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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 山河倒悬

    甘长安跟许妄学过刀,有师徒之实,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其他人更亲密。

    所以他敢问这样的问题,许妄也愿意回答他。

    “死国填疆”绝不是简单的四个字。

    如许妄这般的存在,却也不会在军中戏言。

    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有把握用生命换掉火怙和阙夜名。

    所以今日他的确是摆了一道空城计,但用来作赌的,并非长城之存续,而是他自己的生死。

    “贞侯辛苦了。”嬴武早前断了一臂,仅剩的手臂也在刚才的对轰里废掉,表情却是轻松得很。

    谋事在天,成事在人。欲成大事,一定要选对人。事实上无论是姜望、重玄遵他们,又或燕山关外的许妄,都这次冒险中贡献了关键性的力量。

    此行若非是许妄镇长城,他敢不敢这样冒险,或还有待斟酌。

    “不及殿下涉险辛苦。”许妄揭下头盔,瞧着这位武功极著的大秦太子,表情玩味:“听到李一证道的消息,我就知道殿下也忍不住。从洞真到衍道这必走的一步,的确被殿下走出了最大的价值,更胜愁龙渡一战。可惜您在这个位置上,已经进无可进,不能再赏了,许某为您叹息啊。”

    “瞧您这话说的!”嬴武豪迈大笑:“孤乃御前大将军,此番亦是承天子之圣意,按部就班,为人族而战,何须国赏?做父亲的赏儿子几双白壁,几对美人,却也说得过去!”

    许妄摇头叹息:“都说大秦太子的东宫之位,稳如崤山。本侯不以为然啊,崤山虽固,哪有殿下安稳!”

    且不论许妄和嬴武关系如何,大秦贞侯能和大秦太子把如此危险的话题,聊到这种程度,足见嬴武太子之位,确然是岿然不可移。

    崤山是秦国境内久负盛名的大山,在中古时代就极有名气,高大巍峨,不可摧折。

    曾经崤山七宝,都是在器修之道彻底破灭前、称名“无上”的宝具。在中古时代光耀天下,只可惜后来都在人龙大战里,毁于一旦。

    但崤山七宝虽然碎灭,崤山却还岿然立在世间。

    自中古至如今,悠悠多少岁月,沧海桑田,未改其雄伟。

    顺带一提,崤山即是嬴武的封地。

    人们常以“崤山太子”之贵称,来表述嬴武的地位,以示大秦东宫,是崤山之固。

    当然再怎么稳如崤山,嬴武也得自陈“御前大将军”,把功劳让给他老子。可不敢公开说他还需要被重赏一二,有所进步。

    许妄把话说到这份上,嬴武不好再接,便只笑了笑,扭头一看,姜望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虽然同行一次,并肩一战,但并非同路之人。

    他倒是没什么感触,也不存在说后不后悔。天下事总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当脚下的道路岔开时,你就算再欣赏、再赞叹,也只能遥望彼方,而不可能舍路同行。

    观河台上惊艳天下的左光烈,难道不值得欣赏吗?

    他也亲自下令,将其赶绝。

    反过来说,左光烈若有机会斩他嬴武,又岂会留手。被左光烈击穿的函谷关,距离崤山可也并不远了。

    他难道不欣赏李一吗?但身为大秦太子,与大罗山的太虞真人,也注定不可同路。

    他虽然并不认同夏襄帝所说的“大道独行,是斩绝同行者之故”,但也明白,什么是“称孤道寡”。

    天高不孤,人影各在。重玄遵、计昭南、王夷吾这几个齐人也正要离开。

    嬴武笑道:“好,姜望不在,现在可以说这句话了——大家都去养伤吧!”

    计昭南脚步不停,王夷吾一言不发。

    重玄遵扯了扯嘴角:“大秦太子还挺风趣。”

    嬴武哈哈大笑:“一应疗伤药物,若有所需,直接报知军需官即可。这里处理不了的伤势,诸位若是不急,三日之内,孤请大医宗过来处理。总之大秦守土有责,不至于叫大家流血又舍财,伤到根源。”

    重玄遵不置可否,一撩白衣,潇洒而去。

    走在前方的计昭南,远远回了一句:“秦太子倒也不必说‘责’,此天下之责,又不是为你秦国。”

    这话着实是冷,很有枪出无回的风采。嬴武‘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那大医宗还需要请吗?”

    计昭南像是没听到似的,顾自离去。

    王夷吾走在后面,停下脚步,回头颇是认真地道:“还是请吧,我伤得挺严重。”

    遂散去。

    ……

    ……

    道历三九二八年的春天,倒是比往常都要更冷一些。

    暖风未至,春花早生。

    中山国是非常典型的中域气候,随着长河春潮,湿气也多了几分。

    在这个不大的国家里,淮城是最繁华的三座城市之一。

    中山国虽然不强,毕竟是道脉属国,国民也算得上中域百姓,还是过得较为富庶。

    简单来说——老百姓普遍有闲,爱闲逛,爱唠闲嗑。

    毁而又起的玄武楼,还叫玄武楼。

    曾有人问,这名字到底是纪念早先的赵玄阳姜武安之战,还是纪念后来的重玄遵姜武安之战。酒楼老板回应——为什么不都纪念呢?

    中山国上溯三千年,下追三千年,也没出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名人。有心往荆国中山氏那边蹭一蹭,人家根本不搭理,甚至荆国那些好战分子,若是一个思虑不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提刀过来。

    好不容易蹭着几个现世有名的,玄武楼当然要紧紧抱住不松手。

    效果也是非常显著的,玄武楼的生意极为火爆。

    在姜望、重玄遵双双成为天下所敬重的“阁老”之后,更是经常有人不远千里,来此瞻仰故迹,想象两位阁老年轻气盛时的英姿。

    玄武楼中,还专门有一处围起来的“道争现场”,号为“阁老套房”,房费极高昂,万金不求。据说有两位绝世天骄战斗的道韵在其中,非天生灵慧者,不可有所获得。

    据说很有几个少侠,在其中悟出了绝世杀法。

    对此,一身正气的林光明,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他前几天晚上没花钱,偷摸进去看过了,根本就是酒楼里的人自己制造的所谓现场,屁的道韵都没有。

    楼中一如既往的热闹,酒客们兴奋地讨论着天下大势,纵谈古今,睥睨八荒,仿佛时局都在他们掌纹间。

    独坐独饮的林光明,面带微笑,不时点头。好像非常热爱这个世界,也很认同周边酒客的讨论。

    不时有讲得兴起的酒客,还朝他举杯呢!他这张脸,实在是太正义,太让人有信赖感。

    来了几回玄武楼,已结交不少朋友。比他那个表情僵硬、说话呆板的义兄,要受欢迎得多。

    当他听到姜阁老在虞渊参与了围猎绝巅之战,并成功斩首修罗君王皇夜羽,他笑得更灿烂、更让人有亲近感了。

    真好啊。

    事隔经年,听到姜师兄还是那么威风,他就放心了。

    如今山河倒悬,本也没多少故旧!

    今天他的结义兄长仵官王,缺乏喝酒的心情,没有同来。他自己也不愿久坐,便从桌前起身,结算了酒钱。在微醺的午后,离开了酒楼。

    这段时间,他和义兄都住在义兄的家里,享受天伦之乐。是义兄真正的那个家——原来义兄真叫崔棣!

    真乃实诚人也。

    他林光明,绝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义兄崔棣,乃中山国淮城县尉崔居谦之子。

    崔居谦与妻子恩爱和睦,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仁厚,三子孝顺,幺女乖巧。崔棣行二,自小也知书达礼,只是性子跳脱,喜欢闯荡,十二岁那年出了远门,就一去不复返。如今再回来,模样已不太像旧时了,但还记得家里的点点滴滴,对得上少年崔棣的记忆。

    崔居谦认得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且很喜欢儿子带回来的人品端正的朋友,有意以幺女许之。

    而林光明……也很认可这门亲事。

    中山国淮城县尉的女婿,是个很不错的起点。不那么引人注目,位在中域,归属道国,又有很好的晋升空间。

    鬼修在道门并不会被歧视,他只是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人生经历——为此,他早已伪造好他凄惨的人生,包括他是如何舍身取义、如何被迫转为鬼修、如何自强不息。

    这根本就是事实!

    谁能说庄国那一战,他林光明不是舍生取义、自强不息?只不过现在把故事地点从庄国换到季国,再稍微调整了一点细节罢了,还是很能够体现真情实感嘛。

    那天晚上去陵园,就是为了完成人生经历的最后一点补足,吞吸鬼气倒还在其次。

    他很愿意在崔家呆下去,先扎住根基,蓄养人气。先中山国,再景国,如此步步往前,根正苗红,亦不失为道宗正统。而且审查过程比直接加入景国要宽松得多。

    要塑金身,要向天下传播正义,当然要在最强大的势力里混迹。

    离开玄武楼的时候,林光明特意打包了两只烤鸭,要了一壶酒,是崔伯父爱喝的竹叶青。又脚步轻快地去到西市,买了一件狐裘送给伯母,挑了一对耳坠,送给那涉世未深的好妹妹。

    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林光明对路过的每一个人微笑致意,街坊邻居他都熟得很了,人人喜欢他。就这样走在路上,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他对未来有非常清晰的展望。他会是一个好女婿,一个好丈夫,当然将来肯定有一天要大义灭亲,用贤兄崔棣的头颅,做中央天牢的投名状。

    没办法,地狱无门的阎罗,实在太坏了。他林光明无法长期昧着良心与之相处。感情再深,也不能动摇正义——前提是他有斩杀贤兄的十足把握。不然仵官王的诡异,他可是亲眼见识过。

    这灿烂的展望,在他卧房里的几道布置被相继触动时,戛然而止。

    林光明脚步未停,但轻轻一嗅,便捕捉到那稀薄的血腥气,隐隐约约缭绕在鼻腔。

    吱呀。

    林光明抬手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见得院中,横尸八具。

    包括淮城县尉崔居谦,崔居谦的夫人,崔居谦的长子长媳,崔居谦的三子、幺女,甚至还有崔居谦的两个孙子!一个三岁,一个刚满月。

    他们的死状倒是并不凄惨,极平静地横尸于院中。

    但满门尽死,老幼都无幸免,又如何能说不凄惨!

    崔棣穿了一身严肃的县尉官衣,独坐在阶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推门之声也未惊扰他。

    啪!

    林光明手中的礼物跌落在地,他的表情痛心,他的眼神是不敢置信,他手指着崔棣,声音颤抖:“你居然杀了你全家!这么残忍的事情你都做得出来——你还是个人吗?!”

    他是真的有点生气的,昨天晚上他才跟崔居谦“坦白”,把之前编织好的经历用上。才准备在淮城娶媳妇当官,开始往上走。仵官王这么一弄,他的计划全乱了!

    崔棣抬起头来,艰涩地开口:“兄弟——”

    “我没有你这个不仁不义无父无母的兄弟!”林光明掂量着此时分生死的把握,回想着过去这段时间的仔细观察,义愤填膺地拔出剑来:“今日与你割袍——”

    “他们不是我杀的!”崔棣高声道:“是桑仙寿的命令!是中央狱卒出的手!”

    他走到老县尉的尸体前,指着老人的脖颈道:“你看这梅花追魂钉,这分瓣的血口,这都是中央天牢的手段。我都认得清楚,绝不会有错。”

    穿着官服的仵官王将手一抬,将老父亲圆睁的双眼抹上,一拳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几不见底的幽坑,显出远胜于前些天的力量,恨声道:“桑仙寿老贼,祸及家人,简直没有人性,我与他不共戴天!”

    今日亲缘皆死。

    今日之后,他才能真的‘失我于人间’,抹掉上次被捉住的漏洞。

    他骂桑仙寿的时候,也更大声了一些。

    看着那个难测深浅的幽坑,林光明眼皮跳了一下,表情依然伤痛悲愤,但却把剑收了起来:“当真不是你杀的?”

    “我骗谁也不可能骗你,更不可能拿我的家人骗你!”崔棣哀痛欲绝,额上青筋暴起,咬着牙道:“妹夫,咱们定要报仇!”

    林光明是个尊重事实的,连忙道:“大哥,我跟你妹妹还没有——”

    “她人虽然死了,但她的心早就交给了你。我爹我娘,也早就视你为婿——”崔棣猛然站起身,牵动阴风阵阵。脸上已经覆上那张森怖的仵官王面具,幽幽地注视着他:“贤弟,难道你现在不想认了?”

    “我怎会不认?她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林光明紧握长剑,瞬间比仵官王更激动:“不报此仇,林光明誓不为人!”

    “好兄弟——来!”仵官王一把牵住林光明的手:“今日我就做了这个主,为你和舍妹大婚!从此以后,誓灭桑仙寿!”

第五十五章 正是春时

    “姜阁老又建新功!率阁老重玄遵、秦至臻,以及齐国将军计昭南、秦国太子嬴武等,在虞渊围杀修罗君王皇夜羽,稳固了长城防线!”

    白玉京酒楼里,有人高声宣讲,喜不自胜,与有荣焉。

    几位年轻天骄在虞渊创造的显耀战绩,这段时间已飞驰万里、处处宣声。

    这实在是壮举!

    当然在不同的地方,流传的侧重点会稍有不同。

    比如齐国会着重提及计昭南,也不会吝啬对几位太虚阁员的笔墨,秦国当然突出太子嬴武。其它几个霸国,则是绝不特意宣扬,景国现在还在聊愁龙渡呢。

    真要传到荆、牧等地,也就提几句姜阁老——毕竟只有他无党无派。

    至于在星月原这个地方,自然只有姜阁老才是唯一主力。其他阁老因为身份雷同而勉强跟上,此外无论将军、太子,都只能做配角,最后剩下的,只能在‘等’字里。

    白玉京酒楼绝不外扩,绝不建立势力,但也在潜移默化里,不可避免地成为星月原的标识。

    祝唯我带着褚幺外出练功回来,随手将一封信丢在柜台:“你的信,越国寄过来的。刚刚遇到信使,顺便帮你收了。”

    白玉瑕从账本前抬头,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信:“谁寄的?”

    前不久他才回去看过家里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谁敢私拆你白掌柜的信——”祝唯我拍了拍褚幺:“上去练字。”

    褚幺立即听话地上楼。

    对于师长们布置的任务,无论修炼还是学习,他从来都是不打折扣地完成。

    祝唯我也不管其它,自顾去了后院,去劈今天的柴。

    走到柴房之前,他忽地脚步顿止,大手一张,握住了薪尽枪——

    柴门无风自开。

    柴房之中,坐着一个人。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柴垛上,气息全无,有一种木柴成精般的冷感,和谐地归拢其间,仿佛也是被伐下的木头。这时看到祝唯我,才睁开眼睛。

    墨家,戏命。

    “祝兄马上就要得真了,真是可喜可贺!”戏命语带欣庆,很见修养。

    祝唯我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有事?”

    戏命礼节性地微笑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戏命,墨家弟子。曾和姜阁老一起闯荡浮陆世界,见证先贤毋汉公的留痕。还算有几分交情。”

    祝唯我毫无波澜地道:“你们是什么关系,跟我没有关系。我们就算穿一条裤子,也有各自的人生。”

    本想从姜望这里迂回的戏命,立即换了个口风:“确实是一件有关祝兄的事。”

    他强调道:“很紧急。”

    祝唯我下意识地往前一步,终于动摇了古井不波的眼睛:“你指的是什么?”

    “别多想。”戏命赶紧解释道:“跟凰姑娘无关,她现在过得很好,也很自由。我以钜城的名义,向你保证她的安全。”

    祝唯我站定了:“她过得好不好,是她的感受,不是你的感受。”

    戏命叹了一声:“那件案子早已水落石出,元凶庄高羡已经死了很久,祝兄,咱们之间的误会,是时候解开了!彼辈若是死后有知,见得我们两边仍被挑拨,至今不能弥隙,岂不大笑复生?”

    既然所谓‘很紧急’的事情与凰今默无关,祝唯我的声音就变得更冷:“同样的话我已经跟鲁真君说过了。这话你们跟我讲不着,误会与否,凰今默自有感受。她如果觉得没问题,那我也没问题。”

    戏命忍不住道:“但你可以影响她,或许你是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化解这段——”

    “若没有其它的事——”祝唯我打断了他的话:“请吧!”

    感受着祝唯我已不再掩饰的气息,戏命默默地闭上了嘴。跳下柴垛,转身就要离开。

    但在离开之前,他还是道:“尽管祝兄的态度如此顽固,但墨家的善意还是想要叫你知晓。我此来,的确有个提醒——庄国或将生变。我知道那是祝兄的故国,可能有些旧友在那里,故而来这一趟。”

    说完,他也不看祝唯我如何反应,径自拔空而去。

    ……

    连玉婵刚从楼上下来,便听得白玉瑕道:“你看一下酒楼,我出去一趟。”

    “又去哪里耍——”连玉婵话还没说完,抬眼已经瞧不到人影。

    她也不以为意,往柜台前一坐,顺便就要看看账本——但抽屉没能拉开,不知何时上了暗锁。

    白掌柜还真是谨慎。

    正琢磨着是撬锁还是撬柜子,抬眼一晃,祝唯我便从柜台前走过。“我出去一趟。”

    “噢,好。”连玉婵随口应着,但忽觉不对:“欸?”

    旋即想起上一次弑真,也是酒楼所有人都去了,包括那个容国砍柴郎,独留她在店里。而这一次,东家才在虞渊围杀了一尊修罗君王……

    她赶紧提剑,冲出楼外:“又瞒着我干什么去!”

    但哪里还看得着人影?

    这些人别的没学会,身法一个比一个快。

    咚!

    一领霜色披风掠过。

    却是褚幺听到声音,兴冲冲地从楼上跳下来,发出一声震响。他身后系了一张仿剑仙人的披风,一手提剑,兴奋地道:“怎么了怎么了,咱们要去哪里?”

    连玉婵拿手指着他:“跳回去。”

    褚幺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但也真的就旱地拔葱,跳回书房去。

    ……

    ……

    正是春时,万物生机竞发。

    星月原上正是百花齐放,妍丽多姿之时;中山国里有一场喜庆的冥婚,从简而庄重;万里之外的庄国,却很有几分肃冷。

    春天的寒意一旦袭来,比霜冬更让人无法忍受。

    新安城里的灯笼挂着早露,薄霜缀在行人的发梢上。

    黎剑秋静静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想到启明三年的除夕。那时候他跟杜野虎说,这几年的努力只证明一件事,解决不了开脉丹的问题,一切就都是细枝末节,怎么修剪都于事无补,免不了一朝根朽树老。

    那时候杜野虎说,总要再试试。

    而今便试到穷途。

    去年的除夕他在国事中度过,倒不记得吃了什么。只记得靠江的那片巢区发生骚乱,最后是清江水君贴银子去补助,平息百姓怨念。

    这几年,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

    构想中十分完美的新政,在实际推行的过程里漏洞频见。随着庄高羡受诛的影响逐渐消退,新政的问题也被成倍地放大。

    已经没有机会再试了……

    朝野之间反对新政的声浪越来越剧烈,终究已形成无法再忽视的洪流,席卷了这个国度。今日是政变之日。

    是一场早有预谋,而他也早有预计的政变。

    元老会的政治手段虽然老辣,但归根结底,是他们推行新政没有取得料想的成功。所以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可怨尤。

    朝野之间,一夜易帜,新党溃不成军,没有几个坚持。

    倒不是说主政到第五个年头,他们几个人连亲信都没有。而是政治上的失败,令他们直接放弃了权力。

    从头到尾,他们几个争夺的都不是权力本身。而是改革这个国家的机会。

    机会他们已经拥有,但他们没有把握好。

    理想总如繁星满天,现实是嶙峋病骨。

    晨间冷风卷起衣角,桃枝剑就静静躺在身边。黎剑秋手里拿着一张纸——此等文章,已遍传庄国诸境。

    他举着这张纸,轻声念道:“境内分区,以巢分阶,刻薄无耻,将人分为人畜!此罪一也。”

    这是好大一个恶名。

    他沉默一阵,叹道:“巢区和非巢区的确滋生差异,分化阶层,所谓公平分区,未能把握公平,国策曰流水不腐,实际上各自为界,难予交通。治政五年,竟生‘巢民’,此相国之过也!”

    这几年来最让他愧疚的事情,就是在境内分区之后,诞生了“巢民”这个阶层。这个国家过得最艰难的那些人,都留在巢区里。

    按照他们原先的构想,巢区百姓应当是奋斗的百姓,是热衷进取,想要搏得机会的百姓。但最后留在巢区里的,都是没有办法的百姓。

    黎剑秋又念:“外事疲软,四方不威。卑颜媚和,大失国格!此罪二也。”

    庄国改元“启明”以来,的确迎来了和平的时期,四方无战事,边境安宁。但也有不少人觉得,以前庄高羡在位的时候,庄国横扫诸方,想打谁打谁,连雍国都是屡次按在身下,威风霸道。现在的朝廷过于软弱,让那些有进取心的人,没有大国自豪感。

    黎剑秋定了定,终是自言道:“去年与陌国起边衅,大将军欲伐之,我往而议之。虽是平息了战争,但也的确忽略了边民的委屈。说我‘卑颜媚和’,也不算过。”

    他素来简行,偌大的国相府里,本来仆役就不多,这会也都被遣散了。此刻庭院空空,在这个薄雾的清晨,有一种难言的寂冷。

    黎剑秋的声音还在继续念:“贪求享名,减产开脉丹,不能奉上国,又自损国基。此罪三也!”

    这件事情倒是没什么好说。减少兽巢是启明新政的根本国策,新政既然失败,这条国策也自然成为罪责。

    他的眼睛微垂:“刻薄无耻、卑颜媚和、贪名损国,这三样罪名落下来,真是天理不容。该千刀万剐啊……”

    风吹书页,仿佛应和。

    他将这张薄纸拿定,继续念道:“其罪四——”

    吱呀。

    院门推开。

    以前的国道院祭酒、现在的元老会会长章任,出现在院外。

    他打断了黎剑秋的自审,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年轻相国,叹息道:“一切都结束了,孩子。”

    庄国最好的国相是杜如晦,杜如晦最佳的继任者是董阿,而黎剑秋,接过了董阿的衣钵。

    身为国道院祭酒的章任,很难没有感慨。

    但身为元老会会长的章任,不允许有太多感慨。

    庄国皇室已亡,现在他只代表道国。

    黎剑秋撇开手中的‘罪状’,抬眼看着章任:“章元老,将有几丈雷霆?”

    章任道:“经元老会决议——国相黎剑秋下野,大将军杜野虎去职,水君宋清约退位,新政废除。”

    最后一点是意料中,其余都在意料外。

    黎剑秋挑了挑眉头:“朝政更迭是大事,难道不需要几颗头颅来谢罪么?天下变革,岂有不血?”

    “不用。”章任看着他:“你自由了。”

    这位帝国元老,又补充道:“这是你老师一直未能得到的自由。”

    “他未能得到的自由,我也未能得到。”黎剑秋笑了起来:“岂是如此自由?”

    他在春风之中吹散额发,手一松,任由那张罪状飘飞在空中。

    倏然握住桃枝,横锋于颈!

    章任劈手一按,将此剑分开,阻止了他的自裁。

    “你这是做什么?”章任皱眉问。

    黎剑秋郑重地道:“我乃庄国国相,担主政之责,我的道被否定了,我当殉之。”

    章任摇了摇头:“你不能死。”

    黎剑秋不解:“你知我志,亦不吝我命。为何?”

    章任不答。

    如此对视一阵,黎剑秋‘呵’然一声:“我知道为什么了。”

    “既然知道,那就走吧,远远离开这里。”章任转身离去。

    “接下来你们来治国,会做得更好么?”黎剑秋在他身后喊道。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那要看对谁而言。”章任头也不回:“我觉得会更好。但或许你不认同。”

    “百姓认同吗?!”黎剑秋追问。

    章任终于停了下来,摇摇头,又往前走:“百姓认同你吗?”

