落,最后终于烟消云散的传奇,在已知的历史中几乎仅此一桩。不免令人生起探究之心。
历史只记载了风后第一次战死的经过——祂在远古时代,为抵御妖族大军而死。
关于祂在神话时代落幕时,是如何以现世神祇之尊陨落,历史却空留迷雾。
神话时代已在近古,这时候人族已经雄踞现世两个大时代,正处在第三个大时代里。如风后这般两证超脱的无上强者,还能够因为什么而陨落呢?
超脱之战是姜望所不能理解的,就像陨仙林里,凰唯真和那位无名存在的战斗,好像被某种力量近乎无限地延展了,至今没个结果,悬而未决。
很多人都已经在记忆里消逝了这件事情。整個世界关于陨仙林里的那一战,都在模糊中淡去。
姜望作为真人,尚还记得,却也不能获知经过。
但捕捉世界的真相,也是真人的修行。他既然来到这善太息河,也想要追寻风后的轨迹。
仙龙法相静静看着身下的这片暗河,水中并无倒影,
哗啦啦~
波涛荡开。
只有三指长的“得闻鱼”,一个倒栽,压身下沉,却惹出了巨大的动静。不断外扩的声纹,是“得闻鱼”的触须。
它极速下坠,往更深处探索,不断掠夺暗河水怪的声闻,两百丈,五百丈,一千丈……
……
哗啦啦!
惊涛卷起。
黑衣的男子,站在惊涛之中,两手空空,平静迎接魔猿的注视。
此般风浪,此般平静与暴戾,真不好说谁更像魔。
“你想吞食魔念,想吞食更多,何妨直言?本君岂是铿吝之辈?”七恨魔君在狂澜之中缓步而行,其身随波涛起伏,始终面带微笑:“就怕你撑坏了肚子!”
“嗬嗬嗬。”魔猿还是第一次观察魔界,通过血傀真魔的眼睛,察看这荒芜之境。他也是直至今日,才能直视七恨魔君,一时咧开了血盆大口:“怕甚么坏肚子,不过物竞天择。尔等吞石咽铁,俺也食仙嚼魔!”
就此一口吞下!
这一口,吞光食气,连天并海。
万顷海浪在齿缝间流出,倾落如瀑,那代表七恨魔君的魔念,已经被吞在肚中。
不多时,黑衣的魔君再次出现在海面,再次仰看魔猿。
他果如其言,要叫魔猿吃个饱腹。
魔猿虽是姜真人法相,性子却较本尊暴戾许多,也无二话,一口吞之!
七恨魔君再现,魔猿再吞。
如是五回。
在这无边无际的潜意识海洋,七恨魔君再一次出现了,步履从容,依然带笑:“如何?还吃不吃?”
魔猿做出满足的姿态,咧开嘴,用毛茸茸的大手拍了拍腹部,发出沉重的闷响:“彼辈过于肥腻,叫俺缓缓。”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共吞吃了七颗魔念,并没有立即将其消化,而是藏于腹中。
此时在这魔猿的体内,有一尊金赤白三色的三脚炉,其下烈焰熊熊,外壳铸有毕方神鸟的雕纹,它是神通三昧真火所凝聚的真形。
吞入腹中的七颗魔念,便在此炉中。
魔猿只是脾气暴躁,并不愚蠢,不将它们烧得明明白白,是绝不会真个嚼碎吃下的。
七恨魔君好像并不在意魔猿如何处置他的魔念,只微笑着问:“该撒的气也撒了,该解的怨也该解掉。既已饱腹,那现在是不是可以聊聊了?”
魔猿鼻中喷出两道赤气,吭哧地道:“人魔不两立,咱们有甚好聊?”
七恨魔君悠然道:“你为天人,曾履天道,当知天地不仁!当知‘道’就在彼处,人魔妖鬼,其实无分。”
魔猿问道:“九年前你为何寻俺?”
七恨魔君笑了:“还真是路过!适逢其会,见猎心喜!”
魔猿又问:“为何杀俺?堂堂七恨魔君,竟对一内府修士动手,怕不是有失身份!”
七恨魔君哈哈大笑:“内府境界,生死关头,还能抵御《七恨魔功》,称得上少年英雄!彼之英雄,我之仇寇。灭杀仇寇于襁褓,正是魔君本分!你若为此记恨,本君忍俊不禁!”
“尔为七恨魔君,不应不懂‘恨’字。”魔猿慨声道:“你与俺,可是有杀身之仇。叫俺岂能不怀恨?”
“世上无人不可杀,世上无人不可杀我也!记得此句否?”七恨魔君跃身起来,飞至高空,与魔猿赤红色的眼睛平行:“今日本君若能杀你,自也杀你不手软。若能吞伱,也吞你不留情。但杀不得,吞不得,隔世太遥,望洋而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顺便聊聊合作呢?也免得这九年空等!于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恰巧本君可以帮你,本君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魔猿的眼中燃起烈焰,便这样盯着黑衣的魔君:“七恨魔君是怎样角色!神通盖世,恶名显彰。若要与虎谋皮,俺这心里……惴惴不安。”
“何妨听听我怎么说?”七恨魔君十分淡然:“昔日内府,如今已得真我。昔日犹能读吾魔功而拒之,今日难道听不得条件?还是说,姜真人竟不再相信,自己能够做出捍卫本心的选择?昔日年少英雄,已经面目全非了?”
“谁都在变,所有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在改变世界的道路上,难免被世界改变。”魔猿咧着嘴:“俺岂能例外?”
“本君也确实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会以这副魔气滔天的姿态,与本君相见!”七恨魔君眼神莫名:“当初你那么坚决地推开《七恨魔功》,道心坚定,有不朽之色。本君一度以为,你会成为道德卫士、礼法标杆,是顽固得永远不知道变通的那种人。当时想,若早晚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就先搦死在茅厕里好了。”
“若真有道德之显化,礼法之真形,那也是俺尊敬的人。情愿奉经相敬!”魔猿洪声如鼓:“俺算什么道心不朽?不过是定不住的心猿,记得几分本分,忘却许多规训,不愿戴上枷锁。不敢太自由,不愿不自由!”
