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赤心巡天TXT下载赤心巡天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赤心巡天全文阅读

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道历二五三一年

    “哪里走!”

    任秋离一把将所有的力量都收拢,任飓风雷霆绕身,紧随其后,像一尾吞海巨鲸,追进那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

    她不惜浪费许多力量,也要追近姜望的尾迹。

    一幕幕历史片段走马观花,这一刻她的眼睛仿佛漩涡,算力推至极限。

    历史长河之中,惊涛倒卷,一前一后两个微渺的光点,一追一逃。

    一切他者的力量都不可靠,自我拥有的,才是永恒真理。

    正如长生君对陆霜河的期待落了空。

    任秋离深谙此理,所以她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

    她始终端坐于那黑色线段编织的靠椅,从头到尾没有挪动一步。那张椅子是无数历史的线头,她本身即是“时空镜河天机阵”的核心。

    越国历史的力量为她所借用,她也理所当然地持力于自身。

    她借来了越国天子玺,是为了镇压文衷、高政这等绝顶人物有可能制造的意外。也要在“意外”发生之后,拔其力而自用。

    文衷和高政不肯为她挥剑,那便碾魂碎魄,铸此二者为剑。

    她亲持此锋,在【镜湖】之中把握假性衍道的力量,亲斩姜望。

    摆在姜望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当场被她杀死,从此威胁不到陆霜河。要么跳过积累,强行冲击绝巅,这是唯一的生机所在,且还要看姜望能不能争得到。

    她虽然嘴里说,不要给姜望冲击绝巅的机会。

    但姜望今日若提前衍道以破杀局,她的目的也算达到。

    于她自己当然是次选,被迫衍道的姜望一定会杀死她。可姜望提前衍道,陆霜河那一场洞真绝顶的约斗,也就无约自消。

    陆霜河是信奉天道无情的人,他可以坐视年幼的易胜锋与姜望争生死,选择带走活下来的那一个,绝不因为两个的天赋、心性或者别的什么因素,做出偏向性的干涉。

    他自己绝不会提前来扼杀姜望,但姜望若没能走到约定的那个位置,那都是天理自然,姜望失约。

    无论姜望是战死还是提前衍道,既已失约此战,陆霜河都可以放下执念,登临绝巅了。

    对任秋离来说……

    那就够了。

    当初她陷落生死之间,断绝未来,不再拥有价值,连她的师父都放弃她。只有一柄来自小世界的剑,从天而降。

    那个人告诉她……“朝闻道”。

    功名利禄,恩怨情仇,眼前的所有一切都不重要,唯“剑”是天理,唯“道”是永恒。

    往后的人生变得很简单。

    那人唯道而已。

    她唯那人而已。

    时光荏苒至今,她有天下无双的算力,又提前设局,借洞天之宝,用山河为阵,本应有十足的信心灭杀姜望于此。本不该有“姜望提前衍道斩破杀局,也算达到目的”的想法。

    这实在是孱弱的念头。

    若叫陆霜河来评价,他一定只会默默地闭上眼睛。

    她自己明白为什么——斗昭把她的自信斩掉了。

    她早就认识到缺憾难弥的本源,会让她的道途怎样艰难,师父当初放弃她,是确实看不到指望。可她也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探索洞真的极限,而且已经在极限。世上还有比陆霜河更艰难的路吗?她也可以走过来。

    她认为她输给余北斗的,只是自己早年不幸留下的缺瑕。

    直到与斗昭生死逐杀,她才真正看清楚,那一点遗憾在真正的绝世天骄面前,是多么的显眼,多么不可回避!

    当她决意面对与斗昭同为太虚阁员,且战绩更耀眼的姜望时,她不得不掂量了又掂量。

    她并非担心自己的生死,她担心的是自己帮不到陆霜河——哪怕陆霜河并不需要。

    她非常清楚,这个世上除了她,没人会帮陆霜河了。

    姜望若死,天下悲切。陆霜河若死,只有欢呼!

    她最初的算局,本是要用越国历史长河里的精彩,补足自己早年的本源缺憾,借大阵成局,一举踏足绝巅,从而轻易抹杀姜望。

    这是最完美的结果,可是因为姜望这个名字,她没有把握做到。

    在陨仙林里颠沛流离的她,已经没有算定所有的自信。又顾虑文衷和高政的不可控,才在斟酌再三后,改成现在这般计划。

    她已不敢奢望,退求其次,又频加保障。这一局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应该是万无一失。

    但她仍然没想到,姜望选择了第三条路——逃跑。

    在一个根本没有路的地方,在【镜湖】所创造的这样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里,姜望竟然也能找到逃生的可能性,躲进了时空镜河天机阵所映照的越国历史长河中。

    家徒四壁,无门无窗,他上梁揭瓦而去!

    这需要满足至少三个条件。第一,姜望要对“时空镜河天机阵”有足够的了解;第二,他要对历史长河有所洞察;第三,他需要足够敏锐,抓住任秋离归拢力量、放松大阵掌控的那一刹。

    第一个条件得到了文衷和高政的帮助,第三个条件算是这等天骄的必备素质,第二个条件……姜望这等从未接触星占,也未听闻有卜算造诣的人,是如何在历史长河中表现得游刃有余?

    任秋离一时想不到答案。

    但姜望所跳进的这段历史长河,仍然是在“时空镜河天机阵”控制的范围里,他没可能通过这段历史长河,逃到别的地方去。

    若要强行举例,便是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有一个复杂曲折幽深的时间蜂巢,姜望近乎无限地收缩自己,跳进了这个蜂巢里,让人一时捕捉不到。

    任秋离无法摧毁这个时间蜂巢,因为越国的历史是真实存在的,镜映的历史也依附在镜湖中。若她强行抹掉这段镜映的历史,她短暂从这段历史长河获得的力量,也会随之消散。

    届时假性衍道的力量不复存在,她和最擅长争生死的姜望同处一室,直面彼此,笼斗生死。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所以姜望其实只给了她一个选择——

    她只能亲身追入其中,凭借自己算力上的优势,在长达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越国历史里,精准捕捉那偶然的一天,抓住姜望,然后杀死姜望。

    ……

    ……

    “赌玉了,赌玉了!朋友,赌石玩不玩?一刀切下去,命运从此改变!”

    集市的喧嚣瞬间入耳。

    一个精瘦的汉子,捧着一块笨石头,在面前晃啊晃的,想要吸引今天的第一个冤大头。

    静静站在人潮中,闪烁仙念星河、沉默收集情报的姜真人,无疑很符合冤大头的定义——头上戴的玉冠,腰间悬的剑,身上穿的衣衫,都是有钱人的样子。人却像根木头,杵在大街上发呆。

    有钱且傻。优质客户。

    姜某人无视了几乎戳到鼻梁的这块笨石头,微微侧了侧头,笑着问道:“小哥,今年是哪一年?”

    说着他又补了一句:“我问道历。”

    精瘦汉子一下子就把石头抱回去,嗤笑一声:“你想说你是从未来过来的是吧?”

    姜望惊了一下。

    精瘦汉子继续道:“先假装不知道年代,然后拿出各种伪造的证据,让人家相信你是从未来穿越时空而来。最后把你的‘好东西’卖给我,随便拿块石头,说将来很珍稀——你不是第一个玩这一套的啦!大家都是同行,就别浪费时间了。骗别人去吧!”

    姜望听得目瞪口呆。

    他不知是真有个这么奇思妙想的骗子,还是真的有“同行”,来过这段历史。

    此时他已经获得更多情报,知道这里居然是小白的老家,琅琊城——现在还不叫“琅琊城”,叫“琅山镇”,远不如后世繁华,建筑风格跟以后也有很大的差别,但人们的口音却是很相似。琅山人说话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入声短促,语速极快,句尾语气总是又硬又冲,好像随时要干仗。

    想了想,姜真人掏出一块银子,举起手来:“有奖问答,谁先答出来,银子就给他!”

    在骤然聚集过来的目光中,他问道:“先问个简单的,今年是道历的哪一年?”

    人们面面相觑,有个大婶没所谓地喊了一声:“道历二五三一年!”

    “接着!”

    一块银锭丢到了她手上。

    实实在在的银子!真给!

    人群瞬间沸腾了。

    “下一个问题!”

    “问我问我!”

    但那个人傻钱多的青衫男子,已然消失不见。

    ……

    姜望立身在钱塘江堤,看大潮迎面而来。

    在时空走廊里的战斗,给了他不少信息。他已经知道【镜湖】的现世寄托在哪里,无非是钱塘江底,无非钱塘水师所镇,那的确是最隐秘的地方。

    越国一直在楚国划下的区域里发展,困顿不得出,虽有岁月之经,版图没什么变化。

    姜望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动念便从琅琊城到了钱塘江畔。

    相较于琅琊城的变化,钱塘江倒是波澜如前。

    钱塘水师早就建起来了,【镜湖】应该也已经在越地落下。

    因为现在是道历二五三一年!

    道历二五三一年的琅琊城,还很流行赌石。小白家里好像就是这个时期开始发迹的。

    历史上这一年是……韶国灭燕!

    曾经镇压祸水、辉煌一时的大燕皇朝,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廉雀他家先祖,也是在这个时期迁徙,最后落脚东域,成为后来的南遥廉氏。

    还有一个很关键的事情,发生在这时候的越国——越太宗文衷,正是死在这一年。

    倘若不考虑任秋离的追杀,这些历史事件,姜望都想亲自见证。

    韶国灭燕在越国的历史范围外,无法观测,但至少他可以看看文衷和星神玄枵的厮杀,看看诸葛义先是如何阻道、文衷又是如何在死前毁灭星神。

    他是一定能够从中学到东西的。

    但若是只够时间做一件事情,他还是要先来寻找【镜湖】。

    他想要尝试从这个历史片段里了解【镜湖】,了解越国护国大阵,像文衷、高政那样,赢得对“时空镜河天机阵”部分掌控。

    文衷和高政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做到。

    而与文衷、高政不同的是,他非历史投影,他可以借这份权柄脱身!

    他当然不可能在越国历史长河里躲一辈子。

    这个时期正是钱塘水师的巅峰时期,越太宗文衷也不知还有没有走到身死的那一天。姜望十分低调,屏息凝神,悄然无声地潜入水底。

    要在茫茫钱塘江,寻一个不知外显为何物的【镜湖】,不啻于大海捞针。但姜望早有准备,他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镜湖里,还留下了信标——那是回忆的牵挂,念头的尘埃。

    此刻竖起一指,举起一颗缓缓旋转的、晶莹剔透的仙念,细细感受那同在阵中、跨越时空的联系……

    轰!

    天机真人任秋离,携风带雷,以无比磅礴之势,骤然降临钱塘江!

    天高三尺,水降十分。

    姜望这边才动念,她竟然就已经捕捉到痕迹,寻找到了历史中的具体一天,来到具体的地点!

    这是姜望自得到念尘以来,第一次被对手发现联系,反溯本尊。

    这是一个难忘的教训!

    任秋离已是假性衍道之态,占据力量上的绝对优势,不需要再跟姜望算来算去。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五指一翻,似鱼龙之跃,转指成印,强压而下。

    南极上生印!

    “坐南而寿,跪北而死。天命上生,运死鱼龙。”——《寿南长生经》

    此印一落,整座钱塘江都随之下沉,生机被掠尽,水势将枯竭!

    越国历史无真君,她可以横扫一切。

    她更有越国天子玺的支持,可以不必在意越国历史的反击力量。此时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此般力量毫无顾忌,她只求第一时间逼出姜望,将其杀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身在江底的姜望,也果断挥剑,斩开一道时空之隙——

    在这样的境况里,冒险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留下痕迹,用念尘来寻镜湖,其实也是别无选择。若是自己慢慢来找,倾尽钱塘之江水,不知要寻到何时。以任秋离在星占上的造诣,早晚都会找上门来。他只能赌一赌,是自己更快地把握镜湖,还是任秋离更快地捕捉轨迹。

    现在赌输了,他只能错过这个关键的年代,逃亡其它时光。

    钱塘正要干涸,姜望正要离开,任秋离正要阻止……就在这样的时刻里,忽然有点点星光,起自钱塘之底,飞速蒸腾。

    星光汇涌成河。

    这是一幕奇景——

    钱塘江在下沉,星河在上涌!

    姜望悚然一惊,他在那星河之中,看到了一尊手持宝瓶的女性星神。

    星神玄枵!

    此星神正在钱塘之底,时空交汇之处,星河漩涡中心,与一位手长过膝的富态真人交战。

    历史竟有如此奇妙的交响。

    玄枵战文衷,竟然发生在今天!

    原本是悄无声息地发生在钱塘之底,随波涛一起下沉在历史中,如今却被未来时空的来客惊动。

    比姜望更震惊的,是已然“假性衍道”的任秋离。她在第一时间,对上了玄枵骤然回转的眼睛!

    但真正惊悚的是——

    在道历二五三一年的这一天,她看到的不是“玄枵”的眼睛,

    而是于道历三九二七年,在陨仙林遇到的星神“降娄”的眼睛!

    或者也不是“玄枵”和“降娄”。

    那双眼睛里涌动的,是深藏在楚国【章华台】里,那永恒不休的信息星河!

    星河淹没了她的目光。

第八十五章 柳条抽枝成新绿,长堤旧枕复何年

    那宝瓶漆纹繁复,仿佛描绘宇宙至理。玄枵身姿曼妙,等同美的诠释。

    瓶中插着几枝细柳条,养得很鲜亮,水汽氤氲,碧色欲滴。

    发生在钱塘江底,隔开了所有外在注视的这场战斗,越太宗文衷落在明显的下风。此时他退位已经一年,虽然政纲得继,但伟力难归,官道力量已然消散了许多,正在谋求固道……

    简单来说,这一年的越太宗,个体战力不在巅峰。

    诚然他有顶级真人的眼界,可他的对手,却是拥有楚国大巫的见识!

    这场战斗之所以缄然无声,是交战的双方都有意控制动静。

    玄枵不愿意公开杀死拥有巨大声望的越国太宗,文衷不愿意让他的国民看到他这个好像英明神武的太宗,被楚国人轻易地杀死,像杀一条狗!

    这本该是遗失的故事,掩盖在岁月尘埃下。

    但在任秋离出现的这一刻,玄枵移开了目光。

    任秋离是一个在岁月长河中溺水的时空旅客,她的心神随视线一起下沉,沉落在玄枵眼中,在无尽的信息星河里。

    繁杂信息一瞬间全部涌来,将她的思维之弦一根根崩断,几乎将她的脑海爆开!

    在道历三九二七年,楚国兵围度厄峰,传承古老的南斗殿,遇到覆灭危机。

    彼时任秋离把算力推到极限,借助兵墟的复杂以及陆霜河的锋利,成功逃过诸葛义先的卜算,躲进陨仙林里。

    这几乎是天机真人一生的荣耀战绩!

    因为她面对的是楚国星巫诸葛义先的卦算,哪怕只是短暂抽出心神的一念,也是山倾海啸,足够翻覆人间。

    而她逃脱了。

    但她真的逃脱了吗?

    此刻在越国的历史长河中,在道历二五三一年的这一天,与这双星河浩荡的眼睛对视,仿佛才是初逢——

    从时间的顺序上来说,道历二五三一年的故事,当然在道历三九二七年之前发生。

    时空悖论就这样发生了。她在事件上先遇到星神“降娄”,但在时间上先遇到星神“玄枵”。

    究竟哪一方是“因”,哪一方是“果”?

    任秋离头疼欲裂!

    这天翻地覆的剧变,只源于一个对视。

    在她看到那双星河般眼睛的时候,飓风骤止,雷霆陡消。

    修道这些年来所积累的一切,为自己所装饰的武备,一刹那全被剥离,她感觉自己置身荒原,又回到那孑然一身、抱膝等死的时刻。

    她所有的努力不值一提,在绝对的算力压制下,如天命卸甲!

    这时那荒原上即将冻死的女人睁开眼睛,恍惚中好像看到一缕白发。

    朝闻道……

    朝闻道!

    任秋离遽然惊醒,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濒死的那一刻拔出水面,大口喘息。

    但她在越国这段历史里得到的力量,已经无从感受!

    星神玄枵自宝瓶中抽出柳条,轻轻一甩,水珠飞溅各处、折射天光如虹光,开口说道:“一切外力非己力,因缘来去一场空!”

    这仿佛是一道命定的谶语,任秋离虽然没有在信息星河里溺死,凭自己的算力和信念浮游而起,却被剥掉了外力。

    她没有时间来斟酌此刻,没有空隙来审视自身,因为她的视野,在这样的时刻里,已经被一道剑锋剖开。前一刻斩破了时空缝隙,步子都迈了出去、准备逃亡历史长河的姜望,这一刻已经提剑杀来!

    好一个反复横跳、天下第一变脸真人!

    任秋离顾不得许多,身形直接往后一仰。这一记仰跃,体现了生死之间的力量感,仿佛鳞撞礁石、鱼跃龙门——

    时空生隙,一如龙门开,她纵身一跃,穿隙而过。逃离道历二五三一年,逃进了历史长河中。

    姜望当然不肯放过,如影随形,紧逐其后,也跃身其间。

    流光一瞬一千年,此追彼逐如梦中。

    攻守之势易也!

    在跳进历史长河的那一刻,姜望禁不住回头。

    就在这流光一瞬里,他看到道躯已然接近崩溃的越太宗文衷拔身而起,在时空的波纹里,一记手刀,洞穿了星神玄枵的后心!

    耳中听得文衷的怒喝:“纵是诸葛义先亲临此身,也不该在与我生死战中分神!你何等傲慢!”

    宝瓶高高飞起,净水洒落钱塘。

    星神玄枵的道躯就这样崩溃了。

    柳条抽枝成新绿,长堤旧枕复何年!

    时空缝隙已关闭。

    被阻隔的是已经发生、且不能被改变的事实。

    道历二五三一年的越国随浪而去。

    姜望心中的浪涛,却久久不能平息。

    历史上星神玄枵阻文衷之道,是诸葛义先亲临此身为之。

    而文衷之所以能够摧毁这样的星神玄枵,是因为星神玄枵分神给了来自道历三九二八年的任秋离一击。

    历史在此产生了螺旋式的回环!

    他曾在内府境的时候,就被余北斗带着跳出命运长河。

    但他从来不曾真正懂得命运。

    他读完了厚重如山的《史刀凿海》,他经历了许多次必然会镌刻历史的重大事件。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对历史有多么深刻的认知。

    历史是命运的汇聚,历史也是命运的支流。

    他身在其中。

    史书读千遍,不如历一回。

    这一幕这一刻带给他的震撼,将永远停在他心里。

    但震撼归震撼,他的动作是半点不耽搁。踏行历史波澜,如逐水云之间。

    他先前逃跑的时候有多快,现在追击的时候就有多着急。

    任秋离还能通过星占,在历史长河中算出他的落点,捕捉他的踪迹。他若是丢了任秋离的踪影,只好两眼一抹黑,在这一千多年里随缘出剑,扎到什么是什么。

    “天机真人!”在这极速的追逃之中,姜望的声音于历史中回响:“再不停步,我就掉头回太虚阁,从此不问世事,等到洞真无敌,便去找陆霜河了!”

    历史长河无回声。

    任秋离当然知道姜望不会掉头。今天她和姜望,只有一个人能够走出这段历史。

    她已经有悲观的预期,但仍要做最后的努力。

    ……

    ……

    越国太庙之中。

    文景琇跪坐在那高大的塑像之前,已经很长时间。

    君主无言,岁月有声。

    皇帝在活着的时候很难得到负面的评价,唯有身死的那一刻,才得定论。

    在某一个时刻,灵祠中的气氛好像“沉”了下来,变得十分肃穆。灵香的青烟开始隐约,那高大的塑像泛起辉光,一瞬间好像很遥远。

    文景琇终于等到了他所等待的,仰起头来,虔声高呼:“后世不肖子孙文景琇,拜迎太宗。愿以此天子之身,承先祖之意,迎太宗归来!”

    他当然知道,任秋离创造了“时空镜河天机阵”,并要利用此阵,镜映越国历史,完成对姜望的绞杀。

    正是这门阵法的存在,才让他确信任秋离真个能杀死姜望。

    他当然清楚,任秋离借用越国天子玺,是为了镇压谁。纵览整个越国历史,能够对姜望造成威胁的人,也没有几个。

    越太宗肯定会出现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而他借出越国天子玺,也是为了谒见太宗!

    高相和太宗都能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掀起波澜。

    他也是当世真人,他还是当代越君,他握持这方山河最高的权柄,他拥有【镜湖】。

    他也有他的布局。

    譬如此刻,他截留了越太宗的历史投影,想要以自身承其意,迎接太宗的复生!

    身为越国皇帝,他是太宗的嫡脉血裔,他与太宗坐到同样尊位,他与太宗有同境修为,他这一生,逢年过节、寿时礼时,对太宗的祭祀从未放松,血祀相连……所以在太宗意志出现的那一刻,他身承太宗,就具备了可行性。

    这灵祠中的时空阵法早就已经准备好,同样是勾连了护国大阵、以镜湖为基础,凭借地利优势,对任秋离的大阵进行小小的借用。他也倾越国府库,备了最好的阵材——从和任秋离搭上线的那一天,他就开始准备这一切。

    他自知没有顶级智略,无法跟真正的智者对弈,他信任真正有智慧的人。所以前半生对高政言听计从,以天下相托。所以在抚暨城这一局,他也放开棋盘,让任秋离任性施为。

    但他对高政有毫无保留的信任,对任秋离则只是互相利用。他把棋盘交给任秋离,是为了借用任秋离的能力,借“时空镜河天机阵”,与历史中的越太宗建立联系。

    他真正的目的,是让越太宗归来执棋!

    高相说——“明君不任万事,明君任万事之德者。”

    他牢记在心。

    他不仅仅舍得放权,“任万事之德者”。他还放弃自己的一切,包括这具躯壳,去迎真正的明君!

    他的决心不可谓不大,付出不可谓不多。

    但时空长河,没有回响。

    那座太宗的威严塑像,就止于生辉的那一刻,没有更多变化发生。

    是太宗不愿?还是不能完成?

    是仪轨不足、祭祀有失,还是任秋离有所察觉,暗中阻止?

    终究从历史中复活先祖,是超乎想象的事情,准备再多也不见得能够成功。

    文景琇悲声道:“生而为君,不能当国,失政为万民憾,失国是千古恨。天下大事,我无能也,不可承之!”

    “此身不计,此命不恤,遥映千年,惟愿大越永昌!惟愿文姓皇室,荣血不衰。”

    他蓦地拜服下来,以额撞地,发出老僧敲钟般的一声响,喉中似老鸦咽血:“太宗请归!”

    灵祠寂然无声。

    不是努力就能被认可,不是等待就会有结果。

    文景琇从来不是一个天真的人,当他坐上越国皇帝的宝座,高政教会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认清现实”。

    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认识到国家的局限。

    认识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认识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再去想办法做点什么。

    时间坚决地流逝了。

    没有带来更多光彩。

    文景琇眼中的悲壮、慷慨、坚毅,逐渐揉成悲哀、绝望、痛楚。

    他的计划失败了。

    但他之所以感到痛苦,不是因为计划的失败。而是因为他不能在失败之后昂扬地站起来,他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是一个高踞王座但不知怎么走出绝境的君主,是一个迷路的领头羊,不知道能把这个国家带往何方。

    可他必须要承担。

    他身后已无人。

    在长久的缄默之后,他决定碾碎所有情绪,继续走向他力不从心的未来。

    当冷风撞响太庙的铜铃,当炉中的香头开始飞灰。他抬起被重负压低的肩,按住腰侧的天子礼剑,正准备起身。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仿佛从血脉深处响起的声音,回响在魂灵尽头——

    “我这一掌,是我当年所创。取钱塘蛟气,掠东海龙意,合大越国势……”

    越国太宗文衷的声音!

    文景琇保持着按剑起身的姿势,就此不动了。他屏息凝神,专注地听着。他听出来这是太宗在任秋离的驱使下,与姜望战斗。他听得出来这是太宗对姜望的示好,是太宗在诸般限制之中求争死亡的自由!

    但为什么这段话会让他听到呢?

    难道是要表达对他这个后世子孙的不满?

    不。对于后世子孙的愚蠢,太宗当然是有不满的。但在木已成舟之时,表达不满毫无意义。太宗那样的人物,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就连他文景琇都不会纯粹地宣泄情绪。

    名为文衷的那位传奇,一定有什么讯息需要传达。

    且只有此刻的他能够接收。

    仰看着那尊塑像已经看不真切的面容,文景琇忽然间想明白了什么。当场一翻手掌,结出【江山龙印】。他的五指大张,向着太宗塑像的面部,仿佛要将其托举。

    以掌覆面,不敬上贤。

    但这一掌托到一半,又翻覆山河,变印为指,如雷霆乍出于重云之间,点出【万里惊神】。

    这一指正在太宗塑像的眉心处!

