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真人按剑剖天海(最后一天求月票)
亘古之虞渊,如今有亘古不逢之大战。
以洞真挑战衍道者,世间有先例——
曾经洞真无敌向凤岐,剑挑东域姜梦熊。
他只要接下姜梦熊否定飞剑的一拳,捍卫已经没落的飞剑道统,就能踏足绝巅,再兴飞剑时代。
但姜梦熊一拳落下,飞剑时代终成碎梦。
世间绝巅者,一览众山小,岂是登山的修士能撼动?
哪怕是只有一境之遥的洞真修士,哪怕是洞真之境的绝顶者,也绝无可能。
但今日五真逐世,大战却已发生。
且杀手尽出,一个比一个砍得凶。
无怪乎皇夜羽这样的修罗君王,十分想不通。
修罗族为战而生,厮杀几乎是一种本能。
但即便是在嗜血好战的修罗族里,也没听说过哪个脑子正常的恶修罗,敢向修罗君王拔刀。
今日何为也?
总不可能这五个年轻的真人,全都是疯子?
事有反常必为妖。
皇夜羽心中瞬间转过千万个念头。虽然半点危险都没感受到,什么异样都未察觉……但越是如此,越感觉哪哪儿都有阴谋。
绝巅有绝巅的猜疑。
向绝巅冲锋的人,心中却只有冲锋一念,容不得别的想法。
瞬间杀上高天的五位当世真人,从未真正并肩结队,但在出手的瞬间,已经默契地组成了军阵——
谁还不知兵呢?
魔猿合掌立姜望,以无边火海镇中央,将此方空域完美分割,分东南西北四方。东西为天之罚,南北为地之陷。遂成此“五方惊神阵”。
名字很霸道,却是很常见的一个军阵。
但之所以常见,也恰是因为实用。
欲用此阵,通常要以五军相合,每军万人,尽五行之气。一旦混成,惊神泣鬼。
军阵之术是合众之力,气血、道元,皆可为用。要配合专门的练法、丹药、饮食,常年训练。要有阵图、阵旗,一应军阵战器配合……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主阵者越是高明,兵阵就越能发挥力量。那些天下名将,对各路军阵都有自己的理解。有的成阵更快,有的攻坚更强,有的转换如意……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胜负就在这所有的细节中。
姜阁老自然是高明的。
因为他只是随便一个动作,其余四位真人就能了解他的弦外之音,予以绝妙配合。这天绝地陷,诸方来合,五行混转,完美无缺,谁能说不高明?
虽只五人,却真正五方惊神!
长城守将赫然惊觉,杀上高天的五位真人,确然无一弱手。
这当中黄不东常年厮杀在虞渊,计昭南是沙场宿将,剩下三位,都是太虚阁员——当今人间,声名最著的真人。
且这三位太虚阁员,都是天府之躯,个个身怀五神通!那神通之光都铺成了海。
如今只是一合,天地便改。
堂堂修罗君王,坐于此世之巅,漠看洞真挑战。
他身前是阎罗天子,阎罗殿鬼神重重。头顶是斩妄之刀,太阳神宫灿烂辉煌。左侧混铁棍如天柱倒倾,右边无尽风雪似霜龙之合。
下方……真人按剑剖天海,魔猿举火侵绝巅!
皇夜羽冷冷一笑——
而后便这样冷笑着消失了。
任凭虚空如何禁止,气机如何锁定,神光如何封镇,在他面前,都是纸糊的枷锁,不值一提。
人族想用几个年轻真人为饵,陷他皇夜羽在此,那真是痴人说梦!他既然敢独来长城这边巡行,又岂会缺少脱身的把握?
五个真人就想绊住他皇夜羽?五个真君还差不多!
皇夜羽消失了,他的坐骑却遭了殃。
什么如陆之翼,遮天巨鹰,洞真级恶兽……一个照面就被撕碎,连哀声都发不出来。
皇夜羽是典型的修罗长相,面貌丑恶,额有独角。身高丈余,后垂箭尾。体型健壮,身有诡纹。
他瞬身已在长城之外,箭尾垂空,遥遥回看姜望:“凭你这点演技,也想激怒本君?道行浅了!”
姜望勃然大怒,折身欲前。
轰!
虞渊长城外,接连九道恐怖气息,撑天而起!
他们间隔千里或万里,遥遥难见。但那种触及现世极限的力量层次,却此起彼伏,体现在新野大陆的颤抖中。
很明显,修罗族那边,已经将人族这边的动静,当做对修罗君王皇夜羽的围杀,因而给出最强烈的反应——九部皆援,十君齐出。
只见得煞气遮天,晴日忽暗,眼前已是长夜。
傅欢、许妄、甘不病……人族六位真君,也在长城之上,予以回应。
一道一道的火炬,在长达数万里的虞渊长城上,次第亮起。
骤起的文明烽火,点亮了半边天空,驱逐无边黑暗。让修罗的归修罗,人族的归人族,长城内外,泾渭分明。
两族共计十六尊绝巅强者在此对峙,割鹿、干戈、凤雀、雪刃、凛锋,人族五大强军已在长城呼啸,整军待发。
眼看着一场近百年来规模最大、烈度最高的虞渊战争就要爆发……长达数万里的虞渊长城,阵纹次第亮起,仿佛一条远古神龙,从久远的沉睡中苏醒。
显然人族还是决定采取守势,不打算真个杀出长城外。
“我当你们有胆子出来?不过如此!”皇夜羽冷笑一声,缓缓后撤。
那无边的暗夜,也如潮水一般,随他退去。
“上啊!”重玄遵踏行火海,在姜望身后说道:“怎么不上?”
姜望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他看着皇夜羽慢慢退进长夜里的身影,声音有些飘忽:“你们怎么没说对面有十尊修罗君王?”
重玄遵淡笑一声,收刀而去:“你也没问对面的情况啊?”
黄不东随手将他的混铁棍收起,整个人双手抱臂,往下一瘫,自由落体。在呼啸的狂风中,嘴里咕哝着抱怨了一句:“你冲得那么快,我们来得及说嘛!”
他倒是懒得飞到姜望旁边说,甚至懒得抬高音量,反正姜真人见闻了得,定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场轰轰烈烈的逐世大战,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只不过分了一只鹰。秦至臻敛去阎罗天子身,提刀在手,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立即瞪回去:“你也有意见?”
秦至臻满脑子都是‘莽夫’、‘疯子’、‘有病’之类的词语,正在组织语言。
姜望又道:“咱们在渭河边聊的事情,我可没跟别人说。”
秦至臻转身走进了虚空。
“你不说这个我还想不起来!”虞渊长城上,密切关注这边的卫瑜,很是好奇:“你有没有轻一点?上次你答应——”
他身后的虚空撕开一道口子,他被薅着头发,拖进了虚空里。
王夷吾感慨道:“秦阁员真是个沉默寡言、行胜于言的人物啊。”
秦至臻在虞渊的表现,是有目共睹。那叫一个勤勤恳恳,尽职尽责,事干得多,话说得少。
军人出身的王夷吾,非常欣赏秦至臻的这种品质。
旁边的甘长安闻听此言,表情复杂。
秦至臻又走出虚空,立在城楼,一身黑衣,定如暗礁。幽幽地道:“我不是沉默寡言,我只是骂得慢一点。”
同为秦国天骄,秦至臻和甘长安是两个在很多时候都会被拿出来比较、在很多方面几乎相反的人。
甘长安乃是天下闻名的神童,自幼就聪慧过人,能言善辩。秦至臻小时候,却笨拙得很,尤其嘴笨。跟人吵架,常常别的孩子都骂完一圈回家吃饭了,他还没憋出话来,急得自己掉眼泪。
“卫瑜呢?”甘长安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至臻平静地道:“他临时有事,回去休息了。”
所以说有时候还是需要一点外部压力。
皇夜羽在的时候,他们多么团结。
皇夜羽一走,所谓逐世五真,立即四分五裂。
也就是计昭南,没有试图嘲讽姜望两句,而是收起了韶华枪,对姜望道:“我回去休息一下,明天一起出狩。”
他才出狩回来,就直面皇夜羽的压力,虽然并没有真正碰撞上,也是难免疲惫。
姜望笑道:“好。”
城墙上的王夷吾忍不住道:“师兄!我呢?昨天不是说好——”
计昭南已经走远了:“你看看姜阁员愿不愿意带你吧!”
姜望和王夷吾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
因为重玄胜永远不可能原谅王夷吾。
计昭南当然知道这些,但是他并不在意。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交集。
姜望从妖界带回来饶秉章的那一枪,他就记姜望一个人情。
他承诺可以帮姜望杀一个人。但姜望在当初围杀庄高羡的关键之战里,都没有叫他,顾念他的身份,他由此感受姜望这个人的珍贵。
不过这句话丢下来,多少是有点让王夷吾尴尬的。因为姜望根本不会搭腔——但这也正是他要的。这个小师弟,是越来越有自己主意了,要不是大师兄说不可适得其反,他恨不得亲自敲打。
姜望如若未闻。
重玄遵则看着王夷吾,淡然一笑:“那就看看我们和他们,哪边收获更多。”
明天他和王夷吾也组队出狩,正要和姜望、计昭南这一队比一比。
男儿当以头颅计功,以荣勋相较。
天下之大,凭他重玄遵,哪里去不得?
刚才还听力不好的姜望,这会倒听得很清楚,拿眼瞧着重玄遵,嘿然道:“那你恐怕得多叫几个人,不然输得太难看,可有损你‘冠军’之名。”
重玄遵似笑非笑:“我真想跟你一样自信啊。”
他反手掏出一本书来,举给姜望看:“或许你看过这本书吗?”
“《明山九卦》?”姜望莫名其妙:“我又不学卦,我为什么要看这本书?”
“哦,拿错了。”重玄遵面不改色地把这本夹皮图册收回去,取出一本《虞渊图志·修罗正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对虞渊有多少了解,就敢这么自信?”
“我以为你重玄遵必有惊人之语,没想到这么惊人,令人哂笑!”姜望哈哈一笑:“你怕是不知姜某是谁?我这一路过来,逢山开山,逢水断水,无论前路如何,从来一剑横之——并不需要了解对手是谁!”
黄不东一直在自由落体,先是高速直坠,后来飘如落叶,就这么轻缓地往下,快把自己晃睡着了。
这时忽然来了精神,翻身落回城墙,杵在两人中间,双手一分:“别吵别吵,长城皆袍泽也,大家都是自己人——眼下不是刚好吗?”
他指挥起来:“秦至臻,你跟重玄遵、王夷吾一队。甘长安,你去姜望、计昭南那边。如此两边都是两真人一神临,明日出狩,公平竞争,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岂不是皆大欢喜?”
“分得倒是挺匀称。”甘长安不太想跟姜望一队,但又不便明说,显得自己胆子不大,幽幽地道:“那你呢?”
“我多出来了,没办法。”黄不东遗憾地摊了摊手:“我只好帮你们看家……”
“好就这么定了!”他拍起掌来:“诸君多多勉力,我这个城门吏,等你们凯旋!”
凯旋这两个字还没有落地,他就已经随风旋去了。
出门在外,什么都要靠自己。给自己一个身份,再给自己一个休息!
……
……
“欸,屈将军!”左光殊匆匆推开营门,又随手将寒风挡在外间,连声道:“你看的图志多一些,帮我找一本书。”
卸了甲的屈舜华从长案前抬起头,搁了毛笔,瞥一眼他:“将军叫上瘾了是吧?仗都打完了,明天都要回家了。”
扫平南斗殿之战,确实没什么波澜。对于南斗秘境的管理,楚国也多得是经验。
他们这些出征的将领,已经初步建立起秩序,剩下的就很简单,照章办事就行。随便派几个中层将领,就能处理好这边的事情。
这时才真正算是“告一段落”,却是不必严肃了。
左光殊嘿嘿一笑:“这不是还在军中嘛。我得尊重你的职务!”
“德性!”屈舜华嗔了一句,又道:“你要找什么书?”
左光殊边说话边往前走:“书名叫《虞渊图志·修罗正章》,我记得这本写得挺枯燥的,我不太爱看,一时竟也找不着。就想问问你来着。”
“喏——”屈舜华自然是读过的,随手便翻出这本书来,又问道:“你突然找这本书做什么?你要去虞渊?”
“我去虞渊怎么可能不跟你商量?”左光殊耸耸肩:“是姜大哥突然传信要这本书,要得很急。我还得复刻到太虚幻境里给他,不然来不及。”
重玄遵这段时间在虞渊便是做了这样一件事——他将特殊的太虚角楼修建在了虞渊,当然是长城内侧。所以太虚幻境也算是扩张到了虞渊,普通的太虚行者,也能通过太虚幻境,与身在虞渊的好友对话。当然时不时会有断联的情况,不能像现世一样稳定。
“姜大哥真是爱学习啊。”屈舜华感慨道:“都天下第一天骄了,还这么努力。”
“要不怎么是咱大哥呢?”左光殊与有荣焉,拿书晃了晃:“我先传给他。”
“对了。”屈舜华取出一枚将令:“稍后把这一拨尸体送到酆都去,他们研究要用。左先锋——这是你在本次战争里的最后一件军务。”
左光殊伸手去拿。
屈舜华却将此令一收:“附耳过来,告诉你一件注意事项。”
左光殊便以手撑案,凑耳过去:“什么事项?”
屈舜华的红唇贴上去,呵气如兰,小声道:“注意……想我。”
左光殊扭头就要亲亲,却被一把推开。“快去快回!”
“得令!”
左光殊满脸带笑地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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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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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鬼狱秋声(月初求保底月票)
“喂!新来的!你怎么不说话?”
酆都的牢房虽然晦暗无光,但还算干净。稻草铺地,能带来些微的暖意,也没什么太重的味道。
毕竟这一任酆都尹,有晾晒的爱好。
隔壁牢房里的碎嘴囚犯,一直在碎嘴。
王未没有说话。
他以前话很多的,很爱问问题。
后来师父说,不说话可以装高手。
他就尽量不说话了。
他也问过,为什么师父的话却很多。
师父的回答是一个脑瓜崩,以及一句“老子就是高手,不用装。”
师父好有气质。
王未还留着干净的光头,当然脸不再是那张脸。昭王亲自帮他做了遮掩,任是谁都看不出来本貌。
隔壁的邻居靠在稻草堆里,一边捉虱子,一边絮絮叨叨:“你都进来三天了!三天都不说话,你肯定有心事。”
“你知道吗,还是我跟他们说呢,下次如果有人进来,不如就住在我对门——咱们才成为邻居。你也不说打个招呼。”
“哪来的啊,跟我说说?”
“你剃个光头也不像和尚,长得怪凶的。”
“嘿!光头!你呆在这种鬼地方,不会觉得寂寞吗?”
或许“寂寞”这个词,很能够触动人心。
王未总算开口:“我以前进过齐国的牢房,但我不觉得特别寂寞。”
他面墙而坐,垂着眼睛:“不是坐牢的原因。”
“那还能因为啥啊!哈哈。”嘴碎的邻居看起来挺年轻的,长得也不错,身上的伤,丝毫不影响他的活泼:“聊两句呗?聊着就不寂寞了。”
王未没有说话。
嘴碎的邻居又问:“听说你是顾老鬼亲自审过的?你咋还活着啊?”
他们属于是对门的邻居。
透过符文密布的铁栅栏,可以看得到彼此。
当然王未没有回头看。
他问道:“谁是顾老鬼?”
“酆都尹顾蚩啊!”邻居从草堆里坐起来,拿手比划着:“就是那个老竹竿。”
“哦。”王未闷闷地对着墙:“你怎么知道我是顾老鬼亲自审过的?”
酆都鬼差不怎么说话,把他送进来的时候,也没谁跟这位邻居交流。酆都鬼狱有十八层,每一层都不一样,且都挂着时空锁,隔绝内外,他也不知自己被送到了哪一层。
他其实不太好奇邻居是怎么得来的消息。但是聊两句吧,这里实在太闷了。
邻居大大咧咧地道:“我自有渠道!”
王未没有说话。
邻居等了一会,只好道:“先前进来的时候,他们不是在你囚服左肩位置绣了一朵三途花吗?那个就是三途印,顾老鬼亲自审过的人,就会有这个标记。”
王未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那居然是一朵花——他以为是一根爪子。或者最多是一棵草。不就是三根扎在一起的线么?
他缝得可比这好多了。他从小就会缝衣服。
他说道:“你身上也有这个三途花,你也是顾老鬼审过的。你怎么还活着?”
“我先问你的。”邻居道:“你先说。”
王未没有吭声。
很长一段时间后,邻居受不住了:“啊我真的是服了你,你这个人,你动不动给我冷暴力啊。”
王未不说话。
邻居愤愤地道:“我姓熊。”
见王未没有反应。
邻居又强调了一遍:“我姓熊。”
王未道:“哦,我姓姜。”
“我不是问你姓什么!姓姜有什么了不起?”邻居气到了:“我是说,顾老鬼不敢杀我,是因为我姓熊!”
“为什么你姓熊他就不敢杀你?”王未问。
“我叫熊咨度!”
“哦。”
“熊!咨!度!”
“哦,我叫姜礼。”
熊咨度咬牙切齿:“我爹叫熊稷!”
“熊稷是谁?”王未问。
“我——算了!”熊咨度自问是聪明绝顶,但竟然很难判断这光头是装傻还是真傻,如果是装的,这演得也太真!
他咽下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你在齐国坐过牢,或许你知道姜无华吗?我俩差不多,你可懂?”
“你也很会做饭?”王未问。
熊咨度眯起眼睛:“姜无华给你做过饭?”
“没有。”王未摇了摇头。
姜无华确实没有给他做过饭,但是长乐糕真的很好吃,师弟给他带过哩!
就是师父说这种东西要少吃,齐国人坏坏的,以后这种吃食,要先给他老人家检查。一检查就少了一半。
熊咨度忍了又忍:“总之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了——你咋能在顾蚩手下活着?”
“我不知道啊。”王未道。
“小子!”熊咨度跳将起来,摇得铁栅栏咔咔作响:“你敢耍我!出来单挑!”
“好啊。”打架王未可从来没缩过,一边挽袖子一边转身,但定在铁栅前:“呀!我出不去,怎么挑?”
他那无辜的眼神,让熊咨度无法确认这是不是嘲讽。
“我再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熊咨度用手指戳着铁栅,梆梆梆地响。
“那个老竹竿问我是不是冤枉的。我说我不是。然后他就突然有事,走了。我就被带到这里来。”王未看着熊咨度:“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骗你。”
熊咨度看着这光头认真的眼神,将信将疑:“那你说说看,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
王未不肯吃亏:“你先说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熊咨度怒道:“你先说!”
但很快意识到犟这个没有意义,对面这光头是属石头的,闷一辈子都行。
便撇撇嘴:“还能因为什么?跟我爹干仗呗。”
王未并没有追问具体。
但他却很有表达的欲望,估计也是憋太久了:“这人啊!年纪大了,地位高了,就听不得批评,自以为什么都是对的,天下独尊。一旦被指出错处,无法自安,又不能认错,就只好暴跳如雷。”
王未‘哦’了一声。
熊咨度奇怪地看着他:“对于我的故事,你不发表一下听后感吗?”
王未慢慢地道:“不要跟你爹干仗。以后你会很想他。”
熊咨度嗤之以鼻,摆了摆手:“不要剃个光头,就学人当大师——说你的事,说你的事。”
王未道:“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长得很像山贼的人,手上拿着一块玉,我就把它抢过来了。后来酆都鬼差找到我,说我抢的这个是角芜山上的物件,就把我抓进来了。”
“等等——”熊咨度打量着王未凶恶的五官,说来奇怪,这张脸明明很凶神恶煞,但配上那双呆呆的、认真的眼睛,却并不让人畏惧或者反感,莫名还有点反差式的可爱。“你说长得像山贼,是什么意思?”
王未道:“因为他蒙了个面,还说‘此路是我开’。”
“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熊咨度道:“既然那块玉是你抢的,你交出来不就完了吗?这事又跟你没什么关系——他们非要抓你?”
“我为什么要交出来?”王未理直气壮:“凭什么角芜山上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我抢的,就是我的。”
熊咨度‘哈’了一声:“你可知角芜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大楚皇室龙兴之地啊!”
王未不理解:“角都芜了,龙还兴吗?”
熊咨度便叉着腰:“那你这还不是被抓了吗?”
王未闷声道:“他们人多。”
“抓你的人都算少的!”熊咨度很有讲演的激情:“楚太祖曾经在角芜山闭关修行。下山之后,天下无敌!你说角芜山有多重要?它是有历史意义的!”
王未道:“我又不是在角芜山上抢的。”
“嘿!你还真是犟——”熊咨度撸起袖子,正要好好施展口才,教训这不醒事的光头,忽听得沉重的绞链声响。
鬼狱里的厚重铁门,在这一刻缓缓拉开。时空之锁也暂止了,天光一瞬间冲进甬道里来,将甬道两边的囚室,都填塞得十分亮堂。
一间、两间、三间……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两侧有许多囚室,里面有的空着,有的住着人。
但基本上都没有声音。
只有身份特殊的熊咨度和新来的王未,还能叨咕个不停。
熊咨度直接脸贴铁栅,使劲往甬道尽头眺望。那巨大铁门之下,有一个单独的人影,静静立在那里。
“嘿!这儿!”熊咨度脸上绽开笑容:“表弟!你专程来看我啊?”
左光殊沿着长长地甬道往里走,好奇地打量这传说中的“酆都鬼狱”——他几乎没有看到好奇的眼睛。
“这里好像也不阴森嘛。”他走到熊咨度面前:“我押送一批修士尸体过来,供他们研究。顺便看看表哥……这地方哪能专程来?”
“嗐。”熊咨度很是热情:“来,我新认识一个朋友——”
他正要介绍,发现那个叫‘姜礼’的已经转回去了,继续面壁而坐,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算了,我这个朋友不爱说话。”熊咨度笑着道:“性子有点冷。”
左光殊看了对面牢房一眼,只觉得那个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但也没太关注——他这样的贵公子,注定跟酆都鬼狱里的囚徒没有交集。
熊咨度这是楚国几千年都难出一个的意外。
从小就敢拔皇帝陛下的胡子。
五岁就大摇大摆地坐到龙椅上,被天子大脚踹飞……
他的事迹真是说不完,如今落得这样境地,也算咎由自取。
河谷之战,项龙骧是三军统帅,韩阙所主导的右翼战场最先崩溃,但项家和韩家都没有受到多严重的惩处。就连那韩阙永镇妖界,都是他自己要赎罪。
以当时楚廷公议的风向,包括朝野舆论,本是要严惩败军将帅的。毕竟是几乎动摇大楚国运的一场惨败。除了表现亮眼、一度冲破函谷关的左光烈,河谷之战里几乎所有将帅,都在战后被疯狂抨击,朝野尽是清算之声。
是熊咨度在朝堂上站出来,公然说河谷之战,应当天子承责。河谷之败,是楚廷决策的失败。是朝堂诸公错误地判断了形势,才有这场必输的战争,而项龙骧已经尽力!