    黎剑秋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

    新安相府,仍留当年故意。

    清江水府,早不似故时豪绰。

    倒不是现在的清江水族有多么穷酸,这几年新政推行下来,止战兴商,庄国百姓手里的银钱是更多的,水族之富庶,也更胜以往。

    但当代水君不好享受,常常舍钱财于巢区,自己的宫殿倒是不怎么修葺打理。年久之后,自然显得不够华贵。

    此时宋清约站在宫门外,宋清芷亭亭玉立在一边。

    而宫门稍远的地方,站着两队缉刑司修士、几名郡府官员,清江郡的郡守,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宋清约抬眼过去:“郡守此来,是要监斩本君么?”

    清江郡守后退一步,低声道:“不敢。”

    宋清约问:“那是来拘我?”

    清江郡守道:“您尊贵不凡,不至于此。”

    “杀又不杀,拘又不拘。”宋清约问:“元老会是怎么安排的呢?”

    清江郡守便道:“水君兄妹可以走,清江水族不能动。这是底线。”

    “既要夺本君族属,又放过本君性命。”宋清约咧嘴道:“奇也怪哉!自古岂有如此夺权?”

    清江郡守放低声音:“您这几年的贡献,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宋清约想了想,又问:“杜野虎呢?”

    清江郡守没有说话,旁边的缉刑司首出声道:“杜将军可以走,兵不能动。这也是底线。”

    宋清约算是明白了,苦笑一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感谢书友“20210301105379101420”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28盟!】

第五十六章 春寒抱松

    春来不枯,老树带病,寒风啸荡原野。

    九江军寨之中,杜野虎解盔于前,正坐不语。雄壮的身躯相较于以往,少了些许悍气。

    多年与他搭档的杨尹,站在他身前。

    杨尹甲胄具在,眸沉面肃:“将军要走?”

    杜野虎曾是个多莽撞的汉子,几年的庄国大将军当下来,倒是有了几分稳重。

    只是这份稳重,让杨尹陌生。

    他习惯了跟在杜野虎身后冲锋,习惯了为杜野虎查缺补漏,习惯那个性烈如火、待人炙热的上官,直来直往的虎将。

    如今却是这样能按捺,军权都可放手,兄弟都可弃置。理想都做笑谈。

    杜野虎右手虚握,捶了捶眉心:“该走了。”

    杨尹一手按刀,往前俯身,人生第一次对杜野虎表现出这般的姿态,恶声道:“您要放下这么多弟兄,去齐国投单君维吗?!”

    单君维是原陌国将领,当初转投庄国,被庄高羡安排下来,用于替换杜野虎的军权。

    杨尹那时候带人上新安,就准备先提刀并了这厮,不过提刀进帐的时候,才知此人已被重玄胜策反,竟与他们一同举旗。

    在掀翻庄高羡之后,杜野虎成为大将军,单君维则是投奔新的恩主,去了齐国发展。

    陌国比不上庄国,庄国跟齐国则根本没有可比性。

    单君维的人生,很好地实践了一句话,人往高处走。

    杨尹这句话,已是诛心!

    他做好了杜野虎勃然大怒,给他一拳,甚至当场打死他的准备。

    但杜野虎只是沉闷地看了他一眼。

    络腮大胡深处的面容,有一种此前从未显见的疲惫。

    “杨尹啊。”杜野虎这样沧桑地说:“人的天赋是有限的,你知道吗?”

    杨尹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这样说。

    他们这样的军汉,只是提刀挣命罢了,谁的天赋能说无限?

    杜野虎看着他:“如果没有天翻地覆的剧变,你这辈子没有机会成就神临。”

    杨尹正在气头上:“明白了!将军嫌弃我的才能!离开这里,您就能有更优秀的部下,个个能神临?”

    杜野虎自顾自道:“我是气血冲脉,走的古兵家路子,九死一生,才能在修行上稍稍追赶同辈,但也差得很远。在四十岁之前,我有望神临,可如果到了五十岁还没成,我就成不了。我打的是耗命的仗,我这种人,没资格老。”

    杨尹冷道:“所以你要离开这里,去找你神临的机会。你现在是觉得,跟了你这么多年的兄弟,都是你的累赘!”

    杜野虎反而笑了一声:“一直都是你劝我,你今天比我冲动。”

    砰!

    杨尹双手捶在军案上:“我们还没有输,元老会那群老道士会些什么!兄弟们都支持你,我不懂你为何不争!”

    “老子没有那个天赋!你明白吗?”杜野虎往后靠了靠,咧嘴看着他:“老子戒了酒,脑子还是不好用。老子认真读兵书,每一页都要翻词典。老子想要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让过去的痛楚不必再发生,但是老子办不到!没有那个能力——你懂吗?”

    杜野虎说着说着,有那么一瞬间的情绪激动,但又坐回来,轻按桌面:“我们尝试过,我们失败了,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做不好,就应该让更有能力的人来做。九江玄甲不是我杜野虎的,是庄国百姓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杨尹沉默了片刻,最后道:“您是不想奋死一搏,把姜阁老卷进来吧?”

    杜野虎只道:“如果我们的理想是正确的,我会不惜所有。但已经被证错了——人不要一错再错。尤其这代价最后是百姓来承担。”

    杨尹又道:“有姜阁老在,将军性命无忧。您打算去哪里?”

    “你跟我走吗?”杜野虎问。

    “有什么区别?”杨尹反问。

    杜野虎直言不讳:“我的选择会不同。”

    杨尹看着他,只道:“我是庄国人。”

    杜野虎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从他身边走过。

    杨尹直身按剑,注视着军案,一言不发。庄国大将军的军帐里,只剩下庄国大将军的头盔。

    多年的战友,便以这次错身为告别。

    走出军帐外,杜野虎便看到了黎剑秋。

    这家伙身上的官服换成了一件普通长衫,道簪束发,悬剑于腰。松散地站在帐外空地,好一番天涯剑客模样。

    今日将军解盔,国相除服。彼此相顾,都是一笑。

    过去那些年的齐心协力,将相之和,都在这寥然的笑意里了。

    “杜兄接下来打算去哪里?”黎剑秋问道:“云国还是星月原?”

    如果杨尹这些老兄弟,还要跟着杜野虎走,他会想办法为这些兄弟挣一个前程。现在他只道:“打算到处走走——你呢?”

    黎剑秋抬起嘴角:“我打算和杜兄一起到处走走!”

    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种不甘心。不是不甘于政治上的失败,是不甘心理想就这样黯灭。

    在那个夜晚点亮的细微天光,摇曳着,摇曳着,竟然最后并没有出现在窗外。

    这些热血不凉的年轻人,有改变世界的愿望,但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非常浅薄。于此之上建立的理想,无异于空中楼阁。而终于在世事变迁中,看到自己的天真。

    所以他们不谋而合地想要到处走走,去世界各个角落,看看人们是如何生活,看看不同地方的智者,是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看看是否能找到,真正通往理想的道路。

    这时空中传来一句笑问:“你们要去哪里走走?”

    宋清约踏光而落,埋怨道:“怎么不带上我?”

    杜野虎看着他,问道:“清芷呢?”

    “送去云国找她的闺中密友了。”宋清约摆摆手,又认真地道:“你俩不能搞孤立啊,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残党。”

    黎剑秋道:“破船配残党,恰到好处。”

    杜野虎张开双手,做出往前推的手势:“同去,同去!”

    三人于是一齐离开。

    杜老虎在军中的威望非同一般,离开军寨大门的时候,接到消息前来送行的士卒,几乎堵满了这里。

    但没有人吭声。

    战士们只是沉默地让开一条道路,让三人通行。

    三人也都无声。

    这是一场缄默的告别,士卒送别他们的将军。

    离开军寨已经很远,回望时仍能看到隐隐的人潮。

    当上国相之后,愈发端谨持重的黎剑秋,悠悠叹道:“此情此景,我突然想到一个词语。”

    “什么词?”杜野虎强振精神,感兴趣地问。

    黎剑秋道:“败家之犬。”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我这一生,都是失败啊。”

    败家之犬黎剑秋的石刻,至今还在竖笔峰上,常有墨客骚人去瞻仰。

    当然前几年都是歌功颂德,什么浪子回头,什么知耻后勇,什么雄风未晚……这半年里就怨怼频频。

    宋清约想了想:“非要论的话,我可以算蛟。”

    “那我是虎。”杜野虎说。

    宋清约笑起来:“那我们就是启明残党犬蛟虎——”

    “喂!”黎剑秋赶紧打断:“犬也太难听了,我可没说要以此为号。”

    ……

    ……

    祝唯我赶到庄国的时候,“犬蛟虎”已然离国而去。

    由元老会掀起的这场政变,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完成。

    上有道门的支持,中有章任的手段、启明新党的放手,下有民意的朝向,这场政变本身毫无悬念可言。

    祝唯我已是接到消息就赶来,事情已经从萌芽转到结果。

    好在不算晚到,杜野虎等人并无危险。

    曾经被作为国家下一代领军人物培养,祝唯我是有一定政治嗅觉的,古来政变无有不流血,而且这次是相权、将权、水府权柄全都被掀翻,政变方占据绝对优势,最后却如此和平的谢幕……

    只能说姜阁老确实是声名显赫,在天京城发了一场疯,是真正确立了威慑——没人愿意面对那样的姜阁老。

    踏入新安城的祝唯我,在略略探知相府情况后,便准备离开。

    但这时听到远远有欢呼声——

    “好哇,杀了!杀了!”

    “祸国殃民,该杀!”

    祝唯我随手抓过旁边的一名缉刑司修士:“刚刚那边是谁受刑?”

    这修士却是认得祝唯我的,惊道:“祝——”

    祝唯我拍了拍他:“说事。”

    看着曾经的帝国骄傲、后来掀翻皇帝庄高羡的主力之一,这名缉刑司修士眼神复杂,顿了顿才道:“是前监国使……傅抱松。”

    祝唯我剑眉一挑:“傅抱松?!”

    这倒是个太让人意外的答案。

    他祝唯我心高气傲,整个庄国,能被他看得上眼的,就那么几个。出身于望江城的傅抱松,算得上其中之一。

    此人忠直耿介,仁善固执,清廉自守,在朝野都有极好的名声,也是曾经很被杜如晦看重的人才。

    最重要的是——有关启明新政,傅抱松一开始是同意改革的,但只同意部分,且在第二年就认为改革不切实际,予以反对。

    如今新政已废,主导新政的几个人都已离国而去,应该正是傅抱松这反对党扶摇而上的时候。

    怎么他竟然被割了脑袋?

    缉刑司的修士回答道:“傅抱松里通外贼,败坏朝纲,贪污腐败,鱼肉百姓,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祝唯我看着他:“你既然认得我,就说点实际的。”

    这名缉刑司修士咬了咬牙,最后道:“国相下野、大将军去职、水君退位,启明新政被全面废除,傅抱松在朝堂上坚决反对,认为不能全盘否定改革。并称启明新党虽然在政治上失败,但在民生颇有建树,启明新政的功过应该六四来分,他们对国家的贡献不能被彻底抹去。元老会几次要求他改口认错,他就是不改……他是作为启明恶政的罪魁祸首被处斩的。”

    祝唯我一时不知何言。

    政治斗争是残酷的,生死都是常态。但眼下这番情景,不免有些荒谬。

    真正主导启明新政的人,因为跟姜望的关系,安然走出国境。姜望本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事情——这段时间姜望又去妖族寻真妖麻烦去了,无法通过太虚幻境联系。所以祝唯我才亲自飞来。

    而一个真正拥有独立判断、始终清醒自制、始终坚守原则的监国使,却被戮首于市。

    当初他跟姜望讨论过庄国国政,姜望对傅抱松赞不绝口,认为监国使实在是一个恰当的官职、很能体现傅抱松的价值,他也深以为然。

    如今却物是人殁。

    傅抱松这样的人,天然的不太让人亲近。可是这样的人死了,即便祝唯我这样眼高于顶的人,也难免感怀。

    “祝大人?”见祝唯我久久不言,那缉刑司修士小声提醒。

    祝唯我回过神来:“我已经不在庄国,不必尊我为大人。”

    缉刑司修士道:“您在我心中,永远是国之天骄。当年您在三国之会上——”

    “好了好了,往事不必再提。我要走了。”祝唯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机会的话,你也走吧。”

    俱往矣。

    这名缉刑司修士抬起头来,祝唯我那骄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回过头,正看到熙攘的人群,从斩首的菜市退出来,一个个兴高采烈,仿佛打了胜仗一般。

    他们欢呼,他们大笑,他们眉飞色舞。

    “国贼已除!”

    “哈哈哈,我早知傅抱松不是个好东西,整天装腔拿调!”

    “他小时候还偷过邻居家的针呢,现在还标榜正人君子,你说好不好笑?”

    “啊?还有此事?可有证据?”

    “这种事情哪有什么证据,都多少年过去了。但这是我朋友说的,那还能有假吗?”

    “真看不出来啊,他平日装得可真像个样!”

    “此贼死在今日,天下有救了!”

    当然也有人为傅抱松而悲,毕竟这些年来傅抱松做了许多实事。但为之悲泣者,都躲在自己家里,不敢表露出来。

    看着涌动的人潮扑面而来,这名普通的缉刑司修士,忽然觉得有点冷,裹紧了身上的官服。

    ……

    ……

    道历三九二八年的春天,对越国来说,实在有些难熬。

    隐相高政死在钱塘江堤,连尸骨都没有留下来。

    虽说隐相早就不问国事,虽说国君最近勤巡诸府,虽说越廷上下都在努力安抚人心,虽说国家减税又贴银……

    人们还是有一种失去了主心骨的惶然。

    被折断的那一把老骨头,是越国的脊梁。

    白玉瑕就是在这样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里,归来故国。

    今日之琅琊城,还似旧时。

    自从革蜚疯掉,自从白玉瑕回来探了一次亲,琅琊城便潜移默化地回归旧时——白家说了算的旧时。

    白玉瑕是何等聪明人,看到街面上昂首挺胸的白氏子弟便皱眉。但什么也没说,自顾回了老宅。

    他接到一封信,是母亲写给他,信上只说“念儿速归”。他便放下白玉京酒楼里的账本,万里归来。

    行到堂中,看到母亲出来迎,果然也看到母亲抱歉的眼神。

    “我儿。天家前些天请娘入宫赴宴,第二日国相便登门……娘毕竟与天家有血缘。”

    白玉瑕笑着拉住母亲的手:“正好儿子也想念您,看到您气色还好,儿子很是欢喜。”

    他坐下来,又笑问:“国相预备今日何时登门?”

    文娟英笑着打了他一下:“还说你心里没怨气,国相定力岂有如此差?”

    话音方落,门子便进来请示:“国相来访!”

第五十七章 梅见月

    很显然,越国国相龚知良的定力,没有文娟英想象的那么好。

    又或者说,今日之越国,对白玉瑕的需求,比想象中更急切一些。

    但身为一国之相,龚知良当然不失仪礼。

    他先递帖,再登门。四平八稳地走进白府,待属下先送上拜礼,再远远对出来相迎的白氏主母文娟英行礼:“龚某近日巡视州府,恰好路过琅琊,念及故交,便来拜访嫂夫人……仓促了些,还望见谅!”

    他与白平甫有旧交,白平甫还活着的时候,倒还时常来登门,至今对文娟英都是以嫂夫人相称。

    文娟英乃越国皇室出身,自然不会失礼,当下与龚知良客套寒暄。

    几句之后,龚知良便自然地移转视线,看到陪在文娟英的白玉瑕,语作讶然:“呀,今天是什么喜庆日子,竟逢我大越骄子,恰巧归乡?”

    白玉瑕笑道:“白氏潦倒久矣,门前向来车马稀。今日竟有您这样的贵客登门,这就是最大的喜庆日子。”

    文娟英不着痕迹地拧了自己儿子一下,笑着引龚知良入座:“可不是巧了么。这人啊,年纪大了,就怕冷清。春二月是梅见月,我就想着梅见梅见,怎么没见我儿玉瑕,这不,写信把他叫回来了——相国这边请,琅琊不比会稽,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体谅。”

    “夫人先请。”龚知良含笑走在边上,左右打量,忽而一叹:“府中陈设,已大不似旧时,叫老夫有些陌生——可见这几年忙于国事,我确实疏忽了故旧。”

    他向文娟英行礼:“真要向您赔个不是。”

    “相国说的哪里话。”文娟英连忙将他扶住:“尊府与白氏,那是先夫结下来的情谊。但国事私事,谁重谁轻,老妇人岂有不知?我越国国相,理当专注国事。您为国辛苦!何来不是?”

    “嫂夫人!您还是叫我知良吧,如今这一声声相国,老夫听着实在陌生,心里不是滋味。”龚知良恳切地道:“倒似是咱们两家的情谊生疏了!”

    “您何出此言?一声龚兄弟,老妪却也叫得,但这相国,老妪也当贵之。您为大越操持,劳心劳力,公私早就一体,如何分得开来?”文娟英感慨道:“咱们心中情谊在,称呼什么倒不紧要。”

    文娟英能在白平甫身死、白玉瑕出走后,勉强撑住白氏门庭,当然不是个简单的老妇人。与一国国相你言我语,也是半点不漏风。

    白玉瑕全程笑吟吟的,谨守晚辈本分,并不轻言。

    双方在客厅落座,文娟英忽而一拍额头:“今天叫厨房炖了补汤,倒不知现在如何了,我得去看看——相国,你得留下来用饭。这午席不能少了。”

    龚知良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嫂夫人。我可不会跟自家人客气!”

    对文娟英来说,写信把儿子叫回来,就是她愿意做的极限了。她绝不愿在场影响儿子的决定。龚知良也必须得理解这一点。

    文娟英离开此处,还带走了所有服侍的下人。客厅一时空旷。

    白玉瑕就安静地坐在那里,什么表示都没有,仿佛他才是客人。

    龚知良叹了一口气:“玉瑕啊,许久未见。”

    “是有几年了。”白玉瑕微笑道。

    龚知良很是感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这么有出息。我真为你高兴。”

    看得出来他很想打感情牌,但他也很清醒,不敢提及白平甫。

    但白玉瑕怎么能够忘记,当初在越国朝堂,他戴孝问天子,要国家给白氏一个交代,正是龚知良站出来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在你父亲死后,也不能支持你了。

    国事为重,国家为重。

    懂事的人,如何能够不理解呢?

    白平甫的儿子,又怎么能不懂事?

    白玉瑕笑了笑:“有劳相国挂念。我现在不过是一个酒楼掌柜,诚信经营酒楼,老实本分做生意,糊口而已。算不得什么有出息。”

    “不不。”龚知良摇头道:“我一直知道,你是国家栋梁,盖世之才。当初黄河之会,我也是力主让你出战。你果然也展现了风采,为国家添光。”

    白玉瑕笑着看他说。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龚知良继续道:“你现在只是欠缺一座天下台,让你展示你这么多年蓄养的华光。一朝光芒放尽,天下应知你名。”

    “烛火之光,放尽就没了,只剩烛泪叫人哀。”白玉瑕笑道:“还是省着点放。”

    “人生在世,何人不是泪烛?都是一生燃到死,点滴到长夜。”龚知良很是热切:“你的光芒不同于别人。你是可以照亮这片天空的。”

    “嘶,这如何敢听?咱们还是说天下台吧。”白玉瑕道:“您说的这天下台是指?”

    龚知良道:“这琅琊是玉石之城,越国处天下之要。是蛟龙之地,英雄之土。正是梧桐高竖待凤飞,可称天下台也。”

    白玉瑕‘噢’了一声:“我以为您说的天下台,是指星月原呢。我在白玉京酒楼,其实也尽展才华,东家连账本都不查的。”

    龚知良长叹一声,开出条件:“昔日因革氏之倾轧,使我良才弃国。此国家之恨事,亦为老朽无眠之憾!”

    他看着白玉瑕:“今日胡不归?玉瑕已壮,当雪辱也。”

    革氏之倾轧……吗?

    当年姜望提前示警,越国早有准备,护国大阵仍在,一位越国名门之主、位列九卿的大员,却在自己的封地里被杀了。

    这事情是直到今天才被人知道吗?

    革蜚当年驱虎吞狼,坐视白氏家主白平甫之死,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真相!

    但是当年的白玉瑕,想要说话,说不出话来。

    今天的白玉瑕一言未发,龚知良却主动来说,“当雪辱也”。

    世间事,几多磋磨!

    白玉瑕很想大笑,但他这样的聪明人,当然不会笑出声音来。

    他可以离国。他的母亲姓文,不可能走。白氏扎根此地多少年,不可能离开琅琊。

    龚知良的要求在条件里。

    找谁雪辱?去杀一个疯子吗?

    龚知良知道一个疯子必然不能解恨,所以说“革氏”。

    这是国相的意思,当然更是国君的意思。

    国家可以支持白家去蛇吞象。

    但今日之白氏要吞革氏,他白玉瑕就必须要归国,不然这件事情不可能完成。

    “相国真是太抬举,我白玉瑕算什么壮?”白玉瑕微笑道:“真正壮的那个人,报仇不看背景,提剑上天京。”

    龚知良的眼神顿时慎重了许多,和缓地道:“当然老夫只是建议,我知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

    姜阁老的虎皮真好用。

    白玉瑕心下嬉笑,面上只道:“我还很年轻,太幼稚。很多事情都需要长者提点,不然前路实在难堪。”

    龚知良瞧着他,十分欣慰:“贤侄如此优秀,还如此清醒,白氏振兴,近在眼前了!”

    在国家飘摇的此刻,白玉瑕若肯归国,白氏振兴确实是没什么问题。

    但今日之越国,白氏还有振兴的必要吗?

    高政都死了,革蜚也疯了。

    白玉瑕并不认为自己有对抗楚国的能力。

    他不是不愿为国牺牲的人,在观河台他也拼死为战,被项北打得濒死。他也曾为国立志,愿意如历代先辈般,穷极一生,寻找越国前进的可能。

    但在戴孝弃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拼死为国的义务了。

    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越国人。

    当初追随武安侯门下,他是齐人。如今在白玉京酒楼当掌柜,他是无国无派的人。

    “相国,去用饭吧?”白玉瑕笑道。

    龚知良亦知国家伤白氏太深,此事不能急切。故只温和一笑:“好。”

    ……

    ……

    “对了,庄国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姜望知道吗?”启明之蛟宋清约走在林荫道上:“我们商量新政的时候,他也在。”

    “他如果知道,肯定已经直接过来了。”启明之虎道:“还在妖界呢。”

    “又去妖界了?”宋清约抬眼:“上次不还是说在虞渊?”

    “还没有杀够数。要十八真的嘛。”杜野虎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脸,拿着酒坛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身上不再压那么多担子,终于可以喝酒了!

    这酒瘾压着那么些年还好,一旦释放出来,简直如山洪暴发,势不可挡。

    他现在行坐立卧,都离不开酒,恨不得泡在酒坛子里。

    黎剑秋幽幽地叹了一声:“听起来杀真对他来说也是有点难度的,这样我这个师兄稍有安慰。”

    杜野虎想了想,道:“祝师兄知道消息可能会来。”

    “你联系过祝唯我吗?”宋清约问。

    “怎么联系?”

    “太虚幻境啊。”

    “我也不知道他在太虚幻境里叫什么。”

    “太虚幻境里的祝不熟,很明显就是他吧。”

    “是吗?”杜野虎挠挠头,看向黎剑秋:“有这么明显?”

    黎剑秋点了一下头。

    杜野虎试着进入太虚幻境写了一封信,过了一会又退出来:“他拒绝被任何陌生行者联系。”

    “是他的风格。”黎剑秋道。

    “算了。”杜野虎又道:“总会见面的。”

    三人一路北去。

    他们的计划是先去黎国,想看看洪君琰这位传说中的君王,是如何治政。如何平衡过去与现在的百姓关系,如何平衡原西北五国百姓和雪国百姓的关系。

    这当中的学问,足够他们研究许久。

    启明新政的失败,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巢区和非巢区的对立,在他们本来的规划里,这两者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才是。

    宋清约也进了太虚幻境,接收关于清江水族的一些消息,忽然抬头,语带惊愕:“傅抱松死了!”

    一场政变结束。

    国相没事,大将军没事,水君没事。

    最后是一直跟他们政见不合的傅抱松被杀了。

    杜野虎愣在当场。

    黎剑秋怅然回望。这时他才明白,章任那句“不用”的意思。

    政变岂能不流血?