七恨魔君打量着他:“你这魔猿,有点意思!”
魔猿道:“俺看你,也如是!”
从前没有真正接触过,总以为魔君本貌也是青面獠牙,嚼吃心肝。是魔中之魔,纯粹的恶。但其实能够走到这一步的强者,哪个没有经历许多故事,哪个不是波澜壮阔!
七恨魔君道:“既然两看不厌,何妨聊聊?”
魔猿一翻大手,十分豪迈:“聊聊!”
七恨魔君慢条斯理地道:“咱们之间若能谈及合作,首先第一条——你的血傀真魔保住了。本君过而不问,视如不见。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尽管自由。利用她尽可能多的了解魔界也好,在魔界尽量经营也罢。神霄在即,你这人族第一天骄,中流砥柱,是否也要多做准备呢?”
魔猿静看不语,血傀真魔保不保得住,他也早就做了保不住的打算。七恨魔君口中说可以视而不见,毕竟已经见到。还真能让宋婉溪窥见什么魔界真秘不成?就算看到了,他敢不敢信还是两说。
七恨魔君又道:“第二条——还是先前那句话,你对白骨尊神怀恨,但此獠可不好对付。你若想将其抹杀,本君可以帮你。”
“要不然魔君先想办法杀了白骨尊神,俺们再来说合作的事情。”魔猿看着他:“如何?”
“这个玩笑不好笑,有失水准。本君只能说,如果合作达成,抹杀白骨尊神这件事,马上可以进入具体的章程。”七恨魔君有条不紊地推动合作:“本君对祂,还是有些了解的。”
魔猿试探性地问道:“在入魔之前,魔君也是幽冥界的?”
“这个问题虽然越界,你也尽管去猜。”七恨魔君无所谓地看他一眼,继续道:“我来说第三条——你现在这头魔猿,魔气有了,魔性不足,纵然吃了本君的许多魔念,也永远无法抵达极境。因为你对‘魔’的理解,远远不够。本君可以帮你。这份助益,益于根本。你修行到了如今地步,是时候考虑绝巅道路。有本君的帮助,魔猿臻极,何愁不能跻身绝巅之林?”
“这些条件听起来相当不错。为俺思虑得很是周详!”魔猿咧了咧嘴:“那你呢?堂堂七恨魔君,魔界至高主宰,你想要什么?俺两手空空,能给你什么?”
他摊开空空如也的一双手,明显是什么都不想给。
七恨魔君俊美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好像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被拒绝:“本君想要的,可能也是你想要的。”
“哦?”魔猿咧嘴而笑,笑的时候比不笑更狰狞。
七恨魔君悠然道:“余北斗断魂峡斩血魔,迷界封镇血魔功,你都在场。那是命运长河的余波,命占的绝唱。你同余北斗是忘年之交,想必也愿他所愿。”
魔猿的呼吸一下子就重了,严肃了许多。
七恨魔君笑着道:“你没有猜错,就是你想的那样——魔祖归来是命占所见的穷途,魔祖归来更是无数魔族的愿景……但,本君不愿!”
第十三章 冥顽不成行
一望无际的潜意识海,容得下魔猿与魔君的对话。
真正无边的现世,却不会有此事发生。或者人与魔的交流,本身即是一种罪过。
“嗬嗬嗬嗬。”魔猿笑道:“魔祖归来,魔族则有机会威凌万界,反侵现世。魔祖不归,万界荒墓就是魔族永恒的墓地。魔君不愿祂归来?俺倒是想不明白也!”
他永远也忘不掉,余北斗最后离开的身影。
他当然也不可能忘掉,命占绝望的谶言——“灭世者魔也!”
这是命占师代代相传,代代死占,不变的卜辞。
虽然说命占已绝,虽然星占宗师们对此嗤之以鼻,虽然姜望自己也半点不懂卦算。
但他懂余北斗。
他信任余北斗。
他对这卜辞,怀有最高的警惕。
事实上这也是他今日来探究七恨魔君、探索魔界的重要原因。
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恐怖存在,让余老头焚道以火,不惜一切。
他虽多次边荒斩魔,但对魔族的了解,确实流于表面,几乎没什么了解。
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无论人们是否认可命占的谶语,都一定尊重魔祖的威胁。无论人们是否把魔族当成有威胁的对手,都必须慎重对待魔祖归来的传说。
纵观历史,多少次人族强者,或布下险局、或强行出手,屡屡围剿魔君,就是为了打断八大魔身相聚,阻止魔祖归来。
哪怕那只是一个传说,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近的有余北斗舍身镇血魔,有涂扈百年设局、剥幻魔君假面,远点的有霜仙君战死于剿杀圣魔君之战。
没人敢放任那种可能。
曾经差点毁灭现世的浩劫,就是由魔祖掀起。迄今为止,那仍然是人族历史上最大的几次危机之一。
远古八贤之毋汉公,就是死在魔祖手里。
当年上古人皇是和儒祖、法祖联手,方才诛杀魔祖,结束魔潮。
而上古人皇也因为与魔祖那一战所受的伤势,在强撑着平息魔潮之后,道解而死。
整个现世,因魔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从辛勤耕作的普通人,到绝巅之上的超脱强者,无能幸免。
如今还时时能被发现的上古魔窟,就是留痕。
这般恐怖的存在,谁能不忌惮?
连世尊那样的伟大存在,提及魔潮,都常怀惧怖,阴影未消。
姜望重视魔族灭世的传说,但以他对魔族的了解,知道的也就是几尊魔君。说到最忌惮,也无非是魔祖。
现在位于魔界至高、名列八大魔君之一的七恨魔君,竟然也要阻止魔祖回归?
好比偌大一个敌国,当朝皇帝高举反旗,竟要反那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的太上皇。
对人族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好消息。
但是真是假,却也不敢轻信。
“道途漫长,难免行差踏错。”七恨魔君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本君一世自负,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做了一件蠢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以《七恨魔功》替代《苦海永沦欲魔功》,让自己取代了欲魔君。”
魔猿啧声称奇:“魔君能够替换亘古不磨的《苦海永沦欲魔功》,跻身八大魔君之列,这是魔族万古未有的壮举。何以称‘蠢’?这要是蠢事,天下岂有伟业?”