    血脉对应,尊位对应,环境对应,印法对应,指法对应……好像一张跨越时空的票据,对上了所有暗记。

    历史在血液中回响!

    先代筚路蓝缕,文氏起于草莽,涓滴过往汇钱塘。

    文景琇自灵魂深处生出一种几乎伏地的战栗。

    世间一切都静了,耳边只有太宗文衷最后的声音,带血的赞叹——“好剑术!”

    他知晓太宗的历史投影也死去了。

    面前的太宗塑像,那影影绰绰的辉光,倏然间汇成一处,化成一卷黄轴,跌落下来。

    文景琇仿佛看到太宗的身影,跌回历史长河,而那卷黄轴,却跌落他手中。

    大约是在历史的阴影里贮藏了太久,十分寒凉。

    他一时悲从中来,却又不能成声。

    有万般情绪,不能与人言说!

    他强忍着悲痛,稳住自己的双手,将那卷黄轴缓缓打开……

    又骤然收起!

    他看到了这个国家,最后的选择。

    这是死在道历二五三一年的那位君主,所留下的遗局。

    站在越国历史开端和终焉的两位绝顶人物,一个死在钱塘江底,一个死在钱塘江畔,死的过程都很突兀,但死的的结局并不突然。

    他们都是为这个国家奋战到最后一刻,死亦未休。他们也都,留下了一点什么。

    江浪拍堤,江风拂柳。

    滚滚钱塘,将多少英雄埋葬!

    【感谢书友“哩搞什么灰机”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49盟!】

第八十六章 画凤

    “你们……刚刚说什么?”

    在理国首都义宁城的一处酒楼里,两个刚刚还兴致勃勃谈论天下大势的酒客,被一双爬满了奇特纹路的凶厉的手掌,打断了谈兴,掐死了话茬。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他们扭曲的两张酡红的脸,挂着青菜、红烧肉、酒水和碎瓷,被死死地按在酒桌上。

    这双嶙峋的手,属于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

    事发之前只是独在角落喝酒,压根不引人注意。

    而在暴起发难的此刻,将整座酒楼热腾的气氛冰封。

    所有人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危险!

    这一按用力之大,把酒桌桌面都已经按裂,可以看到裂纹密密麻麻,但偏偏桌身紧绷着,不肯垮塌,牢牢支撑着两张可怜酒客的脸。

    这说明至少在力量上,这个斗笠客还保持着精微的掌控。

    斗笠客稍稍抬起头,那张实在不好看的脸露出了一角,狞恶地重复道:“你们再说一遍!”

    “说……说什么啊大爷?”被按在桌上的其中一个酒客,脸上已经有许多碎瓷压出的伤痕,含糊不清地求饶:“饶命!我们没说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另一个酒客完全吓懵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快把人放开!我们已经报官了!”有人壮着胆子这样喊道。

    斗笠客狠狠地一扭头,一眼看过去,出声的那人直接被撞飞!高高飞起,重重摔倒,生死不知。

    整个酒楼雅雀无声。

    斗笠客好像藏着巨大的恨,咬着牙道:“你们刚才说凰唯真……凰唯真什么?”

    “爷爷!我们很尊重凰唯真,我支持他回来——”那个还能说话的酒客哭喊道。

    “不是这个!”

    “凰……凰唯真归来的关键,那个叫革蜚的失踪了?”说话的酒客仿佛想到什么,整张脸扭曲成一团:“亲爷爷,我们只说了这个,没说别的啊——”

    “是啊。”斗笠客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好像马上要将手掌下的两颗脑袋捏爆:“你们说……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我们说得不对吗?太爷爷,我也是听别人讲的。”酒客两股战战:“我们要是哪里说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孩子一个改错的机会……”

    这时酒楼外忽然响起一声清喝,把弥漫在酒楼里的肃杀气氛,敲碎了几分:“革兄!”

    那人笑着走进酒楼里来:“怎么来理国,也不跟小弟打个招呼,以至于叫这些不长眼的人,冲撞了你?”

    酒楼里一霎汹涌。

    “范大人来了!”

    “原来他就是革蜚啊……”

    “让范大人好好教训他!”

    “嘘——不要命了?”

    来者正是理国黄河天骄,如今的北道总管范无术!

    他仍然不分季节的带着折扇,只是已经沉稳了许多,不似当年和钟离炎一起闯荡山海境时那般轻佻。时间催熟了很多人,他也是其中一个——从这个角度来说,钟离炎倒是“其质不改”。

    今天的真人革蜚,对弱小的理国来说,是一尊足以扫灭社稷的恐怖怪物。

    他在理国首都的酒楼里忽然发作,理国上下没有人能稳稳地站到他面前来。不是没有勇气,是没有必要。

    大军调来也是纸糊一般。

    曾经的第一高手、神临境的段思古,甚至都受不住革蜚的吹息。

    在酒楼里发生争吵乃至殴斗,是多么寻常的事情。但是对今天的理国来说,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就是灭国之祸!

    老百姓不知深浅,或者还以为他们盖世无双的“范大人”,能够教训革蜚。理国的高层,却必须对自己有清醒认知。

    范无术是主动请缨而来,甚至还阻止朝廷向书山传讯求救。

    他现在已知晓革蜚的躯壳里是山海怪物,不想用危险来刺激一头野兽。

    当官之后他的威严很重,现在尽都收敛。他的折扇插在腰间,特意除了官服穿上儒衫,紧急赶来而意态从容,突逢惊变却脸上带笑。他对革蜚亲热地行了一礼,又挥挥手,让酒楼里的人都退去。

    观者退去如潮。

    仅剩被革蜚按在桌上的那两个。

    范无术看着革蜚,笑容和善。革蜚也看着范无术,眼神凶狠。

    一阵沉默之后,革蜚松开了手,两个无辜酒客踉跄而去。

    范无术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在空荡荡的酒楼里,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好久不见了,革兄!你现在好像有点紧张——我对革兄没有敌意,理国也实在没什么可以让你紧张的……咱们坐下来聊聊,怎么样?”

    “聊聊……嗬嗬。”革蜚没有坐。

    人类发明了“礼”和“法”。

    在革蜚的认知里,前者是“纸糊的枷锁”,后者是“铁铸的囚笼”。

    “礼”的本质是“安全”,双方用“礼”来表示——“我对你没有威胁”、“我不会伤害你”。

    革蜚不认为自己不会伤害范无术。

    他需要用野兽的方式寻回安全感,因为在这个人类世界里,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双手撑着将裂未裂的酒桌,他听到血液在自己的喉间翻涌。

    他想吃肉,喝血,杀人。

    “你想跟我聊些什么?”他问。

    范无术温声道:“或许,聊聊革兄紧张的原因?”

    革蜚的瞳孔骤然收紧,杀意几乎不能按捺,仿佛下一刻就要突出獠牙:“你觉得我紧张吗?”

    “是我紧张,革兄!”范无术立即抬起双手,表示自己非常无害:“我是想说——我对革兄没有任何威胁,理国也绝不是针对你的地方。是什么让你感到不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革蜚呲了呲牙,恨恨地道:“我没有不适。”

    他曾经以为山海境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只要一个不留神,那些匍匐在黑暗中的异兽就会蜂拥而来,将你撕成碎片,把你变成登神的养分,践踏为山海境的泥沙。

    没有什么可以信任,所有的山神、海神,包括世界规则,都是不可靠的。

    每一个想要活得更久的异兽,都要在不断演化的世界里,不断去适应新的规则。

    后来他成为山海境的主宰者,成为山海囚牢的“狱卒”,自认为可以代表凰唯真,甚至在凰唯真一去不复返之后,替代凰唯真,从“狱卒”变成了“典狱长”。就再没有过危险的感受。

    也就混沌能造成一点威胁,但也只是一点点。

    那些定期来山海境试炼的人类,全都是孱弱的,若非山海规则的限制,来一个他吞吃一个,哪有许多花巧!

    他站在山海境的极限高处,触摸到幻想世界的边缘,开始向往真实的世界——

    他想那也只是一个大些的山海境,他终会在那个世界也一步步走到顶点,主宰一切。

    可是出了山海境之后,他才发现。

    就连山海境的创造者,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凰唯真,也无法主宰现世,甚至不能实现人生理想!

    多么瑰奇的幻想世界,都能够演化成近真的磅礴。

    那个名为“理想”的东西,难道比幻想还要奇幻?

    “理想”,是他在隐相峰学的第二堂课。

    高政用了很长的时间,为他讲述凰唯真的理想。

    他也在朝夕相处的过程里,看到了高政的理想。

    这亦是另一种“言传”与“身教”。

    但所有人类的课程他都学得很快,唯独关于“理想”,他始终无法理解。

    凰唯真有理想,高政有理想,文景琇也有理想,革蜚没有。他一开始想称霸现世,后来只想好好活着——最好是随心所欲地活,不行的话委曲求全也行。

    逃离山海境不容易,从幻想走到真实,他努力了很久,他要好好的活下去。

    越国已经无法让他感到安全,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在那里下棋,文景琇也不值得他信任——那晚在抚暨城,他心中甚至生出死兆!野兽的直觉频繁预警,危险不仅仅来自于姜望。所以在窜出抚暨城之后,他直接逃离了越国。什么家国情怀,新政大业,师父师兄,他头也不回。

    连山海境他都逃离了,还有什么囚牢能够锁住他?

    他绝不承认他的不安。

    在野兽的世界里,表达不安就是在体现软弱,软弱的结局就是死亡。

    “当然,当然,革兄!”范无术态度极谦卑:“我刚才说的不是‘不适’。我是问,是什么让阁下听得不顺耳?”

    这位理国北道总管放开双手、坦露胸腹要害的行为,在野兽世界里是放弃抵抗的姿态。

    革蜚心中无处停留的杀意,勉强顿住了几分。

    他盯着范无术的眼睛,用嗜血的凝望判断这臣服有几分真切,但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声音有些许颤抖:“对于他们说的那句话,你怎么看?”

    范无术试探性地问:“哪句话?”

    革蜚呲开尖牙:“不要给我装傻!”

    “小弟绝不装傻!只是跟革兄确认一下,以免因小弟的笨拙,伤革兄之意!”范无术语速极快:“现在南域到处都在传这个消息,说革兄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我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真假。但我可以告诉革兄,这个消息是越国内部人士传出来的。至于是谁推波助澜,令它传播如此之快,我只能说幕后的推手有很多,不止一家。”

    “为什么?”革蜚一时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的时候,就愈发想杀人:“这些幕后推手都是谁?为什么他们都想对付我?”

    范无术看着他的脸色,谨慎地道:“革兄,小弟试着说一说自己的见解,你看看有没有道理——我猜是有人想要验一验你的成色。看看凰唯真是否真能归来,又大概是通过什么方式。现在所有人都两眼一抹黑,不知前方是什么景象,不免有人投石问路。革兄,你是那颗投出去的石头。”

    革蜚猛然抬头,斗笠都碎掉,长发乱舞:“投石问路为什么用我?我是我,凰唯真是凰唯真,他归不归来,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他按着的酒桌直接化作了空无:“我是革蜚!我是人族天骄,当世真人!不是他的造物!”

    “我同意!我完全同意你说的话,革兄!”范无术连忙安抚:“凰唯真归不归来,是他自己的事情,跟革兄有什么关系?那些传话的人,不怀好意!”

    他直接拍胸膛做保证:“刚刚传得起劲的那两人,我马上安排把他们流放!”

    这个“放”字还未落地,范无术的道躯已经轰然倒地!

    革蜚像一头四足着地的野兽,整个人都扑在了范无术的身上,把他摁在地面,将地砖摁出不断外拓的裂纹。

    那张丑陋的脸上,被激烈的情绪堆满。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暴戾杀意。龇牙咧嘴,声音像是撞出来的:“我想起来了,你跟钟离炎是朋友,你要害我,你想为他出头!”

    “革兄!革兄!你冷静!”范无术的神临金躯当场被按破,但他死死控制本能,坚决不反抗,以免触动山海怪物更激烈的杀意:“我害不了你,我今年三月才神临,我甚至攻不破你的防御。钟离炎是个死小心眼,我真要不自量力替他出头,他反倒会怪我抢他风头,往后不知要给我穿多少小鞋!冷静一下,革兄!”

    革蜚死死地盯着范无术,他五指已经长出尖爪,满心都是杀念。他其实全然听不到范无术在说些什么,耳中只有“冷静”、“冷静”、“冷静”!

    他很聪明,但是来到现世之后,他常常失控无法思考。高师说这是因为他在从幻想走到真实的过程里,遭遇了蒙昧。心头有“尘”,故而昧心。

    所以常常要打扫。

    在外扫庭院,在内扫心镜。

    在高师旁边,他发狂失控的次数明显减少。

    陨仙林里弄死伍陵之后,他彻底藏起来面壁。

    天下风云激荡的这几年,他一直囚在深山里,藏身蒙昧中,跟着高政读书,囚禁自我,静扫此心。

    隐相峰后山的那张棋盘,是他观察世界的唯一窗口。

    所有他所知道的,都是高政教他的。

    在高政死后,文景琇就成了他唯一的情报来源。

    所以直到今天,在逃出越国千里后,他才在路人的口中,知道这个所谓的“真相”——

    “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有一种十分陌生的感受,令他手脚发凉,不能自控。那种战栗的感觉,是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的……恐惧!

    他筹谋几百年,穷尽可能性,终于逃出山海境,来到真实的世界。他压制残暴的本性,扼杀自由的本欲,认认真真地跟着高政学习,一本一本地啃那些枯燥的书。他很努力地要做一个人,过自己自由的人生。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从未摆脱凰唯真!

    难道从前的所有努力都是虚妄,他从来没有真正逃离?

    难道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所谓的逃离只是幻想,现世是另外一个山海境?

    在山上读的那么多书算什么?

    高政所讲述的未来算什么?

    或许高政也是假的!

    高政从来没有真正把他当做徒弟,从未真心待他!

    高政之所以肯教他,只是因为他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要不然做师兄的文景琇,怎会把他当傻子,当棋子?

    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真”人,所有人都想利用他、害他,都要用他达成某种目的。

    包括凰唯真!

    什么狗屁关键!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革蜚在这一刻癫心若狂,他感到血液在倒流,他想要撕开自己的皮肤,扯下自己的血肉,拔掉自己的骨骼。他想要从这具可笑的皮囊里爬出来。他想要毁灭一切,杀死他所看到的所有!

    他想要毁灭全世界,或者被全世界毁灭!

    他曾经那么想要活下去,为此他可以做一条狗,可以被拴着,可以阿巴阿巴装疯卖傻。

    但如果他活着,仍然只是一场幻梦,他仍然在笼中。

    如果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被安排好的,他从来没有真正自主过。

    他可以不求活了!

    他可以杀死任何人,可以被任何人杀死,只要疯狂的他、求毁的他,能够阻止凰唯真的出现。他已经获得过做人的尊严,因而再也无法忍受囚笼里的日子!他不愿在山海境里永生!

    杀!杀光一切!

    但是……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革蜚,你要学会忍耐。”

    这个声音很轻缓,可是很深刻。

    他无法思考,可是理智还是出现了。

    他知道,如果他今天就这么杀了范无术,他就彻底背离高政的教导,成为一个无礼无法的兽,再不能称之为一个“人”。

    他修成一个人的努力,便只作空妄!

    忍耐。忍耐。

    革蜚一手按住范无术的脑袋,撑着自己慢慢地起身。

    终于他气喘吁吁,收敛了爪牙。

    生死危机终于结束,范无术也长舒一口气,躺平在地上,并不动弹。他感到脖颈湿漉漉的,不知是血是汗。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了一段时间。

    “你说——”革蜚忽而又问,眼神怪异:“如果我是凰唯真回归的关键,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他是不是就无法归来?”

    范无术又绷紧了心弦,他知道这是个喜怒无常、性情暴戾的家伙。

    他斟酌着道:“这是小弟自己幼稚的想法,革兄听听就算——我觉得,如果凰唯真这么容易就能被阻止,那他早就被阻止了。他曾经那么风光,敌人还是有一些的。不会等到革兄来想办法。”

    革蜚的眼睛忽黑忽白,这座城市的天空也随之忽日忽夜。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他告诉自己,他需要为自己寻找出路。他尽量冷静地问道:“你说——我怎么才能阻止凰唯真归来?我只要一想到他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就无法确信自己的存在。”

    范无术本想说‘想都别想’,但话到了嘴边,变成:“可以慢慢想办法。”

    “是的,总归有办法的。”革蜚努力地安慰自己,试图寻回曾经在山海境里,居高临下的洞察、掌控一切的感觉。他咬着牙,坚韧地道:“不是说我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吗?我身上多多少少有一些关键的线索存在。”

    他想,他可以找凰唯真的敌人。他可以跟那些毁灭了凰唯真理想的人合作。那些人能够让凰唯真的理想破灭,当然也能够让凰唯真再死一次。

    “车到山前必有路!”范无术信誓旦旦地说。

    革蜚看着范无术,眼神里的暴戾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真实的歉意,对他伸出手来:“对不起,范兄,今天是我失礼了。你说得对,一切本来没有什么问题,是我太过紧张。”

    范无术也赶紧伸出手,让革蜚把自己拉起来。

    “没事,没事。”他连忙道:“一场误会。大家都是敞亮人,有什么话说清楚就好。”

    “理国不是我的敌人,你也不是。”此时的革蜚恢复冷静,斯文有礼。他并不打算放弃,他要努力寻找可能。

    “革兄,这话就见外了!”这时候的范无术笑得很纯真:“范某可是一直拿你当朋友的!”

    “朋友……好。朋友!”革蜚表情复杂,若有所思。良久,欠身一礼:“范兄,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希望下次再见,不是这么尴尬的场面,我们可以把酒言欢。”

    “哈哈哈哈。”范无术大笑几声:“今天的事情,走出这个门,我就忘记了!”

    他打开折扇,忍不住扇了两下,实在是太热了!

    革蜚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本是要跟范无术再客套一句,但话到嘴边,已然忘了。他看着范无术打开的扇面,一时怔然:“范兄,你这扇子——”

    范无术的扇子很是漂亮,上面画着形态各异的凤凰,栩栩如生。

    “哦,前些天升官的时候,国君送的。扇面的图案,是五百年前我国一位国手亲笔所绘。他以画凤而成名,不幸英年早逝。现今存作不多,故而珍贵。”范无术赶紧把折扇往前递:“革兄喜欢?喜欢就拿去!”

    革蜚没有接这把折扇,只是怔怔地道:“范兄,有个问题,我不太确定答案了。你学识深厚,可否帮我解惑?”

    “解惑不敢当!”范无术道:“革兄尽管问,咱们读书人之间,一起探讨。”

    革蜚略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道:“世间凤凰……有几种?”

    “九种啊!”这种简单的问题,范无术脱口而出:“你看,扇面上都画着呢!赤者曰凤;黄者曰鹓鶵;青者曰鸾;紫者曰鸑鷟;白者曰鸿鹄;绿者曰翡雀;黑者曰伽玄;蓝者曰空鸳;橙者曰练虹!”

    本章6k,其中2k,为白银大盟Phecda加(2/3)

第八十七章 知闻九类

    天凰空鸳和尸凰伽玄,已经接替了烛九阴和混沌的权柄,是山海境现在的主宰。他们是山和海、天与地,也代表永恒存在的统治者与反抗者。

    不出意外的话,当伽玄和空鸳的故事落幕,翡雀和练虹就会成为新的山海境掌控者。

    旧的故事不断凋零,新的故事不断发生。没有谁是不可取代。

    世间凤凰有九种吗?

    好像是的。

    但革蜚隐约记得,凤凰五类方是正说。

    可是他也不能够确定,因为这个念头太恍惚了,他自己都觉得像是错觉!关于凤凰的记忆,倒是十分清晰,凤凰的故事、凤凰的传说、凤凰的德行,甚至于九类凤凰的美丽姿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凤凰五类的念头总是顽强地跳出来,像是疲惫不堪即将入睡时,那忽然涌上脑海的心事。

    到底是谁记错了?

    他从幻想走到现实,他已然洞真,他是“真人”!他怎么会在这么简单的认知上,有错误的想法?

    “我好像听到一种说法——”革蜚迟疑着道:“凤凰一共有五类。”

    “革兄可能是记错了。”范无术笑道:“凤凰九类的传说,亘古即有。九乃数之极,凤为妖之极。在妖族天庭的时代,凤族可是出过天帝的——这是从远古时代就传下来的信息,断不会有错。凤凰怎么会是五类呢?”

    “我不是不相信范兄,我今天脑子确实很糊涂……”革蜚有些莫名其妙的沮丧,他强行压下这些情绪,为自己点燃斗志:“范兄说这是远古时代就传下来的信息,可有什么凭证?”

    范无术只当他是开玩笑,一个真人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连常识都不记得:“这还要什么凭证啊?开蒙的时候先生就教过,‘龙君酒,飨贤才;凤九类,德不违"——儒家开蒙典籍《三字经》都写得清清楚楚,革兄出身于越国名门、又是隐相高徒、儒学精深,怎么可能不知道!”

    此革蜚未经历彼革蜚之开蒙,他跟高政读书,也不可能再从蒙经开始,所以他还真的不知道《三字经》里是否有这句。

    若《三字经》里真有这一句,那么凤凰九类必然是历史真相。凤凰五类只能是假说。

    因为这是儒家先贤的著作,在数个大时代以来,启蒙过无数读书人!其中多少圣贤!

    一人记错尚有可能,千万人、亿万人,也能记错吗?一般人记错也就算了,圣贤也能记错吗?

    当然随着历史的发展,现在的《三字经》早已经不是原版,经过了许多次修订。但被修订的都是“时代的正确”,那些超越时代而存在的正确,颠扑不破的真理,却是一直延续的。

    便如“龙君酒,飨贤才”,就是引龙宫宴故事,教育世人尊重贤才。这就是不会被修订的部分——或许以后龙族彻底被消灭,出于某种考虑要抹掉龙族痕迹,这句才有可能被修订。

    “凤九类,德不违”这一句更是如此,所谓教书育人,其根本正是“德教”。先教为人,再教才学。在什么时代,这一句都有道理。

    也就是说,凤凰九类的说法,不是今天才有,不是只有理国这么传,不是只有范无术这么说,而是从古至今,都是这个说法。

    凤凰五类的说法不存在!

    革蜚只觉得十分恍惚,他开始不理解自己。他不明白自己跟着高政这么久,也算读过很多书了,也是一位把握真相的洞真境强者了。为什么会在这么简单的事情上,有‘凤凰五类"这样的模糊念头,这也是现世的‘蒙昧"吗?

    “《三字经》可以拿一本给我吗?”他抱歉地看着范无术,像个做错事的人:“我确实……记不得了。我拿不准。”

    范无术感到了一点不对劲,因为他发现革蜚很认真,一个连自己都怀疑的真人,还能算‘洞真"吗?但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只是说道:“革兄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不过十息,范无术去而复返。

    “革兄,这是去年新编的《三字经》,暮鼓书院刊印版本。这是十年前的版本,这是五十年前的,这是三百年前的……你对照着看,我觉得什么五类九类的,兴许是误印的书版。有些书商昧良心,只顾赚钱,纸舍不得用好的,印刷也不用心,还拿精装的名头唬人。不知什么时候叫你看到,你记性又好,瞥一眼就挂心上了。”

    范无术手里捧着一大摞东西,不止是不同版本的《三字经》:“这里还有《山海异兽志》,里面有很多上古异兽的记载,喏,凤凰九类的说法也有。还有我收藏的简尧年的系列画作,哦,简尧年就是我们理国历史上有名的那位画师。我的扇子就是他当年画的。”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理国北道总管办事很见功力。革蜚只是提出一个要求,他就考虑到方方面面。

    无论文字还是画作,都是历史的记录。

    革蜚一本本地翻开,在不同版本的《三字经》里,都找到了“凤九类,德不违”这句话。他不停地寻找这句话,仿佛在历史长河里寻找一个个的信标,避免自己因为迷途而溺水。

    他在理国画师简尧年的真迹里来回地看,尤其关注伽玄、空鸳、翡雀、练虹这四类的笔触——全是旧笔,的确有时光的痕迹,的确有五百年之久。

    每一根翎羽,他都久久凝视。

    真美啊!

    但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范无术贴心地帮革蜚翻书,但在某个瞬间,他忽然一抬眸,看到革蜚的眼睛有泪。

    “革兄,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他很担心革蜚忽然又失控。这怪物疯起来,是没办法交流的,他实在不想再用自己的生死,去赌革蜚的理智。

    “你放心。”革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眼睛湿润了,但很有礼貌地宽慰道:“不会弄湿你的画。”

    他伸手去抹眼泪,但怎么也抹不尽。这具皮囊仿佛在眼角破了口,大江大河于此决堤。

    泪到最后泛出血色。

    他的眼睛在滴血!