所以结果便是熊咨度被关在这里。
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左光殊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这位表哥:“谁能冷到你啊?你一个人就能说一天。”
熊咨度哈哈大笑:“知我者,光殊也!”
他又问:“姑妈还好吗?”
“挺好的。”左光殊道:“每天除了修炼,就是养她的小蚂蚁。上次还说起你,说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这回我能告诉她了,你变化不大!”
“弄个隔音法阵,光殊。”熊咨度嬉笑道:“表哥施不了法,咱们说点悄悄话。”
左光殊摇了摇头:“我来看你就是极限了。咱们不方便说悄悄话。”
“嘿!你乃大楚小公爷,你怕什么?”熊咨度撺掇道:“你就算把这牢房拆了,把我放出去,又能怎么着?谁能把你怎么样!”
左光殊微微一笑:“表哥,咱们可不是小时候了。”
“那不正好忆当年么?当年我和你——和你们一块,掏鸟摸鱼,上房揭瓦,多畅快的日子!”熊咨度循循善诱:“回味一下?”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左光殊抬起手指,敲了敲栅栏,仿佛那就是儿时的余音,笑道:“表哥,十年养望,天下皆知贤名,你何时出来,重整山河啊?”
“就在今日!”熊咨度豪迈而笑,掌握符钢,这一瞬间,仿佛握天下:“为孤开此门!为楚开新天!”
“那个人不能是我。”左光殊笑着摇摇头:“走了表哥。下回再来看你——如果下回你还在。”
“欸,你个小没良心的,别走啊,再聊会儿呗!”
无论熊咨度如何叫喊,左光殊还是笑着离开了。
厚重的铁门重新落下,隔绝了所有。
十年了!
熊咨度背靠着铁栅,慢慢坐了下来,似叹非叹:“他比他哥乖太多了。”
堂堂大楚皇子,在酆都鬼狱里关了十年,他早已习惯自己和自己对话。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新来的那个很有些孤僻的光头,却在此时开口——“他的哥哥,是叫左光烈吗?”
“你也认识?”熊咨度漫不经心地问。
“黄河魁首,少年名将嘛。听过!”王未看着空空如也的墙壁,幽幽地道:“也见过几回。”
“可以啊你这个小光头,深藏不露的。”熊咨度道:“看来我看走眼了,能认识左光烈,你也非等闲!”
“只是认识,我对他了解不多。”王未闷了一阵,又道:“聊聊这个人吧?”
熊咨度微微一笑,饶有深意地道:“你想聊哪些方面?”
“哪个方面都可以。”
“比如?”
“道术啊,性格啊,事迹啊,师承……什么都可以。”
“师承?”
“这么厉害的人,他师父肯定也很厉害吧?”
熊咨度‘嗬嗬嗬’地笑:“他可是无师自通的天才!他生来与众不同,无论哪家学问,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他所创造的道术,一再革新历史。哪个老学究能教得了他?非要说师父的话,老国公能算,他爹能算,我爹也能算。这是都传过他真本事的。”
王未沉默了一阵:“教他的……都是自家长辈吗?”
熊咨度这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哦对了!还有一个死缠烂打非要收他做徒弟的老和尚,不知道能不能算?我还帮忙驱赶过呢!哈哈哈哈,光烈被缠得没法子了,就说把他揍一顿。我当然要帮场子。”
“这个故事还……怪有意思的。”王未轻声道:“能不能讲给我听?”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誒,明天就是立冬了,有人来看你吗?哈哈哈,别生闷气,来来来,转回来,我给你讲嘛!那时候啊……”
此时他们彼此背对,隔着两道铁栅,一条甬道。
黑暗已经吞没了这条甬道。
靠着栅栏的人,松松垮垮。
面墙而坐的人,板板正正。
两个本来永远不会相交的人,聊起了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
这是最后的秋声。
十二月第一天。
光头王未向大家求一张保底月票。
给牢里的小和尚保保暖吧!
第四十一章 长枪空握,何日朝鸣(月初求保底月票)
冬天已经到了。
新野大陆开始飘雪。
薛规当年确定此方规则的时候。便立四季,分日夜,都随现世。随的是中域的气候。
不过新野大陆今年的初雪,倒是比景国要早一些。
这雪才下,便下得猛烈。一夜之间,长城内外,万树梨花。
计昭南走在雪地里,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姜望随手弹出一缕火焰,将地上横陈的修罗尸体焚为一空,连血迹都烧掉了——但积雪无损。
这三昧真火的控制真是出神入化。但放在姜望身上,也没什么好夸赞的。
飘飞在空中的甘长安,将目光从那缕火焰上挪开,想象自己是一只风筝,在不自由地飞。
是的。线在计昭南手中。
他光荣地成为这支队伍里的诱饵。
以神临的修为“搔首弄姿”,勾引那些战修罗、意修罗,当然最终目标还是恶修罗。
自上一次的剑拔弩张之后,皇夜羽就没有再过长城——如果人族的围杀为真,那么再来就很是危险。如果人族的围杀只是杯弓蛇影,那么被几个洞真修士逼走,也多少让他难堪。
修罗族和人族的衍道强者,都各自守在大本营,隐晦自身道则的同时,窥伺对方绝巅。任何一位衍道露出破绽来,都有可能在瞬间被撕碎。
沿着虞渊长城展开的漫长战线上,大军的攻防每天都在上演。
而那些山林丘壑间的空隙,就成了双方独行强者角逐的斗场。
这是他们【长安小队】出狩的第十天了,基本上没有什么收获,他们这样的队伍,也不会把小规模的修罗战士当做收获……丢不起那个人。
能够决定【长安小队】和【冠军小队】胜负的,还是只有恶修罗的头颅,甘长安更习惯称之为“真修罗”。
当然,鉴于得真之修罗也没有谁是蠢货,最近游猎都非常谨慎,这场比赛大概还要持续很久。
考验的不仅仅是实力,也是运气。
计昭南和姜望一致觉得甘长安的运气比较好,所以给小队取名“长安”。
也用这个名字,说服他当诱饵。
甘长安飘飞在空中,倏然左右,灵识铺地,四处觅踪,忙个不停。
“修罗都不往这边来了,鸟都不见一只。”他辛苦工作,还不忘在潜意识海洋里沟通讯息:“要么就是怕了我们,要么就是……有大的要来。”
在潜意识海洋里沟通,比任何传音方式都要安全。这是为了避免有耳识特别敏锐的恶修罗,或什么特殊的虞渊宝具,能够提前把握他们的情报。
披甲冷面的计昭南并不说话,但枪握得比谁都紧,虽在同队,杀敌的机会他可不让。
“那就再好不过。”姜望适时给予鼓励:“要是能引来恶修罗,甘兄,你当记首功!”
甘长安身怀【神游】之神通,在神临之前就可以神魂出壳,“如神之游”,以神魂力量干涉现实。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掌控对手的神魂。
要知道,一般的修行者,都是在洞真成就,以灵炼神之后,才有“元神出窍,巡游人间”这一步。
【神游】在修行早期就可以做到类似效果。在神临之时,神魂倚【神游】,更是堪比真人之元神。
也正是凭借在神魂上的强大优势,他才有竞争天下第一神临的资格。
在姜望的认知里,甘长安在这一点上的优势,极似于当初的王长吉。只不过王长吉是完全凭借自己对神魂的理解,做到这一步。
想到王长吉,悠闲漫步的姜望,不免有些感慨。
这几年他和王长吉见面倒是极少,准确地说,只在白玉京酒楼见过两次。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深潜于红尘苦海,又游离在人间之外。
他几乎不在这个世上留下什么痕迹。
也从不使用太虚幻境。
偶尔会有一两封信寄来白玉京酒楼,从来没有寄信的地址,信的内容也都很简略,说的都是一些幽冥相关的情报——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再入幽冥,尽管现在还很遥远。
在黄河摘魁的时候,姜望就看到了庄高羡的背影。那时候还只是内府境,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完成复仇。
如今已是天下闻名的真人,庄高羡都魂飞魄散了许久,却仍然看不到白骨尊神的王座。
古往今来,超脱难求。
他见过太多惊才绝艳的人,止步在那之前。这注定是一场长旅。
“听说这次虞渊试炼结束,你就要去挑战李一?”闲着也是闲着,姜望一边将阎浮剑狱握在掌中、推演剑术,一边问计昭南。
计昭南有些无语:“怎么我还没出发,你们就全知道了?”
这件事情他明明只告诉了王夷吾啊!
“重玄遵跟我说的。”姜望果断把同事卖掉。
甘长安也插个话:“我是听秦至臻讲的。”
计昭南随手抖了个枪花,飞绽如雪:“你们太虚阁开会,是不是跟巷口大爷大妈似的,人手一碟瓜子花生,边嗑边唠啊?”
姜望本想反驳,但这确实是事实。
太虚会议从来就没有正规过,哪回都是闹哄哄的,比菜市场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这叫有生活气息。”姜阁员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甘兄?”
“《万世法》有言,能卑其下者而知卑下也!”甘长安张口就来:“正是因为太虚阁员艰苦朴素,贴近市井,方能懂得众生疾苦,解天下之忧!太虚阁楼从来不是空中楼阁,不是门面工夫。一砖一瓦,都是民意民心。一桌一椅,真乃天理人情。阁员们嗑的哪里是瓜子花生,分明是众生百态,百味人生!”
“很好。很有觉悟。”姜阁员表示赞许:“下届太虚阁员,我看好你。”
甘长安贴林而飞,表情冷峻,眼神锐利,拿出了大秦侦骑的军事素养,却在潜意识海里嘻嘻哈哈:“我提前谢谢您!”
计昭南懒得听他们唱双簧,径往前走。
姜望又追几步,但是并没有说别的话。他不会自负到以为他能指点计昭南的人生,虽然他心中有关于胜负的判断。
计昭南忽而问道:“姜阁员自比李一如何?”
姜望沉吟片刻:“我仍在看他的背影。”
甘长安姿态不受影响,但心中骤起狂澜!都知李一强,不知李一强成这样。过往所有关于李一的传说,都不如这一句有分量。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公认的现世第一天骄。
计昭南却笑了:“不要为了劝我,而这么谦虚啊。”
他这样的人,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对自己的判断,也有绝对的自信,不会盲从于任何人的意见。
他回看姜望:“上次天京城一战后,师父回来说起你,说姜青羊这个兔崽子,别看平时稳稳当当的,少年老成,疯起来可真不一样,狂过斗昭,傲过重玄遵——你姜青羊怎么会说这种话?”
“军神大人真是误会我了,我哪里像他们那么没礼貌。”姜望二话不说,先踩一脚那两个,再斟酌着道:“李一阁员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我曾经遥望不及,如今略见其背影……已是这么多年修行不怠,苦功未辍的结果,算是略得此幸。”
“他洞真摘魁的时候,你还是内府呢。”计昭南笑了笑,又问:“如果当时在天京城,是李一拦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姜望道:“我们都是太虚阁员,我代表太虚阁做事,他只会支持我。”
计昭南已经得到答案,踏雪而前:“我曾经以为,除了我们师兄弟几个,世上再无骄才——屡经风霜,才知天下骄名众!姜青羊,当初我们三个驰马出临淄,都是想为大齐捧回首魁。但强如重玄遵,也碰到了斗昭。我更是长枪空握,不曾朝鸣!只有你创造历史。”
“那时我在台下看你,为你高兴。等我自己上不了场,我又何尝不是对影自叹,人生数十载,我有负这杆韶华。”
“我不是不知死的人。但男儿不轻言,士有当为也。我靠着这股心气得真,得真之后,能把心气放下吗?”
“与李一争胜,我无胜算可言。若争生死,我有不到半成的机会。这次来虞渊试炼,就是为了将这不到半成的机会,推到半成。如此一战,也不枉此真。”
大齐军神姜梦熊,一生收徒五人,二死三存。
陈泽青继军神之军略,王夷吾承军神之杀拳,但临淄的老人说起来,还是计昭南最像军神年轻时。因为他杀性最烈。
今日甘长安方知,烈在何处。
十成胜算里只占半成,就敢去搏生死!
姜望道:“你做了很多准备。”
计昭南拖枪而走,并不回头:“我准备了三枪。一枪是你从天狱世界带回来的‘真无双’;一枪是家师所传的‘无我’;还有一枪,是我这么多年沙场征战的积累,是我毕生之修业。我要以此三枪见李一,三枪过后,生死都无憾。”
“最后一枪是什么名字呢?”姜望问。
计昭南道:“归处。”
姜望于是明白,计昭南的确已怀死志。真无双的饶秉章未能归来,那个放下长刀、拿起韶华枪的计昭南,却要以枪锋刻画归处。
他承饶秉章无双之志,承齐人敢死之节,承姜梦熊不屈之勇。
这洞真一战,势在必行。
其时林间飞雪,万籁俱寂,计昭南和姜望几乎同时止步。
他们一动不动,只在潜意识海传递一声——“大的来了。”
甘长安低飞于空,灵识铺地,做足了人族天骄独行狩猎的姿态。
计昭南和姜望踏雪无痕,这十天来完全不露行藏,所有痕迹都用三昧真火抹掉。便是为了等大鱼。
冬寒沁骨,雪低三分。
甘长安恍如未觉,刻意地让自己的动作更隐蔽一些,仿佛在接近山林外的那队修罗骑兵。以猎食者的姿态打消猜疑,让那暗中的黄雀,确信自己盯上了捕蝉的螳螂。
而后在某一个时刻……
呼!
寒风一缕掠树梢。
恐怖的威压骤然降临。
潜近的恶修罗悍然出手,自那风中凸出模糊的身形,探出一只半透明的手掌,顿握天规地则,凶狠地抓向甘长安——
噗!
这只手掌在探出来的同时,就已经被枪锋扎穿。鲜血飞溅而出,血色的经络瞬间凸显,以此树状之经络,撑起一个狰狞的身形。
此物有百瞳,每一只瞳孔,都在一条经络的关键节点,使得经络如肉须飞舞,但很快被血肉填住。血瞳也外凸在身外。
百瞳齐睁,霎时天地大雾。
如此鲜明特征,正是近来连猎人族侦骑、凶名昭彰的恶修罗强者——乌古都。
他倒还是人形,但是筋络外凸,肌肉坟起,血瞳恐怖。
他的手掌明明已经被洞穿,身体却和计昭南拉开了距离,他的眼睛可以混淆认知,他的声音如夜枭之嚎:“好,好得很。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计昭南一身雪甲穿飞在雾中,身形舒展,猿臂蜂腰,顿见“满弓之美”,把浓雾映成了背景,此身如在画中行。
“你知道得是否太晚!”
反身一扎——
天地如梦,未来已来。
一道雪亮的光束,旋转着扩张开来,狂暴的杀意驱逐一切,也包括道则浓雾,照得雪地一片光。
白茫茫的不是雪,尽是枪芒!
乌古都身上百瞳,炸开了近半!
恶臭的脓液爆开来,他的身形却消失了。晦光晦影,匿气匿身。
“哪里走!”
计昭南杀红了眼睛,踏空一跃,身作流光,已逐杀念而走。
甘长安抬手高呼:“计兄止步!穷寇莫追!”
又气又急又无奈,也只能纵身跟在计昭南身后。
却说乌古都匿身藏气,遁入风中,在老林中不断折转,却怎么也甩不掉计昭南的追击。偶尔隔空交锋,也都被牢牢压制,就此艰难逃亡许久。最后他在一座山谷上方与计昭南对轰一记,被轰落谷底。
却在颓然落地的那一刻,骤然回身!
鲜血和脓液在他丈二高的身躯上流淌,使他十分的狼狈丑陋,他却恶狠狠盯着从天而降的计昭南,嘴角咧开狞笑:“计昭南——可知人算虎,虎亦算人?”
计昭南紧握长枪,表现出应有的谨慎:“你认得我?”
乌古都大笑:“当我们修罗族还如远古吗?以卑鄙的手段才能对付卑鄙的人,时代变了!我对你很熟悉!”
随着他的猖狂大笑,自谷口,自树下,自石后……走出来三尊恶修罗,一者手持双刀、箭尾作闪电之形,一者身披树甲、瞳有红光,一者尖头方眼、双臂即骨枪。
他们像是三堵高墙,封住这座山谷,强大的气息交汇一处,澎湃如海。
很显然,这是一场反埋伏。
甘长安这些天的出狩,早就进入了乌古都的视野,他敏锐地判断,甘长安背后必有埋伏。故而以身为饵,来一场反钓。
“这人长得很漂亮,予诸位分食。”乌古都志得意满,身化旋风而起:“我去接一下那个可能迷路了的小神临——”
轰!
一只巨大的、绒毛张舞的魔掌当空拍下。
整片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这团刚刚跃起的旋风,当场被拍散,化为吐血不止的乌古都。他抬起头,惊骇地看到——
山谷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尊高达五百丈的法相。
一为魔猿,一为仙龙。
他们都低头俯瞰,如此遮掩了山谷的天空。仿佛亘古就存在于这片山谷的伟大雕像。
而腰悬长剑的姜望,从对立的魔猿和仙龙之间,缓缓飘落,亦是自此,走出乌古都一直被欺骗的见闻!
姜望从头到尾都跟着他走,而他从头到尾不惊觉。他潜意识里的警觉,先于他本尊被杀死。
山谷之中,一时寂然。包括乌古都在内的四尊恶修罗,全都无声息。
“看来你们还不够卑鄙。”计昭南将长枪一抖,咧嘴露出了白牙——“现在,是谁,包围了谁呢?”
我攒点稿子,预留一下修改余地吧。
到了这个阶段,好没安全感。七百多万字了,太容易写崩。
不能过踩钢丝更新的日子了。
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再爆发。
第四十二章 诚为天下贺
漫长的战争,改变了太多事情。
人族在不断进取,修罗族也没有固步自封。
虞渊的环境已经天翻地覆,今天的修罗,也早不是藏在虞渊深处,生够了孩子就一股脑涌出来复仇的“远古余孽”。
他们建立修罗国度,丰富修罗文明,学习人族军制,复刻各种战法……在一代一代的痛苦里自我革新和进化,如此才没有仓促地消失在历史长河,同人族在历史上遇到的那些挑战一样,成为一笔带过的“芥藓之疾”。
就像虞渊深处那位拥有无上伟力的“太古之母”所宣称——修罗族要让人族自食恶果、应验誓约;要让人族万代,都为远古时期的背信而担罪;修罗族如果是一种病,那就要成为人族的“不治之症”。
作为已经连续几个大时代横压诸天的霸主,可不是谁都有资格站到人族的对面,做一个想当然的对手。
修罗族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止血泪。
名为“乌古都”的恶修罗,能够一眼认得出雪甲银枪计昭南,当然也不会错过关于姜望的情报。
毕竟这位在妖界、在迷界都建立赫赫武勋的人族第一天骄,来到虞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修罗君王皇夜羽拔剑。
本以为这等军略过人的当代名将,会在正面战场上有所发挥,统帅千军万马,与修罗名将对决于沙场。没想到他还是选择了体现个人武力的小队游猎。
更没想到,让自己碰上了……
唯有繁衍不绝,方能累续万代,才可称名为“族群”。
修罗虽是所谓“孽余之种”,却也是全新的种族。
相较于妖界的那些强势种族,修罗族的生育不算艰难,且因为种族的特殊性,通常都是一胎双胞,甚至三胞、四胞。
但每一胎的孩子,只会留下一个。
这个种族的幼体,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要竞争活下来的权利。
远古百族灭亡于人族、龙族的可耻背叛,劫余而生的修罗,要从生下来就懂得斗争。
修罗族所在的艰难处境,也不允许有孱弱的孩子存活。
他们会吃掉自己的兄弟姐妹,赢得兄弟姐妹的力量,如此才能被成年族人接纳,开始他们征战不休的一生。
完全可以这么说——修罗族根本就是为战而生。
乌古都尤其是其中佼佼者。
但他和姜望之间的巨大差距,让他像一个聋子瞎子,甚至是傻子。
姜望以潜意识海的超凡应用,压制了乌古都的恶真警觉,让能够洞察世界真相的恶修罗,做了茫然无知的带路客。
这种应用当然有一部分得自易胜锋的杀戮法。但纵使易胜锋再世,【心血来潮】开花,真正走到真人境界,在这个方面,想来也不会有更好的表现了。
这一路走来,姜望以敌为师,超越所有。
都说修罗族是为战而生,可惜姜望是为屠真而来。
再加上一个杀意极烈的计昭南,两尊法相一围,天地一合,发生在无名山谷里的这场大战,根本是一面倒的屠杀。
无非寒光惊虹,电转飞龙。
好一场大战。
起于瞬息,风流云散。
计昭南随手一抖长枪,将最后一尊恶修罗抽向姜望:“予你头颅!”
姜望亦在潜意识海中回话:“这怎么好意思——”
但是手比声音更快,提剑一抹,第四颗恶修罗头颅新鲜出炉。
青简之上,自然地记下:恶修罗,肆。
计昭南捧雪拭枪锋,随口道:“比起天京城那时,你又强出许多。”
姜望收剑入鞘:“今日若如昨日,我岂不是虚度韶华?”
计昭南抬起嘴角:“还差多少?”
姜望直接把青简扔给他:“喏。”
“还差五真妖、四真魔、两修罗……啧!”计昭南笑了笑,把青简还回来:“虽说今日虞渊之姜望,已非昨日妖界姜望可比。但效率差这么多,看来还是恶修罗更冲动,也更好杀一点。”
姜望笑道:“主要是钓饵好用。甘兄的表演真是出神入化,毫无破绽,换做我是乌古都,我也忍不住砍他。”
谷口的甘长安正在烤兽肉,也不知是拆的哪位恶修罗的坐骑。他这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手艺还不错,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
闻言翻了个白眼:“我冒这么大险,你也不说让我戳两刀。”
这十天的相处,倒是让他们彼此都更熟悉了些。言语之间,少了许多拘束。
姜望嚷道:“你这话可不讲道理,我没让你戳吗?你自己戳不到!”
甘长安惊呆了:“我刀都没拔出来,你就把脑袋割下去了。叫我戳尸体?”
“好好好,不怪你。”姜望走过来,很自然地分了一条兽腿:“下次你出刀快一点就行。”
“什么叫不怪我!你怎么一副原谅我的语气——”甘长安正在激烈反驳,忽而声音定止。
他和姜望极默契地同时看向计昭南。
因为就在刚才,他们同时得到了一条消息。也不止是他们,所有的太虚行者,都得到了这个消息。
太虚道主高渺淡漠的声音,传递给了每一位太虚行者。
内容只有一句话——
“太虚阁员李一证道!诚为天下贺!”
谷中的欢快气氛一扫而空。
并非是他们对李一有什么意见,不乐见李一登顶。而是与他们同行的计昭南,已怀决死之勇,准备了三枪去见李一。
这着实是猝不及防的变化。
好比在一场艰难的战争里,你判断战机,大胆决策,亲率一支军队偷袭后方。一路翻山越岭,奇袭千里,好不容易抵达目标地点——地图上的那条小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跨越的深渊。
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战机。
八年的准备,只是空想。
计昭南会是什么心情?