七恨魔君道:“这过程的确是超乎想象的艰险,重来一万次,我也未必还能成功一次。但一件事很难做到,不代表做成了就是对的。就算它拥有世俗意义上的正确,也不代表它是你正确的选择。”
他竖起食指,指了指天空:“当初我往上走,只是单纯地往上走,那时候我不相信魔祖会归来,我只想走到最高处。而魔君就是这里最高的位置。我认为我别无选择。”
“问题在哪里?”魔猿问。
“问题就在传说里。”七恨魔君道:“八大魔身相合,八大魔功齐聚,魔祖就会归来。你有没有想过——魔祖如何归来?魔祖归来之后,原来的八大魔君会如何?”
魔猿恍有所悟:“八大魔身合一身,方为魔祖道身?八大魔君,都要被抹掉自我?”
七恨魔君抬起眼睛:“或者换個说法,那是八大魔功走到最后,真正的超脱路。”
魔猿道:“这样一听,果然很有吸引力了!俺算是明白,为何其他魔君前仆后继。”
七恨魔君道:“但你为何在天道前却步呢?那也是看得见的超脱的道途。”
“大概是俺定不住心。”魔猿以身定海,笑道:“俺食烟火长大,不愿往后只吞香火。”
“你不愿不自由,更不愿不自我。本君亦如是!”七恨魔君面色平静:“本君这一路走来,磨山断海,步步荆棘,不曾假于一尊,未见天命垂怜。一刀一枪,尽身受也。一蔬一饭,皆自取也!那魔祖如何,与我何干?”
“魔君好气魄!”魔猿拍海为赞:“然而万族争运,大势求成。那魔祖是盖压万界的无上强者,若能回归,必定魔侵诸世。彼吞石咽铁之辈,也不必蜷居于万界荒墓,徒为废墟蝇营。阁下乃至尊魔君,也说强者担责,也说英雄寇仇,真无此虑?”
“魔族命运也好,魔界未来也罢。泱泱大世,万古流光,岂非魔祖不可?”七恨魔君只将双手一展,任海风撞面:“吾辈活这一世,无非各行各路,各争各命,各求各的超脱永恒。谁想禁锢本君自由,甚或抹掉本君自我,即为本君仇雠!别说魔祖了,什么祖都不成——天下之重,未有重于自我。天下之贵,未有贵于本君者!”
魔猿叹曰:“魔君真是个坦荡的!”
“魔猿也当以真示我!”七恨魔君很直接地道:“现在可以告诉本君,关于这场合作,你是否考量?”
魔猿顿了顿,说道:“魔君给的条件样样都好,俺有心拒绝,可实在找不着拒绝的理由。”
七恨魔君掸了掸衣角,十分洒脱自信:“若有但是,言于此刻!”
魔猿眼中的烈焰,焚烧了所有的情绪,但他的声音,还是有沉思的波澜:“但你是七恨魔君。”
七恨魔君听懂了这一句,不由笑道:“绝巅的位置,不过是你必然会抵达的风景。超脱的瑰丽,也是你有机会窥见的永恒。伱这人族第一天骄,又差到哪里去?今日畏我,我何尝不畏后生!这天下事,常有投鼠忌器,如履薄冰,进一步,退一步,自己斟酌便是。大道如青天,这‘七恨’之名,如何就令你不成行?”
魔猿瓮声道:“俺不信任自己的智慧,也不敢笃定自己的认知。俺现在觉得的好,也许藏着未来的坏,俺此刻见到的真,也许并不是长久的真。就如魔君所言,你当初登顶,自认别无选择,现在却觉得选错了——君乃盖代魔主,俺这冥顽后生,不免忌之惮之。”
“也无妨!”七恨魔君大手一挥:“算上本君,八大魔君如今仅有其五,齐聚难得有期,归一不知何日。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再者说,真要阻止魔祖归来,你现在的实力也还不够,今天就算是你提供了一处静室,咱们提前沟通——”
他环顾左右:“这是个好地方,你知我知,天地不知。两仪大道,潜意成海,邹晦明也算是生不逢时!”
这八大魔君里的新晋至尊,总能聊到魔猿感兴趣的点。他不由得问道:“魔君还认识阴阳真圣?”
“好了!”七恨魔君没有多聊的意思:“你尽可慢慢思考,只有一桩,本君与你说魔祖之事,你不可与他人言语。若不够自信,一定要找人商议。非绝巅不可言,因为绝巅之下,不能藏得此言。非绝对信任者不可言,因为红尘滚滚,有许多人魔心深种,你我都不能知。机事不密则害成,这道理你不会不懂。魔祖不会在意我的叛逆,反正祂归来之日,都会一并抹去,但你们却失去了这个机会——你可明白?”
魔猿挠了挠头:“说得恁多,但俺听着像是只有一句——魔君是要俺自个儿与你斗智斗勇?俺可没这自信!”
七恨魔君嗤笑一声,然后道:“魔祖之事,多一人知,就少一分成功可能。陨仙林里那一战,就是因为参与者太多,波澜万端,才叫那神秘存在抓到机会,拖延了战局。幻想成真的那一位,刚刚归来就投入超脱大战,虽然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却也无法遮掩万全——咱们既然现在就开始商量大事,不可不记前车之鉴。”
魔猿‘哈’了一声:“山海成真,从幻想归来。俺何德何能,与祂作比!”
七恨魔君道:“你我所谋,若能功成,何胜于祂!”
“莫要画饼,俺已撑了!说到陨仙林里那一战,俺也实在好奇。那神秘存在究竟是哪位,又是怎么抓到的机会,现在战局如何——”魔猿沉吟道:“魔君给讲讲?”
“魔猿儿,尊重一下我的魔君头衔。”七恨魔君冷笑两声:“我可不是你的私塾先生,不负责为你解惑。”
“唉!”魔猿叹气:“俺要是知晓,俺愿意讲予魔君。有甚么了不得!”