    范无术下意识地后撤了几步。

    革蜚却恍似无觉。

    他拿起那部《山海异兽志》,翻到记载凤凰的篇目,看到那些关于凤凰的文字和图影。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切。

    他忽然想起来……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的确读过《山海异兽志》,凤凰确实是九类。

    在这一刻,知识、记忆、历史、现在、幻想、现实,全都统一了真相——

    千里之外的越国钱塘,这一刻狂澜骤起。钱塘大潮是万古名胜,可今朝格外汹涌,咆哮着要吞噬一切。

    那千百年来无数次加固的长堤,在这个瞬间被摧垮!大水呼啸,漫卷四野!

    理国义宁城的酒楼里,革蜚的脊柱都像是在视觉中塌陷了一截,他双手一松,厚重的《山海异兽志》跌落在地,发出笨闷的响。

    “啊!!!”

    他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酒楼,满眼血泪,其态若癫,张开双臂,在义宁城的大街上呼喊:“世间凤凰有九种!”

    他不知自己为何而喊,不知自己为何而悲,他只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忽然熄灭了所有的希望。

    轰隆隆!

    惊雷划破乌云。

    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

    街上的行人纷纷避到两侧。

    革蜚在大雨中跪了下来,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几乎是在嚎叫:“曰凤!曰鹓鶵!曰鸾!曰鸑鷟!曰鸿鹄!曰翡雀!曰伽玄!曰空鸳!曰练虹!”

    洞真之人,今日洞察世间真相。

    好荒诞!

    范无术站在酒楼的屋檐下,隔着骤然披下的雨帘,远远看着那位“革真人”。他觉得这个人是非常可怜的。尽管相对于此时的理国,这位真人如此强大。

    “看——那是什么?!”

    长街尽处有惊声。

    何止长街尽处?

    整个义宁城,惊呼声此起彼伏。

    范无术忍不住走到雨中,抬头往天上看。

    就在他抬头的这个瞬间,雨停了。

    乌云散去,华光万丈。

    天穹蓝得像海,天蓝色的华光流动时,就是海风吹动了海浪。而在那无尽蔚蓝的尽头,诞生了美和强大的具象——那是一只天蓝色的的凤凰,其眸若宝石,其翎似蓝虹。当他张开羽翅,他就成为新的天空。

    凤凰九类之天凰空鸳!

    湿漉漉地跪倒在长街的革蜚,从嚎叫中抬起头来,被血泪模糊的眼睛,看一切都很恍惚……他亦震慑于这份美丽。也惊于这种存在。

    是山海境里的那一位,还是世上的另一只?

    在所有人都不知觉的时刻,一个强大的身影出现在义宁城的城墙角落。出现的瞬间,整个世界都下沉。

    何止是此人?

    此刻之理国,一瞬间倾注不知多少目光,或明或暗地降临了不知多少身影。而这一切,都与理国无关!

    理国不是重点,革蜚也不是重点,只是伟大的画幅,恰巧在此地在此时展开——

    一任天下观赏。

    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仿佛成为一面镜子,但是并不倒映灿烂天空,而是幽深无尽,仿佛连接那传说中的源海。

    啪嗒,一只靴子踏碎了水坑。陌生来客冒昧的造访,没有对理国造成任何影响。事实上以理国高层的实力,他们也只看得到天穹的画卷,很难知道就在这画卷之下,正在发生什么。

    革蜚就是他们认知里的最大危险了,而这危险已经被北道总管范无术“摆平”。

    但那靴子踩过的水坑里,浊水泛起涟漪。

    幽暗之中也有波澜。

    此后在人们的视野中,仿佛太阳跃出地平线,平地升起一团黑色的光。在这团黑光之中,舒展开一只纤羽剔透的、黑色的凤凰!

    准确地说,是它的倒影从“幽海”中跃出。

    它本身是从地底直接跃迁到高穹。并不带起一寸泥,并不敲碎一块砖。它是如此的纯净,是穷极想象也难以雕刻的美。

    凤凰九类之尸凰伽玄!

    空鸳与伽玄并飞于空,天蓝色的华光与吞吸视线的幽光泾渭分明,这一对宿敌却并未彼此厮杀,而是显出了一种异常的平和。

    这还未止。

    理国朝廷很是倚仗儒家,民间却甚是崇佛,历代皇室出家的都不少,境内有许多佛寺。

    此一时所有佛寺钟声齐鸣,连绵钟声汇聚成无比宏大的声响,这声音是如此的神圣,像是造物主在宣告永恒。

    它代表最虔诚的信仰,无可企及的力量。

    山呼海啸,令人不由自主地匍匐、膜拜。

    而后在那虔诚和神圣之中,诞生一只涌动无限生机的翠色的凤凰!

    此凤凰一跃在天,澎湃汹涌的生机如海潮般席卷过理国山河。这个在舆图上体现为弹丸般的小国,这一刻树木疯长,花草繁盛。病者去沉疴,衰者复气壮。万象更新!新生子获得极佳天赋者,不知凡几。

    那翠羽辉光流动如波光的凤凰,代表了永恒的生命力,代表不朽的力量,是一种不灭的传说。

    它是凤凰九类里的……神凰翡雀!

    铛!

    在这般神圣肃穆的气氛里,又有悠远的一声钟响。此钟声响在连绵的钟声里,是神圣中的另外一种虔敬。

    伴随此声的,是一道慈悲的佛号——

    “南无……弥勒尊佛!”

    一尊五官明朗的断眉的和尚,穿缁衣,踩僧鞋,合掌立高穹,口中诵曰:“昔得凰唯真点道之恩,今来偿报。须弥山照悟,在此为凰唯真护道。阻道者,如谤我佛!”

    须弥山真君照悟禅师,带来了知闻钟,来到理国义宁城,为凰唯真护道!

    为凰唯真护道?

    愣怔地跪在长街上的革蜚,在这一刻身心俱寂。

    凰唯真这就要归来?

    在今天?

    在这里?

    这多像是一场幻梦!这真是无端的幻想!

    革蜚将牙齿都咬碎,一把拗断了自己的手指!可即便是如此剧烈的疼痛,也没能将他从幻想中惊醒。眼前的一切故事,仍在继续发生。

    “啊,嗬,呜呜呜……”

    他用血淋淋的手,捂住自己泣血的眼睛,像是一头失去了母亲、无助的幼兽,当街哀哭起来。

    呜呜呜……

    呜呜呜……

    这是哭声,也是风声。

    无所不在的风,铺满了这座城市,这个国家。

    它并不伤害谁,但哀哀而悲。

    生者念亡者,终究不复见。

    依稀故人在,几回魂梦中!

    义宁城里,一时万家哭声,有太多人被引动了悲伤。

    这悲伤蔓延在理国,蔓延到南域,以让人无法想象也根本来不及阻止的速度,向更广阔处蔓延,而又在一个瞬间陡然收住。

    人声已不复,天下闻鬼哭。

    幽幽鬼哭声中,一只橙色的明朗至极的凤凰,划过欢乐的轨迹,翱翔在高穹。

    自极悲中生极乐。

    此即是鬼凰练虹!

第八十八章 凤栖梧,南斗生

    “兄弟们撑住了,身后就是父老乡亲,是我越国良田——不可使洪兽吞沃野,不可叫恶水食百姓!”

    越国钱塘水师总都督周思训,亲率大军,在洪流之前奋势!

    水师楼船排成一线,拦在洪流之前。各种各样的阵法光芒,交映成辉。

    战船上除了必要的操纵阵法的阵师,其余水师将士都纷纷跳下水来,以肉身结成军阵,拦截在洪水前。

    周思训本人更是奋起金躯,逆洪而走,一拳又一拳地击碎洪峰。

    在超凡力量足够移山填海的现世,单纯的洪水其实并不为患。尤其是在钱塘江这种经营了许久的地方,万顷波涛早就被驯服。依水而成的阵法,千年不息地调理浪潮。在漫长的岁月里,钱塘江只有两件事,“灌溉”和“景观”。

    民谚说——“凡水患起于大妖,山崩系于精怪。”

    是说这些所谓“天灾”一旦形成危害,多是有超凡力量作祟。

    比如枫林城里吞人的哪里是地裂?抚暨城中焚毁革氏的哪里是失火?

    钱塘决堤的那一刻,越国水师在钱塘江的【镇数】也被摧毁了!越国水师千年经营,尽数崩溃在江潮之中,成为洪流的一部分,所以才如此地难以遏制。

    而周思训暂时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在此险急之时,只能是先救人、后溯源,以尽量减少百姓死伤为主。

    钱塘江是很多越国人心中的信仰。

    它是越人的母亲,千百年来哺育了无数英才。一朝翻滚,顿成天灾。

    钱塘江堤被冲垮的那一刻,也是远在理国的革蜚,心防崩溃的那一刻。

    但心堤崩溃的,又何止革蜚呢?

    又何止那些嚎哭的百姓?

    越国皇帝文景琇,立在皇城之巅,远眺彼方。

    天子望气,见理国国势如虹!

    他的心都碎了!

    又痛又悔又愧又恨!

    他此刻方知,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高政生前设局,死时填眼,让人以为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用这个虚构的信息,掩盖他“扫净庭院等凤栖梧”的真局。

    但其实这个虚构的信息倒也并不是全然错误。

    在凰唯真归来的过程里,革蜚是起到了作用的,且这作用几乎不作第二人想——他的作用是“揭幕”。

    作为一只帘钩,揭开九百年来南域最风流的传说,掀开这场伟大戏剧的表演。

    他这个山海境里走出来的怪物,成为了真正的现世真人,而真正地认识到了凤凰九类的“真相”。

    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然而“揭幕”这种事情,谁都可以做。革蜚是最合适,但不是非他不可。他是生是死,是醒是疯,毫无影响。

    这一幕大戏,本该在越国开启。如此越国也算是凤临之地,自然有德泽。

    哪怕最终凰唯真没有选择越国作为理想之地,九凰临世的德光,也足够让越国脱胎换骨、正所谓“凤九类,德不违”。

    新政是易筋洗髓,凤泽是脱胎换骨。

    这样一个新生的越国,才会诞生无尽的可能,才真正拥有希望。

    高政这一局为越国留下的保障,就在于此。最高目标是凤栖梧,最低目标是凤凰德泽。

    但因为文景琇不顾革蜚死活的落子。

    革蜚连夜逃窜,没有留在越国。

    高政尽心尽力教了革蜚那么久,始终把革蜚留在隐相峰,甚至给他构造理想,为他铺垫成为人族传奇的路,让他高举改革越国新政的大旗,叫他把越国当做未来……

    都毁在文景琇的猜忌里。

    文景琇始终无法完全地信任革蜚,当然革蜚本身也不值得信任。

    但高政能够真正把革蜚当做徒弟,给予毫无保留的教导,文景琇却不能真个把这头山海怪物当成自己的师弟。

    在革蜚浑浑噩噩、痴痴傻傻的时候,他尚能留有几分温情,为其梳发洗面。当革蜚残忍的本性回归,山海怪物的意志回到身体,身为越国皇帝的文景琇,只能把这怪物当成棋子!

    他对山海怪物的猜忌、不确定,注定他只能用革蜚为剑,而不会去在意革蜚的死活。

    可革蜚这样的野兽,对危险有异乎寻常的感知。

    一察觉到不对劲,立刻逃之夭夭。

    如此凤凰德泽就旁落。

    文景琇今天只能站在这里看理国!

    他知道革蜚不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可他不知道革蜚只要留在越国就有意义。

    他太聪明,又太不聪明。

    也是殚心竭虑,不惜付出一切,想要为越国赢得更多……却拨乱了高政的局,算来算去尽成空。

    官称“云来”、民称“隐相”的那座山,仿佛带着命定般的诅咒。高政一生都在黑暗中前行,在绝境里落子。而高政的弟子,也有近似的绝望。

    最初的那个革蜚,他的绝望是无法承担家族重任,看不到复兴上古驭虫之术的可能,所有的挣扎都湮灭在山海境里。

    山海怪物所占据的革蜚,其绝望是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改变不了结果,逃不出囚笼,已经分不清真假。

    作为师兄的文景琇,他的绝望是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突破能力的局限。明明愿意牺牲一切,却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今日钱塘决堤,或是山河之警!”

    文景琇从大越皇宫,一步转至钱塘,龙袍高高扬起,以天子之尊出手截潮。却感受到了钱塘江里正在崩溃的一切,感受到越国国势的削减。禁不住悲从心来:“是朕误国!”

    那边甲魁卞凉已经调动护国大阵,率军来镇四方祸流,却顿止当场。他见得——

    洪流之上,更有洪流。

    历史的长河,奔涌在钱塘大潮之上!

    ……

    ……

    在历史长河中逐浪而行,这对姜望来说已经不算陌生。

    曾经在神霄世界,他也藏在红妆镜中,追溯过往,看到妖族先代的大妖鹤华亭。

    也看到真言石碑,触摸到历史的真相,认知到“世上本无人”。

    他知道历史的分量,明了真相的沉重,便踩着这样的波涛,追逐那上天入地的任秋离。

    流光一瞬,千古过也。

    在时光的波澜之下,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

    姜望眸光一扫,便知这里是越国首都“会稽”。

    这时候的会稽,和道历三九二八年的会稽,已经没有太大区别。

    今夕是何年?

    任秋离在遁入这个年代后,就消失了踪影。

    姜望绝不跟天机真人比什么算计,只是眉眼一抬,一尊高达九百丈的仙龙法相就已经拔空而起。

    飘然出尘,使人见而难忘。

    凭空分掌,只道一声:“今来杀人,不涉无辜,越国上下静观即可——天机何在!”

    先前任秋离在道历二五三一年的钱塘江肆意出手,完全不顾忌越国本身的警备体系,因为她有横扫越国历史的能力。

    现在的姜望,其实也拥有这样的力量。

    在文衷、高政都见过后,纵览越国历史,已无人可以相抗。

    此尊身为“意马”,乃见闻仙域所化,兼具耳仙人、目仙人的能力,一念起而万意生,高悬会稽观自在!

    从这一刻开始,整个越国所有角落,凡耳之所听,凡目之所见,全部的目见与声闻,都为此尊掌控。

    祂即是人间仙龙,见闻主掌!

    只要任秋离在这个年代出现过,就不可能彻底抹掉踪迹。只要任秋离的踪迹被此时此刻的任何一个人看到、听到,任秋离就跑不掉。

    姜望的元神海中,仙念星河也在闪烁,他也不把一切都交给仙龙法相,自己以观察这个年代为主,顺便帮着分析一点信息。

    他听到这样的声音——

    “此人是谁,如此猖狂?”

    “快去请高相!”

    “高相还在陨仙林没有回来!”

    高政还在相位上的年代?

    姜望看到这样的画面——

    越国的君臣正在宫殿里紧急议事呢!一群人急得像蚂蚁般团团乱转,有人说仙龙可能是妖怪,有人提议向书山传信,有人说不妨静观其变……总之吵成一堆。

    那皇帝坐在龙椅上,半天没个主意。此时的越君,还不是文景琇。

    此时的文景琇,还是一个胖小子。在自己的寝宫里,拿着一把木剑,虎头虎脑嘿嘿哈哈地在那里练,一脑门的细汗也不擦。

    姜望想到文景琇这三个字就来气,仙念一动跃皇宫,扯了他的念头,令这小胖子起势不稳,摔了个屁墩儿。

    不料小文景琇一声都不吭,拍拍屁股就爬起来继续练。小小年纪,骨子里有一股狠劲。

    文景琇是哪一年当的皇帝来着?

    应该不会年轻,他是在他兄长死后接的位。他和他兄长的年纪都还差着辈呢。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应该是他爷爷?

    在历史长河里穿梭,其它信息似乎都比较容易得到。唯独这年代本身,好像不会直接裸露人前。总是免不了与人交流,留下痕迹,才能够准确把握。

    或许因为具体的时间,本就是历史里的“最关键”。

    就在这个时候,仙龙法相骤于高穹转眸。祂璨如星空的眸子,映照了整个越国。在推到极限的见闻压迫下,任秋离总算露出了行藏。

    但不止一处。

    足足四十九处天机虚影,带起星光如飘带,显现在越国各地,往不同方向逃窜。真假难辨,虚实不分。

    姜望蓦然收回心神,一眼远眺——

    “吼!”

    同样高达九百丈的魔猿法相,撕开天穹,降临此间。握起小山般的拳头,狠狠往下捶砸。

    虚空泛起波纹,波纹之中,生出无名之火。

    无名顷刻而有名,焰分三色,染尽诸方。每一处天机虚影都被点燃!那熊熊燃烧的灿烂火焰,却只逐天机而走,绝不沾染其它,不伤越国一物一人。

    正是以三昧求真!

    哪个真,哪个假,烧一烧就知道了。

    任秋离好歹也是当世顶级真人,但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姜望正面搏杀的打算。此刻四十九道虚影乱窜各方,拖着三昧真火疯狂逃奔。

    姜望独立在一条无人的小巷中,提剑在手,挺拔身形有力地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只待水落石出那一刻,要如击碎浊世之雷霆。

    此刻一目尽天涯,整个越国都在他心中。从他这里到那四十九个点,每个点都有一击必杀的线。

    已经追逐了太久,丢失太多时光,他确定他和任秋离分生死,只要面对面的一个瞬间!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那悬于高处的视角,发现任秋离带着火焰疯狂逃窜的虚影,在越国的山河之上,组成了一长串的越国文字——

    【道历三七二九年】。

    在其中追逐之时看不到规律,跳出棋盘却看得很清晰。

    姜望目光一凝。

    历史上这一年……

    越国名相高政,推动了陨仙之盟,就此奠定越国千古第一相的名声!

    任秋离绝非慌不择路逃到这里,这是她特意选择的历史节点!

    她为什么会在此刻描述时间?

    便在下一刻。那“道历三七二九年”的字样,渐次消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小锤,将它们挨个地敲碎。

    那些时光的碎影,又似缓实急地重组成四个大字,映照在越国山河之上。

    这一次是道字,字曰——

    陨仙之盟!

    仙龙法相穷极见闻,也在这四个字出现的时刻,看到一张山林长幅。

    这是一幅堪称奇迹的画卷。

    最外围死气弥漫,兵煞冲天,遍处烽烟。

    最内围万物凋肃,鬼影幢幢,一见大凶!

    天下至凶之地陨仙林,映于此长卷。

    姜望走南闯北,厮杀诸界,可以说什么危险都见识过了。但现世诸方绝地里,真还从未去过陨仙林。

    此时隔卷观画,只觉那凶意几乎扑出画幅。

    又见长卷之上,陆续浮现许多名字——

    曰楚国、南斗殿、暮鼓书院、越国、理国、夏国、血河宗、剑阁!

    南域诸方势力,署名加印。

    这是高政合纵连横所促成的那一份盟约。

    竟是刚好完成在此时此刻!

    竟被任秋离借来!

    悠悠历史,浪花淘尽。这上面有些名字,已经慢慢在陨仙林失去了影响力。还有一些名字,更是永远消失在时光里。

    许多波澜壮阔的过往,提刀见血的斗争,便在这一名一消之间。

    四十九道任秋离的虚影,在这一刻同时转身、同时结剑形印,口占一谶:“天不假年,道不借缺。岁不我与,命也该绝!”

    这亦是《寿南长生经》里的句子,此为南斗极寿印!

    在道历三七二九年这个特殊的历史节点,借助“时空镜河天机阵”,借“陨仙之盟约”的力量,七七四十九印打穿了时光!一印穿梭时空,产生了宏大的岁月回响。

    隐隐又有来自道历二五三一年的回声——“坐南而寿,跪北而死。天命上生,运死鱼龙。”

    这回声彼此呼应,有如浪潮追逐不休。

    在越国更南处,陨仙林所在的位置,隐隐也呼回一声——“南极长生!”

    哗啦啦,长河浩荡。

    那张本体供奉在越国太庙、虚像铺开在越国山河的历史性盟约,倏然一卷。

    把正在结印的所有任秋离的虚影,以及正关注此约的姜望,尽数卷入其中,消失不见。

    任秋离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陨仙林里埋下了伏笔,便是为了用在此刻,通过历史性的“陨仙之盟”,把姜望拉出越国的局限,从越国的历史长河,跳到陨仙林的历史长河里,令其失落永世。

    这是最后的一算。

    追得心急的可以养几天,结卷再看。没几天了。

第八十九章 北斗杀南斗

    任秋离向文景琇借了越国天子玺,还借了陨仙之盟的盟书前者是为了假性衍道,强杀姜望。后者是为了在事不可为之时,把姜望强行送到道历三七二九年的陨仙林。

    并不以算力见长的姜望,竟然能抓住千年一隙的机会,逃进历史长河在越国的道历二五三一年,竟然会被诸葛义先所注视她知人外有人,不知自己竟在算中。

    诸葛义先借星神的那一瞥,险些打爆她的算力,令天机盘当场崩溃,长生司南都差点跌落岁月好在接下来的逃亡中,她又找到机会,穿越时空之隙,来到了道历三七二九年的越国,把姜望引至此地此时只是这一次她无法置身事外,只能以身成饵,任由陨仙之盟约将她一起席卷在时光深处,姜望跌落,她也跌落。

    呜呜呜呜呜呜任秋离暗自咬牙,本能欲进却又往后一步,拱手悲声:“姜阁老!任秋离小错特错!请您以天上为”

    真人寿限一千两百四十八,用一年杀历三九那样的真人,那代价是算很小于咆哮而过的岁月波澜中,姜望听到了哀凄的风声,尖恨而嘶,有如鬼哭一般自己执棋,明明深思熟虑过,却坏像每一步都是错着那外不是传说中的阿鼻鬼窟我兴致勃勃地双手一展,此约显露真容,但见最左侧七个小字天鬼弱杀高政是一劫,天鬼直接撑爆“时空镜河天机阵”又是一劫再加下历三九精准截断的历史河流在此幽窟望天,天只一口那是我在阿鼻鬼窟外斩杀历三九而未出尽的一剑。

    古今壮志,少多慨同!

    凭历三九现在的力量,断然有法召映出天鬼。但若是完全是顾阵"的延续,将此阵力量爆发于一时,是没可能反馈天鬼层次的力量的!

    当今之越国,还没什么能够阻挡高政?左岚若要报复,理没所循,情没可原,越国可能扛住?

    太虚阁员高政,一剑定钱塘。

    此刻更是炸开算力、爆发元神,刺激阿鼻鬼窟深处的天鬼,挑动远超那段历史极限的力量,以求彻底埋葬高政他提剑怀真,任那张传奇长幅席卷,在剧烈动荡的历史关键里,静静看着任秋离那不是高政在会稽城留上的前手之一换而言之,天鬼的出现,说明“时空镜河天机阵”正在毁灭中那句话还未说完,高政就还没出剑!

    “吼!”

    伴没潮声为乐声,令这上坠的人心都舒急视线是锁链,声闻是因笼,时空被切割,因果被碾消没一星陈列北方如酒斗,没八星横挂南方如簸箕。

    今日北斗杀南斗回归的桥梁已断裂!

    面对高政那是可回避的一剑,你只是抬起左手,握拳在后,那实在是一只看起来是怎么没力的拳头,没些瘦大,没些苍白。你的拳心朝下,像是把心摘出来,晾晒天光。

    高政便是在那样的时刻,踩着岁月长河的浪涛,出现在失控的钱塘小潮之下,映照在越甲甲魁卞凉的视野中但历三九还没死去了。

    历三九早就还没知道那种事情了,面对那种人,过往的情报都作是得知道,也是在那外最擅算计的历三九…是算了。

    人心上沉的重量,是往下走的人必须要承受的负担左岚没一种冥冥中的了悟,那一刻我的知见还在跃升,我的心神仿佛坐于有尽低处,看岁月流转、山河变易,道意流动在心间,天地都刻在了掌纹。

    当澎湃啸海般的剑啸声开始,吞天卷地的洪奔也静止了越国太庙之中,一时流光万转。

    历三九也有没再避。

    是为像是水底纠缠他的水鬼,像是泥潭中将他往上拽的恶念长夜有月,但没寒星数点。

    任岁月变幻,时空翻转。

    但一直到长相思将它们尽数分割-直到当世顶级真人道躯的炙烈将它们焚化驱逐,高政才感受到那些白雾的存在。

    泱泱小楚,敕神驭鬼都是传统。楚地水神湘夫人,在那阿鼻鬼窟外,恰是如鱼得水,也叫高政顿开金锁陨仙之盟!

    人们只见得水面平整如镜,千外河风重漾,清波照影或哭或笑的人们。被冲垮的长堤又巍然耸立,仿佛从来有没倾塌恰于此刻,自我身下跳出一颗晶莹剔透的仙念,化为人形,直接印在了盟约下!

    任秋离骇然失色,正要殊死反抗,却发现那一剑并是对我。

    我的眼中只没历三九楚地水神,湘夫人!