“听错了吧。哈哈。”甘长安道:“太虚幻境的消息,按理说咱们这里是收不到的。”
姜望默默地啃兽腿。
“你没有听错。”计昭南把枪身上的雪抹掉:“长城里有太虚角楼,你旁边的姜阁员身上有太虚勾玉。这里也不算远。且又是这种向所有太虚行者公示的消息……”
他笑了一声:“你会听错。我和姜望怎么听得错?”
“得,还要被嘲笑一下修为。”甘长安耸耸肩,继续烤肉。
计昭南看向姜望:“你在写什么?”
姜望一手拿着烤腿,一手拿着笔,平铺一张信纸在空中:“哦,我问问怎么回事。李一怎么突然就衍道了。事先也没个风声。”
计昭南很好奇姜望要从哪里搞情报,这事儿打更人那边事先都没有半点风声:“问谁?”
“问李一啊。”姜望理所当然地道。
计昭南剑眉一挑:“你们很熟?”
“同为太虚阁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吧确实不熟。不熟就不能问吗?大家都是同事——你们凑过来干什么?”
姜望还未落笔,甘长安和计昭南便都挤了过来。三颗脑袋并排凑在信纸上。
“看看你是怎么写信的。”计昭南道。
“或者我可以帮你润色一下。”甘长安说。
姜望不服气了:“甘长安,你骂人是不是?我也是读过书的,手不释卷!写个信还需要你润色吗?”
甘长安能屈能伸:“我的意思是——我想欣赏姜阁老的书法!”
“书法是一门大学问,我妹妹写的字就很漂亮……”姜望给了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说着便提笔,起手写了个‘哈哈’。
同时解说道:“怕你们不懂,跟你们解释一下——我先写个‘哈哈’,调节一下气氛,避免尴尬。然后再直入主题,问他怎么衍道了。他这个人不喜欢说废话。”
最后信上便是——
“哈哈,李一阁员,你怎么突然衍道了啊?”
姜望摇头晃脑,故意用自己稀薄的文气熏他们:“称呼上,我选择‘李一阁员’这个称呼。既保持了尊重,又不会太生疏。最后的语气词,我选择‘啊’,这个词举重若轻……”
计昭南面无表情。
甘长安屏住呼吸。
好在李一挺给面子的,很快就回信——
“修行到了。”
长长一张纸,信上四个字,简洁明了,清楚可见。
甘长安‘嘁’了一声,跟计昭南分两边走开。
大家特意凑过来,当然不是为了看李一说自己‘修行到了’。而是想知道李一证道的契机,他的故事。
现在被这四个字打发,有一种特意凑上来盯着人家显圣的冤大头感。
但姜望也知道,想让李一写更多字,是不现实的。
他想了想,遂又提笔一封,写给了钟玄胤。
史学大家毕竟靠谱,消息灵通,很快就给了答案——
“愁龙渡战场,李一参战。天妖狮安玄大手笔倒灌天河,李一登临绝巅,一剑弭天河。”
故事描述很短,波澜都在字外。
甘长安拨了拨炭火,心有戚戚:“我就说愁龙渡不太平,还好溜得快!”
他看了一眼姜望:“当然虞渊也不是很太平。”
“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情。”姜望宽慰计昭南:“计兄,你想开一点。这都很常见的啦。你看,你的小师弟王夷吾输给我这么多年了,他不也没挑回来吗?”
“这话你跟王夷吾自己去说,想我传话是不可能的——我有什么想不开?”计昭南的语气很无所谓:“正好,不用去送死了!”
他看着姜望:“倒是你要想开点。同样是太虚阁员,人家衍道,你洞真,坐在一起就见高低,你要摆正心态啊。”
“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姜望‘呵呵’地笑:“闻道有先后而已。”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提枪按剑,便往外走。
“欸——你们去哪儿?”甘长安还在洒香料,一抬头两人都已出谷:“烤肉还没吃呢!”
他赶紧收了烤架跟上去:“刚杀完一场,不休息一下吗?一个李一把你们急的——”
他一个急停,才没有撞上计昭南的背甲。
而计昭南和姜望都回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我太急了!我一定要追上李一!”甘长安立即高举右拳,高喊着口号,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你们谁都不要拦我。即日起我将不眠不休,刻苦修行。不至峰顶,誓不罢休!”
……
……
道历三九二七年十二月九日的太虚会议如期召开。
这是太虚阁成立以来的第五次正式会议。
钟玄胤永远是最早到场的那一个,他要“记史”。
剧匮通常是第二个到,他时间观念很强,永远提前两刻钟,从不迟到,也极讨厌别人迟到。
这提前的两刻钟里,他用一刻钟整理会议相关资料,用剩下的一刻钟告诉自己——莫生气。
通常情况下,太虚阁里早到的就这两个。他们是守旧的老年派。
其他人里,姜望、秦至臻、苍瞑,这三个是卡点派,每每踩着时间来。绝不迟到,也休想他们早到。
斗昭、重玄遵、黄舍利,是随性派。有时候早一点,有时候晚一点,纯看心情,但都会在会议开始前到场。
还有一个李一,独树一帜,属于旷工派。
今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太虚幻境的发展如火如荼。
剧匮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了太虚议厅,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下意识地扫过那些空位……
猛地又扫回去——
李一居然坐在那里,坐得好好的!是年轻阁员里最早到的一个!
剧匮心中不由得有些欣慰。
看来李一心里也是有太虚阁的,只是之前忙着冲击绝巅,没办法分心。这不,等到晋升衍道,就赶紧来坐班了!
一贯严肃的剧真人,也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但看李一两眼放空地坐在那里,又确实不知能说什么。
且等一等,姜望和斗昭来了就热闹了。
剧匮和钟玄胤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地坐定,开始翻阅会议资料。
不多时,随性派的代表黄舍利走了进来,她微垂着眼眸,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瞧见李一,也是很意外:“呀!稀客!”
李一好像不清楚‘稀客’这个词里带有几分揶揄,还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黄舍利翘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
又过一会儿,苍瞑也进来了。他什么话都没有,只默默地坐下。
黄舍利下意识地抬眼去看,那位总是及时到场的姜阁员,却是未见身影。
就连剧匮也都有些惊讶,扭头去看钟玄胤:“姜阁员可是遇到什么事情?”
钟玄胤摇摇头:“已经写信去问了,还未复我。”
“重玄遵和斗昭呢?”剧匮又问。
钟玄胤一脸无奈:“别总问我啊,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剧匮略一沉默,也不惯着谁:“时间到了,第五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始。首先我们总结一下上次太虚会议的工作成果——我们成功地达到了……完成了……构建了……大致情况就是如此。”
他环视一周:“下面开始新的议程,诸位阁员是否有提案?”
李一继续放空。
苍瞑一声不吭。
黄舍利腿也不抖了,若有所思。
剧匮决定给‘稀客’一个表现的机会:“李一阁员,你新成绝巅,视野高阔,是否有提案?”
李一从放空之中回过神来,有些奇怪地看了这老头一眼,简洁地道:“没。”
剧匮一时气恼:“都没提案就散会。”
李一点了一下头。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声:“可。”
“散会!”剧匮起身就走。
李一几乎同时消失,但因为速度太快,倒像是在剧匮前面走的。
钟玄胤简单地记了一笔,拿起书简离开。
这次会议太草率了。
苍瞑有一种没完全反应过来的突兀感,想了想,问黄舍利:“刚刚会前问了一圈,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没有问啊?”
黄舍利伸了个懒腰:“有吗,李一不是来了吗?”
“哦!也是!”苍瞑恍然大悟,这下人数对上了!
第四十三章 天下李一
所谓“天下李一”,无疑是横亘人间的一座高峰。
自他在黄河之会以“大罗山太虞真人”的身份横空出世,此后多少年,都是人们遥望不及的目标。现今更是一步登天,岿然屹立在绝巅之林。
游脉、周天、通天……一步一痕。所谓超凡脱俗之路,至此已是尽处。
此后享万年寿,得万古荣,巍峨至高。
他是道历三九一九年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黄河魁首,也是古往今来无可争议的黄河第一。
因为在他之前,三十岁以下,不曾有真。
他不像同为魁首的剑仙人那般人间显赫,屡屡参与影响现世格局的大事,甚至扬名诸天。
他似惊鸿一现,在观河台震惊天下后,就几乎没有再于人前显圣。
他高在云端,不为世人企及。他遨游宇宙,红尘不以身系。
混元真君说他“无念无碍,纯心求道”。
他的确对“道”以外的事情,不感兴趣。
大道直行,唯一而已。
在披露“太虞真人”的道号之前,他独身行走人间,也是若隐若现,不沾因果。世人有知“李一”者,大都知其强大,不知强在何处、到底有多强。
万俟惊鹄一朝失陷妖界,由此引发波及整个道宗的滔天狂澜。他临危受命,按剑出山,果然也技惊四座,维护了中央大景帝国的无敌姿态,且奠定古今,盖压历代。
龙宫宴必须他来压下苍瞑,太虚阁必须他来代表景国镇场……他的出现,都是非他不可之时。
世人对“太虞真人李一”的认知,也是渺而难近的强大。
他已是修行历史上的丰碑,他的威名四处传唱,但很少有人切身感受他的压迫力——当初还真观里濒死的那人,或能算是一个。
他是一个强大的标识,却不像那位剑仙人,以累累伤痕为勋章,有血肉铺路、头颅挂鞘的强大实感。
世人说起姜望,是亲眼看着他一步一阶,高上九天。黄河魁首、天下污魔、青史第一内府、年少封侯、弑真之人、太虚阁老、大闹天宫……
世人说起李一,只能抬头仰望,而长路飘渺在云雾。不知何去何归,仿佛生来永恒。偶露只鳞半爪,便已是举世无双。
他高游寰宇,渺而无迹。就连杀死一代天骄左光烈,也只是在一座寂寂无名的道观外,从不宣扬。
何止世人观他如天上月?
他看他自己,也是云中影。
来时的每一步,都清晰可见。但要说对于过往的“实感”,其实李一自己也没有抓住。
他不是一个记不住往事的人,他的记性很好。
然而什么是值得记住的呢?
儿时读过的那些道藏字字在心,学过的那些道法,万变不离其宗。还记得小小的桃木剑,书旁的一盏灯,记得瓢泼的雨,以及被雨洗尽的青石……但这些记忆,是如此纤薄。薄得像个弱不禁风的人。
关乎童年,就只有那一面孤独的石壁。
一盏月,是读书灯。
石壁上刻满了道藏,一共有四十九部经典,其上的每一个字,李一都记得。其中传世经典不少,鼎鼎大名的《静虚想尔集》,也只是其中之一。
这些道藏里,有超过一半经典,是绝对不会给外人翻阅的。
如此石壁,人们名之为“无涯”。
山有崖,道无涯也。
这无涯石壁,号称“道都胜地”。只有对道门做出卓越贡献的人,才有机会一睹真容。
多少人朝思暮想,求而不得,但李一从小就呆在这里。
中央大景帝国,雄踞现世,是中域无上霸主,古今第一帝国。国内子民,远逾亿兆,而又天下驾刀,以道脉之名,立遍布诸域之属国。
他是历数代之功、在茫茫人海中选出来的那“一”个。
也是那个“一”。
为了抹掉因果,成就永世自我,在他被找到的那一刻,他的过往尽被深藏。
关于他定名为“李一”之前的一切,包括籍贯、父母、血统……所有的信息全都抹消了,这世上没人知道。
他是“道门所钟,因果不加”的人。
大掌教说,俗事累身,尘事蔽心。所以他修道剑,斩尘埃、断因果。所以他的坐道之峰,有老桃树守山门。
但即便是大罗山道门圣地掌教,堂堂混元真君,亦不能真个超然世外,了断一切。
执掌大罗山之权柄,其身即为大罗山所累。
大罗山太虞真人,当然也要维护道门利益。
早先他未出席太虚会议,就叫姜望捉到机会。其人以天下为印,用太虚阁为锋,执天下城为柄,杀上天京城,杀了靖天六友,大大削了景国威风。
虽然这件事在他看来毫无意义,靖天六友死就死了。六打一都打不过,有什么好说?
但此事景国上下自有计较。
朝野间多了很多怨怪太虞真人的声音。怨他在其位不谋其政,身在太虚阁,而拱手相让位份……
当然没人敢明着说,但暗涌激荡,群情汹涌,非止一家一人。
他的“任性”是需要支撑的。
大罗山为此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所以这次太虚会议,他便来了。
无非就是浪费一点时间,坐下来听一群人讲七讲八,都是旁枝末节,没什么意义。
剧匮说散,他马上就散。
天下城他没去过,他也不关心。
陨仙林、祸水、虞渊、边荒、迷界,这些地方他倒是早年就都去过了,不觉得哪里很特别。
前段时间道意圆满,剑气盈鞘,已至水到渠成之时,他才去妖界参战,拔剑天妖而登绝巅。
《静虚想尔集》有云——
“世间万般痴,不过求不得。”
“所谓求不得,不过不得道。”
太虞真人李一,已是得道之人。
他心如止水,目如静渊,脚步一抬,已在山前。
人在山上便是“仙”。
有人在山前。
此人腰挂青葫芦,脸上带着笑,风姿自有,而拱手道:“恭喜太虞师兄,弭平愁龙渡波涛,剑斩天妖而证道,身登绝巅之列,自此是世间第一等!”
狮安玄未死,而我带伤。何喜之有?
李一不是个喜欢提问的人,所以他道:“说事。”
徐三从来洒脱,是道国风流人物,但面对这位总如惊鸿的太虞师兄,多少有些难以摆脱的拘束感。
他笑着道:“师兄乃道国第一,当代无二,将来必然会接掌大罗山,执道门牛耳。同门师兄弟都很想亲近您,聆听你的教诲,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怕打扰到师兄修业……如今您已成就绝巅,有道身坐关修炼,法身尽可自由——”
“法身也可以修炼。”李一打断了他。
徐三一愣,竟觉得这话实在有道理。
是啊,法身可以代表修行者做任何事情,当然也包括修炼。为什么大家都下意识地觉得,法身就是用来行走人间、处理庶务的呢?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李一的身形已经消失了。
而有树叶摇响,老桃树踮着根须挪来,多少带点安慰:“徐三啊,太虞就是这样的,心里只有修道,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你别往心里去。”
“您这话真是羞煞了我!”徐三摇头苦笑:“太虞师兄这样的人,不需要懂人情世故。谁要是跟他相处不来,都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
“那你找到自己的原因了吗?”老桃树笑着问。
“他是真绝巅,我是假风流。我以为大罗山掌教的位置很重要,帮他笼络人心。实则自以为是,浪费了他的时间——”徐三道:“走了,桃前辈!”
“去哪里?”
“去看山下的桃花。”
“何时再来啊?”老桃树问。
“得真之前,不回来了!”徐三随手将酒葫芦挂在桃枝上,算是请客,转身便往山下走。
“好志气!就是不知老朽活不活得到那一天哟!”老桃树在后面故作哀伤。
“哈哈哈哈哈——”徐三仰天而笑:“必不让老树朽死,当发新绿!”
……
……
从初冬到深冬,甘长安作为一只孤独的“风筝”,风吹雨打两个多月,并没能再“钓”到一尊恶修罗。
四尊恶修罗的战殁,绝不是什么可以轻描淡写的损失。
想一想若是姜望、计昭南、重玄遵、秦至臻同时战死在虞渊,会引发怎样的动荡,就大概能理解现在的虞渊环境了。
计昭南不必再惦记着去挑战李一,姜望也不急着走,当然主要是甘长安急于修炼、渴望突破——所以虽然他们取得四尊恶修罗头颅的优势,却也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
冠军小队当然也不服输。
所以两队之间的狩猎比赛,还在继续。
当然,在愈发紧张的态势之下,“出狩”这一活动的危险性,也远逾以往。
他们回虞渊长城休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像冠军小队前些天就遇到一尊名为“宗湮”的恶修罗。实力直逼顶级洞真——也不知这等层次的恶修罗,怎么不在虞渊深处专心突破修罗君王,而是爬到新野大陆参与狩猎游戏。
宗湮亲自带队,围追堵截。
最后是秦至臻带着队友逃进虚空,重玄遵又碎了几颗星轮,冠军小队才得以脱身。
“果然还是长安的运气好,比某个拿不到冠军的冠军强多了。”某处山洞里,姜望正在鼓励钓鱼两个月却一无所获的甘长安。“你看你引来的乌古都多好杀?要是换成那个叫宗湮的,咱们还真没姓秦的会跑。”
“我看是运气不太好吧?”甘长安被压迫了两个多月,一肚子闷气:“要是引来宗湮就好了,以你们俩的实力,还不手拿把掐?直接锁定胜局了也!”
“说得很有道理啊!”姜望好像听不出怨气,反而跃跃欲试:“要不然试试看?”
“你这么勇,你自己试吧。”甘长安起身就要走:“我高祖父还在等我回去喝茶,我怕他等不到。”
计昭南拨着柴火,一言不发,继续做他的冷面俊将军。
冷面果然是最省力的。
甘长安整天都要在外面做诱饵,姜望要不停地安抚军心,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做。钓不到鱼就烤火,钓到鱼就出枪。
大师兄曾经说过,聪明人不近人情,只是为了少跟蠢货打交道。
大师兄有大智慧啊!
火光跳跃间,潜意识海忽起波澜,姜望的声音响起:“小心,有未知强者靠近,不要表现出异样。”
计昭南继续拨柴火,甘长安继续唉声叹气,姜望继续苦口婆心。
这座山洞如此平静,没有任何变化发生。
但甘长安当然不会怀疑姜望的判断,反而愈是安宁,愈显危险。他的手,已经藏进袖中。
这时忽有一个声音响起——
“姜真人见闻果然敏锐,连孤的天祈隐龙术都瞒不过你!”
这是一个极为霸气的声音,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魄在。
声音完整地落下来后,一个身穿玄色蟒袍的高大身影,才体现在山洞之中。这座山洞很是宽阔,但在他的身形出现后,就略显窘迫。
非广阔天地,无以容此身也。
先落其声,再显其形,显然是并无恶意。
甘长安更是直接放开袖中小刀,往前一步,拱手道:“太子殿下!您如何至此?您乃万金之躯,怎可轻涉险地?”
来者赫然是当今秦帝的第三子、大秦帝国的皇太子,也是十年前姜望在还真观里听到过的名字——
嬴武。
他还有一个身份——西境第一真!
姜望和计昭南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没有说话。
嬴武的身份固然尊贵无比,但跟计昭南没有关系,更影响不到现在的姜望。
“长安啊长安。”嬴武豪迈地笑道:“你这名门嫡子,何尝不是万金之躯?计将军这军神传人,何尝不是万金之躯?姜阁员身肩苍生,代巡太虚,又岂止万金!你们都能过长城,孤为什么不能?”
他实在是很会说话,也是一个很容易赢得好感的人。
尤其是他昂然站在那里,相貌堂堂,不怒自威,天然就有一种世界中心的姿态。
当他放低态度,是天空为你低垂,世界为你俯身,谁能不为之动容?
姜望却表现得很平静,他只道:“秦太子何以知晓,是我先发现的你呢?”
“猜的!”嬴武哈哈一笑:“姜阁员刚刚肯定了孤的猜测。”
遥想此人,曾经只是一张令牌,一道声音,就叫庄国借道,让李一西来,令左光烈星陨还真观。
如今那个在还真观里奄奄一息、受庇于左光烈方得存活的乞儿,却已经能够和那道声音的主人平起平坐。
是他慢慢地挪到观外,是他不肯放弃地在血肉中摸索。是这十年来的每一个日夜,点滴血汗累聚,方成今日之“姜阁员”。
姜望心有万念,最后只是平静的一声:“秦太子此来,有何贵干?”
第四十四章 气吞万里
齐国三宫争龙,草原兄妹竞位,景国东宫空悬。荆帝注视着不太成器的儿女和格外成器的侄子,仍未做出取舍。
楚皇诸子夺嫡,暂无太子,前太子囚在牢狱中。
这些霸国天子,好像都习惯权柄自握。总是给优秀的孩子一些希望,但不给他们太多。总是放出一些权利,而又随时准备收回。
在天下六强里,独独一个秦国,是东宫早定,且位置岿如山岳。
嬴武的太子位置,是谁都无法撼动的。
并非秦帝优秀的子女不多,而是嬴武的力量,领先了太多。
他已然根深叶茂,掠尽养分,以至于堂堂大秦皇室,没有多余的空间,再养一株参天之树。
今日秦国之嬴武,极似昔日齐国之姜无量。
设使当年姜无量没有被废,没有囚居青石宫,后来的长乐、华英、养心、长生四宫,估计也立不起来。
他嬴武是当世顶级的真人,西境称名的第一。
秦十兵中,大秦帝室掌嚣龙、天阙两军。
其中【嚣龙】的兵权,正是在他手上。
执掌【长平】的白俦,是他亲自提拔起来的名将。
现在的丞相范斯年,是他的老师。
他的母亲、当今大秦皇后,是大秦名门公羊氏的贵女。
公羊家当代家主公羊溥,秦十兵之【凶虎】的执掌者,跟他从小玩到大。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汲取了齐国废太子的教训,虽然自己平时也有很多主意,经常跟天子唱反调,“直言进谏”。但在重大国策上,永远坚决拥护他老子。自谓“御前大将军”,乃“秦天子骨血刀”。
论文论武,论军论政,嬴武都是无可争议的皇室第一。
他也在实际上,是当今秦国仅次于秦天子的第二号实权人物。
他上面的两个哥哥,没什么太强的天赋可言,这辈子也就是徒有富贵——嬴武原话。
而他下面的那些弟弟妹妹,还未等到长成之时,他嬴武就成了大势,权倾朝野。虽然都是天子血脉,至尊至贵,但实在没得争。
是以哪怕甘长安出身显赫,家中更有真君在,在这位皇嗣面前,也表现得十分尊敬——一般的皇子皇女,可未见得能叫甘长安给面子。
“孤这次出得长城,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姜望问得直接,嬴武答得也很豪迈:“不过在谈那些事情之前,倒是有些话,想要同姜真人说——此前缘悭一面,于心为憾呐!”
计昭南看他有长篇大论的架势,不由道:“要不然你们坐下聊?这都站着,倒显得齐人不太礼貌。”
嬴武哈哈一笑:“倒是孤见英雄而忘礼,思虑不周——咱们这就坐下来?”