“魔意在现世,比你想象的扎根更深。人族绝巅虽多,本君也不知谁能可靠。万古大事,在你一念,你是拎得清的,本君不再强调了。”七恨魔君不欲纠缠,摆摆手便走:“那具血傀真魔,算是本君留给你的见面礼,予她自由。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通过她来联系我。”
魔猿法相乃心猿所化,是真源火界所形,本性冥顽,较本尊要跳脱得多。虽对七恨魔君十分警惕,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的合作也不敢贸然答应。但见得这黑衣魔君的身影将要淡去,又忍不住撩拨几句:“自古而今,哪有用不取主家之物做见面礼?尔辈魔界至尊,何能空手登门!俺还以为,魔君至少也会丢下几部魔功,叫俺先练着。”
“魔猿。”七恨魔君回头看他,微微一笑:“魔功本君倒是敢丢,你敢拿吗?拿到手中,可敢练吗?”
魔猿摇动山岳般的大手:“玩笑,玩笑!魔君怀宝自珍罢!后会有期!”
七恨魔君抬步欲走,但又想起什么:“倒是有一部魔功,如今无遮无掩,玄机自在,不知魔猿是否感兴趣?”
魔猿定了一下,晃悠着如山的魔躯:“魔君说的,可是《苦海永沦欲魔功》?”
“你怎好说你不聪明!”七恨魔君笑看着他:“正是此功!在被《七恨魔功》替代之后,它正在失去不朽之性。你若毁之,是彼辈人族大功德。你若解之,或能把握魔祖命门!”
魔猿一时不语。
“看看!”七恨魔君哂然:“当日见你,年方十九,区区内府,敢拒本君。今日再见,几近而立,登临极真,却是谨小慎微过了分。果然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待魔猿说话,他随手掷出一物:“这线索予你——若不要,毁之也可。若用得上,便去寻它。且自便吧!”
他倒是极干脆地消失了。
只留下一件非金非玉非铁非木的镇纸,虚悬在空中,散发着隐隐的魔气。兽钮为卧龙之形,雕工甚是细腻,灵动如生。
魔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索性一招手,再次聚出一座三昧真炉,将这件据说藏着《苦海永沦欲魔功》线索的龙钮镇纸,扔进炉中。
火焰并不烧它,只烧它所沾染的空间。
七恨魔君说他已经很强大,不必再谨小慎微。但正是已经变得如此强大了,才知天高地厚,才能感受得到七恨魔君的强——
曾经因为在内府境就抗拒了魔功,他也未尝没有生出过小觑之心,想着魔君也不过如此,恐怕很快就能超越。就像蚂蚁扛住了一根人类的头发,竟以为人类重量只是这般。
但那种认知,是何等浅薄啊。
魔猿静思一阵,将七恨魔君的提议暂且搁置,就像那件镇纸在炉中。却是抬起山峰般的指头,轻轻一弹。
一缕魔气倏然弹出,循着七恨魔君离开的幻迹而去。
无边镜海,顿开涟漪。
……
在万界荒墓之中,有着血色凤眸的宋婉溪,只是往外走了一步,便将琉璃棺踩回墓地。铁一样的泥土,沉重的黑墓,无字的碑。
她那血琉璃般的眼睛,长期没有情绪反馈,像是两扇嵌得正好的琉璃窗。此刻像是推窗来——从中跃出一缕魔气,好似离弦之箭,无声无息地飞向远穹。
血琉璃般的眼睛,这时才灵动几分。
“他我”已去,“自我”归来。
她不言不语地转了个身,朝着那缕魔气相反的方向走。
威压一世的七恨魔君已经离开了,傀主也只叫她自由探索,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命令。她的生命和自由,都暂时回归。现在她有大把的时间,来慢慢观察这个荒凉的世界。
魔不是没有情绪的。
但她此刻的确没有什么情绪可言。
她还没有来得及建立自己作为魔的情感,只拥有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记忆。过去的情感不复存在,现在的感受只有荒寂。
往哪边看都是铁锈色的天空,黑铁般的大地,前后左右,似无不同。真是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呢。
她顺手折了一根棘铁枝,很是随意地将如瀑青丝挽住。
且往前走吧,遇到什么,就经历什么。
第十四章 寻亲觅故
那疾驰如箭的魔气,与血傀真魔相背而走,穿梭在铁色的天空。
远处那群堆叠在一起嚼吃星辰残骸的魔物,已经从尖山降成了矮山。
魔界总是暗沉的,仿佛空气都负重。
这缕魔气却在空中轻盈地跳跃,灵动如飞鸟,倏忽几折,以尾迹为线,描绘成一副复杂玄秘的北斗星图。
魔气勾勒的图案,在这魔界天穹,几乎与四周暗色混为一体,难以看清详貌。
它像是一张舒展开的图纸,在空中自由的飘荡。
就在下一刻,变化发生了。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拿起这张星图,随意地抖了一下——
哗。
好似纸张晃动的、极轻极微小的声音。
当这个声音坠落,纸上的图案却立起,星图变幻成暗雾,原地竖起了一扇刻印宇宙群星的古老门户。
为了贴合魔界环境,它并不璀璨,不显耀光。
仍然是魔气所勾勒的暗色,但也有黯淡的星辰,在门户正中的椭圆刻印里漫游不定。
如今的整个魔界,很可能只有一位存在能够认出它来。
此即上古龙皇元鸿氏所传,乃星图玄构古法所创造的“宇宙众妙之门”。
当初为了骗得姜望入局,老龙敖馗痛下血本,将这门上古秘法献上。
凭借这星图玄构之法,姜真人后来行走万界,再未有迷途之惑。
而于此刻,凭一缕魔气,即能在魔界寻亲觅故——
在某处鬼气森森的国度,一座以黑色为主色调,屋脊如剑刺、飞檐如倒钩,风格狰狞冷厉的宫殿群中。
有一扇同法所构、但风格更显古老的宇宙众妙之门,忽然出现在主殿穹顶。曾经的金黄已变为玄黑,少了些高贵、多了些威严。
就连门框龙纹,也似刀斧。
这扇门户,被隔空叩响。
于是张开一道缝隙,挤进来一缕声音。
“哗”~
那极轻极微小的如硬宣纸抖开的短促音节,在这一刻有了十分复杂的体现——
“敖馗老儿!搬了新家,住得还习惯吗?也不知道给你的前房东请安!”