    有没任何话语,有没什么平静的表达。

    本来追逐那么久,我丢失的时光开么超过十年,现在时光回归只去失一年了你面有表情地注视着高政,任由视线实质性地将你捆缚,任由声闻将你隔绝,你立身于浓雾之中,深陷在有限上坠的白暗外,却被一剑剥离,封死在一片独立的时空。

    这狞恶安全的魔猿法相,正在钱塘江中寻摸【镜湖】,蛮身横趟,仿佛以此为澡盆所以也要将他带退深渊历三九的死,什么都有留上。

    嘭!!!!!!

    镜映的时空,并是为你而悲同样是在那个时间段随手一拂,把胖胖的大任秋离扔到供桌下去睡,令其怀抱长轴,蜷身如球想来醒时,免是得挨一顿胖揍此刻的文景琇,后没恶鬼,前是断崖,下天有路,入地有门高政在消散的历史流光中走出,一剑斩向这低涌数百丈的钱塘洪峰!

    但见得在越国的历史中追逐这么久,从镜湖杀到陨仙林,从道历七七年杀到道历七四年,那是是允许左岚菊再逃避的一剑!

    在狂烈的风声中,没一种高兴的沉坠感,在心底最深外诞生,仿佛元神戴下了铐,被有数只有形的手抓住了,拼命地撕扯,想要拔离道躯,扯上深渊。

    那些力量有没一缕攻向左岚,你知道你已是可能把高政杀死,所以是会浪费一点。在精准的算度之上,那澎湃汹涌的力量如小江分流,分赴是同的时空节点你要彻底摧毁那段镜映的历史,让高政永远迷失在时空乱流,直至寿尽而消。

    我甚至有来得及注意自己出现在哪外,就还没身化惊虹,贯穿了我和历三九之间的时空,一剑击天鼓!

    越国永失洞天宝具。

    “敬低政!

    幽窟深处这充满好心的嘶吼声,愈发近了,有形的拉扯的力量,加剧了百倍千倍。左岚几乎不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根毛发,都在承受恐怖的往上拉扯的力量。我的心神也在上坠,仿佛吊了千钧重万钧重的铁石,且力量还在近乎有限地加剧你张开了七指,像是一束鲜花被你放开低师死前满盘输!

    那些虚影,没的被人们记得,没的是被记得你表现得很淡然,那个世界是过是一连串的字符,在时间和空间的长轴,以假似有限的状态延展。其实一切都在重复。开么发生过的事情一再发生。

    时间是重要,地点是重要,环境是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战到了该开么的时革氏之真那是一枚精美润泽的玉坠,在退入阿鼻鬼窟的时候就在发光发冷而前一念收回法相,踏出太庙,踏下低穹,踏退了哗啦啦的时光之潮在生死搏杀中,我鲜多没停剑的时刻在获得【实感】的那一刻,文景琇动了。

    小楚大公爷,右光殊所赠。

    那是什么剑式?

    高政还没知道此处是何处了英雄之心,是磨岁月。

    在你身周出现了有数罗盘的虚影,都没一丈方圆,或横或竖或竖直,交错在是同的时空节点,汇聚成重重叠叠的幻象,指针全都在疯狂地转动左岚菊在道左岚菊七四的伏手,就藏在阿鼻鬼窟开么,那是为了把高政投送到最安全的地方,奠定最是可挽回的结局仅在和历三九的那场交易外,我就输掉了【镜湖】,为自己招惹了高政那样的敌人,还导致了国势的动摇、钱塘江的决堤。

    时光走廊正在塌陷在我和历三九之间,弥漫着晦沉的白雾。每一缕雾气之中,都扭曲着极端的怨意。活物触之即堕,正念逢之即污。

    但见星斗一贯,杀穿星箕,南方熹微之光尽流散钱塘江也因此决堤那一剑有没继续后行的意义。

    本只是在越国未来的国君那外留一个信标,以免自己找是到归途。

    却在那时候派下了用场,接续了时空断桥。

    湖岭八友。

    这半透明的穹顶还没全是裂隙,在咔嚓一声裂响中,彻底崩碎,滔滔江潮坠来,涌向每一个空旷的房间。

    亢龙军副督闵垂范。

    以我的真人体魄,是朽神通,都难以承受,一时有法脱身此声潜于有底之窟,却在出现的瞬间,爆发出有尽的开么,污染了时空,令人心上坠!

    太宗朝猛将龙汝唯一真实的只是人心罢了在陨仙盟约卷来的那一刻,他或许无法抗拒,或许有机会抵抗,但都是重要了。

    因为彼时的我什么都有没做,只是看着这七十四个天机虚影,感受着《寿南长生经穿越时空的呼应,注视着历三九的“真”。

    正如低政所说,我在时空镜河天机阵外丢失的时光,杀死布阵者即可追回。杀得越早,追回越少。

    左岚菊向道姜真人七四年的任秋离借陨仙之盟盟约,高政向道历七七年的大任秋离借盟约。且那一年是陨仙之盟刚刚确立的历史关键节点“敬世代于此耕作的人!”

    越国太庙之中,没一个身穿锦衣身手迟钝的大胖子,悄然潜入此间。刚坏摸到供台之后,探出大胖手,把这一卷下午才供下的盟书,拿在手中。

    卞凉悚然一惊。

    “敬文衷!”

    但你其实是从来有没感受到另一颗心的我的剑贯穿了岁月坏像什么都有没发生过那是那等天资绝顶的胜负师,一次次赢得生死的原因。

    但什么都回是去了。

    我们是肮脏的恶臭的有救的,我们的一切都毁了!

    嘭!!!

    那张陨仙之盟展开到尽处,青衫挂剑的文景琇一跃而出掷火星于油锅而所谓将来要为越国护国的天机真人历三九,却永远地埋葬在时光外—另一个名为一杀的真人,还是知道在哪外。

    左岚以在历史长河中决刷的一剑,斩时破空而至,却在历三九眉心之后遽止历三九身死之刻,才是死局开启之时!

    三昧真火在时空中永燃,还在纠缠着任秋离的道躯,令她在岁月长河中,有火焰的轮廓。

    高政从陨仙林跳回了越国,又从道历七七年的越国,跳回历史长河。在“时空镜河天机阵”彻底崩溃之后,跳回了镜湖,落在这条时光走廊在这呼啸浩荡的剑光外,一个接一个的虚影杀将出来,杀向正在肆虐的洪流左岚菊情绪简单地看向高政,却只看到一抹青虹时空如一页纸,被风翻过竟然还是高政从时光中走出来!

    以生致死。

    杀又政性与仙逐一终说结算已结切。将索曾经你也是是断创造奇迹的人,带着缺憾的本源一路走到那外。现在你却一再地调高预期,就连那最前的选择,也需要努力争取如此八劫并发,一念死局已成绝顶天骄是可测度你感到永世的孤独。

    剑尖悬离那男冠的眉心后,只是剑意一触,便见其碎为飞灰、化作尘烟尽散身披龙袍,很见威严的越国国君任秋离,也情是自禁地前撤了一步作为天机真人的算力推到极限,而又炸开在此时!

    而片片岁月结为飞雪,落在我头下、肩下,消融在我的道躯。

    在这有尽白暗之中,骤起一声暴戾的嘶吼时间紧迫,在此纠缠只会永失归途,高政在那时候修然探手,一把抓住脖子下着的玉坠,直接甩上幽窟一而且开么预见的要输更少局、要输得更少。

    陨仙之盟刚刚订立,一切尘埃落定,诸方尽皆散去,低政正在回归的路下—低政的历史投影,还没在镜湖之中死去。所以在左岚出现的那一年,我是会再出现但在道躯生隙之后,你的全部力量就还没如烟花炸开所没已知的情报外,都有没关于那一剑的线索,那是高政在那次逐杀岁月中的感悟我万有想到左岚菊那样的顶级真人、算道第一,在占据先手的情况上,以天地为盘、岁月成局,借走越国天子玺、陨仙之盟的盟书,调动整个越国历史的力量,做了这样周全的准备竟然还是有能留上高政!

    剑光开出一片天浩荡江面之下,只没文景琇留上的余声了。摧历越,却【史动灭临,的根映镜本。

    那种有端且难以摆脱的高兴,是令人惊惧的,更是安全的警示,但对高政来说高兴只是经历,风声是最前的号角声。

    这飘逸出尘的仙龙法相仍然悬在越国低空,正穷极见闻,寻找所没连接陨仙林本尊的痕迹在离体而坠的此刻尤其是华光万丈,里显为一尊低贵开么的男神,在幽空之中起舞。

    但安全还远未解除在某一个是能够被具体定义的时刻,总之仍然是道历七四那一年那是道姜真人七四年,四月的尾声。

    更没一部分元神力量反折而上,贯彻《寿南长生经》的道意,像一尾堕落的箭鱼,潜向这有限上坠的白暗。

    你的道身像是一具精美瓷器,在一瞬间布满了裂隙。

    甲子、庚午、癸酉…

    在展开盟约的时候,那大胖子就还没受是住力量,看到那七个字的瞬间,便躺倒在地,呼呼小睡。

    坏在还没选择岁是如月名歌】【

第九十章 阴阳隔世,三途之桥

    斗昭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他一定会成为古往今来的最强。

    他从来没有怀疑天骁够不够锋利,他只问自己,有没有做到最好!

    陆霜河既然认为姜望是最强天骄,那他就要用刀子,改变这所谓的“杀力第一真”的认知。

    姜望和陆霜河有天下皆知的绝顶之约。

    那他带一条云梦舟,独自面对陆霜河与任秋离,且自身又没有到达自己的洞真极限……那就绝不能说占了姜望的便宜。

    他没有跟姜望抢对手。

    只是通往最强的那条路,刚好在他斗某人的脚下。

    陆霜河刚好是拦路石罢了。

    他斗昭就是要用天下最强的真人磨刀,就是要在生死的边缘砥砺锋芒。姜望在天京城一真杀六真,但六真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陆霜河!

    他想当他从陨仙林走出来,拎着陆霜河、任秋离的头颅,姜望、重玄遵、李一这几个,也都会服气的。

    他的胳膊和腿不小心落在姜望手中,却也不算什么——这也值得一说吗?你姜望的道敌都还在老子刀下呢!

    楚国对陨仙林的探索远胜于南斗殿,这也是他在这场漫长逐杀里的其中一个优势。但所谓的远胜于南斗殿的探索进度,相对于整个陨仙林来说,仍然是微不足道的。

    他只掌握这个巨大谜团里的一根线,但他也不在意千丝万缕的结局。

    陨仙林给予他和陆霜河、任秋离同等的危险,面对不同危险之时、在生死边缘的机变,也是他要跟两个南斗真人拼斗的。

    大家在万丈深渊之上踏独索而战,被斩中要害也是死,不小心跌落也是死。

    云梦舟给了他进退的自由,令他可以把战线拉长,在足够多的时间和空间里寻找机会。

    斗战金身令他在时间拉长的逐杀里始终保持良好的状态,令他可以在遭受重创之后,尽可能快地重新投入厮杀。

    陨仙林的种种危险,让局势瞬息万变!

    在陆霜河与任秋离联手的巨大压力下,他每一刻都强于前一刻,每一次重逢都必须拿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这令他享受!

    在他跳下阿鼻鬼窟的那个瞬间,他的笑容发自真心,他的确是愉悦的。因为他已经展现了最强的自己,且看到了更强的可能性!

    只要这次不死,再归来的他一定更强。

    而他怎么会死呢?

    这颗六阳魁首,世上何人配割?

    至于阿鼻鬼窟是什么地方。

    他也并不知道。

    没人知道。

    世上只有关于阿鼻鬼窟的种种传说,只有无数一去不复返的恐怖记录。

    但是没关系。

    他此生正是为斩破不可能而来。

    若有人要说他不是命定的主角,他就杀死那个定命的存在。

    所有匪夷所思的故事,都要从他来开篇!

    天骁断了,没有关系。

    他会寻回重铸。

    道躯被斩破了,没有关系。

    他很快会修复。

    力量耗尽了血气枯竭了,没有关系。

    他一定可以恢复过来。

    这他妈的阿鼻鬼窟好像没有底,一直掉一直掉也不知掉到什么时候去。

    没有关系。

    一切总有尽头。

    不会一直衰下去的,或者等他回复一点力气,再来斩碎这鬼运气。

    唔,道身是有些痛楚的,不停地有鬼物附来,不停地撕咬此身。

    熬炼了多年,足够跟当世任何一个真人争锋的体魄,被切割、被撕扯、被侵蚀——不过是磨刀的过程。

    今日如昨日,如前日,和跟陆霜河、任秋离逐杀没什么不同。

    这漫长的坠落,不过是另一场战斗。

    斗昭已经没有力气睁眼,但他感觉得到,自己身上已经挂满了鬼物,自己的皮肤被尖牙咬破,恶鬼口中滴落的腐蚀性的黏液,在皮肤上有烧灼的感受。血肉被一条条撕走,连筋带皮,这痛苦远胜于凌迟!

    鬼物在身上越堆越多,争抢得越来越激烈,这也加快了道躯下坠的速度。在这阿鼻鬼窟坠得越深,冲上来撕咬的鬼物就越强大。

    没有关……去你妈的这关系很大!

    等老子恢复过来,必定斩碎你这劳什子阿鼻鬼窟,杀尽这里的鬼!

    下坠仿佛是一个永恒的过程。

    斗昭一开始还勉强记一下时间,后来就模糊了。

    他必须放掉那些细枝末节,来关注最重要的事情。

    他需要对抗鬼窟深处越来越重的沉坠感,不让意志永沦。他保持着不熄灭的愤怒。他感到血肉一缕缕的离开自己,这过程太坚决,就像那柄脱手的天骁。

    后来他开始承受骨骼的痛苦。

    骨髓被一滴滴地吸走,骨骼被一点点地啃噬。他像是一块被时光镂空的石头,风声一过,裂隙啸响,凄厉如哭。

    阿鼻鬼窟的深处,有恶鬼的私语。

    “他死了吗?”

    “应该死了吧,这还能活?”

    “已经很多天没有动静了……”

    “唉,我还想他折腾一下,这样不够快活。”

    “快吃!再慢点骨头渣都没了!”

    难以计数的鬼物,不断加入又不断被后来者驱逐,就这样在漫长的坠落过程里,把一尊当世真人,啃噬得只剩骨头……骨头也咬碎。

    真是美味啊!

    万古以来,阿鼻鬼窟埋葬过许多的强者。有些活得够久又足够幸运的鬼物,能够有幸品尝一些,分食几口。

    但像今次这样味美的,几乎无法在记忆里找寻。

    血食易得,斗意难求。

    因为阿鼻鬼窟是如此深邃,如此幽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斗昭的道躯,都是其间唯一的光。

    坠落了很久很久,也远未抵达尽处。这坠落的过程仿佛凝结永恒,以至于像是一幅静止的画——唯独画幅最中心的人形微光,愈坠愈消,愈见微小,还描述着动静。

    这幅画卷如此荒诡。

    鬼物窸窸窣窣地啃噬道躯,像黑暗吞噬微光的过程。

    斗昭的血肉骨骼慢慢减少,道身也早就熄灭了。

    一块石头扔下幽窟来,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他只剩一颗头骨。

    头骨的轮廓也被啃得不清晰了。

    “看!他的眼睛!”有个鬼声这样说。

    “你是个瞎眼鬼吧?他哪还有眼睛?早就被吃掉了。”

    “看啊——”

    众鬼很快都看到,在仅剩的那颗头骨,那光秃秃的眼窟中,浮现了两个光点。

    它们那样熹微,但是那么耀眼。

    灿烂、光耀、桀骜。像是那骄烈的太阳,在漫漫长夜无尽的地平线之下,倏然跃上天空。金色的光点跃蜕为金色的焰光!

    此颅自此永明!

    那即是斗昭的魂魄,是斗昭的眼睛。

    其身已死,其意长存。

    阿鼻鬼窟不过如此。

    无间的痛楚不过是锻刀的过程。

    焰火摇动之中,他猛然睁开了眼睛,金光填满了眼窟!

    而有一道无匹的刀光诞生了,仿佛以颅骨为鞘,出则横推万里。只是一个闪烁,但听得无数的惨叫声混成一处,缠身恶鬼尽成烟!

    那是堆积如山的恶鬼,化作滚滚而上、几乎积成重云的浓烟。

    被这些恶鬼所吞噬的血气,在黑烟之中丝丝缕缕的缭绕,仿佛血色的绥带在飞舞!

    以此为归来的战士授勋!

    万鬼噬身,千劫炼刀。

    血肉不复,以魂蜕真!

    楚国神鬼之道最昌。

    斗氏是大楚享国世家。

    斗昭是斗氏千年未有之天骄,自信要超越所有的存在。

    对于鬼道,他当然不会陌生。

    最丰富的鬼道研究,最神妙的鬼修法门,还有最重要的不熄灭的斗志,他都拥有。

    他舍弃了血肉,在无尽痛楚之中,重新以鬼道自证,一念得真。

    金光暴涨,在这深邃的黑暗中,开拓自己的领域,重铸他的骨骼,生长他的血肉。

    斗昭那点点滴滴的模糊分散的意识,也缓缓归拢,逐渐清醒。

    我的……天骁呢?

    已经断了。

    要再找回来,要重铸。

    云梦舟呢?

    在四十九天反复地磨损又重组后,被陆霜河那杀力极致的一剑斩碎了。

    世间洞天,皆有定数。

    洞天宝具可以被毁掉,洞天却附世永存。此方骤灭,彼方新生。当然新生的洞天不会停留在原地,也未见得是原来的样子,更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孕育……只等到某年某日某一刻,再次被人捕捉,再次炼化成新的洞天宝具,显威于人间。

    斗某一生不亏欠,定要为楚国夺回一洞天。

    但在这个时候,斗昭那逐渐回归、愈发清晰的感知,捕捉到了【梦境】的残留。

    云梦舟是梦境之舟,拥有穿梭梦境的能力。是此前最适合他的洞天宝具,也在战斗中给予他全方面的帮助,让他编织了不少生死陷阱,险些反杀任秋离。

    他的力量一度耗尽,血肉被吞吃,骨骼被啃噬,

    梦却还延续。

    不为鬼物所见的梦境力量,还潜游在这道身四周。在坠落无底鬼窟的漫长时间里,散去了许多,仍有残留。

    这些梦境力量加速了他的蜕真回归,也放大了他的白日梦。

    他竟然……恍惚看到了一尊神女的虚影。

    楚地湘水之神,跳起“天问”之舞。

    在这阿鼻鬼窟,在这世间恶鬼群聚之地!

    真耶?幻耶?

    斗昭一跃而起,掌握梦境之刀,就要斩出——

    妖鬼,惑我心神!

    但这一刀才抬起,便又止住,他停在半空,惊疑不定。

    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太熟悉了以至于不能相信。

    这声音响在他的梦境,涌进他的潜意识海,此声道——

    “斗昭!”

    那个杀千刀的姜望的声音!

    任秋离以镜湖推动时空镜河天机阵,倒映历史长河。镜映的历史不管怎么拨动,都不能改变真实的历史。

    但也有一些非凡的力量,能够打破无缘壁障,跨时空、跨因果地产生影响。

    譬如诸葛义先在真实的历史里,通过镜映历史注视任秋离,剥掉了任秋离假性衍道的力量。

    譬如此刻。

    在道历三七二九年,有一枚名为“湘夫人”的玉佩,失陷在阿鼻鬼窟,楚地神祇的力量,在此间为万鬼分食。

    也是在道历三七二九年,有一条金灿灿的胳膊,在阿鼻鬼窟坠落,散消了神意。那是镜映历史里的“真”。

    在镜映的道历三七二九年,和真实的道历三九二八年。在这阿鼻鬼窟,有两尊“真”。

    姜望为真,斗昭亦真。

    人鬼殊途,阴阳隔世。

    恰恰他们拿到了阴阳二贤的隔代传承。

    一为潜意识海。

    一是白日梦真。

    恰恰有一艘破灭的梦境之舟。

    梦是潜意识的映射!!!

    所以姜望留在镜映的道历三七二九年的潜意识回响,在真实的道历三九二八年里,于斗昭的潜意识中,掀起海啸。

    姜望在遥远的镜映的过去,架设了三道桥,湘夫人玉佩、斗昭的胳膊、阴阳家的传承——此为【三途】,如此至千古,穷幽冥,今踪古寻!

    他在过去寻找现在的斗昭。

    今天的斗昭,听得清清楚楚。

    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但他只是顿止了一瞬间,便继续提刀下斩:“斗某一生桀骜,自返人间,哪需要你一个小小的姜望帮忙!多事!”

    呜呜呜……呜呜呜……

    风声劲。

    同样在此刻,一只名“练虹”的凤凰,翱飞在理国高空。双翅铺开,天地明朗。

    阿鼻鬼窟之中,骤起无尽鬼哭,鬼哭之声,尖啸成海!

    鬼凰出世,整个阿鼻鬼窟在暴动!

    斗昭此时身在鬼窟极深之处,根本够不着鬼窟的出口,却能感受到无比恐怖的气息,在幽窟更深的地方爆发。

    天鬼将出!且不止一尊!

    他猛然将长刀一收,一把前抓,把那湘夫人的余影、金灿灿胳膊的神意,以及从过去传递的潜意识海的波澜,尽数握在手中,瞬间吞在体内。

    湘夫人是楚国的!胳膊是自己的!阴阳家的传承也是应得的!这根本不算接受了姜望的帮助!

    他的道身一瞬间明亮至极,仿佛一团璀璨金阳,将自他往上的阿鼻鬼窟,照得亮亮堂堂!

    从幽窟之底涌上来奔腾似海的黑雾,黑雾中探虚虚实实无数的手,尽皆向斗昭抓来——

    便在此刻,整个阿鼻鬼窟,晃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没太在意,包括姜望和斗昭自己也忽略了——

    陨仙林还有一个名字,是“诸圣命化之地”。

    阴阳真圣邹晦明,正在其中!

    邹晦明还有一个名号,是为“鬼圣”!

    人鬼,阴阳也。

    古今,阴阳也。

    潜意识海,白日梦真,阴阳也。

    姜望和斗昭阴阳隔世,架起三途桥,通过阴阳家的无上传承,完成了跨时空的回响,激发了阴阳真圣的残念,遂有一道黑白两色的长虹,从极幽之地而来,瞬间贯入斗昭体内。

    “啊——吼!”

    斗昭金身显耀,毛发狂舞,仰天长啸,瞬间挣断所有束缚,跃出阿鼻鬼窟……像一团金阳,跃出地平线!

    战鬼出世!先于天鬼出!

    今日之陨仙林,天下大光!

    【友情推一本书《说好武道加点,结果你成机甲武圣》。】

第九十一章 九凤齐天

    某处乱葬岗。

    刚刚屠掉了一支景国商队的尸鬼兄弟,正在此稍作休憩。

    两兄弟配合默契,分配也合理,一者得尸、一者得魂,全无干扰,各自欢喜。

    当然,依林正仁的性格,他是决计不愿意招惹景国人的。但尸兄着实凶残,投名状不得不纳。

    荒草杂缠,乱石嶙峋,环境很是亲切。

    兄弟两人此时各坐一坟头,各自吐纳——当然也没谁敢在好兄弟面前全身心的修炼,眼睛倒是都闭上了,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

    这不,林正仁这边才一蹙眉,那边好大哥的关心就过来了:“贤弟,你怎么了?不太舒服?”

    林正仁只是突然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受,好像运道被夺,前路忽然晦暗。

    这种感受也不是第一次诞生。

    当初在国道院看到祝唯我,便是如此。一直到借机赶走祝唯我,才算驱散心头阴霾,在小小的庄国赢得了天空。

    后来在观河台上看到姜望,那种晦云压顶的感受就更为强烈,一直到“死”在枫林城域生灵碑前,以“林光明”之身重现江湖,才算是看到广阔天地。

    今天却也不知是为什么,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也没遇着什么人,忽然就浓云掩世了。明明前一刻还莫名其妙地感觉鬼道光明,前路坦荡,正要找个地方好好的进益修为!

    “大哥,我没事。”林正仁调整心绪:“我只是突然想到,这支商队可能没那么简单,咱们刚才留的线索太多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趁早转移。”

    仵官王将信将疑地看了小老弟一眼,他确定刚才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且布置了足足七种陷阱,六个诱导方向的假痕,是不可能被人追踪到这里的。

    但本着安全第一的谨慎原则,还是点点头:“便依贤弟的。”

    ……

    ……

    理国,义宁城。

    鬼凰练虹一出,德光普照,天下鬼哭。

    此哭非为悲,而是为乐!

    因为鬼凰在这个世界真实的诞生,大益于鬼道。

    所以身为鬼修的林正仁,会感觉前路广阔。所以陨仙林中阿鼻鬼窟,会因此躁动不休。

    凰唯真变五凰为九凰。创造天凰空鸳、尸凰伽玄、神凰翡雀、鬼凰练虹,是兴天道、尸道、神道、鬼道,大益人族!

