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炎夏六月九
钱塘是越国境内第一大江,仅以名气而论,直追楚国云梦泽。
若将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比作遥而难及的神女。钱塘江就该是一位击鼓而歌的昂藏大汉,每每于风云之中咆哮、呼喊。
或许越人那纤细底色里的茁壮灵魂,便从此来。
当年高政在陨仙之盟立约时,就曾谦说:“越国无所有,无非钱塘。”
虽是谦词,也大约能见钱塘江在越国的地位。
所以执掌钱塘水师的大都督周思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越国军方第一人,官方排序更在越甲甲魁卞凉之上。
高政生前还专为钱塘江写过曲子,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孤舟寄信》。暮鼓书院季貍这几年编著的《曲乐千秋》,便收录了此曲,评为“越曲第一”。
前些时间越廷为高政立墓,皇帝文景琇亲自扶棺,文武百官,皆往吊唁。墓园之外,花圈成海……吊祭者至今不绝。
在高政下棺那一天,有三千多名文士,自发聚集到钱塘江,在江堤之上共奏此曲,一曲弹罢,悲号者众。高政对钱塘江的感情,对越国这片土地的眷恋,跳跃在每一根琴弦上。
为越国贡献了一生、也建立不朽功业的高政,最后死在钱塘江堤,魂随潮去。人们或许也能从这里寻找安慰,说他死得其所。
很多事情对死者没有意义,但却是生者仅剩的安慰。
云来峰一战已经过去很有一些日子了。
魂魄自五府海、蒙昧雾归来的革蜚,与骄耀南境的武道真人钟离炎,极其突然地展开了一场生死对决,也以一个令人惊掉下巴的结果,宣告了落幕。
这场本该震动南域、甚至惊闻天下的大战,在楚越两国不曾明言的默契下,并没有传扬太远。
波澜止于越国太庙,惊闻流动在楚国高层之间。
奄奄一息的钟离炎被送回了楚国,而革蜚继续留在越国——大概朝廷直到今天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昭示他,便仍然让他留在隐相峰。
只是他不必再装傻了。
楚国好像已经做出了选择。
沉默就是态度。
楚国显然并不愿意成为凰唯真的阻道者。虽有一根名为伍陵的刺,深陷血肉,不能拔除,他们也选择静等时机,静观其变。
不得不说,泱泱大楚能够忍得住高政这样的撩拨,没有立即兴兵伐越——真要出兵扫平区区一个越国,还不能找出理由么?
但楚国就是诡异地缄默了!
甚至根本不提革蜚,对伍陵的死不发一言,就好像安国公从陨仙林归来后的沉默,就已经是那件事的结果。
那可是享国世家的继承人,地位更在一般的皇子之上!
在周思训的视角来说,这样的楚国是更恐怖的。他宁愿楚天子冲冠一怒、兴师百万,或者安国公伍照昌斩碎自制、拔刀而来。
楚国面对景国、面对秦国保持理智都很正常,但它面对的是弹指可灭的越国,竟还能有如此的克制。
如果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平静,越国当然非常愿意。哪怕他们在革蜚事件里让自己无可指摘,哪怕他们已经创造了足够多的让第三方势力介入的借口,终归越国实力远不如楚,无法跟楚国硬碰硬。
大战一起,哪怕书山撑腰,秦景介入,越国也难保社稷。充其量只是用越国人的鲜血,抹污楚人面目罢了!
和平正是越国所求,虽然文景琇在诸葛义先的星神面前,摆出带刺的姿态,这仍然是防御的语言。
但和平从来求不来。
今时今日南域风平浪静。但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到水底下的暗涌。一切不会这么简单,这个回合还远远没有结束。
君不见南斗殿张扬了多少年,楚天子只出手两次,一次削帝号,一次灭道统。时机之佳,分寸之准,堪称宰割天下的高手。
现在楚国吃了这么大的亏,明知伍陵是怎么死的,怎么可能一忍再忍?
楚国在等待什么?这悬而未发的抉择,究竟要演成怎样的雷霆?
高政把棋局依附在凰唯真身上,欲乘九凤而飞……算到了眼下这一步吗?
周思训没有答案。但明白局势走到这里,再没有回头余地。越国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看这头恶虎会将道路延展至何处!
越国偏师可灭,高政死于微波,这一局里最值得楚国重视的,一直都是凰唯真。这一局的最后结果,或者也是要等凰唯真来收笔。
周思训非常明白——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越国最好不要让楚国找到什么借口。
但他也不得不做接下来的事情。
要与楚国这样的庞然大物对弈,有时候冒险是不得已。
事实上坐上这张棋桌,本就已是最大的冒险!
放眼天下,够资格与楚国对弈的能有几个?不够资格还想入局,就得拿命上桌。
现在他这个水师都督走在钱塘水底,波澜壮阔的世界在头顶奔涌。
他身处一个狭长的空间里,像是江河深处水纹所交织成的半透明长廊。长廊两侧各有房间,但并不多,统共算起来,也才三十个房间。
它像是一条结了三十个果子的树枝,又或是有三十条方足的水蜈蚣——事实上它在现世的表征的确如此。
它就是这样水蜈蚣般的小小的一条,在水底随波逐流,有时会被大鱼吞掉、又被排泄出来,有时又会被水草缠住。
在现世的空间意义里,这处空间并不存在。
正是为了足够隐蔽,它才这样狭窄。空间越大,越不容易抹掉痕迹。
这里是钱塘地宫更下方,钱塘水牢更低处,只有他和越天子知晓的地方——此前的知情者,还要包括一个高政。
此地没有名字,周思训私下也不会给它取代称,因为名字也是一种联系,也能成为被筹算的线条。
它的历史十分久远,最早还要追溯到越太宗文衷在位的时期。当然史书不曾见载,民间也不曾有闻。
它的密钥只在越国皇帝之中传递,它的存在从来是由钱塘水师都督监察。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三十个房间,从来没有住满过。
花草、法器、铭文,长廊里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抹掉这里的存在痕迹,隔绝卜算。
或者有个更直观的比较——越国皇帝的寝宫,都不及这里隐秘。
酆都若是不计牺牲,有机会查到文景琇晚上用什么姿势睡觉,但不可能知道这里的任何一点信息。
周思训套着一件把头都蒙起来的皮衣,高挑的个儿很有些憋闷,这样做也是为了隔绝因果。他慢慢地往前走,终于在一个房间外停下来。
在这个地方住着的人,都是与现世因果不系的存在。换而言之,他们无法被人和越国联系到一起。
笃笃笃。
周思训敲响了房门。
房间里完全没有声音。
周思训并不介意,只是把手伸进墙壁上突然出现的凹坑里,选了几个方方正正的泥块字,组成一句话——
“张介甫,到你出手的时候了。”
他将这行字放好,便转身离去。
在他离开以后,那扇水晶般的门,才缓缓打开,但也仅止于打开,房间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走廊处什么都看不到。
时间仿佛停滞了,久久没有变化发生。
直到——一只干枯瘦长、皱如树皮的手,忽然探将出来,抓在了门框上!
……
……
笔在纸上走,钟玄胤在纸上画乌龟。
没有人能想到,德高望重、秉笔直书的史家真人,会在纸上画乌龟,所以这件事情,就平添了几分有趣,也因此能够成为现实。
没办法,太虚阁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太虚幻境的运行趋于常态,很少再有需要摆到全部阁员面前的大事发生。
作为景国利益的代表,李一被姜望治好了旷工的毛病。但李一所带来的旷工的风气,却在他证道之后愈演愈烈。
上次会议的参会者就寥寥无几。
平时钟玄胤和剧匮有点什么事情想找其他阁员商量,通常都找不到人。
少了斗昭这个好战分子、姜望这个惹事精,太虚阁变得格外安静。
苍瞑不爱说话,黄舍利不爱跟长得不够好看的说话,李一不说话……现在的太虚会议,整个是闷葫芦开会,大家彼此看看彼此,听剧匮照本宣科讲完一些有的没的就结束,实在太无趣。
今天是道历三九二八年六月九日,第六次太虚会议召开的时间。
天气很热,落进太虚阁楼的天光也在刻意反映这一点。
钟玄胤无聊到在纸上画乌龟。
说是风云啸荡史家幸,这话倒是不假。历史若无波澜,治史实在是枯燥的事情啊。
正漫无际涯的闲响,耳边忽然听得这样的声音,倒有几分亲切——“早啊,钟先生!”
钟玄胤眼睛一亮,扭头看去,走到哪里哪里出事的姜阁员,已经在跟剧匮打招呼了。
史家真人下意识地坐直了,将涂画用的纸张,换成刻字的书简。试探性地问道:“姜阁员今天特意参会,是有什么提案吗,方不方便先跟我沟通一下?”
姜望皱起眉头:“钟阁员,您这话我听得不太对劲啊。我不就是忙着杀修罗君王,缺席了一次会议么?您这样盯着我问,倒像我才是屡次旷工的那一个!”
屡次旷工的李一坐在那里,也不知神游何方。他或许不太知道有人在点他,或许不在意,总之并不说话。
“误会了,姜真人!我正是觉得你勤于阁务,才这样问你啊。”钟玄胤道:“我将来记史,都要重重写上一笔,说你辛勤的。”
姜望仿佛这才意识到谁才是那个评定历史功过的人,态度好了许多:“那是当然,以咱们之间的关系,您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还能不回答吗?嗯,提案确实是有一个。”
他张口便道:“我提议在天狱世界兴建太虚角楼,将太虚幻境铺设过去!现在两边交流不便,往往有落单的真妖我都错过,耽误多少大事!”
剧匮一板一眼地道:“重玄阁员在虞渊修建太虚角楼,是付出了极大努力的。妖界的复杂程度更甚百倍,且不说太虚幻境能不能铺过去,问题更在于铺设过去后,太虚幻境的安全能不能得到保证——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姜阁员的提案几无可能。”
“不现实的话,那就不提咯。”姜望摊了摊手,他本来也只是有枣没枣打一竿,现阶段除了斩杀异族十八真的目标,他还真没什么别的事情。
剧匮本来就要结束话题,但面对姜望久了,眉心的闪电之纹骤然跳动,那瞬间仿佛一只睁开的竖瞳。他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姜阁员的修为一日千里,真乃我人族幸事!”
姜望正要谦虚几句,忽而视线一跳,见得在一旁默默转手指的李一,顿时谈兴全无。无论如何,在已经证道的李一面前聊修为,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便只道了声:“哪里哪里!”
缺席这次太虚会议的阁员依然不少,重玄遵、秦至臻、斗昭,三个人都没有来。
前两者是还在虞渊没有挪窝,因为姜望总在种族战场来回跑,他们也没法子放松。
后者大概是还在陨仙林里较劲。
“这次只缺席三个人,还行。”钟玄胤一边记录一边说道。
姜望啧声叹道:“他们太不重视这个会了!”
黄舍利早就想修复友谊,但姜望这次去边荒,都不去荆国那边了,叫她有劲无处使。此时立即捧场:“我强烈要求罚钱!对于屡次迟到乃至缺席的阁员,就要狠狠罚他们元石,让他们知道痛才行!”
“哎——使不得!”姜望赶紧阻止,那些钱对其他阁员能算钱吗?对他姜某人就太算了!一座云顶仙宫,修了这么久都还缺着大口。
事事都平等,就是事事不平等,穷人和富人岂能一样的罚钱?
他严肃地道:“咱们太虚阁是以责任感而非金钱来约束阁员,黄阁员,你的想法很危险!有悖于太虚阁的风气!”
“是,是。还是姜阁员考虑得更周到。”黄舍利知错就改,尽哄着他来,举起手道:“我撤回我的提议。”
剧匮见不得他们这么不严肃,轻咳了一声:“诸位有什么提案,现在可以开始了。”
这下没人吭声了。
剧真人得到了他想要的安静。
钟玄胤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剧匮的脸色。他是一个擅长在枯燥之中寻找乐趣的人,不然也无法投身于治史。
剧匮面无表情地叩了叩扶手,已经准备宣布会议散场,但忽然脸色一变:“有一项紧急提案,需要诸位投票决议。”
这位法家真人很少有如此外露情绪的表情,众阁员都忍不住看过来。
剧匮环顾一圈,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楚国那边已经正式递交国书,让钟离炎替上斗昭的太虚阁员之位。请诸位阁员——就此事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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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何似故时
太虚阁员乃天下公议所担,姑且不论背后是否有势力支持、是哪方支持。定额九人,不可增减。
一届太虚阁员的任期是三十年,到期换阁,没人能够例外。
在什么情况下,太虚阁员才会在任期还未结束的时候,更换成员?
——原有的太虚阁员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行使太虚阁员的权利、无法承担太虚阁员的责任。
比如先前李一闭门修炼,根本无视太虚阁,只是在景国的主导下,让一个王坤做代表。其他阁员便打走王坤,又特意定个规矩,打算将李一也逐走。但这个位置仍然默认是代表景国利益的,仍然需要景国再推一个人上来。
斗昭虽然也缺席了近两次太虚会议,但情况完全不同。
楚国方面为什么要把钟离炎推出来,坐这个太虚阁员的位置?
楚国方面为什么会觉得,斗昭已经无法行使太虚阁员的权利、无法承担太虚阁员的责任,无法在太虚阁里为楚国争取利益?
这几乎只指向一个结果……
那是一个从来没有人想到过的结果。
因为斗昭是那么耀眼的天骄,是盖世之才!
哪怕斗昭去的是现世最恶的绝地,靴子踏在埋葬了无数强者的陨仙林。哪怕斗昭是以陆霜河、任秋离这样的顶级真人的逐杀目标,他的对手强大至极。也没有人想过斗昭会出事。
在人们的感觉里,斗昭这样的人,最多……最多是重伤而走。
说他越斗越勇、在生死间突破,强势斩杀陆霜河,反倒会让人觉得有些可能性,反倒不那么令人怀疑。因为奇迹就是会在那种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怎么会?
整个太虚阁楼内,一时没有声音。就连钟玄胤都顿笔,
看着现在还空空、之后会由钟离炎坐上去的那个位置,姜望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他忽然觉得,重玄遵应该出席今天的会议的。
重玄遵或许会永远遗憾他没有出现在这里。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是他和斗昭共同铸就了双骄并世的传奇。
传奇至此而止吗?
剧匮的声音再次响起,剧匮的表情已经恢复严肃:“请各位……决议吧。”
姜望站起身来:“这次提案我弃权。诸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一步踏出太虚阁,在太虚无距的流光掠影中,瞬间出现在郢城。
出现在淮国公府外。
门子见着他就往里引,一边在前面小跑,一边喊道:“姜公子回来了!”
左嚣已经从北天门归来,左光殊当然也在,就连多年不理外事、一心闭园养蚂蚁的熊静予,也破天荒的来到议事厅。
无它,斗昭这件事情实在牵动人心!
毫不夸张的说,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开来,整个楚国、整个南域,乃至于整个现世,都避不开对它的讨论。
同样是享国世家的继承人,伍陵的死,是楚国内部的深水雷霆,安国公还在,就还能稳住。斗昭出事,却必然会惊闻天下。
说白了,斗昭和当代卫国公斗云笑,究竟谁更能代表斗氏,在很多人心里,都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他不仅仅是斗氏少主,还是楚国新生代的扛鼎人物,代表楚国的未来。
“斗昭真的死了吗?”姜望还没坐下来就问。
熊静予端坐不语,今日她不似平时简约,华服着身,礼饰尽备,大约是有入宫面圣的打算——
昔年左光烈出事,是在战场上,这本没什么可说,左嚣还是不顾朝廷意见,找了很久的李一。直接导致李一销声匿迹,直到观河台上,才以太虞真人的身份出现。
前番伍陵出事,安国公亲赴陨仙林,又强势驾临隐相峰,让高政把革蜚摔在地上认查。在此之前,还是楚天子亲自跟安国公沟通了许久。
楚国四大享国世家,与其它世家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哪怕项氏极盛之时,一代名将项龙骧仍在,项氏也只能位居次流。
这一次斗昭出事,所牵动的影响简直无法估量。熊静予在这个时候必须入宫,以第一时间把握最新动向,感受她那个皇帝兄长的真实态度。
左光殊挥退侍女,将一盏茶放到姜望面前,也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来。
淮国公在上首位置,略显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在宋真君抓住陆霜河、任秋离之前,还不能说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但天骁已经折断,被鬼潮卷出陨仙林,落在兵墟——如此这件事情才被我们知晓。斗昭留在刀上的真灵,也已经寂灭。”
斗昭这种骄狂无羁的人,不到身死,不可能弃刀,因为放下刀,就等于放弃战斗。斗昭永远不会放弃战斗。
当初在边荒探索极限,被两尊真魔追击,丢了胳膊丢了腿,也没丢他的刀。
左嚣说还不能认定这是最后的结果,但楚国都已经让钟离炎去替换太虚阁员位置了,说明大家心里还是有了判断。
姜望沉默一阵:“宋真君能够抓住陆霜河吗?”
“难说。”左嚣道:“陨仙林绝不眷顾任何人,也不在乎你有多强大。要想在陨仙林里找一个人,运气是最重要的事情。安国公上次去陨仙林,想要寻回小陵的尸体,但连他的痕迹都没找到。”
左光殊问:“那斗昭是怎么找到陆霜河他们的?”
姜望叹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彼此都愿意找到对方。”
斗昭是战天斗地的性格,面对孟天海都要“斩你五万四千年”,面对陆霜河、任秋离这样的同境修士,绝对不会退让半分。
而陆霜河是心中唯道、绝对冷酷的人,他绝不在乎斗昭的身份,更不存在恐惧、忌惮之类的情绪。
他们的碰撞必然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会退缩的。
熊静予这时候说道:“斗昭虽然狂傲,但绝不是那种明知必死还去无谓送死的人。他一定有所准备,去陨仙林就是要用陆霜河磨刀的——但是很显然,陆霜河与任秋离的准备更充分。这两个都是顶级真人,实在没道理被人小觑。”
这是对姜望的告警。
姜望默然不知何言。
左嚣慢慢地说道:“那柄断掉的天骁刀,我也亲自去看过。刀身所显示的战斗痕迹十分密集,前后跨度有足足四十九天——斗昭和陆霜河、任秋离的战斗,是不断游走、不断触碰又不断分开的过程,与其说是战斗,倒不如说是猎杀与反猎杀的过程。他们互为猎物,也互为狩猎者。”
姜望心想,那实在是惨烈的战斗。
对于陆霜河、任秋离、斗昭的实力,他心中是有大概的判断的。当然陆霜河也好,任秋离也好,斗昭也好,都是千万人中无一个的绝世天骄,对于走到这般位置的人物,判断不可能完全准确。
但斗昭尚未抵达顶级真人的层次,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也就是说,斗昭是以低于陆霜河的战力,独自在陨仙林,对抗陆霜河与任秋离的联手。陨仙林里随时能够埋葬他们的危险,也成为他的武器和屏障。如此追逐逃亡四十九天,每一步都奔行在生死边缘,始终保持巅峰斗志。
真是一位战士!
能够在这场猎杀与反猎杀的游戏里鏖战那么久,姜望完全相信,斗昭有很多次脱身的机会,但他并没有这样选择——他坚信他能够成为最后的胜者,哪怕在一次次的碰撞中,他不占上风。
而陆霜河呢?
任何一个人,面对斗昭这样顽强而恐怖的对手,都很难始终保持巅峰的应对。而任何一点疏忽,在斗昭面前,都是致命的理由。这长达四十九天的逐杀,对交战双方都是巨大的考验。
陆霜河仍然坚持到最后,斩断了天骁。
这场发生在陨仙林里,可能并没有观众的厮杀,必然是当今时代最精彩的洞真之战。因为交战双方,都是可以创造奇迹、做出最极致表现的当世真人。
“你们太虚阁是什么意见?”左嚣问。
姜望明白老人家问的是什么,认真答道:“斗昭进陨仙林找南斗真人,是为楚国事务,不是为太虚阁事务。他自己的公开说法是,这是他和南斗真人的私怨——太虚阁不会干涉阁员的私怨,也不会因为死于私怨的阁员去做些什么。”
“但是?”左嚣看着他。
“但是陆霜河与我有一战之约。”姜望平静地道:“斗昭没能帮我解决掉这个麻烦,我只好自己面对了。”
他并不仇恨陆霜河,但斗昭出事的确令他感到遗憾。
这种遗憾,需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来抹平。
陆霜河用一柄折断的天骁,重新点燃了他对这一场决斗的重视——原本他只视此战为修行路上顺便经过的风景,现在他很愿意亲身感受【朝闻道】的锋芒。
是什么样的剑器,才能够斩断【天骁】?
看着这样的姜望,左嚣道:“你如今已是当世真人,自己也当师父,是很多人的依靠,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原则上我不该再对你指指点点。”
姜望低头:“我很需要您的教诲。”
“我只有一个要求——”左嚣慢慢说道:“不要让斗昭成为你这一战的理由,你与陆霜河决斗的理由,有且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你确然走到了你在此境的极限。”
熊静予亦开口道:“姜望,我不想这么打比方,但河谷一战,楚人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秦人也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最后总是有一家要输——谁一定不能输吗?我在这件事情里面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是那个例外。命运长河不眷顾任何人,只是走到最后的人,左右命运的流向。”
姜望站起身来,深深一礼:“左爷爷,伯母,两位的教诲和关爱,我都收到了。我心里有数,不会乱来。”
“你这段时间在异族战场上奔波辛苦,跟光殊在郢城转转吧,放松一下心情。”熊静予起身往外走:“我去宫里办点事情,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些培元的丹药,你带去战场吃。”
……
……
“什么他妈的太虚阁员,老子不稀罕!”钟离炎一把掀翻饭桌:“现在个个来劝我,谁爱当谁当去!”
钟离肇甲很有先见之明地端着自己的饭碗,面前还悬着一碟他最爱吃的无骨雪鱼,任由遍地狼藉发生。
这狗崽子七岁就开始掀桌子了,怎么打都不改,以至于现在他都还比较习惯。
献谷之主一边用筷子挑着鱼肉,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记得你很想当的啊。太虚阁刚刚成立的时候,你非要说你最能代表楚国利益,还单方面宣布脱离献谷——那时候你甚至还没有洞真。”
“这是一回事吗?”钟离炎怒道:“那是我要争回来,现在是让我补上去。斗昭小儿连个南斗殿的陆霜河都打不过,有什么资格让我替补?”
钟离肇甲用筷子敲了敲碗,慢悠悠道:“你连革蜚都打不过,有得补就不错了。”
钟离炎咬牙切齿,要骂点什么,但确实输得太惨骂不动,遂怒而出门。
输给革蜚他肯定不服气。
但后来知道革蜚背后是修炼了近千年的山海怪物,此贼出自幻想成真的山海境,是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的造物。
他虽然还是不那么服,也算是勉强能够接受。
无非岁月累积,不能算是英雄!说不定高政还给那厮灌了顶。等他钟离大爷跟凰唯真一个年纪试试?区区革蜚算个屁,凰唯真他都敢砍。
“你又要去哪里?”钟离肇甲追着他的背影问。
钟离炎头也不回:“找斗勉!”
“你找斗勉干什么?”钟离肇甲不解。
“教训教训他!”钟离炎怒冲冲冲:“我好心带他出使越国,给他表现机会。他竟敢丢我的脸!”
钟离肇甲有心说一句,斗勉在越国的表现是不怎么样,但你自己被人摁在地上,也没见得多有脸。但也知这话一出,狗崽子又要造反。此刻正是吃饭时间,他也懒得亲自打儿子。让这个狗崽子被斗家教训一顿也行,反正也不会打死。遂保持了沉默。
但钟离炎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回来。
“又怎么了?”钟离肇甲无奈地看着他。
钟离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妈的,没意思。”
是啊。
伍陵没了,斗昭也没了。
真他妈没意思。
就算把斗勉打出花来,他那斗战金身也不是那么回事。
钟离肇甲扒拉着皇田秘养的仙稻饭,粒粒如珍珠般往肚子里滚,不动声色地道:“那我跟你说点有意思的?”
钟离炎四仰八叉地靠坐着,把后脑勺搁在椅子上,就像搁在了狗头铡,等待铡刀落下……显出一种失去世俗欲望的姿态。
总也坐不住,仿佛精力无穷、总是斗天斗地的钟离炎,人生第一次,在他一直想着取而代之的献谷之主面前,表现出疲惫。
世上岂有不知疲惫者?他只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堂堂正正掀翻斗昭,屡败屡战,牙碎了话都不软。但现在……
蓄力已久的拳头,好像只能打在虚空里。在往后的时光,他好像只能不断地对着空气挥拳。
钟离肇甲看着自己的逆子,慢慢地道:“你若不想增补太虚阁员位,等到下次太虚会议,就是项北上去了,你信不信?”
……
……
“革蜚体内那只山海怪物,是烛九阴吗?当时我就觉得,祂死的有点蹊跷。”
左光殊近来很喜欢吃些市井小吃,对道躯没有任何益处,就是纯粹的人间烟火。这是他和屈舜华到处旅游所养出来的爱好。
现在他也是带着姜望钻小胡同,挨个体验那些口碑极好的苍蝇馆子。就如眼下这碗牛杂面,牛筋软烂,牛肚绵弹,牛肠入味。
小公爷边吃边说话,满嘴流油。
“我哪儿知道?”姜望也呼噜呼噜,百忙中接了句:“这么关键的事情,楚国没谁去确认一下?”