    自有流血者。

    能砍而又够分量的头颅,就那一颗。

    ……

    ……

    祝唯我离开庄国,倒也没有再去找杜野虎他们。确定他们的安全就够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不是谁都愿意天天待在酒楼里的。

    他下意识地往北飞,但想起来不赎城已经不存在。

    他很想往南飞,钜城就停在南域的某一地。但现在的他还不够格。

    他两手空空,独行在林间,每一步都在往前走,但总觉得太慢。

    “快走快走,钜城开放的日子可不多!”

    远远有这样的声音飞过耳畔。

    有一条长长的商队,如龙蛇蜿蜒,一直南去。

    祝唯我忍不住凝神细听。

    原来是钜城召开了已经几百年未开的千机会。确切地说,自从前代钜子饶宪孙战死于虞渊,成就修罗君王善檀的凶名,千机会就停摆至今。

    钜城是墨家总部所在。它是一座钢铁之城,亦是神工之城,它没有确切的位置,但通常会在千机会召开的时候,停靠在天绝峰。

    而所谓“千机会”,算是墨家的传统。是墨家向全天下展示最新机关成果的盛会。一般连开九天,彼刻的钜城门户大开。往往云聚四海,汇涌八方。

    墨家很愿意展现最先进的机关术,且并不吝啬分享。所以以前的“千机会”,还有个私下的名目,叫“偷师大会”。

    谁都能去学东西,学到什么都算本事。

    但那显然是过去的事情了。

    当代钜子钱晋华,很显然要把它办成一个“招商大会”。

    这次在天绝峰举办的盛会,几乎邀请了全天下所有实力足够的商会参与。墨家的千机阁,也已提前将许多货品的图影,发放给诸方势力,用意非常明显——想要就筹钱吧。

    说来也巧,这支路过的商队,正好是云国的商队。领头的是凌霄阁弟子,一个名为谢瑞轩的家伙。

    祝唯我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看到那张特别方的脸,才想起来曾在云国照过面。

    是的,他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混进了车队里。

    在谢瑞轩的掩护下,他装扮成一名商队管事,负责管三辆货车的货物。

    “你们不是去钜城进货么,怎么还装这么多货?”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祝唯我问。

    谢瑞轩笑了笑:“祝大……祝管事一看就是从来没有走过商队的,商队南来北去,哪有空车的道理?我们虽是去买钜城的货,可也要散些货到钜城里。也不尽是钜城,我们要边走边卖边买的。”

    祝唯我有些了然:“难怪你一路上都没怎么停,拿着账本算个不停。”

    “跑商这种事情,很考验掌队的眼力。”谢瑞轩笑道:“我修行天赋不佳,还好在这方面有些天赋。”

    祝唯我看着他:“那你可以考虑修商道。”

    谢瑞轩笑得更灿烂了:“大师姐已经给我准备了功法。这次回去差不多就能入门了——我知晓你们这些天骄都是不肯浪费时间的,我不打扰你,你在马车里修行,快到的时候再叫你出来。”

    说着他便掀帘而出,又跑到前面去清点货物了。

    祝唯我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车厢里。

    自那日不赎城覆灭,他折枪而走,凰今默被墨家擒回钜城,现在已经是第八年了……

    时光如逝水!

第五十八章 愿君无忧

    南域多山,多云,多瘴气。

    在宣国南去更远,绵延群山之中,有一座险峰,名曰“天绝”。

    见其名而知其险恶,所谓“南天至此而绝”。

    代表墨家最高机关成就、且在无数年月里不断更迭进化的钜城,在春日的尾声,便悬停在此。

    停驻的日期,是三月二十八日至四月五日

    它仿佛山巅神祠,是天顶仙台。

    在它降临的那一刻,天绝峰就不再险恶。

    伴着钜城所铺开的,是一夜之间矗立在南域的机关国度。

    山巅搭桥,云上跑马。

    木鸢飞天,铁龙载客。

    高空纵横的索道,有一种规整的秩序之美。

    从山脚到数万丈的山巅高处,通过嵌在山体里的“飞云舱室”即可抵达,三息时间就能达程一趟。

    挂在山体外的、极速运行的机关轿箱,也能平稳地把货物送到高穹。

    更有巨大的“蟾宫台”,是机关与阵法的完美糅合,能够直接交递整块的空间,将蟾宫台上的一切,都送到该送到的地方。

    不同的方式有不同的价格。

    以前的墨家绝不会在这种地方收费,当然也不会有这么周到。

    现在的墨家明码标价,也确实在服务上有跨越时代的发展。

    谢瑞轩在这方面比较抠搜,选择挂在外面吹风。

    冗长的商队分成十队,依次进入巨大的机关轿箱。

    戴上帷帽的祝唯我,坐在车厢里,隔着车窗,看着轿厢外极速下坠的风景。那颗沉下去很久的心,竟然轻飘飘的悬起。

    向闻钜城名,向来知钜城,今日才到钜城!

    多少次入定神游,告诉自己需要专注修行,但一个恍惚,便观想到钜城。他已情不自禁地想象过许多次,他会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到这里。

    他已经做了等待很久的准备。

    但这八年,还是太漫长了些。

    尤其这一次也根本不是正确的时候。

    别说临门一脚的洞真,便是证得衍道,也不可能在钜城里做些什么。

    可他还是来了。

    他绝非蠢货,可他实在很想念。

    “欢迎来到钜城!”有一只涂满彩纹的铸铁花雀儿,迎在打开的轿厢外,发出悦耳的声音。

    商队陆续走出轿厢,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传说中的城市,只觉所见一切,都十分惊奇,禁不住地交头接耳。

    “此生何处得自由,今日见喜!”一只穿着红色官服的机关猴子,站在迎客的高台,极有风度的躬身行礼:“天工启物,愿君无忧!”

    它的外貌甚至猴毛,全都十分灵动真实,除了会穿衣服,与一般的猴儿没什么不同。唯独是那猴儿尾巴,颇似一条金属铰链,半垂在下,以固定的节奏摇动。

    墨家绝不乏把机关做得完全拟真的手段,很显然这里的机关兽,都特意保留了机关的质感。

    身在此城中,见不得此城全貌。但至少在这个区域,所见的风格都是如此,裸露的钢铁之骨,牵引这座城池的脉络。

    有傀儡迎宾,灯树如星河。种种奇幻色彩,作为钢铁中的点缀。

    那机关猴行罢了礼,在高台之上打了个响指。

    也不见有什么大的动作,眼前真实的一切,忽如幕景被撕去。

    唰——

    喧嚣的人声,瞬间扑面而来。

    分不清是空间的变化,还是幻象的更迭。就连祝唯我都没有捕捉到超凡力量的轨迹。

    来自于云国的整个商队,便涌进了一座喧嚣的城池里。

    这是钜城里的“城中之城”,但并不狭窄,反而雄阔磅礴。空间在这里得到了具体的延展,使之有如身在天京、临淄的感受。

    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不同国家的商人,在广场上穿梭。林林总总的展示台,形形色色的货品,交错成满目琳琅的商市。

    墨家时隔数百年重启的千机会,果真热闹非凡。

    “跟我来,跟我来!”铸铁花雀儿在前方飞着带路。

    祝唯我给谢瑞轩传了个音,便独自离开商队,不着痕迹地混进人群中。

    自不赎城倾覆至今,他对凰今默所有近况的认知,都只来自于墨家的描述。

    他不知道凰今默被关押在钜城的哪个地方,不知道凰今默过得怎么样。钜城向来与世隔绝,只有墨家核心弟子能够往来,他没有任何关键性的情报。

    这几年他没有闲着,也搜集了一些钜城相关的资料,但稍微具体一点的信息,也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了。近三百年来,钜城几乎没有对外开放过,偶然显露形迹,也都是只鳞片爪,让人看不真切。

    眼前这城中之城里,应该不会有凰今默。

    这明显是钱晋华专为做生意而营建的新城,迎接八方来客。没道理在这样的地方,放置墨家的囚室,让天下人观赏。

    要如何才能知晓真正的牢房所在呢?

    祝唯我不应该知道答案。

    但他取出一张舆图,似模似样地看了一阵,然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便往前走。

    对于如何探知情报,他并不陌生,但他没有做什么具体的工作。不跟随人潮,也没有特别的目标,但走着走着,就如车到山前,看到一堵略有异样的高墙。

    直直走过去,便穿越幻景,看到一条幽森巷道。

    在千机会正在召开的这座热闹商城里,这条巷道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祝唯我没有犹豫,纵身踏入其中。

    这条巷道有许许多多的机关暗线,当然都被一一避过。

    走到森幽巷道的尽头,便看到一处地宫的入口。入口前伫立着两尊以钢铁为质的傀儡守卫,那黑色宝珠嵌成的眼睛,正散着幽幽的冷光。

    这种守备强度绝不能说弱,定要描述的话,是“恰到好处”。

    祝唯我没有太多意外,随意拈出一缕枪芒,将这两尊傀儡钉住。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入地宫里——

    没有太多波折,穿廊过帘,一路往前。在地宫正中央的宝座上,果然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

    她是永生不死的存在,是亘古无双的神临境。是以姜望立下六千里碑的极限神临,都难以挑战的特殊神临状态。

    她的样子与八年前没有区别,仍是那副冷漠姿态。狭长的丹凤眼,像结冰了一样。

    在下一刻,冰川融化,她看到了祝唯我。

    她身上并无枷锁,脚上并无镣铐,也不存在其它的禁锢,但她坐在那里不动,只给祝唯我热烈的眼睛。

    祝唯我也没有往前走。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对视了一阵。

    他们只是看着彼此,就已经很足够。但这里终究不是看望的地方。

    “你现在这么不修边幅?”凰今默开口道。

    祝唯我道:“懒得管。”

    他其实是告诉自己他没脸,救不回自己的所爱,永远镌辱以面。但这些他不会讲。

    凰今默缓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止住了。最后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怎么能来救我?你怎么救得了我?”

    她严肃起来,批评道:“你关心则乱。”

    来钜城救人,当然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

    祝唯我一路走来的这一切,都被清晰的安排着。甚至戏命去星月原告知他庄国的事情,他离开庄国又恰巧遇到参与千机会的商队,还恰好归属于比较友好的云国……

    这么巧合的事情祝唯我当然知道不简单。

    他现在根本没有能力从钜城救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看着凰今默:“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凰今默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到了。”

    祝唯我始终没有往前走一步,他走进地宫,但就钉在那里,像一颗固执的钉子,只是说道:“你受委屈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凰今默道。

    “他们做了什么?”祝唯我问,他脸上尽量不显现表情。

    凰今默沉默一阵,最后道:“没有做什么,我就是不高兴。”

    祝唯我听清楚了,他说道:“不高兴就是最大的理由。”

    他转身往外走:“在这里等我。终我一生,也要寻找一个让你高兴的方式接你走。”

    “我的一生可是很长的。”凰今默在他身后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祝唯我没有回头再看,这个人说不出太热烈的话。只是强调道:“等我。”

    便离开了。

    凰今默静静地坐在宝座上,她当然可以随意动作,现在她有客观意义上的自由,但她绝不走。

    她不是被请到这里来的,她不能就这么走。

    那个转折的廊角再一次成为告别。

    她看不到祝唯我了。

    祝唯我这样的人,你知道他承诺的分量。

    他一定会努力走过来。

    八年不够就八十年,若五百年不够,就一千年。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一定是朝你的方向走。

    这幽暗的地宫,已经冷清了很久。

    起先这里是一座监牢,钜城守备最森严的监牢。

    她在这里受审,受刑。

    问她为什么杀墨惊羽,问她杀墨惊羽的手法是什么——这些当然讯问不出结果,最后也都落实到刑问。

    她现在所坐的宝座,原先便是刑台。

    后来庄高羡死了,墨家查出了“真相”,当代钜子钱晋华,亲自过来消除“误会”。

    她什么都不说,一步不肯走。

    后来这里便被改造成了地宫,栅栏化作庭柱,刑台也能修饰成王座。墨家造物之能,的确无双无对。

    但不管这里怎么改变,凰今默一步都不会挪动。

    刑台也好,王座也好。她只要定在这里,就永远描述,是钜城修士把她禁为囚徒。

    祝唯我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地宫深处响起一声幽幽叹息:“凰姑娘,何必呢?就这样离开,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游山玩水,有什么不好?现在你也咬着恨,他也担着恨,两个人本可以快乐,却不能快乐。你知道他永远走不过来,而你好像永远不打算走出去。”

    凰今默不说话。

    她曾在地底深处缄藏很多年,她对世情很是陌生,不太知道人与人的联系。虽然后面建立不赎城,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可不赎城里的那些人,正常的不多。

    但她反倒是更不能理解所谓“正常”的那些人。

    那些人永远会说,什么是更好的,什么是更有利的。但不说什么是对的。

    她本就不害怕寂寞,她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长期独自生活,独自沉眠。她现在更不害怕。

    地宫深处的声音又道:“庄高羡骗了那么多人,谁又能保证永远不被蒙蔽呢?这件事情本就是一场用心险恶的构陷,只是现在元凶已死,事过难挽,我们是否都应该看开一些?”

    凰今默如同塑像一般,定在王座上。

    那声音又道:“钜城的错误,钜城愿意承担。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钜城能够满足的,一定满足。钜城不能满足的,我个人想办法满足。”

    “你怎么不代表墨家?”凰今默开口道。

    地宫深处的声音沉默一阵,自嘲地笑了笑:“我不配。”

    “你很配,钱宗师。”凰今默道:“你拿我做研究。通过每次所谓的刑讯,掠夺我的血肉骨髓——你真当它们离体之后,我就不存在感受?这种不惜一切代价的研究精神,正是墨家的精神。”

    墨家的精神里有牺牲,但它是牺牲自己,而不是牺牲别人。这是巨大的嘲讽!

    地宫深处的“钱宗师”,自然就是墨家当代钜子钱晋华。

    千机会当然不是特意为祝唯我而开,但在这个期间将祝唯我引到钜城来,确实是墨家的安排。很显然又一次失败了。

    墨家因真传弟子墨惊羽之死,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去捉拿凰今默回来问审,每一次审讯也都符合钜城内部规则,都有相应记录——这本来是一件不该有太多争议的事情,钜城所作所为至少挑不出太多表面的问题。

    表面挑不出问题来,事情就可以放过。

    但凰今默的执拗超乎想象。

    从鲁懋观到钱晋华,墨家所有化解仇恨的尝试都失败了。

    “凰姑娘的确是对钜城误解太深!”地宫里只响起这样一声,便再无言语。仿佛被幽风吹碎了。

    而后便是轰隆隆的声响,整座地宫都在上升。地宫里的一切也都在产生变化,机关移位,雕图浮游。诸般布设,都更趋于辉煌。很快这座冷幽宫殿,便化作堂皇建筑。殿高门阔,正中一块竖匾,字曰——“罪君殿”。

    它将屹立在城中之城,在这次千机会里为天下所见。

    它是墨家对凰今默的歉意和诚意。

    它是墨家将来可以讲的“道理”。

    凰今默缄然不语。

    墨家当代钜子可以妥当地安排好一切,让人无话可说。甚至可以提前铺垫,在有朝一日事态无法挽回的情况下,在那些需要坐下来谈的局面里,讲好道理。

    凰今默论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准备“道理”,她不愿想这些。

    她在想祝唯我。

    她也在想念,那个绝对不会跟钱晋华他们讲道理的人。

第五十九章 人生遂意能几何

    人生有许多需要忍受的时刻。

    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是抵在心口的痛。

    自古忍让是伤心!

    但人生遂意能几何?

    强如姜望,说自己想要求一个遂意平生,也要被齐天子骂一句贪心。

    现世第一天骄也是用了差不多六年的时间,才能走回枫林城。

    茫茫人海,又有谁能波澜不同?

    白玉瑕可以算得上是才智高绝之士,但他自问论才论智,都不够绝顶。论智略他不及重玄胜那般谋胜万里,论修行他不能像姜望一样盖绝同辈。

    彼时父亲身死,白氏无主,革氏虎视眈眈。

    那革蜚是进步飞快、能够扛得住张临川的神临天骄,又是隐相高政的弟子,身任右都御史,还得到国主的支持,有朝野赞誉。

    而那时的他还未神临,想要站出来跟革蜚唱对台戏,做君王平衡朝局的先锋棋子,都不被认为有资格。

    在那样一个于他无解的局面里,他只能缄默离开,辞母弃国。

    他甚至不能举家而走。

    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在他走后,白氏上下会陷入怎样窘迫的处境。

    但他如果不走,让白氏还拥有一定的威胁,则白氏未必还能存在。

    今天他走在隐相峰漫长的山道上,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来过这里——被赞誉为越国脊梁的隐相高政,松了口想要收一个弟子,整个越国哪家有适龄孩子的不心动?

    若是放开年龄的门槛,连龚知良都愿意来拜这个师!

    但是在父亲准备好束脩、准备好打动高政的礼物,带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革蜚已经被高政收在门前。

    高政只收一个弟子。

    后来白玉瑕有时候也会想,倘若那时候是他提前一步,一切会不会不同?

    以高政在越国的影响力,“隐相弟子”这个身份,在很多时候都具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他和革蜚的差距,是在革蜚从山海境回来后拉开,在这之前,他绝不比革蜚输半分。

    他也很想知道,革蜚在山海境里经历了什么。

    但现在这一切可能都不会有答案。

    少有人至的孤峰,又何尝不是高政的沉默忍受?

    白玉瑕终于看到那座无名的书院,高政退隐自囚、关门读书的地方。

    越国多少年的文华,都在这书院里流淌。多少年才出来一个高政,赢得越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声誉——

    而他也说死就死了。

    白玉瑕在院门前停步,面前是虚掩的门。

    他知道发疯的革蜚就被锁在院落中间,越国会默许他做任何事情。

    他知道当初是在革蜚的故意放任下,才有张临川闯进族地、杀死自己的父亲。

    曾也有满腔恨意,郁积在胸怀,不可能被时间化去,但他在这铜钉生锈的大门前,只是静静地站着。

    生得似美玉无瑕的贵公子,这些年跟着姜望东奔西跑,迷界也去过,妖界也战过,在星月原操持一家酒楼,几年下来,贵气消磨了许多。更多几分烟火气息,还有一缕风雨之后的平和。

    天空飘着牛毛般的细雨,潮湿的空气在山风里流动。

    白玉瑕静看这扇寂寞的大门,久久未有动作,一任细雨打湿肩头。

    就此一门之隔,院中的抱节树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革蜚,静静地靠坐在树上,嘴角咧开,流着涎,那双浑噩的眼睛,也正对着院门。

    院里院外,是不同的晚春,但也都在细如丝的春雨中。

    隔门相望,两人都看不到彼此,两人都知道彼此存在。

    革蜚眼睛里的浑噩慢慢散开,转为混沌,又从混沌里,慢慢放出一缕凶光来。

    衰草压低,荒石结苔,在这孤峰高崖,只能让人徒然缅怀的隐相故居,有凋然微风里,杀生的春景。

    而空间在此刻泛起涟漪,院门外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衫按剑的挺拔身影,就那么站在白玉瑕旁边。

    “怎么了?”刚出了妖界,就接到消息,立即用太虚无距赶过来的姜望,看着白玉瑕道:“你怎么突然回越国了?”

    “有人希望我回来看看。”白玉瑕说着,伸手推开了院门。

    在暗哑的吱呀声里,大门缓缓推开。

    巨大的抱节树前,衣衫还算齐整的革蜚,躺靠在宽阔的树身,呼吸匀称,已经是睡熟了。细雨扑面不觉凉。

    再次来到隐相峰,姜望心中也颇为感慨。

    昔日他为白玉瑕出头,来到这里寻高政论道,高政果然禁绝朝野之声,不许某些人再用手段逼迫白玉瑕归国。

    那时候他看了高政一局棋,最后什么意见也没有留下就离去。

    如今再至,已物是人非。

    谁能想得到,隐隐为南域第一真人、在越地享有最高声誉的高政,会死得那么突然呢?

    官面上的消息,是三分香气楼勾结南斗殿,祸乱楚国社稷。楚国公开灭南斗,越国在这个过程里,也给予了绞杀三分香气楼南域残余势力的支持。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便亲手毙杀高政,以示三分香气楼的报复。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三分香气楼对楚国的回应。是罗刹明月净为赢得楚国一个既往不咎的默契,而亲手赠送的礼物。南斗殿也说灭就灭,三分香气楼纵然散叶在天下,也绝无可能跟楚国对抗。当然个中真相究竟如何,也唯有罗刹明月净才知。

    听说书山下来了一位大儒,正满天下找罗刹明月净,要为高政的死讨个答案,但直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不大的院子,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布置。在春天的时候,抱节树的树叶,有翡翠般的亮堂。

    白玉瑕径直往前走,走到革蜚身前才止步。

    以姜望的视角来看,这两个人实在是对立得很。

    白玉瑕站着,革蜚躺靠着。

    白玉瑕醒着,革蜚睡着。

    白玉瑕衣饰精美得体,革蜚只能说勉强穿着衣服。

    白玉瑕长相俊美,革蜚也有五官——且五官无论分开还是合起来,都很难看。

    但微风细雨一片春,给予两人是同样的对待。

    白玉瑕用靴子踢了踢革蜚的小腿:“起来。”

    “他听不到的。”姜望道:“当初高真人跟我说,他的意识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陷进蒙昧之雾,一部分沉进五府海底。”

    白玉瑕又踢了一脚,这次加重了力气,革蜚‘嗯’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这不是听到了么?”白玉瑕说。

    姜望耸耸肩膀:“我说的是清醒的意识。”

    革蜚那双浑噩的眼睛睁开来,咧着嘴傻笑。

    “喂。”白玉瑕问道:“你的意识清醒吗?”

    革蜚茫然地看着他,嘴巴咧得更开,傻笑着:“嘿嘿嘿……阿巴阿巴阿巴。”

    刷!

    彗尾倏然出鞘,擦着革蜚的脖子,直至钉入了抱节树身。

    革蜚愣了一下,这时才感受到那种锋芒和杀气,猛地缩头,恐惧地蜷身往后,带动锁身的铁链,哗啦啦的响。

    “站起来!取你的剑!”白玉瑕低声喝道。

    革蜚惊得连连后退,哇哇乱叫,眼神浑浊,口水乱飞。

    看着他这可怜而又叫人厌弃的样子,白玉瑕眼中寒光不敛。

    “我想杀了他。”白玉瑕说:“当初张临川杀了我父亲,就是他纵容坐视!”

    姜望并不说话。

    他会站在这里,是表示他支持白玉瑕的一切决定。

    白玉瑕紧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次,再睁开来,意甚萧然:“但面对一个傻子,我出不了剑。”

    他是观河台上展现越人骄傲的天骄,他是那个放弃推举,要堂堂正正赢得正赛名额的白玉瑕。

    很多年时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变。

    革蜚已经披头散发、满身泥污,缩到了抱节树后很远,几乎靠近台阶。那条已经生出铁锈的巨大锁链,被牵拉到极限,像是这只可怜怪物的尾巴。

    他浑浊的眼睛里都是恐惧的泪,啊啊哇哇叫个不停。

    这具身体完全不存在清晰的神智,当然更无所谓尊严和骄傲,只有残余的求生本能。

    白玉瑕伸手将彗尾收回,归入鞘中,径直转身:“走吧!”