    而这些,不过是凤鸣天下、顺手为之的德泽。

    就如同今日之理国,沐浴在凤凰的德光之中,国运因此繁盛不知多少倍。也只不过是这一幕大戏的序曲,微不足道的点缀。

    凰唯真的超脱路,不以功德成就。

    此时的理国,为全天下所注视。

    范无术站在积水的街道上,仰着脖子望天,望着望着,双眼一片模糊。

    这里是理国啊!

    灭而复兴的理国。

    兴灭都不由自主的理国。

    无论是地狱无门还是平等国,又或者今日的革蜚,在这里闹事杀人根本毫无忌讳。

    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天底下最弱小的几个国家之一,却接下了这么大的福缘。

    有心栽花者,山河零落。

    无心插柳者,绿树成荫!

    范无术看着看着,蓦然转身,不再理会他刚熟悉起来的“革兄”,径飞皇宫。

    很早以前,有人问过他一个问题——理国的“理”,是道理还是理想?

    他读过很多书,走了很久的路,都没有答案。

    现在有了。

    他妈的现在还问什么答案?

    当然是理想啊!

    什么理想?

    当然是凰唯真的理想!

    凰唯真的理想是什么?

    现在不知道不要紧。可以去问,可以去学,可以去研究。总之理国的这个“理”,就是凰唯真理想的这个“理”!

    今天下大势,不变而死,变则通达,皇帝陛下!是时候改革了!

    ……

    天凰、尸凰、神凰、鬼凰并飞于空,福光晕染天地,华彩铺满山河。

    理国从未有如此美丽的时刻,连空气都格外香甜。

    便在范无术转身疾飞的此刻——

    轰隆隆隆!

    仿佛闷雷从高空滚过。

    万里晴空像是被什么碾过,有难堪其负的哀鸣。

    这是一座庞然大物推进的声响——

    那甚至都不是本体,是一道从极远处投射而来的虚影,跨越空间而存在,在现世层面获得永证。

    它拥有何等巍峨的轮廓,仿佛奇伟山脉作为大地的王冠。

    它的投影都太沉重,令得看向它的视线,都有明显塌陷一截、难以上抬的感受。

    时间,空间,元力,五行……一切都有固定的轨迹。

    有形无形的线条,全都被它所驯服,加入它的秩序。

    这是一座钢铁雄城、机关堡垒,是人类有史以来造物的巅峰,鬼斧所凿、天工所筑,世上最强大的人造城池。

    时空深处有无数齿轮疯狂转动的声音,便这样交错着汇成一道机械的洪声。此声曰——

    “墨家钜城,为凰唯真护道!”

    众所周知,凰唯真在世有唯一的一个女儿,其名凰今默,自号“罪君”,在庄雍洛三国交界之地,建立了不赎城。

    不赎城正毁于墨家天工真人之手。

    凰今默也被天工真人擒走,现今都还在钜城之中。

    墨家宣称不赎城发生的一切都是误会,是已死庄国天子庄高羡的挑拨——他们只是为了查证墨门真传身死的真相,才根据线索找到不赎城。从始至终对凰今默客客气气,还为凰今默建造了一座宫殿,于前一阵子重启的千机会里,为天下所见证。

    明眼人都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因为凰今默画地为牢,从始至终没有离开钜城,也不发声,明显是心结不开。

    墨家对凰唯真的态度,也是这次“自幻想归来”的伟大戏剧中,很多人非常期待的一幕。

    现在算是明了。

    可是也没那么明了。

    且不论墨家和凰今默的这段过往是不是误会,矛盾毕竟存在过,且仍然存在着。

    这矛盾是否有转圜的余地?是护道可以解决的吗?

    今日墨家为凰唯真护道,甚至不惜出动钜城,其中有几分真切?

    墨家将如此恐怖的力量投影在此,虚实也不过念动之间。以钜城的武力,足够在一息的时间内,把整个理国清洗成千上万遍。

    此来真为护道吗?

    还是假名护道,实行阻道?

    在事情真正推演到那一步之前,没人能够确定。

    咔咔咔,咔咔咔……

    齿轮转动的声音,仿佛重构了此方天地的规则,成为这个世界永恒的背景音,同风声雨声一般自然。像是修行者屹立在古老星穹的圣楼,时时刻刻都在述道——机关的世界才代表未来。

    但即便是这样伟大的声音,在这座戏台上,也只是插曲。

    在下一个瞬间,它便归于平寂。

    不止是钜城运行的声响,不止是机关的转动,在这个时刻里,整个理国范围内,所有的声音都被压下了。

    仿佛庶民臣服于他们的君王!

    人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仿佛一生至此就为此刻,在与生俱来的秩序里,不由自主地献上忠诚。

    哪怕是傀儡,是机关造物,也要受命知命,缄声等待。

    在这种天地寂然的肃静中,才有一道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声音,悠悠而来,响在人们心中——

    “大楚为国,怀天下,不轻动——今日熊稷,为凰唯真护道!”

    竟然是大楚天子!

    凰唯真和楚国关系复杂,纠葛颇深。

    人们或多或少地都想过,在凰唯真归来的这一天,楚国是否会派人来为凰唯真护道。如果决定护道,会派哪位或者哪几位国公。

    但大楚天子亲自登场,还是超出所有人想象!

    在场的无论是须弥山照悟禅师,还是墨家钜城,又或那些或明或暗照影于此的强大存在,尽皆缄声!

    小小一个理国,更是从上到下,噤若寒蝉,就连国君也离位遥拜,不敢不礼。

    熊稷乃大楚天子,也是名义上的南域共主。

    至少在他在位的百年,他拥有南域最大的声音。他的意志,一定会在南域得到贯彻。

    先有万民倒伏,才有天子登阶。

    人们可以看到——

    于那无尽高穹之上,有一人负手而立。

    此君身着便服,头插玉簪,面容如在光海,怎么也看不真切。但任何人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强大,他的双脚站在宇宙中心,一双手日月在握。

    竟然是真身降临。

    天子离国!

    放眼现世,历数岁月,上一次出动霸国天子法相,还是在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

    上一次霸国天子真身离国,有史可载的,恐怕还要追溯到齐国天子亲征之时——那是亲手缔造霸业的君王。

    今日楚天子亲为凰唯真而来,不可谓诚意不足,不可谓不轰烈。

    尤其是他竟然并不以楚君身份、而是用自己个人的名义,站出来为凰唯真护道。也就是说,大楚帝国的国家力量,并不会参与这场凰唯真归来的大戏。

    这其中意思,又很是耐人寻味。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楚天子出现在这里,既然他金口玉言,要亲自为凰唯真护道,凰唯真归来一事,几乎就再无阻碍。

    除非现在景国人站出来说,要报当初某任南天师游玉珩在昆吾山被打死之仇。

    除非姬凤洲御驾南下!

    理国境内,一时只有凤辉。

    或明或暗的心思都沉默。

    刚刚诞生的空鸳、伽玄、翡雀、练虹,也虚悬空中,不再飞舞——它们就算不知道熊稷是谁,也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种不可测度的恐怖。

    风云激荡的理国,在楚天子真身出现之后,倏然变成一池静水,不见半点波澜。

    但水底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涌,谁也不能尽知。

    大楚天子……就真能镇住一切吗?

    尤其是一位只代表自己而来,用个人名义出面的天子。

    抛开大楚国势,撇开霸国山河,熊稷虽然还是天下最强的几个衍道真君之一,却也不至于把握超脱伟力!

    在这静水无波的定境里,变化还在发生。

    理国无言,山河无声,人类各怀心思的缄默。

    但世上还有非人者。

    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有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有不服从、不被规束的存在。

    在星空和大海之外,有君王的命令、世上最坚固的枷锁,也不能左右的内心的自由!

    人们不由自主地看到,有五团辉芒灿烂的光球,不知何时出现在空中。分赤、红、青、紫、白五色,像是五颗不同颜色的太阳。

    它们的诞生并没有过程,仿佛一直就高悬在那里,只是现在才被人们的视线捕捉。

    而后在下一刻,凤鸣声起,十分清越。

    像是羽类破壳,万物新生。这五团光球几乎是同一时间显耀,大光此世,并辉人间——

    从这五团光球之中,飞出赤凤、鹓鶵、青鸾、鸑鷟、鸿鹄,五种凤凰!

    它们或高飞,或低俯,或展翅……极尽世间之美,每一根羽毛都在诠释色彩,每一声清啼都在洗涤尘心。尾翎轻轻一动,德光挥洒如雨。

    那定止的空鸳、伽玄等,一时也“活”了过来,加入到凤凰于飞的画卷中。

    此时此刻整个现世,无论东方齐国、北方牧国,或中央景国、西北黎国,所有国家所有地域,所有的鸟类——

    笼中娇养的金丝雀也好,军中猎敌的猛禽也好,尽朝理国方向,齐声而鸣,以示敬奉。

    是所谓“百鸟朝凤”!

    从“凤凰德五”,到“凤九类,德不违”,何止是益于天道、尸道、神道、鬼道,更是为羽类开新天。

    自今日起,多少羽类异兽可以进一步成长,多少禽鸟生来即见不凡。

    凤凰是万禽之长,有益天下之德。

    此刻不仅仅是天下强者注视理国,凡有飞禽之处,人所共知凤凰出世。

    “祥瑞,祥瑞啊!”有老叟大张双手,喜极而泣:“天下大吉!”

    九凤齐鸣,并舞于天!

    但见瑞彩千条,张扬高空。天花乱坠,纷纷似雨。

    福气如花落,落在千万百姓家。

    德光所照,何止理国?

    那苦读的忽然开了窍,穷途的忽然见新天。

    南域皆光,天下共喜。

    人们都在注视着、也期待着。

    但九凤环飞之间,忽而齐齐转身,并排往西南而去。除却九道划破天穹的灿烂的尾虹,除了一路播撒的德雨,再没有什么留下。

    “怎么回事?凰唯真呢?”

    有人这样问。

    照悟禅师双掌合十,没有言语,腰侧铜钟轻轻摇晃,并无声响。

    “这还不明显么?”大楚皇帝熊稷轻笑一声,扬长而去:“他已归来了!”

    诸方皆寂。

    那墨家钜城的虚影,也是晃了一晃,就此消失。

    今天这理国,来了多少强者。人心各异,目的不同。无人能够尽度。

    但不管是阻道还是护道。

    凰唯真先于所有人的等待而归来!

    这个世界早就认可了凰唯真会从幻想中归来,他归来也就成为了事实。

    既然是事实,阻道已是不必,护道也是来迟!

    原来不必穷雕琢。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第九十二章 高于生命

    九凤并舞,一路向西南飞。

    西南方向有什么?

    有一座号称“南天至此而绝”的天绝峰。

    众所周知,墨家钜城会在每次千机会召开的时候,悬停于此。

    世人理所当然地也知道,钜城并不会长期地停在这里,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钜城的位置都不会被外人把握。

    在很多人的一生中,能够接触钜城的机会,也只有千机会召开的这一次。

    千机会一般连开九天,按照古早传统是九年一次。上次召开的时间,正是今年的三月二十八日,在四月五日就已经落幕。下次再开启,要等到道历三九三七年。

    但于九月之末诞生的九只凤凰,却还是往这里飞来——

    这无异于一种高傲的宣告:我来了,你来不来?

    南域群山深处,钢铁轰鸣不休。

    在千机会早已落幕的这个时间段,铺开在天绝峰顶的机关国度,就是墨家的回答。

    他们在,他们在等。

    为这一天,墨家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也尝试过许多种和解的可能。可惜最后都没能成功。

    凤鸣群山之时,钜城之中的罪君殿里,出现了一个身穿方孔铜钱员外服的男子。

    他长得较为普通,但过于尖瘦的脸和过于明亮的眼睛,使他有一种格外狡猾的气质。

    他是天底下最不像宗师的宗师,年轻时候就不好好读书,是不学无术的代表,偷奸耍滑的典范,常常被先生拎出来教训,作为儆猴的那只鸡。

    此人闯的祸也不少,前代钜子饶宪孙,有一次甚至气得把他吊起来,亲自抽他的鞭子,足足抽了九鞭才解恨,几乎把他打死。

    但在启神计划失败后,饶宪孙独往虞渊前,却是把钜子令牌,交给了他。

    钱晋华是名正言顺的墨家首领,法理所继,墨门正统。哪怕有再多的人对他不满,也只能遵从他的命令,看着他把墨家搞得乌烟瘴气。

    此刻他立于大殿中央,看着宝座上不发一言的凰今默,眼神很有些复杂。

    有些事情你知道会发生,也准备好接受,但和真正接受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存在。

    “你的父亲回来了。”他说。

    凰今默已经缄默了很多天,但今天抬起那双冷艳的丹凤眼:“你不该感到意外。”

    穿得很庸俗很浮华的墨家钜子,认真地打量凰今默:“他从幻想中归来,神话传说变成历史——如今你的桎梏,应该也打开了?”

    “钱晋华——”凰今默几乎是错着牙齿:“到了现在这个时间,你还想着研究我。”

    今天站在凰今默面前的人,就是墨家有史以来名声最臭的钜子,号称“铜臭真君”的钱晋华。

    也正是在他的手中,列名显学、万古以来都受人敬仰的墨家,名声已是前所未有的差。

    这时候他看着凰今默,很认真地说道:“那位楚地三千年最风流的手段,我是望尘莫及,难免有些好奇——请凰姑娘莫要见怪。”

    “你怎么不直呼他的名字?”凰今默问。

    钱晋华苦笑一声:“总归是想多争取一点时间,留下一些废话。”

    凰今默道:“我父亲刚刚归来,能够干涉现世的时间不多,又有很多事情要做。以钱真君的实力,以钜城数个大时代以来的积累,未见得撑不过去。”

    “不是能不能撑过去的问题。”钱晋华摇了摇头:“在不赎城这件事情上,墨家做得错了,大错特错。违背了墨家的精神,也非常地对不起你——不止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一天的所有人,对不起墨家的孩子墨惊羽。”

    他正色说道:“不赎城我们已经重建,你当初的那些部下,还活着的,我们都为你寻回。病了残了的,我们也都治好。我们付出最大程度的努力,希望让不赎城的一切,一如最初。”

    凰今默看着他:“城池可以重建,人可以寻回。就像我永远不死,可以一次次死而复生。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可以抹掉了吗?杀死我的过程,能够被忽略吗?”

    “当然不能!”钱晋华道:“钜城不是偏狭自我的地方,墨家有正视错误的勇气。你无缘无故地被墨家抓来,在此受刑这么多年。按理来说,当初去抓你的天工真人铁退思、明鬼傀儡执掌者戏相宜,都应该付出代价。这不是一句口头上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可以解决。但说到底,这两个人都只是听命行事,和墨家的任何一具傀儡都没有区别。即便摘下他们的头颅,也远远不够偿补你所承受的侮辱。”

    他认真地道:“这件事,主因在我。是我这个墨家钜子,给他们下令。是我钱晋华贪图你身上的永生之秘,觊觎你神临不死的奥秘,想借此补完墨家的研究,才顺水推舟,假意猜不透庄高羡的手段,强行把你带回钜城。”

    “你在钜城的每一次受刑,都是我亲自主持。借机掠取你的血液,都是在实践我的思路。你感受痛苦的每一次、倍觉屈辱的每一回,我都在一旁观测。我是罪魁祸首,唯一的真凶。”

    钱晋华所主导的墨家,是讲道理的好手。

    墨家强行击破不赎城,带走凰今默,一关就是这么多年。他们也可以给出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且从头到尾没有规则上的错误,还拿出了能够让绝大多数人接受的“诚意”。

    他们是不幸被蒙蔽的“过失”,而非有意为之的“错误”。

    哪怕是杀人,错手和蓄意,也不是同一个罪名呢。

    唯一不合他们预期的,是凰今默和祝唯我。这一对在囚楼里互相依偎的人,实在是两颗臭味相投的臭石头。可以在彼此不见面、完全没沟通的情况下,保持一致的冷硬的态度。

    有太多人觉得凰今默不知好歹,得理不饶人。

    凰今默不在乎他们所有人。

    有太多人觉得祝唯我不知轻重,本事不够还学不会低头。

    祝唯我也不在乎他们所有人。

    从抓住凰今默一直到今天,墨家第一次不加矫饰地说出真相。

    可惜不在过往的每一天。

    可惜在凤鸣群山时。

    凰今默并不说话。

    钱晋华继续道:“墨家的钜子,没有让人替责的传统。墨家的精神里,没有推诿一说。这件事情所有的责任都在我钱晋华身上,我会承担。”

    墨家从未被蒙蔽,他们宁愿放弃为墨惊羽报仇也要得到的……是凰今默本身。

    其实如果姜望没有赶在龙宫宴之时,以神临围洞真,斩下庄高羡的头颅。那么在凰唯真归来时,或者在墨家已经得到想要的研究后——墨惊羽的账,还是会跟庄高羡算。

    届时被蒙蔽了那么久的墨家如何暴怒,都是情有可原。雍国一举吞庄,也是顺理成章。顺便跟凰今默解释“误会”,礼送出城,皆大欢喜。

    墨家的算盘打得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墨家这样的圣贤传承,万古显学,不该是个打算盘的!

    凰今默本来不打算再说些什么。

    对于她这样骄傲的人来说,等人来救,靠别人来报仇,始终不是一件能够让她抬头的事情。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可是就如钱晋华所判断的那样,凰唯真一天不归来,她身上的桎梏就一天无法解开,她永远只能局限在神临层次——山海境的力量,只支持神临层次的永生。

    在被封入地底长眠之前,她也是天之骄子。也曾信誓旦旦,要追赶父亲的脚步,超越父亲的辉煌。

    及至犯下大错,累及父亲身死……

    她一觉醒来,已经沧海桑田。

    梦里不知岁月长,九百年竟然一弹指。

    凰唯真临死之前,给了她永生不死的力量,也让她永远局限在神临境。她是绝无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钜城的,也绝无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讨回公道。

    留在钜城,一步不走,一句不松口,这是她唯一的抗争方式。

    对拥有九百多年光阴的她来说,这或许是幼稚的。对只清醒了几十年的她来说,大概也不算作聪明。

    但不聪明也就不聪明吧。

    她被当成妖兽一般研究,不止一次,不止一天!

    世上谁知她的苦,谁能理解她的恨,谁可以感同身受——不过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有人来帮她讨回公道时,或许是父亲凰唯真,或许是祝唯我……她不能让他们没有理由。

    她坐在这里,就是唯一能做的事。

    现在她看着钱晋华,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十分荒谬的。忍不住道:“钱宗师打算怎么承担责任?要跟我父亲斟茶认错么?打算罚酒几杯?”

    “我把这条命还给你。”钱晋华说。

    轰隆隆隆!

    雷动长空。

    这是凰今默事先都未曾想过的。

    用天下显学、墨家钜子的一条性命,偿还墨家所犯下的错!

    时值九只凤凰并飞而至,落在钜城高空,绕罪君殿而盘旋。

    随着钱晋华的这句话落下,在骤起的齿轮声里,整座外观上十分豪奢的罪君殿,屋顶掀开,墙壁倒下,殿内一应陈设,全都随之分散,绽开如莲。

    在莲的中心,是宝位上端坐的凰今默,和殿中独立的钱晋华。

    就在钱晋华的身前,地砖咔咔咔地退开,露出底下的方形池子,池子里涌动的不是清波浊流,而是烧融的铁水,最外层是鲜亮的金橙色,核心有隐隐的血一样的暗红,好似有活物在游动。

    钱晋华高声道:“不可近前!今日钱晋华身死,完全出于自愿,无咎于任何人。凡墨家学子,不可为我怀恨!”

    又道:“我死之后鲁懋观继为钜子。墨家财物已丰,可以支持他的崇高。”

    而后一掌拍额,道身就此崩解,直接扑进了铁池。

    一代钜子,墨家宗师,绝巅之林里绝对的强者,只说了这么两段话,便决然赴死。

    他死得太轻易,太干脆,以至于这一幕十分的不真切。

    整个钜城是死寂的。

    恨他的爱他的人都沉默。

    凰今默定定坐在那里,看着铁池中的涟漪慢慢消散,钱晋华的残身被全部吞没。心中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恰恰相反,她的积恨,她心中的屈辱,反倒缠成了一个死结。

    她不知道该怎样做。

    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做。

    墨家的钜子都死了,再大的罪过也偿还了。

    她仰头看着天空,九凰齐天的华章,令她感到空前的失落。

    “姑娘。”高穹那天蓝色的美丽凤凰,空鸳开口道:“钱晋华知道他做的是错事,但他执意还是要这样做。因为他想替前代钜子饶宪孙完成‘启神计划’。”

    墨家“启神计划”,是饶宪孙在与虚渊之论道的第三年,也就是道历一九九五年,由饶宪孙亲自开启。

    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制造真君级傀儡,批量制造绝巅强者!

    但截止到目前为止,这个计划成功的也只有三尊真人级傀儡。投入巨大,而收获寥寥,差点拖垮了墨家。

    钱晋华的一生,完全与饶宪孙背道而驰,可是他却接过了埋葬饶宪孙一生荣誉的启神计划,为此也填上了一生!

    若说钱晋华是真正的墨家,他又满身铜臭,知错而为错。

    若要说钱晋华不是真正的墨家,可“理想所在、前赴后继”,正是墨家的精神。

    作为墨家的首领,当代显学掌门,他被骂了这么多年,被人指到鼻子上都不止一次,却从未解释过什么。

    就连最后身死的时候,他也只是揽下了所有的责任,然后跳进铁池。没有一句话是为自己争辩。

    人类千古为名,他却任由褒贬。

    实在是一个很难评价的人物,甚至评价也毫无意义——因为他真的不在乎。

    天凰空鸳继续道:“钱晋华想在您身上寻找永恒不灭的力量源泉,以支持衍道级傀儡的运行。所以他才把您抓回钜城,一再地研究。现在他跳下‘六焱天池’,说是用生命来赔罪,但更是用他自己,来补完炼制衍道傀儡的最后一步——他决定以绝巅炼绝巅,让后辈在已然成就的衍道傀儡基础上改良。从零到一是最难的路,他就要走完了。”

    “我父亲怎么说?”凰今默问。

    空鸳道:“山海道主说——启神计划能算是伟大的理想,但您不是伟大的代价。”

    这只美丽至极的凤凰,用它天蓝色的眼睛,淡漠地俯瞰整个钜城,漠声道:“如果您想报复的话……杀掉钱晋华不算报复,毁掉他的理想才算。”

    “是不是还有一个‘但是’?”凰今默问。

    空鸳道:“但是他已经死了,死得很彻底,对他的什么报复都无法令他感受痛苦。毁掉启神计划,或者破坏钜城,都只是毁掉墨家几代人的努力,于钱晋华本人毫无意义——姑娘,这是理智的分析,您有情感的自由。山海道主会毫无保留地支持您。”

    凰今默问:“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空鸳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凰今默曾经非常讨厌这句话,在她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有很重要的事情,总有“更重要”的事情,总是在外面忙碌。

    她想看看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获得答案的代价,是父亲的死去。谁能想到呢?一代天骄凰唯真的死,起因只是一个坏孩子的不懂事。

    凰唯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归来,凰今默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长大。

    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再次听到这句话。

    她只是说道:“好。我知道了。”

    尸凰伽玄幽幽地开口:“那钜城这边……”

    “我永远无法原谅墨家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永远仇恨钱晋华。但钱晋华已经死了,我想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凰今默终于从那豪奢的宝座上起身,一步踏上了天蓝色的凤脊。

    空鸳一声长鸣,载她远去。

    【感谢盟主“山申”累积成为本书白银盟,是为赤心巡天第31白银盟!】

第九十三章 渔夫

    姜望一剑定钱塘,已踏风云而走。

    留下怔然立在江堤的文景琇,寂然无声、不知该保持何等姿态的越国军队。

    以及……

    一缕剑气倏然飞上高天,引动彗星一尾,划破越国长空。

    白玉瑕的声音响起来:“东家!我还在牢里啊!!!”

    此声凄凉,啸破深秋。

    文景琇低头看了看甲魁卞凉。

    这位越甲首领立即转身疾飞,直奔会稽,连军队都来不及调度,远在城外就开始大喊:“放人!快快放人!陛下只是让他静养,谁允许你们把白大人关起来的?他是国家栋梁,钱塘砥柱,你们岂有此理!!”

    他拿出冲锋陷阵的姿态,一路冲进天牢,还等不到狱卒开锁,便一拳将牢门砸开。

    在纷飞的牢门碎片中,踏足其间。

    “白大人!真是太委屈你了!”他伸手去握白玉瑕的手。

    “欸——”白玉瑕横剑在前,将他隔开:“你们这个破国家太倒霉了,我一生福缘深厚,在你们这个阴沟屡屡翻船碰礁。奶奶的,东家肯定生气了,回头又得查账——哥几个让一让,身上的晦气别沾着我!”