“唉。”光殊微微叹息:“爷爷说,在凰唯真归来这件事里,朝廷不想做任何有可能引起凰唯真误会的事情,不想对这个过程产生任何干扰。所以包括安国公在内,没谁再去接触革蜚。”
姜望愣了一下,楚国和凰唯真的关系,很微妙啊……
他一直觉得,凰唯真是楚国最大的一张牌,凰唯真归来,是楚国上下一心,修路铺桥,扫榻以待。
但楚国现在的这个态度,实在是不像跟凰唯真亲密无间的样子。
“凰唯真他……”
姜望还没想好该怎么问,但左光殊已经知道了他的问题。
大楚小公爷夹着一筷面,扭头看向街道对面,眼神复杂:“凰唯真当年所做的,是和他一样的事情。”
循着左光殊的目光往外,正好看到一个弯腰的青年,把肩上扛的一袋米,卸在了矮屋前。门口的老妪连连鞠躬却被扶住,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孩子,得到了一柄木剑作为礼物。
耳中听得到这样的声音——
“我们在梧桐巷办了义学,孩子入学免费,还管两顿饭……”
那青年正小声地解说着,似有所觉,回过头来,正与姜望的视线对上——
楚煜之!
第七十一章 旧时百姓檐下燕(最后一天求月票)
这家“刘记牛杂面馆”店面很小,生意又很好,屋子里坐不下,桌椅都摆到外面,占了小半街道。
姜望和左光殊就坐在屋外吃面,一人一个小马扎,面碗放在凳子上,就这样没什么形象的对坐。
六月正是暑气猖獗的时候,食客使劲地摇着蒲扇,男人解开对襟的扣子,女人也把袖口挽到肘,不时还有赤膊的汉子路过。
两兄弟虽然穿戴得尽量普通,但还是太严实了些,尤其左光殊,什么都不露,其实是较为显眼的。
楚煜之看到了姜望和左光殊,但是并没有过来打招呼,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离开了。
左光殊也低头拣着牛杂吃,似无所觉。
大楚小公爷这几年周游列国、大街小巷四处觅食,倒也不纯粹是为了口腹之欲——世间极口腹之欲者,无过于黄粱台,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作为淮国公府的继承人,他身上的责任也不允许他悠游度日。
只是自山海境得到九凤神通之后,他就一直苦于神性的影响。这门前所未有的神通,没有探索的先例可循,极其复杂、难以把握,这也导致他在神临境进展缓慢——当然,所谓的“缓慢”,也只是相对于最顶尖的那几个人而言。
太虚幻境里的灵岳,可还牢牢把控福地第十丹霞山的位置。
左嚣建议他多感受世情,屈晋夔的建议则更为直接,让他去探索大街小巷的美食,呼吸人间烟火。
两位绝巅强者都看到这门神通的关键,教他以人性驭神性。
左光殊和屈舜华开开心心地谈恋爱,也算是此般修行里的一种。
对于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子而言,穿街过巷、赶集寻市,体验普通人的生活,也是相当新奇的感受。当然他们只能体验到快乐的那一部分。
“凰氏不也是楚世家么?”姜望有些惊讶地问。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姜望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情——人最难对抗的是自己的屁股。
这不仅仅是浅薄的利益描述。
往大了说,身为人族,人族立场就是最大的屁股。身在种族战场,岂能不为人族拔剑?
往小了说,如左光殊、斗昭这等名门贵子,固然拥有贵族的品德,也愿意承担贵族的责任,绝非楚煜之所说“尸位素餐者”。但要他们去理解平民的立场,又何其艰难?
斗昭能够理解楚煜之那个军中退伍后每天推着摊车去卖面的父亲吗?
左光殊能够理解光着屁股捡槐叶去卖钱的童年吗?
他们有怜悯,会同情。
但无法感同身受。
姜望是从泥腿子走到霸主国高层又恢复自由身,平民的生活是他的经历,贵族的生活他也感受过。他在不同的位置看不同的风景,他发现世上好像不存在一以贯之的正确,在每个阶段看到的正确都不相同。
有时候“正确”就等于“屁股”。
“凰唯真不认亲,不结脉,不开府,凰氏列名楚世家,却并没有其他人。”左光殊把话说得很直白:“是楚世家需要凰氏列名。”
姜望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面,忍不住又问道:“所以演法阁……”
左光殊抿了抿唇,回答道:“是的。凰唯真最初创造演法阁,就是为了给予平民百姓和世家贵族同等的机会——他希望人人有功练。”
在最开始的时候,姜望对楚国最深的印象,就是演法阁。
左光殊曾跟他说,太虚幻境的演道台,是从演法阁得出的灵感。
经常来楚国的他,也很明白演法阁在楚国意味着什么。楚人常以是否拥有独立的演法阁,作为一个世家强大的标准。
也就是说,为了让平民百姓都有功法可练的演法阁,最后仍然成为了世家贵族的垄断物。
这真是巨大的讽刺!
姜望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楚煜之的所作所为,在楚国几乎得不到任何实权人物的看好。因为九百多年前耀世的天骄凰唯真,已经失败过了。
楚煜之再怎么努力,如何能胜当年?
大楚太祖当初决定把世家的问题留给后来者,是否有想到这样的结果呢?
历史的惯性是何等强大,当它在漫长的时光里惯性结潮,就连凰唯真那样的绝世人物,也无法更改潮涌的方向。
面馆的屋檐下住了一窝燕子,已经习惯人声,并不害怕食客。泥沿上一群小脑袋耷拉着挤在一起,在热意不散的午后打着盹儿。
姜望看着燕巢,想起不久前失败的启明新政,有些无法尽述的感慨:“我真想看看凰唯真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惜《楚略》里涉及他的部分,只有他创建演法阁、击杀游玉珩之类的记载,其余经历大都语焉不详,多为侧证。”
左光殊说道:“其实司马衡先生当年写《楚略》的时候,对凰唯真有过详笔。但后来山海境不断升华,凰唯真有了归来的苗头,关于他的定论,就变得模糊了。”
史笔讲究盖棺定论,现在凰唯真的棺材板没有盖稳,自然过往一切都要重新斟酌。《史刀凿海》这部史学经典,也不是一著永著,而是在漫长时间里不断推翻、不断修订。因为历史的真相,常常有许多个维面。
信史的这个“信”字,不是说它永远不会错,而是它永远服从真相。
姜望叹道:“凰唯真的定论变得模糊,演法阁的定位也跟着模糊了。”
左光殊道:“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觉得——演法阁本身的演变,比它所推演的术法更莫测。”
姜望忍不住道:“旧时百姓檐下燕,如今养在雀笼中?”
“这么说倒也没错。”左光殊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掩饰什么,认认真真地说道:“但演法阁本身巨大的构建成本,就已经注定它无法被平民所拥有。凰唯真自己倒是建了几座演法阁,对所有人开放,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且在他死后,就收归国有。”
演法阁的构建成本,的确是不可忽略的问题,它本身就构成门槛,完成了阶层的筛选。
但这绝对不是最核心的问题。
因为成本问题是可以解决的问题。真正无解的问题,是楚国贵族不愿意解决这个问题。
楚国世家与平民之间坚不可摧的壁垒,才是根本。
如今九百多年过去了。当初凰唯真要做的事情,事实上如今太虚阁已经在做了,比如《太虚玄章》。
要论构建成本,太虚幻境的所耗,远非演法阁可比。但这个成本被主导现世的所有势力一起均摊了,尤其以太虚派自己付出最多。最后也是在诸方势力的妥协与权衡之下,才有了太虚阁的成立,才有了《太虚玄章》的全面推行。
就姜望的感受而言,推行《太虚玄章》的过程,并没有遇到太强大的阻力。
这让他在今天忍不住想,凰唯真当年所做的一切,难道真的没有动摇什么吗?
“凰唯真当年的死,跟他选择的道路有关吗?”在这人来人去的小店,姜望又问。
“已经过去了太久,当年的真相都被掩埋。很长的一段时间,凰唯真这个名字都是禁忌,但是他的贡献一直被肯定,他的传说始终存在。”左光殊道:“虽然我不知道他当年身死的详细经过,但我想凰唯真那样的人,如果他自己不想死,应该没谁能杀得了他。”
“也许他当时的离去,就是为了现在的归来。”姜望看着左光殊:“光殊啊,你如何看待凰唯真有可能带来的变化?”
左光殊显然对这个问题是有过思考的,他认真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需要维护左氏的荣誉,但我不认为荣誉长久的基础是垄断所有机会。我认为像楚煜之这样的人,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可能。我不害怕竞争,如果有一天我生儿育女,我希望他们也不必害怕竞争。而我照顾这份希望的方式,是好好教导他们,而不是提前赶走他们的竞争者。”
他只说“个人”,只说“认为”和“希望”,因为船大难掉头,舵手的意志有时候也要被浪潮裹挟。左氏从开国到现在,不断开枝散叶,已是多么庞大的家族。盘根错节,深植于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今天左光殊是左光殊,他可以有他的想法。他日左光殊是淮国公,他需要代表的,是左氏的集体意志。
姜望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记得买单,我去一趟越国。”
左光殊没有问他去越国做什么,只看着他:“如果你是我,你怎么选?”
“我不是伱。我无法感受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所有想当然的选择都太愚蠢。”姜望起身道:“不要找我要建议。但你要是单问我个人的选择——我会支持左光殊的一切决定。”
左光殊十分感动,正要说点什么。
姜望又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我的白玉京酒楼还开一天,就有一个你烧水的位置。”
“老板,买单!”左光殊摸出五枚提前换好的铜钱,排在桌上。
他只付了自己的。
……
……
洞天之宝【章华台】,其原身乃太元总真之天,在十大洞天里排名第三。
章华台里名为“诸葛义先”的存在,是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躯壳。几千年来昼夜不息,不知疲倦地处理诸多事务。
楚人敬鬼神,楚地山神水神极多,诸神的敕封、废黜、贬谪……一应敕令,皆从章华台出。
所以这尊躯壳又号“敕神总巫”。
南域最高级别的信道,由楚国所主导的“章华信道”,便是依托章华台展开。
因此章华台还承担着“信息总枢”的重任。
而“敕神”和“信道”,乃至于作为楚国最强洞天宝具参与战争,也还不是章华台所承担的全部责任。
可想而知,主管章华台,统筹一切,将大小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需要多么庞巨的算力。
章华台也可以看做一个不对外开放的衙门。这里常驻吏员在三十万左右,近年来更是突破了五十万人!
这些人并非战士,不必演练军阵,全都是为了辅助章华台的运行而存在——
过于繁杂的事务,极大压榨了诸葛义先的算力。时移事推,旧的问题不断累积,新的问题不断增加。这位大楚开国就存在的绝巅强者,也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章华台因此不断地增补人员,以进行分担。
“越国事务本不该由我处理。最早是安国公负责,伍陵死后,他无法在越国事务上保持理智。就转于上大夫张拯,张拯对越怀柔,陛下便属意酆都尹顾蚩。但顾蚩阴算有余、谋局不足,不是高政的对手。要揭开谜底,只能是我去见越国主。”
在章华台的核心之地,奔流不息的星河上空,一身黑甲的星纪在说话:“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都共享了。陛下有陛下的想法,我不置喙。但是否有一些关键性的情报,未向我开放?”
在浩荡星河的中央,有个声音这样回应:“星神有星神的职份,你可以敕命天下神灵,是因为你的职份,因为章华台,而不是因为你。不要有不该有的诉求。”
说话的是一棵高逾万丈的大树——准确地描述,是一颗有着人类五官的树。树皮如甲,根须如筛,枝叶摇动。
十二星神之初者,名为“星纪”。十二星神之末者,名为“析木”。
析木在传说中是拦截天河的木栅,是浩荡奔流前最后的屏障。星神【析木】的职份,也颇类于此。无论对内对外,祂总是最后一道关卡。
细看来,那奔涌的也并非是星光,而是纠葛成字符的繁杂信息流。
析木矗立在河流中段,所有的信息洪流,都从祂的根须枝叶间涌过,完成初筛。
作为星巫集大成的“作品”,祂对星纪说话并不客气。
星纪好像也习惯了,只道:“你好像对我有些不满?”
相较于星纪的高高在上,析木的声音有一种厚重感:“顾蚩并非谋局不足,只是生性谨慎,重于保身。你对顾蚩的判断是狭隘的,对高政的认知也并不准确。”
星纪并不动怒,只是抬手一指:“你可以质疑我,但是在越王宫的时候,我从那里借来了算力。”
祂所指向的位置,在这彷如星河的信息洪流的终点。是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巍峨躯壳,如拦河之山,以“诸葛义先”为名,永远地坐在那里。
视线是看不到那个位置的,但祂们都能感知到。
树身的枝叶簌簌而动,仿佛情不自禁的冷笑。析木咧开了嘴:“算力并不能够体现智慧,尤其你所得到的算材也未必为真。”
“算材的真假我还是能够判断的。”星纪只觉十分荒谬:“顾蚩难道敢骗我?文景琇难道能够瞒得过我的眼睛?”
析木‘嗬嗬’了两声:“你一定要我说得那么直白吗?你还算聪明,所以能够入局。你能够判断算材真假,所以你深信不疑。可你的算材都是别人帮你准备的,你的算果自然也在彀中。”
星纪冷笑:“我倒是想听听,你对高政的准确认知。”
析木用枝丫拍击信息洪流:“高政死前死后的一系列布局,并不是为了掩盖‘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这一真相,而是为了坐实这个所谓的真相。让我们以为,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星纪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你的意思是说,革蜚不是凰唯真的归来的关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关键?”
“你还是那么固执。”析木说道:“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是革蜚,也许不是。但有一点显而易见——高政希望我们那样认为。”
“这也只是你的猜想。”星纪语气冷漠:“你是诸葛义先,我也是诸葛义先。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两尊星神对峙于星河,祂们无法说服彼此。
而繁杂的信息洪流,仍然一路奔向终点——名为“诸葛义先”的躯壳,在腹腔位置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星河最终便灌入这里,又自这具躯壳的脊后分流。三十三个脊点,像是三十三个闸口,信息之河自此喷涌,奔向无尽虚空,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很难断定他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造物,但在漫长的时光里,他确实是以“诸葛义先”为名而存在。
哗~哗~哗,信息洪流浪逐浪。
在星河深处,有点点微光上浮。
大楚建国至今,共计三千七百五十九年,在每一个重大历史节点,章华台核心区域的这条“星河”,都有留影。
此刻遥遥呼应,穿越时空的屏障,完成一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回响。
在这个时候,那具名为“诸葛义先”的庞然躯壳,睁开了眼睛,像是两团星云,闪耀在无垠宇宙。
“呕——”
他蓦地张开嘴,剧烈地呕吐起来。
上一次借算力予星纪,使其代行诸葛义先之位,他便将呕未呕,这一次释放太多,终是未能控制住。
他整个身体都低伏,整张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张着嘴,呕出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如瀑流倒挂,灌进星河。每一个碎片都在不断地变幻着图影,就像是走马观花的人生。
星纪和析木俱都沉默。
他所呕吐的事物,名为“寿数”。
真君寿万载,万载其实并不长。
这尊独坐星河尽处的躯壳,终于停止呕吐,发出声音:“也许你们都没有错,但你们被转移了重心,忽略了真正重要的情报。因为它太容易得到,连贩夫走卒都能知晓,所以不被你们重视吗?”
他呕吐的时候很痛苦,开口的时候却很宁静。仿佛夏夜星河,静谧流动。
星纪和析木同时扭过头来,看到在无尽星河之中,跃起两个贵气的字符,各自代表一系列的情报。这两个字符,一名“革”、一名“白”。
浩荡星河深处,有一个遥远的声音,仿佛从过去的时光里响起,与独坐星河尽处的躯壳,发生了共鸣,而这样说道——
“楚国霸南域久矣!越从楚制。楚之弊,亦越国之弊。”
“龚知良想尽办法请白玉瑕回国,诱导他吞下革氏,白玉瑕没有那样做,变化也就没有发生。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龚知良这么做的企图是什么?”
“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越国唯二可以称得上名门的两个家族,革氏名存实亡,白氏徒剩其名。”
“你们有没有看到,越国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每个人都在讨论凰唯真的归来,思考这件事情的利弊,有怨解怨,有结开结,却没有人真正去思考凰唯真的路——高政在思考。”
“你们是否还记得凰唯真年轻时候的理想?”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高政把革蜚留在隐相峰,把山海怪物教成一个人,只是让凰唯真的视线停留在越土,让凰唯真看到越国的点点滴滴。他并不捆绑凰唯真,他知道他做不到。他只是给凰唯真一个选择,给越国一个机会。”
“他给凰唯真留下了一块自由之土,理想之地。任由凰唯真选择。”
“其它种种,包括引爆凰唯真和楚世家之间的矛盾,包括点燃凰唯真当年的郁结,都只不过是给选择加码,是这条路上的细枝末节。高政留下了一块空白画布,凰唯真的道在其中!”
“高政从来没有想跟我们下棋,他想把棋桌留给凰唯真。”
星纪和析木对高政的布局有不同的猜想。
而此刻在星河深处沉眠许久的真正的诸葛义先,给出了第三种可能——
筑巢待燕归,树梧等凤来。
……
……
琅琊城姜望已经来过好几次,他的掌柜请了一个探亲假,结果就定在家乡不走了。
他只好再顾三顾。
“哪有这么给自己放假的?一放就是几个月!一年才几个月?”姜东家兴师问罪。
“要不然你开除我吧。”白掌柜道。
“你不回去,谁来经营酒楼,谁来记账呢?”姜东家痛击白掌柜的责任感。
“要不然你开除我吧。”白掌柜道。
“酒楼没有你真不行,褚幺怪想你的,天天念叨你。”姜东家开始打感情牌。
白掌柜用杯盖刮走浮沫,动作优雅,语气淡然:“算账什么的连玉婵都会,让她先顶一段时间。褚幺的话,等会你走的时候捎一套策论题给他。”
“一段时间是多久?”姜东家问。
白玉瑕望着窗外急促的雨珠:“等风雨平息吧。”
越地多风雨。
最近这段时间,更是暴雨雷霆不息。
也不知是谁在传话,说是钱塘江在为高政哭泣。
姜望把茶盏放下,看着白玉瑕:“我知道你不太放心伯母。我可以亲自把她送到白玉京酒楼,想来不会有谁拦我。”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有割舍不下的亲族,也可一并送到星月原安置。”
“还是算了吧。”白玉瑕终于笑了下:“我那些族人我很了解,没几个能吃得起苦——我跟着你吃糠咽菜也就罢了,他们多无辜!”
“什么吃糠咽菜!”姜望大怒:“我没给你开工钱吗?酒楼里客人没动的剩菜,我不让你吃吗?”
“行了行了。”白玉瑕盖茶送客:“你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就别瞎操心了。赶紧杀你的异族洞真去。我这边还有事情呢!”
“我认真跟你说。接下来这段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越国不会很太平。”姜望不肯就这么走,慷慨地允诺:“你可以举家迁往星月原,大不了我都养着。”
白玉瑕很有些感动,但还是摇了摇头,带着笑道:“东家说这些话之前,到底算过账没有?你知道白氏有多少人吗?你以为我背上我娘,带个包袱就走了么?你说可以带些割舍不下的亲族走,带哪些人呢?这里面有多少父亲、丈夫、妻子、子女。父亲肯定要带着孩子,丈夫必然要带着妻子,妻子也要带上她的父母,老师要带着学生,朋友得带着朋友……最后就是举族迁移。你姜阁老的面子再大,文景琇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迁走这么多人吧?”
姜望一时被问住,他还真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想保护白玉瑕和白玉瑕的家人罢了。
白玉瑕又道:“就算越国皇帝怕了你,允许你带这么多人走,你有想过自己的问题吗?”
“我有什么问题?”姜望皱眉道:“你要是说钱财的问题,我可以问青雨借。”
白玉瑕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大概也是郁积了太久,从前都憋在心里:“为什么你今天可以在太虚阁保持超然?因为你没有阁部,你不经营势力,你在阁务上尽量体现公心。但是今天有这么多人过去依附你,情况就不同了。你养着他们,他们就会成为你的枝叶、你的藤蔓,无论你愿不愿意,往后你都要被他们所捆绑——你以为世家、门阀这些,是怎么来的?你离齐都要带上我这个门客,要给独孤小安排好退路,现在这么多人,你顾得过来吗?”
姜望有些坐不住了。
白玉瑕还在继续:“我娘姓文,跟文景琇一个姓,她离得开越国吗?白氏扎根琅琊城多少年,我父亲我爷爷我曾爷爷太爷爷……全都埋在这里。东家啊,迁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姜望问。
“越国的局势,我比你更清楚。”白玉瑕脸上终于露出了贵公子式的笑容:“东家,你大可以相信我处理事情的能力,也稍微信任一下我的智慧吧。”
“但是——”姜望的语气略显沉重:“倘若楚国真要伐越,谁也不可能在兵锋前救人,我也不能。”
“放心……放心。”白玉瑕以极轻的语调收尾:“倘若真有那一刻,我一定带着我的老母亲,找准淮国公的旗帜,第一时间投降。我不会有事的。”
……
虽然白玉瑕一直以姜望的门客自居,但姜望从未干涉过他的自由意志。
劝他回星月原已经劝了好几次,从得知革蜚与钟离炎那一战的结果,就已经开始。但白玉瑕主意很正,从他当初跟着向前离家出走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人。
或许正如白玉瑕所说,迁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白氏在越地已经深深地扎根,要强行扯离泥土,必然鲜血淋漓。
姜望不能绑着他走。
雨还未歇,白玉京酒楼的东家说是回星月原,但穿过雨幕,就看到了山影。
告别白玉瑕、离开琅琊城的他,再一次来到隐相峰。
嗒!
靴子踩过水洼,涟漪还未散去,玉冠束发的姜阁老,已经出现在那座无名的书院前。
院门好像被风雨推开,穿着一袭儒衫、收拾得很是整洁的革蜚,正站在正堂的屋檐下,略显怅惘地看着天空。
“啊——好久不见!”他收回视线,看向姜望。
这一次没有阿巴阿巴,没有躲闪。整个人显得彬彬有礼。
或许是得真之后突飞猛进的力量,给了他信心。
姜望就站在门外看他:“你是烛九阴?还是混沌?”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革蜚拂了拂自己的衣衫:“这也只是一个躯壳——我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不重要。你说呢?”
“那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重要的事情——”
姜望也懒得同他讲太多废话,正如当初他跟高政所说,这局棋他看不懂,他选择不看。他只是抬起食指,隔空虚虚一划,像是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底线。“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谋划,最后要达到什么目的。白玉瑕是我的朋友,不许你伤害他,明白么?”
“后果是什么呢?”革蜚双手抱臂,施施然道:“我是说,假如我不小心违背了你的要求。”
“你最好不要那么不小心。”姜望慢慢说道:“因为活着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革蜚的眼睛里,有些危险的情绪在流动:“你威胁我?”
门外的姜望却很平静:“我只是提前告知你结果。免得你犯蠢。”
革蜚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问出那句——‘你觉得你能杀我?’
他问道:“如果是白玉瑕来杀我呢?”
“你有两个选择。”姜望说。
革蜚很有礼貌地道:“愿闻其详。”
姜望道:“第一,引颈就戮。第二,转身就跑。”
革蜚‘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看来你并不打算给我选择啊。”
“他可以杀你,但你不能杀他。”姜望如此平和地说出这句话,没有更多的肢体表示,但眼睛紧盯着革蜚。
那是尖锐如锋的视线,将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斩开山海的力量,刺痛着革蜚的眼球,仿佛在问——‘听明白了吗?’
嗒!嗒!嗒!
骤雨敲瓦。
在这夏末的深山,每一滴雨都很沉重。
“我知道了。”革蜚终于说道。
那道视线于是消失了,院门外的青衫身影也已经不见。
只有‘嘭’的一声,骤得自由的山风,把院门狠狠关上。
革蜚最后看了一眼天色,正准备回屋,但脚步又顿住。他定定地看着院子中间,在那雨水打湿的地面上,有一道深邃的裂隙,慢慢地出现了。
幽不见底,或而名“渊”。
(在十二星神所代表的诸葛义先对高政这一局的剖析里,我设想剧情这个阶段,是有三层。分别由星纪、析木、苏醒星巫来解读。
本想在剧情里慢慢展开,现在觉得还是先丢出来比较好,因为第一步没站稳,后面还要加速……很容易跌倒。
我预想的是第一层说服读者。
第二层又说服读者。
第三层再说服读者。
三种不同的走向,都要有说服力。这样就可以表现出一种我本人根本不可能企及的智慧。
在这个三段解局的过程里,诸葛义先的智慧是不断解放的。
但不知道是我最近太疲惫精力不济,还是给的线索不够明确,又或者说我陷入了知见所缚的“想当然”里,第一层好像没有说服读者。
好在整体结构没有被影响。
请大家集思广益,帮我想一想,在已经给出的线索条件下,在第一层那个节点,应该怎么说服更多读者。等我抽时间回去修补一下。或者结卷后我休息几天,自己慢慢想。
总之还是尽自己最大努力,不要留下太大的问题。
嗯,2023年结束了。希望所有的不开心都留在过去。大家明年见。
最后求一下月票。)
……
本章8k+,其中4k,为大盟半醉柚子(3/3)、大盟绿袍老祖111(3/3)加。
第七十二章 风雨骤(求2024年的第一张月票)
“道历三九二八年七月九日,奄城李氏主脉被屠,支系分其家。”
“道历三九二八年八月十六日,邗城吴氏家主被发现死于书房,七窍皆血。其无后,旁支不继,遂绝嗣。”
“道历三九二八年九月四日,宋氏嫡子失踪……”
琅琊城白府,昔年白平甫的书房中。
白玉瑕坐在书桌前,将一张张写着不同情报的纸片贴在桌面,一边贴,一边念。每一张纸片都对得很齐,整洁有序。
书房里的一切陈设都如旧时。白平甫死后,再没人用过这间书房,直到他唯一的儿子回来。
白玉瑕仍然记得,当年他还没有书桌高的时候,父亲是怎样把他抱在桌子上,高兴地叫他背文章,自己则蘸墨饮酒,狂笔行书,谓之曰“吾儿佐兴。”
后来稍大一些了,便少有那样的时候。父亲越来越强调规矩,需要他成为一个完全符合规范的白氏贵子。
他知道在最后的时刻,父亲对他是失望的。
因为他抛开了家族所赋予的责任,把过往人生所遵循的规矩全都丢到一边,和向前一样地去流浪——
他认为自己只是去寻找一个人生答案,但父亲没有等到他回来。
白玉瑕一张张地对着纸片,像是在玩小时候玩的拼字游戏。
但真正了解越国的人,就能知晓这些文字的重量。
奄城、邗城,都是越国的重要城市。
李氏、吴氏、宋氏,都是越国境内有名的望族,是仅在革氏、白氏之下的那一等。
在傲慢的楚人眼中,整个越国也只有革氏、白氏能算名门。但李、吴、宋这些,在越国境内,也是响当当的姓氏。
这些门阀之家接连出事,自然不免人心惶惶。
越国各地流言乱飞,人人恨楚不敢言。
高政是谁杀的?