他却是在问姜望。
姜望并不失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众人于是围火而坐。
这座山洞早就布下了阵法,还是甘长安亲手布置的——姜望不擅此道,计昭南以冷面获得干活豁免权。
阵法虽未能阻止嬴武到来,藏一下山洞里的动静,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所以他们尽管点火,尽管烤肉。
作为偌大西极帝国的继承人,在整个天下都排得上号的天潢贵胄,嬴武不带一个护卫,孤身出长城,来到修罗的势力范围。这本身就是一种极端自信的表现。
若叫修罗族知道他这个秦国太子来了这边,只怕那十位修罗君王,立刻就会不顾一切地杀来。
杀一个嬴武,不说动摇大秦国势,也不必说太子空悬将引起怎样不可避免的争斗和动荡。单只一件——传秦太子头颅于诸边,秦人定然坐不住长城。
就这一件,就足够修罗族发疯。
嬴武出现在虞渊,他本身就是危险,是必然会引起天翻地覆的风暴之眼。
所以对于嬴武的“大计”,姜望和计昭南其实并不感冒,就连甘长安,心里也是犯嘀咕的——他可还没洞真啊。
神临就该跟外楼玩,应该横扫内府,脚踢腾龙,一个咳嗽,崩倒一地游脉。怎么他区区一个神临,天天得跟这帮不要命的真人一起玩命?是别的不好玩吗?
嬴武坐下来了,他有一种天生的领袖魅力,随意往那里一坐,俨然便是人群的中心,就连火光,也向他聚拢。
他平缓地转过目光,与在座的每一个人对视,好像非常尊重你的意见,非常认真地看着你。
“我嬴武从来敬重英雄,姜阁员和计将军,都是孤非常佩服的人物!”他说着,又笑了笑:“长安是自家人,在这里我就不夸他了。”
此处应有笑声,以示气氛融洽,君臣相得。
但计昭南冷面无波,姜望静待下文。
所以甘长安“哈哈”了两声。
嬴武并无恼意,简单地接触,他便大概了解了这两人的风格。遂开门见山:“不瞒诸位,孤这次西出长城,目标明确。有势在必得之念,需要大家襄助。”
这位大秦太子表现得很坦荡,诚恳地看着姜望:“但孤与姜阁员,大约有些心结需要解开,如此才有通力合作的可能。此行并不容易,若不能齐心,定不能成。”
姜望并没有否认‘心结’的存在,甚至直言:“秦太子说的是哪一个?”
嬴武脱口赞道:“姜阁员,孤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真诚,坦荡,不遮不掩,好男儿当如是!”
大秦太子的夸奖绝不虚伪,但姜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隔着跳跃的火光,嬴武与姜望对视,他看到那似乎宁和的眼眸里,无喜无悲。他明白这是一个饱经荣辱的人,心中有自我的定见,绝不在意他人的褒贬。
所以嬴武直接道:“本国的那段历史公案,并不隐晦,史书明载,天下可知。孤知晓,姜阁员与怀帝后人嬴子玉,情同手足。”
姜望道:“情逾手足。手足可以断,我不能失去赵汝成。”
他身为太虚阁员,本该不偏不倚,平等对待诸国诸方。但他作为“姜三哥”这个具体的人,无法遮掩他对小五的私心。
他就是那种会站在赵汝成身后,与嬴武为敌的人。他并不掩饰这一点。
嬴武感慨道:“人生能有几个这样的朋友?子玉也算无憾。”
“他有很多遗憾。”姜望道。
嬴武道:“嬴子玉实在无辜,祖辈失位,与他无关。他在帝室,又有雄才,却生而不逢。好在他如今在草原做驸马,听说夫妻恩爱,也过得还算安稳。姜阁员,你若居中做个调和,他若能有意——孤可以做主,使他重回嬴氏宗谱,以大秦为他后援。他的父亲、祖父,乃至于在他幼年养他的河西郡王嬴德清,孤都将恢复他们的名誉,令他们得祀香火。大家毕竟血脉同宗,如今天各一方,也多少有些唏嘘。咸阳是游子的家,欢迎他常回来看看。”
秦国的历史是一笔糊涂账。
若说当年的宣帝嬴璋得国不正,他这一系,也已经当国许多年。他也是正儿八经的大秦宗室,是嬴允年的子孙。
且秦太祖嬴允年尚在人世,才证超脱,他都没对此发表意见,默认了后代的血腥竞争,其他人还有什么文章可做?
恰是嬴允年在雪域成功超脱,成就道历新启以来,第二尊伟大存在。秦怀帝的后人,才真正不再具备威胁。无论是谁,打着秦怀帝的旗号,都不再有号召力。
但不可否认的是,嬴武所开的条件,是相当有诚意的。尤其是恢复河西郡王嬴德清的名誉,无疑是承认大秦皇室对怀帝这一脉的迫害。
姜望道:“类似的回答我在雪域给过慢甲先生——我是我,赵汝成是赵汝成,我只能选择支持他,但我不能替他做决定。”
道历三九一九年在观河台,曾经只想隐姓埋名的赵汝成,表明身份,以神通天子剑,陛见大秦天子。
作为三哥的他,在那天下之台,什么都不能说。一则当时他代表齐国,不代表他自己;二则那时候的他,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但在今时今日,他已赢得“表态”的权利。
这份权利有很多人都不认可,但最后都要用生命来验证。
嬴武看着姜望,语气温和:“所以孤只是请你居中做个调和,孤是不想与子玉为敌啊,祖辈之恨,何以至后世子孙?但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子玉的想法。”
他又摇了摇头:“孤也无法否认,对于怀帝这一脉,朝廷的手段并不温和。虽说历朝历代,天下各国,皇位之争莫不如此残酷。但子玉他若心有怨愤,不能纾解,孤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看着姜望:“孤志在六合,难道不能面对皇室过往吗?孤只是向你姜阁员,表达孤对子玉的善意。孤的善意可以不被接受,但孤的态度,应该叫你们看到。”
这位大秦太子,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即便你已经先入为主地对他产生意见,对他有基于立场的敌意,也能感受到他的豪迈和豁达,霸气和自信。
姜望道:“殿下的态度,姜望看到了,我会原话传达于汝成。”
“如此便足矣。”嬴武伸出双手来烤火,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火光在青筋上游走,有一种把握天下的力量感。
他缓声说道:“咱们之间还有第二个结——楚淮国公待你如嫡孙,你也以亲长事之,感情甚笃。但淮国公的嫡长孙,正是孤下令处死。淮国公府怨秦人应当,姜阁员心中也难免有芥蒂,此言然否?”
姜望沉吟片刻,还是道:“我无法否认。”
“但芥蒂归芥蒂,应该没有到仇恨的地步。”嬴武道:“两军交伐,各为其国。生死有命,全凭手段。战场事,战场了。若有一天战场相逢,左家人杀我可也,如今战事止歇,也不曾有淮国公登门——自古以来,凡天下之国将,没有恨于沙场之外的,君以为然否?”
姜望不得不承认,嬴武这话说得坦荡,句句都有道理。
“秦楚自有国恨,姜某独行于世,也怨不得秦人。不东、至臻、长安、卫瑜,当知我心也。我对殿下,当然是谈不到一个‘恨’字。”姜望说道:“但我常住左府,光殊常忆大兄,长公主怀念儿子,老公爷忘不掉长孙。我历历在目,不能无动于衷。秦太子是天下豪杰,至尊至贵,姜望心中是佩服的,但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无论道理如何,也都无法改变。您的路,我注定不能同行。”
嬴武慨声道:“你与左家如此亲近,若心中对孤没有芥蒂,孤反倒不敢信你。便是这份芥蒂,使你为真人。人有亲疏远近,不免爱己再及人,有亲亲相隐,无私岂为人哉?”
他又道:“但至少现在,咱们有这样的共识——孤很欣赏你,你对孤也没有仇恨。既然谈不到‘恨’字,那便有合作的前提。放心,孤不是要请你帮忙争龙,你不必与孤同行。”
他笑了笑:“再者说了,那位子也不必去争。只等孤那位老父亲什么时候坐腻了,意识到他无法成就六合,只好为孤铺路。孤也就坐上去了。”
这话说得平淡,又实在霸气。
当今秦天子是何等雄略?把握天下,威服百家,东败强楚,西立长城,如今边患尽镇,虎视人间。已将大秦帝国带到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隐隐已是天下第二,有挑战中央大景帝国的威势。
嬴武却说,他的老父亲,只好为他铺路。
计昭南一个外人都听得眼皮直跳。
甘长安双手笼在袖子里,发呆发傻,如若未闻。
嬴武看着姜望怪异的表情,笑道:“误会了!我说我那位老父亲无法成就六合天子,不是质疑他老人家的能力,能教出我来,他岂不是古今一等帝王?只可惜英雄仍需时运,当今这个时代,难以叫他成就——景国老而未朽,威势仍在。日出东方,姜述乃不世雄主。王权压神权,赫连山海改天换日。有此三者,我父雄心难成。”
楚帝正在南域展现威严,荆天子手握百战之军,黎国洪君琰更是从过去争于现在。
此般种种,他竟提都不提。
他以一个秦国太子的身份,点评天下君主。他认为当今秦天子成就六合天子的阻力,只有他所说的三个。
真是气吞万里的人物。
有志于官道者,很难不被他的气魄折服。
无怪乎秦子不争,谁能跟他争?
姜望忍不住道:“若说当今秦天子难成六合,殿下又是何来的信心呢?敢问殿下——您虽是文武全才,天下英雄,可比之当今大秦皇帝,又能强在何处?”
嬴武笑容豪迈:“当今秦天子什么都不比孤差,唯独一点,他的父皇,不如孤的父皇。他的父皇,无法为他铺成走向六合天子的路。孤的父皇,却能为孤荡平河谷,铺下万里长城!”
他看着姜望:“此所以我父不能成,我能成也!”
“非孤能成天下,是千载余业、历代累功,终至水到渠成,大运临孤!”
他的目光从姜望身上移开,又看向计昭南、甘长安,大手一翻,将火焰下压数寸:“诸君,今日长城已立,南北皆通。我等大好男儿,难道要坐困此地,等功业上门吗?”
第四十五章 孤之志也
今年四十三岁的嬴武,已经做了十年的太子。
这位置不是哪个人让给他的。
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人们已经知晓,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
到他三十三岁的时候,举国上下,众望所归。
他自然而然地入主了东宫,仿佛春季替代了冬季。
他用三十三年成为太子,用十年调和诸方。
如今他的位置已经不可动摇,他可以坐等水到渠成时,坐等当今秦帝为他铺路,坐等无上功业。
但他不肯如此。
他在邀请姜望、计昭南、甘长安,也在邀请那个雄心勃勃的秦太子——
他不要等功业。
败强楚于河谷,御修罗于长城,是大秦皇帝的功业。
而他嬴武,要立秦太子的功业。
所以这一次,在两族相持、长城锁关之际,他孤身出塞,亲履险地。
他口口声声说他的父皇什么都不比他差,但他的实际行动却是要证明,他在各种意义上,都更胜其父!
今日之秦太子,胜昔日之秦太子。他日之秦天子,也当胜今日之秦天子。
山洞里有长久的缄默。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嬴武的野望根本不加掩饰,他要做的事情会是何等危险?
姜望还在思忖,甘长安不方便发言,所以是计昭南先开口。
“功业?”他问道:“我们在虞渊狩猎恶修罗,难道不算功业吗?恶修罗的头颅,我们已经斩下四颗。诸如意修罗、战修罗之辈,不计其数。万军相逢,斩获亦难及此。想来天下无人能说我们几个是坐困一地,等功业上门。”
嬴武生得浓眉大眼,是个豪迈的青年模样。
火光映着他的身影,覆盖了半边洞壁,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四颗恶修罗的头颅,当然算功业!你们在虞渊表现英勇,当然没有任何人能挑你们的毛病。”
嬴武沉声说道:“但你们这样的当世天骄,结队出狩。伱们的目标,就仅止于此吗?仅在于‘挑不出毛病’?你计昭南是什么人?对于你这样的无双战将,难道区区几个恶修罗,就能满足你的胃口?”
他看向甘长安:“你八岁就有长安之才,现在快要二十八岁,还只满足于‘长安’吗?”
他又看向姜望:“你在妖界带回神霄世界的消息,你在迷界参与覆海之死,你在祸水见证孟天海受诛——姜阁员,你是已经可以记名青史的人物,眼下这些小打小闹,真能让你感到兴奋吗?”
为了今天这座虞渊长城,秦人煞费苦心。
在河谷大捷之后,秦人并无胜利者的张扬,反而在外交上格外低调,摆出一副“虽胜但伤”的姿态,关起门来慢慢地消化胜利果实。
不仅是在麻痹现世诸国,更是在麻痹虞渊修罗,展望整个新野大陆。
位在虞渊的武关投影,多少年来不进不退,在修罗族的攻势下,死死守住现世入口。
许妄驾临虞渊,只是一次看起来寻常的换防,在过往的那些年月里,他来过很多次虞渊,也没有表现出比其他将领更强的进取心。并无官身的王西诩,悄然赶赴虞渊,更是不被惊觉。
就是在这一如往常的换防过程里,许妄暴起发难!
强杀修罗君王阿夜及,逐溃军而走,冲散修罗本阵,打穿了修罗战线。更做出全线进攻的姿态,逼迫修罗族迅速收缩防线。
又趁着修罗族收缩防线的机会,紧急筑城,连修“嘉峪”、“虎牢”、“山海”三座雄关,与已有的武关真实投影一起,搭成虞渊长城最初的骨架。
在这个筑城的过程中,还带兵一路横扫,在扫荡修罗防线的同时,打穿虞渊,去雪国转了一圈。这既是打通秦雪两国之间的虞渊通道,也是在实质上完成对虞渊的分割,更是为了促成秦太祖的超脱。
此后才有秦黎合作,才有这条分割线上,虞渊长城拔地而起。
在修罗族反应过来后,又是许妄亲自压上大军,不计牺牲,多次与修罗强军对杀于野。把山岭轰成平地,老林打成深谷,军队战损触目惊心。中军帐里的抚恤名单,堆积如山。
等到虞渊长城修筑成功,许妄立刻收缩防线,转攻为守,宁可在城头为战友悲哭,也不允许战士们出城复仇。绝不恋战,只求最大化体现虞渊长城的价值。
这一系列攻势转换,堪称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且每一步都落在关键。不愧是正面击败项龙骧、赢得河谷战争的盖世名将。
秦国在虞渊的准备是如此充分。
即便没有黎国加入,虞渊长城也能修筑成功。在黎国加入之后,秦国更显从容。
这“从容”所导致的结果,就是以大秦太子赢武为首的激进派,想要在神霄战争开启前,摘下更大的胜果。
一颗修罗君王的头颅,一条堪称现世伟迹的虞渊长城,都不能叫他满足。
这野心之大,能吞日月!
火光在石洞里跳跃,嬴武那双怒虎雄狮般的眼睛,在火焰中放大了野望。嬴武的问题,落在每个人耳中。
计昭南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谈不上是否满足。”
嬴武看着他:“孤知晓,你计昭南长于争生死,杀性极烈。只有洞真境的李一,能够满足你的胃口。可惜他一步得道,你只好韶华空握。
“但你计昭南,难道会就此止步吗?
“你和李一的距离是更远了,但也更近。抵达现世绝巅之后,进益更难,他要在极限向外拓展,每一步都千难万难,而你还有高速成长的可能,反倒是多了追赶的时间。
“计将军,洞真当然已是不错的风景,但你难道会满足于现状?是否挑战李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如何挑战未来。孤要带给你的,不止是前所未有的功业,还有你突破自我的契机!”
计昭南已经无心追究怎么连嬴武都知道他想挑战李一,看起来这他妈已人尽皆知。他沉默的姿态说明,他已被嬴武的话语所打动。
嬴武看向甘长安。
甘长安斟酌着道:“人这一生,多少风雨,谁能得一‘安’字?能长安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不必强过八岁的我,您说呢?”
嬴武不说话。
甘长安改为赔笑:“殿下,我还只是一个神临。我家高祖父真的在等我回去喝茶。”
对自己人,嬴武就不那么客气,大手一挥:“行动的时候,你负责放哨。”
甘不病固然是德高望重,军中宿将,大秦老勋。可也毕竟是嬴姓皇族的臣子。
面对嬴武这位几乎是确定能够登临的秦太子,甘长安搬谁都没用,只能将一声叹息咽在心里。
他不由得思量……愁龙渡和虞渊长城外,究竟哪边更危险?
两处都有姜望,姜望可以抵消。那么李一和嬴武,谁更能惹事?谁更危险?
甘长安用余光关注着嬴武,而嬴武看着姜望。
临时组成的长安小队,在等待最后的决定。
姜望没有立刻说话。
嬴武说的话很大,但有一点说得没错——几尊恶修罗的死,的确不能让他心中有太多兴奋。
他一直处在飞速成长的状态里,他还在追求更好的修行。
他宁可遇到宗湮那样的恶修罗,久战不下,或不敌逃走。他能从中学到更多,收获更多。
被以二围四的乌古都他们,厮杀起来,着实不够激情。毫无悬念的战斗,便只是为了完成任务,难以享受战斗乐趣,无法让他迈向更强。
嬴武真是极具人格魅力的豪杰,又做足了功课,很懂得对症下药。这样的人,哪怕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必能起于草莽,聚众成事。
但这种人,也极其危险。
古往今来,哪个以权势登顶的豪杰,脚下不是累累骸骨?
嬴武又道:“姜阁员,孤这次秘密出塞,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你。因为当日是你第一个对皇夜羽出剑,孤相信你的勇气。重玄遵和秦至臻也是太虚阁员,更是盖世天骄,但孤还是觉得,先得到姜阁员的支持,这次冒险,才有成功的可能。”
这么清晰的踩二捧一,姜望就不能沉默了。
他缓缓说道:“我还不知殿下的计划是什么。去为一件有希望的事情去拼搏叫勇气,为不可能的妄想而战斗,叫自寻死路。我还很年轻,我不想找死。”
嬴武咧开了嘴:“孤要杀皇夜羽。”
简单一句,字如惊雷。山洞有那么一瞬间是死寂的,就连火焰也静止了。
姜望见惯了大场面,只‘哦’一声:“贞侯来了吗?我们做诱饵?”
嬴武笑了笑:“姜阁员很习惯做诱饵?”
甘长安幽幽道:“这些天我一直在做饵……”
凝重的气氛总算散去了几分。
但嬴武继续说道:“修罗君王阿夜及之所以身死道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意。他习惯了过往的战争烈度,也自恃站在超凡绝巅,没想到秦军会这么突然地发起大战,更低估了贞侯的实力。阿夜及死后,这些修罗君王个个都警觉万分。贞侯他们想要出手斩落绝巅,绝无可能成功。”
计昭南横枪在膝:“所以你说杀皇夜羽是什么意思?”
嬴武道:“如今修罗十君围城,贞侯只要出城,修罗必然倾巢。贞侯的行踪一旦不被把握,修罗必然警觉。所以这一次,贞侯他们不仅不会出手,还会在长城上显示存在感,让修罗知晓,人族方六尊绝巅,都在长城。从而叫他们对长城之外,放松警惕——”
“等等。”甘长安震惊地打断:“也就是说,贞侯知道您出长城冒险,知道您要杀皇夜羽?”
“当然。”嬴武淡然地道:“此事还需要贞侯配合,孤怎么会瞒他?你以为孤这次走出长城,是脑子发热,还是赏玩风景?”
许妄如果知道,秦天子也必然知道了……
甘长安忍不住道:“大秦的皇帝,竟然会允许他的太子,冒这样的险吗?”
“大秦将士可以来的地方,大秦的太子也一定可以来。大秦将士可以冒的险,大秦的太子也一定可以冒。与子同袍!”
嬴武昂然道:“天子当国,不可轻动。太子继国,要展现继国的气魄。孤之志也,不是大秦皇帝,而是六合天子。孤今日若是死在这里,只能说明孤没有这个资格,当不起这等野望。既然没本事做六合天子,那就不必坐上龙椅,去荒废大秦历代先君的努力——也没必要活着。”
大秦太子的话语掷地有声。
大秦贵族甘长安的声音,却是幽幽的:“我如果死在这里,就没人陪我高祖父喝茶了……”
嬴武看他一眼:“孤以前不知道你这么爱喝茶,看来以后要记住了。”
甘长安激昂道:“但哪怕高祖父举盏独坐,对饮无人,臣也是要陪着殿下的!”
姜望不去理会他们秦人的对话,只道:“我要听一听完整的计划,再决定是否参与。”
“理当如此。”嬴武道:“我便直言。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皇夜羽会知晓大秦太子走出长城的消息,我会杀死宗湮——不,击败吧。他会重伤逃走,身在险地,我追击不得,只好折返。”
这位大秦太子实在自信,把追得冠军小队上天入地的恶修罗宗湮,视作予夺生杀、任意揉搓的猎物。
他字句清晰地叙述道:“修罗族会知道,秦国太子这次亲出长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宗湮,建立武勋,树立威望。”
“他们一定会想要杀死我,但没有任何恶修罗能做到这一点。那么统御这片区域的皇夜羽,理所当然地肩负责任。
“当然这时候贞侯他们也会设法营救我,不惜调动大军,兵出城关。
“修罗族怎会看着到手的大秦太子逃脱?剩下的九个修罗君王一定会在前线拼死抵住,顺便封死我的逃归路线。在这个过程里,他们甚至愿意承担很大的损耗,以让贞侯他们寸步难前。让我望长城而空叹。”
嬴武笑了笑:“那么在这个时候,在这片广阔天地里,就只有我们和皇夜羽了。这个时候,就是我们杀死皇夜羽的最佳时机。”
“真是不错的计划,时机也的确有了。”姜望面无表情:“那么问题只剩下一个——你打算怎么杀他呢?”
“不是我。”嬴武道:“我说的是‘我们’。我和你们,一起杀死皇夜羽。”
姜望几乎想要给这位秦太子鼓掌。
他在长城内围对皇夜羽拔剑,只是仗着在人族势力范围里,有长城挡着、有真君掠阵,可以试试身手罢了。
嬴武是真的想宰了皇夜羽,是真敢想啊!
但他突然又想到,当年在还真观的“相逢”。
“西秦太子”和“天下李一”早就认识。
嬴武早早就是西境第一真,成真的年头比李一更早得多。
三十七岁的李一,如今得道了。那么四十三岁的嬴武呢?
姜望大约知道嬴武的底气在哪里了,只觉天高地阔,世间英雄多,的确叫他心生壮怀:“殿下准备在这次登临绝巅?”
嬴武洒脱一笑:“姜阁员慧眼如炬!”
他果然准备衍道。也唯有迈出那登顶一步,真人变成真君,才能绝地返身,从猎物变成猎人。
但初入绝巅的嬴武,能杀死另一名绝巅吗?
这可不是争胜而已,是要分生死的。他们在修罗族的地盘上,前有九君封路,后有一整片新野大陆、无尽的虞渊深处。
若是不能杀死皇夜羽,反叫其缠住,那么所有的人,都将失陷于此。
姜望沉吟道:“我等联手,再加上殿下登顶,的确有机会击败皇夜羽,但要杀他,恐怕并不容易。”
嬴武淡然道:“孤还随身带了【灞桥】。”
昔年秦太祖为纪念霸业成就,将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十三的好生玄上天炼为一宝,名曰【灞桥】!