    姜望陪着他一起走出院子,随手一招,带上了门。

    天风飘雨在山间。

    两人并肩在走下山的路。

    “革氏有着非常古老的历史,世代传承驭虫之术,是越国最具荣耀的名门。我白氏与之相差甚远,但到我父亲接任家主后,两家之间的差距就在快速缩小。”白玉瑕道:“我父亲在修行上不算绝顶,但在经营上很有能力。琅琊城之所以比越都还有名,可以说全靠他的经营。”

    “但革氏被追近的根本原因,还是革氏自身的衰落。古老的驭虫之术跟不上时代,他们急于突破瓶颈,求‘蜚’多年,不能得获,反倒损失惨重。在道历三七九五年死掉的革氏家主,是革氏当时唯一的真人,也是国家的支柱。自那以后,革氏再未出过真人。”

    靴踏石阶声渐悄,白玉瑕眺看山下:“革蜚本来很快就要成功,再度撑起革氏门庭。”

    姜望道:“事实上比我预想的慢很多——当年他既然能够顶住张临川而不死,距离洞真就应该已经不远。”

    如果他知道当初革蜚是与张临川杀了个不相上下,那他必然还会有更激进的判断。但张临川已死,越国的统一口径,是革蜚拼死挡住了张临川几招,不敢闹大的张临川才遁身而走。

    白玉瑕接道:“但直到如今也没有成,以至于在陨仙林里出了意外。”

    伍陵尸骨无存,革蜚疯癫而归。曾经闯荡山海境的组合,以这种方式退场,离开了人生的赌局,不免让人唏嘘。

    “可能他不求小真。”姜望分析道:“他对未来有更长远的展望。或者说高真人对他有更多的安排——又或许是防备楚国?”

    “于国事分私心,借外贼杀国人,如此倾轧同国大族。革氏已经无药可救,纵容革氏的朝廷亦然如此。”白玉瑕摇了摇头,又怅然道:“但是我从小认识的革蜚,不是这种人。或许是他以前隐藏得太好了。”

    聪明人向来也是自信的人。但白玉瑕这样的聪明人,宁可怀疑自己以前对革蜚的认知不对,也不曾怀疑革蜚的真实性。

    因为革蜚是高政的弟子。

    革蜚如果有问题,绝对瞒不过高政。

    高政在越国人的心中,便是真理一般的存在。即便白玉瑕,也很难跳出其外。

    姜望道:“又或者,人也是会改变的。”

    白玉瑕轻舒一口气:“一直没有问你,当初在山海境,革蜚经历了什么。你知不知道?”

    姜望想了想:“当时他和伍陵一起入局,我淘汰了伍陵,让他跑掉了。后来他大概是被山海境里的怪物杀死,他的肉身被山海境里的混沌所寄托,被我们联手击破。”

    白玉瑕道:“自那以后,他就突飞猛进,让我一度绝望,不知如何才能追及。”

    正是因为面对革蜚的恐怖进度而绝望,又被名不见经传的向前击败,从小循规蹈矩、勤苦用功的白玉瑕,才会忽然地放纵自己,来一出不辞而别,跟着向前去游剑天下。

    姜望道:“或许是山海境里的失败,让他明悟了什么,破而后立。楚国的项北也是在山海境之后大有不同,我看他洞真就在眼前。”

    白玉瑕幽幽道:“我也破了很多次了,什么时候才能立呢?”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在酒楼这些人里,我最看好你。”

    “祝唯我随时都能洞真——”白玉瑕叹息道:“你就别制造焦虑了。”

    “快不一定就是好,每个人的‘真’,并不一样。玉瑕,你要有耐心。”姜望劝慰道:“就好比我,你看——虽然我现在还三十岁不到,但我已经是天下真人里数得着的强者。”

    白玉瑕按住额头直跳的青筋,转道:“去我家吃饭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

    “那就走吧,先聊聊别的。”

    “那便聊一聊我在妖界的见闻吧,那些个真妖,看到我就躲,要么躲在大军深处,要么躲在天妖身边,要么死不露头,根本找不到下手机会,只能再去边荒碰碰运气了……你真该学学我,斩杀异族十八真的目标,还远远没有完成,你看我气馁吗?人生贵在坚持嘛!”

    白玉瑕面无表情:“如果实在是没话聊,也可以不用聊。”

    两人在山道上又走了一阵,姜望拿胳膊肘碰了碰白玉瑕:“欸,白掌柜,拿点钱给我。”

    “我的薪水也很微薄,你又不是没看过账本——”白玉瑕警惕地看着他:“拿钱做什么?”

    姜望一脸的理所当然:“给伯母买点礼物啊!你不会觉得我是这么失礼的人吧?算了我也不会挑礼物,不知道伯母喜欢什么,你先去买,买好了拿给我。”

    ……

    ……

    姜望和白玉瑕已经离开了很久。

    院落里被铁链锁住的革蜚,仍然痴痴傻傻地在地上爬。一会儿呜呜呜地哭,一会儿毫无意义地大喊大叫。

    直到某个时刻,一身便服的龚知良来到这里。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温和的表情,慢慢地蹲在抱节树前,一边放置碟碗,一边道:“小蜚,吃饭了。”

    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爬的革蜚,慢慢抬起浑噩的眼睛。

    遽然跃身而起,轻而易举地瓦解了龚知良的防御,以迅雷之势一把将其按在地上,按出‘嘭’的一声巨响,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你们为什么要把他引回来?!”

    感谢书友“知天易而逆天难”给“祝唯我”打赏的角色盟,正式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3盟!

    感谢书友“磁极转转转”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4盟!

    感谢书友“人在梧桐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5盟!

第六十章 虎披人皮

    龚知良的道元全数被击溃,神通之光不被允许凝聚,金躯玉髓根本不堪一击。

    他被死死地摁在地上,革蜚五指所印之处,有血痕蔓延。

    堂堂越国国相,毫无反抗之力,躺在地上直翻白眼。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脖颈,示意自己要说话。

    革蜚这才松了一点劲,但尖利的指甲仍然抵住龚知良的喉管,锋锐之气已然穿透皮肉,令龚知良在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刀割般的痛楚。

    龚知良在这样的痛楚里舒了一口气,虽然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且仍未逃离危险,但此刻还是平静地问:“你是因为什么而生气呢?”

    “你们差点害死我!!”

    这老东西平静的表情实在可恨,革蜚瞬间又激动起来,险些将这老东西的脖颈当场捏爆。

    刚刚白玉瑕如果要动手杀他,他就只有一个死字!

    区别只在于,他是想不反抗地被白玉瑕杀死,还是反抗之后被姜望杀死。

    什么他娘的天下第一的天骄,竟跟白玉瑕的跟班一样,呼之则来。革蜚弄不明白,到底谁是谁的门客。

    但姜望也好,白玉瑕也好,都算是这个老东西招来的。

    老东西竟然还敢这样问?!

    龚知良的脸色由红涨紫,根本说不出话。

    革蜚那双浑噩的痴傻的眼睛,被属于山海怪物的暴虐所侵吞。但在如此暴烈的杀意之中,革蜚的五指却没有往下捏,而是再次松了半寸。

    “呼呼,呼。”龚知良有点欣慰地笑了:“你能够冷静下来,这很好。”

    “还轮不到你来评价我。”革蜚冷冷道。

    “白玉瑕不会杀你的。”龚知良语气笃定:“我看着他长大,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孩子。他没办法向一个傻子出剑。”

    革蜚的眼神十分危险:“你拿我的性命,赌你的认知?”

    “刚刚我也拿自己的性命作赌。”龚知良平静地说道:“我赌你是否学会了冷静。”

    革蜚冷笑:“好,好!你果真不怕死!”

    龚知良说道:“如果你始终那么不理智,我们根本没有希望,我死在今天和明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革蜚掐着龚知良的脖子,把他拎起来,高举在细雨飘飞的空中,就这么冷漠地注视着他。

    龚知良亦平静地回看。

    革蜚慢慢地松开了手,龚知良也松了一口气。

    但那只松开的手,忽然又一提——

    革蜚反手一巴掌,将龚知良整个人扇得高飞起来!在空中翻滚数十圈,鲜血随之飞溅,沾血的牙齿击破雨雾。

    披头散发的革蜚,如鬼狮一般怒斥:“你们差点害了我,我还可以忍。但你们违背了老师的意思!”

    龚知良重重地摔在地上,吐血不止。

    但缓了一缓,却慢慢地爬起来,欣慰地笑了:“高相把你教得很好。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就是人类懂得冠冕堂皇。而你已经洞悉这一点!用高相的名义,你杀我也应当啊!我心甚慰!”

    “冠冕堂皇吗?”革蜚咧嘴笑了,提着那条铁链,在抱节树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你说这是我的借口。你是要告诉我,你和我的那位师兄,都不知道老师的意思吗?不知道他老人家当初为何放任白玉瑕离开?”

    龚知良并不说话,只是用袖子慢慢擦自己嘴角的血。

    革蜚继续道:“很显然老师是想保留越国的火种,因为这是最危险的一局,他要想到失败的可能。所以他一再制止你们逼白玉瑕回国的动作——你们不是听不明白,是有自己的想法啊!”

    龚知良并不解释,只在擦干净鲜血后转身离开:“高相说你要学会感受美食。饭菜趁热吃,等会凉了。”

    “也是!”革蜚在他身后笑道:“越国如果没了,你们如果没了,还要什么火种呢?有什么意义?”

    龚知良始终没有再回头。

    “啊哈哈!”革蜚怪诞地笑:“王公自在堂前贵,将军谁闻马下名!相比于姓文的,竟然是我的老师,更爱这个国家。”

    他仰起头来,视线仿佛穿越了浓密的抱节树冠,投照天穹极处,喃然道:“老师,你说得对,做人可真复杂啊。”

    ……

    ……

    “坐下来,一起喝碗汤。”

    大越皇宫里,文景琇很自然地盛了一碗汤,放到对面位置:“高相以前开的方子,宁神用的。朕这些时日,总有些心神难定……相国这些天想必也难得安枕!”

    高政其人,乃是有名的全才。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医巫棋画皆是国手。他开的方子,自是极好的。

    龚知良欠身谢礼,虚坐了半边屁股:“臣是个心宽的,倒是吃得好睡得好。”

    文景琇是个精致但不铺张的君王,整个春天他都在这间暖厅里吃饭,也只需要这样一张小圆桌。

    当世真人自然无须五谷,他吃的喝的,都是对修行的调养。

    “心宽才能容天下!”文景琇喝了一匙汤,然后道:“朕那个师弟,近来如何?”

    龚知良手扶着碗沿,认真说道:“臣现在觉得他很可怕。”

    “相国不妨细言。”文景琇道。

    龚知良道:“臣往日观之如猛虎,隔笼欲噬。今日观之,闸笼已开,虎披人皮!”

    文景琇问:“让你惊惧的是他披上了人皮吗?”

    龚知良心有余悸:“我惊惧于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文景琇用象牙箸夹起一块汤里的骨头,细细地啃掉,然后用布巾擦了擦嘴,说道:“我们也杀生,我们也弱肉强食。只不过野兽茹毛饮血,而我们懂得煎熬炖煮——革蜚现在也懂得拿象牙箸,执白玉匙。这很好,他还堪用,他即是我们。”

    龚知良喟然叹道:“此即高相教化之功。换做是我,根本不可能降服这等怪物。”

    文景琇将象牙箸放下,倏而一叹:“钱塘水浅,终不能养九天神龙。高相若不是生在越国,何愁不能绝顶?朕永远记得,是越国负他!”

    龚知良看着皇帝:“陛下节哀,高相知您心意,也当瞑目。”

    “我文景琇的感恩戴德算什么?高相不会在乎这些。”文景琇道:“他一生都在为越国谋,只有越国走到他预期的位置,他才能够瞑目。”

    龚知良问:“进宫的路上,老臣在想。昔日将白氏子放归于外,不知高相是否有其它布局?”

    文景琇道:“未与你我言,便与你我无关。”

    龚知良想了想,还是道:“我是想说,咱们的安排,是否会干扰到他老人家的布局。老臣才智有限,恐伤天人之意。”

    文景琇摆摆手:“没有高相,我们无棋可下。但若事事循谱,我们也不必下棋。”

    龚知良行礼:“那臣便继续。”

    “等一等。”文景琇道:“等姜望走了再继续。”

    龚知良道:“臣也是如此想。”

    如革蜚所说,高政对白玉瑕或许另有安排,但文景琇、龚知良这对君臣,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次放任白玉瑕去找革蜚,便是想要试试革蜚堪不堪用——哪怕高政已经对革蜚的成长做出确认。

    对于高政,文景琇有最高的信任。但作为现在的执棋者,他必须有自己的思考。因为高政已死,这个世界的变化时时在发生。

    现在的结果显然是让人满意的。

    君臣坐于一桌,慢慢地喝了一碗汤。

    临别之前,文景琇忽然问道:“你那个侄儿在暮鼓书院,听说课业很好?”

    龚知良立即离席:“臣马上写信将他召回。国家有需,虽稚子不能辞责也!”

    文景琇摆了摆手:“虽说是生死存亡之际,要倾尽所有,搏一线可能。但也不必竭泽而渔,要给种子发芽的时间。”

    白玉瑕已经发芽,龚天涯仍是种子。

    ……

    ……

    空中飘舞着伞状的白色小花,伞面细绒在风中微颤,有一种梦幻般的美感。

    它们是飞仙罗的花瓣,也是飞仙罗的种子。

    任秋离注视着它们,也从它们中间走过。

    陨仙林从来是奇险之地,她的肩膀也很沉重,步子却很是从容。

    好似庭前赏花,云中漫步。

    随手一指,将一团扑来的鬼影点住。任秋离也不将其抹掉,顾自负手于后,错身而过。陨仙林里鬼物多,杀一个惹一堆,她懒得做。

    道袍之下她的身姿被深掩,一只剑钗挽住了道髻。

    在这天机混淆的地方,她有自己的路引。

    前有老树一颗,枝繁叶茂,藤蔓爬身。任秋离以掌覆之,将此树挪开,如推一扇门——

    树后显现一座石洞,但陆霜河不在洞中。

    陆霜河不会停在一个地方等任何人。

    任秋离走了进去,捻起一些金沙,在洞口洒过一条金线,然后便静等。

    约莫一刻钟之后,洞中亮起一缕寒光,白发披肩的陆霜河,便从寒光中化出。眉眼无情,道服束身,负剑在身后。

    “南斗殿没啦。”任秋离张口道。声音似哀似笑,十分复杂。

    身在陨仙林中,与外界完全隔绝,极难获得消息。尤其他们还是楚国挂名的通缉犯,尤其眼下这陨仙林里,就有一位死死追着他们不放的顶级天骄。而陨仙林的入口,有三个都被楚军镇压。

    因此南斗殿灭亡了好一段时间,任秋离才得到消息——当然,这也是早有预计的事情。长生君对他们寄托以部分希望,而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陆霜河点了点头,不做“知道了”之外的任何表示,也没有任何表情。

    任秋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明白诸葛义先一定有后手,所以才不去争那线生机。你不愿意做没必要的事情,也确实是无谓之牺牲。”

    陆霜河淡声道:“跟那没关系。我只是没有觉得南斗殿很重要。”

    “南斗殿一点都不重要吗?”即便是什么事情都支持陆霜河的任秋离,也忍不住这样问。

    陆霜河想了想,说道:“南斗殿如果不覆灭,我能够方便一点。”

    任秋离长叹一声,忍不住摇了摇头:“我知道你除道之外无所求,什么都不在意,但是你可以不用一直强调的。”

    “两点之间,一剑最短。”陆霜河道:“委婉的话语没有必要。”

    “——好吧!”任秋离也只能说好吧。

    说他冷酷也好,说他无情也罢。陆霜河不是今日如此,他是从来如此。

    她早该习惯,虽然这并不容易。

    过了一阵之后,任秋离又道:“斗昭越来越近了。”

    “没想到你的天机离乱阵都困不住他。”陆霜河嘴里说着没想到,但语气里毫无惊讶。

    任秋离道:“他成长的速度非常恐怖,不仅仅是战力,包括对天机的认知也是如此。我已经越来越难模糊他的方向。”

    陆霜河漠然道:“那就杀了他。”

    任秋离拧眉道:“楚国第一的天骄如果死在这里,楚国会彻底狂暴。宋菩提更是会发疯。”

    陆霜河面无表情:“她会发疯,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无非是倾国雪耻,覆灭南斗殿,可南斗殿已经覆灭了。

    无非是找上来杀死他们。可无论有没有斗昭,楚国也都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可是……为何总要在危险的边缘,把自己逼到更危险的地步呢?

    “斗昭同时还是太虚阁员。”任秋离道。

    陆霜河看着她,用平静的眼神问她,既然已经面对楚国,已经与楚国为敌,多一个太虚阁,有什么不同。

    “好吧!”任秋离迅速进入正式的细节:“他是斗家的继承人,楚国下一代领军人物,身上肯定有些保命手段。要想杀死他,这些不能不考虑。”

    陆霜河道:“他最大的保命手段是宋菩提,但这里是陨仙林,伍照昌也救不了伍陵。”

    “你打算在哪里杀了他?”任秋离问。

    “就在阿鼻鬼窟吧。正好我们要去那里,就顺便一起解决——”陆霜河道:“你找到位置了吗?”

    任秋离道:“要等到明日午时,才能补完最后一线天机。”

    “那就明日午时。”陆霜河道:“为斗昭送终。”

    世间第一座仙宫兵仙宫,在陨仙林外碎为兵墟。

    在仙人时代末期,横世的仙宫接连坠落。第九座仙宫驭兽仙宫,逃进陨仙林里,还是被强敌追及,碎为飞尘。

    第一座仙宫和最后一座仙宫,都消亡在陨仙林,所以有关于陨仙林的描述里,总少不了这一句——“仙宫破灭之所”。

    但这里同时还是“鬼物横行之地”。

    放眼现世诸方,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鬼物,能够强过这里。

    而阿鼻鬼窟,便被很多人视为陨仙林鬼物的源起之地。

    它是陨仙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一个地方,自古而今进入阿鼻鬼窟者,无一回归,要受无间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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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山上的人,在此下山

    铺天盖地的鬼潮,被一线天光分流。形形色色、各呈恶性的鬼物,都不过是浮光掠影。

    陆霜河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任秋离背负双手、指掐天机,脚步轻松地跟在他身后。

    但冷酷的人才是真正平静的人,尽量轻松的人却是沉重的人。

    任秋离这次获取外界消息,得到的不仅仅是南斗殿之覆的结果,还知晓了姜望在虞渊围杀修罗君王的壮举。只是此话她没有跟陆霜河说。

    即便她从来都对陆霜河有信心,却也不可避免的在姜望这个名字前动摇。

    到了今时今日,诸天万界哪个人能在面对这个名字的时候毫不在意?

    陆霜河以姜望为道敌,却还放任姜望成长,这种剑斩一切的自信的确是陆霜河锋利的原因,但姜望是当今世界最耀眼的天骄,是近十年来整个现世关乎“奇迹”的诠释!

    姜望成长的速度正是陆霜河所期望,却让她感到恐惧。

    这个人将太多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以至于她关乎陆霜河无敌的信念,也不能再坚决了。

    “鬼即人所归,煞乃怨所结。”

    天机真人认真说道:“这阿鼻鬼窟,无底无由,不因不果。自古而今,陷落在此的强者不计其数。咱们就在边缘看看,不可深入。”

    陆霜河只道:“看看再说。”

    “你得答应我。”任秋离极罕见的在陆霜河面前有这般姿态,她严肃地强调:“人生不能一直走绝路,剑是斩不断所有的。”

    “剑可以斩断所有,做不到只说明我不够强。”陆霜河淡声道:“不够强就该死。这天道如此公平,我不是那个例外。”

    任秋离真想叹息!她幽幽道:“你从小世界走到大世界,从外门到内殿,从剑童到此真。你一路都走在生死极端的边缘线,今天已经走到这里,还打算这么走下去?”

    “你知道回首过往我看到什么吗?”陆霜河问。

    “看到什么?”任秋离问。

    陆霜河脚步不停:“我看到在任何时候,只要我停下来,我就走不到这里。”

    任秋离无言以对。

    这世上任何人的路,都不可以说比陆霜河更难走。因为生在现世,即是陆霜河渴求而不得的事情。

    正是因为一直都在舍命而争,永远追求极限,陆霜河才能够以南斗小世界的出身,一路走到今天。这是他的人生,也是他的道理。

    朝闻道,贵如一。

    谁又能改变陆霜河的想法呢?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阵,那不断迎面又被不断剖开的鬼影,像极了光怪陆离的人生。还没有真正看到阿鼻鬼窟,但它真像一座暴躁的火山,恶鬼之潮是它每一次喷发的岩浆。

    “斗昭快追上来了,我已经混淆不了他的方向——要停下来等他吗?”任秋离问。

    陆霜河答非所问:“斗昭是个很不错的试剑对象,同样是绝顶的天骄,从他可以看姜望。”

    他没有停下脚步,因为斗昭自己会追上来,这人的性格实在很鲜明。他非常清楚,斗昭是要用他磨刀,砥砺更强。他不介意做一块砸碎斗昭脑袋的磨刀石。

    任秋离有些担心地看了前方一眼,没有说别的话。

    斩杀斗昭这件事情,只在于决心,不在于能力。

    因为同行的这两位,都是当世真人绝顶。一个算力第一,一个杀力第一。

    斗昭或许也自称第一,但他肯定还在登顶的路上。

    至少对任秋离来说,她现在更关注的,是陆霜河在阿鼻鬼窟的所求,以及阿鼻鬼窟里,那些她根本无法测度的危险。

    陨仙林和祸水一样,都是亘古如今的绝地。

    仙人时代开启于近古,也落幕在近古,但“仙”这个字,并非在近古才诞生。只能说在仙帝成道时,给予此字更多的意义。

    陨仙林这个名字其实很好理解。

    “仙”是山上的人。

    而山上的人,在此都下山,都将陨落。

    它是强者的绝地!

    诸圣于此命化,仙宫于此坠落,就连远祖兵武,也是死在陨仙林外。

    若说兵墟的危险,是建立在远祖兵武之死的基础上,又有兵仙宫破碎的煞力,万古累聚的兵孽。

    那么陨仙林的危险,在于它可以让这一切发生。

    二者在危险程度上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兵墟还能够驻扎军队,四个固定的陨仙林入口都被强者注视,陨仙林中完全只能是自由冒险。

    放眼天下绝地。

    妖界有文明盆地,边荒有生死线,迷界有浮岛对海巢,虞渊打出了新野大陆、钉下武关投影、如今更有长城万里。

    祸水都有血河为界,有不断外拓的、清澈的玉带海,有莲花圣界,有永涤永清的治理计划。

    唯独是陨仙林,陨仙林中一无所有,只有自古而今,不断进去探索的人。

    没有任何存在,在其间留下过长久的刻痕。

    别说改天换地、建陆建城了,这么多个大时代过去,陨仙林里连一个固定的安全营地都没有。

    难道没有强者试图在这里做些什么吗?就如薛规之于虞渊?

    当然是会有的,当然发生过。

    但陨仙林的现状,已然描述了一切。

    鬼物横行,仙宫陨落,诸圣命化!

    即便当世真人,在此也当如履薄冰。

    而在陨仙林迄今为止所有被人们探知的危险里,阿鼻鬼窟也是最危险的几个地方之一。

    陆霜河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凰唯真的留痕。

    因为传说中凰唯真曾经得到了一部分驭兽仙宫的传承。

    而驭兽仙宫,最后就是碎在阿鼻鬼窟。

    “你在想什么?”陆霜河忽然问。

    “我在想,也许我们在阿鼻鬼窟什么也找不到。”任秋离尽量不锁眉头:“凰唯真从未承认他得到驭兽仙宫的传承,而且陨仙林里,没有谁的痕迹能长久存在。”

    陆霜河始终平静:“不管怎么说,既然凰唯真去过阿鼻鬼窟,阿鼻鬼窟也确实危险,那么它就有值得一探的价值。”

    “很少看你这么推崇一个人。”任秋离思忖着道:“最近外面都在传,好像说凰唯真将要归来,也不知是谁放的消息,难辨真假——九百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情真的可行吗?”