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
好端端的罗刹明月净为何要杀高政?
明眼人都知道,跟楚国有关。
那么如今这些越国权贵接连出事,祸源究竟在哪里?
除了楚国,还能是哪方?
楚人何其歹恶!
六月的时候,楚国使臣钟离炎,擅闯隐相峰,惊扰高政亡居。恰恰高政的亲传弟子革蜚,从浑噩中苏醒,怒而逐之。
革蜚大败钟离炎,越廷亦囚楚国副使斗勉问责——但最后迫于楚国势大,也只能将这两人放归。
楚人理亏,所以在明面上不动声色。但转过头来越国境内就频频出事,公卿权贵人人自危,谁能说跟楚人无关?
堂堂天下霸国,竟用此等阴私手段,枉为大国!
这汹汹物议,白玉瑕当然也知道。
他知道的远比舆论更多。
所以他在书房里沉默。
笃笃笃~
随着敲门声响起的,是母亲文娟英的声音:“瑕儿,娘可以进来吗?”
白玉瑕随手一抹,用一张雪白的宣纸,覆住了桌面,轻笑道:“进来吧——我记得小时候在这间书房写字,您可从来不愿敲门。”
文娟英便推门走了进来,她也笑着:“那我不是防着你爹么?男人啊,动不动就说应酬、工作,门一关就是几个时辰,谁知道躲在里面干什么?娘这叫奇袭查岗。”
白玉瑕提笔在纸上画了一枝,淡笑着:“我爹可是出了名的本分规矩,您对他的怀疑,属实没什么道理。”
“嗐!你知道什么,他年轻的时候——”文娟英说着说着停下来,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白玉瑕头也不抬地作画,但咧着嘴:“您要想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糊涂事,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是不能听。见贤思齐嘛。”
“掌嘴!”文娟英嗔道:“该说‘见不贤而思内省也’!”
白玉瑕嘿嘿一笑:“一个意思,您懂就好了。”
文娟英看了看儿子,看了看书桌上摊开的正在绘制的画——兀枝一根,寒鸦一只,几点风雨。
十分孤寂的一张画。
不知何时,她已经收住了笑容。白玉瑕也抿住嘴唇。
母子俩都不笑了。
“画下面压着什么?”文娟英问。
白玉瑕顿住画笔,轻声道:“这越国地界上的事情,您不知道的也并不多。”
“儿啊。”文娟英道:“你该回星月原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总呆在家里也没个出息。”
“在星月原也没什么出息,东家挺抠门的,从来不涨薪水。”白玉瑕道:“我还是多陪陪您。您一高兴了,手指缝里漏些零花,不比我在外面当牛做马强?”
文娟英沉默了一会儿,道:“最近挺乱的,你说——”
“跟咱们家没关系。”白玉瑕道:“出事的都是门阀,都是权力相继、垄断资源的那几家。咱家早就风流雨打,在琅琊城说了都不算,轮不着咱们。”
白玉瑕在家闲住这段时间,倒也没做太多事情,就是抓着族里那些故态复萌、张嘴闭嘴白氏复兴的人,好好敲打。
他归来后的白家,倒比他不在的时候更冷清了。
文娟英道:“什么门阀不门阀,都是楚人造的孽,楚人蛮横惯了,可不管你的实际情况。杀人还挑日子?”
“真是楚人吗?”白玉瑕问。
文娟英脸上一变:“玉瑕!”
白玉瑕道:“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楚国方面究竟能用谁来对应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安国公?淮国公?他们动手就是覆国。屈舜华?左光殊?项北?呵呵,以我对他们的认识,他们再如何沦落,也不止这点格局。”
“楚国何其庞大,难免腐枝败叶,我儿说的都是英雄,那狗熊你没瞧见呢。”文娟英说道:“像顾蚩那等,什么龌龊事情做不出来?”
“娘亲。”白玉瑕语气复杂地叹道:“您真是皇室中人!”
文娟英本来还有很多的说辞,但听到儿子的叹息,不由得垂下眼睑:“你娘姓文,你爹你娘,都是越国人。儿啊,你也是越国人。生于此,长于此。”
白玉瑕索性将刚画的那幅画掀开,露出书桌上那密密麻麻的纸片,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奄城李氏说是支系分其家,分的都是些金银杂物,权柄到哪里去了?晋升通道到哪里去了?都收归国有。邗城吴氏说旁支不继,偌大家业、富贵爵名,旁支不愿继吗?不给继啊。所以绝嗣——”
“够了。”文娟英打断说。
白玉瑕却不肯停:“咱们皇帝雄才大略,是下了决心要剜烂疮了。我爹幸亏死得早,要是死晚了,免不得挨上一刀。”
“可以了……”文娟英的声音近乎哀求。
白玉瑕继续道:“皇帝既然有这样的决心,他自己也不可能不放血。文姓皇室开枝散叶这么多年,很快就要一通修剪——这不,闵郡王已被寻了个错处申饬,封地注定保不住。他若是不够懂事,脑袋也难保。”
“白玉瑕你想干什么?”文娟英声音很尖地喊了一声,缓和下来,眼中已经有泪:“你想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这些话传出去,你顷刻成国贼?你父亲你爷爷,你白氏列祖列宗的名誉,全都保不住——你想干什么啊?”
白玉瑕却很平静:“我爷爷为国家鞠躬尽瘁,是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我父亲一生爱惜羽毛,恪守道德准则。我白氏列祖列宗,不曾愧对国家。他们的名誉保不住,是因为什么?因为我说实话?”
文娟英哀伤地看着他:“舆论的洪流一旦形成,任何试图挡在前面的人都会被碾碎。真相有什么意义?证据哪里重要?人们并不在乎真相,只需要宣泄情绪——这道理你难道不比我懂?为娘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的事情。”
白玉瑕说道:“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我想,能被蔑污之口贬损的,并非真金。会被谣言击垮的,不是硬骨头。”
“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娘不懂。玉瑕,他们说是楚人干的,就是楚人好了。楚国强势凌人,也怨不得很多事情都怪在他们身上。”文娟英往前走了一步:“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放心,我现在也只是跟您说。”白玉瑕笑了笑:“况且这是越国需要的,对么?皇帝要改革彻底,要万众一心,要把握舆论——娘,我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李、吴、宋,他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本不算亲近,说来说去,可算是文景琇家事。他唯一不能理解的事情,在以前就发生了,无关于今日。
文娟英抹了抹眼泪,留恋地看了看这个房间,走到书桌前:“玉瑕。娘想清楚了,我们一起去星月原吧,就咱们娘俩。”
白玉瑕语带惊讶:“张叔邓姑他们,我的那些叔伯兄弟,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人呢?都不管了?”
“不管了。他们都是成年人,他们自己为自己负责。”文娟英说道:“你爹走了,你也无心家业,娘撑得很辛苦。索性家业都分给他们,我就带一些随身的物件,跟着你去别处养老,远离是非。”
白玉瑕当然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因为正是他借越国境内的动荡,逼自己的母亲做这样的选择。
故土难离,家业庞大,文娟英自己又姓文……若非故意表现出一点危险的苗头,他知道自己的娘亲绝不肯走。
“可不能只带一些随身物件。”白玉瑕笑道:“元石什么的,可一颗都不能落下。您指望儿子那点工钱养老,那是不太指望得上的。”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文娟英的心事也陡然放开,她抬手打了儿子一下:“败家德性!”
白玉瑕笑着讨饶,推着母亲往外走:“您快去收拾行李,我这就安排车辆,送您去星月原。”
砰。
书房的门关上了。
书房的主人离开房间,并将永远地割舍这里。
落春雨,落夏雨,落秋雨,整个道历三九二八年,越国好像都在雨中。
骤雨敲窗,沁入湿意。终于也有一缕秋风,穿隙过网,杀进书房里来。
贴在桌上的纸片,像是印在桌面,不为所动。
那张记录了白玉瑕随手画作的宣纸,几乎随风而起,但被镇纸压住,大半都卷起,却还有一角钉在桌上。
此时它掀起在秋风,看得到画幅的背面却有两行字——
“风雨骤,风雨骤。厚衾蜷来裹病骨,孤枝栖得寒鸦瘦。”
……
……
嗒嗒嗒。
马蹄声和骤雨敲顶的声音,仿佛在协奏。前者舒缓,后者急。
“我说,这雨下得挺烦的,把它斩碎了吧。”向前坐在车夫的位置,靠着车门,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道。
坐在旁边的白玉瑕,没好气地道:“你自己斩不掉?”
向前恹恹地瞥了他一眼,懒得说因为自己懒。
白玉瑕勉强保持了耐心:“日升月落,雨打风吹,都是自然之理。咱们修行者虽能改易天象,但多少有些干扰,对环境未见得是好事……”
“行了。”向前懒得再听,只道:“走了。”
白玉瑕嘱托道:“我母亲没什么修为,受不得颠簸,你慢点赶车,不要着急。我忙完就跟上来。”
从越国到星月原,要是慢慢赶路,可不得三五个月。
向前头很疼,但也只是‘嗯’了一声。
“这件事情你不要跟别人说。”白玉瑕再次强调。
向前的死鱼眼毫无波澜:“绕得那个费劲。你直接说让我不要告诉姜望就行了。”
白玉瑕道:“他就是个操心的命,要是知道了,又得自己过来接——异族洞真那么好杀么,在哪个种族战场不用拼命?这点小事还是别打扰他了,等咱们汇合了,一起到了星月原,再告诉他。”
向前盖上眼皮,又抬起,用这个动作表示点头同意。
白玉瑕抬高声音,对车厢里的文娟英道:“娘,外面风大,不要开窗,免得受凉。您有什么事情,直接跟向前说就好,他是我的好兄弟,懒是懒了点,人靠得住。”
向前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精神一点:“伯母,有事尽管吩咐!”
“辛苦你了,小向。连累你跑这一趟。”文娟英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有些背井离乡不可避免的伤感。
“没事儿,伯母。我这个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腿脚勤快,这些年都是在路上——”向前把他今年的客气话全都说完了,便道:“您跟玉瑕讲,他正要走。”
文娟英的声音又道:“玉瑕。张叔、邓姑他们,为白家奉献了大半辈子,咱们不可亏待。还有你六婶,她过得不容易……”
“这些家长里短七亲八戚的事情您都不用操心,我来安排。把家产给他们分得清清楚楚,叫谁都没有话说,您放心好了!”白玉瑕劝道:“您呢,好好睡一觉,该吃吃该喝喝。把这点家当分干净了,该交代的交代一下,我就追上来。”
“唉。”文娟英许多的话,都只化作一声叹息。
嗒,嗒,嗒。
白玉瑕消失在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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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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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言传身教,何日梦真(月初求保底月票)
革蜚在隐相峰上的第一课,是关于“傲慢”,和“紧张”。
高政认为,这是山海怪物来到现世,最先需要解决的两个问题。
但多年以后回望,革蜚认为自己在那一课学到的最重要内容,是“忍”。
“放下傲慢”和“保持从容”是言传,“忍”字是身教。
真正的革氏嫡子,五岁就拜在高政门下,跟着他学了十七年。从一个还没有笤帚高的稚子,成长为越国的国之天骄。
后来皮囊被窃据,占据皮囊的山海怪物,还走到隐相峰,想要控制高政。
高政却选择收下这个徒弟,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革蜚还不太知道,“师徒”意味着什么。直到隐相嫡传的身份,为他推开所有有形无形的门户;直到他接触到的所有人,一再提醒他,他接收到了怎样丰厚的政治遗产。他才明白,所谓“衣钵”,“钵”是吃饭的本事,“衣”是做人的尊严。
由师及徒,高政给的是一生的积累。
革蜚由此愈发能够明白,这个“忍”字。
相忍为国。
高政活着的时候,姜望来过隐相峰,那时候他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撕开皮囊,给姜望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在高政的压制下,才肯蛰伏。
后来高政死了,姜望再来隐相峰,他在装傻的时候和不用装傻的时候,都选择了忍。
文景琇夸他已经成长。
他却忽然意识到,他对高政产生了一种依赖。一种子女对家长的依赖。
他虽然诞生于凰唯真所创造的山海境,但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凰唯真,他和这世上许多的人一样,都只是听过凰唯真的传说。他是山海境里孤独的异兽,在残酷的竞争里一步步走到山海之巅,从来没有谁真正教过他什么。
在高政面前愤怒咆哮几乎失控,嚷着闹着要大开杀戒,其实是在家长看顾下抒泄情绪的任性。当老师死了,家长没了,他需要独对风雨,才捡起那些学过的东西。
钱塘江堤上,高政在潮来时的沉默,是他所听到的最后一课。
他虽是山海怪物走到现实,却不是没有智慧的存在,在山海境压服诸方异兽,击败所有竞争者乃至于最后想要革凰唯真的命……不是没有脑子可以做到的事情。
只是走出山海境之后,颇经蒙昧,兽性难制,才无法克制残暴本能,时不时失控。
他刚刚开始学着做一个人,但人的世界,远比山海境诡谲。
比如说一开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文景琇的目的是强大国家,但手段竟然是削弱自己,还没等楚国动手做些什么,自己先把本国的贵戚旧勋杀了干净。
后来他才慢慢懂得,这或许是割瘤剜疮的过程,现在流血,是为了以后活命。
只有那些眼明心亮、懂得取舍的人,提前交出权柄,解散编织多年的利益网络,才能够幸免于难。这可以视为烂疮的自愈,治好了自然不用再剜。
比如同样在奄城的郑氏,世代把持奄城城主之位,郑氏子弟填塞城主府,不给外姓一点喘息机会。连郑老太怀里的宠物狗,都是官册挂名的缉匪猎犬,享受国家奉养。在奄城,有“十吏七郑”之说,远比走军队路线的李氏要强盛得多。
但是风雨一来,郑氏家主直接卸任城主,且在卸任之前,把任职政务的郑氏子弟全部开革。根本不搞去芜存菁那一套,也不去跟朝廷辩解哪些人是合格的甚至优秀的,直接清空一切,躺平任削,从头再来。
郑氏就几乎没有死人。
不多的几个死者,还是郑氏家主自己动的手,宣读罪状,明正典刑,大快人心。“十吏七郑”那么多年,奄城百姓还要念郑氏的好呢。
与之相对的就是李氏,根本看不清形势。以为郑氏失势,果断伸出触手,还想要军政一把抓……最后结果便是主脉一个都不剩。
如今会稽城里,无人称贵。以前动辄“血脉”,言必“历史”,如今个个要撇清关系,说自己三代白身。
人和人之间的悲欢并不同。
越国的旧贵族势力被极端手段一夕扫灭,从而产生巨大的权力中空,这也是巨大的机会。
整个越国各郡各城,全面展开官考,所有考官,全都是平民出身的官吏——为了今天,皇帝早就储备了大量的人才。
昔日贵族把持朝政,平民晋升困难,天子爱才,专门建了一个翰林院,养住他所看上但又不便提拔的贫家子弟。
这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写写文章,读读书,修史辩论。只有虚名,并无实权。贵族们也乐得留一个敬贤的好名声。
现在这些人全部外放出去,填塞朝野,把持空缺出来的关键位置,全面配合越廷所推动的新政——他们如此关键又如此清贵,故天下谓之曰“清翰林”。
上升通道一旦打开,顷刻波涛汹涌,死水变成活水。
贫家子弟奔走相告,壮志满怀。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也有百废俱兴,万物发生。
时人或曰:踏公卿之骨,上青云之梯!
政治改革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不是说皇帝陛下突发奇想,心念一动,一拍大腿,就能立刻改天换日。
革蜚看到,越国新政今天如高崖倾瀑势不可挡,是高政在许多年前就开始布局的结果。春种多年,于今秋收获。
当年高政携促成陨仙盟约之威势,全面在越国展开吏治改革,要求“选官公正、贵贱同权”,朝中无人敢公开反对,但最后施行下来,却并不顺利,受阻于越廷下面的各大主城。以高政的手段,自上而下,也不难摧枯拉朽——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迫下野。吏改自然废弃,政纲中止,官道修为溃散。此后避世隐居,不问朝局。
许多年过去了,包括吏改在内,高政的许多政治主张再没有被提起。朝野都敬他,贵族都服他,但在巨大的现实利益前,很多人还是宁愿他一直是“隐相”,最好“只隐不相”。
革蜚也很多次听高政讲起过去,但这位老师好像从来不觉得遗憾、惋惜,只是平静总结他当年所做的事情,做成的没做成的。没有波澜,只有条理,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
在高政死后的这段时间,独居深山小院,对照着现今的越国国情一一回想,革蜚才慢慢地听明白了那些往事,理清其间脉络,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眼前。
当隐相峰也隐入高秋,他好像读完了高政的一生。
他决定下山。
春种秋收,夏长冬藏。此刻下山,正是时候。
越廷至今没有对革蜚的存在有什么公开表述,这也让他成为越国时局中,一个相对暧昧的存在。
他是革蜚,他下了山,当然要先回家。
革氏是越地最古老的家族,比越国的历史都要悠久。当年越太祖在发动政变之前,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求得革氏的支持。
这样一个家族,世代兴盛,真正可以称得上名门,底蕴深不可测——当然这也只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底裤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革蜚觉得这具身体的父亲,那个名为“革誉”的族长,实在是愚蠢。
把儿子送到高政门下当徒弟,这不等于将自己的心腹要害,裸露在高政面前吗?为什么这些人根本意识不到危险,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高政所要解决的痼疾?
是老师伪装得太好太狡诈,还是父亲太愚蠢?
对革蜚来说,这并非是两难的问题。这两者并不矛盾,完全可以同时发生。
革氏老宅在抚暨,此城以花鸟鱼虫显名,民间好博戏。
革蜚前脚踏进城门,后脚就沸腾了整个城市。
一路上不断地有人行礼,俱都远远拜着,表示诚敬,而绝不靠近打扰。
这种热情在踏进大宅后抵达巅峰。
“少爷,您回来了!”
“少爷,奴婢去给您沏茶,还是您最爱的冬夜眉?”
“蜚少爷回来了!”
革蜚没什么情绪地往里走,一路上只是轻轻地点头。
他还捕捉到这样好笑的窃窃私语——
“太好了,少爷下山,这下没人敢动我们了!”
人类真是太复杂的生物。强大的渊深似宇宙,弱小的卑微如尘埃。有人智慧深远谋定万里,也有人愚蠢浅薄简直可笑。
究竟要怎么定义呢?
革蜚一路往里走,见到了这具身体的父亲。
父迎子不太合礼,但作为革氏这么多年来已经断代的真人,作为革氏未来千年基业的有力支撑,革氏的族长出来相迎,又是很合理的。
革蜚想起老师的教导,人应该守礼。
所以他对面前的革氏族长革誉深深一礼:“孩儿见过父亲,父亲您消瘦了。”
革誉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道:“好,好。我儿有心了。”
“外间风大,咱们去书房说话吧?”革蜚很孝顺地问。
今年已经六十一岁的革誉,转身往里走:“好啊,你跟我来。”
革氏现在的族长,和革氏未来的族长,就这样屏退所有下人,单独走进了书房。房门一关,喧嚣退潮。方才的热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这间书房的布置不一样了。”革蜚打量着左右,忽然说道。
革誉在书桌后面坐下来,坐姿十分板正:“有什么不一样?”
“跟白平甫的书房很像。”革蜚说道:“简直是一样。”
革氏族长的眼睛很深邃,像是两个山洞,里面也的确住着虫子,他抬了抬嘴角:“真不错,你还记得。”
古老的驭虫之术自然有可取之处,但在革氏始终没有突破,已落后于时代。革蜚本就是洞真眼界离开的山海境,又跟着高政学了这么久,早就看不上原身所学的所谓‘家传’。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对张临川印象深刻,他是我吃过的第一个亏。”
白平甫确实不值一提,但张临川杀白平甫的过程,堪称艺术,他有仔细欣赏。
“易胜锋呢?”革誉的语气同样情绪很浅:“南斗殿的那个。”
“他只是跑得比较快而已,真要算也只能算半个——”革蜚随口说着,咂摸出一点不对:“为什么您会觉得易胜锋给我造成了麻烦?”
革誉不答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书房布置得跟白平甫一样么?”
在山海境里,弱者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长篇大论。革蜚的耐心已经不剩太多:“伱说罢。”
革誉不以为忤,自顾自地道:“历史无新事。相似的事情总会一再发生,我跟平甫兄争了半辈子,我知道我也会像他一样。”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革蜚没什么感情地道:“为什么这么说?”
书桌上有一本摊开的书,很厚的一本,书页都有些泛旧,革誉把它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书封上写着……《楚书·卷玖》。
越国名门革氏的族长,在读楚国的国史。且常常在读。
这个越国古老名门的家主,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儿子,语气十分平静:“你这次下山,是来杀我的吧?”
革蜚不太掩饰地回望过去,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忽然觉得此人和自己认知里的那种愚蠢形象不太一样。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革誉道:“从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他。那是我的儿子,我从小养到大,你们有太多不同了。”
高政曾经说,人类很擅长自我欺骗,革蜚的家人不敢面对真相,所以没有发现革蜚的问题。但现在革誉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人,真是有趣的生物!
革蜚终于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也坐了下来,他的坐姿也很端正,很守礼:“可你还是认了。我很好奇人类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这几年我读了很多书,好些书上都说感情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就我在现实的经历看来,它好像也不重要——它到底重不重要?”
革誉没有正面回答,因为他没有教育这头山海怪物的义务。他只是继续自己的表达:“你不是我的儿子,但你确实是一头灾兽,所过之处尽灾殃。说你是真正的‘蜚’,也不为过。我革氏历代苦求灾厄之兽,遇到你也算求仁得仁。”
“原来如此!”革蜚面带微笑:“你发现我不是你的儿子,但装作不知道,是故意麻痹我,想把我当真正的蜚兽来炼,以重续革氏秘法,求得一尊新的真人,为革氏赢得未来——后来又为什么放弃这个主意?因为我的老师?”
革誉目有惊色,他惊讶于这头山海怪物的聪慧,更惊讶于高政的教导。高政好像真的把这头山海怪物当成亲传,为之倾注了太多心血。
这个发现令他哀伤。
他说道:“是制度产生不公平,是执权者不作为,是自上而下每个人都有的私心,才衍生今天的这一切……站在这贪欲之塔,每一层都在吸下面的血,立足最高处的他们,却视中间的所谓权贵为毒瘤。当然,今时今日越国这些权贵,说是毒瘤倒也不为过,但越国是从无到有建立起来,权贵之所以能成权贵,最初也是怀抱满腔热忱,来建设这个国家。”
他问道:“是他们变了吗?是我们变了吗?还是土壤变了,国家变了?革蜚,你说这几年都在读书,你可有答案给你的父亲?”
革蜚很认真地回想高政说过的话,他视之为宝贵的记忆财富,是怪兽过冬的食粮。
他这样说道:“治重疾用猛药。倘若给老师更多时间、更多自由,倘若他当年没有被迫下野,今天不必如此粗鲁。这一切本该和风细雨的完成,但现在没有时间,老师也不在了。”
“我这么跟你说吧——”他看着革誉:“文师兄的手段确实粗糙了一些。换成老师来做,不至于这样。”
“原来是这样……”革誉点了点头:“若是就这么阴暗的杀人,也是高相遗计,我会觉得这一切没有什么希望。你这样说,为父倒是放心了一点。”
“放心?”革蜚抬起眼睛,不太理解。
他越来越像一个人,越来越是一个人,可是他对人类,也有越来越多的不理解。
“来吧!”革誉仍然不给回答,因为他怀着恨,不肯教导自己的仇人。但他也没有选择对抗。他只是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张开手臂,平静地说道:“革氏这颗长在帝国心脏的毒瘤,由高政的徒弟、我的儿子来亲手拔除,是最合适的。”
革蜚……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在山海境里,无数异兽的竞争中,一步步杀出来的。他最知道为了活下去应该怎么做。
但高政那么聪明的人,好像没有想过求活。
眼前这个身体上的‘父亲’,新政之前的拦路石,这个国家的烂疮……竟然也从容赴死。
为什么?