靠坐在幽森王座之上,龙首人身、骨刺狰狞的鬼龙魔君,倏然眼皮一抬,似从午憩中醒来。
那恐怖的威压如山倒悬,殿中鬼气更是狂涌奔流,好似啸海。
候在殿中听宣的各路真魔,一时纷纷跪倒,不敢发出声音。
自道历三九二二年在浮陆世界一别,已经六年过去了。
天知道这六年时间,魔界至尊鬼龙魔君,有多么地想念姜小友。
当初正是靠姜小友的临门一脚,他才从玉衡星君的竞争中败退,可喜可贺的输掉了千年之局。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他和小姜相处的时间,虽然只有三年,在漫长的生命里似乎短暂得不值一提。但这三年的时间,是完全没有自由的三年,是卑躬屈膝、饱受屈辱的三年,是天天被锁在地牢里、被不断抽取力量的三年!
好吧,这些其实也不算什么。
他敖馗大人一生风风雨雨,什么波澜没有经历过?
真正恐怖的是,他在这段经历里,几乎完全看不到脱身的希望,只能靠漫长的生命苦熬,期待房东放松警惕的那一天。然而小姜房东修行的速度,就跟这王八蛋的身法一样,那叫一个快!不止一日千里!
眼瞅着内府、外楼、神临不断拔升,一天一个花样,就像看到那斩首的铡刀飞快拉近。死期至矣!
这种等待死亡的过程,比死亡本身更难熬,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如此算来,他跟姜小友也相处千年了!
不把姓姜的抓回来关一千年,天天威逼恐吓,拳打脚踢,何消此恨?
但敖馗也知晓,这件事情几乎已经不可能——哪怕他如今已贵为魔界至尊存在,是掌握了《山河破碎龙魔功》的魔界第五尊,名列八大魔君之一。
他已经分享魔族至高权柄,在魔界几乎无所不能,手却伸不到现世去。
小姜毕竟是人族第一天骄,是在他亲眼见证下,创造一個个修行历史,摘取一个个荣勋,走到后来的高度。他太知道这样一个天骄的分量,他是绝对没有偷擒此贼的机会的。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小姜又成就了“天人”……
进一步就超脱有望了,还偷捉个屁?
只能在心里幻想幻想,过个干瘾。
他敖某身在魔界,心在沧海,耳听八方宇宙,眼睛一直在关注现世,尤其从不错过小姜的消息——那惹祸精动辄搅起风云,引得天下汹涌,就算想要错过,也不是很容易。
在殿中听到熟悉声音的时候,敖馗一度以为是错觉,是太过想念所产生的恍惚。
但星图玄构古法的触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正是他背弃龙族誓约所泄露出去的传承。确实是那个声音,确实是那个人!
“魔君……”龙渊魔域最强的那位真魔,跪伏在地上试探性地发问。
“无妨。”敖馗摆了摆手,龙须轻轻摇动:“有一个老朋友。我好像听到了他的招呼……还是那么没礼貌。”
这样说着,稍稍振奋精神,通过“宇宙众妙之门”,热烈地传回一道声音——
“姜小友?孤想死你了!你现今身在何处?孤当备仙肴为宴,用雾女佐酒,以八骏拉车,接你来魔宫作客!罢了,速速报予地址,孤亲自去接你!”
……
……
咚!
鬼面蛙身的水怪跌落水面,泛起的涟漪才扩开一点,便骤然消失。水怪身上的雷光,也深陷在潜流之中,不能再被看到。
像是有一块无形的抹布,抹平了水波的皱痕。
善太息河的河水,自有其复杂诡异之处,不很太平。
“哥。”姜安安怕惊扰了已经睡着的叶青雨,特意传音过来:“像刚刚那种情况,飞仙雷之后应该接什么法术?七玄雷光好像有点浪费。”
她能够意识到力量的浪费,已经是在真正认识战斗。
姜望感受着船桨与河水的对抗,随口道:“飞仙雷已经够了,不需要接什么。”
“一道飞仙雷之后,我看刚才那头水怪还活蹦乱跳呀。”姜安安不太理解:“我也对准了要害。”
姜望不答反问:“我教你的声闻仙态你掌握了吗?”
“嗐。”听课的时候姜安安还是很认真,暂时按住了金玉罗盘,不是很好意思:“那个有点难。”
“那个确实不容易,我当初也修炼了很久。”姜望道:“但掌握声音,对战斗的帮助是很大的,不止是能帮你争夺知见的优势、主场的优势,还能做到更多。比如这样——”
他随手一指,一道飞仙雷如惊鸿掠水,恰恰巧巧落在一头钻出水面的水怪头上。也不见太大的动静,那水怪便抽搐着沉底。
“同样的道元,同样的速度,看出什么不一样了吗?”姜望问。
姜安安所修的瞳术,是叶凌霄所传的《灵霄劫眸》,当然她现在还远未修成,达不到“抬眼即劫”。但洞察战场,还是很有用处的。
“伱利用了雷音。”姜安安敛去了眸中的雷光,眼睛乌亮有神:“声音与雷光并行,加速切割水怪的防御,将飞仙雷的伤害扩大了——但在不干扰原有的法术情况下,精准地拨动声音还要彼此配合,这可需要很高的控制技巧呀……”
姜望笑了笑:“多练习。”
姜安安顿了一下。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她姜安安的哥哥是盖世天骄,好像什么剑法道术都是一看就会,一学就精,好像生下来就有无敌之姿。但从小到大她都知道,哥哥是怎样成为哥哥的。
“我想先练点你不会的呢,卦算堪舆什么的。”姜安安低头道:“打架我又帮不到你的。”
“怎么帮不到?”姜望咧着嘴道:“你喊一声哥,我就斗志满满,一骑当千了。拳打重玄风华,脚踢斗氏小儿,全都不在话下。”
姜安安忍不住笑了,又撇了撇嘴:“拿话去哄青雨姐吧,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她最近是不是很累?”姜望若有所思。
“才知道?”姜安安白了他一眼:“她哪里喜欢算账呀!平时云雀叫几声她都嫌吵闹,恨不得整天一个人待着。开客栈做生意、跟很多人打交道,这种繁琐又吵闹的事情,青雨姐最讨厌了。”
她又很深沉地叹了口气:“但是修行嘛,没办法。”
姜望有些好笑:“你又懂了。”
“我怎么不懂?”姜安安不服气:“就像我觉得临字帖很辛苦,我还是会临很多字帖的。我很容易累着但我也会一遍遍练习飞仙雷的。下次见到我,就是‘妙音飞仙雷’!”