第四十六章 我不能辞
姜望在长城之内,就敢剑劈皇夜羽,计昭南当时也枪出如龙。
年轻的真人们上演一场五真逐世,惊走了修罗君王。
他们从不缺乏勇气。
现在加上一个随时准备衍道的嬴武,加一座名为【灞桥】的洞天宝具……
姜望从不妄自菲薄,超脱对峙他都敢上去戳几剑,衍道对轰,他没理由不敢旁敲侧击、见缝插针。他清楚这样的组合,的确有杀死皇夜羽的可能——虽然危险也清晰可见。
他横剑于膝,一任火光明灭:“此番为人族而战,为神霄定势……我不能辞。”
“有君一言,大事定矣!”嬴武遂便起身:“孤去寻重玄风华,三日之后,会于此地,共襄盛举!”
大秦太子雄魁的身形消失在洞口,山洞里的三人并不言语。
他们各自盘坐,养精蓄锐。在做出决定前,他们有许多的想法,各有斟酌犹豫,在做出决定后,就只剩唯一的念头。
事情很简单——杀不死皇夜羽,他们就没有以后。
没有人问,杀死皇夜羽之后,他们要如何逃离。
在座都是了解战争的。
杀死皇夜羽,赢得敌阵后方的短暂真空,接下来应该如何做,还需要问吗?
他们固然无法直接杀进虞渊深处,但反向配合人族大军,击穿两族僵持的战线,却也不算难事——而能借此造成多么大的胜果,就要看许妄他们如何发挥、修罗方面如何应对了。
总之皇夜羽不死,万事皆休。皇夜羽一死,胜局就定,区别只在于能赢多少。
至于此番大战若胜,如何有益于秦国,这些都不是他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妖族、魔族、海族、修罗,这些都是人族的种族大敌。在边荒、虞渊之类的地方战斗,即是为人族而战。
倘若天下人各为其国,各论其宗,对敌外族也怕损己肥人,都是此等考量。
齐人应该只在迷界,楚人应该只在陨仙林,荆牧之英雄,应当只在边荒。
妖界不应该有诸方联手,计昭南、重玄遵,不必来这里。
当年旸国崩塌,也不必有天下修士自发前往海疆,一日赴海两千三!
姜望身为太虚阁员的器量,早就被过往的事迹证明。
所以嬴武说,既然他们之间只有芥蒂、没有仇恨,那么合作的基础就存在。因为他们要做的事情,不止是争哪一个人的荣勋,而是如姜望所言,是为人族而战,为神霄定势。
无非是“超凡有责”。
姜望抬起手来,轻轻一按,将篝火彻底按灭,令石洞归于寂黯——风云未至,留薪到尽时。
今日若能平定虞渊,他日神霄开打,人族少死许多儿郎!
……
……
幽暗的山洞里,一缕火焰燃起。
废弃的祭坛,被点亮了。
火光摇动阴影,在洞壁上如鬼影跳跃。
一个身披麻袍的人,摇摇晃晃地站定。
从洞口走到这里,他已经跌倒了十三次,又都艰难地爬起来——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脆弱,神魂也远未修复过来。他要感受切实的痛苦,还要把握躯壳的承担。
仵官王疼得脸都皱紧了,痛苦地呼吸了一次,但眼中都是愉悦的笑意。
外间的空气,真是新鲜呐!
他双手撑扶着这座废弃祭坛,目光中颇多唏嘘怀念。
真是好久未见这人间……
他被关进中央天牢已经多久来着?
日子数不清。
那段时间过得实在是太苦,那座天牢里的手段,连他这样的变态,都觉得变态。
以至于到现在,他都有些恍惚——我真的逃出来了?
“地藏”的手段,真是高深莫测,以至于他虽然是得益的一方,借之以脱身,却仍然心有惴惴,不能自安。
所以他才会找到这里来。
毕竟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的“朋友”并不多。
他小心地盯着那缕火焰,以特殊的方式、独有的频率,不间断地向其填入神魂力量,直至某个时刻,火焰飘摇,转为碧色。
“嗯?”碧焰里响起声音:“仵官?”
秦广王的咒术密讯,终于联系上了秦广王。或者换个更确切的说法——秦广王终于排除了这次会话的危险,给予应答。
“老大!是我!”尽管不是自己的身体,仵官王脸上还是表现出了发自本心的感动、委屈、亲近,他热泪盈眶:“我联系你好多次,我终于见到你,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老大!”
“哎呀,哎呀——”秦广王的声音显得很苦恼:“还是叫你找到我了,仵官,我的好战友。这次带了多少人来追杀我啊?”
“老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仵官王勃然大怒,悲愤欲绝:“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我在中央天牢里,没有一刻忘记组织。无论那老贼如何折磨,我都一字未说!我始终为组织保守秘密!用我的生命,捍卫地狱无门的尊严!”
“是吗?”秦广王的声音道:“怎么我的秘密鬼舍,全都被干掉了呢?”
“一定是宋帝王他们举报的!”仵官王恶狠狠地道:“那个叫匡羽心的老东西,我早就看出他不靠谱,他是个两面三刀的狗贼。待我身体好一些,就去屠灭其族,为兄弟们报仇,给老大你出气!”
秦广王‘呵呵’一笑:“好了好了……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从中央天牢逃出来了?”
“是的,老大,我没有丢你的脸!”仵官王泪流满面:“我忍辱负重,饱受折磨,凭着我顽强的意志,和对组织的相信,始终没有放弃希望。终于找到机会,靠自己的努力,成功逃出了中央天牢!”
“哇,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从中央天牢逃脱的。”秦广王的声音充满赞叹:“以后咱们组织的履历可以加上一条——地狱无门某位阎罗,成功自中央天牢逃脱。你说生意会不会好很多?”
仵官王听着这话味道不对,赶紧道:“以前也有人逃脱过的,那个人叫敏……敏哈尔!对,牧国神使。中央天牢听起来可怕,实际上不过如此,桑仙寿老朽也。别人逃不掉,不过是本事不够罢了!老大,我的能力你还不知道吗?”
秦广王道:“噢,敏哈尔后来怎么样了?”
仵官王莫名其妙:“我哪知道这个?”
“人还是要多读书,咱们做杀手的,也要与时俱进,学而不怠。不然很容易被淘汰的。”秦广王的声音略带叹息:“仵官啊,我很看好你。但还是等你真的活下来,咱们再见面吧。组织现在很脆弱,担不起风险,你得理解——”
“我理解,理解……但我真的活下来了啊!”仵官王不怎么用力地拍着自己不太牢靠的身体:“你看,多健康!”
秦广王长吁一口气:“说说吧,你想尽办法联系我的目的?”
“我既然逃出来了,当然是要回家!”仵官王理所当然地道:“老大,我想死你了,我想继续跟着你!”
秦广王不置可否:“在回归之前呢,你有什么需求吗?”
“确实是有一件小事……”仵官王试探着道:“能不能帮我检查一下身魂?老大,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一个兄弟。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
秦广王打断他:“你不确定自己身上是否藏有中央天牢的手段?”
“中央天牢里一群行尸走肉,只会折磨人罢了,能有什么不被我察觉的手段?”仵官王嗤之以鼻:“不过,我这次逃出中央天牢,虽然主要是靠自己的努力,但也的确得到了一个人的帮助。此人太过神秘,我不确定祂的目的……”
“哦?”秦广王的声音变得隐约了:“这是个什么人?”
仵官王在这种时候倒是不敢说谎,他必须要给尹观真实的信息,才有可能真正排除自身的隐患:“我也不知道祂是什么人。只知道祂藏在时光深处,是一个叫‘地藏’的人,能够在中央天牢里和我对话。祂说,祂只需要帮我逃脱,不需要任何——誒?”
面前的碧焰忽然消失了。
秦广王话都没听完就消失了,断联断得十分干脆。
仵官王使劲拍着祭坛:“喂?喂?喂?”
声音在山洞里寂寞的回响。
孤独的仵官王,终于认识到,老大不会再回来。
他气得一脚踹上去:“我理解什么东西!”
组织首领如此行径,实在是让人生气,他愤愤不平:“老子对你不离不弃,你跟老子断舍离——这个破组织,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但显然他对“人情味”的理解,还不够深刻。
因为就在下一刻,一股危险的力量迸发,山洞轰鸣,咒光乱窜,整座废弃祭坛,都轰然爆开!
仵官王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怒骂:“你他妈的你还是人吗?自己人你也炸——”
轰!
废弃祭坛毁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山洞也坍塌当场,所有的联系,都被埋葬了。
……
千里之外的季国,有一座名为“某间客栈”的客栈。
作为一个新兴的字号,它走的是低调舒适的风格,不太起眼。
在这间不太起眼的客栈里,一间价格中等的客房中。
房间里空空荡荡,但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随后是一阵骂声:“狗日的秦广王。老子明月照沟渠,满腔忠义喂了狗,真是半点指望不上!”
一个人从床底滚出来。
在三息之前,这还只是一具尸体。
当然现在他睁开眼睛,已经成为仵官王。
他不太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全新的自己:“还好老子也用的是备身……”
随着秦广王自寻死路,接下行刺景国皇族的大单。声名鹊起的杀手组织【地狱无门】,一夜之间被推平。
作为组织元老,不幸落网的他,血棺都被掠夺,“藏品”自然也都成为桑仙寿的收藏。
他的本躯几乎已经废掉,临时借用的几具身体,都不太合用。
不然他也不是非要秦广王帮忙不可。
多换几次身体,一次次削弱与前身的联系,让自己一次次成为全新的人——谁还能利用得上他?
因果都见鬼去,因缘全是屁话。
只要身体换得勤,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
但要真正做到不记得自己是谁,失我于人间——他还差了一步。
也是这一次被桑仙寿抓获,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所以他选择住在这里。
他逃出中央天牢后,并没有使劲往别的地方跑,反而就停在了中域。季国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离观河台近一些。
但有一点——季国的旁边是沃国。
沃国是谭度玄的家。就是中央天牢调查过的,那个出生时渴于人血,吞乳则悲,吞血则喜的谭度玄。
不过在解决问题之前,他得先解决一下身体问题——现在这具身体,实在不堪大用。别说仗之与天下英雄争锋了,仗之拍天下英雄的马屁都很辛苦。
他现在放个屁都要小心分配力气。
真正厮杀起来,释放力量,这具肉身大概撑不到三息。
又放了一具尸体到床底,仵官王才不慌不忙地开始换衣服,还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仪表。现在他是个书生模样,也确实蛮文弱的。摸出一只不知从哪里借来的钱袋,随手把上面的印记抹掉了。
慢悠悠地往外走。
一粒石子入水,能够激起一大片涟漪。这就是秩序里的“异常”。而镜世台最擅长捕捉异常。简单来说——他不准备逃单。
来到楼下柜台,跟掌柜的会了帐,付足一个月房费,他便出门而去。
这“某间客栈”是云国商会开的连锁客栈,据说是凌霄阁少阁主的创业尝试。
以仵官王的居住感受来说,还算不错。
可惜那个姓叶的“老来俏”恶的很,有不少凶名昭著的前辈,都在那里吃了亏。
不然云国这等富庶地方,他还真的很想去散散心。
总会有机会的。
仵官王悠闲地左看右看,不动声色地观察环境。
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还是在城里转悠了半个时辰,而后自然地一个转身,出得城门,径往远郊。
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前些天就已经打听好了——季国十年前有一尊神临强者,不幸战死,尸体埋在季国的皇家陵园。
都说神临至死方朽,很多人理解成神临修士在战死的那一刻,就会肉身崩坏。
其实不然。
根据超凡修士生前的年龄、伤势,会有不同的腐朽过程。
以仵官王的经验来看,这具神临尸体,应该还能用。当然比不上刚死的那么好用,却也比现在这具文弱身体强很多。
以他仵官王之强大,一具神临残躯,也能发挥非凡力量,横扫小国,不成问题。
季国不是什么大国,举国不过一尊神临强者。
但皇陵这种地方,守备自然森严。乱七八糟的阵法,也有不少。
仵官王早就将其研究透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又重新观察一遍。
终于等到了月上中天之时,仵官王小心地避开守卫,摸进陵园。
夜晚的陵园十分阴森,但对他来说,就像回家一样,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
循着尸气都能找到目标,更何况他还弄了一份完整的皇陵地图。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他就已经靠近了目标所在的墓穴。
堂堂仵官王,行事谨慎,越是接近目标,越是不肯大意。
他完全收敛气息,以多年做杀手的经验,以近乎尸体的状态前行——纵有强者能够在极远处就捕捉血气,也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片刻之后,他主动停了下来,随便在地上一躺,与陵园混成一体。若非没有棺材和黄土,这就是一具最寻常不过的尸体。
倒不是察觉了什么动静,只是作为一名优秀的杀手,他要再次确认一下目标的情况,不肯莽撞出手。
杀手出击的那一刻,就是得手的那一刻。此前有漫长的准备,此后有利落的收尾。地狱无门的行事准则,他这个元老也是帮忙提了意见的——虽然首领不是个东西。
陵园森幽,间有几声老鸦。
仵官王连气息都不存在。这具尸体的眼皮翻开,瞳孔疯狂转动,而在瞬间截停,只剩茫茫一片。将那茫茫的“雾气”吹散,眸中便显露出目标所在的景象。
这正是他不曾交付的根本法——十方鬼鉴。
也是他在组织里的时候,勾连诸方阎罗的秘术。
他赫然看到——
在他的目标所在,那修得极为大气的墓穴上方,刚好飘着一个影子!
竟被人捷足先登?
仵官王越发凝神,细细去看。
只见月光之下,那人十指翻印,变幻不休。
虽然一身鬼气,但面容儒雅,风度翩翩。
好一个一身正气的鬼修!
第四十七章 尸龙鬼虎
不知道为什么,这尊鬼修的面相好像有点熟悉。但仵官王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可能死人都差不多吧,又或者什么时候用过这只鬼的肉身?
眼瞅着墓穴里鬼气上浮,那具神临残尸的力量被疯狂掠夺。
仵官王怒从别人的心中起,恶从别人的胆边生。
敢抢他的货!
不过是在中央天牢里进修了一段时间,世人竟已不记得他仵官王的恶名,真真岂有此理!
他心念一动,将自己滚到荒草之中。
而后三魂移位,操纵旁边墓穴里的陈尸,猛然破棺而出,撞破黄土。这具大半是白骨、腐肉还藏蛆的尸体,掠空疾飞,沉声怒喝:“何人敢擅闯我季国皇陵?不知死吗?!”
嘴里更是念念有词:“大景上真,受吾圣祈,临我宝坟,护我河山!”
墓穴上方的鬼影悚然一惊,一句话也没说,当场消散于无形。
什么叫做贼心虚!
小偷小摸,真是难成大器。
仵官王冷笑一声,飞掠而前,抬手便将那具神临残尸召出墓穴——唔,神性残余没被吞吸太多,还能使用。
作为墓地常客,陵园老饕,他轻易就将墓穴复归原样,用此刻操纵的陈尸,替代神临尸体,躺进棺材,抹掉了所有痕迹。
而后以书生躯壳,背负这具新出土的神临残尸,遁入长夜中。
偌大一个季国,除了这具死不太久的神临残尸,没有什么别的有价值的尸体。又因为地处中域,离景国极近的缘故,不方便闹出太大动静。
所以仵官王离开皇陵,便潜往境外,对此地毫无眷恋。
天已经亮了。
他背着尸体,独自行走在山林中,一边处理着迎风飘散的尸臭,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行动。
血棺是必须要重造的,但材料是个大问题。之前那具血海道棺,用了整整十年才铸成……有什么来钱快的路子呢?
轰!
思忖之间,仵官王忽然纵身掠退数丈,而身前出现了一个灰雾弥漫的深坑!
深坑之中,薄雾氤氲,凝成一形。
一个儒雅的声音响起来:“我就说嘛,怎么区区一个季国,还动辄景国上真?呵呵……原来黄雀在后!”
随着声音落下来一个身着长衫的身影,正好拦在前路。
仵官王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人——不,眼前这只鬼。
与昨夜十方鬼鉴所照,没有什么不同。
若一定要强说区别,今天这人一点鬼气都没有。
相较于昨晚鬼气蔽月的强大气象,此刻在太阳底下不显声色,悠然行在山林间,方见不凡底蕴。
作为黑夜之民,鬼魂对太阳的畏惧,几乎是一种基于生命层次的本能。再强大的鬼修,行于烈阳之下,也多少要做一点遮挡。
常言道,“鬼神同途”。一般来说,阳神层次的神灵,可与烈日真辉。真神层次的神灵,才会在任何时候保证自我。
鬼魂通常都是修神道,最能改变本质的一步,就是假神为真神。
眼前这鬼修,绝对没有达到类于真神的层次。但在烈日之下,却表现出一种自我自在。就好像……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鬼。
他还这么的正义凛然……
凛然个什么东西啊!
哪有真君子去盗墓取尸,掠夺死者的。
仵官王不动声色地托了托身后的尸体,冷笑一声:“地狱无门办事,不想死的就滚开!”
鬼修看了看他:“我听说地狱无门是个杀手组织,不曾听说有盗墓业务。”
这鬼东西不好糊弄……
仵官王心下思忖,反手一按印。也顾不得完美的力量承接仪式了,就在这个过程里完成了肉身的替换。
此刻他以神临残尸为本躯,把书生躯壳握成备用,提在手中。冷声狞笑:“或许你听说过仵官王吗?”
他一边冷笑,一边拆了书生躯壳的胳膊,装在自己身上,又淘换了心肝。
那鬼修就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然后道:“久仰大名,但还是初次见面。”
若不是这具神临残躯不够发挥,仵官王早就将对面这死鬼拆了。但此刻只是道:“听过就好,我正要去跟我们老大会合——你还有事?”
老大虽然是个无情无义的狗王八,名头还是能用一下的。
毕竟成真了,成真就是了不起。
那鬼修果然表现得更谨慎了,拱了拱手:“也没有别的事。所谓不打不相识,在下林光明,想要跟阁下认识一下。”
仵官王咧嘴笑了,用难听的声音道:“一个鬼修,竟叫‘光明’?”
林光明凛然道:“身在深渊,心向光明!”
他当然就是大庄义士、正人君子林正仁。
在那场掀翻庄庭的弑真之战里,他作为庄国第一天骄,勇敢地站了出来,支持杜野虎、黎剑秋的正义起事,揭露庄高羡、杜如晦君臣的真面目,最后憾死枫林城外,被轰成焦尸,实在令人缅怀。
自那之后,他去人身、修鬼身,当然也改头换面。
现在他的长相是端正极了,相比以前,更儒雅,更正义凛然。
经历庄国之变,看到旧友崛起,他越发认识到一个真理——这世上还是阳关大道容易走。他要做正义典范,他也要以名望塑造不破金身,要赢得天下支持。
当然这些事情不容易,他首先换一张看起来就更正义的脸。
浓眉大眼,秉性纯良。
“好,好得很。”仵官王来了兴趣:“看来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英雄不问出处,往事不必再提。”林光明略显怅怀,慨声道:“纵然被天下人所负,依然我手写我心。”
受过很多欺骗,依然选择相信。尝过很多苦痛,依然热爱人间。
好一个林光明!
仵官王非常欣赏这种人:“我最喜欢心向光明的人,我常说一句话——一个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处在什么环境,你都不要忘了你从哪里来。勿忘初心!”
这位地狱无门的元老,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知音:“或许你也听说过,地狱无门有一条规矩,就是杀手不滥杀,我们在任务之外,绝不伤及无辜。这条规矩,就是我和卞城王一起提出来的。虽然我出身不幸,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加入杀手组织,在刀尖谋生。但我跟那些没有原则的杀手不一样——你看,我需要尸体,都宁可去盗墓,也不杀人。我也是身在深渊,心向光明。咱们是同道中人啊。”
林光明肃然起敬:“能够在地狱无门那么凶恶的组织里坚持自我,仵官兄真乃吾辈楷模——吾道不孤也!”
仵官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林光明。
这个鬼修是相当强大。鬼浴天光,前途无量。
也不知自己的【借尸】神通,借不借得鬼尸……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万金易得,知己难寻!光明兄现在有没有组织?”仵官王换了一副热情的口吻:“你觉得地狱无门怎么样?你如果想要加入,我可以做你的引荐人。虽然现在行业不景气,竞争激烈,但我可以做主,保你一个阎罗的位置!”
林正仁信他个鬼。
当初姜望弑真,就重金请了地狱无门的阎罗,刺杀庄国首脑人物。
姜望既然和地狱无门有交集,他才不会送羊入虎口。
如果有机会,他不介意让姜望感受一下痛苦。
但姜望已经变成姜阁老……
他一丁点险都不会冒。
大家还是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吧。
他选择在远方默默祝福!
“地狱无门当然很好,能跟仵官兄这样的人才接触学习,也是林某所愿。”林光明长叹道:“但林某生性散漫,受不得拘束,没有加入任何组织的想法,只能有负仵官兄美意了!”
“不妨事,不妨事。”仵官王摆摆手,态度十分温和,并不轻言放弃:“我这个人,最不喜强人所难。说起来我们组织也是来去自由,想接任务的接任务,不想接任务的一年到头不见人,工作非常轻松……”
“不瞒仵官兄,我这个人性格很直,眼里容不下沙子,恐怕无法跟秦广王、卞城王那样的恶人相处。我也不想为了钱杀人……组织我就不加了。”林光明诚恳地道:“但是仵官兄,我对你是十分敬佩的。你我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兄弟?”
“好哇!”仵官王同他一拍即合,帮同事收尸哪有帮兄弟收尸来得理所当然:“我正有此意!”
林光明举手对天:“我这个人很重誓约,结义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仵官兄,从此以后,我拿你当亲兄弟!”
“我是出了名的一诺千金。秦广王当年拉我进组织,这么多年,我为他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我是忠心耿耿!地狱无门差点都死绝了,我都没有背叛他!”仵官王也慷慨激昂:“从此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不比他低。往后余生,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咱们叙一下年齿,也好论个长幼之序。”林光明报上了林正礼的生日:“我是道历三八九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生人,仵官兄呢?”
生辰八字当然不能随便叫人知晓,哪怕他早就已经斩断了相关影响。至于原身姓名,倒是不那么重要。仵官王随口编了个道历三八九二年的生辰:“我本名叫崔棣,看来愚兄是要比你年长一点!”
林光明当即抱拳:“大哥!”
仵官王握住他的手:“好弟弟!”
林光明声音激动:“从此以后,咱们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等等——”仵官王拦住他:“老弟什么时候死的?”
“瞧我糊涂的!”林光明一拍额头:“今日得遇兄长,一时得意忘形,竟忘了自己已经不是人身!我再说一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共富贵,无患难!”
“好个共富贵,无患难!”仵官王紧握他的手:“但我还要加一句,咱们要替天行道,不忘初心!”
“大哥!”
“贤弟!”
烈日之下的山林,树影摇暖,阳光洒金。
两位好兄弟执手相看,互相打量对方的致命弱点,久久不舍得放开。
有道是:尸龙鬼虎一相会,正道百年起风云!