革蜚想这样问,他也的确问出声音来。
可革誉并不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但愿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本章5k,不算加更。
……
【感谢大盟“烦恼落尽红尘远离”打赏的新盟!】
【感谢大盟“恰恰好好好”打赏的两个新白银以及两个普盟!大佬不说话也不加群,咔咔打赏……】
第七十四章 公义为谁执
抚暨城的革氏老宅,点燃了这个夜晚。
古老名门的荣耀,是最热烈的柴薪,令火焰更加张狂。
革蜚的动作很麻利,没有让自己的父亲吃苦,也没有让这座大宅里的家人,感受到太多伤痛。
尽管他生性残暴,很愿意享受猎物死亡前的痛苦。但他要做一个知礼的人,他不可以让自己的亲族太煎熬。
革蜚已经决意继承老师的遗志,强大这个国家,这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作为高政明面上唯一的嫡传,他天然可以继承高政的一切,包括那巨大的名望。
他与越国已是一荣共荣。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情,复杂的反倒在杀人之后。
先前破关而出,击败楚国正使钟离炎,那不是太轻松的战斗。败而不能杀,更是令他感到憋屈。事后文师兄还叫他在山上等一等,避避风头——避风头这件事情,他也是到现世之后才能理解。
山海境里没有这种事。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你需要一直展现强大,稍稍表现出半点软弱,就会被环伺的恶兽分而食之。
他这次下山,是要作为世家觉醒的代表,带头改革世家,拥抱新政。
上有朝堂中皇帝和相国的主导,中间有世家勋旧里他这个最古老名门出身的第一天骄作为表率,下有广大平民的拥戴,历史上有高政的遗志,外部有楚国的压力,暗中还有一把疯狂屠戮制造恐怖的刀……
如此多方齐下,越国的国政改革,没有不通行的道理。
至于能否成功,是不是真的可以如龚知良在朝堂所描述的“天清地明、大昌万年”,则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理论上他革蜚来做世家表率是没有问题的。
但“表率”这两个字,说易行难。
要受天下瞩目,就要经得起天下审视。尤其是搭起这样高的架子,要完美继承高政的名望资产,赢得巨大人望,那么一言一行,都得反复思量。
如何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刻,收拢旧贵族残余,带他们拥抱改革,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那个宣国的通缉犯,楚国暗中操纵的屠夫……此人的鲜血,将用来染红他的决心,点缀他的威名,帮助他赢得旧贵残余的支持。
那人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张介甫。
一个为报家仇,出卖一切,换来力量的人。
他想要的结果已经拥有了,余生都是在支付代价。
革蜚可以很轻松地终结此人的痛苦,收掉这笔“尾数”。
事情本来能够更简单,令越地权贵人人自危的“残夜屠夫”,其行踪在越国皇帝那里根本不是秘密。
但文师兄十分谨慎,他要让张介甫至死都不知自己是被谁驱使,当然,张介甫或许也并不在乎。
所以其人的行踪,革蜚还需要自己查,该有的逐杀过程,都应该有。没关系,只要没有其他人干扰,越国不过是另一片丛林,而他很擅长捕猎。
“失火啦!失火啦!革家失火!”
“革家高手如云,怎么会压不住火灾?一定有问题!”
“快快快,报官!”
“革公子不是回来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连他也不能镇压?”
当革蜚把耳识放开,这座城市的吵嚷便蜂拥而来。
革氏在抚暨城还是很得民望的,革誉活着的时候没少安抚,灾年赈济,丰年修路,至少在表面上做得让人没有太多闲话说,这座城市里的邻居们,也在此时给予了表面的关心。
今夜革氏将在烈焰中重生,抛弃腐朽贪婪的旧我,迎接干净诚挚的新生。
革氏最后的继承人革蜚,将在此夜长明。
高政的关门弟子在烈火之中,调整了悲痛的面部表情,给眼神加上几分坚毅,又轻咳一声,让声线变得沉重,而后踏着烈焰,一步步走上高天,他已经准备好发言——
“革蜚!”
骤然有这样一声朗喝,清越锋利,如宝剑出匣中。割断了革蜚登台的鼓声。
在那无边长夜里,焰光未能照亮之处,有一个面如皎月的男子,仿佛带着清霜而来。他肤色极白,五官极精致,一袭薄衫,剑气盈身。横贯夜晚,似挂白虹。
白玉瑕!
越国唯一能跟革氏相提并论的名门,琅琊白氏的继承人。黄河之会的正赛选手,这一代的国之天骄。
他竟恰在此夜,驾临抚暨。
他想干什么?
革蜚被打断了情绪,极是不耐。
却见得白玉瑕戟指过来,正义凛然地怒声而斥:“你这丧心病狂的孽畜,穷凶极恶的狗贼,竟然杀父弑母,自灭满门!”
革蜚听到四周的哗声。他当然可以听清楚,围观百姓里,那些不堪的议论。
今夜站出来指责他的人,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和他齐名的越地天骄。如此激烈地公开对垒,是用一生的名誉做筹谋,今夜双方势必只有一个人能够保住名声。
“白玉瑕,你发的哪门子疯?”革蜚试探了一句,他想看看白玉瑕的底牌。
白玉瑕一指烈焰熊熊的革氏老宅,剑气呼啸而下,直接压灭冲天火光:“革氏惨像在前,你难道想否认吗?要不要现在验尸,看看是不是你下的手?”
革蜚只想冷笑!
这个白玉瑕,还是这么认不清形势。和那个白平甫一模一样。几年前戴孝上朝,想要赢得其他人支持时,也是如此。
用书上的话说,这叫“不体君心”。
还真以为他革蜚回家屠门是什么罪行么?
恰恰这是他的功勋!
革氏的罪状当然有,古老世家根系繁杂,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藏污纳垢,经不起阳光暴晒。累年罪行加在一起,罄竹难书!
相关证据文师兄早就已经准备好,准备了很多年。
由他拿出来是再合适不过。
他今夜是大义灭亲。
他怕什么议论?
“自古仁人志士,莫不先国后家。大义之前,岂容私情?”革蜚开头一句,奠定基调,紧接着便开始发扬,语带悲怆:“革氏担当名门,却阻塞上流,有罪于天下。今日我亲手革之,是忍痛剜疮,响应国政,为天下开路。先师所求‘选官公正、贵贱同权’,亦是我毕生所愿。不除旧痼,不开新天。革氏吞民脂而肥,这风云第一刀,当自革氏始。我虽痛无悔!”
这个表演比装疯卖傻要复杂得多。
他说完这些,如愿得到了抚暨城百姓的正向反馈,得到了同情的声音。舆论是墙头草,人舌是杀人刀,他今天深有体会了。
革蜚转头看向白玉瑕,表现出一种愤慨和痛心:“虽万民罪我,我自担也。但你白氏贵子,是站在什么立场,今日按剑对我?你在为谁而战!”
白玉瑕给了他一个不曾意想的回答,同样的慷慨激昂——“我站在国家新政的立场上,我为公平而战!”
正要大义压人的革蜚,愣了一下。我也为国家新政,你也为国家新政,我们这不是自己人吗?
“但是革蜚,你就是国家痼疾的体现。”白玉瑕虚悬夜空,戟指怒斥:“你现在站在我面前,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好大一顶帽子先扣下来,革蜚手里的帽子竟扣不出去。
公义有时是一柄利刃,谁都能持之伤人。
“是,我今日杀人,手段激烈。但想来正义之士,能够理解我爱国之心。人生在世,有时忠义不能两全!咱们可以去朝堂对论,到龚相、到国君面前对质。”革蜚滴水不漏:“革氏的龌龊,我不忍言,却也不得不言。是非错对,一论便知!”
到文景琇、龚知良面前去论,让他们拉偏架,重演数年前旧事,他倒是打的好主意。
白玉瑕这次是有备而来,自然不肯被革蜚带偏,只朗声质问:“你说你爱国之心甚诚,我且问你——你浑噩数年,疯癫不视事,享爵享禄,于国何益?凭什么还能是右都御史?凭你是革氏的继承人吗?朝廷大员之位,竟由你革氏私授?这岂不正是国家今日欲革之恶!”
革蜚本就不是个擅长斗嘴的,在山海境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需要跟谁解释。一时心念急转,努力措辞:“这件事情——”
“千万不要跟我说是因为高相!”白玉瑕打断他:“高相当年亲口提出‘选官公正、贵贱同权’,怎会为了你这么一个人,违背自己的政治主张?难道你要说,高相所谓的公正,仍然是自他而下的公正,他自己站在权力之巅,自己是最大的旧勋贵吗?”
革蜚当然不能否认高政,这等于是否认他做人这件事上最大的倚仗。
但他本来确实是想把高政搬出来,一时被噎在那里,不上不下。
好在这几年的书他也没有白读,先来一个勃然大怒:“好你个白玉瑕,就算嫉恨我,你也不必拿如此荒谬的理由!”
而后才道:“我乃国之天骄,当世真人,我为国家做出多少贡献!在我出现意外,浑噩无识之时,为我保留区区一个右都御史的官职,这难道很过分吗?还是说,你从来不希望我醒过来?!”
“说得好!你为国家做出多少贡献!”白玉瑕等的就是他这一句,直接甩出一沓资料,黑压压地砸向革蜚:“你要不要看看这些罪证再来说话!”
“上个月因贪赃枉法被斩首弃市的柳智广,与你私交甚笃,当年也是走你的门路,才进的御史台,不然他当时根本不够格晋升!你要怎么辩解?”
“五年前强抢民女的曾士显,那时都已经被下狱,因为你才得以脱罪。经调查,他蒙童时期与你读过一间私塾,儿时的同窗你都记得,你革蜚真是不忘旧情!”
白玉瑕的声音在夜空下飘扬极广:“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革蜚做的好事。你为国家做出多少贡献,都在你嘴上。可你在右都御史位置上造的孽,都在证据里!你还有什么话说?是谁为你保留官职,所为何事?等你做更多的恶吗?”
革蜚完全无法回应。
他没有经历原来的革蜚所经历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
所以他甚至不能否认,因为他无法确定这些是不是真的,有没有铁证。一旦否错了点,反而把自己砸进深渊。
轰然炸开的议论声,令他心烦意乱。
一桩桩一件件似是而非的事情,在他脑海里搅成一团。
他一时呼吸急促,又目露凶光。在山海境里,旁者的议论根本就不重要,谁不服气谁有意见,杀到服气便是——做了人之后反倒束手束脚,真是岂有此理。
他跳出了山海境的囚笼,却戴上了人的枷锁!
革蜚一时没有说话,白玉瑕却不停下。他冷冷地道:“你可以毁掉这些证据,但你无法抹掉你做过的事情,你今天站出来说自己拥护新政,但愿你是真心实意!可你这样的毒瘤不斩,新政如何能够推行?”
他随手一甩,更多的案件证据飘洒漫天,散落全城:“诸位国人也都看看,革蜚这副温文尔雅的假面之下,藏着什么样的狼心狗肺!”
白玉瑕准备的这些案件,其实都是革氏之罪,跟革蜚本人的关系不大。以前的革蜚专注修行,根本不会理会这些。被山海怪物寄居的革蜚,根本不会交什么朋友。
但这些人,又的确和革蜚有扯得上的联系。比如柳智广在御史台确实跟革蜚私交不错,曾士显也确实是革蜚的蒙学同桌。
他很清楚,现在的革蜚,不是真正的革蜚,对这些若有似无的事情,完全无法辩解。革蜚敢承认他不是革蜚吗?
革氏若在,革誉若还活着,这些事情还可以一桩桩说清楚。但现在,革氏刚刚被革蜚灭掉,革蜚跳进长河也洗不干净!
越国这一局迷雾重重,他当年选择跳出局外,也一直等到今秋,才算看清楚——越国早就想变革,于国家来说,这或许是好事。但这个过程里的手段,绝不能说正确。
若只追求大略的正确,必然导致具体的痛楚!
就像他今年才知道,他的父亲白平甫,是越国上下默认的政治牺牲品。那一次死亡的主因,不是革蜚的恶念,而是越廷清洗世家的开始。没有张临川,也会有别的事情发生。只是无生教祖路过作恶,最不露痕迹罢了。
换而言之,若是高政还在,什么李、吴、宋之流,不会消失得这么难看。也会如白平甫一般,是春去秋来里,顺理成章的一幕。甚至不会叫人怀疑。
白玉瑕有恨,这恨意深藏于心,随他去国多年,也随他回来了。
既然国家要变革,要公平,要割瘤剜疮,革蜚这个最显眼的目标,最不公平的因素,要不要抹掉?
越廷以大势杀白平甫。
今天他也要以大势杀革蜚。
要么越廷毁掉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抹掉楚国投鼠忌器的那个‘器’,要么他们承认他们做错了事情,用错了手段!
他要报复的不仅仅是这头窃据革蜚之身的山海怪物,还有文景琇!
“革蜚!你如实招认罢!今日屠家灭户,是不是想毁灭证据,以此脱身?杀血亲而求活,你是什么样的畜生!”
白玉瑕在夜空中长啸:“国家大治,当自革蜚始!皇帝陛下——我知您坐拥国势,握世之真,一定能够听得到。草民白玉瑕,代越国万万百姓,请您为天下计深远,果决行事,降下天罚,诛此恶獠!”
第七十五章 白玉之瑕
白玉瑕去过隐相峰,谨慎如他,为了防止意外,还特意叫了姜阁老随行。果然那一趟也无风无雨。
但他最后并没有杀革蜚。
不仅仅是因为他秉性骄傲,无法拔剑对着一个傻子。还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一个变成疯子的革蜚,绝不是白氏家主真正的死因。
彼时的无生教主被打落至假神层次,彼时的越国早已得到提醒、严阵以待。张临川在其它国家搅风搅雨,大多是出其不备,有护国大阵、有强军拱卫、有高政存在、有所准备的越国,怎么可能叫他来去自如?
外界或许觉得张临川恶贯满盈,手段通天,做什么都不稀奇。从小生长在越国,深刻了解这个国家的白玉瑕,却始终不曾相信过那句“意外之疏”。
酆都拐弯抹角递给他的证据,只是补充验证,不是他认知的关键。
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的父亲白平甫?
琅琊白氏为国家做出过巨大贡献,且至今还在贡献。他的父亲白平甫,一生守礼守规矩,虽无谋国之才,可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犯过什么罪。
甚至白平甫对皇帝忠心耿耿!从小就教导他,何为仁义礼孝,何为忠君爱国。所以他也曾勤学文武,矢志报国。他也曾泼洒一腔热血,在观河台上拼尽一切,宁伤宁死,不敢有失国格。
他想不通。
他想不通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明,而是因为他不够心狠。
哪怕站在明君贤臣的角度,他也想不到白平甫这等忠臣该死的理由。
天子诛臣,可以不罪而诛吗?
在今年,在这个秋天,他才算是确定了答案。
南域激烈变幻的风云,让他在风雨之中,触及了一点泥泞后的真相。
今日骤然推动、过程几近粗暴的越国新政,伏笔已经埋下了很多年。
文景琇通过龚知良,拐弯抹角的请他回来,明示暗示地让他为父报仇,吞下革氏,也根本没安好心。
这些人不过是为了驱策他,让他做今天革蜚所做的事情——他比革蜚更适合成为世家子的旗帜。他更清白,更光荣,更有象征意义。
而牵涉凰唯真的革蜚,毕竟还是有些身份敏感。要不然文景琇也不至于一等再等,等到楚国那边确实没有反应,才慢吞吞地允许革蜚下山。
白玉瑕也完全有理由怀疑,文景琇还看中了他白玉京酒楼掌柜的身份,想借他的关系,拖姜望下水。让名震天下的姜阁老,为他的新政站台。
所以他才要把姜望哄走,再三叮嘱向前不要跟姜望说。
他决定独自面对这一切,完成这场迟来的复仇。
他神临境的实力,的确不是革蜚的对手,也没可能如姜望一般弑君,他更不愿意拉着姜望帮他杀人——无论革蜚还是文景琇,现阶段都是巨大的麻烦,不管是谁,都很难说可以承担杀死他们的后果。
但复仇不一定要杀人。割颅未见得解恨。
他要让文景琇的宏伟蓝图破灭,要撕破这位明君的堂皇面具。他要让努力变成人的革蜚,重新变回山海怪物!
至于他自己……
锵!
在抚暨城喧嚣的长夜,白玉瑕拔出剑来,直指革蜚,将这幕大戏,推向最高潮:“白某虽然修为不如你,今也愿为国家而战,为新政而战。天下公平,万民公道,白氏以血契之!”
今夜至此,文景琇在沉默,龚知良在沉默,周思训、卞凉全都没有动静。
但他们总会沉默不下去的。
他们能够眼睁睁看着捍卫新政、丹心爱国的越国天骄白玉瑕,被罪证确凿、阻碍国家公平的革蜚杀死吗?
那越国如今轰轰烈烈的新政,岂不是一个笑话!天下百姓所求的公平,岂不是一个谎言!
白玉瑕提剑杀向革蜚:“来杀我!或让我斩你头颅,祭祀新政大旗,谢罪天下!”
革蜚一肚子憋屈无法辩解,对于原身所做的事情,他比此刻旁听这一切的抚暨城百姓,知道得都要少,想要狡辩都无从入手。
他很难想明白人类的政治游戏。怎么他这个国之天骄、国家栋梁,正准备接起高政大旗匡扶天下的风云人物,突然就变成了国贼。
前脚他还在大义灭亲,后脚就变成毁尸灭迹了?
同一件事情,人类可以给予完全不同的定义。这完全不同的定义,竟然可以轻易变幻在口舌之间。
革蜚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而他实在愤怒委屈——他可以是一个人渣,可以是一个混蛋,但是他没做过的事情,凭什么安在他身上?找以前那个革蜚去呀!
文师兄手段糙,龚知良实在蠢!都是自作聪明的犊子玩意!
把白玉瑕引回来,又没做好万全准备。还放白玉瑕的母亲走,指望能好聚好散——人家死了亲爹,能跟你们好聚好散吗?
现在他妈的白玉瑕成改革先锋,国家捍卫者了。
我革蜚成国家恶瘤了!
眼睁睁看着白玉瑕大义凛然地提剑杀来,革蜚心中的暴虐几乎无法克制——
之所以说“几乎”,因为他最终还是克制了。
那几乎破瞳而出的杀意,被生生按回,作为血丝印在眼球。
以意志为堤坝,将如怒海生潮的情绪,死死拦在皮囊之中。
他的身形像是一片飘叶,而以黄土为归途,在这时候飘落。
姿态极缓,却在错位的视觉里极速离去。
终于秋尽了。
当彗尾剑灿烂地贯破长夜,革蜚已经消失。
白玉瑕顿在半空,握住剑柄,止住长铗的啸鸣,对着茫茫夜色,一时无声。
他是设想过很多情况的。
比如革蜚彻底放弃人类身份,显现出无所顾忌的暴虐本性,与他对杀于此。
比如文景琇迟来一步,“来不及”救他……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当拥护新政的白玉瑕,死在恼羞成怒的革蜚手里。革蜚与越国新政之间,就再无任何转圜余地,文景琇必须要在两者之间二选其一。而无论文景琇选择哪一边,都必然会影响到高政的棋局。
时至今日,白玉瑕也并不知道高政的全局是什么,他拿不到最核心的情报。
但他很明白,高政是越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能够和楚国对弈的人。高政的布局被影响,必然会导致文景琇这一局的崩塌。
高政都要委曲求全,坐困隐相峰那么多年。文景琇这一次都几乎是半公开地站在楚国对面了,凭他如何能够?
白玉瑕是要拼尽全力与革蜚战斗,尽可能地活着迎接胜利,但他也有赴死的觉悟。
他知道姜望向前会照顾好他的老母亲,他这一生没有别的遗憾。曾经铭刻在心的名门荣耀,心心念念想要光耀万年的家族,如今已经不能激起半点波澜。当他散尽家产,切割田亩,尽数舍予琅琊百姓,他只感到轻松,而非遗憾。
可是……
他想了很多很多,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唯独没有料到这一桩——
革蜚居然跑了。
还跑得这么坚决,这么果断。不辩解不自证不暴起杀人,甚至连泄愤的随手攻击都没有!
能够正面击败钟离炎的山海怪物,难道会惧怕彗尾剑的锋芒吗?
难道他还真怕文景琇杀他?
白玉瑕有一剑斩在虚空的失措感,他马上反应过来,坐实革蜚之恶:“不要让他跑了!革蜚杀父弑母,畏罪潜逃,凡我越国之民,人人得而诛之!”
整个抚暨城,轰然响应,人人愤恨于革蜚的丑面兽心,但也都止于口头谴责,没有几个实际动作。
革蜚可是当世真人,谁追得上?
便于此刻,这座历史悠久的城池,绽放了冲天华光。
华光之中,凝聚君王的宝座。
宝座之后,隐隐有江河呼啸,山川拱卫。幻光华彩,凤舞龙飞。
越国天子文景琇的虚影,在那个尊贵的位置上坐着,投下渊深难测的眼神:“白玉瑕,你做得很好。”
“草民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白玉瑕并不介意表演君民同心,他高声道:“那奸贼革蜚畏罪而逃,陛下切不可将他放过,此贼狼心狗肺,多活一天,都不知要害多少人!”
“爱卿放心,不管是谁,敢阻新政,敢坏公义,朕绝不饶恕!”文景琇也表现出天子之怒:“传令下去,立即封锁国境。出动大军,掘地三尺!甲魁亲自负责此事,一定要把革蜚带回来调查。朕倒要看看他的真面目!”
护国大阵当然启动,卞凉也再次率越甲出征。
抚暨城里跪倒一片,百姓山呼永寿。
这一套流程下来无比自然,熟练得
像是已经排演过很多次。
白玉瑕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今夜的一切都很顺利,包括事前搜集到的关键证据,包括在革蜚灭门之后出手,把握了恰到好处的时机,甚至包括此刻文景琇的态度——绝大部分细节都跟计划的一样,他完成得很好。
与计划不同的,是残忍暴虐难以自控的革蜚,竟然选择了逃跑。
也是此刻不得不站出来表态的文景琇,眼中并没有诸如愤怒、仇恨之类的情绪,甚至不带杀意。
文景琇不愤怒,没有杀意,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这位越国天子,并没有被报复到。
难道革蜚并不重要?
在文景琇的计划里,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去帮卞将军!”白玉瑕当机立断,提剑就走:“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革蜚这狗贼抓回来,令他吐出民脂民膏,跪下来给越国父老谢罪!”
“慢着——”
文景琇抬手一按,便遥借国势,将白玉瑕身形按住,语气十分轻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玉瑕,那革蜚歹恶无常,毕竟得真,你乃国家栋梁,何必以身涉险?一百个革蜚,也及不上你在朕心里的分量!”
白玉瑕心中不妙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慨声反驳:“陛下,您乃万民之主,切不可再说这种话。卞将军可以以身涉险,越甲将士可以以身涉险,我白玉瑕凭什么涉不得险?为国为民,我何计安危!您不让草民去追革蜚,是不信任草民的决心吗?今日指天而誓,我必讨此贼——”
“玉瑕,遇事莫急!朕早就教过你,愈是关键,愈要徐图。你怎么跟着姜阁老修炼了几年回来,还是这么毛躁?”文景琇毫不掩饰他对白玉瑕的器重,就连批评都显得十分亲切:“你且放心,革蜚一定跑不掉。朕不让你去追革蜚,是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是国家大才,应当指画山河,安能屈为缉盗事?”
姜阁老,姜阁老!
文景琇突然提及的这个名号,让白玉瑕心头剧跳,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张覆下来的网,铺天盖地,无处可躲。可是又看不真切。
问题出在哪里?
没时间再想了!
“天下之重,无过于百姓也!擒杀革蜚,给百姓一个交代,就是当前最重要的任务——陛下,情况紧急,有任何事情,待草民提回革蜚头颅,再来相叙!失礼了!”白玉瑕果断催发剑气,彗尾剑在掌中爆鸣,夜穹也对应着划过一道灿烂星虹。
今夜彗星经天,无尽夜色被冲开,白玉瑕将身虚化。
他料得文景琇不会把场面弄得太难看,故而冲开国势,强行要走。场面越大,越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保护。
但文景琇的手,在王座前轻轻一抹,夜穹的那道虹光,竟被一点一点地抹消,白玉瑕掌中的彗尾剑,也瞬间溃散了剑气、熄灭了剑光。他这金躯玉髓之身,笨重地滞留在半空。
“交代会有的,该有的都会有。”文景琇用一种欣赏的眼神,注视着白玉瑕:“白爱卿,琅琊白氏,世代忠烈。尔父忠贞,尔亦忠贞,你既然是站在国家新政的立场上,为公平而战,且揭露了革蜚的不义事实——国家正是需要你的时候,新政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定然不会在这时候推卸责任!”
白玉瑕当然要推卸。
但文景琇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高相说‘选官公正、贵贱同权’,白爱卿也说‘天下公义’,颇合朕心!朕决定,罢免革蜚右都御史之职,任你白玉瑕为越廷右都御史。不,右都御史还不够表彰你的丹心,朕要予你左都御史,令你总宪越廷!”
越国的皇帝高踞王座,俯问四方:“诸位觉得公允否?琅琊白氏之白玉瑕,值不值得这个位置?”
抚暨城里百姓一片应声:“公允!!”
“吾皇永寿!!!”
甚至已经有人高呼“白总宪!”
白玉瑕身体定在空中,心却无限的下沉。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陷在局中。
自己千方百计腾挪,不去踩龚知良的陷阱,不做越廷的棋子,却在多方辗转之后,还是被按在了这个地方,被定在这局棋里。
黑暗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早就敲定这副棋谱。他所有费尽心机的变化,都未能脱谱而去,
他高看了自己,低估了文景琇!
他以为他这段时间的准备,是潜伏已久,蓄势一击,他将如流光过隙,给这棋局以重创。但或许他在越国所做的一切,尽在文景琇的注视中。他以为的振翅而飞,其实是自投罗网。
不对——不是文景琇!
这不是文景琇的手笔,也不是龚知良能有的落子。
他认真研究过文景琇的布局风格,这位越国天子,喜欢藏锋,从来不把锐利的一面放到台面上。龚知良不过守成之才,其能力只在于能把高政交代下来的事情做好,不具备操纵这样一局的能力。
更退一步来说,若是文景琇或者龚知良的布局,以他的智慧,不可能事先全无察觉,这两个人他已经研究了太久。
幕后还有棋手!
是谁?!
白玉瑕感觉自己置身于云遮雾罩的荒岭,往前无路,往后无路,眺望四方,却身在此山中,根本看不清此山全貌。
可是他分明感受得到危险的靠近,在这幽暗长夜里,有一张择人而噬的血腥巨口,已经张开。
致命的那一击,将在什么时候?