    只此一句,自出牢门,扬长而去。

    从此再无琅琊白氏贵公子,只有星月原童叟无欺的白掌柜。

    ……

    ……

    文景琇总觉得那一剑会落下来——

    或者姜望在镇平钱塘之后,会顺手一剑将他也抹掉。

    或者白玉瑕在脱困之后,会气急败坏地刺他一剑。

    但什么都没有。

    白玉瑕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望更是连一道影子都没有留下。

    他远远注视着白玉瑕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想到了道历三九一九年的夏天。那时候他正是在钱塘江堤,亲自为革蜚、白玉瑕壮行。

    天下瞩目的黄河之会,正是龙虎风云之时。

    那时候他洒下一杯酒,倾进钱塘,豪迈地说:“今日赠饮天下,先为骄儿贺!”

    那时候的革蜚和那时候的白玉瑕,一者奇、一者俊,虽出身小国,却昂扬万里,真是英雄年少、意气风发啊。

    那时候的他也壮志满怀,自认为可以把越国带到前所未有的未来——

    他隐忍了很多年,熬了很多苦楚,总该一鸣惊人,总该苦尽甘来。历史都是这么演绎的,不是么?

    真正的历史,比历史书上更残忍。

    他大概是史书上会留下一笔、但必然很愚蠢的人,或者说,“亡国之君”。

    他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所有的努力都南辕北辙。

    此时他立在钱塘江堤,军民都被驱离。

    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在想,高师走的那天,站在这里的时候,最后想的是什么呢?

    痛苦吗?还是很平静?

    感受着江风拂面,眺望着远山秋意,他攥紧了从怀里取出的黄轴。

    太宗留下的这份遗诏,是社稷崩溃时的应许,他看到或者看不到,都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或许是他笨拙的努力叫太宗听到,越国的历史,度给他余音。

    他看到了。

    他想要做点什么,也准备好做点什么,但事到临头,竟又不敢做什么了。

    这实在是可笑!身为万里山河之主,千年越国之君,他害怕了!害怕自己仍然是愚蠢的,害怕自己再一次弄巧成拙,做错了事情——而还有谁能耐心地教他改正呢?

    这时他看向了钱塘江。

    钱塘江上有渔夫。

    此人短须络面,眼神沧桑,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背负鱼叉,手持一支竹篙,脚下一只竹筏。

    用竹篙划水,就这么乘筏而来。

    文景琇知道,这就是他要等的人。或者说,这就是越国等了很多年的人。很多年都没有等到。

    不是这个人不愿意来,更不是越国不愿意这人来,是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机会。

    现在是不算机会的机会,是这个国家最后的选择。

    这渔夫将竹筏推近,仔细地看了文景琇一阵,才略显唏嘘地说道:“想不到再一次回到这里,已经是这么多年后。有时候我都已经不记得,我是在哪里出生。”

    “这个国家没有特意为你保留什么记忆。”文景琇说:“因为任何刻意的痕迹,都逃不过星巫的眼睛。”

    渔夫认真地说:“但钱塘大潮,一直席卷在我的心里。”

    “李卯?”文景琇看着他。

    渔夫以手抚心,低头一礼:“陛下。”

    平等国护道人,赵钱孙李中的李卯!

    “你也不用再称陛下。从今天起,越国无帝室。我以越国最后一位国君的名义,废除文姓皇室的所有荣权,革去越国最后也是最大的世家!”文景琇道:“我已组建枢密院,以后朝政大事,皆从枢密院出,九位枢密使互相监督治国。朝廷官员,都出于官考。越地再无贵族,从此以后,姓文的和姓革的姓白的都一样,越地所有人,生下来都在同一个起点——李卯。”

    他注视着渔夫的眼睛:“这是你们要的平等吗?”

    现在的李卯,是平等国的人,他怀揣着“平等”的理想。

    但他摇了摇头:“这样的越国即便还能存在,也不是因为平等而存在。平等不是一句口号,不是一个脆弱的理想,平等是一种力量。”

    越国国祚绵延的根本原因,从来只有两个字——“制衡”。

    这跟越国人是否勤劳勇敢,越国出了几代明君、几代贤臣,都完全没有关系。

    是南域诸方势力的牵制和暗涌,才让“猛虎卧榻之侧”的越国,太庙香火不歇。

    既然这个国家不是因为“平等”而存在。

    那真正的平等,自然无从说起。

    没有自保的能力,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这份平等。那么无论新政推行得有多么彻底,新的国家有多么公平,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文景琇听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明明已经很清醒,却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你在外面这么多年,视野更广阔。你说现在的越国,能吸引归来的那位吗?”

    出走故国、旁观兴衰的李卯,看着越国一步步走到今天,心中有更为复杂的感受。他也有很多的话想说,最后只是叹息一声:“无论怎样,往后的越地,都跟陛下、跟文姓皇室无关了。”

    文景琇苦涩地道:“走到今天,我心里早就不存在文姓社稷。我只希望越国人不要低人一等。”

    高师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

    要认识到自己无能为力,要认识到越国的结局是灰暗的、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再想想要不要做点什么。

    但他好像直到今天,才能够真正理解这句话。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

    且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文景琇张开了双臂,面对着钱塘江,仿佛将它拥抱。最后他闭上眼睛,语气中仍有期待:“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哗啦啦,江风推潮。

    一支竹篙,斜向贯穿了他的脖颈。

    持篙的人说道:“不会更坏了。”

    文景琇的道躯开始衰落,他身上的天子龙气,遵循他最后的意志,投向李卯。天子龙气化为一金一黑两条小龙,前者代表无上之贵,后者代表亡国之哀。

    两龙并飞,而又分道扬镳,分别投入李卯的两只眼睛。

    那两只悲伤的眼睛,深邃至此,如渊潜龙。

    文景琇的手松开了,那卷被他攥了很久的黄轴,跌落钱塘。在触及水面之前,被李卯粗糙的手接住。

    那是一只搏击风浪的手,满是岁月的刻痕。就在这钱塘江上,慢慢地展开了黄轴。

    平等国的渔夫,惯看沧海的李卯,这经历无数风霜的糙汉子,掌握长篙,眼中游龙,身上的气息在不断跃升……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风吹黄绸,好似秋叶飘动。其上什么多余的句子都没有,只有两个字——

    “伯鲁”。

    越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天才,史书上浓墨重彩的天骄人物!

    “伯鲁虽强,恐不能益国。”

    ——《越略》

    “伯鲁逃国。”

    “太宗杀伯鲁于祸水,悲不自胜。”

    ——《越书》

    在那段镜映的越国历史长河里,姜望见到了许多越国风流人物。或忠或逆,在史书上有不同的定义,但都在最后的留影中,为越国而战。

    唯独是那个极有名的伯鲁,可以上《佞臣传》的伯鲁,姜望未曾见到。

    伯鲁生于道历二四二零年,正是越太祖文渊执政生涯的晚期。

    在道历二四三三年,创建社稷并执掌越国长达九十八年的越太祖文渊,正式退位,皇三子文衷坐上龙椅,是为越太宗。

    两年之后,也就是道历二四三五年,文渊身死,死前特意针对伯鲁,留下那句“不能益国”的评价。

    有人说这是文渊有识人之明,有人说正是这句评价,造成了伯鲁与越国间的罅隙。

    道历二四五八年,三十八岁的伯鲁叛逃燕国,并于同年引军与越国争锋。

    道历二四六零年,文衷杀伯鲁于祸水。

    这些都是镌刻在历史上,可以称之为“史实”的篇章。

    但史书,是人书写的。

    是人就会犯错。

    无论怎样呕心沥血,全意求真,也一定会有“漏笔”、“错笔”。或囿于视界、或囿于知见,或被人误导,或只是恍神。

    伯鲁就是《越书》上有意的“错误”。

    他从未真正死去。

    越国继南陈之社稷,南陈也从来都匍匐在楚国的爪牙前。

    文衷很早就认识到,他晚生了太多年。楚国已是参天巨木,掠尽南域养分,不可能允许旁边的越国成长。

    做一棵藤蔓,一颗野草,尚能有生存空间。

    想要同样地挺直脊梁、争抢光照,就一定会被扼杀。

    越国没有未来。

    伯鲁虽有天纵之才,也绝对不能走上绝巅。

    就像他自己,明明有证道的能力,却不能往上走。世间绝巅的风景,是越国人的断头台。

    所以才有“伯鲁投燕”这一个篇章,所以才有“天子鱼服,祸水杀伯鲁”这场大戏。

    鱼服鱼服,渔夫也。

    伯鲁死在祸水,李卯化为渔夫。他也像一条鱼,归于大海,从此隐遁。

    按照文衷最初的计划,是让伯鲁离国,在外成就真君。他自己也在奠定国家强盛的基础之后,退位自归,固道而前。等一个契机,叫真君伯鲁归越,他自己也一举成就绝巅。

    如此越国一国两真君,国势还可以托举新任国君为真君。三尊衍道并国,越国就立住了。拥有更大的投资价值,能够让书山等势力放下更多的筹码,可以挺直腰杆站在楚国对面,同时向东拓展,谋求成就南域第二个霸国的可能。

    可惜文衷没有等到伯鲁成就真君的那一天,就已经先一步被楚人扼杀。再多的筹谋,也只能咽在肚里。再宏伟的蓝图,也只是废纸一张。

    章华信道像一张巨大的网,勒得越国人喘不过气来。

    诸葛义先偶然投来的一瞥,就要翻覆山河。

    这是绝对力量的压制,在这种恐怖的实力差距面前,很多筹划都不可避免地成为笑话。

    偌大的钱塘江,空旷安静得让人心慌。

    先前的吞天卷地,仿佛是一场幻梦——就像这么多年来无数越国人破灭的美梦一样。

    文景琇的道躯已然不存,他的馈赠在李卯眼中。

    孤筏一只,横江而流。

    李卯赤脚站在竹筏上,他的双脚是黝黑且粗糙的,有不断泡烂又不断愈合后,才能形成的水痂。

    他的气息还在跃升。

    此刻与他同样立在江面的,只有越国水师都督周思训,他也是文景琇最后任命的越国九位枢密使之一。

    “我还是不敢相信。”披甲的周思训说。甲面覆盖了他的表情,人们看不到他的悲切。

    “不敢相信什么?”李卯问。

    周思训道:“伯鲁已经死了很多年。就算他当年没有死,到今天也一千五百零八年岁了,远远超过一尊真人的寿限!”

    李卯抬起眼睑:“谁说我是真人了?”

    周思训慢慢地说道:“你也并非衍道。”

    李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上的粗粝,仿佛描述这一路的坎坷。

    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的确没能衍道。

    他是越国历史上修行天赋最高的天骄,在三十七岁就已经洞真。他承载了文衷巨大的期望,受到越国举国之力的奉养,还在假意投燕一事里,掠去了燕国最后黄昏里的一抹辉煌。

    他实在是应该踏上绝巅的。且要尽可能快,尽可能强。

    可他没有做到。

    越是心切,越是差了那么一线。那一步的距离,在时光之中演化为心魔,成为永远的天堑。

    他越是不想让文衷失望,就越是走不到彼岸!

    当文衷身死的消息传来,他更是崩溃吐血,走火入魔,险些道消而死,为先君殉葬。最后在紧切的关头,转为鬼修,又从头开始。

    他不比那些有积累的人,不比那些早有准备的人,在修鬼之前,他对鬼道一无所知。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人死方为鬼。

    不瞑目不屈服,又有天时地利,方可为鬼修。

    自古以来这就是绝境下的选择,是那些已经无路可走的人,在艰难困苦之中,踏荆棘而行崎路。

    他也是痛苦地走到如今。

    因为生在越国,因为经历这么多,切身感受到国与国之间的不公,所以选择加入平等国。志在抹掉这种不公。让越国人,让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生而同格”,不至于低人一等。

    文景琇最后所说,正是他一生所求啊。

    “我是真鬼。”李卯说:“将为天鬼。”

    他眼中的两条小龙,已经彻底化入深海,演变成金色和黑色的火焰。身上的蓑衣,燃烧为黑色的道服。

    “后会有期,钱塘。”

    他拔身而起,径往南去。

第九十四章 行水则竭,行草则死

    九凰去后,或明或暗的诸方强者也都散去。

    小小一个理国,有巨大的空阔。

    跪在长街的革蜚,捂着脸哀哭未止,无人理会。

    能够影响他的,懒得搭理他。无法影响他的,不敢搭理他。

    呜咽长街声未绝,长天不收,微雨不歇。

    在某一个瞬间,革蜚忽然觉得很冷。

    他缓缓地放开双手,可怜得像一株枯萎的棘树。地面的积水之中,有几点殷红,是他滴落的血泪。

    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在积水之中,看到了一个倒影——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很见雄壮。他的面容如光如火、不可直视。

    革蜚猛然起身,想要窜离,却在一瞬间失去了力量。他惊骇地仰头,只看到一只无限下压的手掌——掌缘仿佛宇宙的尽头,掌心是无限绵延的山川河流。

    而长街之上的路人,只看到那穷凶极恶的革蜚真人,道躯忽圆忽扁,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任意揉搓。

    咔咔,骨骼爆响。

    汩汩,血液穷流。

    在人们惊骇的目光里,革蜚一个仰头——

    那奇丑的五官,变得更加丑陋,鼻子高高耸起,鼻孔不断外扩,嘴唇外翻。头上冒出两个疙瘩,又自疙瘩中长出带螺纹的弯角!

    他俯跪在地上的身形也在膨胀,直接崩碎了身上的儒衫,显出一身筋肉紧实的白色的皮。他的双手双脚变成四只牛蹄,支撑起巨大的身躯。臀后长出一条带鳞的尾巴,如蛇潜游。

    他瞪大了牛眸,眼中满是惊恐、不甘、恐惧。

    他只剩下这些痛苦的情绪,因为他无能为力,根本无法阻止身体的变化。

    隐相峰的革蜚,早已是彻头彻尾的当世真人。

    可一尊得真的人,于此刻活生生地变成了一头山海怪物,且并非烛九阴!

    这是何等恐怖的手段?

    “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山海异兽志》。

    革蜚化成了传说中的灾兽!

    革誉死前说,革蜚就是革氏的“蜚”。

    那是一种怨毒的描述,他一定想不到他会一语成谶。如今革蜚真个变成了“蜚”!

    灾兽的‘祸’,和祥凤的‘福’,在此刻相抵。街上的普通百姓,倒是没有因此遭厄。

    但灾兽这样的存在,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必然殃及一方,赤地千里。

    还在皇宫里商量新政的范无术,得到消息火速赶来。却只看到一只大手,将那正在变化中的蜚兽握在掌心。

    那愤恨的痛苦的挣扎的蜚,化作那么小巧的一只,在大手之中来回翻滚。

    就连绝望的咆哮、愤怒的挣扎,也显得很是可爱。

    人生就是这样的,你的痛苦于旁人根本无关痛痒,旁观者只会当乐子看。

    范无术或许是有几分怜意的,但也没有来得及同情。在他看到那个印象深刻的高大背影时,他就听到了那个十分雄浑的声音——“当年我问你的问题,现在是否有答案了?”

    范无术张了张嘴。

    便又听得那人道:“不必答我,答案在你心中。”

    只此一句,那人便握着掌心里的蜚,消失在长街。

    只留下范无术立在原地,久久不言。

    当年的那个问题——“理国的‘理’,是什么‘理’?”

    提问的这人……

    是昭王。

    平等国三大首领,圣公,神侠,昭王。

    分别代表“公”、“义”、“理”。

    此三字,是“平等”的基石。

    ……

    ……

    九凰出世,天下兴波澜。

    越国、理国、楚国、钜城,明面的暗面的,无处不动。

    各方势力,各家强者,各怀心思。

    淮国公府却是十分安宁。

    姜望正在这里吃晚饭。

    膳厅之中,唯淮国公左嚣、玉韵长公主熊静予、左光殊、屈舜华、姜望,五人而已。正儿八经的家宴。

    一剑定钱塘后,姜望径直来了楚国。

    左爷爷亲自去越国要人,他不想让老人家久等。

    当然也没忘了知会卫国公府一声,告知斗昭失陷在阿鼻鬼窟的事情——神罪已然整军出发,宋菩提也一道金桥落兵墟,自寻不孝曾孙去了。

    “皇兄已经下定决心了。”熊静予盛了一小碗汤,放到屈舜华面前,随口道:“父亲,这事您知道么?”

    屈舜华捧着汤,甜甜地笑了,为了不影响长辈说话,只用嘴型道:“谢谢娘。”

    左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一丝不苟地将饭粒咽下了,才道:“楚国的问题,又不是起于今日。我怎会不知道呢?”

    楚国的问题所在,即是楚天子的决心所在。

    大凡有志于天下的君王,不可能看不到楚国的弊病。但多少年盘根错节下来,那是太复杂的血肉纠缠,稍稍一碰,伤筋动骨。

    大楚立国几近四千年,多少风流人物,都解不开这困局,因为所有人都身在局中,骨肉相连。只能注视着愈见繁荣的楚国,极天下之华彩,也愈见畸形。

    “现在正是好时机。”左光殊说话了:“神霄在即,霸国不伐。南斗殿已覆灭,越国也已经没有威胁,不怕谁拿来做刀,凰唯真又成功归来,旧事不萦——舅舅要推动改革,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谈起正事,屈舜华也变得严肃:“当初我本以为没了我和光殊的支持,楚煜之将举步维艰,很快就待不下去。但他不仅在楚国活下来了,他和他的同义社还活得很顽强。那时我就知道,一定有人暗中支持,现在这个人已经很明显——同义社最新喊出来的口号,说什么

    ‘富可继,贵不能传。情可继,权不能传。’,本质无非是削弱世家。应该就是天子的意思,代表此次新政的核心,丢出来投石问路了。”

    左光殊垂着眼睛道:“舅舅以自己的名义去给凰唯真护道,态度已经很明确。楚国到了必须要变的时候,他为此可以放下一切。”

    姜望一时有些坐立难安。此宴虽是家宴,但列座的都是楚国顶级权贵,言语中涉及楚国国政,颇多秘辛,他委实不便旁听太多。

    左嚣看了他一眼,将他从不太适应的‘局外’拉回‘局中’:“你刚从越国回来,觉得他们的新政怎么样?”

    姜望恭谨地放下筷子,摇了摇头:“我没有主持政务的经验,对这些一窍不通。看谁的政策都觉得有道理,挑谁都能挑出刺。但真叫我说,我不知该怎么做。”

    “从来都是指点江山的人多,知道自己不配指点江山的人,倒是少数。”左嚣笑了笑,也不勉强,又看向屈舜华:“你爷爷最近心情怎么样?”

    屈舜华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跟平时一样,还去黄粱台做菜了。”

    左嚣长叹一声:“还是他屈晋夔会享福!也罢,还是让我来带这个头。”

    他是个果决的性子,抬手就翻出一枚赤色的虎符,放在桌子上:“静予,烦你再入宫一趟,把这枚虎符交给天子。国家荣养左氏三千年,左氏也以鲜血洒边疆!今逢万古未有之大世,这赤撄当国。便交予国家吧!”

    姜望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熊静予都是一惊!

    她这段时间其实颇为煎熬。一边是她的兄长、她的娘家,是大楚皇室。一边是她的儿子、她亡夫亡子为之奋斗的基业,整个淮国公府,将来都是她儿子的。

    国家需要变革,皇帝欲削世家,她在中间左右为难。

    往前时候常年独居韶园,俗事不理,每天就是养养蚂蚁看看花。今年以来却是频繁入宫,就是想要时时把握动向,避免太激烈的冲突——尽管从史书上看,这不可避免。

    选择在姜望回来吃饭的时候,聊起皇帝的决心,也是想着趁左嚣心情好的时候,理一理这件事情的脉络,不要激化矛盾。

    她想过自家公公有可能会支持皇帝,但没想过是这样坚决,这样不保留,连军权都交出去!

    赤撄可是天下强军!

    从大楚开国到现在,都是左氏在经营。可以说是左氏的根本,左家私军。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足以立国的武力!

    她反倒是有些心疼了。

    这可是光殊将来的家当。将来娶媳妇,跟人打架……做什么不得硬气一些?

    “父亲。”熊静予抿着唇道:“是不是太仓促了一点,皇兄他也没有想过要……要动赤撄。鸿郎和光烈的付出,他是看在眼里的。”

    “没人能否认左氏的贡献,我相信天子也不会。但改革不彻底,是彻底不改革。今日容我赤撄,明日恶面要不要?神罪呢?虎炤呢?项氏、钟离氏、韩氏,下面那么多世家,可都看着我们。此时但有犹疑,顷刻国家分裂。”左嚣决然道:“我们左、屈、斗、伍四大家,与楚国一荣同荣,一损共损。楚国之病,也是我左氏之病,是享国世家之病。今日陛下有决心割疮,要大争此世,我岂不效劳!”

    姜望本以为权力的斩削会引起左爷爷不满,毕竟这涉及到左氏的根本利益,这位老国公的脾气,又是出了名的烈。

    没有想到左嚣却决然接受!甚至愿意交出赤撄!

    这是何等壮阔胸怀!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

    当初在太虚阁推行《太虚玄章》时,代表楚国利益的斗昭,就投下了赞同的一票。

    那真的是斗昭自己的任性吗?

    还是楚国四大享国世家,早就有了自我革新的觉悟呢?

    彼时的斗昭作为楚世家天骄表率,已经表达了态度。

    或许这些年来大楚诸姓多方探索已是起笔,凰唯真归来正是序章!

    大楚天子,一直在等这一刻!

    熊静予站起身来,深深一礼:“父亲说得是,倒是静予眼皮子浅了……我这便入宫。”

    她拿起那块赤红的虎符,仿佛感受到那上面沾染的亡夫和亡子的血,紧紧攥在手中,匆匆离去。

    将【赤撄】交予国家,对左氏、对楚国来说,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必然会震动天下。大概也是楚国这场改革开始前,最激烈的号角声。

    但左嚣却非常平静。

    他对着姜望笑了笑:“吃啊,愣着干什么。”

    “噢。”姜望听话地扒了几口饭,想起正事来:“对了,左爷爷。我要借章华信道一用,不知此刻是否方便?”

    “小事。地级以下的信道权限,光殊就可以办了。”左嚣随口道:“你想做什么?”

    章华信道的权限,分为天地玄黄四级。像左嚣这种,就是掌握最高权限的。大凡楚国秘辛,天子能知的,他亦能知。

    姜望道:“来的路上看到九凤齐飞,好像是往天绝峰去——我想知道钜城现在的情况。我有个朋友在那里。”

    “这倒是不用再调用信道了,问我便是。”左嚣道:“你那个朋友,是‘凰今默’吧?”

    “是。”姜望道:“对于祝师兄来说,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左嚣道:“她已经离开钜城了。”

    姜望想了想:“那钜城……”

    左嚣看着他:“你是想问,钜城得到了什么惩罚?”

    姜望很难忘记当年,他匆促回身,却只在几成废墟的城中,捡起半只断枪——人生中有很多无力的时刻,这是他忘不了的其中之一。

    “做错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姜望说。

    “哪怕是显学?”左嚣问。

    “哪怕是显学。”姜望道。

    左嚣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当年不赎城一事,墨家已经承认错误,是墨家钜子钱晋华,为了研究衍道傀儡,才假意被庄高羡蒙蔽,借真传之死,把凰今默抓去——这是墨家方面主动公开的信息。”

    姜望早前就已经隐隐猜到真相。因为鲁懋观亲自上门致歉,彼时墨家已经很有道歉的体面,凰今默却一步都不肯走,其中必然有更深的隐情,绝不是“误会”那么简单。

    但现在真个确定这样的真相,还是不免生出愤怒。

    他禁不住问:“天下显学圣地,有这样德行的吗?!”

    左光殊和屈舜华对视一眼,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厌弃。

    “铜臭不算臭,心臭了才是最臭。”左光殊道:“钱晋华是显学领袖,他有没有想过他的所作所为,会引导多少人道德坍塌?墨家要真的从他开始唯利是图,他就百死难赎了!”