“先掌握声闻仙态,事半功倍。”姜望抬指敲了敲耳朵:“你要是对声音的掌控足够,就能更精准把握战局,知道什么程度的力量能击杀目标。而不是像现在只有一个大概的感觉,感觉多了,感觉少了,感觉浪费了……感觉可没那么准。所谓战斗直觉应该是千万次锤炼后对胜利的感知,所谓的战斗判断,要建立在充分的知见上。”
“我的哥哥欸。”姜安安扶额而叹:“关心我们,你就偶尔蹦个一句两句。讲起修行,你倒是长篇大论不重样。”
姜望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
“道途漫长,我不想一个人走。”
鸿冢之峰,自古险绝。在西境名山之中,位次颇前。
此刻山巅有一人,临崖而立。
他右手抓着一段布条,正慢慢地缠着左手,并没有见得他如何用力,但这动作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万钧投石车,正缓慢地转动着绞索。
极致的力量感!
他的皮肤之下,筋肉之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根本不能被这具传奇体魄容纳,故而如气如雾,不断外溢。
纯粹的力量,竟能有实质性的外显。
所以他并不雄壮的身形站在那里,却比山峰更巍峨。
“我曾经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这个男人说:“我希望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我希望走千里万里,在千年万年之后,身边还有他们在。我很认真地教他们修炼,但他们志不在武道。我真希望跟他们一起走,但我明白,我们早晚要分别。我不是一个看不透的人,但我离开秦国之后,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他们,你明白么?”
大秦帝国干戈军的统帅,当世真人王肇,就站在这个男人面前。
他留短须,披明光甲,身姿昂扬,一看就是个很骄傲的人。但是在王骜面前,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傲慢的。
武道是新路,武道的积累远远不如修行主流。越是到高阶,手段越是相对匮乏,样样都需要自己摸索。尤其是像王骜这种走在武道最前沿的人,根本没人可以请教,每一步都是在大雾之中走高崖,为天下人探路。
而走在主流修行路上的强者,随便一道秘法,都是千锤百炼、经过时光冲刷的。
然而王骜以独自开拓道路的武道真人身份,多次展示当世最顶级的洞真表现力,赫然是“天下第一真”这个名头,最有力的争夺者!
甚至于曾经沉都真君危寻布局沧海,趁皋皆托举海族、不得挪身之际,纠集一群真君偷入沧海深处,斩下半根龙角,王骜也参与其中。
他是其中唯一一个真人!
虽然彼时皋皆身负族群、不能挪身,虽然皋皆要提防有可能垂钓的钓龙客……王骜的力量,也足以彰显。
王肇当然是大秦帝国青壮派的代表,西境名将此时却也只是认真地回答:“大概明白。”
一个简易的拳套,就这样用一段布条完成了。王骜开始缠另一只手,慢慢地说道:“孙横比我看得通透。他知道早晚要分别,晚不如早,他就提前选择离开。他说他能力有限,不救天下了,他回去救老家——”
孙横是谁?
王肇不认得。
但他想,能被王骜这样提及,必然是个了不起的人。
“窦月眉也跟他走了。”王骜说。
王肇于是知道,孙横和窦月眉,就是王骜口中,曾经最要好的两个朋友。他以为这个故事还有后续,但王骜不讲了。
人生常有短旅,很多时候走了两步,就知不必再继续。
“我这一生舍弃太多,唯余武道在我脚下。”王骜道:“这些天我用双脚丈量故乡,总觉得还是有一些事情,需要了结。”
王肇问道:“怎么了结?”
“我亦生于王氏,虽然是旁支。小时候过得还算幸福,虽然家贫。后来……一切都没有了。”手上的白色布条,也像记忆的丝线,缠了一道又一道。
王骜的身后是朝阳,朝阳初起,在层云之中,将它的金辉晕开。
“具体的经过你应该已经调查清楚了,是非对错我不想再说。那件事情是跟你没有太大关系的。也大概不是你那个已经战死沙场的父亲的主观意愿。有时候巨兽一个无意间的翻身,就会碾死许多花草和爬虫。”
“但我家确实在那个翻身里,被碾成了废墟。”
王骜抬眼看着王肇,问道:“被碾碎在泥土里、轻微得不能被感受到的反抗,今天应该可以被看到吧?”
“当然。”王肇说道:“今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到它。”
王骜终于缠好了他的一双手:“我实在是很强大,不得不稍微压制一下自己。不然一不小心就跳上去了。上方到底是青天大道,还是万丈深渊,我还没有看清楚——”
“接我一拳吧,王肇。”
“接下了,两清。”
“接不下,两清。”
第十五章 有幸同行
叮铃铃~
孙小蛮闲下来的时候,总喜欢举起手来,轻轻摇晃她腕上的小锤。
那声音十分清脆,好像父亲在举着她的小手,在晃动中敲击童年。
她躺在三山城仅剩的那座山峰上,躺在山顶。架着二郎腿,一只手枕着后脑勺,一只手高举,迎着天光,时不时地摇两下。
她也眯着眼睛看天光。
城里正是喧嚣的时候,山上有她,也会热闹一些。
以她如今的实力,窦月眉悄悄跟上山来,当然瞒不过她的感知。
但她并不说话,等着自己倔强的母亲。
大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推不倒的山。她走得越远,越知道困住母亲的是什么。
“把你的二郎腿放下来!”窦月眉爬上山头就发作:“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样子!”
孙小蛮撇撇嘴,赤足在空中一转,轻盈地弹起身来,就势改为盘坐。
窦月眉在她旁边坐下来了,语言攻势还未停止,甚至开始上手:“你看看你穿的什么?好歹穿条裙子呢!天天上面一件短褂,下面裤脚截在膝盖,哪里像个女孩样?”