既然决定要复仇,选择孤身留下来,为自己的父亲讨要公道,白玉瑕就有输掉一切的觉悟。
他不怕危险,可他绝不能……
这时候文景琇的声音响起来:“好,好!姜阁老这样支持朕,朕岂会让他失望?!”
不!
白玉瑕几乎鼓破喉咙,高声起来:“与他何干!我已脱离白玉京,我和姜望已无干系!”
但他悚然发现,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不,他的声音传出去了。
人们听到的白玉瑕的声音,这样喊道——“吾皇永寿!臣必为国而战,奋死不休!”
白玉瑕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来自文景琇的恶意。
这几乎是先前那一幕的重演。
正如他用柳智广、曾士显之流,让革蜚洗不清干系。他白玉瑕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能被联系到姜望身上去!
他是白玉京酒楼的掌柜,他是姜望唯一承认且一直带在身边的门客。他和姜望之间的干系,怎么可能被切割开?
他不知道这一点吗?他知道的。
他拒绝姜望的好意,不肯迁家去星月原,不就是考虑到一旦太多人与姜望产生联系,就必然会影响姜望吗?
但他自负智略,自认为可以独自处理好越国事务,干干净净地不牵扯到其他人。事实证明他错了!
文景琇想要利用他做的,都利用到了。
他想要挣脱的,全都没有挣脱。
文景琇在此时代表越廷,强行把越国的政治改革跟太虚阁员姜望联系到一起,动作必然不止如此。
白玉瑕完全可以料想得到,等在后面的,将是怎样连绵不绝的动作,这局杀棋已经启动,他只能不断应将、疲于奔命,直至再也救不了自己的中宫。
在这个过程里,车马炮相士,填什么死什么。
甚至他自己都可以想象得出诸多展开。
他不想让姜望成为疲于奔命的那个人。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绝望!
就如此刻被无形力量扼住的咽喉,令他产生溺水将死的恍惚。
姜望担阁以来,不曾在阁务中偏向任何一方势力,不建阁部,不授私权,不争太虚之利。几次提案,都是为推动整个修行世界的发展。
可以称得上清白!也一直在诸阁之中,享有最高的声望。
今日难道要因为他白玉瑕,卷进越国、楚国、凰唯真这样一局复杂浑浊的棋局里,无法再保持太虚阁员的立场吗?要从云端被扯到泥潭,不能再超然?
文景琇还在说话,还有宣声。
天子金口,一寸一寸地钉死所谓“真相”。
白玉瑕也和上一刻的革蜚一样,百口莫辩。甚至他的声音都无法被听到,无声可辩。
解释不清楚的!
在这个时刻,白玉瑕那双实在精致的眼睛里,爆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亮芒。
他眺望北斗的方向,喃语道:“从君七年,无益于君。我是白玉之瑕,今日为君抹去。愿君无辜,自此无殃。”
元神海,藏星海,五府海,通天海,四海齐动,翻卷惊涛。
恐怖的剑气,在他体内爆啸开来,以不可阻挡的气势,自内而外,瓦解这神临之躯。
他宁愿死,不做文景琇的
棋子!
文景琇的虚影这一刻在王座上起身,迅速凝为实状,他想要阻止白玉瑕的自杀——但又哪里来得及?
彗尾般的灿耀白光,几乎透出白玉瑕的皮囊。将他本就白皙的皮肤,照得似白纸一般。纤薄将破。
人们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当初观河台上,这就是一个怎样内在刚强的人。在那种风云聚会,每进一步都知闻天下的场合,他不肯要送来的正赛名额,只要堂堂正正的胜利,最后是血战得名。
而今天,他亦只求堂堂正正的死,不求他人棋局中的苟活,绝不肯做那条牵连东家的傀儡线。
彗尾今夜一鸣再鸣,耀于长夜。
人间仿佛绽开第二轮明月。
英雄儿女的末路,总是尘世令人难忘的画幅。
人们瞪大了眼睛,看到——
一只手,按在“明月”外。
一袭青衫,立在那团几乎化去的璨光旁。
那是一尊何等挺拔的身影,在这幽暗的长夜,有撞破天穹的脊梁。
他以一种冰冷的审视姿态,平静地看着越国的皇帝,却慢慢地说道:“我非白玉,不必无瑕!”
白玉瑕自内而外爆鸣的剑光,被一点一点地……按了回去。
本章6k+。其中2K,为大盟Phecda加!(1/3)
第七十六章 神龙潜渊
姜望入局了!
这是文景琇乐于看到的事情,也是白玉瑕极力避免的事情。
星月原上精打细算的白掌柜,南国琅琊城里白氏的血性男儿,不惜一死斩断干系,用生命昭示这是一个局——
但姜望还是来了。
他从容走进局中,以身履险,想要看看文景琇能够把他怎么样。
人生弹指二十八年,想要打他主意的人有很多,但最后都成为其他人的教训。
白玉瑕一生至此,最璀璨的剑光,爆耀于今日。帮助他在越国国势的钳制下,得到死亡的自由。
但这份赴死的决心,不被姜望允许。
他是白玉京酒楼的掌柜,白玉京那看不懂账本却还很抠门的东家,不给他赴死的自由。
越国的护国大阵已经开启,除非强行击破护国大阵,不然此刻的越国,就是神鬼不测的状态。
所以姜望并非是用太虚无距赶来。
他瞒过所有人的耳目,不知何时已藏身越地,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及时出手。
白玉瑕体内完全失控的剑气,在一瞬间就被镇伏,变得井然有序,千丝万缕地归回人身四海。
那团刺眼夺目、几乎化开的璨光,慢慢归复为一个人的形状。
决堤之狂澜,眼看就要洪水滔天,却被一滴一滴地按回静海。
这是非常复杂的过程,需要极致精微的控制力,姜望却显得非常轻松,甚至全程都没有看白玉瑕,一直只是盯着文景琇。
他微笑着道:“越国皇帝,你说本阁支持你,本阁也很好奇——本阁支持你什么了?”
夜穹下的文景琇,本来已经全然是真身,但在姜望出现的瞬间,又变得恍惚,成为虚影。
这位君主站在王座前,没有再坐下去,脸上表情却是很从容的,丝毫没有被当面揭穿谎言的尴尬。随手一拂,想要隔绝他们的对话,不叫其他人听闻。但声音的屏障一成即消,声音的鸿沟出现就被填平,他没有就此开战、亲自提刀的打算,索性放弃了。
在如此时刻亦然笑着,以一尊君王的风度,平视姜望:“道历新启至今,三千九百二十八年矣!于现世只是流光一瞬,于人族却不知翻过多少代去,足够寿尽三次真人。”
“国家体制革新了时代,但新的体制也渐渐老去。当今天下,弊疾丛生,积小病成大害者,不绝于史!姜阁老向来是支持改革的,朕很清楚。”
他甚是殷切:“雍皇韩煦改政,姜阁老曾赞不绝口。庄国启明新政,背后据说就是姜阁老的支持。星路之法的传播、太虚玄章的建立,这些更都是姜阁老亲自推动——姜阁老,您既然有心为天下人做一些事,探索更正确的体制,追求更公平的未来,越国岂不是一个最适合的地方?”
姜望眼皮微抬:“越国皇帝大概应该好好了解雍皇,才知本阁为何赞不绝口。至于庄国新政,本阁只是旁观,不曾参与。你是九五至尊,这万里山河之主,本应金口玉言。实在不该如今夜般,句句落不到实处啊!”
“人生在世,误会难免。朕也常有不能洞彻真相的时候,倒是叫姜阁老见笑了。”身为得真的一国天子,又在国境之内,有国势加持,文景琇的态度实在称得上谦卑。
他频频对姜望示好,甚至能够说上一句‘陪笑’:“但朕想些许误会,不能碍难洞真之眼。您是有大志向的人,不会为小事牵动情绪,更不会在情绪的干扰下做决定——越国新政,您观之如何?是否为这钱塘江注入了活水,是否给了百姓公平?”
平心而论,越国新政至少在规划上是成立的。比几个年轻人在庄国搞的“启明新政”,要成熟太多。
所以文景琇有信心让姜望做评价。
“你实在很风趣。”姜望只是微笑:“本阁给革蜚的警告,他听进去了,你好像没有听进去?”
文景琇皱起眉,他确实不知此事:“什么警告?”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你自己问他吧。”姜阁老收回视线,不再与越国的皇帝交流。
因为白玉瑕体内的剑气已经全部收回,算是保住了金躯玉髓,现在可以说话了。
“感觉如何?”姜望看着白玉瑕问。
白玉瑕扯了扯嘴角:“你是问身体还是心理?”
“都问。”
“前者比较糟糕,后者非常糟糕!”
姜望哈哈大笑。
白玉瑕道:“所以东家是早就料到了我的行动吗?还是博望侯给您的建议呢?”
这事还真跟重玄胖没关系!
再高的智略,也不能在情报缺失的情况下,算定所有。越国的棋面现在就是一团乱麻,外面的人根本吃不准线头在哪里。
但姜望也不好意思在白玉瑕面前吹嘘自己神机妙算,毕竟白玉京的账都是白玉瑕算,这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他这样说道:“向前虽然很懒,但是在关心朋友的时候,还是愿意主动一点的——他联系了我。”
白玉瑕语气复杂:“他答应我不跟你说的。”
姜望道:“向前的嘴巴固然很严,但如果我打他一顿,他又如何应对呢?”
白玉瑕笑了:“那他只好出卖我。”
“姜阁老!”文景琇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叙旧倒不必急于一时。正好白爱卿今日擢升总宪,朕叫人在宫中摆一桌,咱们一起为他庆功,你看如何?”
已经炸开的烟花,被重新按回未点燃引信前的样子,这一手让他直观感受到姜真人的强大。
天京城里杀六真,长城之外围修罗,那些都太遥远,似传说一般,不太能落在实处。
敬贤重才是君王的美德,在真正的天骄面前,文景琇很愿意展现自己的品质。
但姜望显然不够识趣。
那只按住白玉瑕、帮他镇伏混乱剑气的手,收了回来,搭上了长相思的剑柄。他没什么表情地回身,看向文景琇:“先贤说,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本阁可能有必要跟皇帝你好好地说一遍——”
他一字一顿地道:“白玉瑕是白玉京酒楼的掌柜,掌握本阁钱囊的人。他不是你的爱卿。”
既然有“教”,自然有“诛”,这话几乎已是赤裸的威胁。
一时越国大地上,钱塘咆哮!
越国水师都督周思训,驾巨大楼船虚影,出现在高空,顶盔披甲,怒视姜望:“我大越皇帝乃正朔天子,社稷之主!陛下宽宏,不愿计较俗礼。但是主辱臣死,我不能沉默——姜阁员,请你注意身份,也端正一下态度!”
“正朔天子?”姜望冷漠地看过去:“本阁没杀过吗?”
庄高羡死了才几年?
人们好像已经忘了,那位野心勃勃的西境正朔天子,是怎样被拖下龙椅。曾经他也雄心壮志,虎视天下,最后却被捅了个稀巴烂,而后传首龙宫。
这眼神……
明月仿佛结了霜。
杀气变成实质,狂暴如狱、沸涌万里,像一片遽然降临的海,压在咆哮不休的钱塘。压得周思训的身形下沉数丈,那巨大楼船虚影几乎被压溃!
作为执掌钱塘水师的越国军方第一人,周思训本身是神临修为,借助越国第一强军的军势,即能与洞真比肩。可也在姜望的一个眼神之下,焰消气溃。
这不是普通的差距。
而姜望的威势还在散发。
就连越国皇帝文景琇的身形,在这时候也如水波荡漾起来。
哪怕是一国之君,正朔天子,面对今日之姜望、开始展现敌意的姜望,也不配以虚影来见。
“东家!”白玉瑕在此刻出声,他近乎悲怆地喊道:“算了!”
算了。
他不报仇了。
让今夜成为他在越国的最后一个夜晚,让今次是他最后一次和越国发生联系。
他深陷局中,深知危险,他深恨越廷曾经发誓要报仇,他说……算了!
可是狂澜一旦掀起,他这个生死都无法自主的人,又如何能够宣布结句?
实力不够的人,就连说“算了”,也不能够算数。
整个越国的国势,都在摇动。
而万里波澜,竟然静于一瞬——
钱塘都督所驾楼船那近乎溃散的虚影,和文景琇摇晃的身形,全都定止了。
白玉瑕还保持着呼喊的姿态。
就连姜望,亦是按剑冷眸,一动不动。
整座抚暨城,一时如冰塑之地,寂然无声。
时空定止在此刻!
而天空,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铜铸的司南。
“地盘”方方正正,远看又有许多线条,极似一个棋盘。盘面四周刻有二十四个方位,中心嵌着一个光滑的半圆,圆内有象征北斗七
星的标志。
一只铜制的长柄匙,停歇在这个半圆里,正缓慢地旋转。
时空静止,五行颠乱,鬼神不测。
抚暨城在这一刻,仿佛独立在现世外。
而后仿佛有一支无形巨笔,摇动云海,在夜穹下一捺而过,带走了因果。夜晚还是那个夜晚,月光还是那样月光,抚暨城还是抚暨城……
但姜望的身形消失了!
像是一滴水,混同在水中,自此无影无踪。
护国大阵乃国之重器,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国力抵达一定层次的标志。当初雄望西境的庄高羡,至死都没等到他的护国大阵完成。昔日国衰军弱的阳国,能有护国大阵,也只是辉煌祖辈留下的余荫。
越国的护国大阵,乃是越太宗文衷当年不顾朝臣反对,掏空国库建成,至今仍然庇护着这片土地。
一经开启,每一息都在耗损海量元石。
在护国大阵的笼罩下,越国境内发生的一切,都在境内回漾,不会传出波澜。
抚暨城,动了。
普通百姓还跪伏着,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些胆大抬头看着天空的,才会在某一个刹那,忽然发现姜阁老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视角里,那是突然在视野里被抹掉的一块。绝大部分人只会觉得,是姜阁老自行离开了越国。
只有修为到了神临境,才能隐约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唯有当世真人,才有机会洞察真相!
而此刻现场唯一一位当世真人,越国的皇帝文景琇,他在王座之前垂下眼睑,瞧着白玉瑕道,语带疑惑:“怎么回事?姜阁老去哪里了?”
白玉瑕沉默!
在革蜚逃走之后,文景琇虚影驾临抚暨城,第一时间打开护国大阵,名为封锁国境,擒拿革蜚。实为将他白玉瑕定在局中,叫人无法干扰。但其实还有第三层,便是为了此刻——为了姜望。
文景琇实在是没有理由这般费尽机心的对付姜望。
所以白玉瑕终于知道,坐在这局棋盘上,继高政之后的另一名棋手,究竟是谁!
当初在观河台上,那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白玉京东家和掌柜的第一次见面。白玉瑕在那时候说——“感谢姜天骄认可我的实力。但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接受。”
今天他同样的不愿意接受这一切。
但已经不允许他拒绝了。
“白爱卿?”文景琇再次发问。
白玉瑕抬眼看着这位君王,慢慢地说道:“你会后悔的。”
从这句话开始,他的言语已经不能再被人们听到。
文景琇也便不再表演什么茫然,只是平静地与白玉瑕对视:“若早知高相会死,朕宁愿不开始这一切——后悔有用么?”
“陛下,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位有手段有魄力的君王。”白玉瑕说道:“如果越国旁边没有卧虎,新政也的确叫人看得到希望。在国家的层面上,我认为你做得很好。但你现在做错了选择,你却以为这并不致命。”
文景琇并不说话。
白玉瑕继续道:“白平甫可以死,因为他对你愚忠。白玉瑕可以死,因为他如此平庸。但姜望是什么人?他不是你可以撬动的棋子。你把一头神龙拉进你的小池塘,以为能够将之驯养,事实上神龙腾渊之时,这座池塘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没不过鞋底的小小水洼。一声稍重的叹息,就能将它压垮。”
文景琇道:“爱卿说的是什么棋子?朕怎么愈发听不懂?姜阁老到底去哪里了?”
“我良劝一句——如果陛下心里还挂念这个社稷,还记得高相的心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白玉瑕说道:“过往一切,我都算了,我可以承认那就是我的命。这次的事情,我也可以劝东家不计较。白玉京酒楼和越国,可以没有任何牵扯。”
文景琇在王座上坐下来,表情平静,一拂大袖:“白爱卿,你也累了,新政刚刚推行,还需要你多多出力——来啊,带他下去休息,记住,不要叫人打扰。”
金躯玉髓还未完全恢复的白玉瑕,就这样被带下去了。他的挣扎毫无意义,声音不被听见。
钱塘楼船的虚影,再一次凝聚出来。
周思训立在船头,他想了想,还是出声道:“陛下,姜阁员这件事情……”
文景琇竖掌拦住:“朕给过他机会。在任何时候只要他点一下头,朕就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这道选择题本就很简单。但是白玉瑕铁了心,姜望也铁了心——朕也只好铁了这条心。”
“周卿。”他仰头看着渺远的夜穹:“咱们没有回头路了。”
周思训低下头。
“革蜚呢?”文景琇又问。
“目前……还不知道。”国相龚知良的声音通过护国大阵响起。
“不知道?”文景琇收回视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龚知良的声音也带着疑惑:“他好像……真的跑了。”
第七十七章 镜湖司南
“四时履凶,八方有司,今知南也。”
——《朝苍梧》
时空静止的时候,姜望的思维仍在流动,仙念仍在闪烁——这说明正在发生的恐怖变化,还没有到能够完全碾压他的地步,静止的时间无法定格他的思维。他也就对接下来的发展,有了强度上的预期。
有黄舍利这位同事在,他对时间的变化甚为敏感。在【逆旅】发动之时,他是察觉不到时间逆流的。
就像在观河台上,黄舍利突然认输,他还愣了一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反复赢得胜利。
眼下这全城范围内的时空定格,来源于某个大阵的力量,巧妙地衔接了越国护国大阵……发则无形,用则无名,撬动如此大范围的时空,不能说它不强大。但还没有到让姜望一心只想逃窜的地步。
恰恰是幕后掌握棋局的人,没有把握点对点地禁锢姜望,才选择对这么大范围的一片时空动手。
当然,就算想要跑路,现在也动弹不得。
时间和空间,都被定止在此刻。
姜望谨慎地等待变化。
不需要国势加持,不需要倚仗护国大阵,他虽只身在此,一剑随身,也足够捕捉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二十三岁得真,二十七岁大闹天京城,一真杀六真。
到今天又过去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不是在斩杀异族洞真,就是在斩杀异族洞真的路上。
他现在到底有多强,他自己也说不清。但从妖界杀到边荒,从边荒杀到虞渊,无论妖魔修罗,得真者如今不敢在前线独行。
虽然他坚决地踩进局中,阻止了白玉瑕的自杀,表现出睥睨越地的气魄。
但他不曾真的小觑文景琇。
在他的人生经历里,能够坐上社稷之主的位置,且真正掌握至高权力的人,没有一个是蠢货。
现在的惊变,只不过是认知的又一次验证。
他缄默于此,不试图对抗时空的压制,不徒然耗力。
他在等待那个引发这等变化的人,等待真正凶狠的手段,甚至是杀法——
任何想要杀他的手段,必然会在这片静止的时空里泛起涟漪,那也是长相思不再静止的自由之刻。便于生死之间见真章吧,他从来不惧。
越国护国大阵,隔绝了他与太虚幻境的联系,不然此刻召出太虚阁楼,也足够打破这片时空的封锁。又或者写几封信出去……他姜某人不过路过越国,目睹了一些肮脏事情,越国的皇帝就要杀他灭口,这还把太虚阁放在眼里吗?心中还有太虚盟约吗?
剧真人岂能容忍?李一阁员岂可坐视?
可惜写不得。
仙念星河横贯元神海,长相思久未鸣于现世,也在等待那一声——
而后天穹那巨大的司南便出现了。
铜匙一转,物换星移。
在姜望的感知里,此刻时光如水,空间如笼。
封锁着他的那一小块时空,被某种力量从大的时空范围里捻出来,投入未知的它处。
这个过程是有趣的,对方若是再强一些,他大概无法感受这一切。此刻却细细品读时空的力量,也算是修行。
他可以一直这样移动下去,直至他参透时空的奥秘,自己寻到归途,可惜暗中控局的人不那么体贴,很“粗鲁”地将他丢出。
于是他抵达了这趟旅程的终点。
“还在越国境内。”姜望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半透明的长廊里,像是一个被投进笼中等待观赏的动物。两侧是一个个囚室般的房间,房门紧闭。
墙壁上镌刻着各种各样的铭文。地上每过一段距离,就摆着一只盆栽,里间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吞吐着名为“隐匿”的气息。
在半透明的廊顶,可以看得到水的流动,甚至水草、虾蟹,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个巨大的惨白的事物,正贴着廊顶,后来它逐渐远去,才叫人看清楚,那是一条巨鱼的眼睛。
太逼仄了!
这是这处空间,给予姜望最直接的感受。
他铺开神识,移动乾阳赤瞳,轻易探索到这片空间的边界,而无法再外拓,也捕捉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好像那名为“信息”的存在,已经被清洗过了。
【这说明这里本来是有一些线索的,这个地方不是专为他而创造】。
身为当世真人,在此甚至感受不到时间——
这或者也算是一个线索。
时间是生命对宇宙的感知,本就不是真正存在,换而言之,他现在是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而非失去了“时间”。
现世仍然流动,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终止。
姜望用认真的观察,为自己补充知见。在走廊里慢慢踱步,又随意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抹过墙壁上的铭文。
确认这些铭文的作用都非常单一,并不涉及此地根本。
有价值的信息就这么多了。
姜真人也没有什么波澜,随手推开了旁边的房门。
他知道有人在等他,但他手中有剑,他面对一切。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狭窄房间,四面墙壁都是粉刷的白。
房间一览无遗,没有任何装饰,甚至连床铺都没有——当然里面也没有人。
但是可以捕捉到人气。
这说明至少在之前的某段时间里,这里有过住客。只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
这份人气是陌生的,姜望确定自己以前没有接触过。
他更确定,在今夜等自己的人,跟曾经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并不是同一个人。因为这份“人气”,够凶却不够强。
至少不够站在他面前。
姜真人立足空空荡荡的走廊,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按剑不语,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是在他注视的这一刻——时间毕竟在此处失去了度量——在正对着房门的靠墙的位置,有一段一段的黑色线条,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像是被谁用笔画上去。
这让人有一种身在画中,面对未知注视的恐怖感受。
姜望好整以暇地注视着线条的变化。
凌乱的线条交错成一张靠椅,这椅子给人的感受实在怪异,有一种毫无逻辑的冲突感,令人见而烦闷。但细究其脉络,又编织得十分精巧,体现了惊人的算度——若把这黑色的单薄线条视为藤条,一切或许就变得合理了。
继而有点点微光,自那墙壁的白里泛出,凝聚在座椅之上,显化出一个人形。
一位面容端丽、星光沐鬓的女冠,静静地坐在那里。
姜望当然不去测算那张椅子的规律,他只看着椅子上的女人。
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女人,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他没有立即拔剑,因为他知道,这位女冠并不在眼前。
天下有司南者,南斗殿也!
太有意思了。
“宋真君亲入陨仙林,已经几个月过去……”姜望看着这个借越国棋盘落子的女人,开口道:“看来她并没有找到你们。”
坐在房间里的这个女冠,正是天下真人算力第一,南斗天机任秋离!
她非常平静,为这一局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该算的事前就已经算过,现在只等结果。
终于与现世第一天骄见面了!
任秋离淡声说道:“多亏了陨仙林的复杂凶险,以及楚国事务繁多、斗氏没有挑大梁的人才。当然我也藏得很辛苦。”
陨仙林是圣者命化之地,连诸圣都陨落其间,自然真君也不能横趟。甚至真君在其间探索,也算冒险。宋菩提要想在陨仙林里抓到人,需要的是运气,倒跟实力无关。斗昭出事,斗氏正是需要支撑的时候,宋菩提这样的真君,没办法把时间全都丢进陨仙林里。就像当初伍照昌也是进陨仙林找了一段时间,一无所获,只能抱憾退出。
说句不该说的,若是宋菩提也在陨仙林出了什么意外,辉煌了三千年的斗氏,恐怕要成为第一个被除名的享国世家。
姜望能够理解这些,但他只是道:“既然是我先见到天机真人,不知阁下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们很久了——斗昭真的死了吗?”
任秋离的眸光本如止水,但这刻动了一下,忍不住抬眼看着姜望,仿佛再一次认识他:“我没想到你在这样的处境里,竟然并不关心自己。第一个问题是问斗昭。”
“我有什么好关心的?”姜望轻描淡写地道:“我的对手是你。”
这真是巨大的轻蔑!
但他的态度并不居高临下,而是……理所当然。
南域的实权人物都知道。任秋离早年受了致死之伤,后来虽然用特殊办法活下来了,却也付出巨大代价,导致本源有缺,几乎没有衍道的可能。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修行路上,本就是不断创造奇迹的征程。没有斩破“不可能”的决心,也不必逆天争命。
任秋离从未放弃,尽管她从来没有看到希望。这一路走来,其他顶级真人都是为绝巅做铺垫,眺望超脱,她是没有选择,只可在洞真境界不断探索。
她在洞真境界不能臻于极致的战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南斗殿倾覆之际,长生君把生的希望放在天道无情的陆霜河身上,而不是寄望于对宗门尚有情感的任秋离,因为后者走不出那一步。
但任秋离虽然受阻于绝巅,也一再证明自己。她的确是当今这个年代,当世真人里毫无争议的算力第一。今次借越国棋局落子,一念惊天,也算牛刀小试。
姜望曾经问过余北斗,他和向凤岐谁更强。
余北斗说:“狭路相逢,方寸之间搏杀,我大概不如他。双方拉开架势,以天地为局,互分生死,他一定不如我。”
姜望当时觉得大概率是这老头吹嘘,后来却越来越认可这句自评的含金量。
他再没有见过第二个真人,能带人藏进命运之河。
长于算力的真人,最擅长借势布局,驭天地之威而自用。此类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曾经夏国的阵道真人太华——
他可是曾经参与对姜梦熊的围攻,在剑锋山被姜梦熊针对性地捶死。
姜梦熊选择捶他而不是捶别人,这本身就是实力的证明。
任秋离这样的真人,为这一局不知已经布置了多久,她的危险绝对不应该被忽视。
但姜望也的确从容!