    “我对凰唯真不了解,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陆霜河平静地道:“我只是越来越了解左嚣,而左嚣很欣赏凰唯真。”

    今日的大楚淮国公,也是南域的传奇。

    左嚣出身高贵,自小得势。当年借官道得绝巅,但没有选择伟力自归之路,而是刻意不传政纲,主动下野、倒退修为,一路退到神临,而后再修洞真,再证绝巅。

    官道成为主流,是因为它能大大提高修行速度,让修行者在很多关隘都更容易破境。

    但官道成于国势,也败于国势,自古而今,伟力自归的绝巅都没几个。齐国这么多年历史,相位上只退下来一个晏平。

    沾染官道之后再自修,更难于伟力自归之路。因为这个选择放弃了官道的便利,而戴上了官道的枷锁。

    即便如此,左嚣还是成就。

    他刻意选择最艰难的道路,负重登山,只为走到最强。

    他曾两次卸下淮国公之爵。

    一次是已经卸下了,传给他的儿子左鸿。但是左鸿战死,他只得再次承担。

    一次是上书准备卸下,传给他的长孙左光烈,在此之前都开始移交兵权,但左光烈也战死。

    时间带给这个男人最深的伤痛,但他永远屹立在那里,永远面对一切,让大楚左氏的光荣永不褪色。

    而这样的一个人,对凰唯真推崇备至。

    “原来你推崇的是左嚣。”任秋离颇为感慨:“当初左嚣传书申饬,令禁南斗,我都气得牙痒,我以为你会想要杀了他。”

    “左嚣这样的男人,越了解,就越尊重。”陆霜河漠然道:“而我尊重他的方式,就是在我衍道之后,在正面对决中,斩下他的头颅——”

    话只说到这里,因为斗昭到了。

    铺天盖地的汹涌鬼潮,忽然之间大片大片的融化,像是被蒸发的水汽!黑色汽雾哀啸着消散在空中。一道灿烂得如同烈阳般的身影,横渡鬼潮,竟在这陨仙林里横冲直撞!

    鬼物不可近。

    等闲不许直视。

    当代太虚阁员,大楚第一天骄,贯空而至。其声如鼓,震动天穹:“南斗余孽,受我天骁!”

    ……

    ……

    “说起来,斗昭还在陨仙林里没出来?”

    郢城的朱雀大道上,姜望蹲在路边石阶,一边啃鸡腿,一边问旁边的左光殊。

    左光殊的袖子撸起来,也抓着一只鸡腿,没什么贵族风范地在那里啃,含糊地道:“以他的脾气,不砍死陆霜河不可能出来——那是你的对手,你不急?”

    两人一青衫,一蓝衫,戴着同样款式的玉冠,并排蹲在道边啃鸡腿,像极了那种欺男霸女的三流纨绔小兄弟。尤其他们前面还趴着一个人,五体投地,呼吸微弱。旁边还躺着一柄重剑,剑身上摆着两颗带血的门牙。

    也就是这两张脸在郢城都有相当的知名度,才没有人急着去报官。

    这香喷喷的烤鸡腿,是左光殊刚让人从黄粱台送过来的。还送了两壶酒呢,但姜望这会没酒兴,他便也不喝。

    姜望边吃边道:“我急什么?我有他的——这鸡腿好吃!”

    脍不厌细的左光殊,看了看趴在面前不动的家伙:“他还好吧?”

    姜望‘啧’了一声,给出了客观评价:“他很扛揍。”

    自从斗昭进了陨仙林,钟离炎就憋疯了。

    钟离肇甲坚决不许他进陨仙林,这段时间甚至不许他离开郢城。他是天天造反,天天挨打。好不容易听说姜望来了楚国,他就拎着剑冲过来,说什么要指点指点姜阁老,别以为杀了几个傻修罗就怎么了不起——

    然后就躺到了现在。

    兄弟俩人蹲在路边啃完了一大盆鸡腿,他都还没爬起来。

    姜望净了手:“老公爷还没回来?”

    “唔。”左光殊擦着嘴道:“他还在北天门巡守呢,算算日子,要回来的话,应该就是这段时间了。”

    妖族那边有个南天城,姜望上次还去宰杀过妖族新王,后来在愁龙渡对天妖狮安玄予以亲切问候。

    其面向文明盆地的大门,号称“妖族南天门”。

    仍是妖族不忘远古天庭的荣耀,视人族为浊物,自视为中央。

    但那其实根本不值一哂。

    现世横压诸天,自有四方天门,连通万界。

    这才是真正的“天门”,也是曾经远古天庭的荣光所在。

    道门所谓“四大天师”,最早就是四方天门的镇守强者,承担天下之责,享有无上荣勋。

    受此敕、得此尊者,即便在绝巅之林里,也要称名“最强”之列!

    只是随着百家争鸣、诸脉各起,又有国家体制大兴,这四大天门的镇守之责,早就不独归于道门。

    “四大天师”的含金量,也就不如最初那么足。但再怎么不似最初,也不是随便哪个真君就能受封天师之号的。

    如今四大天师里,东天师宋淮、南天师应江鸿、西天师余徙、北天师巫道祐,分别代表蓬莱岛、皇室、玉京山、大罗山,各自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姜望这次来楚国,本是想跟左嚣说一说革蜚高政的事情,他总觉得隐相峰有些奇怪。但左嚣不在,他也不好四处嚷嚷。想了想,拈出一枚仙念,丢给了左光殊:“等老公爷回来,将这封信交给他。”

    左光殊自无不允,用一个玉盒收好了。

    姜望又补充道:“若是在这期间,越国出现什么大的变故,你把这信交给你娘亲也行。”

    左光殊挑了挑眉:“怎么神神秘秘的。越国那边有什么特殊情况,我不能处理?”

    姜望笑了笑:“跟你没关系,少问——走了!我还要去边荒诛魔,下次再来看你,或者你自己带点酒水去星月原。”

    话音落下,人影已无。

    左光殊收了盛鸡腿的盆,和两壶未启封的酒,就准备离开。

    那趴在地上趴了半天、奄奄一息的钟离炎,忽然一跃而起,磅礴气息如火山爆发,一拳就向左光殊轰来:“好你个左光殊,刚才笑什么呢!你再笑一个!”

    空中倏然有剑光一闪。

    剑光一缕百化千、千化万,竟成一方剑狱,磅礴激荡,咆哮似龙虎吟。

    此剑狱在空中激荡不休,化作一尊没有面目的人影,正是姜阁老的众生法相,也不磨蹭,翻掌就是一按——

    “趴好!”

    轰!

    刚刚跳起来的鼻青脸肿的钟离炎,又面朝下地趴了下去,把地砖都压碎,陷地足有三寸。

    “啧啧啧。”

    左光殊摇了摇头,迈着老大爷般的步子,背着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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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青史待书

    “唉哟——疼!疼!疼!姐,放手,放手——”

    越发膘肥体壮的孙笑颜,紧着小碎步往前,龇牙咧嘴地求饶。

    旁边是孙小蛮拧着他的耳朵,牵着他大步往前走——因为身高体型的关系,孙小蛮现在是飘在空中,履气而走,孙笑颜也得努力歪着肥大的脖子,避免耳朵被揪掉。

    “现在知道疼啊?”孙小蛮冷笑连连:“刚才是谁还想着跟我试手呢?”

    “我哪儿敢啊姐?”孙笑颜哭丧着脸:“我是跟你打招呼,真是打招呼!”

    “打个招呼,道术都用上了?”孙小蛮问。

    “这不是让姐姐检查一下我的课业吗?这么多年没见了!”孙笑颜指天为誓:“天地良心,我对我姐忠心耿耿,那是半点挑衅的想法都不敢有。娘老大,姐老二,天老三,我老四!”

    说着说着他嘴巴一瘪:“从小你就揍我,现在这么大了你还揍我,我不要面子吗?”

    那张肥脸开始拥挤,眼看着真有挤出眼泪的趋势。

    孙小蛮松开了他的耳朵,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后脑勺,扇得肥肉都一荡一荡。然后指着他的鼻子:“马上到娘跟前了,敢哭一个试试——多大个人了!”

    打小就很会哭的孙笑颜,立马收拾表情,甚至挤出了笑脸。

    追随王骜练拳,游历天下的孙小蛮,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回到家乡。

    三山城的三座名山,玉衡已倾、飞来已飞,只剩一座竖笔峰兀立。但三山城的名字还是这样叫,也没谁将它改成独山城。

    就像孙笑颜还是个胖子,只是从小胖变成了大胖。

    怎么就能这么胖呢!

    这个问题在看到随手塞一盆卤猪蹄到孙笑颜怀里的窦月眉,也就不成为问题了。

    孙笑颜抱着猪蹄就开啃。

    窦月眉温柔地招了招手:“小蛮,到娘亲这里来。”

    好些年没有相见,心中难免思念。孙小蛮再怎么大大咧咧,这时也柔肠百转,眼睛一红,扑到母亲怀里:“娘亲!”

    “好孩子……”窦月眉抱着女儿,轻抚着她的头发,抚着抚着,找到了耳朵,陡然一拧——

    “孙小蛮!伱好狠的心!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你娘的花容月貌,都已经泛黄起皱,你也不说回来看一眼!”

    孙小蛮素来吃软不吃硬,窦月眉敢拧她,她就大声抗辩:“好女子志在四方,岂能以家事为念!”

    但嘴上虽然抗辩,却还是尽量软化了耳朵——印象里坚强泼辣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娘亲,已经拧不动她的武夫之躯了。

    她在飞速成长,而永远止步于内府境的娘亲,还会一步步的老去。

    窦月眉柳眉倒竖:“早知你孙小蛮志在四方,当年把你生下来,我就该找一个澡盆,把你放在里面,任你随波逐流,天涯漂泊。也省得如今叫老娘伤心!”

    孙笑颜几乎把脸埋在饭盆里,装模作样地啃猪蹄。但斜眼偷瞧着姐姐挨训,高兴得嘴角都压不住。

    孙小蛮是知道自家老娘脾气的,虽则从小不服软,今次却是妥协了一次,嗲声道:“娘亲,别拧了,人家耳朵要断了,呜呜呜——”

    “嘶——”窦月眉倒吸一口冷气:“跟谁学的你这是。”

    但毕竟是松了手。

    “跟您呀!”孙小蛮嬉笑道:“小时候您可会——”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外间吵嚷得厉害,他们在吵什么?”

    窦月眉浑似无觉,只叹道:“这朝廷十年三政,各自不同。大家能没有意见么?城头变幻大王旗,换的不过是贵姓。但这朝令夕改,一事无成,徒伤黎庶罢了!”

    整个庄国范围内,三山城绝对是最适应启明新政的城域之一。

    因为这个地方的百姓,饱受凶兽之苦。从前城主孙横,到城域历史上无数战士,他们没有知晓兽巢的权利,却为了对抗兽巢,一代代地奉献了自己。

    三山城苦兽巢久矣!

    但这座城域也是最难接受兽巢真相的,因为曾经破灭无数家庭的灾殃,竟是人为的创造。数十万百姓劳苦税国,而竟于不知觉中为国所役,成丹药柴薪。

    人心如何不动摇。

    好在朝廷可以把一切归咎于已经被掀翻斩杀的庄高羡,以新政表示告别过往,以此赢得谅解。

    启明新政推及开来,整个三山城民意共一,全都拒绝兽巢。朝廷也充分考虑了百姓的心情,故而三山城被从巢区之中剔除。

    这几年的三山城,也的确平静安宁。三山城的百姓勤劳勇敢,在一个他们所相信的全新的时代里,努力开拓未来。

    可是风云如此莫测,新政五年而终。一转眼,旧的政治团体或死或走,人亡政息。

    现在朝廷又要在三山城域重建兽巢!

    旧疮未愈,新恨犹记,百姓怎么可能不闹腾?

    窦月眉深知,百姓的抗拒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接受”和“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在当初她搬山受阻于杜如晦时,就已经有深刻认知。

    但她作为一城主官,百姓父母,如何能劝大家不要抗拒,接受这一切?

    这段时间她也只能愁叹!

    听到娘亲所说种种,孙小蛮皱起眉头。她对道门主导下的庄廷,是没有半点好感的:“实在不行咱就走。你女儿有这一双拳头,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咱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娘仨!”孙笑颜百忙之中插一句。

    “你弟弟倒是可以跟你走,但我不能。”窦月眉平缓地说道:“纵然庄廷有万般不好,三山城有万种煎熬,但这是你爹留下的责任。你爹走了,我得担着。”

    这句话的力量,已经被过往的时光所证明。

    “我也不走!我也有责任!”孙笑颜啃着猪蹄大声表态。

    责不责任且放到一边,跟着谁容易挨打是显而易见的。他才不跟孙小蛮走呢!

    孙小蛮凶巴巴地盯着他。

    “姐——”孙笑颜迟疑地递一只猪蹄过来:“你要吗?”

    孙小蛮头还没摇完,他就收回去了,边啃边咕哝:“姐,你那个号称‘天下第一武夫’的师父呢?”

    王骜为何不入城见故人,孙小蛮没有说,窦月眉也没有问。

    已经死去的孙横,是一个在修行上不见得特别有天赋,但个性极强,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孙横、窦月眉、王骜,这三人相识于寒微,结伴闯荡天下,是很好的朋友。后来窦月眉跟着孙横回到了孙横的家乡,王骜独行人间,继续他的武道之路。

    真要说起来,王骜还是在窦月眉嫁给孙横之后,才开始在修行上突飞猛进。以前虽然也在天赋上强过两位朋友一截,却也没那么明显。

    王骜喜欢窦月眉,这一点王骜知道,窦月眉也知道。但王骜从来不说破,因为窦月眉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说破了就连朋友也做不成。

    所以他甚至避免见面。

    “不是号称哦!他的第一是捶出来的。”孙小蛮说道:“他现在回秦国去了。说是要回去拿他该拿的东西,所以给我放个假——我就正好回家看看。”

    大秦王氏,是西境新兴名门。但究其历史,还是颇有些岁月的,只是到近百年才真正崛起,列名关内贵流。

    其中执掌干戈军的真人王肇,天资横溢,兵略过人,俨然是秦国青壮派将领的代表。

    而王骜其实是此家旁系出身,自幼家贫,不受重视,很早就离开秦国独自闯荡,最终靠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

    关于王骜的过去,窦月眉也只知这些,倒不明白王骜所说的“回去拿该拿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但她了解王骜,知道这个人并不莽撞,不会让情绪主导自己、做冲昏头脑的决定,而且她们确实也帮不到王骜什么。

    便只是揉了揉孙小蛮的头发:“不是说练武能长个儿吗?你怎么不长了?现在比你弟弟小三圈了都。”

    孙小蛮嫌弃地看着孙笑颜:“谁跟他比能不小几圈啊?你看你把他养的!”

    又道:“哦,齐国有个胖子比他更胖,上回跟师父去临淄见过。人家都是侯爵了!是姜望的好兄弟。还记得姜望不?”

    “姜阁老!哪能不记得?”孙笑颜兴致勃勃:“杨兴勇、赵铁河他们还老提他呢。当初三城论道,他送了道勋给咱们,是个好人。”

    “好人可不是个好评价啊。”窦月眉道。

    “好人怎么不是好评价?”孙笑颜很有主见:“在我这里就是很好的评价!”

    “那娘亲希望你一直这么觉得。”窦月眉看向孙小蛮:“小蛮跟着你师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评价。”孙小蛮五指轻轻握拳,武道二十一重天的修为不再掩饰。

    她在城主府中波澜不惊,轻松言笑。

    城主府外却拔起气血狼烟,鼓破云海,冲撞高天!

    三山城最后一个适合建兽巢的地方,是竖笔峰。

    那里有孙横镇竖笔峰的碑石在,是窦月眉亲手所立。孙横为了清理竖笔峰,于彼处力竭而死。

    作为孙横的女儿,孙小蛮绝不能允许这个地方再次建起兽巢,特此以拳,提出告警。她这样说道:“因为姜望和我师父一样,都是真正的强者。”

    窦月眉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师父是不是要踏出那一步了?”

    孙小蛮只道:“在此之前,他要了结因果。”

    时代发展到今天,修行世界已经有这样的共识——武道是一条堂皇大道。

    这不是当今修行体系的分岔,而是可以与当今修行体系并行的另一条大路。虽然它还没有真正地走出来,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投身其中。楚国天骄钟离炎,就是声名远扬的一位。

    但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它可以走到极限高处,一日无人登顶,就一日不能成立。前方是一片迷雾混沌看不清,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也许在极限之前,它是一条断裂的路。也许前方的拦路石,是天则不可摧破。

    投身此路仍是一条冒险。

    王骜是走在最前面的开拓者。

    武道至今无绝巅,历史待人书写。

    ……

    ……

    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书写历史的人,但只有等到时代的潮流彻底滚过,才能知道最后是谁留下名字。

    这一年的时间里,姜真人一直忙着实现他在天京城里的豪言。妖界、边荒、虞渊,三地往返不休,在不断的拉扯中创造机会,杀得现在妖魔修罗都很紧张。

    往日足可横行一地,来去自由的洞真战力,现在基本不敢在前线落单。

    几乎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战场形势。

    但所有人都明白,现在都只是小打小闹,现时诸方都在克制爪牙。

    真正的战争还在路上,正要来到。那是一柄悬在头顶但现在还看不清模样的巨剑,只有在它落下来的那一刻,才能知道命运会往哪边奔流——

    或者延续主角天命,或者去到比远古更黑暗的时代。

    现阶段整个现世动作频频,是因为没人敢对那一场战争轻忽。站得越高,越懂得历史的沉重。

    姜望离开楚国,才横空而飞,但飞不到五百里,便遽然按下剑光。

    这里是往宋国方向去的一片野地——南域的野地格外多,或是瘴气郁积,或是各大宗门禁忌遗留,总之很多地方没人愿意搭理。

    姜望不是无故落下,他被一缕触碰他的气机所惊扰,故而降下来看看是何方神圣。

    但见瘴气化清光,林间的空地上,铺着一张竹席。

    一位宽袍大袖、高冠博带的老人,正坐在竹席上,左边有一炉香,右边是数卷书。

    在这晚春已逝,初夏才至的时节,他和这片山林一起构成清爽的画幅。

    “老人家认识我?”姜望落地后问道。

    这老者满头银发都在高冠下,面色红润,声音很有力量,给人一种正气十足的感觉:“天下谁人不识君!”

    姜望拱手而礼:“我却不知老人家是谁。”

    “亡国之余,岂有盛名?”老者伸手一引:“请坐。”

    姜望大约知道这人是谁了,便学着老者的样子,在老者对面正坐下来。他这一套姿势已经尽量标准,但显然不能够被严格的检阅。

    老者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道:“你未学礼。”

    姜某人昔年在齐,侯爵礼仪都不标准,也从未见谁聒噪什么,齐天子都从不介意,礼官还一个劲地夸风流呢。

    这老者倒很是挑剔——颇是好为人师。

    姜望索性双手扶膝,散漫了自己:“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教了我礼,他教的是互相尊重、有来有往,倒是没有教我缛节。怠慢了老先生,还请见谅。”

    老者不以为忤,当然也看不出高兴,只道:“老夫颜生。”

    “颜老先生。”姜望瞧着他:“不知阁下以气机相邀,所为何事?”

    颜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姜望,如此沉默片刻,才道:“老夫是旸国末代太子的东宫旧人,忝为太子太傅,于国实无一益。今日恰逢你飞过,一时感怀,故冒昧相请。”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旸开国长公主最后的时刻,是在你身边度过。老夫想问问——有关于旸国,她可有什么嘱托?”

    这位衍道强者,不知多强的真君,最后的这一句,是略带颤抖的。

    姜望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许多的情绪,先前那点被挑剔的不快也就散去了。

    他设想了很多种回答,但是看着这位老者的眼睛,最后还是道:“姞前辈她,对我没有任何嘱托。”

第六十三章 烛火熄,日月晦,我心光明

    旸国已经灭亡了!

    史书已经翻过。

    甚至昔日在旸国尸骨中站起来,分旸而食的所谓“日出九国”,如今也只剩“旭”、“昭”、“昌”三国,且尽都俯首于齐,恨不得跪献降表。

    旸国正式宣告覆灭的那一年,是道历二八一三年。

    到如今道历三九二八年,已经一千多年过去,无人再缅怀了。

    天下无旸统。

    海疆旸谷仍在,但他们并不以旧旸为念。他们承接的是驻守海疆的责任,而不是旸国这个国家的位份。

    所谓的“故国之心”,在那位率领旸谷自立的将主自尽后,就已经结束了。

    至少在姜望所知的情况里,只有眼前这一个名为颜生的老儒,还称“旧国”,还自称“亡国之余”,还怀念当年辉耀东方的【太阳宫】。

    或许当年旸国东宫的那场大火,至今燃烧在这位老人的心中。

    颜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时只有青烟袅袅,总也聚不成形状。

    他焚香敬书、念念不忘的礼,没能带他回到梦中的国。

    昔者旸国建立,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称雄一方,霸名东域。

    旸太祖姞燕秋,也成为景太祖姬玉夙的阻道者,令其六合天子的伟业,化作泡影一场。

    作为姞燕秋的亲妹妹,同样的八贤传承、青帝血脉,在姞燕秋尚伏草莽时,姞燕如就随之东征西战,为之天下行走。

    在旸国建立的过程中,她更是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是开国一等勋臣。她这开国长公主的贤名,是作为旸国的奠基者之一,随着旸国的历史,一起被旸国百姓传颂。

    作为旧国遗老的颜生,或许对这位开国长公主有过很多的想象。想象她或者会哀叹子孙不肖,或者会伤心大业崩塌,或者会缅怀最初辉煌……无论何种,都与他是同一种牵绊。

    但姞燕如什么都没有说。

    旸国的灭亡,牵绊了颜生一生。他在书山上读了万担书,梦了千余年,始终忘不了末代旸太子横颈的那一剑。

    那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寄托。他曾虔心尽力,想要教出一位有德天子,救天下之厄,治万民沉疴。

    太子也的确贤良,壮志担国,可塌天之下,只能徒呼奈何。

    理想化为泡影,情感付诸东流,多少次遥望旧国废墟,他多想看到另一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人影,哪怕听到一两个哀哭的声音。可是这个世界如此安静,只有暮鼓晨钟一声声。

    颜生看着姜望,缓声说道:“你身上有正统的大旸皇室功法痕迹。”

    姜望道:“姞前辈的确传我以法,但她未传我道。她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提及旸国。”

    有一缕银发跑到颜生的额前,切分了他的皱痕,这位老人只是道:“她不想规束你。”

    “我想是的。”姜望道。

    在过往的时间里,红妆镜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救了他很多次。而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红妆镜带到覆海的面前,请覆海照镜。

    颜生又沉默一阵,然后道:“先古之时,洞真四重,曰烛明、月明、清明、明世。现在已经没人提了。修行之道,新革于古。以前的词语,无法定义现在。但老朽觉得,它们仍有一些可观之处——姜真人,此四重境界,你如何理解?”

    要聊别的,姜望还真没什么兴趣。伱颜生怀念旸国也好,追杀罗刹明月净也好,说白了,关他姜某人屁事。但聊起修行,他就不那么乏了。

    洞真之道,唯有自求。在这条路上,他也有过长久的思考,很愿意“述而论之”。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阅历丰富、学识渊博的老先生。

    “晚辈随心言之,前辈试听之。”姜望稍稍斟酌一番言辞,开口道:“所谓洞真之修境,即是洞世之长旅。”

    “我以为,【烛明】者,是洞真第一层,凡烛火所照,皆能明之。但往往囿于斗室,为知见所缚。盖因烛火,本身亦不甚明远,力有不逮。”

    “【月明】者,是洞真第二层,凡月所照,尽明之。明月尽天涯,知也尽天涯。乘天地之风,悠游四时八方,可称知世矣!”

    “【清明】者,是洞真第三层,天地万事,一心明之。无须烛月,自有明华。凡心之所想,尽可得道有观。此真逍遥之境。”

    “至于【明世】……”

    姜望眼神清明,面带微笑:“此洞真第四层。是‘吾心明之,以心明世’,虽烛火熄,日月晦,我辈修士所修得的道理,仍然高悬永世,叫万世明之,不复长夜。”

    “好!”颜生忍不住抚掌而赞:“你这番论述,可入道矣!将来你的学生,未尝不能以此编经!”

    “老先生这话褒溢太过,不过是一些浅薄的思考,根本不成体系,我有何颜面盗名称经?传出去令人发笑。”姜望连声道:“我敬先生德高,切不可以言害我!”

    颜生悠悠道:“君年少,不见骄。”

    姜望立身甚直:“我想我只是有自知之明。”

    颜生微抬下颔:“姜真人自观,若论此四重境界,你在何处?”