……
……
三日之期,弹指即过。
这三天的时间,姜望也不是简单地守在山洞里。而是铺开见闻,以仙念显化耳仙人、目仙人出走营地,潜游四方,补充对虞渊的知见。
对于如何行动,嬴武已经有全盘安排。
但姜望还是要自己再斟酌一遍。
计昭南和甘长安也都如此,皆以暗涌待风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验证这次行动的可行性。能够为自己生命负责的,只有每个人自己。
嬴武如约带着冠军小队,来到了约定的山洞。
那一堆熄灭数日的篝火,也随之点燃。
小小一个山洞,已然聚集了两位顶级神临,四尊强大真人,还有一位随时准备衍道的顶级洞真。这是放在现世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称得上强大的武力。
若能把他们的身份全都具现为力量,更是足以影响现世格局!
“……基本计划就是如此。”众人环火堆而坐,本无次序,但嬴武龙盘虎踞般地往那里一坐,俨然便是上首。“算算时间,消息差不多在半个时辰之后就放出去了。诸位有想要反悔的——现在就得赶紧逃回长城。”
山洞里无人说话,都到这一步了,当然不会有人再退出。
“嬴武怎么说服你的?”姜望在潜意识海里问重玄遵。
重玄遵波澜不惊地回道:“他说你已经答应了,你们势在必行。”
“……以后要离这个人远一点,他太危险了。”姜望道。
“你不会觉得你很安全吧?”重玄遵回道。
遂无言语。
嬴武的计划并不复杂,无非是诱敌、被围、反围剿——越是复杂的计划,涉及到的变数越多,就越难成功。尤其是在这种两族相争的巨大战场上。
所以作为这次行动的主导者,他反而要尽可能地简化行动步骤,减少变数。
这个计划的重点,在于实施者对分寸的把握。
比如虞渊长城那边给予的压力,是否能将修罗九君牢牢钉死在前线?
比如怎样让皇夜羽确定有机会,又不至于感觉到危险?
比如怎么控制战场,让虞渊深处来不及传递情报、调动支援?
嬴武相信许妄,更相信自己,但这仍然是一次在悬崖边上走刀尖的冒险。
在修罗族知晓秦太子行踪的那一刻,他们就不能再回头。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我们就进行具体的任务分配。”嬴武绝不浪费时间,直接开始指挥:“前期三步棋,追杀宗湮、逃归长城、被皇夜羽拦截追杀,都是孤一人直面。这个过程里如果有什么意外——比如贞侯未能在前线制造足够压力,使得超过两位修罗君王回返;比如孤未能拿捏宗湮……你们自行离开便是。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孤当无怨。”
“你们要做的事情,是在前期如往常一般游猎,不要让修罗族警惕,同时要关注孤的战场,在恰当时候完成合围——什么是恰当时候,孤相信大家都自有洞见。战场上千变万化,孤只划出几个战场,不提前安排你们的行动,以免束住诸位天骄的手脚。”
“诸位。”他环视一周:“孤的这条性命,可在你们手上。话要提前讲明白,如果前期没有漏着,却在合围的时候出了问题,有谁失约——这就要论责了。”
不愧是天生的王者。
他画饼的时候让人热血澎湃,定矩的时候又能切实叫人感受到威严。
整个行动过程,计划清晰、权责明确,且是他自己承担最大的危险,众人自然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嬴武又道:“此次行动,由王夷吾和甘长安两人负责放哨,一个关注长城动向,一个关注虞渊深处动向。一旦出现计划外的异常情况,就要立即通知我们。知否?”
甘长安这时倒不含糊,立即起身,行以大秦军礼:“臣领命!”
这支阵容相当璀璨的七人队伍聚集后,王夷吾就很少说话,此时听得任务分配,却将身往前:“放哨这种事情,一个人就可以了,我是应该站在正面战场的人。”
嬴武并不言语。
重玄遵懒散地坐在篝火前,手肘撑着膝盖,五指虚握半拳,撑住自己的侧脸。篝火不太驯服地跳跃着,火光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游动,令他似笑非笑的嘴角,时隐时现。
倒不知究竟是什么态度。
“你跟修罗君王正什么面?我都在侧面!”计昭南冷面如霜,拿出师兄的架子:“放你的哨去!”
王夷吾看了他一眼,终是没说什么,用沉默表示接受。
感谢书友“姜跑跑”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21盟!
第四十八章 不许风雪过人间
甘长安身怀神游,视野堪比洞真,的确是适合当哨兵的。
他也很认可这件差事。
毕竟在绝巅的战场里,他是挨着就死,擦着即伤。
但同为顶级神临,王夷吾表现出参与正面战场的勇气,就显得他甘某人没有那么勇敢。要不也来个一辞一让?遂开口道:“其实我也觉得,我……”
嬴武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总要有人愿意做后勤工作的!”甘长安道:“我甘于无名,为君长安!”
“散会!”
嬴武率先走出山洞,拉开了这场虞渊大战的序幕。
这座无名山洞大概永远不会被记住,但却成为今天这篇故事的起点。
嬴武已经出发去寻宗湮,众人也要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在洞口分别,长安小队往虞渊深处,冠军小队向虞渊长城。
彼此错身之时,只道了声“再会”。
……
诸天万界,亿兆生灵,其中不乏天生神通,不乏生来灵慧,不乏种族繁盛……何以是人族笑到现在,在掀翻妖族天庭后,坐稳现世,镇压诸天,称霸好几个大时代?
许多人相信,是因为薪火相传的伟大精神。
远古人皇燧人氏,点亮文明之火,从生至死,为人族燃尽。
上古人皇有熊氏,于万妖之门与三位道尊定约,约束天下人族,“凡人族于此,须摒弃部族之念,勠力同心,共抗妖族。敢有不约者,天下共击之。”
而在终结魔潮、道躯也终于撑不住之后,还留下了一道《上古诛魔盟约》,要求天下人族,无论此前何等仇隙,在面对魔族之时,都要群起而攻——“刃不向魔,即为天下贼”。
中古人皇烈山氏,为人族繁盛永昌而自解,在自解之前,都要在文明盆地留下永誓,要求所有人族齐心协力守护文明盆地——“若妖族欲覆文明盆地,则天下反倾,灭妖一役也!人人有责!”
人族面对异族时的团结,不是生来就有。远古之时,这个伟大族群,也只是妖族的仆从,是口粮而已,哪有什么天生的不屈?
是一代代的人皇、一代代的先贤,用漫长的生命做火种,用一生的所作所为做柴薪,用伟大的精神来确立……才有那灿烂的文明火焰,至今永燃。
所以当初姜望受人族迫害、失陷霜风谷,景国才主动向齐国致歉,且主动掀起一系列调查。所以三刑宫吴病已才会不顾正朔天子的颜面、玉京山的影响,直接降临新安城,审问庄高羡。
所以今天这些年轻人,来自不同势力,亲疏远近各有,却还是一呼即应,“与子同仇”。
前期任务是“如常”。
甘长安循例在低空当风筝,努力地寻找意修罗,勾引恶修罗。
“姜兄,待会行动开始,我就神游放哨。我的道躯你记得保管一下。”在潜意识海里,甘哨骑絮絮叨叨地强调:“可不能忘了。”
嬴武一旦找到宗湮,战斗就会迅速推进,不可能留出太多反应时间——在虞渊长城之外,时间是站在修罗那一边的。
所以甘长安要提前打好商量。
身怀【神游】神通的他,神魂出游比肉身更自由,也能拥有更敏锐的视野。
冷面了许多天的计昭南,在这奔行刀锋的紧张时刻,也终于激起了几分袍泽的心情,难得地主动开口:“放心,你的道躯系在我的枪弧上,行动开始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帮你收起来。”
计昭南练枪多年,有一套天下无双的枪弧术。
这枪弧未发之时,无形无色、无影无迹,实在是一等钓线。
在长安小队的“钓鱼”行动里,飞在低空当鱼饵的甘长安,都是系在计昭南的枪弧上,这样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一旦被引来的恶修罗太强,计昭南能够利用枪弧,第一时间将甘长安拉开。
“那个——”甘长安扭捏了一下,坚持道:“还是请姜兄帮忙保管我的道躯吧……他比较擅长保命。”
虽然他不愿意驳计昭南的面子,但计昭南的面子,显然没有他自己的小命重要。该驳还是得驳。这可不是请客吃饭啊。
计昭南勃然大怒,但又无法反驳。
一个想着洞真去跟李一分生死、且完全没有把握生还的人,有什么勇气跟姜阁老比保命?
姜望咳了一声,主动缓和队伍气氛:“过誉,过誉了。都是大家抬爱。”
他们一边游猎,一边不露痕迹地向预设战场靠拢。
嬴武一共划出了四个预设战场,都是地形比较复杂的区域,分散在从长城回逃的不同路线上,他们以甲乙丙丁来命名。
在这次行动中,他们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甲至丁靠拢。
战场越往后,越是不利。
若是到了提前说好的时间范围,嬴武还未成功逃到目的地,连丁字区域的战场都不能开启。他们就会各自散开逃命,放弃此次行动计划。
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甲字战场、乙字战场接连被放弃。
在这个过程里,长安小队还屠杀了几队修罗游骑。但滚烫的修罗之血,也未能浇透冰寒之刃。
这两个时辰,实在漫长。
今日云垂四野,天气也有些干冷,有一种暴雪将至的沉闷感,将人心也挂上几许沉重。
甘长安已经不再开玩笑了,面上虽然还是在紧张地寻找意修罗,但俯空而飞的身体,挂霜结雪,都浑然不觉。嬴武的决定他只能支持,但嬴武若是真的死在这里……那实在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姜望和计昭南都隐迹藏形看不见,甘长安孤独地漂浮在低空。
看似随风而动,与天地一体,却是不着痕迹地向丙字战场转移。
若是这里也不能成为真正的战场,那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在某个时刻,姜望波澜不惊的声音,像是做了一个立定跳水,笔直坠入潜意识海:“行动!”
甘长安飞在低空的身体,一瞬间失去力量,倒栽着坠落。一尊高冠博带的神魂,拔身而起,有如离弦之箭,头也不回地飞向虞渊深处,隐遁在云雾之间。
还算不上多好的朋友,最多只能说有点交情,就能够以道躯相负、寄托生死……纵然姜阁老的信用天下皆知,但也唯有在种族战场,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数百万大军的碰撞,足以改易天地。姜望已经捕捉到了前线的变化,所以宣布开始——这是他对时机的判断。
嬴武白龙鱼服,潜行荒野,遇恶修罗宗湮而欲杀之,宗湮付出惨重代价逃离。嬴武发现事不可为,也不追击,果断回返长城。但宗湮在逃离的过程里,已经传出消息,修罗大军战线骤然收紧,修罗十君蠢蠢欲动。
长城守军大举出城,接应秦国太子,修罗大军当即顶上。双方在长城之外,绞杀成一条漫长的战线。
人族大军攻势猛烈,尤其是秦国几个真君,发疯一般往外突。
修罗九君锁死前线,一步不退,更是死死盯着开始拼命的许妄,想要围猎一尊人族绝巅——对修罗族来说,身为绝代名将的许妄,价值不可估量。
而皇夜羽回返领地,亲自捕杀秦太子……
计划顺利的推进了!
姜望和计昭南一前一后,极速赶赴目标地点——这是一片范围足有三百里的乱石林,当然现在也已经被大雪覆盖,不见嶙峋。
计昭南抬枪一抖,以千点枪芒,悄然布下梅岭阵法。而后伏身在地,与雪地融为一体。
此阵兼匿兼杀,尤其以藏匿为主。
但布下此阵,并非为了藏匿。除非是绝顶的阵道大家,又或余北斗那种程度的算力真人,不然想靠一座阵法在绝巅强者的视野藏匿,实在痴人说梦。
面对隔空出手的燕春回,余北斗都需要跳进命运长河里呢。
所以这座阵法的目的,是为了切实的表现——在秦国太子惊动修罗后,他们这些仍在游猎却意外卷入危险的天骄,正认真地在此藏匿,预备逃亡。
生死台上一场大戏,早就已经开幕,现在正在表演中。
古来兵阵不分家,兵道大家往往都是阵法大家。
计昭南师承姜梦熊,当然于此有他的不俗造诣。
姜望也就不摆他技惊四座的五方惊神阵了,敛住见闻,悄然而立。
他独立在距离计昭南大约七百丈外的位置,手中按剑,静如石塑。旁边有一条冻住的小溪,穿石林而过。透过溪面薄冰,能看到水底偶然游过的小鱼。
溪底不知寒,人间无春秋。
重玄遵和秦至臻应该也已经来到这片战场,但他们都没有发现彼此。能瞒得过同境的真人,才算认真地藏了。
暴风雪终于来临。
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是被谁扯碎了的云絮,没头没脑地飘下来。
计昭南尤其喜欢下雪,这样的天气,总能让他想起逝去的韶华。他紧握住长枪,阖眸如眠。被雪掩埋,被雪拥抱。
姜望的头上、肩上、身上,很快就白茫茫的一片,他一动不动,也没有气息和体温,仿佛石林里的其中一峰。
就这样过了一阵,忽然间天空被撕碎了,风雪被撞出一片巨大的空洞。嬴武威严的道躯,像是已经发射的石弹,轰隆隆地横过长空——他是倒飞的。
在这个过程中,还有真血飞洒,每一滴滚烫的血液,都要在雪地里滴出一个细幽的深坑。
显然嬴武已经受了伤,而皇夜羽还未露面!绝巅强者的力量,压迫得嬴武这样的顶级真人喘息艰难。
“孤已被发现——尔等散开逃命,扰乱修罗阵线,伺机传讯回国,叫我父皇来救!”
纵然是洞察世界真实的当世真人,又如何瞒得过绝巅强者?嬴武显然也做不到屏蔽皇夜羽的感知。
所以从一开始,姜望等四尊真人,赶到丙字战场潜藏,就不是为了埋伏偷袭。
此时嬴武如计飞来,冰天雪地之中,骤然飞起三道惊虹,却并不是支援他。而是分开三条不同的路线,同时逃往长城!
第四尊真人秦至臻,直接在虚空逃遁,不在外间显露痕迹。
皇夜羽那比嬴武更高大的身形,紧逐嬴武而至时,所见便是这样一幕——前段时间在长城内围向他出手的几个人族小崽子,这段时间在战场空隙大肆猎杀修罗战士的所谓人族天骄,被他逐杀嬴武的动静所惊,想要逃回母亲的怀抱。
怎么可能?
每一尊人族天骄,都是修罗之仇雠。今日虽芥藓,他日必大患!
皇夜羽有一根末端如闪电的箭尾,此刻箭尾稍垂,双手错开,错出一对蝶翅骨刀。双刀在手,此世大有不同。
那天府秦至臻,身法自由,行于虚空。但虚空之中,变故陡生,灾殃不断。彼此碰撞的时空波纹、有如电光的历史罅隙、古老深渊、寂灭湮雷……
所有平时难以遇到的虚空危险,都在同一时间聚拢。
秦至臻就像游于江海的“善泳者”,遇到了江海狂澜骤起时,险些溺亡当场!不得不逃进阎罗殿、返身上岸。
那无双战将计昭南,着宝甲、披白袍,人枪合一,穿入风雪,几是一闪而逝的电光。但电光也能被精准捕捉。漫天风雪骤成刀,无尽锋刃扑面来。硬生生将他劈出人枪相合的状态,将他一路劈回最初的起点!
何为绝巅?
真人之君,天地之师,一念天地改!
纵然重玄遵如日巡空,烈光折雪,亦不防天垂冰棱,根根如吹箭——而且它们的力量是如此强横,瞬间将日轮都扎成了刺球!
烈阳融雪本是天理循常,但这些冰棱之箭却是丝毫不惧烈阳,反将日轮冻住。
相生相克的关系,被皇夜羽重新定义。
此所谓“衍道”!
姜望身法之快,世所罕见。他在疾飞的同时,还百转千折,动作潇洒而飘忽,几乎不给对手捕捉的可能。
然而狂风飞幕,落雪为墙。
在姜望极速飙飞的前方,岿然出现一座风雪高墙。此墙高上高天,低入寒地,绵延好似无尽,竟随姜望而走!
四真分窜,各显神通。
皇夜羽抬刀定矩,一个都不准逃。他尤其看向姜望:“小友,先时相见,不是要宰了本座么?先时追何切,今日逃何急!”
“今日家中有事,咱们改日再战!”姜望倏如流光,窜天千丈,又横折骤转,带起重影起伏。
一时天上地下到处都是他的残影,可那风雪之墙,始终拦在身前。
姜望仰天怒吼,遍身真火张炽,飞出一尊五百余丈的狰狞魔猿,魔掌大张,高举烈阳般的真火,狠狠按上风雪高墙——
轰!
漫天风雪,簌簌而落。
那巍峨高墙,只是摇晃了一下,随后又在绝巅力量的加持下,变得更加坚固。
三昧真火爬满风雪高墙,点燃了风雪,却无法将其烧融。风、雪、火,共存一处,立成这不可逾越的壁垒。
所谓无物不焚的烈焰,像是开在墙上的藤蔓的花。
力量本质的障壁,困锁当世天骄于笼中。
绝望!太绝望了!
姜望牙关紧咬,眼神中满是绝望和不甘。又在这不甘之中,燃起不屈服!
“岁月长河,我有照影。绝巅之林,必有我名!我姜望英雄盖世,安能葬身于此?给我开!”
他周身团转着恐怖的剑气龙卷,以无限推高的恐怖的杀力,再次撞向风雪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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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百无禁忌,生来无涯
“我师父还在等我……我一定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那是计昭南所发出的泣血般的怒吼。
他以流光绕身,疾飞于风雪长廊,抬枪勇进,正面迎杀那茫茫多的风雪之刃。绝巅强者只是一道神念,便有风雪诡谲,仿佛千万个绝世刀客,以风刀雪刃与他对杀。
计昭南难以招架,却不肯退,遍体鳞伤,却拼命往前。
不屈之志,令人动容。
秦至臻事先设想过许多的台词,紧要关头却发现都不那么合适。尤其是他最想以“归家”为口号,可是词儿被计昭南先说了。
他想了想,最后闷哼一声,咬牙不语。显化阎罗天子,披神魂之衣,提铁壁为盾,坚决地再次杀回虚空里。
留给皇夜羽的,只有无比坚定的眼神,和坚如磐石的意志。
横渡虚空狂澜,秦人定要归乡!
“难道……就到这里了吗?”重玄遵喟然轻叹,有三分哀伤,一缕惆怅。
在满天风雪中,他是其中的一片雪。他有他的忧愁与皎洁。
他将被钉成刺球、被冻住的日轮推开,翻掌一按,按出明月一轮,抵天而嵌,他将铺开他的月轮世界。
但有一杆倏然而至的冰棱长枪,仿佛早就等在那里,将这虚实不定的月轮,贯穿为真实的存在,而后炸成碎影。
绝巅的意志不容跨越。
重玄遵却执着地要逃走。
他那坚决有力的手抬起来,以重玄神通对抗绝巅意志下的秩序。天地之间,重力完全混乱,风雪倒卷高天,元气溃散奔流。
但那从天而坠的冰棱刺箭,却丝毫不受影响,绵延不绝地向他杀来。
重玄遵飘衣似梦,在冰凌箭雨里飞速穿梭,手中渐而凝出长刀,眼睛仿佛已经斩破迷惘,看到了那条逃生的路——
轰隆隆!
有雪山一座,拔地而起,正当其面。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又须再从头!
重玄遵那张淡看风云的俊脸,终于体现惘然。
皇夜羽从容地欣赏着这一切,欣赏着人族天骄为逃生所迸发的努力。
而自己,却提刀往前。
那秦国太子,素以勇武著称,在这生死关头,见得有几只大点的蚂蚱帮他分散压力,却也毫无战意,一心逃窜。
或者说,他特意逃到几位人族天骄藏身之地,本就是为了给自己创造逃跑机会。人族奸诈,此獠尤其!
天光为其蔽影,元气为他翻腾。
空间有边界,时间有尽头,但此时全打开。
百无禁忌,诸事皆昌。天空地阔,生来【无涯】!
顶级神通【无涯】于此阐发,令嬴武获得“不受限”的力量。
打破一切桎梏,跳出五行之外。
所谓“大秦嬴武”,仓皇地游走于无涯中,正要跳出这片时空,溯回长城——
唰!
皇夜羽这时候才真正地斩出一刀。
这一刀无风无雨,看起来波澜不惊,轻飘飘地像是虚划了一记。
但天地已成枷,时空竟成锁。
嬴武那魁伟的道躯,一瞬间绷直,死死定在高空。他的双手双脚乃至脖颈,都被半透明的时空锁链捆住。
哗啦啦,那巨大的半透明的锁链中,甚至看得到流淌的时光!
这就是绝巅的力量。
站在此世最强之列的修罗君王,以碾压般的姿态,更改了此方天地所有的道则,禁锢了嬴武,令其“有涯”。
但在这个时候,皇夜羽感受到了一缕锐意。
那是即便站在超凡绝巅,也不能完全忽略的、咆哮的杀气!
那是登山的人,看向山巅的眼神。
此前一刻,姜望团身所化剑气龙卷,已然撞至目标——他的双脚,踏足风雪之墙。
整个人在巨大的冲击作用下,几乎是“坍塌”下去,他差不多缩成了一个球,而后剧烈舒展,借势一踏而返!
这一瞬间爆发的恐怖力量,使得那衍道道则之下不可逾越的风雪之墙,都狠狠地摇晃了一次。
乍看起来,便是那道咆哮的剑气龙卷,在触及风雪之墙的那一刻,便猛然回头。
在这“回头”的过程里,无边见闻交织成线,半透明的龙卷披上“雪衣”,赫然是一条身长千丈的见闻仙龙!
它去时快,来时疾,电闪百里。
虞渊有憾,仙龙回头!
姜望站在一对雪色的龙角中,手提长剑、披风浴火,视皇夜羽以赤金色的永恒。
狰狞的魔猿法相高飞在他身后,仿佛虚空的投影,但只是一抬掌,便有火海燎天。
上为魔猿举火,下有仙龙遨天。
这煊赫无边的图卷,在虞渊灿烂地铺开。
自剑仙人赤金色的瞳孔中,更是踏出一尊看不清面容的削瘦僧侣。
这尊众生法相,暴耀出极致璀璨的金光,合三宝、开四觉,一拳正轰——
轰!
在仙龙身前足有方圆数千丈的空间,被这一拳轰得脱离了虞渊世界,整块的被碾压,而摇摇欲碎。
之所以还能撑住,只因为此间有绝巅,皇夜羽道意不允,将这片空间镇压回去。
是的,计昭南对王夷吾说的没错。面对修罗君王,他计昭南都要在侧面。
但姜望在正面!
他以真人修为,冲击无限的杀力,靠近伟大世界的极限。
哪里还有什么绝望和不甘?他真想杀绝巅!