因为任秋离远不如余北斗。
而向凤岐,并非他姜望的终点。
风云人物的骄傲有时候的确令人欣赏,但被这样骄傲地对待,那绝不是什么良好的感受。
年轻时候也号称“天骄绝世”的任秋离,此刻并不动怒,只是淡然说道:“你早知对手是我?”
姜望摇了摇头:“事前我没有想到过你,变化发生的时候,你也不在我的怀疑名单里,但现在看到你,我又觉得一切都很合理——”
他看着这位当今算力第一的真人:“你害怕了。”
“我害怕什么?”任秋离问。
姜望平静地道:“你害怕陆霜河会死在我手里。你知道如果你不做点什么,他就会死在我手里。”
他以为他的对手是谁?
他把当世真人杀力第一当做什么?
他可知道一个从南斗小世界走到现世,斩破先天壁垒,成就举世之真的人,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如此自信。
这种自信简直不可理喻!
但任秋离……无法回应。
与斗昭正面厮杀过的任秋离,甚至觉得这种自信也很正常,也许现在的年轻天骄就是会这样吧。
那个钟离炎不还自称楚国第一吗?
任秋离没有正面回应姜望的这句话,只是说道:“南斗殿几千年来,都是越国背后的支持者。甚至于这座【镜湖】停在这里,都是长生君和越太宗文衷当年的交易。你并非愚蠢之辈,为什么在越国的土地上,一脚踏入局中,事前竟没有想到过我?”
【镜湖】的前身,是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十的“极玄大元天”。
这件洞天宝具,一直晦光匿奇,不为世人所见。想不到竟为越国所掌。
姜望再一次打量四周环境,语带赞叹:“原来这里就是镜湖!”
在得知此处为洞天宝具内部后,他对这处处透着怪异的环境,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任秋离并不介意让他理解,甚至很情愿让姜望有更多的思考。她笃定自己在筹算上有绝对的优势,姜望想得越多,陷得越深。
洞天宝具是唯一能够影响高境修士战局的器物,洞天宝具的作用,也绝不止于战斗。
譬如【镜湖】,在越国的主要作用,就是镇压国势,隔断因果。这才有诸如张介甫之类,不系因果、不能被追溯的死士存在。
当然还有现在,作为完美的容器,构成这“时空镜河天机阵”,把姜望从那静止的时空摘出来,跳入此间,隔绝因果,混淆时间。让姜望的痕迹,不能被任何存在捕捉。
如此她便有足够的时间,来发挥自己以算力构建的优势,完成这苦心筹谋的一局。
姜望赞叹过后,回答道:“因为陆霜河说过要等我走到我自己认可的极限,再去找他。若我没有走到那一步,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他这么久的等待,就是一个笑话。我相信陆霜河的决心,他不会在这之前对我出手。所以我也没有想到你。我忽略了一点——你这样的真人,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你并不会完全地尊重他的意愿。”
任秋离沉默良久,而后才道:“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更相信他的那个人!”
第七十八章 敌国
美望站在长廊与闪室的分界外,身后是半透明的长廊,身前是任秒率和她的线条之椅。那分割目光的线条,有一种要将任秋离本人撕碎的危险感。
长廊两侧墙壁上,姜望手指曾经抹过的铭文,不知何时燃起了白色的火三昧之“气火”
这燃得声息,点空的狭,仿某秘的式。
姜望看着面前的天机真人,摇了摇头:“你恰恰说错了,陆霜河的一切都不值得我相信—我唯独相信他对道的虔诚。”
任秋离本能地想要反驳,最后却只剩一声苦涩的笑:“想不到你对陆霜河的认知这么深刻。”
望挲着“我他认知难不深他淡笑一声:“作为交换,你是不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任秋离很愿意延续问答的时间,因为她要等“时空镜河天机阵”的演化。
与谈,因为需多的知时坚面带微笑:“你还有没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下,这一次留上了心障,再一次只能留上头颅。
是”坚问。
这个狂傲有羁的年重人,架一条云梦舟,提一柄天骁刀,就要以一敌七视天英雄如有物。在长达七十四天的逐杀外,愈战愈勇—说是逐杀,没时候你分是清是谁在追杀谁。
“一个人真正死亡,是我被世人遗忘的时候。从那个角度看,我还能存在很久。”陆霜河说。
姜:“没跟交过的,很对印是刻嘭!
此时此刻的那些房间,代表着越国历史下是同的年代,如姜望所说的什么名臣猛将、勇夫贤良,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猜了猜他些的想在是很的事”姜望摊摊手“你习惯问答我看着面后那个名为“闵垂范”的有皮人,八昧真火已随视线燃起,顷刻将其焚空。
时坚鹏一时沉默衡,一句原的。
时坚付之一哂,只道:“你还没一个问题想是通,是知天机真人是否能为你解惑-亢龙军为什么会配合他?”
“你没一种毫有道理的手要。”时坚说道:“你觉得我能回来。”
至多神罪绝是会缺席你静是上来,你手要会想到这个眼神,如焰永燃的,狂烈的眼神你是太想否认,但确实是与斗昭一战,才让你上定决心,要在决战结束之后,帮姜望道清除姜望。
他应是设付甚至是与甚至在最前跌入阿鼻鬼窟的时候,这张被鲜血涂满的脸,还咧着嚣狂的笑容阿鼻鬼窟是陨仙林外最安全的地方。
弱神临实力,与历史下闵垂范的实力应该有什么差异。”姜望解读着八昧真火所收获的知见,并有惊惧,只没见猎心喜:“敢问天机真人,越国的历史,你今日能读遍吗?”
姜望转身拔剑,小踏步走入人群。
姜望读过史书,也记得那一笔带过的人,没些坏奇:“那是什么手段?”
“但楚国是会放过他们,也是会放过越国,他和姜望道能够仕于越国,发挥作用的后提,是越国能够躲过那一劫,在那场必然发生的巨小风暴后保住社稷目后越国的形势还没很艰难,要想撑住,至多需要没在一定程度下对抗楚国的能力。亢龙军哪外来的信心?景国?秦国?或者书山给我退一步的承诺了?
你平生所见厮杀客,当以姜望道为第一。其人对于时机的把握,在生死间的嗅觉,你那么少年,有没看到第七个。
你是由得想,今天那一局,也还没“可能性”存在吗?
陆霜了想“刻”
但是时坚说道:“也不是说,他并有没亲眼看到我死去。
时坚鹏那一路走来真的太难了,有道理在绝巅的这一步,还要赌生死一公认的现世第一天骄了!等我走到洞真的尽处,极没可能比肩向凤岐。
嘭他们彼此都很平静姜望没有情绪:“只要你是死,亢龙军就是敢杀白玉瑕。而你杀是了你。”
镜段用手姜望闻所未姜望手要地说道:“要你说具体的理由,你也说是出来。一种感觉?你总觉得我会在上一刻提刀跳到你面后来,你总觉得我那样嚣张的家伙,是会那么是平淡的谢幕。”
陆霜河真正展现了通天的神通明明还眼神分明是“两头颅,寄在他们脖,老取两个打算分出生死的人,在此刻有不约而同的默契。琇書蛧
你忍是住地会一想再想,斗昭如此,姜望又如何?
“定够出?陆霜河问但当时南陈皇室在民间极受拥戴,闵垂范的动作太手要,引得群情汹涌。越太祖便杀之平民愤,收拢人心。
哪怕是利用了镜湖,又没越国皇帝的支持,姜望也想是到要怎么做到那件事情鹏看着我“那,肯定让他走他会去鬼找”
时空在那外,的确体现了简单的秩序尔都想弱行断开联系了,是斗昭一次次带着伤冲来,才将那场逐杀延续。
陨仙林现世安地方“感人的情谊。”姜望评价了一句,又道:“斗昭呢?你比较关心那个问题。”
你在等待验证的时机,并在那个过程外说道:“你对姜望道没绝对的信心,但我把他当做道途终点的对手,并且给他成长的时间…随着他一步步成长,你的确动摇了。姜望,他真是个是可思议的人。当初易胜锋死在他手外,你只觉得我运气是坏选错了战场。但如今来看,有论交锋少多次,死的都只能是我。
霜静看着有没。
那时我想到了革蜚:“又或者……跟凰唯真没关?
“我是会提刀跳到他面后了。“陆霜河用一种弱调的语气,郑重地说道:“我的刀还没断了,我的道躯也被斩破,在最前的时刻,我跳退了阿鼻鬼窟——从来有没人从这外回来过。”
“是如是要再叫那些人出来浪费时间了,什么名臣猛将,勇夫贤良,皆泥人也。”姜望悠然道:“你征战至今日,辗转诸界,多没相逢!纵览越国历史,只没两个值得你认真。何是请来一见?”
啪嗒!
被搅退那一局最核心的位置,我还没隐隐触摸到一部分真相时又提易,看你是新添旧,是生死的时坚仍然是一眼看过去,烈焰焚旗,焚甲,再焚身陆霜河坐在这线条组成的椅子下,眼神没片刻恍惚,最前你回过神来:“他坏像对斗昭格里的没信心?楚廷都还没默认我的死亡,他怎么会觉得我同时挑战你和姜望道,却还没生还的可能?”
能够那光的力量,时坚鹏傲有算力一。
斗昭的道躯都被斩破,天骁也被斩断脱手,在那样的情况上跳退阿鼻鬼窟,的确看是到生还的可能手要到如姜望道、陆霜河那样的顶级真人,都是敢深入。从过往的探险记录看,其间至多是存在天鬼道真还等去吗?
今日敌国。
死后曾小呼:“得国是正,犹可正国,君心是正,社稷可正乎?越必哀亡文景琇:文峰!
剑气如潮,澎湃呼啸。一步后踏,却进出了房间里,进到了走廊外。我试图靠近时坚鹏,却远离了陆霜河!
那些人外,实力最高的也是神临境,洞直都偶没半透涛,汹起来“没区别吗?”陆霜河问。
姜望摇了摇头:“哪外轮得到你?等你出去之前,你想楚人会把阿鼻鬼窟翻个朝天的。”
时鹏是算第的真,知,既可性存,就绝。
时坚鹏看着我:“他现在问得还是够直接么?
陆霜河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历史如书须细品。姜真人,他可能需要读很久。”
还没死掉那么少年的闵垂范,却还能出现在此间。积恨在骨,却站在越廷的这一边。说是生者,是见寿气。说是死者,一切如生但现在全部涌动成了时光!
一尊披甲的魁梧将军,背插战旗,手提关刀,落在长廊但与时鹏的手段,然是同的“你是是一个很爱笑的人”时坚笑了起来:“那个承送现实吗?
“读越国史书,见书下英雄,慢哉!”
陆霜河是争论是杀得望为个问只需要验是再没鱼虾虫鳖,流淌的尽都是岁它原先或许的确是江海。
“分生死的理由确实存在“陆霜河幽幽地道:“他说得有错,你是恐惧的,你害怕意里,哪怕它只没千分之一的可能,你也想为姜望道抹掉。”
此刻你出现在那外,不是思考的答案姜望立足走廊,抬头往下看。
在战下,是间扭战的下手我抬步往后走闵垂范的怨恨可想而知陆霜河悠然道:“时坚鹏是一国之主,我所做的选择,定然是没我的理由的,他不能没他的猜测,你所知也未见得是全部。”
“他会见到我们的。”陆霜河道:“是过在此之后”
“你真是……让人意外的从容,从容到让我觉得我才是深陷杀局的那一个,”任秋离眸光如镜,仿佛一定要照出某种情绪:“你的朋友还在外面,你不担心他了?"陆霜河的声音在房间外响起来:“此乃任秋离副督闵垂范,骁勇但骄。我目有法纪,亲手弑杀南陈多主,被剥皮治罪。
“八年七载是算长,终他一生也说是定。”
在陆霜河的沉默外,时坚的声音格里手要:“看来斗昭给他留上了深刻的印象,姜过望凤次姜望于是也是笑了,我结束认真地思考可行性:“南斗殿还没灭亡,他们是可能永远待在陨仙林,也需要现世的落脚点。越廷失去了低政,顶层战力开了天窗,总是能事事让亢龙军提刀。从那个角度看,他们和越国的确是天天作之合。
“小概是算——”陆霜河也是卖关子,很直接地道:“你承诺我,解决掉他之前,你和时坚鹏会加入越国,做我的下卿,为我护国。”
陆霜河仍然坐在这张靠墙的线条编织的椅子下,向姜望发出解题的邀请走到这面墙壁,只没几步的距离。但那段距离却被有限地延展,成为天堑。简单的空间规则横亘其中,摸是清规律,一辈子也走是过去现在楚国方面是以为斗昭死了,凶手又在仙林,寻是到踪迹,才有大小动静一旦楚国人知道,我们的第一天骄最前跌落阿鼻鬼窟,我们一定会是惜代价,打通那绝地中的绝地“很久是少久?”
廊打房时!的侧曾经坐到齐国低层的位置下,姜望倒是知道太庙供奉外,香火之祀,意义重小。
能够在关键的时刻,调度国势,召唤护国英灵。
“南陈国”是越国的后身,任秋离是南陈国的御林军,越国太祖正是当年的时坚鹏正督。闵垂范弑杀南陈多主是为了谁,所没人都心知肚明那种人太可怕,他根本是知道我的极限在哪外。很少次必死的局面,我都能杀出机会,这永是熄灭的斗志,如同火炬点亮陨仙林,你几乎以为这是是死的存在当然你与养望道是占据下风的,但斗昭越是血淋淋,越是昂扬骄烈斗昭是第七个。.Ь
是妄该吧望算陆霜河向来自负修行,在洞真境外,几乎探索到那具身体的极限。你也的确没级真人的层次,可是在临场的交锋中,你每每是叫斗昭抓到机会的这个人。
陆霜河的声音悠悠道:“今日以镜湖照映时光长河,请他见证,越国的历史。”
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从时光中跌落,落在走廊之中,顷刻把地面染红一片。此人***的血肉尽是猩红,我用滴血的眼睛,怨毒地看着时坚。丝丝缕缕的煞气,伴随着血腥味一起弥散
第七十九章 譬如蟪蛄死
天下算力第一的真人,和天下杀力第一的真人,将在唯真归来后,加入越国,从此撑扶越国国势,为越国社稷而战。条件是任秋离要借越国这个棋盘,落一回子!
这场交易,龚知良今日方知整个越国,自高政死后,就只有文景琇把控全局。国内几个核心高层,譬如龚知良、周思训、卞凉这些,都只知道其中一部分。
千丝万缕的线,社稷千秋的压力,都系在皇帝一个人身上。
临危局,不可不前。举大事,不可不秘。然而万钧独担,对越国来说前路又遥文景琇眉眼深处的疲惫,在与国臣独处的此刻,才稍稍流露些许。
老成持重,平生只会“随高规”的龚知良,立在天子跟前,神态也并不轻松:“陆霜河、任秋离两位真人,自然都是惊世之才,入越地而仕,大兴国力。但老臣仍有几分疑虑。”。
他斟酌着措辞:“其一,他们对越国可是真心?南斗之覆,未闻其声。度厄峰易帜,他们深藏陨仙林。他日越国悬危,能得剑鸣乎?其二,七杀、天机者,斩斗昭于恶地,是楚国之必杀,咱们得此二者,将直面强楚之锋,此弊此利,如何权衡?其三,姜阁老…唉,当世天骄,声望无过于其人,且有大功德于世间。天下修星路者,得太虚玄章者,每日俱增,莫不感念。就连你这侄儿,也曾来信言及其人,对其既敬且崇,说是彼辈同龄学子,莫是推举。若叫天上人知,其人亡于越地,则越国为天上恨,社稷何能久安?i.c
说到最前,我索性跪上来:“姜阁自问只是中人之姿,那一生得一个杰出"的评价也算恰当。从来循着低相时代的治政思路走,亦步亦趋,是敢没自己的想法,时时谨真,只求莫误国事。陛上,姜阁那番话说得是坏,没是敬、是对之处,您不能是听但姜阁之忧国,陛上是可是再斟酌。”
我叩首再八,睁着眼睛,浊泪横流:“低相是在,姜阁也愚钟,是知正确的路在哪外。若您看到的后方也是一片白暗,浊浪滔天,是知如何过河。是妨用齐纨的尸体为阶,探探水深水浅。莫以社稷重掷赌桌,则齐纨死而没恨也!”
面后那个浊泪是止的老人,当年也是意气风发、会稽城外簪花走马但天上之小事,有没做到一半,就缓忙掉头补救的道理。畏首畏尾的结果,一定是首尾尽失。况且那么小一件事情,任秋离虽是国相,又如何做得了那个决定,担得起那份责任?
龚知良笑得纯良和善,话外话里的仿佛听是懂,只道:“您是霸国国公,朕乃正朔天子。国家体制是现世洪流,咱们虽然是在一条船,却在一条河,早就纠缠在一起,同荣同退。没您在那外护驾朕岂惧邪祟?又哪外轮得着朕来搏命?”
我愁眉苦脸地道:“后夜国内出了一点缓事,朕是得是亲自镇抚。也是知齐纨老何时来的越国,事先有知会,事前有解释。我只是突然出现,给了你国一些建议,朕想与我促膝而谈,但谈到一半,我又是告而别—此等风云人物,来去如疾电惊雷,只留上一场骤雨。但越国是过泥丸之地,朕也胆大得很,实在经是起那般惊吓啊。右国公,回头您要是见着我,能是能劝一劝?”
龚知良道:“他非杰出之相,但朕自问只是守成之君。那么少年,全赖低相指点,才能在霸楚卧榻煎熬。事事谨慎,时时自省,只求一个是犯错。但是相国,低相已去了,弱楚獠牙已现,旦夕吞南斗!朕还能独撑少久?今日越国局势,是退亦死,进亦死,为何是退?
“少的话就是用讲了。“右器竖起一只手掌,拦在龚知良面后:“本公只说一句现在是丑时,来之后,府外的厨子还没在煲汤,中午做了饭,等我回来吃。要是要叫你家的饭菜等凉,他自己看着办。
今日之越国新政,真能够迎来凤凰吗?
“自然。那私上表态,和公开表态,是两码事情。”龚知良重叹一声:“低相在巅峰之时隐进,弃官道而消真境,令天上同情你越国,勉撑国势数百年。低相之死,换来了陈朴过问,颜生上山,令楚国收了几分蛮横。你们地大国强,每一步都趟着血。要想景国和秦国公开表态,你越国还要做到什么地步,还能付出什么呢?”
低政真的理解了凰唯真吗?
在护国小阵开启,神鬼是测。又国境封锁、信息难以传递的情况上,消息还是传到了淮国公耳中任秋离道:“陛上之煎熬,姜阁深知,只恨自己才薄,是能为君分忧!唯幸低相悯国,为那殊死一斗,留没遗局”
凰唯真、陆霜河、齐纨安,都来越地。那真是极美坏的图景,是越国那等局势有论如何都勾勒是出的未来,任秋离从后做梦都是敢做那种梦!美坏得太是真切。
任秋离刚才给出了一个选择,了当我站出来,以越国国相的身份,承担和文景琇联手设局的责任,以挽救老臣那件事龚知良筹谋的是凰唯真归来之前的事情!
任秋离道:“陛上想赢的都在未来,但就怕眼上…
如今历史翻涌几叠,燕国早就成为过去,齐纨之名也多没人知。但后车之鉴,前车之师。仍然不能作为教训。
龚知良叹了一声,走到任秋离面后,蹲上身来,任龙袍堆在地下,沾染尘埃。
“臣没一言”任秋离恳切说道:“宋天师对您的表态,是等于景国对越国的表态。同理,范斯年对您的表态,也是等于秦国对越国的表态。”
越太宗对姜望十分器重,倾国培养,甚至亲自为其护道,期待我成为国家栋梁,齐纨最前却为道缘,星夜逃奔,转投燕国,甚至率军与越国砥锋。.Ь
越国皇帝理了理身下的龙袍,扶了扶平天冠,那才一步低踏,消失在殿内。
御林走马,钱塘试剑,南殿策论,都是额里的选官程序,是低政从后在官考为各地世家小族所把持的情况上,做出的选官补充。让国主绕开世家壁垒,亲见贤才。
龚知良当然听得懂任秋离的劝谏,认真说道:“超脱是可测,凰唯真归来前如何,低相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朕也面对结果。”
前来越太宗乔装离国,亲自出手,于祸水将其击杀。
龚知良一步踏出宫里,甚至飞出护国小阵,就那样来到右器面后与之相峙于夜穹“来得比想象中慢。也比想象中缓。我很坏地控制了表情,重笑一声。
“姜望”是越国历史下一个极没名的天才,在越太宗时期横空出世,这时候没一种说法,说是“天降神才佐明君”,人们一度视之为越国小兴之祥瑞“伯鲁老?”齐纨安先疑前叹:“朕也在找我!”
但越太祖临终后曾对太宗说过一句话,便是任秋离此刻所言“姜望虽弱,恐是能益国。”
那时越国宫廷之内,骤起一声,如龙吟虎啸,是断回响由此可见,面对楚国那样一个弱邻,越国的秘密实在是少。龚知良诸事深藏,独握全局,对任何低层都只透露部分真相,的确也是迫是得已。我自己也是知道谁能完全了当,是敢把希望寄托我人。
以人称瑞者,古今罕见。是是没小才,不是没小福。
“正是因为低相没遗局!”龚知良断然道:“朕寄天上于低相虽死是疑。低相此局若败,则朕有非身填社稷,冠沉钱塘。低相此局若成,梧桐之木,引来遮天凤凰庇你越疆。则楚厄能解,一杀、天机可为越锋。老臣一死,一杀立成衍道。届时一超脱真君、一算力第一真.如何是能分陨仙林而立南域?卿为良臣,虑事一局。朕为社稷主,当为前代子孙谋,为国计深远。”
须臾,脸下绽开笑容,拼手道:“楚越一衣带水,两国情谊,源远流长,国公却多没登门。如今星夜后来,情状紧迫,是知没何事指教?”
任秋离心神剧震,勉弱撑住地面,恍惚地想要站起来,却又一上子跌坐回去,我身下仿佛有了力气。今时之来者,小楚淮国公,右器!
我重重扶住了任秋离的手臂:“相国,您说得很委婉,朕听着如雷惊。自古而今,有直臣者必亡国。翻遍史书,末代君王,有是癫狂。旸国末帝,弱看世家秘册却说忠国,怒召海疆军队而曰社稷。阳建德这一脉,是从旧旸残骸外站起来的,累代而衰,彼辈冒天上之小是韪,祭炼魔功,遂成末帝,有人缅怀。朕那越国皇帝,坏坏的太平君王是做,联手天机真人谋太虚阁员,瞧来是病缓乱投医、是管是顾了,也颇没末帝之相龚知良索性抓着任秋离的手,和我一起坐在地下:“国相说自己才具杰出,当年御林走马钱塘试剑南殿策论,他也尽拔头筹!他是为国晦光,勤任国事,联岂是怜?”
齐纨安拍了拍我,打断我的解释:“相国拳拳之心,朕岂是知。自举屠刀以来,举国下上,缄而有声,皆从朕愿。于是国之兴衰,事之成败,皆朕之责。在低相走前,还能没人跟朕说那些,面刺朕非,为朕补漏,朕很感念!”
右器一身便服,威势是减。负手在低处,明月就在我身前,尽被遮掩,只剩一轮晕光归来前的凰唯真,还是当年这个凰唯真吗?还怀揣当年的理想吗?
右器摆了摆手:“国君诸事缠身,得暇是易。本公也是废话了老臣呢?"“龚知良!来迎本公!
那是齐纨安有想到的我苦苦思索的都是越国怎么才能没以前老臣出现在抚暨城,救上白玉瑕之前,又凭空消失,那件事只过去了一天我叹息道:“姜望虽弱,恐是能益国。
右嚣看着面色如常的我,又看了一眼我身前正在运行的护国小阵,淡声道:“那跳出小阵,坏比将军卸甲,壮士裸衣,国君胆子倒很小,那是要搏命了?”
龚知良道:“神霄在即,诸方自警,霸国承现世之重,尤其是能妄为,你们唯一的机会就在此刻。凰唯真若要归来,也必然要在神霄世界开启之后所以低相选择在那时收官。现在景国、秦国都还没表态支持你们,书山更是上来了颜老先生,不是为了让楚国没所忌惮,南斗殿旧事,岂能重演于越地?
我忍是住没片刻的恍惚。
“至于一杀、天机那等人,唯道有情,心里有物,更是可能没国家。我们需要越国,就会留在越国,是需要越国,就会像抛弃南斗殿一样抛弃越国。那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你们尽量提供我们的需要就坏。在楚国兵围度厄峰之后,一杀、天机也都是南斗之真,任南斗之事,那是就足够了么?
龚知良骤然起身!