    “我在每一境。”姜望认真地道:“我明世时,也明于世。我时时为烛月所照,我亦时时为烛月。”

    颜生忍不住长叹:“先古洞真四重的论述,果然已经跟不上时代。不仅不够论力,也不够论境了。真是一代今人胜旧人!姜真人,我现在相信你能成洞真之极,前方并无阻碍!”

    姜望只道:“那要等我走到那里,我才能确定自己是否走到。”

    颜生又叹一声:“老朽是覆国的旧人,你是时代的骄子。历史都已陈旧,而你正在开启你的新篇。我今天坐在这里,想起我的故国,希望能教你一点什么,但我发现自己教不了。这是老朽之悲,也是旧儒之憾!”

    姜望心想,道法秘术什么的还是可以教的。但这话毕竟没有这样说。只道:“先生乃鸿儒也,只言片语,便能指点我人生迷津。若能在修业上有所讨教,晚辈乐意之至。”

    “老朽一生,穷读经典,空谈误国!”颜生哀道:“见到你这样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只有苟活千年的自惭形秽。有心言及,只怕耽误。”

    颜生算什么旧儒?他比陈朴要年轻的多。只是他不愿意接受旸国灭亡的现实,强行活在过去罢了。

    “怎会是耽误!虽有菩提之根,非岁月之经,不能结智慧之果。我面对您,就如小溪见长河。”姜望恳切地安慰了一句,便道:“您今天既然有空,咱们不妨聊一点有意义的话题。说起来这【神照东皇衣】的运用,老先生您看看……”

    “乾阳赤瞳与太阳宫是否有更深的联系?晚辈在此处一直有些疑惑,您说在这个咒印痕迹里……”

    “这套剑典您看一下……”

    深谈不知年,岁月忽已暮。

    在这南域野地的某一角老林中,姜望拉着书山下来的大儒,讨论了足足五天。

    他自觉是受益匪浅,颜生也红光满面。想来这位故旸太子太傅,也找回了当初在东宫教太子的感觉。

    权当是陪伴空巢老人吧!

    姜望并不居功,反而越发有礼貌:“先生,您再给说说这法相的九种质变——”

    “等等。”颜生如梦惊醒,竖掌拦道:“已经耽误很多天了,老夫还要去找罗刹明月净。”

    “三分香气楼的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找到她,也不在这一两天。”姜望有点着急,这老人家怎么不知道孰轻孰重呢?

    是教书育人重要,还是打打杀杀重要?都一把年纪了,怎的如此冲动。

    “正是因为她神出鬼没,老夫才一刻也不该放松——唉!”颜生道:“今天就讨论到这儿吧!”

    姜望皱眉问道:“您觉得罗刹明月净还在南域?”

    颜生看着他:“怎么,你有线索?”

    姜望赶紧摇头,绝巅强者之间的事情,他可不想掺和。“只希望老先生小心行事,我看这位楼主十分不简单。”

    颜生哈哈大笑:“你看我简单否?”

    “是晚辈孟浪了。”姜望惭然道:“跻身绝巅之林的强者,不是我能判断的。”

    颜生目光灼灼:“姜真人,我有一言,你愿听否?”

    姜望道:“您乃当世绝巅,述道万界亦可,岂晚辈能避之?但有所想,尽且言之,晚辈洗耳恭听。”

    颜生双手叠在身前,整个人虽老不疲,一丝不苟:“大旸开国长公主既然传你姞姓皇室正法,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大旸正统传人——若你愿意光复大旸帝国,老朽不才,愿携八百弟子,三万担书,为您辅相,铸鼎河山。”

    若是在这论道的五天之前,颜生见面就说这话,姜望绝对转身就走,招呼都不带打一个的。

    但现在毕竟已经被指点过,承其情分,不好失礼——由此可见,颜生这老儒,虽然固执矜傲、怀旧泥古,也不是全然不知变通。

    姜望问道:“老先生认为,何处可立社稷?”

    颜生毫不迟疑:“庄地正好。你是庄国出身,在庄地享有崇高声望,能够被百姓认可。庄国新政才废,社稷不稳,民心有怨,正是夺旗良时。庄国虽然有道门支持,但时局动荡,短时间内道门给不出太强有力的支持,而老夫在书山呆了这么多年,可以确保书山对你的支持。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你若举旗,传书可定天下。刚刚去国的那几个,都是你的亲近之人,能够帮你迅速安定局势……”

    这位老先生还真不是一时兴起,显然是有过详细思考的,说起来头头是道,张口就是一篇策书。

    但姜望却没有听进去一句,他只问:“您要复旸,却立国在西境?便即在西境,您觉得这新兴的国家,是能够对抗霸秦,还是能够对抗那位黎国太祖,又或者能够对付有墨家支持的雍国?”

    “你在何处,旸国正统就在何处。东域现在定势于一,不是良地。庄境处于四战之地,正待真龙出世。我有十二字国策,可襄大业——”颜生道:“联楚抗秦,倚儒抵墨,合黎吞雍!”

    “天下事,言易行难。国家事,春秋变鼎。关于年轻人的天真,我的朋友们已经证明过一次。”姜望说到这里,也不免叹息,问道:“您去过现在的东国吗?”

    颜生摇头叹道:“睹物伤情,千年未往。”

    姜望又问:“您见过当今齐天子吗?”

    颜生道:“或有耳闻。”

    姜望又接着问:“您确信您知道真正圣明君王的才能吗?”

    颜生瞧着他:“你是说姜述?”

    “我曾通读《史刀凿海》,很多次都以为自己读懂了。我曾为齐天子值宿,我曾在紫极殿列名,很多次我都以为我已经很懂齐国的皇帝。”姜望说道:“然而一直到今天,当我问自己懂了什么,我发现我什么都不懂。我从来只看到他的只鳞半爪,而那对我来说已是高山大河。”

    颜生说道:“能够认识到自己什么都不懂,然后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懂,这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君王不需要什么都懂。需要的是让什么都懂的人为你做事。”

    “颜先生,仅仅是合格,可没有跟天下雄主争锋的可能。”姜望摇头道:“建国立庙,却偏安一隅,难道是您所求?难道是我姜望所求?”

    “人应该做自己擅长做的事情。”

    他把长相思横在身前,一任剑鸣千里:“我想我现在只能把握这一柄剑。”

    “此庶民剑也!”颜生语带叹惋:“你还没有执过天子剑。不知天下之柄,是何等辽阔。不知山河之锋,是何等威严。以九州为缨,万民聚旗,则天下莫可当之,剑割寰宇!”

    姜望洒然一笑:“我练的就是庶民剑!不平则鸣,不屈则斗,若能横剑为黎庶,此道何求?成道矣!”

    “你这样的绝世天骄,横压同代的人物,难道不渴求最强?”颜生言辞恳恳:“你已是绝巅必证,必然此心不止绝巅。那绝巅之上的风景,你可曾展望?众所周知,唯六合天子,是最强的超脱之路。你若有我的帮助,举起大旸旗帜,就有赢得此路的可能。”

    这话实在撼动人心,越是天之骄子,越不能抗拒此心。

    哪怕并不在意权柄,但谁不想在永恒之中,证就真正的无敌?

    可姜望却波澜不惊。

    “六合天子也好,大成至圣也罢,都是前人所设想却还未曾实现的最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平静地说道:“我想,历史长河里如果有一个最强的我,必然不存在他人的设想中。”

    我行我道!

    道也无穷!

    颜生一声轻叹:“我很佩服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决意,这样的自我。但绝巅之上的路,老夫踮着脚也不能看清楚。世上真有比六合天子更强的路吗?你如何敢想,又如何敢信?”

    “颜老先生!”

    姜望声音加重了一些:“我是必然会走到绝巅的人,您是已经走到绝巅的人。国家于您是一个念想,于我是一种禁锢。”

    “大夏千年社稷,灭国七年,今去故地,已不闻夏。”

    “旸国灭了一千年。没有人怀念它。”

    他站起身来,对老儒拜了一拜,离席而去。

    【感谢书友“无罅”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9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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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寿星嘉贺, 阖家健康

    没有人怀念旸国。

    这是一句事实。

    尽管对于颜生来说,它太残忍。

    千百年来有太多的国家自命“故旸正朔”,好像有多么怀念那个辉煌帝国,但要是真正的故旸正朔站到他们面前,一定会被乱刀砍死,分而食之。

    人们并不怀念旸国,索求的只是旸国的财富和权柄。

    颜生是知道一切都并没有可能的,他在书山上读了这么多年书,并没有把自己读成傻子。一个站在绝巅之林的强者,怎么也不可能天真。

    只是……

    只是他不可避免的会幻想。若姜望真的愿以姞燕如亲传之名,继承故旸荣耀,这件事情会怎么样?

    这件事情真的能够诞生希望。

    迷界那场镜花水月的超脱对撞,令他惊闻姞燕如之名,也让这个叫姜望的人,进入闭门读书的他眼中。

    他是认真地了解过姜望的。

    自南而北,从东到西,姜望留下了太多事迹,得到了太多认可,有太多强大的朋友,都可为盟。单说一个白玉京酒楼,就有多少人才。

    更重要的是,姜望如今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姜阁老之名,响彻长河南北。姜望二字,已经镌刻历史,是活着的传奇。

    这样的姜望如果愿意举旗,必然天下响应,是可以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

    但姜望再坚决不过的拒绝了。

    挂剑辞席,人生分野。

    无垠现世,有数以兆计的人。茫茫人海,颜生意识到自己是最后一个旸国人。

    没有人与他同行,没有人同他一起怀念。

    他静静地坐在竹席上。忽然想到自己白白教了这位姜真人五天,但什么承诺都没有收获。甚至连句好话都没听到。

    “岂有此理啊……”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笑了。

    却又老泪横流。

    ……

    ……

    毫尖在纸上走,一个“正”字写到了头。

    昏迷了几天几夜的钟离炎,好不容易爬起来了,写个字写得面目狰狞,牙齿错得嘎吱作响——倒不是说姜望下手有多重,打得他昏迷这么多天。而是他挑衅姜望被当街暴打的消息传回家,钟离肇甲又打了他一顿。

    新仇旧恨,此恨绵绵!

    床底早就写不下了。

    他专门匿名在千机楼采购了一个记账的法器,就是桌上这样一本瞧来平平无奇的薄册,里间书页其实千张万张,想放多少都可以。且分门别类,条目清楚。

    名下账数最多的当然是斗昭,现在姓姜的也不少了。左光殊屡次看戏,嘲笑出声,也被记上了一笔。

    “等什么时候清总账,这些王八蛋一个都跑不掉!”钟离炎咬牙发狠。

    嘭!

    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钟离肇甲走了进来:“你他妈的有没有素质?大半夜的在骂哪个?”

    “没……啊。”钟离炎举起手里的笔:“我练字呢!你不是说要让我静心养性?”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说越不服气:“练字也有错?!!”

    钟离肇甲一巴掌就扇了过来:“你跟谁横呢?”

    “少给我动手动脚,别以为你是我爹你就可以这么放肆——我忍你很久了!”钟离炎提剑就干了上去。

    一阵乒乒乓乓之后。

    钟离炎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脸上又添新肿。

    钟离肇甲掸了掸衣角,斯文地坐下来喝水。斜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嘲讽道:“你这武道也不怎么样啊,都二十四重天了,还照你老子差得远。”

    钟离炎架打输了,但是并不服气:“你也就多练了几年罢了!再给我几年时间看看?”

    “拿年龄说事?”钟离肇甲冷笑:“那姜望比你小得多吧?”

    钟离炎哈哈一笑:“我是武道最高层次,他在修行第几层?不是一个档次的,懂吗?”

    钟离肇甲脸色一沉,因为他跟姜望一层。“我钟离肇甲一生沉稳有礼,怎么生了个儿子如此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你跟王骜、吴询他们比,还差得远呢!”

    “王骜笨重无脑,吴询分心治军,两个庸才!在前面走了那么久,都没能走通绝巅,成就武道。”钟离炎愈发自信:“我晚生数十年,弃术修武,都迎头赶上。说明天降大任于我,注定由我开拓新天!”

    他恢复得确实快,说得激动,身上也不觉得疼了,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坐在了钟离肇甲对面:“老头子,我要出去一趟。”

    “想都别想!”钟离肇甲半点不给面子:“还嫌老子赔的钱不够多?老子挣回来是锱铢必较,你败出去是车载斗量!什么败家玩意儿!”

    “我这次有正事!”钟离炎急道:“我不去陨仙林,不去边荒,不去任何一个绝地,成了吗?”

    钟离肇甲一脸的不信任:“你问问你自己信不信。”

    钟离炎立即以手指天:“我钟离炎对天发誓!倘若我有半句假话,我违背誓言,叫我全家——”

    钟离肇甲一巴掌把他扇回去:“你快别发誓了!”

    想了想,又道:“这样,把你那匹贯月妖驹押在我这儿。若是有违诺言,你就别要了。”

    这贯月妖驹是钟离炎脊开二十四重天、比肩洞真,楚天子送他的礼物,平时宝贝得不得了。钟离肇甲讨了很多次都没讨到手。

    钟离炎恨恨地看了他爹一眼,在心中记下这屈辱的时刻,咬着牙道:“一言为定!”

    大丈夫能屈能伸,等他立个盖世大功回来,钟离家到底跟谁姓,且是两说!

    姜望那狗贼让左光殊给淮国公一封信,还说什么“如果越国出现变故”……

    这不是摆明了越国有情况吗?

    越国现在这个局面,还能有什么情况?范围很好锁定!

    高政都死了,他钟离大爷在越地还不是横趟?

    这次他就要捷足先登,用姜望的情报,抢左家的功劳,一巴掌扇两张脸,狠狠出一口恶气!

    ……

    ……

    水高则洪,气高则恨。

    洪不可拦,恨不能忍。是所谓“心有郁结,不可不抒”。

    在书山多年不问世事的颜生,要找罗刹明月净出气。无事还要生非,挨揍了更不能忍的钟离炎,要去越国出气。

    执掌“人间鬼国”的酆都尹,有气也是要撒的。

    他在酆都的鬼街上晾晒人心,忽然想起了先前关进牢里的小光头——那时候他本来已经准备动手,但临时有事离开,只好搁置。

    等忙完那些琐碎但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再想起来已是今天。

    “去,把前些天那个光头押过来。事涉角芜山,本官要亲自审一审。”他吩咐道。

    街边房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鬼声:“恐怕不行啊。”

    楚国向来不忌鬼神,国内精通此道的强者繁不胜数,只是不像以前的牧国那样,屈国于神座罢了。

    如果说诸葛义先代表楚国对神道的最高探索,那么“酆都”就是鬼道研究最前沿的地方。

    甚至可以这么说——“酆都”很大一部分力量都得自陨仙林,酆都对鬼物的役使,可以体现楚国多年来对陨仙林的研究成果。

    顾蚩或许不是对鬼物有最深研究的人,但楚国的鬼物相关知识,他这个酆都尹,绝对拥有最高的权限。

    事实上前次临时有事,就是卫国公斗云笑急召,要求他就陨仙林鬼物力量做出表述。

    斗云笑是楚国四公里唯一的一尊真人,通常不被视为对标另外三位国公的存在。与淮国公、安国公、虞国公相提并论的,通常都是宋菩提。

    但作为神罪军的执掌者,当代卫国公,斗云笑仍然是楚国第一等权势人物。他有疑问,顾蚩不能不去解惑。他要调阅鬼物情报,酆都也不能不给。

    这种“不能不”的情况多了,顾蚩的心情就很难好起来。

    他阴恻恻地转过脖颈:“怎么不行?”

    那幽幽的鬼声道:“小光头被鬼狱深处那位调去当邻居了,两个人相处得很好的样子。而且他说了,不准我们动那个小光头。”

    顾蚩挑起瘦眉:“那位殿下意欲何为?”

    “嘿嘿嘿……”鬼声道:“要不然您自己去问问?”

    身为酆都尹的顾蚩,当然不能跟身为鬼狱囚犯的熊咨度对话。大楚皇子坐牢的这段时间里,一丁点口实都不能给人落下。谁要敢把熊咨度的十年养望,变成对天下人的戏耍,谁就是熊咨度的生死大敌,必然会被撕得粉碎。

    “由他去吧。”顾蚩摆摆手:“有那位殿下亲自看着,这小光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件事情便算是先放过。

    但长街尽处,忽有一声响起——“酆都尹好闲情,又在晒太阳!”

    随着声音出现的,是落进鬼国的星光。如梦似幻的星辉,缓缓流动,凝聚成隐约的身影。

    这是一个笑眯眯的佝偻老者,手中拄杖,杖头呈葫芦状。他留着茂密的白胡子,穿着喜庆的衣服,额头高高鼓起,像是一颗蟠桃。

    他好像天生有一种令人心情愉快的能力,来到酆都的瞬间,将此处的阴森恐怖都驱散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宁和欢喜。

    远处仿佛有喧嚣的人声,浅笑轻笑大笑各种各样的笑,人声压鬼声。

    最后汇成高扬的一声——“寿星嘉贺,阖家健康!”

    黄道十二星神之【寿星】,降临人间鬼国。

    顾蚩的心情愈发糟糕了。

    并非是他和星巫有什么不对付,而是眼前这一幕,乃过往无数次权力被压制的掠影。

    酆都是楚国阴影部门,乃直属于朝廷的组织,他顾蚩也直接对天子负责,从理论上来说,是不用在乎任何人的想法的。但卫国公招之则去,星巫也随意降神鬼国……他全都没有办法不搭理。

    身为天子直属,头顶的神位实在太多。不拜不行,但一个个拜下去,也实难直身!

    但楚国的政治环境就是如此,世家盘踞,山头林立。大楚皇室本身也不过是最大的世家。

    这问题不是一朝一夕的延续,而是在建国之初就已经埋下的隐患。

    熊义祯当年义结天下,振臂一呼,多少豪强倾家相投,多少壮士为他奋死。他当上了皇帝,建立了霸业,又如何能亏待拿命替他拼的那些兄弟姐妹?

    昔年建国者众,后来享国者繁,这就是与国同荣的那些大楚世家的前身。

    熊义祯和他那些结义的兄弟姐妹们,的确肝胆一生,彼此不负。但熊义祯的子孙,和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子孙,如何能世代不移?

    楚国自己都不避讳此事。

    据《楚书》所载——

    熊义祯曾对他的太子说,朕固知天下不安,在于‘不一’。然诸位兄弟姐妹随朕出生入死,扶朕草莽登龙,朕宁握剑锋伤十指,不能提剑对之。今后天下是尔辈天下,尔辈自为也。

    众所周知,是旸国太祖姞燕秋,让曾经最接近六合天子伟业的君主一再受挫。此后嬴允年、赫连青瞳、洪君琰、唐誉接连崛起,俱都雄踞一方,擒拿要害,让景国的统一美梦,彻底破灭。

    哪怕后来道门坚决转身,甚至不惜做通宗德祯的工作,叫这位雄主退位走上玉京山,将曾经称雄一时的隋国入景国,大大加强景国力量,也无法再压制天下并起之烽烟。

    群雄并争,一至于今日,未有“一”者。

    如果说姞燕秋是景太祖姬玉夙最大的阻道者,那么熊义祯就是景文帝姬符仁的苦主。

    姬符仁继乃父之业,集权中央,会盟诸侯,宰割天下,几乎叫景国再次看到统一现世的希望,却又出了个“唯南不臣”的楚天子。

    《景书》有载:是年,中央天子移驾黄河,召天下共约,诸侯皆至,楚不至,故伐之。

    楚国抗景是血战,不能单用“血战”一词来形容。

    熊义祯这条性命,是不知多少人替他抢回来。血中滚,泥里爬,每一次被击退,又每一次都站起来。他在确定自己无法证就六合天子之后,也下不了手宰割手足。

    他明确地把问题交给未来。

    就像他遗旨所说:“前无千秋,后非万载。我辈情义全矣!尔辈是尔辈江山。”

    熊义祯是天下君王里的异类,为人豪迈不拘礼,重情重义不似人君。恨不得把所有能拿出来分享的,都和他的义弟义妹分享。终其一生,厚待勋臣。奠定了霸业,却也止步于南域。

    但很显然,他的子孙后代,也没能解决他留下的问题。

    他的太子和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是穿一条裤子,用一把刀,一起流离失所也一起锦衣玉食的感情,情谊之深,更甚于他们这些初辈。

    楚国内部诸方力量在权力体系下罕见的团结,令楚国得以成为那个“唯南不臣”的荣耀存在,令楚国霸业千秋。

    也终于叫有些问题根深蒂固,再难解决。

    或许就像熊咨度年幼时读史所说:“子辈类太祖,孙辈类太祖,彼辈皆类太祖,悯其情失其略,而使小疾成大患,积重难返!”

    ——彼刻陪熊咨度读书的宫女太监,全被天子找了个由头处死。

    当然这些问题,都轮不到顾蚩来思考。

    “星神大人!”顾蚩那瘦得脱了相的脸上,露出灿烂至极的笑容:“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他紧着碎步迎上去:“有何吩咐?”

    【寿星】代表的是诸葛义先的意志,也开门见山:“越国那位皇帝,近来动作频频,你们可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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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四千字是保底,到时候有多少加多少。

    ……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玩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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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长寿为福,短夭为殃

    长寿为福,短夭为殃。

    诸葛义先的黄道十二星神里,最不合酆都氛围的,应当就是寿星,但他偏偏降此星神。其中意味,顾蚩不能不思量。

    作为与熊义祯同代的强者,和熊义祯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勋贵,诸葛义先的实力渊深不测。

    此刻以寿星临鬼国,在本该极端对立的矛盾环境里,竟然体现出一种莫名的和谐。

    这是远超酆都鬼物不止一筹的境界表现。

    街旁的鬼影低伏无声,窸窸窣窣的暗响流动如雾。

    星神的光辉并不具备侵略性,反倒带来一种难言的安全感,使群鬼欲眠——或者也可以视之为危险前的安乐。

    顾蚩脚步骤停,换了个谨慎的态度:“越国人从来就没有老实过,文景琇一直以来小动作不断,大动作不敢有……星神大人指的是什么?”

    【寿星】直言不讳:“这些天我收回一些心力,想了又想——我看高政的死是有些问题的。”

    所谓黄道十二星神,守护楚地多少岁月,不断消亡也不断修复,每一尊都有自己的意志和力量。但【寿星】此刻的发言,明显全然由诸葛义先接掌。

    顾蚩露出危险的表情,沉声道:“与罗刹明月净的交易和讨伐南斗,是本国最高机密,事前绝无外泄。前者更是只有寥寥数人知,大巫是有什么怀疑吗?”

    “别紧张,酆都尹。”寿星淡淡地看他一眼:“我无意指责情报工作,知情的高层也绝无可能泄密。与罗刹明月净达成交易,让她去杀高政,这件事情是福王亲自主导,也只跟天子沟通过,天子又过问了我。我的意思是——高政这么聪明的人,陷在越国的泥潭里,他对他的死亡有没有预期?他有没有提前准备些什么,在他死后启动?”

    星巫不是酆都的敌人,大家都是在为楚天子效力,这也符合楚国国情,“无论神鬼,皆从君命”。

    顾蚩固然有顾蚩的不满,也还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况且星巫的思考很有必要。

    “我们对三分香气楼从未留手,一直到罗刹明月净出手杀高政之前,酆都都是把三分香气楼设为诛绝目标的。连我都不知此事,高政绝无可能先知。但您的考虑是对的,高政对他的死亡,应该早有预期,或者说,哪怕他自信自己不会死,也很有可能做过最坏的打算——这种聪明人,就是喜欢布局于未然。有很多是无用的功夫,但也有很多是翻盘的手段。”

    这位酆都尹沉吟着道:“便以最坏的可能性来分析,高政的确为他的死有落子。此人越国的影响力无人能比,他若谋局,整个越国都是他的棋……”

    他的思路愈发清晰:“我想他纵有屠龙之术,也得借力大子,不能无米而炊。酆都在这段时间,一直严密观察越国重点人物。如越国皇帝文景琇、越国国相龚知良、执掌三千越甲的甲魁卞凉、执掌钱塘水师的水师都督周思训,没有发现什么大的动静。”

    “白玉瑕呢?”寿星问:“他不是回国省亲了吗?”