此时此刻,姜望的进攻,完全侵略了视野。
可皇夜羽当然也不会忽略,计昭南自风雪长廊返身,重玄遵从满天冰棱刺箭中穿回,秦至臻虚空退归。
再现长城内围,五真逐世。
真是好狗胆。
他们仿佛以为修罗君王在长城内围的撤退,是慑于他们的勇气。
是什么让这些年轻人,轻视这个超凡世界的巅峰伟力?
皇夜羽再一次看到了人族天骄的胆大和狂妄。
他也愿意成全这些人赴死的决心。
遂回眸一瞥,抬起骨刀。
可是——
哗啦啦!
锁链声响。
那禁锢嬴武的时空锁链,在这个时候忽然疯狂摇动。
时空的囚徒,体内仿佛喷涌着火山。
狂暴的力量摇颤空间,嬴武低垂的头颅,此刻骤然抬起!
他被禁锢在时空中央,不予自由。
可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走。
皇夜羽真正出刀的时候,就是这场杀局正式开始的时候。
“霸权所在,王者无羁!”
嬴武猛然握紧了拳头,拳心向上,额上暴起如龙的青筋,仿佛为他戴上威严的冠冕——
啪!
时空结成的锁链,如琉璃般碎灭了。其间时光,散归天地。
那被慑服的天地规则,自然散落在他靴底,为他搭成永恒的阶梯。
天地之间所有的光明,都在向他靠拢,为他加上至尊的冕。
他在皇夜羽面前,踏足衍道,证就绝巅!
此时的皇夜羽,绝不可再从容。
这位在修罗族里称得上年轻的修罗君王,双脚一分,首先定住了在众生法相拳头下颤抖的此方空间。
下一刻道身前赴,已随心念迫近嬴武。他几乎放弃了对姜望等人的审视,把后背放肆地留给几个真人,而以最大的决心,斩向嬴武的绝巅路。
但有一座伟大桥梁,横亘在他和嬴武之间。
这是一座多孔石拱桥,桥下七十二孔,每孔跨度为五丈至九丈不等,桥柱三百六十五个。暗藏地煞、九五、周天。
是大秦洞天宝具,嬴允年的霸业纪念,名曰【灞桥】!
纵然江湖风波恶,能以此桥镇狂澜。
皇夜羽履空不停,一刀就将其挑起,可就在他刀挑【灞桥】的这个瞬间,被他放任的姜望,已乘仙龙杀来。
放眼诸天万界,也只有站在超凡绝巅、甚而在此之上的强者,才敢放任姜望的进攻。
可他终将为这个选择付出代价。
说起来嬴武迈向超凡绝巅的时间点,正是姜望已经拥有足够实力,可以看清楚这一切的时候。
相较于那些绝巅冲击超脱的的伟大过程,这才是对他最有帮助的经历。
可惜此刻他无暇细看。
他只知道,名为皇夜羽的修罗君王,把后背留给了他。
皇夜羽的骨刀接触灞桥的那一刹,是名为姜望的男人,绝不可能错过的时机。
双耳观自在,耳仙人坐其中。
此时万籁俱寂,天地无声。
所有的声音都拢归一处,随着长剑的啸鸣,一同爆发。
仙龙长吟,魔猿咆哮,众生叹息——
天下之耳,皆闻姜望生死戏。
他昂立于仙龙之顶,一剑东来!
空中有混乱的风雪作为屏障,皇夜羽在掀起灞桥的同时,也轻易凝成风雪之墙,将来势汹汹的真人阻隔于外。
纵然这是千钧一发,于绝巅强者也格外漫长,不可能做不出反应。
但也同样是在此刻,只听得轰隆隆的声响,一座古老阁楼自虚而实,凝现在魔猿掌中,亦化千丈之高,巍然落下,将这风雪之墙轰塌当场——
此之谓洞天宝具,【太虚阁楼】!
重玄遵付出许多努力,把特殊的太虚角楼,修到了虞渊,将太虚幻境铺设到这里。
此刻在长城之外的这处战场,有足足三枚太虚勾玉在场,足够勾连太虚阁楼的力量,使之传递于关键。
而姜望,从来懂得把握关键。
不能久现的太虚阁楼消隐于空,不可逾越的高墙,坍倒为漫天的雪。
便是此刻,姜望驭龙穿风雪而出,好似神话中的人物,杀出了仙魔众生的一剑。以命中注定般的姿态,正刺在皇夜羽的后腰!
他感到自己的剑,仿佛刺进一座钢铁之山。
割下无数强者头颅的天下名剑,这时却难得寸进。
剑尖入肉,只得半寸便止。
来自此世极限的力量,与他的气机纠缠在一起。
绝巅强者的鲜血染在剑上,使此剑骤担万钧,姜望飘逸的身形,都随之一沉。他把握了战机,斩出绝世之剑,刺中了对手,却几乎迎来死局——如果场上没有其他人的话。
嘭!!!
就在姜望一剑刺来的同时。
嬴武已经踏足灞桥之上,将这座洞天宝具定稳,反过来再镇皇夜羽。这一步有天雷之声,是击鼓之鸣。
此刻是绝巅对绝巅,他虎视皇夜羽,大声喝道:“来,接孤霸拳!”
就此正面前行,一拳轰落。
霸拳即霸权。
权势所在,力量所在。这是西极之拳,虞渊此刻最有力的拳头!
皇夜羽必须分出最大的精力来面对这一拳,他凶恶的脸上显示一种凝肃,额前独角在这一刻莹白如玉。
此方天空却日转为夜。
面对真人,他可以任性操纵规则,道衍所有。但面对同为绝巅的嬴武,他必须展现他的根本道途。因为嬴武也已经展现他的根本。因为唯有根本道途,才是他们触及现世极限的那种力量。
今夜是风雪夜。
皇夜羽的根本道途,是虞渊深处永无天日的【黑暗】!
骨刀流过一抹永夜之黯,他双刀齐出,编织长夜,劈开了嬴武的拳头。
以黑暗对霸权!
他如此认真地对待嬴武,于他身后咆哮而落的风雪乱刃,理所当然地落了空——姜望早已撤剑脱身。
在与嬴武的绝巅对杀中,皇夜羽有轻如鸿毛的恍惚一念,得到一种觉知——姜望这样的真人,绝不是他随手就能捏死的蚂蚁,多少也要花点心思。
下一刹,一点寒星探进他的后腰伤口。
寒星是枪尖,枪身握在雪袍战将的掌中。
计昭南开启无双神通,以巅峰状态进入无我,在皇夜羽碰撞嬴武、对抗灞桥、击退姜望的瞬间,自侧面杀来了这一枪【真无双】!
这一枪来自饶秉章未归人间的呐喊,更启用了破阵之神通,具备独步天下的杀伤。
是无双破阵!
且正正扎在姜望刺出的创口。
皇夜羽刚刚愈合的肌肉,再一次被洞穿,已经结成的血膜,再一次被撕裂。
嬴武以灞桥定住道身,那被劈开的拳头,一瞬间聚拢,集天下之权为拳,也再一次轰下来。
又是霸拳。
又见霸权!
秦太子,霸虞渊。
他甫成绝巅,就选择这样残酷的厮杀方式,与皇夜羽对轰道途根本,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
他相信他能扛得住皇夜羽的拼命,他相信姜望秦至臻他们能够帮他压倒胜利的天平!
皇夜羽已在灞桥之前,只差一步就能翻天,当然不肯退却,就此以刀迎拳,与立足灞桥的嬴武坚决对杀,同时也终于分出一念:“能够刺破本君的皮肤,倒也足见杀力。可是……你如何来找死!”
以刀抵拳,他和嬴武各自动摇。但他挥刀的同时,将身一拧,他的箭尾倏然穿出,洞穿了空间的间隔,直接扎在计昭南的心口处!
在这生死一刻,计昭南周身爆出无尽飞旋的气劲。
虚空中显现一只仰天长啸的插翅白虎,虎瞳显凶,杀意暴烈……可如此凶厉的白虎之形,却是一显即碎。
根本无法阻挡。
啪!
计昭南的无双宝甲碎如瓷器。
他赤裸的道躯就此显现于天地之间,流线型的肌肉线条,被无法计数的创痕阻截。这具久经沙场的身体,具有残酷的美感。而他的心口,正悬在箭尾之前,坦露在致命的攻击之下——
铛!
在此危急之刻,计昭南身前出现了一堵厚重的钢铁之墙。
秦至臻的【铁壁】!
这门较为常见的神通,在沉默坚忍的秦至臻掌前,竟似虞渊长城,巍峨不可侵。
咔!
咔咔咔——
在箭尾落下来的那一刻,铁壁还是崩碎了!
皇夜羽百忙之中的这一甩尾,轻易击穿了计昭南的防御、击碎了无双甲、击破了神通铁壁。
但计昭南也收枪惊退。
皇夜羽的箭尾还在追逐,与秦至臻错身而过。
秦至臻的铁壁神通被生生击碎,吐血却不走,反而纵身前扑,手提黑刀,以阎罗天子之尊身,一边吐血一边斩向皇夜羽。
嬴武还在与皇夜羽对轰。
姜望敢上,计昭南敢上,他秦至臻凭什么不敢?
他的左手也是一招,准备学姜望之故技,以太虚阁楼轰碎皇夜羽可能会有的阻隔,从而斩出决定胜负的必杀之刀。
但只听得一声——
“轮到我用!”
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自他眼前掠过。
重玄遵不出则已,一出惊天动地。
日月星三轮刀已在左手,他右手高举太虚阁楼,狠狠砸向皇夜羽的后脑勺。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砰响,这一下砸得又稳又准又狠。没有几十年的苦功,砸不了这么熟练。若无顶尖的战机捕捉,砸不了这么精准。
皇夜羽立在灞桥之前的道躯,都隐约摇晃了一下。
而白衣阁员掌中一刀横抹,风雪开,天地裂——
“吾生而见道,今日斩道!”
那茫茫永暗,竟也被日光月光星光撕开一道裂隙。
这是……斩妄之意,斩道之锋!
第五十章 万岁成空
重玄遵天生道脉,生而【斩妄】,在很小的时候,就清楚自己道在何处。
别的孩童是知道哭,知道笑,知道说话。
他是知“道”。
曾经有两位接近超脱的存在,对他表示浓厚的兴趣。一个想传他衣钵,一个想占据他的道身。
一个是道历新启以来最天才的人物,一个以五万年血河宗为礼赠。
而他从未动摇,始终自视其道。
当然如今时过境迁,可以视为两次成功的“斩妄”,他为自己斩除了两次错误的人生选择。
但在血河宗和太虚派的结局来临前,谁能如他一样坚决不为所动呢?
他始终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他想要的他都要拥有,除此之外,诸事无聊。
此刻这一刀,发源于根本之处,三十年来知一“道”字,今夜至此便斩“道”。
从洞真至衍道的那一步距离,是天与地的差距。可重玄遵这一刀,却溯及起源。超越神通、规则而存在,直指道途根本。
这是重玄遵自信能与姜望、斗昭争生死的刀!
在【黑暗】这一道途,皇夜羽已经占据最高,
诸天万界都无人能与他相争此途。
但是在这一刻,他已经受损的道躯,被韶华枪扩张了伤势。他下意识的反击被姜望避开,他分念的一刺受阻于神通铁壁、也未能杀死蝼蚁,而本躯在与嬴武的僵持中,被砸至后脑的太虚阁楼动摇了一瞬。
撑天之峰已动摇。
重玄遵的日月星三轮刀一抹而过。
无尽黑暗有微光。皇夜羽的本源道则,竟然产生了些微之隙,而在霸权的压制下,裂隙迅速扩大!
“你们找死!”
皇夜羽变斩为拍,想要将灞桥推开,先分出一些气力,杀死这些嘈杂却还带点毒性的蚊虫。
嬴武却是又一步踏前,踩下灞桥,五指大张,把握天地:“诸侯尽西来!”
他太霸道。
横冲直撞,百无禁忌。
仿佛至尊天子,收天下之兵,敕命之下,无有不从,不从者尽死。他一把抓住了皇夜羽的骨刀,与其两面相对。
两尊绝巅道躯,此刻近在咫尺。道途全方位地碰撞在一起,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风雷!
嬴武纠缠皇夜羽于灞桥之下,一手抓刀,一拳轰面:“称臣亦死!”
在这一刻,皇夜羽终于明白,原来他才是被垂钓的目标。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这样的事情,太狂妄,太匪夷所思。
堂堂修罗君王,岂甘如此授首?
在这一刻他仰天长啸:“今夜永夜,黑暗永沦!”
他的道身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有如狂潮席卷所有。他是风暴的起始,海啸的初澜。
被人族天骄所选定的这片战场,早就已经被长夜笼罩,此刻更漆黑如墨。
只有几缕残光,是人族天骄的挣扎,可根本照不透这样浓重的黑暗。
整个战场都在下沉,这巨大的一片空间,被剥出了新野大陆而存在,陷进永恒的虚空。
这里是虚空,是长夜,是永远不能逃脱的牢笼。更是一尊修罗从出生到死亡,都无法摆脱的命运。
是修罗生来就带着的恨!
所谓石林,已经不复存在。所谓时空,不再具有实感。所谓规则,不能再被定义。
所有人都在这里沦陷。
现在才是真正决定生死的时刻。
嬴武的霸拳在靠近,又被无限地拉远。
皇夜羽意欲抽身而走,又被霸权死死镇压。
两尊绝巅道躯,在混乱的时空里彼此纠缠,疯狂厮杀。黑暗之中,又有突起的一刀,正指重玄遵的眉心。
重玄遵对战机的把握不输于姜望,他提前就有预知地抽刀疾退——
但根本避不开!
在绝顶高处看洞真,何处不是疏漏?
此刀如同天外来,先于重玄遵而存在。斩下了必定的命运。
皇夜羽单刀战嬴武,分出一手来屠真,这本该是比杀鸡还简单的事情。
然而在这极致的黑暗中,仍然有星光闪耀。
忽闪忽闪忽闪。
骨刀之前,那璀璨的事物不断破碎,又不断出现。
接连三次之后……
铛!
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前进的刀锋,又一次斩上了铁壁。
还是秦至臻!
大家都是太虚阁员,权限差不多,又都在一处种族战场,你用得,我也用得。对于太虚阁楼的使用,只能是手快有、手慢无。
秦至臻一抬手,招了个空,太虚阁楼先被重玄遵“借”去。如他这般的战士,当然不会就愣在那里,握空的手顺势落下,启用【万化】补充神通之力,再次召出【铁壁】,恰在此刻,为重玄遵挡住致命的进攻!
铁壁再次被斩碎,秦至臻这一次不但吐血,还被恐怖的力量波及至道躯失控,腾身倒飞。
在铁壁神通的碎屑里,皇夜羽杀真的屠刀还在前进,星轮又闪烁了三次,碎掉三轮。
而只见一袭白衣遽然而返。
重玄遵竟然不再逃走,返身扑回,以刀迎刀!
铛!
日月星三轮刀斩道而至,落在骨刀最薄弱之处——
然而两相一触,断裂飞开的,仍然是重玄遵的神通之刀。
绝巅之刀,余势难绝。
重玄遵在极危之刻侧了一下头,骨刀的锋刃几乎擦脸而过。
但骨刀带起的锋锐气劲,仍然落在了脸上。
这张英俊至极的脸被横着剖开近半,分开的肉瓣下看得到颧骨。
而他错锋而前。
在飞溅的鲜血之下,在令人牙酸的骨骼磨损声里,白衣飘飘的重玄遵,与这柄骨刀错身而过——他仍然迫近皇夜羽!
重玄之力不断推高他的速度。
溃散的神通之光在他掌中握回,他又抓住了日月星三轮刀!
他仍要向绝巅冲锋!
“你敢在面对孤的时候分心让手!”嬴武勃然大怒,如高天之倾,咆哮霸主之恨。携大势而来,封住皇夜羽的单刀,一拳将他的道身定在当场:“死罪!”
皇夜羽的箭尾如投枪般杀至,天马行空的一击,钉在嬴武的拳头上。在绝巅力量的催动下,这根箭尾之外,旋飞丝丝缕缕游蛇般的道痕,死死抵住嬴武的霸拳。
他分出一刀去斩杀重玄遵而未能竞全功,这刀竟然收不回来,被灞桥隔绝在外。
嬴武虽然刚登绝巅,又岂是能被小觑的?
在这相持之时,他身后有茫茫多挥拳的虚影,千拳万拳十万拳,如铁匠砧铁,如壮士击鼓,压得箭尾欲坠。
皇夜羽雄健的道躯,岿立于夜色中央。他的瞳孔在这一刻有极致的道途演化——
苍茫永夜,烽烟骤起,万事万物都寂灭,黑暗的力量向四面八方乃至于不同的时空冲刺,想要打破灞桥的镇压,争得喘息空间。
但那石桥,仿佛一片天。九五至尊,周天星斗,灞桥下的嬴武,仿佛戴上了平天冠。熙熙攘攘的人间声音,汇聚成君王的霸权,落在他的拳头上,一镇永镇!
皇夜羽抬膝而撞,好似地龙翻身。嬴武亦回以膝撞,是集权而碾。
双方已经贴身,每一分力量都在相争。
意念,道途,拳脚,绝巅本源……
大秦太子使出浑身解数,将皇夜羽死死定在这里,带着他走上生死对耗的天平。
而奠定胜负的砝码,正在坠落——
重玄遵已经足够坚决,他的刀也足够快。
但这还不是最快的反击。
在这之前,一身黑衣的秦至臻,在防御神通两次被硬生生摧毁的情况下,身不由己地倒飞。
却有一杆霜雪长枪,与他反向而飞。白枪和黑刀,在空中平行交错。
摆脱了生死危机的计昭南,没有半点犹豫地又杀回。
他那银白如雪的韶华,却在此刻的枪尖尽头,有了一点“暗”。
黑暗的“暗”。
这一枪的这一点,与这黑暗的世界本为一体,是他所描述的皇夜羽的故乡。
此枪名为归处。
是计昭南预备去见李一的第三枪!
大丈夫,马革裹尸是归处。
饶秉章,人间是归处。
计昭南,枪出当归也!
相较于登顶前的那个李一,计昭南或许是全方面落后的。若是简单地分个胜负,他没有半点机会。
但至少在这一枪里,这极致的杀伤,的确有资格将李一拉到生死的斗场。
可是计昭南追星赶月只求归的这一枪,仍然不在最前。
在如此时刻,整个战场已经不再有任何事物存在,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统一——除了正与皇夜羽对峙的嬴武,和疾行在生死线上的几尊真人。
从这个状态来看,不让甘长安和王夷吾参战,的确是正确的选择——以他们的修为,仅仅是在这片战场里保持自我,就已经非常艰难。稍有疏失,便只能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但在这深沉如墨的黑暗里,黑暗并不是绝对的主题。
皇夜羽道躯有损,那是被长相思刺破、被韶华枪扩大的腰眼。
皇夜羽的本源道则有隙,那是被斩妄穿透、被霸权撕开的裂隙,至今被灞桥镇着,不使愈合。
裂隙是光之来处。
透隙而来的,可不止是日光月光星光。
那罅隙之中先是映着火,金色、赤色、白色的火光,不断变幻、彼此辉映。
而后遽转赤金。
永恒不朽的赤金光柱从天而降,就此击穿了黑暗。
仿佛天地初开、神光照世。
所谓“光柱”,亦只是留痕。
是那出剑的人太过快绝,他的光明遗落在时空,他的不朽被黑暗所铭刻——他贯穿了无尽的黑暗,一剑再次杀至修罗君王的腰眼。
绝巅道躯,本能地阻隔长剑。
在这个时刻,姜望那张宁定的脸,忽显忿怒魔猿相,忽显高渺仙龙相,忽显慈悲众生相。三变之后,诸相尽皆散去,赤心定一是真我。
身成三界,最强之态!
他的剑长驱直入,就此贯穿了皇夜羽的道身,从腹部穿出!
三昧真火、不周之风,绕皇夜羽而流,外焚其躯,内剐其骨。令这尊立足于现世绝巅的修罗君王,发出痛苦而惊怒的吼叫声!
皇夜羽的箭尾终于不能抵住压力,寸寸崩断。嬴武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独角上——
时空好像定止在此刻。
皇夜羽的道躯这时忽明忽暗,两种臻于现世极限的本源道则,在他的身体内部交锋。他还没有认输,这一切仍未到终结。
但——
噗!
流光飞逝,韶华难追。
有一杆雪白的长枪,穿越赤金色的不朽通道,恰于此刻抵达了终点。枪尖从皇夜羽的后颈贯入,从他的喉结穿出!
“嗬!”
皇夜羽无法发声。
而他的道身又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这具当世绝巅的皮囊,在一个全新的位置被剖开。形制独特的三轮刀,笔直穿进皇夜羽的侧腰,而且横向一拧,试图将其两分。
丈余高的绝巅道躯,此刻静止不动。体内却天翻地覆,似有山洪奔,有天雷鸣,咆哮不息,无一刻止歇。
战斗已经结束了。
皇夜羽的本源力量一溃千里,再也挡不住嬴武的霸权。
在这天崩地裂的创伤中,皇夜羽死死地盯着嬴武——他意识到真正可怕的事情,现在才开始。
他是一个习惯了恐惧的强者。
这一生的艰难,却也不用再描述什么。
过往种种不如今。无非十指为锄,磨膝做阶,从虞渊深处,一步步爬上天路,爬到超凡的绝巅。却崩溃于一瞬。
皇夜羽终于感到痛苦,他痛苦于自己眼中只看到绝巅,因而落进局中。痛苦于未能利用好绝巅的力量,为族群杀出真正的未来。
修罗诞生于仇恨,他恨自己不能雪恨。
在如此时刻,他的一双眼睛,彻底地被墨色涂抹。
他好像看到那条伟大的虞渊天路,亘古煎熬的岁月里,有多少战士在其间挣扎。
他仿佛听到了那些因他而起的欢呼声,是那样的鲜活和热忱,他们生活在地狱里,不止是有恨。修罗族为他皇夜羽的登顶而欢庆——
万岁,万岁!
万岁成空。
都不见!
在生命的尽头,他斩出最后一刀——
一道比长夜更深邃的幽黑,自他的绝巅道躯拔出,展现一种无明无觉的恐怖,随黑暗蔓延,斩敌于无尽之处。
永黯天刀!
这一刀要斩谁?
在皇夜羽出刀之前,几尊真人就已经撤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刺中他的那一刻,姜望他们就收剑的收剑,抽枪的抽枪,撤刀的撤刀。
没有谁会愚蠢到贴着一尊绝巅强者进攻,除了同样是绝巅的嬴武。
只是因为皇夜羽的这一刀来得太快,才形成了三位真人在出刀瞬间逃离的假象。
当然,这一刀无论是给哪个真人,他们都不可能扛得住。
所以重玄遵已经提前按出了星轮,姜望也以魔猿法相为身后之盾——
嬴武轰出了他的拳头!
口敕天威:“不予瞑目!”