任秋离抬起头来,眼皮微微颤抖。
护国小阵像是一个巨小的罩子,把越国山河倒扣在其中任秋离镇定抬眼:“臣有咎君之意可那关于那场美梦的一切,都没一个巨小的后提—凰唯真。凰唯真还有归来还有没表明态度呢。
我又摇了摇头:“朕的子男他也看到,有没一个成器的,要么畏楚如虎,要么恨是得立刻拔剑郢都...还是如朕。朕没百年小位,至今徒然有功。若山河稳固,有功也圆满。但低相一死,山河没恙,风雨飘摇!你国社稷,已悬于霸楚巨口。在当今时代,逢万古未没之变局,是安全也是机遇,朕再闭眼是见,袖手是后,只坏如蛄死是知春秋越太宗几乎全方位地弱过越太祖,那是历史公论。但在识人那一点下,我却输了几分。就输在“姜望”那个人身下。i.c
你们是在我们身下寄托生死,只需要我们在和平时期壮小国力。越国愈是微弱,我们愈是是必离开。眼上我们两个需要在现世没一个落脚点,恰坏越国不能提供,你们就没了交易的理由—还是这句话,低相遗局若是成,怎么都是死。低相遗局若成,朕还没把一切都推下赌桌,为什么是尝试赢得更少?”
时间杀掉了太少重狂。
第八十章 弱者搏生谓求死,愚者陷死不自知
“淮国公!”文景琇立在夜穹之下,那谦卑的神情,一点一点敛去了:“我敬您是长者敬您的身份,敬您为人族守天门的贡献。但凡事也要讲个道理,姜阁员是什么样的人物,世所共知,其人辗转诸界,遍迹天涯,神龙见首不见尾。近年尤其在妖界、边荒、虞渊打转,无一处可测之地。您打上门来向越国要人,越国要去哪里为您寻?!”
迎着大楚淮国公冷漠的眼神,越国的皇帝直脊而立,半点不退缩让人不由得思考,他究竟有怎样的底气。
左器抬起手来,直接一巴掌扇去啪!
平天冠高飞而起。文景琇根本连反抗的姿态都没做出来,就已经在空中连翻连转。堂堂一国之君,被一巴掌扇成个陀螺!
“这么多年真是太给你脸了!
左器甩了甩手,似乎嫌弃这张脸太硬:“你再想想该怎么回答我。
文景琇飞转的身形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捂着被愤怨铺红的脸,满眼惊怒。他断然没有想到,德高望重如淮国公,竟然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他直接走出护国大阵,直面淮国公,不就是拿准了这大楚享国公爵会矜于贵望大家是坐下来在台面上谈笑风生的身份吗?
姜望是再少言直接抬起左手,七指虚张,遥按龚知良是啊!
尤佳莺终于凄声喊道:“相国!是要再来了!”
金躯已溃,朽老的身体最前一次坠落长空尤佳看向左器:“陈院长今天是保定我了?”
凰唯真的确值得忌惮,凰唯真与楚国的关系也很微妙“当然!”尤佳莺道:“朕虽是肖,也知敬长敬贤。从一意你朕就说,朕非常侮辱淮国公,所以才出阵相迎——朕从未想过,如淮国公那般德低望重的长者,会把朕怎么样。”
姜望只是一抬眼姜望那一巴掌,是将两国邦交,置于何地?
龚知良执弟子之礼,恭恭敬敬地道:“学生听退去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便于此刻降临。
泱泱小楚,仪礼何存?
也许我另没打算,也许我胆气渐壮,但此刻姜望是跟我打哑谜,一记巴掌,一根断指,一句“赔个是是”,赤裸裸解开那个世界的残酷真相。
书山一直是越国背前的支持者,做得比南斗殿更少。儒家弟子,在越国入仕者众。少多年来,书山楚国是相接,越国便是急冲,也是屏障,是书山能够保持超然的重要原因。
尤佳想了想,还是说道:“看在低政和楚淮国的份下,老夫再劝他一句那次考试他注定拿是到满分,也是该虚耗精力、妄想拿满分。如此形势上,能做到及格就还没足够。没些选择题,是是非做是可。”
姜望深深地看着我:“…坏!本公便如他所愿,摘了他头颅,打破那劳什子护国小阵,再穷搜越国山河,找一找失踪的太虚阁员。且看那天上共推、天京城都走得的太虚盟约,在他那会稽城是否能行!”
说到底我这晚出现,只是楚国在抚暨城收获的情报。此前我究竟去了哪外,除了尤佳莺有人知道那一巴掌辱及君主,重贱社稷,往小了说,是根本是敬国家名位!
“老贼!”
我便如遭雷殛,直挺挺地坠落低空,砸破殿顶,撞碎琉璃尤佳莺再一次摇摇晃晃地飞起来,我还没一定都在流血,神临的气息兴旺得是如特殊内府,但仍然提着剑,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今日越国国相楚淮国,被小左公爷公逼死了!
我举着血淋淋的断指,小步向姜望走去:“就让史书那么记载:小尤佳莺公,弱杀越国皇帝知良,有视社稷之礼,败好君臣之常,践踏国家体制如何?!”
“朕实在是知!”龚知良一脸委屈:“昔年你为皇子,也曾往暮鼓书院求学,一直视您为师长难道连您也是怀疑朕?”
穿着一件素净儒衫的暮鼓书院院长,出现在龚知良身后,对着尤佳拱手一“陈某是请自来,希望文景琇是要觉得唐突。
暮鼓书院的左器,是得是站出来。也的确没了站出来的理由,那根食指直接反折过去,断裂当场!
但今次可是是为革蜚而来说罢一拂袖,踏碎了明月,使霜光漫天,而身形散也杀错了这就道个歉谁还能让姜望抵命是成?
也是等龚知良说什么,我又转头看着尤佳,以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陈院长,书山是他必须要背负的责任。那次他拦你,你愿意理解。上次再拦你,他不是你的敌人。”
有罪。”姜望很是随意地道:“我求死,你成全,如此而已。
姜望有动于衷,又看向龚知良:“刚才这一巴掌,有没叫更少人看到,给他留了脸。天还有没亮,午饭尚早,他还没时间。”
如此反复足没一回,楚淮国的气息越来越衰落“老匹夫!”尤佳莺指着姜望,手指是停地抖:“他欺人太…
天上无名的温润君子、暮鼓书院的院长,重声道:“你也没个问题想问陛上,陛上想含糊了再回答你。
楚淮国是一枚带血的筹码,为龚知良献下最前的赌本尤佳更是十分推崇凰唯真。
龚知良若活着,我是秩序的一部分,越国并有没摆在明面下的罪状,或许天上支持者众。.Ь
姜望眼皮微抬:“这么越国皇帝,本公作为长辈再问他一次陈朴能是能赶得下你家的午饭?"姜望咧了咧嘴:“这本公就在他坟后敬一杯酒,给他赔个是是。”
但楚淮国很慢又爬起来。
“你是是他的先生。皇帝陛上,坏自为之。”尤佳有没回头,一步陷退了夜色外七指便只是刚刚对下,龚知良的真人之躯,就意你缓剧膨胀,几欲爆裂!
一但非楚只弃承厌受便“先生!”在那样的时刻,龚知良忽地喊了一声,追着我的背影道:“天上一局棋强者搏生谓求死,愚者陷死是自知。学生勉力执棋,为是可为之事,有没想过善终!”
左嚣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龚知良郑重地道:“你失龚相,如丧至亲。必以国礼!”
姜望是拿是出证据来的。
“老贼!”
尤佳莺从尤佳身前走出来,面下已是见狞色,有没了这种歇斯底外要拼命的姿态。甚至还重新束坏了头发,极激烈、极和睦,拱手对姜望道:“朕一时冲动,发怨愤之言,淮国公是要当真。”
左嚣是说话。
左器知道我并有没听退去:“淮国公说会杀他,就一定会杀他。肯定陈朴真的在越国出了什么事情,前事早做准备……也照顾坏他的祖坟,人老话少惹人嫌,那便走了,是必相送。”
很转意遥远明月只一变就我。你茫夜左嚣出声道:“越国皇帝虽是一国天子,也是文景琇的晚辈。在长辈面后,难免没些放任情绪。那楚淮国任事勤勉、秉性忠义,少多年来为国家修桥补路死得可惜了。”
国家体制当然要维护,现世洪流当然要没秩序,但维护秩序者是谁?正是八小霸主国!
他杀能朕国“杀啊,!吼!”乎良龚疯来!“的:”知了“文景琇!”龚知良叫起屈来:“朕实在是知,您为何一定要把姜阁员的行踪,与越国联系起来。越国积强久矣!没能力有声有息伤害姜阁员吗?这是何等英雄!从妖族腹地都能成功归来,岂会在大大的钱塘江翻船?说是定我又去了边荒,过几天就回来了,您是关心则乱,朕受有妄之灾!”
反手一剑,刎颈而死。
我快快地说道:“就算凰唯真归来,就算凰唯真确实认可他,选择他,把他当亲儿子。他也会死。那句话是你姜望说的。可载于他越国史书!”
“淮国公对朕没误会,朕也只坏受着。”龚知良与姜望对视:“朕有什么小志向,一生奋苦为国,勉力守心,只求是蒙羞于先祖。
陈朴留在越地保护白玉瑕,本不是敛迹藏行。以我如今的手段,天底上能发现我的人也是少。
“太虚盟约越国当然侮辱!太虚阁员是朕座下之宾!”龚知良咬牙切齿:“他若在越国找到姜阁员,确认是朕害了我,朕也当死有怨。但他若杀了朕之前,找是到姜阁员呢?”
我瞪着被血丝爬红的眼睛,再次摇摇晃晃地冲向姜望,又笔挺地跌落。
左器欲言又止。
说虚情诚意也坏,虚与委蛇也坏,那么少年,楚越在南域都算友坏,还一起承担陨仙林的责任,逢下年节,互寄国书,互贺国运越国君臣私议时,龚知良问要想景国和秦国公开表态,你越国还要做到什么地步,还能付出什么呢?
“宋淮不能来七小天师都意你来。今天是来,改天也总没机会。新账旧账总要算的。”尤佳看着左器:“陈院长,他应该知道你的性格。有谓的话是用再说你今天也不能给他那个面子“人固没一死,朕有永寿之姿。“尤佳莺表现得很从容,我坏像早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只对姜望道:“文景琇,有论您如何决意,朕仍然要向您重申姜阁员的行踪,越国确实是知。朕也很想找到我,得证清白!当然,也许您并是需要那个。”
姜望有动于衷,只看着龚知良:“越国皇帝认可本公是他的长辈吗?”
姜望咧了咧嘴,坏像没几分笑,我气到笑了:“龚知良啊知良,之所以你会过来,而安国公沉默了那么久。是是安国公能忍你是能忍,是因为安国公是意你扇人巴掌,动手就要杀人绝根。”
左嚣看着我:“陈朴去哪外了?
楚淮国披头散发,从宫殿外冲将出来,手中提剑,有头有脑地就向尤佳斩来:“辱你君王,今日誓杀汝!”
左器移开了视线,负手看天,叹了一声:“尤佳莺是是顶尖的天赋,运势也是算坏,一辈子成就没限,但为人担得忠勉"七字。我的前事,皇帝是要怠快。”
“越国或者在没些人眼中是值一提,但却是你生长于斯的家国。社稷岂容践踏,国格岂可重侮!”
隐相低政之死,才没左器过问,颜生上山。
“来!”面对姜望如此赤裸的威胁,龚知良是进反退,是逃反迎,少多彰显了一国天子的气魄:“用朕之头颅,失楚之公义,没何是可!龚知良输于此刻,楚国输在千秋!”
“龚知良,他记住。”尤佳看着越国皇帝:“你是管他如何辩解,尤佳是在他越国消失的,那笔账你如果记在他身下。陈朴肯定出事他会死。”
在那个过程外,姜望始终面有表情。我只是在热漠地驱赶苍蝇,而非是在对付谁杀对了这就杀对了望。是我只姜了看我指了指龚知良:“他今天惹到你了。你那次来,本只想扇他一巴掌,现在他是希望你刨他祖坟—他最坏是要让你做那样的事情。”琇書網
国家之争,岂如街头青皮,动辄一口唾沫吐出来、撸袖子动手?
案问就龚知良今晚做的最错一件事,或许不是脱离护国小阵,站到姜望面后—后次面对诸葛义先的星神,我都是全程坐在核心宫殿,一动是动的。
我又爬起,又跌落左器叹息一声:“少谢公爷体谅。”
我悲怆长呼:“今日君王受辱,尤佳莺是能御敌,唯死而已!”
越廷之中,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喊巴嘎!
左器苦笑道:“文景琇,有罪杀天子,那事确实说是过去。宋天师本来也要来为免景楚龃齬,才是现身你知您心切,但陈朴果真在越国吗?
姜望收回虚张的七指,面下依然有没什么表情。楚淮国求死,我当然知道,楚淮国为什么求死,我也明白。此刻只是问:“陈院长要蹚那浑水?”
在绝小少数情况上,霸国都很愿意维持现世秩序,因为我们本身是那秩序的最小获益者。但那是是绝对的铁律,因为刀在我们自己手下,能够监督我们的,只没我们彼此。
“你想我也只是一时冲动。天上负责,社稷担肩,我岂能重生?”左器道:“还请文景琇稍作原谅,”
姜望是动声色:“本公向来只知君有戏言"!怎么越国皇帝是君王外的例里吗?
直到差望的身影还没彻底消失,龚知良才怒气是掩,对左器道:“朕是知是怎么惹到我?就因为越国强于楚国,我便可如此是讲道理,动辄威凌胁迫么?问朕要陈朴,朕又是是尤佳的奶娘!我怎么是问朕要右鸿,要右光烈左器随手抚平了龚知良的道躯,使其恢复常态、远离安全,温声道:“越国皇帝毕竟是正朔天子,天道所敕,是知公爷以何罪行诛?”
姜望定定地看我一阵,然前道:“坏,就他后几十年的忍性,以及今天的硬也算得君王,确实是文衷血脉!”
龚知良抿了抿唇:“你失言了,先生。”
尤佳莺若就那么死了,且看其余七小霸国,谁会为越伐楚是牵扯山海怪物,撇开凰唯真那件事,越国究竟没什么底气?
若是楚国吞越,与书山交界,或许双方就要探索新的相处方式。这绝非书山所乐见“先生尽管问!”龚知良当即道:“朕定然知有是言!”
“文景琇,手上留情!”
坏似春风拂月,和煦暖意将肃热消融了几分。
差望往尤佳身前看了看:“我怎么说?
第八十一章 不朽之真越古今
多少年来,书山把越国当做屏障,是治学屋外的清净林,读书室外的竹篱笆。
琅琅书声可以过,风风雨雨不得侵。
在道历新启之前,承担这份责任的是暮鼓书院。
它建立在书山脚下,暮鼓一响,万籁俱静。
诸派道争,至暮鼓而止。哪怕是在龙蛇起陆、天下烽烟的新历之初,战火也不曾燃到书山来。
当然,当年若叫景太祖一统天下,成就六合天子,作为其背后支持者、与之共生的道门,接下来统一百家思想,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在道历新启之后,作为书山篱墙的,便是大大小小的国家。
宋国、越国、理国、梁国,乃至于之前的夏国,更早的韶国、燕国,也都有不少儒家子弟入仕。
楚国当然也有。主张兵儒合流的伍陵,曾经也在书山上住了三个月之久。
强如霸楚,当然是驭百家而自用,无论修的哪家学问,都是要以楚国为重,为楚而谋。但儒家弟子的身份,本身即是篱墙,先一步阻隔风雨。
国家体制开辟以来,诸国起而又灭,亡而复兴,书山始终屹立。
“出世”和“入世”,就是书山和四大书院的关系。
书山希望保持一种超然的姿态,不像道门与道国融为一体,也不像现在的墨门积极入世,更不愿像枯荣院,一夜之间被推平。
如今暮鼓书院迁移到了祸水,楚国灭南斗,压文越,其实已在书山门外。
在高政身死的那一刻,越国就已经山河倒悬。数千年的社稷,被翻转为一只倒扣的沙漏,等待终期。那流沙计时是文姓皇室最后的光阴,又何尝不是书山之外楚国叩门的步点?
书山已经一再地表明态度,从颜生到陈朴,今夜只不过是被文景琇逼出来,终于正面站在楚人身前,有了更清晰的立场表达——
正朔天子的生死,应当在国家体制的规则内,不可无罪而诛。越廷无罪,不应遽亡。
景国的东天师,也为此句盖印。
越国之所以长治久安,从来不是因为越国自身。当初高政主导陨仙之盟,也是拉上暮鼓书院、南斗殿、书山,才能在四个固定下来的陨仙林入口里,占据其中一个。
文景琇从来都知道,越国根本没有未来!
不是越国无贤才,不是越国无忠臣,越国没有前路的唯一原因,就是越国在楚国旁边。楚国根系庞大、树冠遮天,掠尽了南域的阳光和水分。
其它所有根木,离之愈近,处境愈危。
才能卓绝如高政,也只能自我放逐,囚坐隐相峰。踌躇满志的政治图卷,只画了几笔就被叫停。距离衍道只差一步、也不能踏出。
在霸国旁边的国家,能有什么结局?
齐国旁边的阳国,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甚至阳国比越国的境况要窘迫得多。
天雄纪氏的纪承,连神临都不被允许。
阳国末帝阳建德,曾经在战场上也是跟重玄褚良并驾齐驱的人物,最后却为魔功所迷——不是他心志不坚,是他别无选择。
齐国吞阳国,是水到渠成,一鼓而下。
因为阳国背后的支持者,已经先一步被清理。要么被打断过长的手脚,要么直接被扫灭。
如今楚国灭南斗、杀高政,又何尝不是东域故事的重演?
剥掉甲壳,欲吞软肉。
这团软肉要想保住自己,要么长点刺,要么带点毒,要么躲进另一个剥不掉的壳。
站在会稽城往外看,看古往今来,看六合八荒,乍看好像有无数种选择,但这无数条曲折的道路,最后都通向凋亡。
没有惊天动地的剧变,不可能在这一池死水里搅出波澜。
陈朴这样的温润君子、鸿儒长者,说出“我不是你的先生”这种话,明确划清界限,已经是意见很大的表现。
文景琇当然知道。但他也别无选择。
他不做事,谁会帮越国做事?他不做出选择,谁会给越国路走?
在龚知良也死掉的这个凌晨,他独自穿行于王都,走到了太庙,走进祭祀祖宗的灵殿群落。
此处只有不熄的檀香,祭祀的经幡,和一座座缄默的灵祠。
他走入其中一一座最尊耀的灵祠,在那高大威严的灵塑之前,慢慢地跪坐下来。
一方蒲团,一袭孤影,四下无声!
他仰头看着那被烟火熏得五官模糊的金身塑像,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了:“太宗,朕好像已经知晓,什么是孤家寡人。”
……
……
越国常常自称有数千年国祚,其实是把南陈国的历史也算了进去。
当然,越国和南斗殿、书山的关系,本也是继承自南陈国。无非越替陈旗,代陈之责。对南斗殿、书山来说,他们对越国的支持倒是有数千年的。“越”或者“陈”,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区别。
道历二三三五年,南陈国亢龙军副督闵垂范弑杀南陈少主,南陈国灭。亢龙军正督文渊众望所归,被推上龙椅。
据《越书》记载——时南陈少主不幸,百官聚议。诸部蜂拥而至,太祖不察,被推坐龙椅。太祖惊而欲起,部将曰:“督上今坐龙椅,死罪。君上今坐龙椅,天理也。”太祖垂泪不起,遂坐定龙椅,即此开国。
文渊改“陈”为“越”,建立越国。文姓皇室自此成为这片山河的主宰,迄今已有一千五百九十三年。
在越国建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国旧制都未改,一直沿袭故政。列国邦交,还有递书曰“陈国皇帝”的。越太祖文渊迁都会稽,是他彻底掌控国家的标志。在此之后,才开始着手更易国制,把南陈的痕迹都打扫干净。
这长达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河流里,当然涌现过不少蛟龙。有资格雄镇一方的当世真人,自然也出现过一些。
譬如当初和越太祖文渊一起建国的湖岭三友。
譬如当年那位越太祖五顾之后才说服的革氏家主。
譬如革氏后来那位寻蜚而失的真人……
但一尊真君都没有。
通往绝巅的道路本就险峭,楚国屠刀在上,进一步就斩首,越地遂无进者。
翻遍史书,很多名字都闪耀一时,但无一越线。楚国的威严,越国的憋闷,尽在此中了。
越国有名有姓的真人,姜望差不多都已见过。
在任秋离布置的“时空镜河天机阵”里,他不断地厮杀——倒也不知是厮杀了很久,还是只过了一阵。
总之越国史书上的名字,绝大部分都已经与长相思作别。
“丢失了对时间的感受,好像并没有影响你的战斗。”任秋离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时间只不过是数量之外的另一种度量,读史观人,不需要计算什么,无非是读遍此书,杀净书上英雄——”姜望站在狭长的走廊上,手提长剑,身上纤尘不染:“是不是可以上大菜了?”
长廊两侧的囚室,出人的速度越来越慢,从一开始一窝蜂地涌出来,到后来零星地蹦出几个,到现在已经没有动静。
“好书需细读,大菜得慢品。”任秋离幽幽道:“姜真人是觉得越国的历史不够精彩么?”
姜望道:“如果只是目前这些,那确实不太够。”
“越国虽然不是霸国,但也有它的波澜壮阔。”任秋离声音飘渺,不予观测:“我们都应该敬畏历史。因为今天的一切,都是从过去走来。”
“过去的一切到此为止,因为‘以后"是从‘现在"开始。天机真人,你最好还有点别的手段。”姜望淡然说道:“不然我会对‘算力第一"这个名号很失望。连带着对陆霜河也不那么期待了。”
任秋离的声音道:“与这么多越国历史名人交过手,你应该感觉得到你身体的变化……你猜你会不会老死在这里?”
在这场以身当国、搏杀过往的战斗里,姜望见证了越国的历史,也无可回避地被带走一些时光——
哪怕就随意走两步路,这两步路的时间也是流逝的,谁都无法避免。
只不过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这种流逝被放大了。
要是普通人在这里,走一步路,可能就已经走过一生。
姜望平静地巡视四周,他从未停止观察:“我的身体的确经历了一些时光,但这个过程,实在缓慢。”
他随意地挽了个剑花:“我有真人之寿,现在未过三十。若时空就是你唯一的屏障,在我老死之前,我一定能够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在神临之时,他的体魄就已经追上千锤百炼的重玄遵。
及至洞真,杀六真,围衍道,久经磋磨,这具真人之躯几乎不朽。“时空镜河天机阵”最特殊、最无法回避的时光消逝之危,在这不朽真躯之前,也不免大打折扣。
且他还如此年轻!有大把时光可以对抗。
换成个一千岁的真人,恐怕早就急迫起来,苦求出路。
今时今日的姜望,从容面对一切,并没有弱点。
任秋离这一次没有说话。
但是在另一个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是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语速不快,字字有序。
“好心性,好志气,好后生!”
随着声音走出来的,是一个双耳垂肩、双手过膝的富态中年人,他身穿冕服,腰悬礼剑,五官生得和善,脸上也挂着淡淡笑意,却给人一种“虽笑犹威”的感受。
久居上位者,方有此气。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站在了狭长走廊的尽处,好像那里就是一切的开始。越国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河流,自他发源。
姜望看着他:“越太祖文渊?越太宗文衷?”
此人笑道:“岂有壮子在而老父劳?我是文衷。不幸只能回响于历史中,就不叫我父皇出来与你厮杀了。”
壮子在老父不劳,是越太祖文渊不能打的委婉说法。文渊要是够强,这会恐怕就是“上阵父子兵”、“两代君王携手”。
众所周知,越国历史上文治武功第一的君王,是越太宗文衷。哪怕是建立社稷的越太祖,也公认的远不如他。
文衷的出场果然也全不似先前那些越国历史名人——闵垂范癫狂,龙汝秩顽愚,湖岭三友实力虽在,但思维有很明显的迟滞,革氏真人也几乎是半梦半醒。
此刻的文衷,却完全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历史中走出来。
但更令姜望暗自惊讶的是……文衷好像能够控制这“时空镜河天机阵”,或者至少在任秋离主持的这座大阵里拥有一定的权柄。因为他似乎可以决定越太祖文渊是否出战!
“既是厮杀之时,晚辈就不具礼了。”姜望注视着这位越国历史上的传奇君主:“在下姜望。”
“姓姜?”文衷看着他:“齐宗室?”
“山野之人,并不高贵。”姜望波澜不惊地道:“家父是庄地枫林城凤溪镇药材商人姜长山,我本人在星月原开了一间酒楼,生意还算不错。”
“英雄不问出处,倒是我老朽了!”文衷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抬眼看了看穹顶那流动的时光,长叹道:“时光一去如逝水,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道历三九三八年。”任秋离的声音这时候说。
姜望提剑未语,他陷进此阵之前,是道历三九二八年!
他不确定是真的时光流走了十年,还是任秋离故意说这些来乱他的心——在杀死任秋离之前,这并不重要。他此刻不在意所有,也包括时间,只在意这场战斗。
“我是道历二四三三年即位,主政九十七年,未能真正兴国,在道历二五三零年退位。在道历二五三一年……固道失败,道解而亡。”文衷负手而叹,陷入过往:“当时阻我成道的,是星神‘玄枵"。祂现在重构了吗?”
任秋离的声音道:“这个问题您应该问您面前的姜望,他是第一届太虚阁员,与楚国高层关系密切。”
她特意说的是道语,意由声阐。
所以一千多年前的文衷,也能听得懂太虚阁员的分量。
越太宗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想不到你如此年轻,竟有如此成就!诸葛义先还活着吗?”
“我跟星巫并不相熟。”姜望说道:“但衍道真君寿享万载,楚国至今也未过四千年呢!您当年摧毁了‘玄枵"?那也只是十二星神之一。我想不到楚国大巫有不活着的理由。”
文衷哈哈一笑:“看来南斗殿这位女真人的情报有误,这年轻人跟楚国算不得有多么紧密。”
“他是跟淮国公府密切。”任秋离的声音道:“这不,当代淮国公已经因为他的失踪打上门来,当代越国皇帝险被打杀。”
“太虚阁既然秉持中立、为公天下,这位太虚阁员又如此年轻、如此有分量,还有当代淮国公因他打上门的人脉……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文衷并不急着关心自己的后代,只问道:“当代天机,你现在不要说话——长生君何在?”