    顾蚩愣了一下,说道:“白玉瑕早已弃国。当年白平甫的死,是革蜚恶意坐视,酆都还特意递出了相关证据,令其割绝,料想他应该不会再归越廷。且白玉瑕现今在星月原主事,代表的是姜阁老。姜阁老和淮国公府的交情天下皆知,他应当没有可能为了越国与楚国为敌。”

    寿星看着他:“你堂堂酆都尹顾蚩,为何会说‘料想’、‘应该’?是姜望的名头,惊破了你的胆?姜望在齐,代表齐国。姜望在山海境,代表淮国公府。姜望在星月原,代表他自己。国家大事,能够想当然耳?”

    这话已是非常严厉的指责!

    你诸葛义先固然是开国功臣,固然是楚国唯一大巫,固然得到历代楚帝的尊重……但你有没有权利这样斥责酆都的最高负责人?

    酆都是天子之暗剑!

    顾蚩忍着气道:“琅琊城也在酆都的监察范围里。白玉瑕我们也是有所关注的,只是重要性稍次一些,不在最高级。”

    寿星道:“给他最高级的关注。我们已经小看了高政一次,不要再有第二次大意。”

    他淡漠地盯着顾蚩:“来之前,我和天子通过气。”

    顾蚩再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低头:“谨遵钧命!”

    寿星又道:“顾蚩啊顾蚩,你很聪明。左鸿当年说,天下阴险之辈,无过于你顾蚩。我深以为然。这些天我和宋淮对弈,和王西诩棋算,分心乏术。朝廷的这盘棋下到现在,屡摘胜果,大势几成,我却有些不安。你帮我想一想——高政是不是在用他的死,掩盖什么?”

    “左将军谬赞了!”顾蚩应了一声,才道:“高政不是等闲之辈,您这么一说,也确实能找出一些疑点来。容卑职汇总诸方情报,细细思量,之后再单独向您汇报。”

    “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寿星以桃杖轻轻顿地,而便散于无形,只有星光归天。

    顾蚩立在鬼街中央,长久不言。

    “瞧他这口气!还动辄与天子通过气!”街边鬼舍,有阴森鬼声,不满地响起:“当今天子,掌权多年,握势久矣!纵然敬他如亲长,难道他就可以这么随意地说话吗?”

    顾蚩猛然看过去:“多嘴!怎敢挑拨星巫大人与陛下的关系!送去拔舌!”

    鬼舍里白焰一闪,鬼声渐为惨叫声。

    ……

    惨叫声渐远渐无,轰破长空的啸声,却是迅速迫近酆都。

    顾蚩眯着眼睛仰看高穹——

    漫天星光才散去,就有一个嚣张的身影从天而降。

    穿透星光,砸破鬼雾。

    轰!

    重重砸在鬼街上。

    特地披了一身重甲的钟离炎,背负南岳重剑,身周一圈血气蒸腾如焰,在鬼雾之中缓缓站起。

    短须鹰眼,恶似神魔。

    好在他还没有嚣张得那么彻底,没有完全散开武夫气血,对耗这人间鬼国。

    当代酆都尹眼皮直跳。

    卫国公他忍了,星巫他忍了,现在就连钟离炎这样的帝国小年轻,也敢这么不拿他当回事,擅闯人间鬼国,招呼都不打一声。

    还有王法吗?

    他顾蚩可止小儿夜啼的恶名,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这般无用?

    “钟离炎!”顾蚩错着牙齿,阴冷地道:“你有没有想过,擅闯酆都重地,该当——”

    钟离炎高举甲手,掌中一只凤纹华丽的金令,自然有慑服鬼国的威严。

    “该当坐下来慢慢聊啊!”顾蚩亲切地说道:“你这孩子,这么风风火火的,哪里是做大事的样子?来跟顾叔叔说,你需要什么帮助呢?”

    “情况紧急,顾大人,我就不坐了。”钟离炎一板一眼地道:“我奉天子令,出使越国,奉礼文家太庙——前来与贵司协调相关情报,还请配合则个。”

    钟离炎自认是个聪明人,他跟斗昭、姜望那种满脑子肌肉的莽夫不一样。他行事有章法,行动靠智慧。

    已知情报来自姜望,已知姜望的情报是说越国有情况发生。

    那么只要调查姜望在越国的行踪,就能够确定异常情况发生的地方,最后顺藤摸瓜一把抓!

    而要找情报,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酆都更方便呢?

    当然酆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地方,顾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钟离肇甲原话。

    所以最好是有个正儿八经的公务在身,请酆都帮忙协调一下情报工作。

    出使越国就很合适。

    就算越地真有什么危险,也没人敢杀大楚使臣。

    至于出使的理由……也太好找了。

    高政已经死了很有一段时间,再去吊唁不太合适。但往越国的历史去翻一翻,不难发现,再过两天,就是越国开国皇帝的忌日。

    作为越人一衣带水的好邻居,楚人前去慰问一番、上几炷香,也是很合理的——哪怕越国人自己都不太记得这个日子。

    献谷钟离氏虽不能跟四大享国世家相比,运作这么一件小事,却也不算为难。

    顾蚩还是第一次听到,“去越国出使”能和“情况紧急”这四个字联系到一起。心中一万个烦他,但嘴上只是道:“可以,贤侄此行代表国家,酆都肯定全力配合。”

    “那感情好!”钟离炎很是满意:“顾大人比我爹爽快多了!”

    顾蚩‘呵呵’地笑:“钟离肇甲没少骂我吧?”

    钟离炎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承认,但他也不想违心地不承认。便装作没听见:“顾大人,您看这情报的事情,我找谁去?”

    “跟我来吧。咱们这关系,我得亲自招待啊。”顾蚩背着双手,像一根竹竿在空中飘。钟离炎大踏步地跟在身后,每一步都踏得铿锵有力,十分自信。

    顾蚩微微侧头,似不经意地道:“特地安个出使的名头,是你爹的主意吧?你应该不会有这么复杂——你自己去越国有事?”

    钟离炎当然不愿意叫这老鬼抢功,便只打着哈哈:“身为大楚门面,朝廷叫我出使,我便去呗!国家大事,义不容辞!”

    “来,这边走。这是酆都的门面。”顾蚩随意用脚尖一抵,推开街边的一扇矮门,弯腰钻了进去。

    “这门面不太行啊!”钟离炎嘟囔。

    “是啊!”顾蚩幽幽地道。

    ……

    ……

    “星巫来鬼国了。”

    鬼狱之中,熊咨度忽然抬头。那一霎华光满室,金辉盘旋如龙。

    但王未眨了眨眼睛,熊咨度还是坐在对面牢房里的普普通通的人,种种异象都如幻影,在恍惚中便错过了。

    “星巫是谁?”王未认真地问道。

    “这还真是很难介绍。”熊咨度认真地想了一阵,最后说道:“一位劳心劳力也确实劳苦功高的老人家。”

    王未“哦”了一声。

    “你好像不太关心?”熊咨度问。

    在鬼狱里呆了这么多天,王未也习惯了邻居的话痨:“你要是想讲你就讲吧。”

    熊咨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发现偌大一个楚国,你只关心淮国公府的事情啊。星巫在楚国的地位可不输淮国公!”

    “没——”王未想否认,但还没太学会说谎:“我都关心的,闲着也是闲着,你讲什么都可以。你讲嘛。”

    熊咨度继续道:“你尤其关心我那个表弟——左光烈!”

    王未不吭声了。

    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不过师父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过师弟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过就不说了。

    但说不过师父是应该的,说不过师弟是没关系的。说不过外人……就很气。

    他捏了捏拳头。

    熊咨度如若未觉,慵懒地靠着墙壁,自有一种不能被囚服掩盖的贵气,以掌控全局的姿态,悠然说道:“你其实是想知道,苦觉大师跟左光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非要收左光烈做徒弟吧?你在寻找一种你认为应该存在的联系,或者说因果!”

    此声石破天惊!

    王未震在当场。

    熊咨度又问:“我说的对么,琉璃佛子,净礼禅师?”

    王未突然很想掉眼泪。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伪装,在第一次重大行动里就失败了。

    他明明很努力地在做事啊!

    他非常认真,非常认真地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好。

    师父没了,师弟受尽了欺负,他只能听着,只能看着,他在中央娑婆世界里,做一个无动于衷的泥塑。他还不如三宝山上的一棵小草,还能跟师弟一起迎接狂风暴雨!

    净礼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说不出话。

    熊咨度尝试转移话题:“钟离炎也来鬼国了!”

    净礼不吭声。

    熊咨度又问:“你认识钟离炎吗?很欠揍的那个。”

    净礼继续不吭声。

    “欸你别哭啊!”熊咨度摊了摊手,很是无奈:“你弄得好像我欺负你,我十恶不赦似的!我要是连你这种人畜无害的小和尚都欺负,以后岂不是个昏君?”

    净礼双手掰住镌刻了细密符文的铸铁栏杆,准备越狱了。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身份暴露之后就要被灭口的,他不想被灭口,他还有事情要做。

    “小和尚!”熊咨度忽然喊道:“你有想要保护的人吧?你很努力地做一些事情,哪怕你并不擅长,因为你不想那个人再受伤害,你觉得自己有责任。”

    净礼握住栏杆不说话。

    熊咨度继续道:“我呢,也有我想要保护的人和事。我深爱这片土地,爱它的历史,爱它的文化,爱它的精神,爱它的山川河流。我从小就知道,我是带着这样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我帮你,好不好?”

    净礼握着栏杆不松手,低头用袖子蹭了蹭眼泪,抬起头来,坚强地问道:“贫僧到底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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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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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吹冬呼夏, 鹰视狼顾

    “呵!”

    大楚使臣钟离炎,终于来到了隐相峰下。

    壮士披甲,撼山何易!

    眼前这个小土包,根本不放在他心上。

    他的官面任务是代表楚国出使越国,参与太庙祭祀,祭奠越国开国皇帝。但是怎么说呢——除非高政突然跳出来,不然钟离大爷是懒得去会稽的。

    副使已经带队前往越都,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他这个正使偶感风寒在路上歇一下怎么了?

    姜望那狗贼在越国的轨迹非常清晰。根据酆都的情报,此贼第一次显露行迹,就是在隐相峰下。他和白玉瑕一起去了琅琊城,吃了个家宴,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到楚国了。

    那么问题就已经再明白不过,隐相峰就是姜望察觉到问题的地方!

    钟离炎虽然瞧不上姜望的脑子,但也承认此人嗅觉灵敏,极擅长把握时机。这小子在迷界、在祸水、在雪国,都参与过大事件,这次在越国,应当也不会无的放矢。

    隐相峰是高政闭关读书几百年的孤山。

    若说高政那厮留下了什么布局,整个越国再没有比这里更可疑的地方。

    钟离大爷是个急性子,又是在越国这种自问可以横趟的小池塘,一声轻“呵”还未落地,他的铁靴就已经落在山巅。

    一步落下,摇动山根。

    他左右看了看,只觉闻名不如见面,这破书院瞧不出名堂。随意地一脚,将大门踹开,夏日炎风扫飞叶,院中抱节树下锁着的革蜚,惊悚地往后缩了缩。

    钟离炎转动鹰眸,从容地打量这里。

    抱节树身有一道剑创,从创口来看应该只是神临层次,合理推断跟白玉瑕有关——因为白平甫之死,他可能是想来杀革蜚,但最后没能下狠手。

    树身还有许多铁链绞出来的痕迹,好几处树皮都没了,说明革蜚经常绕树发疯,且从未挣开过这条铁链。

    革蜚的状况,是安国公亲自验证过的。

    堂堂献谷钟离炎,当然没兴趣欺负一个傻子。

    他绕过革蜚便往后走,以少有的谨慎,认真寻找蛛丝马迹。在这座始终没有名字的书院,来来回回找了几圈后,他推开了后门,来到那悬于云雾的崖台。

    石台上残局仍在,山风朝露不曾染棋子。

    人死局存,尚不知能存多少年。

    钟离炎眼前一亮!

    献谷钟离氏乃名门也,他钟离炎虽然棋下得不怎么样,小时候也是在老爹的棍棒下背过一些谱的。

    儿时曾在皇家棋社与伍陵对弈,伍陵厚子围他,他死活不肯被提子,说自己能以寡敌众。伍陵还不服气,结果被他摁在地上打了一顿。

    后来一状告到安国公面前,安国公不但没有怪他,还笑着说“钟离虎子”,送了他一副寒玉棋。

    他钟离炎虽然天不服地不服,跟谁都干仗,但从此再没有跟伍陵打过架。

    伍陵后来还常开玩笑,说他的大小眼,就是那次被钟离炎揍出来的。

    在钟离大爷的评价体系里,伍陵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错的家伙。

    不错的家伙已经死掉了。

    老爹常说他屁股上长了钉子,在哪里都坐不住。伍陵死后,整个郢城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能令他钟离大爷心平气和坐下来喝一顿酒、吃一顿饭的同龄人。

    钟离炎不是个会伤春悲秋的,很多事情都是简单地想一想就放过。此刻坐在棋盘前,准备拿出毕生功力,认真检查这局棋,看看高政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他深呼吸一次,抚平情绪,然后……探出气血,挨个儿地触摸这些棋子。

    没有异常,就是普普通通的石质棋子。

    顶多从棋子本身的纹理,可以判断,它是一颗颗磨出来的。

    或许是高政自己,或许是制棋的匠师,说不清了。

    磨制最耗时耗力,从石子变成棋子的过程,需要超乎寻常的耐心。

    没耐心的钟离炎还是逼着自己再坐了一阵,只觉得这棋局实在是莫名其妙——姜望究竟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姜望难道很懂棋?

    按照酆都的情报,姜望来过隐相峰不止一次。前一次来还是在去献谷要账之后——那么点小钱还上门讨要,真不嫌丢人!

    高政活着的时候姜望来过这里,高政死了他还来,那异常和高政无关?

    钟离炎看得心烦,抬手就准备将这局棋拂乱——他不是一个有素质的人。

    但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棋台的对面,坐了一个人。

    这人出现得非常突兀,但好像早就该坐在那里,或者说那个石质棋凳就是为他而设,与包括棋局在内的一切浑然一体。

    高政的棋桌对面从来没有人,越国之内没人能跟他下棋,越国之外没人愿意来此上桌。这张青苔暗结的石凳,被山风吹过很多年。只有刚从山海境出来的他坐上去一次,现在他再次坐上去了。

    手腕上的锁环还在,两条巨大的锁链还拖在他身后。他披头散发,面容丑陋难言。但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斯文。

    上一息还锁在抱节树前的革蜚!

    神魂撕裂分陷五府海和蒙昧雾,安国公亲自查探都没有找出问题,情报里只有神临境修为的革蜚!

    也是和伍陵一起带着大队人马走进陨仙林,最后却独自走出来的革蜚。

    他坐在对面的棋凳,紧紧抓着钟离炎的手腕,定定看着钟离炎的眼睛,慢慢说道:“这是老师留下的最后一局棋,你不好拂乱它。”

    “革蜚?”钟离炎这样问。

    “革蜚!”钟离炎的声音里带了冷意。

    当世巅峰武夫的气血,在这一刻再无保留,似钱塘决堤、角芜倒倾,仿佛有一颗巨大无比的心脏,在这时候跳动,发出一声天鼓般的响。自此泵动山呼海啸般的磅礴力量,他的手往下压,整个隐相峰都像是下陷了!

    “等我拂乱之后,你可以再摆好——如果你记得住。”

    钟离炎锐利的眼睛,对着革蜚残忍的眼睛。两个人的力量就在指骨与手腕的交界处,发生最直接的碰撞。

    咔!咔!咔!

    有清晰的骨裂之响。

    钟离炎的手坚决下沉。

    革蜚的眼睛四周一瞬间暴起青筋,血丝在眼球表面交织,他的皮肤都裂开了!像是一张张小小的纸片,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被一张张的撕开、掀起。从那皮肤撕开的缺口,可以看到这具怪异的身体——

    那好像是一个可以容纳万物的虚空世界。

    里面黑幽幽,又在幽黑之中,有赤红色的血肉浮现。仿佛冬眠一季的赤蛇,靠近洞口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革蜚的力量不断拔升。他早就可以洞真,他一念即“真”。

    此刻他如山海。

    他定义磅礴。

    “我受够了!”

    革蜚的嘴唇里呲出獠牙,乱发狂舞,近乎暴怒地低吼:“我受够了装疯卖傻!阿巴阿巴,笑着流口水,绕着一颗破树不停地打转。”

    “我受够了憋屈忍闷,穿衣吃饭,套一张人的皮子。”

    “受够了你们各怀心思接二连三来看我,拿我当猴戏耍。”

    “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废物——当我是什么?!”

    在这愤怒的咆哮中,他竟然把钟离炎的手腕抬起来!

    啪!

    钟离炎那山石般的胳膊有细微但密集的破裂声,武夫恐怖的体魄,都难以承受这样的交锋。胳膊上爆出的血雾,已然透出甲片,漂浮在空中。

    这还未止。

    革蜚那凶残至极的眼睛,倏然一闭。他的眼皮,仿佛关上了世界的门。整座隐相峰,陷入了绝对的长夜。在看不到尽处的黑暗里,只有钟离炎体内爆发的气血,仍如火炬一般燃烧,光耀夺目。

    覆盖一切的黑暗,似海潮般一次次涌来,每一次都能卷走大量的气血。

    在这种激烈的对抗中,钟离炎始终高抬他的头颅。那咆哮的血气洪流里,隐约出现一套古老的甲胄虚影。这套甲胄临虚而立,血气在其中,填塞为人的模糊形状。撑住甲胄,展现勇力。是钟离炎所创【武道神】!

    武道是新途,并无太多前人经验可循,今天的钟离炎也是探索者之一。

    而革蜚的眼睛在此刻又蓦地睁开,于是天光大亮,黑夜和武道神一起消失了。灿烂的日照之下,可以看到钟离炎的脸色已经表现出惨白。

    革蜚又轻轻吹了一口气,越国境内忽而狂风大作,整座隐相峰的上空,飘飘扬扬的雪花落下来了,漫天飞雪!

    视昼瞑夜,吹冬呼夏。

    他是压服一切山海怪物、君临山海境的烛九阴,他是山海秩序的执掌者。

    今于现世……成真矣!

    革蜚展现出绝对强横的洞真力量,抓着钟离炎的手腕,把他从高政的座位上抬起来:“你们,竟敢,小觑我!”

    轰!

    山峰之上,还有山峰。

    钟离炎背上所负的重剑,不知何时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穹之上,一座剑形的山峰,燃烧着沸涌的血气,倒倾而来。

    张织在天的雪幕,被这剑峰灼破了。

    南岳当魁,盖压万年。

    但此刻的革蜚何等强横,他抓着钟离炎不松手,直接拔身而起,离开棋台,抬起还戴着锁链的拳头,一拳轰在了峰尖!

    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碰撞,都在高处发生,不曾动摇棋台分毫。

    哗啦啦!

    在锁链剧烈的摇响中,剑形的山峰被轰回重剑。而后落回立足不稳的钟离炎手中。

    革蜚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的手中,抓着一只鲜血犹滴的、覆甲的断臂。断臂处的血肉纹路参差不齐,很显然是被生生撕裂开来——

    钟离炎用这种方式,挣回短暂的自由,赢得继续战斗的可能。

    革蜚咧开嘴,残忍地笑了。

    这是野兽的厮杀方式,他很熟悉。

    ……

    ……

    “天临圣主,立庙南天。肩承万民,担负社稷。弭祸镇恶,天不假年……”

    作为越国国都,会稽城还是很有些威严的。

    太庙之前,礼官高亢地诵读着祭文。洪亮的声音,在偌大的广场,一圈一圈地漾开。

    越国的文武百官排成整齐队列,皆显哀容。

    作为大楚副使的斗勉,有些不耐烦地扭了扭脖子。

    越国开国皇帝是个什么德性,他很清楚。在他看来,不过是个侥天之幸,趁乱占得一份基业的家伙,还是欺负孤儿寡母,弑主得位。说什么“肩承万民,担负社稷”,实在过于好笑。

    越国的第二任皇帝才叫有些水平,临危受命,撑挽江山。一手创建了能征善战的钱塘水师,真正奠定了越国社稷的基础,确立了越国延续至今的版图。但越国之所以能够存续下来,还是这位皇帝主动向楚天子献表称臣。楚国彼时正多方开战,分身乏术,楚天子置而不受,放任他发展罢了。

    纵观整个越国历史,在斗勉的眼中,能说得上一句厉害的,也只有一个高政。

    但高政也死了,在楚国伐灭南斗殿的余波里,被轻而易举地按死。这过程像是碾死一只蚂蚁,连钱塘江的波澜都掀不起。

    高政也不能再算英雄。

    英雄岂能有无名之死?

    自古而今,南域英雄皆出于楚,唯楚有才!

    这趟出使,斗勉本不愿来。他怎么说也是斗氏近五百年来,唯二摘得斗战金身的天才,且是国公嫡子,贵不可言,没道理给钟离家的小子做副手。

    但朝堂上钟离炎点了名,说什么卫国公府人才济济,斗勉与斗昭可并称双骄……总之一顿捧杀,他也不能缩头示弱。

    这一趟本就是说过来会稽转转,也算散心。不料想钟离炎半途就跑路,最后还是只有他带着使节队伍来观礼。

    天下繁琐事,莫过于礼。

    他当然是精通,却也烦恼。他虽然烦恼,却没办法像兄长斗昭一样,有碾碎一切规矩的力量,狂妄无羁。

    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处理好一应出使事务,不叫大国失仪,不使天下见笑。

    此刻他静静地站在使节队伍前,默默看着越国皇帝文景琇的背影,想着此人真是不似人君,不仅气质文弱,性情也软懦得很。对自己这样一个很不用心的楚国副使,都是毕恭毕敬,甚是好笑。

    不知怎么,他的思维发散开来,又想到了一个叫姜望的人。

    当初在迟云山的时候,他们竞争仙宫遗留,还打得有来有回。现如今就连那位号称大楚第一天骄的兄长,也隐隐被其人压过一头。

    人生际遇,真是幻变难测。

    那时候从迟云山回来,他还自负家世与天资,想着自己只不过输了些生死经验,早晚有一天能赢回去呢。

    现在当然知道,早晚都没有可能了……

    他不像钟离炎那样,被打得半死都不认输。他早就在拼命努力却越来越巨大的差距面前,认识到自己不是盖世无双的主角。明白自己永远无法追赶兄长,自然也不能追赶姜望。

    认识自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想这些越国人,或许都需要时间。

    就在斗勉听祭词听得昏昏欲睡,想法天南地北的时候,他忽然看到站在百官之前的那位越国天子动了。

    其人在祭坛上巍然而立,仿佛突然得到了什么消息,身不动而回首。

    那双眼睛并不是看向自己——

    但斗勉却悚然一惊。

    他在这张过于文秀、过于精致,也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看到一种此前从未体现的阴鸷的表情。

    竟如狼顾!

第六十七章 心向往之

    庄严肃穆的祭礼之上,一时神念横空,足以震动朝野的信息,在越国高层之间穿梭。

    越甲甲魁卞凉紧急汇报:“隐相峰发生异动,右都御史似乎已经苏醒,正在与楚国使臣钟离炎交战!是否立即启用护国大阵干涉?越甲军阵已备,末将也可随时引军前往!”

    今年四十五岁的卞凉,正是越国军方柱石一般的存在。他所统御的越甲,核心只有三千之众,辅兵却超过三万。这三千核心甲士,人人超凡,习练的是越国历代传承、不断改进的特殊功法,精通主流兵道前沿阵图。称得上训练有素,从来攻无不克,战必得旗,乃越国陷阵第一。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论,执掌这样一支军队的卞凉,都是越国绝对意义上的高层。

    但此革蜚非彼革蜚之事,他也并不知情。

    自古以来,机事不密则害成。

    在高政死前,革蜚的事情只有他和皇帝文景琇知晓。在高政死后,知情者也只是多了一个龚知良——这还是因为文景琇身为越国天子,为世间瞩目,一举一动难以自由,要谋篇布子,不得不让龚知良参与,代为运棋。

    “不着急。”龚知良淡声道:“右都御史苏醒是好事。他不忿被楚使欺压,恨而出手——打不过也就罢了,既然能打,我们为什么要干涉?”