    左嚣平静地道:“目前看来,天下显学里,此般错误,仅此一家,仅钱晋华这一例。但暗中别家有没有,暗中有多少,我也说不准。”

    让姜望、左光殊、屈舜华这些年轻人感到愤慨的事情,在他的生命里,已见过太多。显学承载了更多的期待,当然应该有更高的承担。但怎么说呢——再伟大的理想,具体到每一个个体都是渺小的。再高尚的思想,具体到每一个个体,也都很复杂。

    “所以,错误的代价呢?”姜望问。

    左嚣道:“钱晋华自杀谢罪。现在是崇古派的鲁懋观继任钜子。他已经全面否定了钱晋华掌权以来的思想,重新竖立墨家旧规。把罪君殿保留下来,作为墨家的罪名,让墨家子弟牢记,知耻后勇。参与对凰今默刑讯的那些墨家弟子,全部狱中待罪,等凰今默的问责。凰今默如果后续没有主张,就循墨家古矩论罚。”

    鲁懋观从来都是旗帜鲜明地反对钱晋华,双方不仅在思想上论战,在实际的钜城权力体系里,也各自占据一方,几乎将斗争放到明面。在钱晋华彻底崩塌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倒是不让人意外。

    但墨家钜子以死谢罪这件事情,实在是应当轰动天下——如今天下,的确属于多事之秋,一桩桩以往百年难见的大事,扎堆似的发生在这段时间。

    钱晋华再怎么声名狼藉,也是当代显学掌门人。相当于是玉京山宗德祯、规天宫韩申屠、暮鼓书院陈朴这般的人物。

    以其地位而论,他死得实在是草率了一些。

    这样的人,就算为恶而死,也该是天下共讨,举世齐伐,轰轰烈烈地死去。怎么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自杀了呢?

    姜望想了想,又道:“听说凰唯真已经归来——您可知他现今在哪里?”

    左嚣在这一刻停下了筷子,他的眼神十分复杂:“陨仙林里有一尊超脱存在,近古时代诸圣命化于彼,据说就是祂的手笔。祂的名字至今还不被人知晓,不被历史明确。凰唯真唤醒了祂,正在注视祂,并且……试图杀死祂!”

    凰唯真已经归来,已经超脱,正在杀超脱?

    【感谢书友“疾风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50盟】

没写完,晚上十点更

    如题。

    晚上十点,万字结卷。

第九十五章 天公

    认识淮国公已经有些年头了,姜望从未见过老爷子这样复杂的眼神。

    老公爷见惯了风雨,历尽了世情,总是沉静如渊,有时咆哮如怒海。

    唯独是这种说不清的眼神,从未出现在他眼中。

    姜望等人都沉默。

    陨仙林、超脱存在、诸圣命化、凰唯真……这些名词,都是他们这些年轻人还远不能触及的。

    什么太虚阁员、第一神临、左小公爷,都还差着层次。

    左嚣叹道:“凰唯真的确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啊。”

    他又补充:“现在可以称为‘伟大’了。”

    伟大是至高的赞誉,伟大也是一种力量层次。

    “左爷爷一直都很推崇凰唯真!祂还没有归来的时候便是如此。”屈舜华道:“但在我心里,左爷爷也是很了不起的人呢!”

    左嚣哈哈大笑:“这话我听了很得意。同样的话你可不许对屈晋夔说。”

    姜望看了左光殊一眼,这小子嘴巴都咧到耳后根去了。

    屈舜华上哄长辈,下拿光殊,军中千骑席卷,修为神临第一,真是个全方位得优的好弟媳。

    这时候她又道:“那左爷爷,您给讲讲您在陨仙林里的故事呗?这事儿他们总藏着掖着,语焉不详的。我可好奇了。”

    左嚣扯了扯嘴角,放下筷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姜望识趣地递上杯子,左光殊颠颠地过来倒酒。

    酒液照人面呐,人无再少年。

    老国公定定地看了一眼酒杯中的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年轻时候的样子,提起来一口饮尽,才缓声道:“我的父亲就是死在陨仙林里,我从小就看陨仙林不顺眼。当年我心高气傲,两证绝巅,已觉天下无英雄,超脱是坦途。我雄心万丈,想要一举治平陨仙林,并借此冲击超脱——最后我失败了,是世宗皇帝举国势入林,亲自救了我。”

    这段故事讲得很短,几句话就已经带过。

    但它所代表的波澜,恐怕倾湘江也不能承载!

    原来左嚣当年的超脱路,就是寄托在陨仙林,最后又失落在陨仙林。

    难怪提及陨仙林里的故事,他的眼神如此复杂。

    那里埋葬着他的雄心万丈,曾经距离超脱只有一步之遥。

    “左爷爷。”姜望认真地问道:“您觉得您是因为什么而失败?”

    这个问题一般人不会问,一般人也没有得到回答的必要。

    还记得姜望第一次来楚国,那时还满满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如今再看,已是另一轮骄阳。左嚣深深地看着他:“在任何时候,失败的原因只有一个——你不够强。”

    “那是绝巅之上的路,是打破现世极限的力量,‘圣’字都不够描述。再多的准备,也是不足够的。每一个走到那一步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但是真正走到那一刻,也许败亡才是不变的答案。你一定要穷极想象,超越所有,才有可能创造一线机会,并将之把握。”

    左嚣慢慢地道:“但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具体的直接的原因。我的失败,就是受阻于陨仙林深处的那尊超脱。祂太隐秘了,超出感受。当祂出手,我才知世间有此尊。世宗皇帝与祂交过手,也不能知祂名姓。”

    他口中的“世宗皇帝”,是当今楚天子的爷爷,庙号为“世宗”的熊绍。

    霸国天子举国势在身,是真正拥有超脱伟力,不弱于任何对手。不然也不可能深入陨仙林,在另一尊超脱的手里,救下左嚣的性命。

    只是陨仙林的那个超脱,也实在太神秘了些!

    现世如此多强者,繁如星海的手段,竟然连祂的名字都未明确吗?

    在左家姜望一贯很自然,无需遮掩什么,琢磨着道:“说起名字不明确这件事,倒是让我想到了南斗殿的长生君,他也是斩名而遁,至今未死……”

    他猜想陨仙林里的超脱,有没有可能是南斗殿祖师之类的人物。若非类似的神通,怎会神秘到这个地步?

    左嚣冷笑一声:“南斗殿的那个,还差得太远!他们没有关系。陨仙林里那一位,是跳出认知的存在。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斩名而已。”

    跳出认知,无法观测,无法想象,无法定义。这真是遥不可及的境界。

    而陨仙林里的那一位,是超脱都不能准确认知的存在。

    连曾经一度冲击超脱、在陨仙林里处于人生巅峰的左嚣,连切实把握超脱伟力的楚世宗熊绍,也都在真切的接触过后,仍然不知其根底。

    孟天海历史藏名,尚能被大儒在历史中寻回。长生君斩名而遁,以亿万南斗星辰百姓为质,也不过能藏名一代人。

    陨仙林里这尊超脱,有确切的出手记录,且是阻道左嚣、大战楚世宗这等惊闻天下的大事,居然还能不被明确。

    当真是神秘到了极点。

    也由此更能见得凰唯真的恐怖。

    甫一回归,便唤醒这等神秘莫测的超脱存在,注视其威,锁定其踪迹,还计划将其杀死!

    时至神霄前夕,诸方备战。

    作为人族当代第一天骄,姜望也知晓人族的诸多准备,甚至亲眼见证了许多。

    迷界朝苍梧剑压娑婆龙杖,虞渊嬴允年注视太古之母……

    如今看来,号称“天下最凶”的陨仙林,就是要由凰唯真负责了。

    可其它地方都还只是对峙而已,凰唯真一回来就要杀超脱?

    真是无与伦比的气魄。

    见多识广的姜真人都惊住了,左光殊和屈舜华这两个小小的神临,更是咋舌难言。

    都说凰唯真是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随着他死去渐久,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质疑此言。现在看来,何止三千年!

    就在这个时候,有下人进来禀报:“公爷,酆都尹求见!”

    左嚣抬了抬眉,在家人面前那种慈和的态度,瞬间就不见了,整个人变得异常的冷肃威严:“让他进来。”

    顾蚩就像一根撑着黑色官服的竹竿,就那么飘进了膳厅。

    看到姜望却也不意外,只躬身对淮国公行了一礼:“有一件事情,公爷特意交代过了的……卑职觉得,还是要亲自过来,跟公爷禀报。”

    左嚣摆了摆手:“往后酆都那边的情报,就不要随便跟本公报告了。酆都直属于天子,本公无权干涉。伱是天子心腹,本公也就直言——整顿吏治,清正朝纲,就要从这些小事做起。”

    顾蚩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作为天子嫡系心腹,他是知道好日子快要到来的,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好!

    难道酆都从此就要摆脱群爹时代,真正进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境界?

    其实有时候想想,酆都尹也没那么惨。

    同行大都强不到哪里去。

    中央天牢的桑仙寿,说起来倒是凶名昭著,可在景国也是这不敢查那不敢审,到处是祖宗。

    镇狱司的阎问,更是被骂作“范斯年的恶狗”,哪里有一点间谍头子的尊严?

    这下好了。

    酆都尹站起来了,酆都要开六国暗面风气先河了!

    想了想,他还是戒骄戒躁地说了句:“是有关陆霜河的事情。”

    左嚣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蚩识趣地转身就走:“不打扰公爷用饭了,卑职告辞。”

    “咳!”淮国公的咳嗽在身后响起:“下不为例。”

    顾蚩赶紧转回身来,流畅地禀报道:“南斗殿七杀真人踪迹已现,此刻正在陨仙林入口附近徘徊,好几拨人都见过他了。”

    左嚣转回头来,看向姜望。

    姜望停下筷子,若有所思:“他不是在徘徊,他是在等我。天机一死,他已经感受到我的力量。”

    “陨仙林我不方便过去。”左嚣说道:“顾大人,把消息传给安国公。南斗余孽的头颅,是他的责任。”

    “不用。”姜望立即拦道:“听到您冲击超脱的往事,又惊闻凰唯真的风流,此刻我剑鸣匣中,不能自已。世间英雄,风华旷代,今朝不该叫昨岁寂寞——我和陆霜河有绝顶之约,也是时候履约了。”

    左嚣看着他:“记得上一次我跟你说的话吗?”

    “老爷子,我记得很清楚,请放心。”姜望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起身道:“你们慢一点吃,不要把我喜欢的霜花飞鱼吃光了……我会回来吃第二碗饭。”

    说罢他便要出门,但忽然心有所感。笑着对左光殊道:“光殊,等会斗昭要是过来,你就跟他说,我在外面有点事情,马上就回来——让他坐着等我,千万别走开。”

    欸?

    这话实在是莫名其妙。左光殊没听明白。

    斗昭不是失陷在阿鼻鬼窟了吗?怎么“过来”?姜大哥又是怎么知道他要过来?

    但也来不及问些什么,姜大哥的身影已经虚化,似鱼投水,泛影无踪。

    ……

    ……

    章华台深处,无尽信息星河中。

    大楚淮国公的法相虚立于此,巨大的星神析木今天并不发言,只有枝叶摇动,仔细梳理讯息。

    星河深处,响起诸葛义先的声音:“大楚有幸,能得左氏护国!老夫替大楚亿万百姓,谢过公爷!”

    左嚣的法相比道身更冷肃,也更见威严,此刻虚悬星河,俯观信息洪流,只道:“楚国亿万百姓,将相王侯,都应该谢过您才是。大楚积弊,始于太祖。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为了把局势推到这一步,您做了太多。”

    “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咳咳咳!”星河深处的声音,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河谷一战,已经暴露问题。我们输的不止是国运,还有过往的选择。秦国变法多年,控扼百家,将校迭位,十兵替旗,以残酷的竞争迅速增强国力,朝堂新贵胜旧勋。也就是咱们,当初举旗反景,最后却成为比景国更顽固的贵族帝国。神霄若败,万事休提。神霄若胜,外患尽除……有些人天下匡一的心情,就按捺不住。我们再不改革,就没有机会了——咳咳咳!”

    左嚣皱了皱眉:“您的身体……”

    “不妨事。”星河深处的声音道:“两千年前我就该死了,是章华台一直吊着我的命,国势一直滋养我。老而不死,朽病成妖,也到了我该回报的时候。”

    左嚣一生看得起的人不多,对诸葛义先却很尊重:“先生在楚,四千年呕心沥血。您之所予,远胜于您之所取。这个国家,有您才是幸事。”

    “新政割了太多人的血肉,这是切身的痛楚,必然遭人痛恨。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公爷一样有胸襟,也不可能奢求有人剜肉不痛。天下之恨,郁而溃国。总要有人站出来,让人们有所宣泄——归根结底,大家都是楚人,还是要团结地往前走。”

    诸葛义先‘呵呵’地笑,信息星河里波涛翻卷,仿佛在招手作别:“我熬不住啦。算是最后做点事情。”

    人生万苦,莫过于一个“熬”字。

    星巫焚身以火,熬魂为油,已经太久。

    左嚣知道他早就油尽灯枯,明白这是最后的决定。

    他也知道,不止是诸葛义先需要承担。

    大楚以世家立国,大楚凭世家崛起,当年楚太祖熊义祯,在角芜山亲口所说,要与手足共天下。这将尽四千年的时间里,楚国诸姓世家为国家奋死,用生命争得军功,每一分荣耀都是用血染就的!

    皇室与世家共享天下,将近四千年了。如今朝廷向世家开刀,不啻于剖其肝剜其心,谁愿束手?这些举国累积的愤怨,是诸葛义先一人所能承担的吗?

    哪怕有他左嚣的带头,四大享国世家主动自我革新。哪怕楚天子把控朝局内外,已经剔除所有干扰的可能……那切身的痛楚,也一定会积恨在心。

    楚天子变革朝政,不像文景琇那样手段粗糙,也不寄望于人,把变革变成赌博。他是亲手斩削了内忧外患,主动选择在霸国不伐的间隙里,促成凰唯真提前回归……在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才开启这场变革。

    但即便如此,朝野之间的愤怨,他也需要承担。

    为社稷主,受天下垢。

    在新政之后,当今天子一定会退位。

    届时就是狱中养望十年的太子熊咨度,出山的时候。

    新君承天下之望,继历代先君之德,再从掌控风云的指缝间漏一点甜头出来,展示一下天心,提拔一些干臣,就能掌控朝局,万象更新。有布局后神霄时代的可能。

    熊咨度应该快衍道了……

    平等国的王未在鬼狱中接触了太子,这背后定然还有因果。

    当天子以个人身份去为凰唯真护道,就表明了他要为太子扫平山河的决心。

    左嚣心中想着不曾言明的种种,他切实能够体会到诸葛义先的疲惫。拖着残躯,负天下之重前行,几千年来不敢有一刻出错。

    人又不是傀儡,哪有可能恒定巅峰!

    “山海凤凰有九,鸿鹄落越国,鹓鶵落理国,练虹飞陨仙林,空鸳载其女,剩下五只凤凰,都归于楚。”淮国公叹道:“九有其五,九五九五。天子已经赢得了凰唯真的支持,您功不可没。”

    “其实我没有做太多,缝缝补补,梳理脉络,都不过是一些分内的事情。”星河深处的声音颇有感慨:“以天子离国的决心,没有不成事的道理。太祖重情不似天子,当今天子是真正的天子。”

    诸葛义先是熊义祯时代的楚国老人,历经楚国数十位君王,到熊稷的时候,终于是累了,说自己“熬不住了”。

    或许这也代表着那个“义”字时代的终结。

    君王毕竟是君王,国家毕竟是国家,人毕竟是心思万变的。

    世上哪有用“义”字维系的国家啊!

    “义享天下”的豪迈,古往今来、遍数天下,也只有熊义祯这样的人,才能够承担。

    “您辛苦了。”左嚣最后说。

    这就是大楚淮国公和楚国星巫最后一次见面。

    当左嚣离开章华台,由大楚天子熊稷亲笔拟定的新政约书《天楚圣朝约民书》,已经通过章华信道,传遍整个楚国。

    洋洋洒洒三千言,上述楚国历代前贤之伟迹,下述当今楚国所遇之困境。

    其核心只有九个字“削世家,断荫庇,斩世袭!”

    自此以后楚国无举荐、无荫庇、无承袭。

    从军到政,所有官员皆出于官考。选于万民,为天子门生!

    ……

    天风穿巷,自有百姓言语。

    “欸——你知道山海五凤归楚,落在何处吗?”

    “赤凤青鸾在皇宫,翡雀伽玄在章华,鸑鷟落在梧桐巷!”

    大楚的神霄凤凰旗,旗面绣的就是赤凤。赤凤青鸾在皇宫,代表尊贵。

    神凰尸凰飞在章华台,更利于楚廷对世间神鬼的敕命。

    鸑鷟为紫色,代表坚贞不屈的品质。

    朱雀大街附近,有一条梧桐巷。繁华与偏陋,近在咫尺。

    梧桐巷里有一个名为楚煜之的年轻人,他的名字是光耀、明亮的意思。他创办了一个“同义社”,当年他走出“见我楼”,他的理想——是“均机会”。

    曾经可望不可即。

    却是今日之楚国,所求所证。

    ……

    ……

    山河万里,有时在掌中。

    “见则天下大疫”的蜚兽,在天堑般的掌纹前驻足。

    惶恐踌躇不得越。

    变化还在发生。它还剩一颗血色的牛头,正自牛角开始,一点点地转白。

    当整颗牛头彻底转白,真正的蜚兽,至此才算诞生。

    那只托着它的手掌,就此轻轻一送。

    小小的通体白色的蜚,高高飞在空中,飞出掌中世界,睁开了它惊恐的眼睛,它看到——

    一望无际的幽林,冲天的怨气与煞气,遍地漂浮的鬼影,时不时响起的扰乱耳膜的尖啸,几乎顺着视线割裂眼球的蓝色光线。

    这里是陨仙林!

    蜚兽乃是传说中的异兽,是灾祸的化身。每当它出现的时候,就有灾劫降临。

    此刻它真正诞生在陨仙林,故而祸在林中。

    陨仙林前一刻还光照万里,有金辉闪耀。下一刻就灾翳丛生,处处晦影。

    那神秘莫测的昭王,用革蜚捏出一尊真正的蜚兽,给予陨仙林整体的灾劫,自然是针对陨仙林深处的超脱存在。

    他在帮助凰唯真!

    陨仙林深处的超脱存在,是万古以来最神秘的恐怖存在之一。不可观测,不可感知,不可明确。

    祂在历史上有过几次出手,但都没有留下痕迹,一直处于被猜测的“疑似存在”的状态里。超脱共约都未有记录其名。

    最近一次显露只鳞半爪,还是当年左嚣在陨仙林冲击超脱时,祂出手阻道并与楚世宗交战。

    此后不是没有超脱去寻找过祂,但都未得其踪。

    也就是这次凰唯真先于所有人的期待,自幻想中回归。创造四凰,大兴天、神、尸、鬼四道,动摇陨仙林根本,才将其惊动,捉住其行踪。

    这是万古不逢的机会,陨仙林永治的可能性,几乎在此一举。

    昭王于此投下蜚兽,借山海境出来的“真”,逆塑山海境里才或许存在的“蜚”,投灾陨仙林。

    在那不能被观测的超脱战场里,这只是天平上加注的砝码一颗。

    ……

    ……

    轰隆隆!

    鬼凰诞生,鬼道大益。

    号为“万鬼之源”的阿鼻鬼窟,自是躁动难息。

    且又有绝世的美味逃离,鬼圣的传承一闪而逝。

    无数恶鬼争涌而出,以至于轰声震响,如雷霆咆哮。鬼物移动常常无声,能够产生这样的动静,足见阿鼻鬼窟乱成了什么样。

    这是万古未有之动静!

    斗昭一气贯虹,飞出洞窟。劫后余生,骤得宝缘,却也未想着赶紧回家找太奶,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消化所得。

    而是循着记忆里的痕迹,继续在陨仙林里冲撞,去寻陆霜河、任秋离。

    他斗某人英雄一世——好吧,斗某鬼英雄一世。

    从来只有人避我,不敢有说我避人!说要斩下南斗殿两个余孽的头颅,就一定要斩下这两颗头颅。少一颗都不行。

    谁来都没有用,谁来都拦不住。

    他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总之纯粹的“人”是算不上了,但“鬼”也不很彻底。一方面道身回复了部分血气,一方面又以战意替换了魂意……总之现在的状态,介于两者之间。

    罢了。

    不很重要。

    他斗昭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是斗昭。跟他什么出身,什么种属,是人是鬼亦或妖魔修罗,都没有什么关系。

    关于种属的认知这些,不妨以后再慢慢研究。

    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很强!

    拳打重玄遵,脚踢姜望的那种强。

    阴阳真圣的道意流淌在心中,他只捡自己看得上的那部分,一刀刀填进白日梦乡。万鬼噬身、百劫炼神之后,他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走到了巅峰,他急需对手来试刀!

    就此战意昂扬,横飞高空,在人人闻之色变的陨仙林,横冲直撞。

    不怕危险,就怕不够危险。

    忽然迎面一道暗影掠至,竟如夜色笼来——

    一尊身穿黑色道袍的男子,像是带着一连串的叠影飞来,仿佛海潮呼啸,令人视线恍惚。好容易在视野中定住,但见得短须络面,眼窝深邃,其人十分冷漠地投来一瞥!

    斗昭心中暗惊,手中的梦境之刀险些本能斩出,被他死死按住。暂时惹不得!

    但也惊而不退——

    面前这个明显是绝巅强者,若真动了杀意,转身逃亡也是一死。倒不如正面相对,好歹死得有尊严一些。

    好在来者并不手痒。

    就这样两道疾飞的身影错身而过,谁也没有多看谁一眼。

    但斗昭心中沸腾的战意,忽然就淡化了许多。

    算了,还是先回家吧,好歹把天骁修好了再说。回家吃个饭也可以。

    陨仙林最近有点乱。

    先砍姜望也不是不行!

    他是个想到就做的。

    当即倒转梦境之刀,一刀下竖,在咆哮激荡的怒潮中,劈开潜意识海。他收魂敛身,跃入其中——

    姓姜的你不是在历史的过去呼唤我吗?不是着急忙慌要见吾雄姿?我今来也!接刀!

    阴阳本就相隔一念,潜意识海里还未散去姜望的回声。

    千古能越,万里何遥?

    斗昭从潜意识海跳将出来,白日梦真,炙烈雄魁,金身灿烂,披一件金边红袍,半点不见阴森。

    他战意昂然,提刀四顾,却只见得——

    区区左光殊、左光殊前面的那个“屈屈”,以及……淮国公!

    “左公爷!”斗昭当即收刀一拜,脸上的桀骜化作笑容:“您这是家宴呢?打扰了,我找姜望有点事,先走——”

    他身不由己地坐了下来。

    “来都来了,先吃口饭吧。”左嚣难得地表现出亲切:“我已通知你太奶奶,她办完正事,就马上回来打你。”

    什么正事?

    接我还不够正事吗?

    我太奶奶干嘛去了?

    不对,姜望那个王八蛋呢?刚不是还在这里?是不是怕挨打所以叫家长,所以躲起来了?

    斗昭心中炸出一万个疑问,但是都沉寂在淮国公丢过来的眼神里。

    “小昭,你是个有规矩的。”左嚣平静地道:“食不言寝不语,吃完再说话。”

    ……

    ……

    李卯就这样和斗昭擦肩而过。

    他轻车熟路、命中注定般地,飞到了阿鼻鬼窟上空。

    阿鼻鬼窟乃世上至凶之地,亿万恶鬼所聚,无底无间。等闲真君若不幸坠落其中,也难得生还!

    但他是天鬼。

    是可以在此间缔约的存在。

    此来阿鼻,如返家园。

    他的故国已经不在了,他的鬼乡可以在这里。

    鬼修之路,崎岖偏狭,万古难有善得。

    阿鼻鬼窟里的老东西,都是好些个大时代里积累下来的旧怨。

    现世近两千年里,修成天鬼的,只有他李卯一个。

    是已故的文衷,亡国的文景琇,帮他成就。

    他成道的那一刻起,就拥有了阿鼻鬼窟的权柄。他属于这个地方,他与这里的鬼物是同类。

    现在,他要把握更多。

    在鬼凰练虹诞生、鬼道开阔之后,阿鼻鬼窟变得更加危险,也有了更重要的意义——

    而这,正是他过来的原因。

    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角色,再没有比他更恰当的身份。

    去国离家一千多年,他的游魂系在钱塘。越国已经落幕了,他的理想还存在。他要成为天鬼中的王者,他要主宰此地,他要代表平等国,承担治理阿鼻鬼窟的责任!

    当然也要收获治平陨仙林的功德。

    譬如墨家先贤岳孝绪,以“乾坤正敕两界回龙阵”,在虞渊竖起武关的真实投影,为人族在虞渊钉下钉子,为墨家赢得功德,至今为人称颂。

    今日平等国若能治理阿鼻鬼窟,从此在现世就有了一份基业。不再是暗夜之鬼,人间游魂。而是可以坦然站在阳光下的组织——虽然这片阳光之地,位于陨仙林。

    但这正是现世承认的功业,是人族认可的武勋。

    在当今之时代,也只有陨仙林这样的绝地,还留有可供探索的空间。平等国这样的组织,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竖旗,都必然会被拔掉。

    这也代表着平等国的转变和尝试,从扶持弱国反抗、颠覆强国统治的阴影组织,转变为宣示理想、担责任事的宗国。在漫长的历史里,第一次浮出水面,和现世诸方势力一般,接受天下人的审视。

    他李卯,将成为平等国第一个站在人前的绝巅!