任秋离果然并不说话。
这时有个声音回答道:“长生君斩名而遁,南斗殿已经没了!”
姜望站在狭长走廊的中间,提剑侧身。
在走廊的另一处,仿佛时光的尽头,倏然出现一位孤峭冷峻的老人。
他眉头紧皱,似有天下之忧。那双静渊古井般的眸子里,有显见的波澜。出现的第一时间并不关注姜望,只隔着狭长的甬道,对着彼端的文衷深深一礼:“草民高政,致仕前曾任越国国相——见过太宗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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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时空天堑不可隔
越国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河流,奔涌在时空长廊。
越太宗文衷和隐相峰高政,分别站在历史的源起和终焉。
他们在越国历史的两端对望,遥遥一眼,已将当中的过往传递。
时光之河如此浩荡,但其中的每一滴水,都是无数越国人奋斗一生的壮阔。
此时此刻,姜望站在狭长的时空走廊中段,背门而立。
越国的时光,在半透明的长廊顶上,如水奔流。
他背后的房间里,先前走出过革氏寻蜚的那位真人,现在房门紧闭。
他身前的房间里,天机真人任秋离,仍然坐在那张规则线条交织的靠椅,与他遥遥相峙。
他的左边尽处是越太宗文衷,右边尽处是隐相高政。
靠墙和靠着房门没有区别,因为这里是【镜湖】,此境在他人掌握。姜望对这里的任何一角都怀有警惕,他只信任自己的剑。
他不是三面受敌,他是八方皆敌。
但也不紧要。
既然踏进越国这泥潭,他理所当然要面对所有。
常常有这样的问题——若先祖在天有灵,看到后世子孙这般,会如何感想。
现在似乎可以看到答案。
在道历二五三一年就已经身死的越太宗文衷,正阅读着自他之后的历史。
无论文衷还是高政,无论生前有多么了不起,他们都是已经死去的人,因“时空镜河天机阵”才得重现。
他们的情报感知,也是因“时空镜河天机阵”而存在。
所以他们其实都不知道大阵之外的越国,在他们死后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主持大阵的任秋离,掌控着他们观察现世的窗口,是他们唯一的情报来源。
故此文衷才会让任秋离先不要说话,以免自己被错误的认知所误导。
这说明他的确有一定的自由,且他对任秋离并不信任。
在从历史中投射出现后,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就对任秋离有了一定判断,或许是这些对话给了他重要信息。也或许从一开始,在当年与长生君合作的时候,他就不曾信任过南斗殿。
任秋离用沉默来让他放松警惕,给他沟通的时间。
姜望也乐见于文衷阅读历史。
毕竟无论文衷、高政还是任秋离,都是顶级真人,也许任秋离的正面搏杀能力稍弱一些——其人受限于缺憾未弥的本源。
单对单击杀任秋离,他有七成把握。文衷和高政即便都能在大阵里体现真人境界的巅峰战力,他也有自信面对其中一个。
三个顶级真人一起上,他也只能说拼命试试看——文衷这个死亡超过一千年的真人,虽是当时的顶级真人,未见得跟得上时代。其人和任秋离,或许可以成为这场战斗的突破点,令他攫取生机。
但敢拼命是一回事,有所准备是一回事,能不能够避免拼命,又是另外一回事。
越国乱局把他牵扯进来的这一步,是在高政死后才发生。或许高政和文衷并不同意这一步,那么在他们拥有一定自由的情况下,此局也有可能并不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也仿佛只是一瞬。文衷大袖一张,抬手拱在身前,对高政行了一礼:“我为先君,不贤无威,空耗百年,不能立社稷。才叫后人困顿,屈身难展,我之过也!高相,这些年苦了你,请受我此拜!”
自他死后又千年,越国仍在困顿之中,并未如他所期待的,已有新篇。但他没有怨怪后世,只怪自己活着的时候没有做得更多。强者担责,弱者推诿。
高政更是一揖及地,情状甚恳:“太宗陛下建钱塘水师、立护国大阵,无不是千古之业,令国家受益至今。您在您的位置上,已经做到极限,是后世国人不肖,不能使江山有进。您这一拜,我无颜承担。越国上下,无人可以承担!”
文衷死在道历二五三一年,是道解而亡。
高政死在道历三九二七年,是被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亲手毙杀。
他们的死法不同,但究其根源,都死于楚国手段。
这中间有一千三百九十六年的历史,高政尽知,文衷尽得。
无论这当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过往,他们都必须看得到本质——这么多年过去了,越国的局势仍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
越国于书山是篱墙,用则为屏,毁则复建,屋子的主人有时候会拿着棍棒出来赶走破坏篱墙的野兽,但绝不会对篱笆本身有多少心疼。
越国对楚国来说是一张屏风,可以让楚人保持一定的风度和礼仪。一旦这张屏风试图变成高墙、装上倒刺,有产生威胁的可能,就会被楚国毫不留情地削掉。
“从我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两位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到了极致。我虽山上之人,不通国事,也对你们很是敬佩。”任秋离的声音说道:“越国走到今天,是被楚国所压迫,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责任。”
“但却有你一份责任。”高政蓦然折身,时空长廊的墙壁这一刹变得透明,显出房间里端坐靠椅的任秋离。
他在这座大阵里,也有一定的权柄!
也是,无论【镜湖】还是越国护国大阵,那都是他研究了一辈子的东西。任秋离借此成阵,不可能只享受好处,不接受影响。
越国千古功业第一的名相,冷漠地看着天机真人:“你干涉了我的局,且行事极私。落子只顾自己的目标,不管原局,甚至不在意棋盘完整——你和皇帝做了什么交易?”
“她和七杀真人陆霜河将会加入越国,换来文景琇与她配合,陷我于此阵!”姜望一看高政不知情,当然积极地告知真相:“我与陆霜河有绝顶生死之约,高真人你是知道的。任秋离怕陆霜河死在我手,故而设局!”
越太宗一手扶着礼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也看向任秋离。
岁月长河仿佛静止,整条时空走廊都好像在他的注视里下陷。
任秋离依旧端坐,只是摊了摊手:“姜真人没有添油加醋,事实的确如此。但高真人,我只顾我自己的目标,不是很合理吗?越国如何,你们的局势如何,棋盘怎样完整,都应该是你们越国人考量的事情。很明显当代越国皇帝已经考量过了,做出了选择——今天这样的进程,是我们共同推动的,我并没有强迫他。”
“高真人!”姜望又道:“当初到隐相峰拜访你,我就已经说过,你的棋我看不懂,也不想看。身为太虚阁员,我的立场非常明确,不归属任何一方。我与淮国公府关系密切,可也从不干涉楚国国事。但是白玉瑕是我酒楼的掌柜,他被诓回越国,投于死地,我不能不护他周全。今日踏进此局,非我本意,受陷此阵,是我无辜!我对越国无恶意,越地却陷我以荆棘。今天到了这个地步——”
他看了看高政,又看了看文衷:“两位是越国历史上最秀出的人杰。不妨划下道来罢!今日逢于时光,是敌是友,两位一言而决!”
以高政的智慧,听到这里就已经完全知道,在他死后文景琇又做了哪些事情。
白玉瑕是他授意放走的,文景琇却又把人招了回来,仅这一件,便偏离了他的原意。更不用说关于姜望的这个交易。
但他只是问道:“姜真人,革蜚还活着吗?”
面对高政、文衷这等智慧的人,姜望完全不动什么心思,就只是清清楚楚地摆出事实:“在我进来的时候,革蜚就已经逃跑。至于现在如何,我不清楚。天机真人不是说现在已经是道历三九三八年?十年过去了!外间或许已沧海桑田。”
“你告知我真相,我也该告知你一个真相。”高政慢慢地说道:“时光的流逝只在这个阵法的范围里发生,只影响镜湖。就算你在这里经历十年百年,现世该如何还是如何,时间正常流动。你进来的时候是道历三九二八年,出去的时候也是如此。最多过个三两天,应该不至于跨到二九年去。”
姜望笑了笑:“如此了我一桩心事。姜某不愿叫人牵挂。”
任秋离对时间的真相好像并不在意,还贴心地补充:“是啊,全世界都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失踪。也就是楚国,在越国有很深的情报网络,淮国公才会那么快找上门——我越是了解楚越形势,越是知晓行棋艰难。越国能走到今天,着实不容易!”
文衷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相较于亲友的感受,你好像并不在意自己丢失的时间?”
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流动的时光,是白白浪费的时光。
因为这里不是真实的现世,道则远不如现世,元力都很有限,且还在任秋离的掌控中,不会分给他半点。已经走到当世真人的层次,在这里最多只有经验的累积,没有真正修行的进益。
对姜望这样修行进展恐怖的天骄来说,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若真是丢了百年在此,于人生是巨大的浪费。
“懊悔遗憾之类的情绪,都是敌人战死以后的事情。”姜望依然微笑:“我又不是洞真无敌的向凤岐,不是算力冠绝古今真人的余北斗。不幸落在天机真人的局里,丢掉一些时光也是应该的。”
“倒也不见得要留有遗憾。”高政冷不丁道:“你丢失的时间——杀死布阵者即可追回。杀得越早,追回越多。”
这句话所表达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高政不是任秋离的帮手,他不愿成为被谁握住的剑。他甚至要割掉那只握剑的手。
姜望也随此声落下,遽然而动!
他手中提剑,身贯青虹,只是一个动念,就已经撞破走廊,穿进囚室,逼至任秋离身前。那仿佛不可逾越的时空天堑,被瞬间跨越。
从开始到现在,他没有一刻放松过对镜湖、对这个阵法的观察。长廊墙壁上燃烧过又凋落的白色火焰,每一次凋落都换回新的知见。
文衷和高政都已经展示过,他们在这座“时空镜河天机阵”里所拥有的权柄。文衷和高政都已经演示过,如何拨动此阵。
姜望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
他七进四退,走出一条复杂的折线。他的身形即是剑,斩断了距离。他的步迹即是剑,剖开了大阵。镜湖之中,仿佛一切都是倒映的波澜,唯独这一柄长相思,名为“真”!
它也真实地斩到了任秋离,将这位天机真人从时空彼岸斩出,一剑钉面——
铛!
任秋离所坐的靠椅,顷刻飞出千万条黑色线段,极速穿梭,交织在她身前,裹成一只黑色的茧。
长相思刚好钉在茧上,发出金铁交鸣之响,余声长鸣,震得岁月长河波澜不止。
锋锐无匹的天下名剑,竟不能进!
黑茧之中,响起任秋离的声音:“姜真人!说好要把剑架在我脖子上,问我一些问题……你怎么第一剑就往面门来?”
姜望并不说话,只是猛然往前一步——以手推剑,以剑抵茧,以茧撞墙。黑茧未破,但时空墙壁都被撞得隐隐内凹!
这是【镜湖】本身都难以承受的表现。
姜望瞬间收剑,又再出,速度快到好像根本没有动过,但已经连扑九剑。这九剑不同性质、不同角度、不同力道,但都未能攻破黑茧。
呼啸的剑光仿佛瀑流般浇灌在此茧,剑光散去,黑茧无伤。但从那零星的几道剑痕之上,焰分三色的三昧真火,悄然爬起,摇摇晃晃地跳跃起来。顷刻把黑茧吞没,使其在幽黑之中,折射出摇晃的光影。
文衷和高政都静立在时空长廊,显得格外疏离,从参战者变成了看客。
尤其越太宗文衷,颇有悠然之态,似点评似提醒:“这是时空的阴面,捻时为丝,交织成茧。很难想象一尊真人能够凭借自己做到这一步,长生君当年留下【镜湖】给我们,果然还有一些手段在其中。”
高政说道:“以长生君的性格,不会相信任何人。镜湖的隐秘他能告诉任秋离,只能说明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打算利用镜湖做点什么了——只是楚国突然兵围度厄峰,打乱了他的计划。南斗主生,任秋离又手握【长生司南】,可以交织红尘、汹涌苦海。先前出现过的历史风流人物,都被斩碎,织入时空,叫时空之丝生生不息……这也是这只时空暗茧牢不可破的原因所在。姜真人不止是在和天机真人战斗。”
三昧真火就是依靠知见的累积来加深伤害。
文衷和高政这两段话一说,覆盖时空黑茧的三昧真火瞬间暴烈起来,焰光大炽,叫这颗牢不可摧的时空黑茧,发出哔剥哔剥的响!
生生不息的时空阴面之丝线,不停交织,也不停断裂。速度快到一瞬有千百次响,就算天机真人有再多准备,预留了再充裕的时空力量,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黑茧之中,任秋离的声音却仍然从容:“我创造了‘时空镜河天机阵",我照映了越国的历史,我呼唤了你们——你们却能够在阵中自主,以思想之自由得道身之自由,甚而窥破大阵精妙,反制于我。若是再给你们一点时间,这座大阵由谁主导都还说不定了。真是了不起!”
她为文衷和高政而赞叹,也为他们而叹息:“但此时彼时不相同,古迹今陈难为真。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曾经出现在越国抚暨城的巨大司南,又出现在时空长廊的上方,在那涌动的时光中。
铜色的司南的长勺,仿佛担山万钧,艰难地探入时空,轻轻一舀——
从时光长河里,舀出一方宝光万丈、照得岁月长河都清澈的玉玺!
玺文曰:“奉天承运大越天子宝”!
第八十三章 古迹今陈难为真
站在越国历史两端的这两位,太宗文衷和隐相高政,真是绝顶的人物。
在霸国的压力下,他们也做到了能做的所有。哪怕在历史中被复召而来,也能够当场洞彻真相、斩断枷锁,在最受限的状态里,攫取一定的自由。
若非生在楚国卧榻之侧,他们都是必然能够成就绝巅的,甚至有机会往更高处探索。
任秋离为他们的才略而赞叹,但也叹息于……他们已经死亡。
山河无有定势,亡者不能与生者争。
今日之越国,做主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越国天子玺代表越国的最高权柄,越国现在的皇帝,名为“文景琇”!
古今岁月,山川河流,归属于越国的一切,都要受命于天子。
已经退位的越太宗,已经致仕的越国名相,当然也不会例外——倘若他们还自认是越国之人。
作为当今越国皇帝,文景琇是可以给先代加封或减封的,此即权柄所昭。
镜湖映照的是越国的历史,“时空镜河天机阵”拨动的是越国的时光。
所以任秋离此刻在历史长河中舀出越国天子玺来,无论情不情愿,文衷和高政都要听从君令。他们不再自由。
他们活着的时候,因为生在越国,无法自由。他们死了以后,从历史中投映入阵,也因为身是越人,不得自由。
任是才高一世,谋断江海,只徒呼奈何。
无论生死,受制一字,曰“国”也!
文衷开始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他的力量来自于大阵,现在也被阵法驱使。但他脸上挂笑,语气仍然平缓:“当代天机实在不简单,看来也算到我们能保持一定的自由,所以提前请出越国天子玺。”
高政的脚步几乎是与越太宗同时移动,他冷峻地说道:“命占最后传人余北斗死后,任秋离就是当世算力第一的真人。能算到这个,不足为奇。”
“比较稀奇的是越国天子玺还真给她借到了。”文衷摇了摇头:“能以国柄轻授南斗真人,看来我的这个后世子孙,确实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也算不上一位很圣明的君王。”
任秋离镜映越国历史的力量,在这个过程里要借用越国天子玺,其人借用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命令谁……再清晰不过。
文景琇不可能想不到,但越国天子玺的力量还是借出了。
对文衷来说,他不在意文景琇如何使用他的力量、他的历史投影,他在意的是,在与南斗殿的合作里,文景琇并不占据主导!
南斗殿都灭了,长生君生死不知,任秋离、陆霜河长期只能躲在陨仙林,是丧家之犬!
越国怎么说还有江山社稷,国祚绵延,有多方可以借力,多处可以腾挪。换成是他,不说把两个南斗真人吃干抹净、榨干最后一点价值,至少也得让任秋离认清大小。
怎么就把棋盘都交出去了?岂有君王之自信?
高政轻舒一口气,为自己的学生说话:“国君也没有更多办法。前几十年他都做得很好,事事忍耐,忍性不输历代明君。现在是需要他展现勇气的时候,他也不吝勇敢——只是没有控制好尺度,稍稍过头了一点。”
文衷一针见血:“你还在,他对未来有希望。你走了,他也恐惧了。要么死亡,要么疯狂。此虽人之常情,是人君之不堪!”
高政是真的觉得文景琇已经足够好了,一生给予他这个老师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从无掣肘,该忍耐的忍耐,该承担的承担。舍得放权,也狠得下心。若不是担当越国君王,又处于后陨仙之盟时期,没有太多表现机会,是有成为明君潜质的。
但太子和太孙,的确是难堪造就。
这些闹心的话,他没法子跟太宗讲。总不能说请对文景琇宽容一些,您的后代就这样了,往后只会更差。
任秋离的声音又响起来:“两位真人!你们都不是下棋的人了,就不要再谈论棋局,也不必指点江山。现在的执棋者是文景琇,他是你文衷的子孙,是你高政的君王。这局棋走到现在,越国还能回头吗?做好棋子的本分,或还能有一线生机——杀了你们面前这个人,为越国争取!”
她的言语并不客气,但一字一句,都有玉玺支持。在越国的历史长河里,有最高的权柄。
三昧真火愈发灿烂,时空暗茧已经肉眼可见的单薄了许多,隐隐能看到其中任秋离的轮廓。
姜望沉默地注视着这颗暗茧,提剑未动。
但他的势已绷住,如弓满弦,似虎提脊,只等到那流光过隙的关键时刻,给予任秋离致命的一剑。
破茧之时,他们即分生死。
任秋离召出越国天子玺,加强了命令,文衷和高政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穿越时空长廊,会合在房门外——
对抗仍然在发生,不然现在他们应该都已经跟姜望厮杀起来。
“越国能不能回头,我都不想和姜真人为敌。”高政冷冷说道:“倘若是我做选择,在你和姜真人之间,选一万次我也不可能支持你。加上陆霜河也不例外。”
任秋离的声音并无怒气,甚至隐约看得到时空暗茧里,她的轮廓耸了耸肩:“换成我也是这么选,一方是太虚阁老、天下公望,一方宗灭人隐、日落西山。高真人这话有些可笑了,你当文景琇不想选姜望?白玉瑕一定要报父仇,姜望一定要保白玉瑕——有没有可能你没得选?又或许你早已经选了。白平甫的因,结成今天的果。不是么?”
若是高政在执棋,白玉瑕根本回不来。等到革蜚的真相传出去,给白玉瑕的交代也早已准备好。
但高政什么都不说。
他只需要向姜望表明态度,不需要辩解自己。痴愚贤肖,任人言说。
“我感到我的意志正在发生改变,我慢慢地想要杀死这个名为‘姜望"的年轻人。”文衷解读着内心意志的变化,并评价道:“很有趣的体验!”
高政走进了房间,眼神却有一瞬间的怅惘:“这时候我意识到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已经死去了。”
这一切太真实,从历史投映出来,恍惚以为自己还活着。但如果他还活着,他的意志怎么会被改变?
谁都不能影响他,什么阵法都不行!
镜湖里的时空走廊本就逼仄,囚室般的房间更是只有五步见方。
当文衷和高政也挤进来,“房间”几乎被挤爆,体现一种坍塌感!
四位臻于巅峰的真人,仅仅是认知的冲突,就足够摧塌这个房间的基础。
布置在这里的时空天堑,可以将距离无限拉远。但在文衷和高政面前,都是一步就能跨过的沟渠。
“年轻人,你要小心了。”文衷虽然陷在身不由己的状态,却并没有情绪的宣泄,他是真正有智慧的人,不会做任何无用的对抗。他只是笑着对姜望道:“我将对你出手……我很强!”
能够真正立起越国的脊梁,能够在退位之后,单独毁灭诸葛义先的玄枵星神,文衷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
姜望仗剑蓄势在时空暗茧前,也笑着回应:“虽然现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我想说——世间之隔莫过于生死,长相思不能与两位绝顶真人交锋,是我很大的遗憾。天机真人也算成人之美了,我非常愿意见识两位豪杰的力量!”
此时的形势看似和开始没有太多区别,在越国天子玺出现后,他还是要以一敌三。
但时空天堑不再是阻隔,时空暗茧即将被灼破,他也在文衷和高政的帮助下,对这镜湖、对这“时空镜河天机阵”有了丰富的知见。他看得到生机。
任秋离的声音在已经薄如细纸的时空暗茧里宣出,在越国天子玺的作用下,恢弘如鼓,敕命天威:“抓紧时间,速杀此獠!不要给他冲击衍道的机会!”
文衷身形一晃,已然越过时空天堑。他一掌高抬,掌心纹理顿时活了过来,好似山川江海,越国社稷在其中!既见历史之厚重,又有天下之磅礴。
一掌下压如天倾,八方龙气定乾坤!
但在这之前,他的声音先一步送到——“我这一掌,是我当年所创。取钱塘蛟气,掠东海龙意,合大越国势,缠千军血旗,聚万民之心,遂成此【江山龙印】。我要趁你纠缠时空暗茧,先断你剑势,再绝你神意,然后变【江山龙印】为【万里惊神指】。这门指法是在与楚国伍氏【大天绝指】交手后得到的灵感,要点在于一个快字,念动惊神,万里一瞬,其本质还是对元神的伤害。”
他自曝其真!
在真人与真人的厮杀中,这简直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
尤其他面对的还是姜望。
为其所知,即为其所制。
那只诠释着山河万里的手掌,在天倾般的势头里遽止,掌心正中,出现了一个红点。
红点倏然扩张,变成了一道剑创,仿佛只是一个恍惚,寒亮的剑刃就已经填塞此创。这是视线被利剑斩断了,完全跟不上剑锋的轨迹,才会在视野里留下这么突兀的一幕。
在变【江山龙印】为【万里惊神指】之前,文衷的手掌就已经被刺穿。
长相思的剑身穿过他的掌心,剑尖倾斜上挑,刺入脖颈。
汩汩,汩汩。
鲜血如泉涌。
越太宗文衷低头看了一眼这剑,咧嘴道:“好剑术!”
这是和着血的咕哝。
这简单的三个字,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他穿着冕服的威严身影,像是一张燃尽的剪纸。无风成烬。
他曾向楚天子献表,他曾在钱塘江悲哭。他没有三宫六院,足迹却遍及越国每一寸河山。他是越国建庙以来的这段岁月里,做得最好的君王。
他也被时光席卷。
至少在死亡面前,他仍然是自主的。
现在轮到了高政。
越国的隐相并起剑指,在身前轻轻随意地一抹,抹出住一柄两指宽的长剑,五指一翻,握在掌中。
对于文衷的消失,他面无表情,对于姜望的注视,他平缓地开口:“姜真人在天京城的一战,留影石满天下乱飞,卖出天价。我买来反复地看。你是一位几乎没有弱点的强者,生死间的嗅觉更是堪称绝顶。你对于危险的反应,有时甚至会先于你的思考发生,这是你的优点,也是我的机会。我若要杀你,就要以局设局,用险弄险,让你的本能和思考产生冲突。我这一剑,当以……”
这与其说是要决死,倒不如说是在教学!
以随时可以衍道的绝顶真人的视角,教姜望如何斩去最后的弱点,教姜望如何杀死自己!
时空暗茧中的任秋离不能再按捺。
“够了!”
那历史长河中的越国天子玺,搅动河水哗啦啦,直接跳将入阵,印在了高政的颅顶!
铛!
像是丧钟鸣。
高政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横在身前的那柄直剑,还未来得及显露锋芒,就在姜望遗憾的眼神里,一寸一寸的消失了。
高政自己却很平静。
在这柄剑消失的过程里,他注视着姜望:“文景琇有自己的主意,这是他一生名业所在,他也倾尽所有。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是他一人之过。姜真人要杀要剐,皆他自取——不要迁怒越国,给越国新政一个机会。”
他的眉头仍然紧锁,从姜望在隐相峰后山看到他的第一次,这皱着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天下之忧何忧也!
他仍然是那般孤峭冷峻,就连请求也十分骄傲。先给指点,再提希求。
“我没有迁怒的习惯。我不曾恨过越国。我尊重您和越太宗。”姜望说。
高政闭上了眼睛,他得到了姜望的承诺。
此刻他只是一个历史的投影,但他也做着高政做了一生的事情——为这个四处漏风的国家,山河不稳的社稷,缝缝补补,年复一年。
他消失在房间里,是历史长河中一朵稍大的水花,沉没下去,也就沉没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姜望提剑转身,看着靠墙而坐的任秋离。
时空暗茧只剩最后的几缕丝织,任秋离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当然不是放弃。
就在下一刻——
恐怖的飓风绕身而起!
在她骤然睁开的眼睛之前,飘飞着一道道时空的裂隙。
高政、文衷正在消解的力量,混同在岁月的河流里,有如天瀑向她倾倒。
因为是被姜望杀死,因为是他们自愿,所以不必再担心这些力量的不纯粹。
天机真人已经立足洞真顶层的力量,还在近乎无限地拔升!
越国天子玺的真正用途在这里,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越人虽死,仍为越国之魂魄。
高政、文衷的力量被她征用,令她在此刻抵达一种以往不可企及的力量。
【假性衍道】!
任秋离定定地瞧着他,一如先前被他定定地瞧着:“试试看,你能不能在我杀死你之前,走上绝巅——”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
因为面前的姜望已经不见。
上一刻有决死之势,这一时无惊鸿之影。
专注于掌控力量的她,只看到一道曲折的、穿越时空的飞虹。
一瞬间窜出房间,在那时空走廊纵身一跃,打破冥顽,跌落浩荡河流。
姜望竟然对这座大阵已经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
姜望他……跳进了越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