“女孩是什么样?”孙小蛮晃晃悠悠地笑:“一定要长发披肩,长裙飘飘,绣花鞋,玉坠子,温柔贤惠,素手做羹汤?”
“做羹汤……倒也不必。”窦月眉自己也不太会做饭,自然不同意这一条。“总之你多少拾掇一下自己吧?也是大姑娘了,该知道爱美,成天还像个小孩子。”
孙小蛮摇头晃脑:“我从小就这样,你现在才看不惯呀?”
“女大十八变,一年一个样子。”窦月眉瞧着自己的女儿:“你倒像是定住了。”
孙小蛮摇头道:“变不得,变不得。”
窦月眉柳眉倒竖:“怎么变不得?”
“我太优秀,太早修成武道二十一重天啦,气血练出神性,已然青春不老——长不高咯。”孙小蛮低头看了一眼,嘿嘿嘿地笑:“也长不大。”
窦月眉不相信:“以武夫对肉身的掌控,想长高一点,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变动血肉骨骼,却也不是难事,但总归不是本来样子,影响战斗。”孙小蛮高举她看起来并不很有威慑力的拳头,很有信念感地道:“我辈武夫,拳头硬是唯一真理!”
“杀千刀的,王骜都教了你什么。”窦月眉扶额哀叹:“你们一個胖一个小,老娘的花容月貌,竟然继承不下去……真是人间憾事!”
“笑颜减减肥兴许能成——”孙小蛮随口接话:“笑颜呢?”
提到孙笑颜,窦月眉更头疼:“在家搞发明呢。他要发明一门以吃为主的道术,吃的越多,长得越胖,越有力气。”
孙小蛮竖起大拇指:“有志气。”
窦月眉将她的大拇指抓住,按了下去,笑眼问道:“小蛮,伱现在有没有交什么朋友啊?”
“当然咯!”孙小蛮大大咧咧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多个朋友多条路。回头你要揍谁,我打个招呼的事!”
窦月眉往近凑了凑,声音也压低了点:“我是问,比较好的朋友。”
“都比较好啊!”孙小蛮爽快地道。
“你个死丫头,给我装傻。”窦月眉拿手指头戳她。
孙小蛮并不挪位,但扭身一躲。
窦月眉继续戳。
到最后手指头都戳出幻影来了,也都被一一躲开。
孙小蛮躲得十分轻松,笑着道:“怎么突然问这些?”
窦月眉气呼呼地停了手:“大过年的,不都在问这些吗?”
“您可是超凡修士。”孙小蛮道:“得脱俗呀!”
窦月眉道:“我可不住在山中,我在城里。家家户户都悬灯笼,挂桃符呢。天天早上鞭炮响。”
“呼。”孙小蛮吹了一口气,那口气冲上天空,化为白虹,又绽开似烟花雨:“又过年了。”
以前每次过年,她都会来竖笔峰脚下,也不做什么,就晃悠两圈。今年倒是上了山顶。那块碑石……那块碑石,她绕着走,她不靠近。
玉衡峰倒了,飞来峰飞了,其实都还好。竖笔峰还在就还好。
唯独竖笔峰,绝不能叫任何人移走。
她在山上留下自己的拳印呢。
时光荏苒,她虽然没有长得很高大,但已经是个拳头很硬的人。
窦月眉忽然道:“其实小胖子没有在搞发明。小胖子他在被窝里哭鼻子呢。”
孙小蛮本来想笑一句真没用,但是没笑出来便只皱了皱鼻子。
窦月眉看起来倒是平静,语气也轻快:“上次听你提到姜望,你们现在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啊。平时不联系,遇到了就喝个酒。”孙小蛮道:“都是哥们儿!”
窦月眉轻‘哼’一声,也皱鼻子:“你那个死鬼老爹和我,还有你师父,最早也都是哥们儿。”
孙小蛮当即道:“那你跟我师父也能凑合!”
“没大没小。”窦月眉轻轻打了她一下:“你爹在旁边听着呢,他是个拿醋当水喝的,当心爬出来揍你。”
“才不会呢,他最疼我了。”孙小蛮晃了晃手链,又顿了一会儿,才道:“我爹肯定希望你开心。”
窦月眉笑道:“你什么时候见我不开心?我跟你爹之间的快乐,够我回味余生。”
“哎哟。”孙小蛮揉了揉自己的脸蛋:“听着牙酸。”
窦月眉又道:“娘跟你说点正事——你往后如果要找道侣,记得要找修行天赋跟你匹配的。毕竟修行这种事情,终要自求,很多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道侣老去,那滋味可不好受。老娘这才守了几年寡呀,白发也多了,皱纹也多了……好在人生不算长,只有几十年光景。”
孙小蛮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娘亲。
窦月眉止住了作为家长的滔滔不绝:“你这是什么眼神?老娘不喜欢,收回去。”
孙小蛮瞬间收回泪光,眼睛亮晶晶:“老窦,你可一点都不老,还是很漂亮!”
“你这孩子。”窦月眉又打了她一下:“出门在外,不能太实在了,知道吗?容易叫人骗!”
“娘欸。”孙小蛮瞧着她:“我爹的修行天赋应该比不上你吧?你怎么自己找的跟教我的不一样呢?”
窦月眉抬手又是一下:“这就叫经验教训!知道不?”
孙小蛮频频挨打,却只是扭头看着山外:“我师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师父是怎么说的?”窦月眉问。
孙小蛮道:“我师父说,他曾经问过你——如果注定不能天长地久,那‘开始’是否拥有意义?”