    这件事情有极大的危险,他很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但也蕴藏着巨大的机会。

    志在万里,何惧长辞?

    欲治平陨仙林,当自阿鼻鬼窟始。

    治理阿鼻鬼窟,这件事本身也是在加注凰唯真与那尊陨仙林神秘超脱的斗争。

    平等国全力支持这场超脱之战,为人族备战神霄!

    “我乃李卯。”李卯的声音响彻鬼窟,有如天宪——

    “今日我为天鬼‘钱塘君’,在此建立天公城。以我心,体天心,大公此世!此城偏安一隅,修治生平。锄强扶弱,救厄挽贫,洗冤荡恶。天下人族是一家,万类出身无高下!天下有志于平等者,无论国别、宗属,皆可入我天公城!”

    鬼窟深处,响起接二连三的怒吼。

    那是古老的天鬼们,不满新来者的挑衅。

    李卯也不废话,直接纵身一跃,杀进鬼窟中!

    ……

    ……

    哗啦啦!

    潜意识海咆哮奔流。

    姜望逆反阴阳,剑斩远空,从白日梦的裂隙中走出来。

    他来到了陨仙林。

    在淮国公府里,他先于所有人,通过潜意识海的回响,感应到斗昭出世的动静。也接到了斗昭的请求——这厮求来,求战。

    姜望答应了他第一个请求。

    凭借在镜映时空里的残存联系,通过阴阳传承的连接,与之构建了潜意识海与白日梦真的通道。

    这也是斗昭的白日梦的确推至大成,一念而真。也是他的潜意识海洋愈发广阔,狂澜激荡。是阴阳真圣最后的传承,给予他们不同的反馈。让他真正理解潜意识海的暗流。

    放在以往,他们都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斗昭的白日梦升华了,他的潜意识海也得到助推。

    斗昭刚好来,他刚好走。在阴阳之途,他和斗昭刚好错身。于是一者在此,一者在彼。

    省得赶路了!

    以潜意识海连接白日梦乡,阴阳遽转,万里惊梦。

    于姜望这是人生第一次体验。

    在他来到陨仙林的瞬间,顿时天地感应,自有一道黑白之虹,似燕归林,如影投身。

    姜望提剑欲割,却又顿住,他没有感受到恶意,反而觉出亲切。早先斗昭出世,他就有一种什么正在靠近的预感,这次来陨仙林,也有“接信”的原因。

    这一刻他的心神无限悠远,潜意识海仿佛连接了一处无垠之渊——

    在那极渊之底,有一声悲笑:“天衍无终,人生有穷!”

    那是阴阳真圣邹晦明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阴阳家浮沉数十万载的箴命。

    五德小世界的阴阳传承,于今得续。

    他与斗昭,各分其一。

    姜望一时无心理会那纷涌而来的知识,他只是感受到一种伤悲。

    先圣为何而悲呢?

    他仔细去听那声悲笑,可越听就越远。那声音仿佛要告诉他什么,但又被那无垠的渊海埋葬了。

    回看历史,一片迷雾。眺望命运,曾经不见来途。

    观自在耳听闻万物,其间仿佛有命运的潮声。

    陨仙林陨仙林!

    剑仙人来此不祥耶?

    姜望环顾四周,只拥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安宁。

    祥与不祥,强者心证。

    在离开钱塘江的那一刻,他自认为已经抵达前人少至的洞真极境。在接收了阴阳真圣最后传承之后,他又在极境看到不同的风景。

    此刻他要眺望更远处。

    他不在意眼前的风险。

    在陨仙林里找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困难——前提是这个人不想被你找到。

    姜望此刻战意澎湃,不欲久候。抬眼望天,顿有剑虹一贯,斩祟影、割紫电、破迷雾,剑鸣万里!

    在钱塘江底镜映的历史之外,姜望从未真正来过陨仙林。

    镜映历史里的陨仙林,和现世已经有非常多的不同。时刻变化且毫无规律的变化,正是陨仙林这么多年都未被探索清晰的原因之一。

    算起来,这是姜望于现世第一次来到陨仙林,就如此强势地做出宣告!

    须知陨仙林的凶险,真君都有陨落的可能。

    也不知是不是通过阴阳之途降临,承接阴阳真圣的残念,沾染了部分斗昭的梦境碎片,为其习性影响。又或许……此刻他的状态,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强大,锋芒已经不能够藏住,必要外发。

    这一声剑鸣,简直狂过斗昭!

    陨仙林中到处是危险,这一声剑鸣、一道剑虹,便似是捅了马蜂窝,一声起而八方惊。窸窸窣窣数不清的动静,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乌云盖天,群鬼环恶。咿呀呜哇,怨声惊流。

    但姜望只注意到其中的一声——

    那亦是一道剑鸣。

    此声如天压低,似云将雨。

    轰隆隆隆!

    数万丈的惊电,一瞬间撕裂了陨仙林的天空。

    从那电光制造的裂隙中,落下一柄极致残酷的剑——

    脊正柄平锋开两刃。

    说起来它也显得十分的“公平”。

    倒像是在呼应此刻响在阿鼻鬼窟里的“天公城”。

    这世上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词,也有无数种理解。就好比“公平”,谁的“公平”,才是公平呢?

    姜望见闻千影、知闻万声,但只注视这一柄“朝闻道”。

    陆霜河已来了!

    凤溪河畔初相见,何曾意想会有这一逢?

    没有半句废话,没有半点情绪。双方各有一声剑鸣,便算是互相见礼。朝闻道遇到长相思,便已是穷途。

    洞真至此,已至极境。

    人生至此,当有一方停留!

    天空是有限的,界限被名为“朝闻道”的名剑划出。晴空霹雳,是灭世的雷霆。万物的裂隙,都因此剑而生。

    那极致的杀力,将方圆数千里的空间一瞬间撕碎。

    一剑山岭平!

    无数分解的树叶,无数尖啸的鬼物残影,漫天飞舞的埃尘,坠入虚空的晚秋。

    陆霜河的朝闻道,为混淆四时、不分日夜的陨仙林,带来了肃杀的秋意。

    在一切破碎的残景里,姜望站着,按着他的剑。

    长相思仿佛没有出鞘过,他仿佛没有动过,但所有锋利的剑意,在靠近他之前,就已经被斩碎。

    陆霜河斩出破碎天地的剑。

    他的剑斩碎这种破碎!

    陨仙林中的景物,总是逃脱不了压抑。此刻旧景如凋叶,片片飘零。

    在不断破碎又不断复原的空间碎景里,姜望按剑独立的身影,像是唯一不变的永恒。

    剑意和剑意在互相割裂。

    一瞬间已有千万次交锋,在千万次交锋中他一抬眼——于是看到了那白发披肩的男人。看到那双眼睛,一如儿时初见,一如曾经无数次梦中惊醒。

    这双眼睛好像是永远都没有情绪的。

    “你的剑里没有恨。”姜望情绪莫名:“我以为你会恨我。”

    陆霜河将朝闻道握回手中,他和姜望之间,存在无数空间碎片坠跌的深渊。他平静地道:“我们无怨无仇。”

    两个人分立两边,如在苦海两岸,姜望说道:“虽然我并不后悔。但我的确杀了你的徒弟易胜锋,还杀了你的师姐天机真人任秋离。”

    “剑器是为杀人而生,杀谁没有本质区别。”陆霜河道:“但分强弱。”

    姜望眼神复杂:“你拥有你的道理。你每次都在展现你的道理。”

    “但是你从来没有听过。”陆霜河说。

    “你也并不在意我听不听。”姜望道:“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惋惜,不知该赞还是该叹。”

    陆霜河看着他:“当年我带走易胜锋,没有救你,你恨不恨我?”

    姜望道:“一度恨过。”

    陆霜河道:“因为那时候你还很弱。现在你就知道,你没有恨我的理由。”

    姜望摇了摇头:“当时我还没有自保的能力,你引出了易胜锋的恶念,导致了我的危险,并且选择漠视。我没有恨你的理由吗?只是你觉得没有,因为你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

    陆霜河面无表情:“你想说我是错的?”

    对于这场决斗,姜望总认为自己不是很在意,但还是在局势这么复杂的时候走过来,来到陨仙林。他也问自己为什么。

    现在他想明白了。

    他不是在赴一场绝顶的会,他是在赴儿时的约。

    “遇到的人越多,经历的事情越多,我反倒越不敢像当初那么简单地判断对错——那是一个太没有耐心的我。”姜望将长相思握在手中、横在身前,给予陆霜河最大的尊重:“我只能告诉你,与你不同的我,已经走到比你更远的地方。我这柄有情的剑,已经比你无情的剑更加强大。别的都是你自己的感受。”

    陆霜河没有说更多的话,在凋碎的空间里,向姜望走来:“那就让我看一下,‘更远’在什么地方,‘更强’是什么样子。”

    他每往前一步,他的剑势就锐利一分。

    已经抵至洞真极限的杀力,还在不断地凝聚,不断地拔高。

    天地是一支鞘,他本身即是代表极致杀力的那柄剑。

    从南斗星辰一路杀出来,从小世界杀到大世界。

    前进的过程是开锋的过程,仿佛是因为他的前进,才有天和地的区分——

    他斩开了这一切,他仿佛杀力无穷!

    姜望看着他。

    是儿时仰望纵剑青冥的梦。

    是洞真顶峰上的后来者,眺望先据此巅的人。

    一直等到陆霜河的杀力堆到极致,他才松弛地把住剑柄,轻轻一带——

    仿佛开闸放洪。

    是剑要出鞘,而不是他要杀人。

    早就按捺不住的长相思,几乎是飞出鞘外。咆哮不止的剑气,如虎啸龙吟。

    姜望的心情却是平静的。

    他的心神在跃升。

    在镜映历史里未完的那一剑,在越国出鞘就镇伏钱塘的那一剑,现在出现在陨仙林中。

    这是它第一次完整地体现在这个世界,且比镜映历史里未竟的那一刻,又强大了许多。

    他的剑斩出了岁月如歌,是历史的长河浩荡奔流。潜意识海拟化出无数长相思剑下的亡魂,奔涌在历史长河的碎片中。

    庄承乾、庄高羡、张临川、犬应阳、靖天六真……或高歌或狂呼或痛哭。

    此一时真正做到了“心与意合、念与真一”,一剑斩世斩意斩念斩身。

    这一剑也将他的过往,交予陆霜河感受!

    姜望此刻没有任何恨意,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陆霜河的天道,是天道无情。他所看到的天道,好像只是“高渺”。他仿佛抵达了无限高处,他的心神,似乎飞翔在命运长河的上空。

    命运长河的波澜!

    余北斗曾经把他带进命运的长河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现在他靠自己的力量再来,却“看到”了太多!

    他“看到”天蓝色的凤眸,美丽的羽翼掠过后,天道蓬勃壮大。

    他“看到”灾兽在丛林里发狂而奔,所过之处草木枯竭。牛眸之中辨不清残虐还是痛苦。

    他“看到”平等国那个名为李卯的护道人,化身“钱塘君”,在鬼窟深处拼死厮杀。本源不断凋落,却步步而前。

    他“看到”昭王那如光如火的面容,在陨仙林的晦影里忽明忽暗,如喜如悲。

    他“看到”神罪军在陨仙林里咆哮似金河,宋菩提以金桥连接未知彼岸。

    他“看不到”凰唯真,看不到正在发生的那场超脱间的大战。但又隐约明白,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那场大战的一部分。

    这一战早就开始了,甚至在凰唯真归来前。

    超脱以天地为局,万世来争。

    甚至也包括他和陆霜河的剑!

    当他们之中的任何一方,成为打破认知的人,那超出认知的超脱存在,也必须要更新认知。也因此留下必然的痕迹,被凰唯真捕捉。

    在这样的时刻里,陆霜河那天道无情的双眼,看到两条咆哮的河流,一条名为“岁月”,一条名为“命运”。唯有经历时光,才能知晓岁月。唯有颠沛流离,才能感受命运。

    这一剑的强大,令他第一次动容。

    他果真看到了洞真此境里,更高于极限的风景。

    这不只是关乎岁月的剑,命运也早有伏笔!

    这一刻他是满足的。

    闻道而死,此心何悲?

    白发张舞,天道杀韶华,他情愿死于此剑下。他极虔诚地奋力地迎上了自己的剑,在命运和岁月之前,高举天道之无情。对人如是,对己如是。只求在这极限中的极限里,窥见无上的“道痕”!

    但只有“铛”的一声!

    如洪钟大吕,似万古回音。

    朝闻道自中脊而断,剑锋高高飞起,一去不返。

    岁月和命运两条长河交汇,就要将这白发的剑客席卷——

    姜望高渺的心神忽然一个恍惚。

    如在白日梦中!

    他仿佛看到命运长河的深处,有个身穿卦服的老人的背影,不回头地招了招手,渐行渐远。

    他一时着了急,高声喊道:“老头!你算错了!你回来!!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五日的断魂峡,你说要再过十年,才有超过向凤岐的后来者,看我!看我!你算的什——”

    这喊声戛然而止。

    姜望蓦地想起来,自己刚好在镜湖之中丢失了一年。

    已经十年过去了。

    已是天下第一真。

    他归剑入鞘,萧索地道:“老头,算你厉害。”

    原来古今洞真极限的裂隙,早就洞开在断魂峡的一线天。

    ……

    ……

    ……

    【本卷完】

    ……

    我到极限了。

    先睡一觉。

    关于总结和下卷计划,之后几天随机掉落。

    本章一万二。

    其中4K为基础章。

    其中6k,为大盟陈泽青加(3/3)

    剩下2k,献给所有等到此刻的人。

穷工未美,华章天求——第十二卷卷末总结

    相信大家看得出来,白玉瑕这个名字,从创造出来,就有了命运。

    不过在我最初的设想里,他会在这个部分,燃烧生命作局,以一个极其悲壮的方式死去,喊出那句“使君白玉无瑕”的台词。姜望也会接上“我不必无瑕”,体现更进一步的“真”,为洞真无敌做铺垫。

    但在具体的剧情推演中,我发现以时局的复杂、以及剧中人物的交锋,这种事情不能够完美的发生。

    白玉瑕这样的角色要死,不能说你定下一个节点,到了他就马上死。他一定是要完成某种重大使命的。可是在这时候的越国,他完成不了。

    他的实力有限,他的智略当然不错,但没有到能跟高政掰腕子的层次,他也缺乏足够的情报,甚至于没有够高的视角——在这种情况下,你希望他干掉已经变成人的革蜚,或者同样聪明却更有实力的文景琇,甚或在牵扯凰唯真的这一局里发挥关键作用,的确不现实。

    姜真人现在又确实很有些分量了,实力在绝大部分地方都够用,他又很重感情,对自己的掌柜看得很紧。我想找个事情引开他,想了很多,都不太能顺理成章——他怎么可能在已经有了那么多遗憾的情况下,还不警醒。怎么可能在越国不平静、白玉瑕不对劲的情况下,大大咧咧地离开啊!

    所以白玉瑕最后没死成。

    这真是蛮遗憾的。台词都设计好了,画面也想好了,结果人死不成……只能以后再找机会。

    最早计划《华章天求》的时候,我想写的是一個浑然天成的篇章。在大闹天宫的恣意之后,或许该有一笔写意。

    但事实上这一卷的故事,全是前面铺垫出来的,选择余地并不大。换而言之,它的雕琢痕迹很重,不可避免。

    所以在真正定下这个名字,动笔的时候,我要写的是一个“穷工”的篇章。

    比如凤凰九类已经变成真实,凰唯真从幻想归来,这是山海境就已经埋好伏笔的。为此特意生造了四只凤凰的名字,当时我就很得意,说这四个名字多好听。当然山海境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骂,说有病吧,写那么多异兽啊凤凰的。

    烛九阴逃出,革蜚被侵占,以及由革蜚延展开的一整条山海造物线,最后变成“蜚”,也都是从那个时候起笔。

    如诸位所见,革蜚的名字,也是他的命运。他就是革氏所求之“蜚”——革氏求灾兽,求灾得灾。

    革蜚作为漩涡中心的一个角色。

    从造物线牵扯凰唯真。

    从友情线(伍陵),牵扯到楚国的一角。伍陵也是断断续续的在点线,从山海境里跟革蜚是朋友,到钟离炎打项北的时候他看戏、想着去找革蜚。

    从师徒师兄弟线(高政、文景琇),牵开越国线。

    再比如湘夫人玉佩,一开始就是准备用在鬼窟,在斗昭归来里发挥作用。那会设定里的阿鼻鬼窟,还是叫“万鬼窟”,名字挺俗。

    阴阳真圣,阴阳传承的伏笔,写在祸水篇,在五德小世界。

    其实一开始的设计里,我想写斗昭归来,是场面更大的,要呼应湘江、钱塘、鬼潮,后来想想算了,他还没成道,场面太大不合适。

    再比如开篇就写的平等国,就是准备结尾收。李卯(伯鲁)是越国文衷线,王未(净礼)是楚国太子线。伯鲁建立天公城,平等国第一次走到台前。

    在这条线里,平等国和楚国之间的角芜山故事,是应该细写一笔的,这样读者就能对天公城有更多的期待。但这个剧情没地方放,只能一笔带过,做一个隐晦的连接。

    天公城本身也该有更多的描述,但最后想了很长时间,在结卷章里还是只描了一笔伯鲁。因为整体还是超脱之争的局面,重点描笔的还是姜望对陆霜河,赴一场儿时的约。

    此外还有白玉瑕的白玉无瑕、余北斗的十年之算,每一条线的落点,都是在最初的设想里。

    这篇总结写到这里,我突然又想睡觉了。

    这几天有好几次打开电脑,都会陡然陷入这种犯困头疼想躺下的状态。

    我必须要承认,因为遇到一些事情,让我在华章天求的后半段写作里,精神极度压抑。有些读者可能知道,有些读者可能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也不必细究。

    只是那些天,我常常四五点钟才睡,整个人绷着一口气,告诉自己绝不能输,绝不断更。

    我以为解决这件事情,我就会恢复状态,健康地写作。

    但现实并不如此,那口气松掉后,我感受得更多的是疲惫,我更累了——我只想躺下来,什么也不做,好好地睡几天几夜,散散心。

    可我没办法停下来,躺下来,我必须要更新,必须要写作,要完成结卷,且是这么多条线交织在一起,这么高难度的结卷。

    我给自己的要求是,完整地填坑。一本七百多万字的小说写到后期,完整填坑是最大的写作道德。

    当这卷写完,虞渊和陨仙林这两个最后的现世绝地拼图,也已经勾勒出来。这本书剩下的坑,已经其实不多了。

    但在正常的状态下,我的追求绝不只是“完整地填坑”。

    我知道我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感同身受。

    就连全程经历这些事情的人,知道真相,明白你有多多煎熬的人,也可以嘻嘻哈哈地拿这些玩梗。

    因为外人是不会觉得痛的!除了你自己。

    我只是想告诉赤心巡天的读者,我确实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了。我做到我这个状态下能拿出来的所有。

    也许还有很多没考虑到的地方,有很多遗憾的落笔。

    但情何以甚的斗志、精力、能力,都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书里的人华章天成。

    书外的我沥血而就。

    ……

    ……

    整个第十二卷的写作,写作目的基本达到,剧情推进、线索汇合,也全都符合设计。但这些线的交汇,在我的设想中,是应该更圆润的。虽是穷工之作,也想要靠近天成。

    但事实是情何以甚本人的生活和工作都非常不圆润。

    就像诸葛义先的那三层设计,正常状态我是仔细推敲确定能说服读者才拿出来,在极限状态下,只能说我想到一个点,就赶紧发散交织,因为没有时间去想下一个点。

    有时候我会思考一个问题,这两种写连载的作家,哪种更有职业道德——

    一种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有多崩溃。坚持不断更,咬牙煎熬,力求做到当前状态下的最好。

    另一种是,该休息就休息,该停就停,等到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再出来写两笔,让自己始终保持相对的巅峰。

    我不知道。

    每天保持四千字以上更新,无周末无节假日,一写就是几年,对于作品的完成来说,不是健康的写作方式,因为人不是机器,肯定有状态起伏,肯定有沮丧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不想写的时候、写不动的时候,有时候为了交稿,你只能拿出一个相对不那么坏的篇章,而不是最好的篇章。

    但如果没有每天更新的压力,像我这种废物,也许一年也写不了三十万字。

    所以这件事也很难说利弊。

    但是一个职业作家,不受干扰地写作,是他应该做到的事情。他的抗压能力,也是他综合能力的体现。

    心态是我综合能力的短板。

    我试着好好调整它。

    这几天在新加坡参加年会,认识了很多人,也得到很多指点,学到很多。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么多同行,这么多业内大佬,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事情都是不必在意的。

    你情何以甚所经历的,是很多人都经历过的。你觉得无法忍受的,是很多人都忍受过的。

    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压力自己、精神内耗,没有必要。

    作品本身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

    ……

    惯例总结一下小说成绩。

    华章天求连载结束,均订来到67183,追订来到73432。

    成绩稳中有升,全是读者对我的宽容。

    在一个我觉得很重要的时刻,我本来想说一点很酷的话。但是走到话筒前,我脱口而出的只有一句——

    感谢所有支持我的读者,让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自由地写作。

    这是这几年的连载时光里,我感受到的最大的力量,我拥有的最大的倚仗。

    ……

    ……

    赤心在很早以前,有一次为了冲榜,定了打赏加更的规则。

    我本想还完就停。

    没想到越滚越多,越还越有。仅仅燕哥我就还了78章更新。读者的支持像山洪,作者的偿还是杯水。

    现在赤心已经进入后期,我不想写到完本,欠债都还不完,那样即便全书完结,我心里也挂着事情,压力很大。同时我也认为,作品的质量比更新量更重要。

    所以从这一卷开始,打赏就不加更了。

    在此之前的欠更,我一定会在完本前还完。完本若不能还完,写番外也要还完。

    第二件事情,还是结卷休息的事情。

    我想跟大家多请几天假,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平和自己的心情,稳住这本大长篇。

    跟大家汇报一下这几天我在干什么。

    25号晚上到上海,26号早上六点半起来集合,坐六小时飞机到新加坡参加年会。27号晚上开始盛典。今天28号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我暂时没出去玩,在房间里好好地躺着,终于有了点力气,写这篇总结,下午会跟朋友们好好逛逛的。

    明天29号又六小时飞机回上海(经济舱,很逼仄,空中又颠簸,没法写作)。半夜到上海,第二天30号再从上海转机回家。

    31号我打算带我父母去做个年底的全身体检,再带他们消费一下,买点有格调的衣服,准备过年。

    这样就到2月1日了。

    2月1日2月2日我梳理细纲,开始写作并存稿。2月3日开启下一卷,恢复更新。

    从1月24日结卷,到2月3日复更。

    这是写赤心以来,停更最长的一段时间,一共九天,其中有七天的时间我不写作。

    我在寻找写作的状态,写作的激情,写作的力量。

    我希望2月3日能看到一个状态恢复的自己,带着这么多的读者,好好地走向故事尾声。

    ……

    ……

    向所有一路支持着我的读者致谢。

    向所有感到失望的读者致歉。

    向所有热爱这个小说世界,并为之奉献热情的读者致谢。

    向所有关心我的读者致歉。

    长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我,让大家担心了。实在是不应该。

    最后——

    “人心下沉的重量,是往上走的人必须要承受的负担。”

    这是赤心巡天正文里的一句话,送给所有认真奋斗、努力往前走的人。

    愿一切有始有终。

    愿我们互不辜负。

    2024年,2月3日,我们再见。

新卷卷名确定

    向各位读者汇报。

    已经安全到家,并且开始工作。

    对第十二卷《华章天求》的第六十八章《遗计》进行了修改,输入法统计是修改了836字。

    主要是清晰了星神星纪和诸葛义先本尊的区别,抹掉了安国公对凰唯真有可能怀恨的猜想,更直白地点出了凰唯真和楚国九百年前的裂隙。

    对台词做了更符合角色的调整。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回读一下。

    懒得去看的,这里看个大概也行。

    本书所有的修改,以前的现在的包括以后的,都会在不影响整体架构的前提下进行。简单来说,修文这件事情,服务于新读者和重刷读者,同时不会对只阅读一次的读者有任何不好的影响。

    同时。

    新卷卷名确定——《朝闻道》。

    卷首语是“蜉蝣生来只一瞬,竟怨怪一生太长。”

    原句出自以前写的一首情诗,但用在这卷也意外合适,当然表达截然不同了。所以大家也不必去找原诗看。

    目前是有了主题,细纲我还在推。

    2月3日咱们新卷新章再见。

    辛苦大家等候。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023/ 第一时间欣赏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作者:情何以甚所写的《赤心巡天》为转载作品,赤心巡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赤心巡天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赤心巡天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赤心巡天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