    卞凉一听这话,就知其中水深。

    此事本就极怪。第一,革蜚神魂被撕裂,分陷五府海和蒙昧雾,按常理来说,绝无回归可能;第二,革蜚为什么会和钟离炎打起来?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怪异;第三,革蜚为什么能有和钟离炎对战的实力?从神临到洞真,可不是简单的跨越,尤其洞真境界需要对世界的认知,没道理疯了几年,反倒破境;第四,革蜚苏醒对眼下的越国未见得是好事,因为苏醒的革蜚首先需要给大楚安国公一个交代。这个交代一旦不够妥当,整个越国都要面对伍照昌的怒火。

    这些问题龚知良不会想不到,他却如此波澜不惊。

    他可不是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高政。甚至哪怕高政还在,也未见得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这位越甲甲魁皱起眉头:“国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本帅?是因为本帅已经不值得信任吗?”

    此话明问国相,暗问天子。

    在这庄严的祭礼之上,此言与闻者寥寥。除他们三个之外,还有一个大宗正,乃皇家宿老,总之都是越国顶层,绝对可以信任的存在。

    文景琇的声音在此刻响起:“越甲乃朕内甲,身家性命都交付,这是第一等信任!朕不信你卞凉,还能信谁?只是这一局乃高相所遗,他老人家再三叮嘱,启局之前不得有任何涟漪。毕竟钱塘波澜照角芜!此事涉及朝纲,朕也只跟国相讨论过。皇后不知,太子不知,天下无人知。”

    卞凉心神剧震,他没有想到高政竟有遗局。但这又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高相本就是通天彻地之才。其人那么毫无波澜的死去,才是叫人惊疑的!

    他立即道:“若是高相遗局,我等厮杀汉听命便是。真叫我参与,反倒容易坏事。相国,请原谅卞某无礼!”

    龚知良也立刻回应:“卞帅丹心为国,此即至礼。龚某心中只有敬意。”

    “诸位都乃朕之肱骨,都体朕心,定要携手当前,共克时艰。”文景琇用开诚布公的方式安抚了麾下大将,立即下令:“周都督早在钱塘备战,诏他尽发水师,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卞帅即刻启动护国大阵,率军中止隐相峰大战,保全右都御史,也不要伤楚使性命。同时封关西门,对楚锁境。书山那边,朕亲自行书。越国奉礼多年,为其屏障,他们不能一再坐视。”

    在一连串神识传递的命令之后,文景琇便在祭坛之上回首,目光越过楚国副使斗勉,仿佛看向那座号称“天下华盖”的郢城。

    他知道楚天子不会注视他,可他的确是看往楚天子的方向。

    “斗副使!你是国公之家,上贵嫡子,霸国骄才,你能否回答朕一个问题——”文景琇出声道:“你们此番来国,说是吊唁本国太祖。但你们的大楚正使,为何擅自出现在云来峰,又为何会对本国右都御史大打出手?!”

    革蜚一直到疯癫之前,官职都是右都御史。在他疯癫之后,或者是对他还抱有期望,或者是为了等他,这个官职也一直没有撤掉,甚至薪俸都是照常发给革氏的。

    所以越国上下,至今仍以右都御史称之。

    斗勉完全是懵的。

    他甚至是费了好一阵劲,才反应过来“云来峰”就是隐相峰的官名,而右都御史指的是革蜚。

    但他哪里知道钟离炎为什么去隐相峰,又为什么会跟革蜚打起来?

    革蜚不是疯了吗?

    疯子和傻子有什么好打的,这不是王八打乌龟——同室操戈?

    可文景琇此刻气势如此凌人,越国文武也尽皆看来,颇有一个回答不上,就乱刀分尸的架势——诚然他斗勉身份尊贵,家世显赫,卫国公府一定会为他报仇,但人都没了,报仇对他有什么意义?

    “禀越国天子!”斗勉心念急转,心中疯狂问候钟离炎的家人,嘴上也不敢停下:“首先我必须要强调,此行我只是副使,且我全程都在会稽,根本不知道贵国境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我看,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抓住问题的关键,那就是钟离炎为何会和革蜚打起来?他们说不定是有误会,也有可能发生了口角,当然切磋也是说得过去的。这当中的可能性有很多,我们需要本着对两国邦交负责的态度,审慎地去应对。具体怎么做,还要看贵国怎么做。正如我所强调的,此行我只是副使,且我全程在会稽,根本不知道贵国境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文景琇耐心地听他说完,摆了摆手:“既然斗副使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只能委屈你一段时间了——押下去好生看管,不许害了性命。”

    便只这一句,越国皇帝便离开了太庙。

    礼官伫立在高台,不知这进行到一半的祭礼,还该不该继续。

    “继续吧!”龚知良吩咐了一声,转身离去。

    哗啦啦,好似钱塘退潮。太庙里的文武百官,顷刻散去大半。

    只剩下礼官自己,和一些无足轻重的小官,心不在焉地按照规程,来完成祭礼的后半部分。但包括他们在内,也没有谁真正在意大越开国皇帝的忌日。

    “天不假年,魂兮永瞑。哀我……”

    旗幡招摇,祭台庄肃,声在风中,仿佛呜咽。

    ……

    ……

    越国的护国大阵,启动十分迅速,从中也可以略窥越国兵备。

    处在霸国卧榻之侧,的确容不得他们轻忽。

    大阵一启,越国便成铜墙铁壁,江山万里尽一体。

    卞凉整军更是没有半点耽误,离开太庙就直接整合兵煞,化作白龙一条,横贯国土,飞落隐相峰。

    但在这之前,那磅礴气血之峰就已经倾倒。

    轰!

    一身重甲被打得只剩几片甲叶的钟离炎,从天而坠,摔在大军之前。把厚重黄土,都砸出一个深坑。

    在此之后数息,那柄名为“南岳”的重剑,才翻转几次,倒插在他身边。

    革蜚乱发披散,从天而降,那眼神已经不见野兽般的凶残,而体现一种近乎空洞的冷漠,他看了看这柄重剑,对躺在地上的钟离炎道:“这柄名剑跟着你真是辛苦,三天两头被打飞,你是否听到它的哀鸣?”

    已经奄奄一息的钟离炎,咬着牙骂道:“你绝对不是革蜚!狗贼,借皮阴我,算什么本事?老子大意之下,才给你机会!”

    高政已死,他钟离大爷本该横趟越国,结果却被区区一个革蜚打得半死!

    这是何等耻辱!

    哪怕高政出来诈个尸,哪怕越国皇帝文景琇亲自出手呢?他也能稍微好想一点。

    想他这般与斗昭、姜望齐名的天骄,竟翻船在越国这条小阴沟,被名为“革蜚”的浪花扑灭,真是一生名誉尽东流。羞对献谷父老也!

    革蜚漠然道:“如果我不是革蜚能够让你容易接受一点,那你便这样认为吧。我是不在乎弱者的想法的。”

    “你他娘——”钟离炎气得几乎跳起来。

    但被革蜚狠狠一脚,踩回地面。

    革蜚的靴子贴着他的左脸,他的右脸贴着泥土。

    不甘受辱的钟离炎不断挣扎,却被革蜚一次次击溃挣扎的力量。

    “右都御史!”整军列阵的卞凉出声道:“此人乃楚国正使,不可伤他性命!”

    卞凉这时候也是惊疑难定。

    革蜚不仅有与钟离炎正面对决的实力,还战而胜之!

    钟离炎说此革蜚不是真革蜚,他心里是认的。

    所以虽然嘴上客气,姿态亲近,也没忘了让大军保持警戒阵型。

    革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挪开自己的靴子,只道:“他提剑斩我时,可没人叫他不要伤我性命。”

    卞凉体型精悍,平日也自问体魄过人,但今日看到钟离炎不断溃散的血气,一层一层如钱塘溃潮,方知何为体魄强大。而便是如此强大的钟离炎,却被革蜚打成了这样。

    他赶紧说道:“我引军前来,又开启护国大阵,就是奉命保你。事先可并不知你有如此实力!”

    “奉谁的命?”革蜚问。

    卞凉道:“天子御令!”

    革蜚移开了靴子:“那就再看看皇帝还有什么命令传来吧!另外——”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略显不适地皱了皱眉:“叫人给我拿一套新衣,我身上已穿得脏了。”

    他又补充:“要儒衫。”

    ……

    一面巨大的铜镜之中,正映着革蜚有碍观瞻的五官。

    当这面铜镜拉开视野,军容严整的三千越甲、躺在地上仍在濡血的钟离炎,也都纤毫毕现。不远处的隐相峰,静立在彼,观察着铜镜的文景琇,仿佛感受到一种注视,他轻轻地握住五指,又一根根地松开。

    离开太庙之后,越国皇帝就直接来到了这处有着特殊布置的修行殿。独坐石台之上,静赏铜镜之景。

    好戏已经开场,他正在等待另一位合格的观众。

    正看到革蜚说‘要儒衫’,便见得星光点点落高天,渗透宫墙,飞跃琉璃瓦,显化在殿中。

    这是一尊通体呈现黑色的威严星神,身着全甲,遍镌诡异星纹。这尊星神的一切都覆在甲中,只在黑幽幽的头盔里,显出一双睿智的、星辉流动的眼睛。

    赫然是十二黄道星神里,排名第一的【星纪】。

    文景琇参加祭礼的冕服都未脱去,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这尊星神,注视星神所代表的诸葛义先。

    越国国势持于其身,护国大阵的力量簇拥他,整个越国皇宫宫都在回应他……他把握这个国家的至高力量,在这个国家最核心的位置,有能够跟任何人对抗的勇气。

    殿中无侍卫,因为越国没有人比他更强,他已然体现这个国家最强的个体姿态。

    星神和君王就这样对视良久,仿佛谁都不在乎铜镜里所映照的一切,也包括钟离炎的生死。

    就在隐相峰下的卞凉都忍不住,命人向王都请令时。

    终于【星纪】开口,他这样问道:“越甲能当楚锋否?”

    文景琇看着他,坦然道:“不能。”

    “那还摆弄这些无意义的东西做什么?”披甲的星神环顾左右:“国势,大阵,兵丁,大内高手……意义何在?”

    他代表诸葛义先提问,问的是此刻,当然也不止问此刻。

    文景琇只道:“朕乃社稷主,受责天下。虽知不敌,不能引颈就戮。”

    星纪道:“明知不敌,仍然负隅顽抗。徒伤万民而无一用,你这皇帝,置越地百姓于何处?”

    “伤民非我,孽行非我。”文景琇摇了摇头:“楚锋不至,越地百姓自安也。若无外贼,天下无事,朕愿置黎庶于安乐地。”

    “堂堂一国之君,有此天真之语,实在可笑!”星纪冷笑:“设使无楚,难道无秦?设若无秦,莫非魏、宋无锋?难道如你所说,天下都要忍而让之,莫要伤你越民?”

    文景琇看着他道:“若如您所言,则弱国不必存在。朕只有一言相问——昔年楚太祖,为何不臣?”

    “狂妄!”星纪一刹显狞态,仿佛那位纵横南域数千年的盖世大巫,在苍茫尽处投射了他的威严,令这座巍峨宫殿,陡然诞生摇摇欲坠的脆弱感——“你也敢自比我朝太祖?”

    文景琇依然古井无波:“身不能至,力不能达,心向往之。”

    正朔天子,能否不教而诛、不罪而死?

    最需要维护国家体制、最能代表现世洪流的霸国,当然不会如此妄行。

    两国交伐虽无阻碍,如今楚国伐越,是否现实?师出何名?书山是否会插手?景国秦国会不会干涉?

    星纪仿佛知道了文景琇有恃无恐的理由。

    这一刻星神的声音散去,诸葛义先的声音降临:“革蜚这件事,你们越国需要给一个交代!”

    “革蜚?”文景琇扭头看向铜镜里映照的那个人,淡然地道:“尽管杀了他罢。朕不知现在占据这具身体的是谁!”

第六十八章 遗计(月底求月票)

    在隐相峰坐囚数年,痴痴傻傻任人笑,而后一朝暴起发难,打得武道真人钟离炎濒死的革蜚,一定想不到他亲爱的文师兄,会这样跟楚国人说话。

    会讲——尽管杀了他罢。

    说好的继承老师遗志,说好的一起为这个国家奋斗呢?

    虽然山海怪物本就没有人性,但你这个做师兄的,也太不是人了一点。

    可惜此刻他在铜镜的另一边,还在认真克制自己,给自己一个“人”的理智和礼仪,什么都没有听到。

    而听到这一切的星纪,忍不住冷笑连连:“越国皇帝,你以为一句‘你不知’,就能脱得开干系?”

    文景琇平静地看着他:“星神?大巫?朕该如何称呼?”

    星纪道:“伱任性即可。”

    “朕肩承万民,担责社稷,岂敢任性!越国敬楚,朕敬英雄,便称您‘大巫’。”文景琇拂了拂袍角,俨然坐出一种庄严的姿态:“诸葛大巫,朕竟不知,这革蜚何事,朕有什么干系在其间?”

    他摇了摇头:“您要说云来峰这一战,朕也很困惑,为何楚国使臣没有出现在太庙祭礼上,却在越国境内放肆乱窜,甚至在云来峰大打出手。他眼中可有越国国法?还是说楚国眼中,没有越国国格呢?此事真该叫天下人议一议!”

    越国的皇帝坐眉抬眼,绵里藏针:“景国天子向来愿意主持公道,秦国天子也是急公好义,朕若修书相问,不知他们是如何意见。”

    “越国主!”这话似乎激怒了那位星巫,黑甲的星神森声道:“须知此处是南域,大楚若要灭你社稷,偏军一支即可。那景国秦国的手再长,也伸不过来。”

    “好!霸楚先灭南斗,再灭越国,统一南域全境,西吞强秦,北伐中土,一匡天下,指日可待也!”文景琇抚掌而赞:“越国地小军弱,难当楚锋。朕早些寻棵歪脖子树吊死,却也不是难事。只是在此之前,朕有一个问题——楚乃大国,楚军乃王师,今大国王师伐我,不知师出何名?”

    星纪的眼神在寒盔中幽幽:“革氏乃越地名门,革蜚为革氏贵子。此人深藏不露,竟有如此手段,一朝归来,即能压制武道真人。昔年安国公嫡孙伍陵,随之去陨仙林冒险,却失陷其中……你还想解脱干系,把你们撇得一干二净吗?”

    诸葛义先的意志,敲击着越国的国格:“吾皇仁慈,才容尔辈小国,在榻边酣睡。千百年来,一再放任。尔辈却暗藏祸胎,常显谋逆之心!越国主是读过书的,老夫却想问一问,翻遍史书,似此等国家,社稷当存吗?”

    “若如大巫所言,则灭国何妨!”文景琇摇了摇头:“可若不是大巫所想,您倚大国之势,动辄胁以刀兵,可称‘义’否?”

    星纪气得发笑:“哈哈哈哈,越国主是想说,伍陵的死,跟革蜚没有关系。他清白无辜,你越国干干净净?”

    “非也!伍陵是大楚天骄,安国公是南域豪杰。朕欣赏前者,敬佩后者,也为此事叹惋至今。”文景琇并不否认革蜚的嫌疑,反而更进一步地说道:“伍陵的死疑点很多!革蜚的神魂竟能在撕裂之后、分陷绝地的情况下回归,这简直不可思议。朕也想不通!以朕对革蜚的认知,他虽然天赋惊人,也绝无可能有现在这样的实力,能够强压钟离炎一头,直追斗昭、姜望。越国若有天骄如此,岂会蛰伏至今,任您逼门?您的疑问,也是朕的疑问。所以朕方才说,不知是谁,窃据其身。”

    他甚至比星纪都主动:“朕这就传信安国公,请他捉拿革蜚,带回楚国去细查。严刑逼问也好,直接搜魂也罢,朕都不过问。贵国只需要给天下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交代。若伍陵之死,真是朕的授意,朕如何不能为国担责?愿以此身,血弭大国之恨,宁我一方百姓!”

    他是如此信誓旦旦,斩钉截铁,扭过脖子对殿外喊道:“来啊!启用信道,为朕备书,书寄大楚安国公府!”

    “慢!”星纪抬掌将他拦住。

    这尊黑甲星神眸中的星光,在这一刻仿佛炸开,幻为疯狂旋转的星河,每一个星点都在拼命闪烁。

    而在万里之外,楚国章华台中,坐镇此地的“敕神总巫”诸葛义先,在这一刻心烦欲呕。

    他强行中断许多事情的思考,短暂地聚集更多心力,专注到目前这一件事情上来——对区区一个越国动用这么多心力算力,必然会导致对其它方向的谋算疏失,这是极不划算的选择。且楚廷已经做出决策,负责越国事务的国臣已然有所应对。但出于对高政的警惕,诸葛义先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轰隆隆隆!

    隐相峰上空,倏然炸起雷声。那闷雷似从远穹卷起,呼啸万里。聚拢在一起的三千越甲缄然如石塑,立阵待发。躺着的钟离炎和站着的革蜚,也各自沉默等待。

    大越王宫之中,星纪也捕获灵光——

    诸葛义先知道高政用生命掩盖的真相是什么了!

    文景琇一直没有说出来,但酆都那边记得清清楚楚的情报里有一点——革蜚是从山海境归来之后,才展现出远胜于以往的天赋。

    这个革蜚掩饰得很好,在性格、谈吐、为人处事上,都尽量贴合原身,且试图在天赋上展现出一种循序渐进的过程。

    但酆都那边所搜集的蛛丝马迹,到今天可以全部联系起来。诸葛义先完全可以确认,革蜚全方面拉开与白玉瑕的差距,是从山海境结束后开始。

    那么最重要的真相就出现了——

    现在的革蜚不是革蜚,他的身体被山海怪物所侵夺,而他的存在,关系着凰唯真的归来大计!

    凰唯真是楚国历史上极其特殊的存在。

    他是没落的世家后人,是从几乎被革名贵流的窘境里走出来,不断刷新着人们的认知,一飞冲天、笑傲天下。是令人根本生不起竞争念头的绝世天骄。

    当然他仍然要被视为世家出身,是名门典范。凰姓贵名现在是列在大楚世家谱系上的,仅在四大享国世家之下,与钟离、项氏等齐名——尽管凰家并没有其他人存世。凰唯真身死,凰今默远走。

    凰唯真不仅自己强大,他对楚国的贡献也是千古难有其二。正是他创造的演法阁,推动了楚国术法甲天下。他开创的很多术法,至今都是楚国天骄必修的课程。而他死后留下的山海境,也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给予楚地天骄磨练和进益。

    凰唯真活着的时候天下无双,凰唯真死了仍然千古传名。

    他的传说是不朽的,他在这个世界的印记不可磨灭。

    而对于诸葛义先这样的存在来说,他深刻地知道——凰唯真终将归来。

    因为一些或明或暗的原因,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个消息已经传开,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还会有更多人知道,直至天下皆知。

    这不是预言,这是千百年来山海境不断演化的现实,是诸如凤凰九类般的山海传说所作的宣告。

    但没有人知道,大楚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将在何时、具体以何种方式归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存在能够同时有益于所有人。

    有人爱,就有人恨。

    有人想要迎接他,当然也有人想要阻截他。想要迎接他的未必都是爱他,想要阻截他的也未必都仇恨他。

    可是连凰唯真归来的道路都无法确定,无论迎接还是阻截,都难免陷于空洞,成为妄想。

    高政不愧是高政。

    高政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把发了疯的革蜚锁在身边,一锁就是几年。他庇护革蜚使其免受伤害,他藏住革蜚叫外人不知。

    一直到死在钱塘江堤的那一天,都对此不发一声。

    因为他知道,革蜚体内住着来自山海境的怪物。因为他看到了凰唯真归来的道路。他借此谋局。

    在诸葛义先漫长的生命里,他看不透的事情并不多。凰唯真当年的死,就是其中一件。凰唯真的归来,他也是后知后觉的一部分。

    山海怪物竟然早就离开了山海境,来到人世间,已然幻想成真。凰唯真的手笔,当真神鬼不测!

    可是……

    诸葛义先现在不得不面对这个“可是”。

    关系着凰唯真归来大计的山海怪物,以革蜚的躯壳、越国天骄的身份,害死了大楚享国世家、伍氏安国公的嫡孙。

    凰唯真的伟大无须再说,安国公府也不能仅仅视作一个显赫世家。

    在漫长的岁月里,四大享国世家与楚国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左、屈、斗、伍,再加上一个皇室的熊姓,彼此之间联姻,几千年未绝。

    伍氏这样的名门,与楚国的关系,是骨头连着骨头,筋络连着筋络。

    革蜚杀了伍陵。

    是凰唯真超脱的可能性,杀了安国公府的继承人!

    这不是什么可以忽略的矛盾。

    当代安国公是一个风格明确的人,从来不愿意给对手机会。依他伍照昌的本心,当初伍陵身死,他走上隐相峰,就要把革蜚、高政全都一并杀死,根本不去费心猜他们心思的。

    只是他怀着伍陵或许未死的期冀,也是为国而忍,不给天下非议的借口——后续若有伐灭越国社稷,必然是他来领军。

    讨伐南斗殿,不过是一次预演。是楚天子让他稍稍泄恨的选择。

    现在差不多已经能够确定,就是革蜚害死的伍陵,伍照昌岂能容忍?可是任他强杀革蜚,又会影响凰唯真的归来。

    安国公对革蜚必然怀恨,恨之入骨,对侵占革蜚的山海怪物、对制造山海怪物的凰唯真,难道就没有怨念吗?

    退一万步说,即便安国公为大局着想,不去杀死革蜚,强忍丧孙之痛,甚至公开表示,对凰唯真永不怀恨。

    凰唯真能不能相信这个“永不怀恨”?

    任何人一个人,当你害死别人的亲孙子,你能不能相信那个人所说的‘他不怪你’?

    就好比当初让姜望和庄高羡握手言和,互致敬意,以后同舟共济,他们敢不敢相信对方?

    就算凰唯真强大无比,超越世俗,他自己可以不在意。他超脱之后不干涉现世,他是否要为他的女儿凰今默着想?他能不能替他的女儿,不在意这份有可能来自安国公府的敌意?

    凰唯真和安国公府之间,永远有一根名为“伍陵”的刺。

    这也意味着凰唯真和楚国之间的裂隙,必然存在,不可避免,这将直接关系到楚国的国运!

    这才是高政的遗计,无解的阳谋。

    诸葛义先非常明白,革蜚害死伍陵这件事情,一定有高政的引导,但高政一定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就算现在把革蜚抓起来,能够无视他的元神强度、完整剥离他的记忆,也必然找不到高政的问题。

    最后一定会发现,所谓的‘引导’,全是革蜚自己的想当然。

    革蜚杀伍陵,必然出自革蜚自己的思考。

    把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晒在阳光之下,越国从头到尾都是那个受害者——他们的天骄进一趟山海境,就被山海怪物夺舍,谁能说这是越国的阴谋?

    山海境是楚人的,山海怪物是楚人创造的,山海怪物害死的伍陵,也是楚国的国公嫡孙。越国只是有一名天骄被强行借壳了而已。

    诸葛义先完全有理由相信,革蜚或许只是高政的饵,他进山海境的时候,身上或许有某些特殊,本就是为了吸引凰唯真的布置而入彼境。但同样的,这种事情绝对找不到证据。

    最最关键的是,高政已经死了!

    这个世上唯一有可能站出来解开这个结的人,已经死在了钱塘江堤!

    高政的死,填住了最后一个眼,成就这局无解的棋。

    诸葛义先在心中长长地叹息。

    钟离炎误打误撞打破了革蜚的隐藏,可也把这个无解的问题,放到了台面上来。

    楚国现在需要思考的,不是“革蜚怎么办”,而是要如何应对凰唯真的回归。

    是迎接,还是阻止?

    “慢?”文景琇看着面前这尊黑色的威严星神,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袍袖:“大巫是什么意思,朕好难懂。朕和安国公之间的误会,不需要解释吗?”

    “高政!高政!”星纪抚掌而赞:“好一个越国名相!千古功业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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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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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