“我是怎么回答的呢?”窦月眉双手抱膝,把脸贴在膝盖上。
孙小蛮道:“你说——有幸同行,比天长地久重要。”
窦月眉弯起嘴角,笑了。
那笑容实在漂亮。
……
……
当今之世,号称天下武道前三的,一共有五人。都是卡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境界,进一步就能轰出绝巅,正式为武立道,开辟新天。
除了王骜是几无争议的第一人,剩下四人难分高下。
他们分别是魏国大将军吴询、荆国右护军射声大都督曹玉衔、景国晋王孙姬景禄、墨家真人舒惟钧。
其中吴询的实力可能有更多人认可,再加上他在魏国大兴武道,整训武卒,是旗帜人物,于武道上的贡献,确实是紧追王骜之后。
曹玉衔贵为荆国十三军的兵主之一,霸国一方诸侯,却是非常低调的一个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起门来练拳。整个射声府,也是荆国诸境里不太有存在感的地方。
甚至于先前在西扩战争里,曹玉衔亲自挂帅,打个高国都蹑手蹑脚,好像生怕惊动了谁,或者不小心把什么碾碎。
他的用兵风格用黄弗的话来说——“就像小偷进门”。
黄弗不止嘴上这么说,公文上都这么写——“吾观曹玉衔用兵,如梁上君子。”
但要说到个人武力,论及阵前斗将,或强者放对,曹玉衔的风格却很是刚猛。其自创的三十六路碎玉拳,轰遍北境,号称“只为玉碎”。
这也是当今时代,武道至高拳典之一。
在所有的武道宗师里面,晋王孙姬景禄是最特殊的一个。
其他几个武道宗师,要么是小时候家里环境不太好,选择不多,如王骜。要么是自小家教严格、治家如治军,在鞭子底下长大,如曹玉衔。总之从小就磨砺出过人的意志,靠自己的韧性和努力,轰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独他姬景禄是锦衣玉食惯了,出身显赫,自小众星捧月。却放着堂皇大道不走,奢靡生活不过,选择直面荆棘,践行武道。
要知道,景国是最能代表主流的国家,道门也是最能代表主流修行体系的山门。武道这种“另辟蹊径”的选择,是不太能被一些老古董认可的。
当然,他是晋王姬玄贞的孙子,他有资格做任何选择。他也用当世武道最前列的力量,证明了他的选择。
在景国皇室宗亲中,晋王府毫无疑问是实力最强的一支。
晋王姬玄贞乃帝室真君,实力强横,镇压天下多少年。晋王孙姬景禄是武道得真,眺望绝巅,有机会一步登天。
景禄景禄,世食景之禄也。
姬景禄生下来就担负着使命,有人说他对武道并不虔诚,他修武只是景国帝室对修行未来的有意押注。也有人说,堂堂晋王孙,弃道修武,是景国皇室对道门的试探。
但无论如何,天下武人排序,他永远坐有一席。
“天下武道前三”里的最后一个,是墨家的舒惟钧。
他是典型的苦修派,最守旧的墨家门徒,以墨家祖师之规训,为人生信条。钱晋华骂他“石疙瘩”、“绣铁块”,说他应该撞死在牌坊上。
但偏偏又是他,在“善假外物”,善用机关傀儡、甚至常用机关改造肉身的墨家,什么外物都不借用,砥足苦修,把自己的肉身探索至如此地步,身登天下武道修士之绝顶。
武道的广阔前景是可以想象的。
现在只是最后一步还未突破。
前方迷雾之中,已经填进去许多武道真人,尚不知还需要填多少。
真要说“下注”,其实天下习武者已经不在少数。六大霸国里,只有齐国没有武道真人。毕竟是最晚成就霸国的,在底蕴上有所欠缺。当今齐天子登基也才六十四年,便是想要押注武道,六十四年的时间,用有限的人才去填一个武道真人,并不那么容易出来。
更别说要走到最前面与王骜去争。
在现今这个时间段,能争武道最后一步的,也就王骜、吴询、曹玉衔、姬景禄、舒惟钧这五人。
天下称“大宗师”的,都是在某一方面学问上有卓越的建树。修为上并不明确言及,但也都默认是绝巅。毕竟未将道途走至穷途,如何能称宗述道,为天下师?
但这五人都未走出最后一步,也都被称为武道宗师,的确是在武道上已经登峰造极,自开源流。
若非前面无路,都是可以一念即成的。
……
自“凤鸣天绝”之后,钜城就再也没有离开。
新任钜子鲁懋观,一改“钜城不落”的传统几乎将钜城锚定在天绝峰,让墨家在现世产生了一个固定的门户,也将历来机密的墨家核心,裸露在世人的注视中。
这是一种态度,墨家要直面一切,对的错的,过去的,将来的。
除夕当夜,在墨家内部的“尚同”会议上,鲁懋观正式提出“正本清源”——
他要彻底清洗“钱墨”思想的流毒,重新树立墨家的精神,重塑墨徒的追求。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鲁懋观站在铁架子上说话。旁边就是一个三十三丈高的大铁炉,其间不知在锻烧着什么,灼人的热浪一波波外涌。
符文玄铁所铸的架桥,便是环绕着大铁炉的腰部铺开,四通八达,绵延至视线不能及的远处。
总计一千两百九十六个大铁炉,堆成墨徒口中被称为“炉森”的地下空间。
它当然是钜城生产力的体现,也是钜城内部大部分机关的驱力来源。
在炉森的最底下,烧红的铁水静静流淌。这片铁海十分安宁。
以鲁懋观所立之处为中心,“炉森”之中散落着许多身影,一共九尊,或站或坐或虚悬空中,或傀儡代行,或只有投影。
墨家的“尚同”会议,参与者都是墨家内部所尚之“贤”,是谓“墨贤”也。
所以倒也没有什么森严的等级规矩,只是“尚同”会议之后,所有人都必须要严格地执行。
自钱晋华上任以来,新墨旧墨冲突愈演愈烈,这“尚同”会议已经很少召开了。
鲁懋观像一位勤勤恳恳的老农,远多过于像一位显学圣地的首领,但是他站在那里,又给人一种大家长般的踏实感和信赖感。
“钱晋华虽死,但钱晋华所代表的‘钱墨’,不会轻易地随他一起离开。‘钱墨’之所以扩张迅速,之所以得到许多墨徒认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应运而生。是过去墨家在困境中求变的出口,是很多墨徒想要改变现状的表现。”
他说话的方式很质朴,用词也很直白简单:“我们要改变,但不能说在否定‘钱墨’的同时,又不知道未来该往哪里走。又或者说,给出一个更错误的选择。我们要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打破困境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