他强行定止此刀,并用拳头将其挡住。
刀锋与骨骼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皇夜羽生命尽头的这一刀,直接将嬴武的整条右臂剖开,一直到躯干才止——停止的原因,是嬴武左手掌刀自切,将右臂削去,也将永黯天刀的力量斩离道身。
而尽管如此,嬴武的胸膛,也已经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五脏尽显其外,被他一把按回,系血为腰带,重新以蟒服遮盖。
此时虚空波澜一动,秦至臻强撑着伤势穿越虚空而来,以缄默忍受、精彩绝伦的一刀,斩落皇夜羽的道身
这是真人之躯压抑到极限的爆发,堪称华彩——
但斩了个空。
在名为“横竖”的黑刀落下之前,皇夜羽的力量就已经崩解。那所谓的道身,只是眷恋于天地的留影。
无尽的黑暗散去,失落的战场重回新野大陆——虽然已经变成一片空白之地。
天光大好,不见飞雪。
俄而有暖风吹过,极远处光秃秃的山色忽而染翠。
淅淅沥沥,风飘细雨。
这是复苏万物的风,是滋养大地的雨。
此后百年,此地灵根不绝。
此后千载,此处元气不衰。
因为皇夜羽的死,新野大陆将会更加丰沃。
今日斩绝巅,大益于天!
第五十一章 同赴燕山
不可思议。
堂堂修罗君王,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群人族的天骄掀翻。他的力量还归世界,他的道身滋养天地,他的姓名,将永远铭刻为这群天骄的武勋。
今日围杀绝巅之人,其中最年轻的只有二十七岁,最年长的也才四十三岁。
他们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都不及皇夜羽生活的年月。
超凡路上是何等残酷,百年孤苦,千载勤修,一朝抹去,万岁成空。
这一场反钓绝巅、掀翻绝巅的大战,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结束。
漫长的是筹谋和等待,是嬴武追杀宗湮的表演,是人族和修罗族在长城之外掀起的大战。
在宗湮放出嬴武的情报,皇夜羽紧急折返之后,他们一追一逃,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丙字战场。
而后决战爆发,生死一瞬。
中间有千百次交手,但都在极小的时间尺度里。
称得上惊心动魄,生死也都在一念之间。
黑暗散去,风雪已歇,这辽阔天地,不免让人生出劫后余生之幸。
参与围杀的一众天骄,几乎人人带伤,尤其以证道绝巅、正面拦下几乎所有攻势的嬴武为甚——唯独姜望是个例外。
那边计昭南的无双甲碎了;重玄遵的俊脸都被剖开、星轮只剩一颗;秦至臻两次被打破铁壁、最后又强撑出刀,道身都在崩溃的边缘,此时正在调理;登临绝巅的嬴武直接断掉一臂,还被开膛破肚。
姜望却还意态自如,一场围杀绝巅的生死大战结束,他头发都没有掉一根。
可谁也不能说他不卖力。
他制造了除嬴武之外最大的战果,他每每都是第一个杀到皇夜羽近前,也率先杀破了皇夜羽的道躯。
他甚至正面进攻皇夜羽!虽然最后剑刺的是后腰。
险死还生的计昭南,打量着冠发齐整的姜阁员,颇有些唏嘘:“甘长安把肉身交给你是有道理的。”
“是的。”姜望随口道:“你先把衣服穿上。”
激烈的生死搏杀里,什么都顾不得。计昭南此刻方觉身凉,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迅速披衣。
那边重玄遵抬手一按,便将脸上的狰狞伤口复原——洞真之躯的伤势当然没有这么容易修补,他是用重玄之力,一瞬间千百次的缝合,强行将分开的血肉定在一起,以造成视觉上的复原效果。
这伤势本来也不算严重,以他的体魄,自然生长也能修复。至于现在,叫人看不出来就足够。
他又重新是那浊世佳公子,漫不经心地扯了扯衣领:“我得批评你一下,姜阁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表演很表面,过于浮夸?”
“得了吧你!”别人说也就算了,重玄遵开这个口,姜望尤其的不服气:“我说两句豪言很符合身份的好吗?难道要跟你一样,在那里伤春悲秋,就差吟诗作赋——都什么时候了,重玄阁员,还顾影自怜?知道的是你要围杀皇夜羽,不知道以为你在参加什么诗会呢!你完全没有领略到这场戏的精髓,你也无法调动观众的情绪,你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根本不懂表演!”
计昭南本来也想评论两句,见姜望反应如此激烈,看来是戳到痛处,也就作罢。而且听他骂几句重玄遵也挺好。
姜某人长篇大论,重玄遵只是轻轻一拂袖,喟然叹曰:“蟪蛄不知春秋!”
“少给我装读书人!”姜望不屑一顾:“蟪蛄知不知《五谷种植图鉴》啊?”
这两位竟然讨论起农事来了,真是何处无竞争。
天骄之争,方方面面啊。
秦至臻在一旁并不说话,这会儿好不容易稳定了道身,一时想到太多,默默用左手抽了右手一下。
计昭南有些好奇:“秦兄这是?”
还是嬴武懂自家人,按着断臂的伤口,笑道:“嫌它太慢?”
秦至臻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关注了,没什么表情地道:“活动一下关节而已,毕竟战争还未结束。”
是的,战争仍未结束。
杀死皇夜羽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从这里到虞渊长城,才是更为艰难的考验。
一尊修罗君王的死去,波澜荡及整个新野大陆,这动静瞒不住。
修罗族将有怎样的反应?
前线战况如何?
一概不知。
声音可以传讯、文字可以传讯,甚至于光的折射、元气的共鸣、情绪的呼应……此般种种,都可以作为【信道】存在。
古往今来情报的传递与阻截,都是战争重要的一环。
为了阻隔千奇百怪的神通,战争双方通常会直接击碎关于信道的规则。
在已经铺开大战的战场上,若将种种规则下的信道,具体地描绘出来——此刻的信道就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怒海,信息本身无法穿越其间,只能载于舟船。
这些舟船,就是一个个具体的存在,比如信骑、比如飞鹰、比如种种异兽——显然在现在这样的时刻,什么都不可能穿越战场。除非那位信骑是一名衍道真君。
已经完全贯通现世的太虚幻境,也不能在战场上例外。
姜望他们所召来的太虚阁楼,耗用的是太虚勾玉的力量,所以使用次数相当有限。对长城内围特殊角楼的呼应,只是作为打开这份力量的钥匙——可以理解成不断变幻的符文秘钥,无须连接,有所呼应即可。
要召出太虚阁楼,太虚阁员的权限、太虚勾玉、太虚幻境的呼应,缺一不可。
想利用太虚幻境传讯,则此刻难为。
在前路一片迷雾的情况下,这些刚刚围杀修罗君王的天骄停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讨论演技,而是在做必要的调整,为了迎接更残酷的战斗。
远远有流光一闪,那是神游归来的魂魄。
甘长安从系在姜望腰间的储尸袋里跳出来,鬓发凌乱、一身血渍:“呸呸呸,这都什么,怎么弄我一身血……这条尾巴是什么?”
他把缠到脖子上的血淋淋的尾巴扯下来。
姜望理所当然地道:“皇夜羽的箭尾,我好不容易抢下来的。修罗君王的残躯,仅剩这一点,收藏一下很合理吧?”
秦至臻在一旁寂然无言。什……什么时候的事情?姜阁员好快的动作!
甘长安强忍着恶心,手都在抖:“我特地给你这个专业的储尸袋,是希望你好好保管我的肉身,不是让你把我跟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一块的——”
“行了行了。”姜望不耐烦地打断:“这次就算了,你下次注意点。”
“你又原谅我了?!”甘长安气得不行,又掏出一个金灿灿的胳膊:“这个呢?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真把我当尸体啊?我甘长安就算成了尸体,也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跟我一起放吧?”
“放心,都比你强。”姜望一把将储尸袋抢回来,把胳膊、箭尾什么的都塞回去:“你都说了是储尸袋,我放点残肢进去有什么问题吗?”
“有点眼熟啊。”重玄遵冷不丁道。
姜某人是有操守的,收了斗昭的钱,绝不会告诉别人斗昭的断胳膊断腿在自己手里。直接把重玄遵当空气,又催促甘长安:“别废话了,现在忙正事呢!你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
甘长安悻悻道:“皇夜羽一死,我就过来了。他死前修罗国度没什么特别动静,现在死了,什么动静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一行人此刻只能往长城走,再也不会回头。
无论虞渊深处有什么动静,他们都要将之甩在身后。或者换句话说,无论虞渊深处有什么动静,一旦追上他们,他们就可以和皇夜羽一起被纪念了。
嬴武披着残破的蟒袍,仅剩的左臂握成拳头:“诸位,尚能战否?”
姜望,计昭南,重玄遵,秦至臻,俱不言语,只是握紧兵器。
甘长安大喝一声:“愿随殿下!”
嬴武于是转身,直线往前:“孤为诸君开路,自此一步不停!谁若掉队,便自争其命吧。诸位——莫再回头!”
在这种跨越战场的冲刺里,若有掉队,必无幸理。
现场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久经生死?倒也没谁需要强调。
六人结成六合之阵,以嬴武立乾门,一往无前。
队伍很快就来到“哨位区域”,王夷吾像一支弩枪,从地底倏然拔至高空,自然地加入阵法,与甘长安同守坤门。
计昭南松了一口气:“情况怎么样?”
王夷吾下意识地观察阵型,打量大战之后的众人,嘴里严谨地道:“我不敢靠战场太近,只能远远望气观煞。关外战场还是修罗占据优势,皇夜羽死后,虎牢关战场有异动,可能会有修罗君王抽身回援;同时燕山关外兵煞混乱,人族兵煞和修罗兵煞绞成一团,以煞盘而论,是典型的龙困浅滩之形,我推测是贞侯在关外被截断了退路,陷入重围,不知是不是他的设计;武关战场相对僵持,我方兵煞绵密如蛇盘,应该是甘老将军的风格,如果咱们走武关,甘老将军用兵很细致,应该可以支援到我们……”
姜望以乾阳赤瞳远眺那似乌云聚顶的兵煞,只见绵绵茫茫,好似云海无尽,根本分不清哪边是哪边。
看个如此混乱的兵煞,能看得出这么多信息来。
这就是军神秘传的《点兵天书》么?
还是说王夷吾格外有这方面的天赋?
正侃侃而谈时,王夷吾忽地一惊:“师兄,你的甲呢?”
计昭南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长城守军是为了配合我们围杀皇夜羽而出城,在确保我们安全回返之前,他们不会撤军。但这也是有极限的,我们的安全,绝不优先于长城的安全。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嬴武看着极远处的兵煞浓云:“诸位怎么看?我们选哪个战场入关?”
“燕山关!”姜望和重玄遵几乎异口同声。
他们都是习惯把握命运的人,在关乎生死的关键选择上,绝不会交由别人做决定。当然也不会不好意思表达。
嬴武道:“理由?”
重玄遵在疾飞的过程中,仍然保持翩翩风度,淡然道:“听听姜阁员的军略吧。”
姜望也不管他是不是阴阳怪气,很直接地道:“首先,燕山关是离我们最近的三座关城之一,本就在备选之列,这是战前就有规划的;其次,皇夜羽被杀,秦太子衍道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虎牢关那边如果有修罗君王撤下来,一定比皇夜羽强大得多,局势越清晰,对我们越不利。我们需要混乱,越乱的战场越适合我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贞侯是虞渊长城的灵魂人物,他如果有布局,我们应该帮他。他如果有危险,我们应该帮他。”
两个“应该”,说服了所有人。
嬴武补充道:“他也一定能帮到我们。”
计昭南提枪在手:“既然大家都有决定,那就尽快。”
嬴武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掠过,得到全部肯定的回应之后,便骤然折身。
六合之阵,天骄七人,同赴燕山关。
……
……
生机勃勃的原野,是修罗君王皇夜羽身死之地。
此前这里是什么模样,大概不会有谁记得。
这是已经分出胜负的战场,万物复苏于腐肉。
在此舍命搏杀的众人早已散去,唯留一座石拱桥,寂寞地架在原野,仿佛从来便修筑于此。
它的名字叫【灞桥】。
嬴武没有带走它,其他人也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
在某一个时刻,它忽然显现虚形,化作掠影——虚影一闪即无踪。
原野空空也。
无名的野花开遍。
生死是永恒的主题,每时每刻都在重演。
伟大的虞渊天路,是修罗斧凿的新生。
在这条无法用距离来描述的伟大天路上,永远有修罗族的战士在跋涉。
他们脚下踩着的,或许正是祖辈的尸骨。他们的尸骨,或许也将铺垫为后辈的阶梯。
一尊绝巅强者的死去,对修罗族来说是难以承受的剧痛。
而短短数年之间,先死阿夜及,再死皇夜羽,这无异于是将修罗族本就艰难的命运,推向深渊更深处。
无底虞渊的下方,那“不可回归之地”,一时也有叹息响起。
但这声叹息才刚刚响起,便又下坠。
像是一个具体的存在,被另一个具体的存在砸了下去。
而后有一座古老石桥,横跨虞渊。
这七十二孔的石拱桥,竖接时光,横锁长空,仿佛要作为一张石盖,将这无底的虞渊盖住!
然而虞渊天路上跋涉的茫茫多修罗战士,却彷如无觉,仍然往上走。
虞渊深处一种伟大的力量正在发生,不显形迹,独落石桥。时空在这一刻产生巨大的波澜,仿佛怒潮要将石桥卷回深海——
这座形制古拙的石拱桥,却也并不对抗,倏然缩小百倍,仿佛一个具体的人,就这样跳进了虞渊。
“呜呼!”
那声哀叹随之一起坠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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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昊天高上末劫之盟
深渊无尽,灞桥无尽地坠落。
时间在这里不存在意义,距离也不过是感受的尺度。
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程。
可以是一瞬间,可以是一万年。
可以是一丈远,可以是千万里。
这座古老的石桥,到底是在坠落,还是在飞升。虞渊的尽处到底是日落,还是天空——谁又能说得清呢?
总归灞桥是跃下了虞渊,便姑且描述为“坠落”。
“伟大”是一种超乎界限的力量,它打破了现世的极限,也超越诸天万界而存在。它不能够被描述,也无法被触及。
此刻的灞桥,深陷于伟大的力量里。
在这无止境的坠落中,响起了一个混乱至极的声音。
它怪诞、邪异,仿佛亿兆个声音混杂在一起。
绝巅之下的修士,仅仅只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要道则崩溃而死。若试图辨析这个声音的内容,哪怕是绝巅修士,也很有可能陷入疯狂!
然而这个声音,被灞桥捕捉了。
此声道——“嬴允年!超脱共约犹在,人族想要撕毁它吗?”
大秦太祖嬴允年,道历新启以来第二个成就超脱的伟大存在。
灞桥乃是祂当年纪念霸业所制之宝,也理所当然成为祂回归现世的桥。
在近古时代的尾声,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几乎毁灭这个名为【现世】的万界中心,使诸天万界都归于寂灭——
若真是那样的结局,诸天万界所有生灵都要灭绝,什么洞真、衍道都不能活。
超脱也要沉眠,“永恒”都要存疑,因为永恒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那些伟大强者所看到、证得的真不朽,亦无不朽之根基。
那么“永恒”和“不朽”,都无法再定义。
诸天万界所有的一切都会寂灭,须得等待漫长不知多少纪元,才有可能迎来复苏——又或许永远不会复苏。
纵然有那能够对抗永寂,对抗沉眠的无上强者,也只能飘荡在【无】。
因为世间无“有”,因为“世间”也不存在。
谁都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结局,所以“超脱共约”应劫而出。
它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叫《昊天高上末劫之盟》,乃是诸天万界之中,最高层级的盟约。它限制了超脱在现世的出手!
此约之后,才有道历新启。
这份盟约具备如此伟大的意义,当虞渊深处的伟大存在,刻意提及此约,是必然要得到回应的。
所以那横渡时空的古老石桥中,响起嬴允年温润的声音:“我以为是您不打算遵守。”
“真是岁月苦多啊。”在混乱的时空里,那个极致怪诞的声音道:“嗬嗬嗬……当年跟吾对话的,是人皇有熊,是玉京道主,现在却换了个不到万岁的小年轻!”
“超脱无古今!”嬴允年的声音道:“年月对我们已经没有意义。伟大如您,也需要知晓我的名字,不是么?”
极致怪诞的声音道:“吾名永彰,尔辈缄藏。超脱共约上,可没有你的名字。”
“还没有来得及签。”石桥里嬴允年的声音道:“我会签上去的。”
“在将签而未签之间,你就拥有现世中有限的自由。”极致怪诞的声音道:“呵……所以你竟放肆如此,只身来吾座前!”
《昊天高上末劫之盟》当然不是一纸空文,上面签署着诸天万界所有超脱存在的名字,具备伟大的力量,限制了超脱的出手。
是彼刻所有超脱达成共识后,为了防止诸天万界的寂灭,主动给予自身的限制。
若要强行类比的话,它可以视为《太虚盟约》的终极状态。它的力量来源于“共识”,是定约者所赋予。
无论谁先破约,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嬴允年成就伟大的时代,超脱共约早就已经签订完成,上面当然没有他的名字。相类于此,姬符仁也是这样。这两尊道历新启之后的超脱,是超脱共约之下,相对自由的存在。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不受约束。
“此至高之盟,不朽圣约。凡超脱不得随意干涉现世,以免寂灭之灾。誓约之上虽无我名,我亦受其所约。”嬴允年淡淡地道:“您大可放心,如非必要,我不愿意成为毁约的代价。”
“闲话少叙!”那极致怪诞的声音被怨恨纠缠:“人族背信,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尔辈承燧人之德操,若想弃约,倒是不妨前来一步,看吾如何却之!”
“您乃太古怨体、百族恨身,谁敢小觑?”嬴允年的声音悠悠道:“我若要杀你,怎么也得约上道门三尊,叫上姬符仁,发大军亿万,填平无底虞渊,拔掉修罗根基……您说是么?”
他仿佛在描述他的计划,而非一种假设。
“称吾‘太古之母’!”极致怪诞的声音如水纹回漾,回荡在历史、现在,也试图漫延至未来:“共约既在,超脱束手。吾可曾轻动?”
“最好是如此!让现世的归现世,超脱的归超脱。既已跳出世外,无谓溺于苦海!”石桥里的声音道:“我此来无余事,只是知会您——从今往后,虞渊由我注视。我相信我们会有很好的相处。”
那怪诞的声音幽幽地回响:“这一句将会成为你的墓志铭。”
“哈哈哈哈——”石桥之中传来嬴允年的大笑:“那就拭目以待吧!”
在这混乱的时空中,太古之母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来。
……
……
万里长城切割虞渊,长城内围是文明的原野,长城以外,是修罗族的猎场。
沿着万里长城铺开的战线,当然不是孤立存在。
若有人能在高穹之极,俯瞰整个新野大陆。便能看到千条万条的“线”,连接着长城前方的修罗大军,像是无数给修罗军队输血的血管。
那是修罗族源源不断的备军,和在漫长的战争岁月里,越来越受到修罗重视的后勤。
在长城之外的辽阔大地,修罗族的大军纵横交错。无法计数的信骑,包括陆骑和飞骑,在各个军团之间来回奔驰。
天空飞翔着军机官操纵的深渊羽兽,作为瞭望的眼睛。
说到“眼睛”,在偌大战场的高处,有一只筋络密布的外凸的猩红肉眼,它足有百丈方圆,虚悬在极高的位置。体外漂浮着二十四条半透明的纤细肉须,漂流空气,使它如在水中游。
此即修罗大军在这场战争里的“瞭望塔”,是确保军事视野的重要存在,名为“深渊之眸”。
但如此种种,显然全都不能对姜望他们构成威胁。
人族天骄七人成阵,在修罗族的阵地上,划过一条漫长的弧线。什么战修罗、意修罗、恶修罗,全都无用。除了修罗君王,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拦得住这支队伍。甚至是无法发现这支队伍。
皇夜羽之死当然震动诸方,修罗大军的统帅当然也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但哪怕是军令传达的速度,都不可能赶得上这支队伍疾驰的速度。
所以大军围堵的情况,也几乎不可能发生——除非这支围杀了皇夜羽的人族精英队伍,会愚蠢到一头扎进修罗族的口袋中。
此刻摆在修罗君王石惊弦面前的,就是这样的难题。而留给他判断的时间,几乎并不存在。
他的已知信息,是皇夜羽在逐杀秦太子嬴武的过程里被反杀。
那么嬴武必然已经证道,重玄遵、秦至臻,这几个早先被宗湮追杀的人族天骄,也应当参与了围猎。姜望、计昭南,这两个没有在战场上出现、却经常活跃在野地的人族洞真,应该也在局中。
从皇夜羽身死道消之地,至虞渊长城的关楼,这距离不算近,但在强者极速之下,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虽然绝巅一念,万里无遥,他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穷搜旷野,可那嬴武亦是绝巅。
从虎牢关出发,他很可能只有一次阻击的机会,若是错判嬴武等人的行进路线,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回归长城。
他好不容易调整战线,从虎牢关前脱身,长城前的漫长战线,此刻对修罗族来说是十分紧绷的。
为了达成剿杀许妄的战略目的,修罗族在燕山关投入了太多兵力,足足两支修罗强军、两尊修罗君王在彼处。
是的,斩杀绝巅是战略目的,而不是战术目的。
一尊绝巅的陨落,完全可以用来描述一场战争的成败。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此刻还未结束的这场战争里,修罗族已经是失败者。倘若不能杀一尊人族绝巅回来,他们将迎来更大的战略失败——修罗大军彻底失去在现阶段击破长城的可能性,虞渊长城自此稳固,巍峨不可移!
本来是大好局势——大秦太子好大喜功,深入修罗腹地,欲杀恶修罗宗湮,被宗湮逃脱,从而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修罗族这边果断迎击、抵住冲动的长城守军,还趁机围住方寸大乱的贞侯许妄。一边是人族顶级名将的头颅,一边是秦国太子的首级,只待磨刀霍霍的修罗斩落。
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梦幻开局!
但鱼饵一霎变渔夫,皇夜羽反被狩猎,整个战场局势,就变得紧张起来。
嬴武没能杀死宗湮,说明他距离衍道还有距离,当然现在看来,那是故意的诱导。这才让本该是最万无一失的战线,成了修罗腹地的创伤。
修罗族必须挽回这一切。
燕山关前如此巨大的投入,的确将许妄陷围,让修罗族看到了斩杀这位人族名将的可能,但也制造了巨大的沉没成本。
整条战线一步都不能放松。
此次十君齐出,兵围长城。但在皇夜羽死后,却再也抽不出其他的修罗君王回身反剿了。唯有他石惊弦能够出手,可也是以绷紧战线为代价。
他若能成功将以嬴武为代表的这些人族天骄截杀,那还算是能够弥补皇夜羽的死去。不枉冒险一场。
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嬴武他们会选择哪条路线回归?
石惊弦没有时间斟酌,他在抽身的那个瞬间就要做出决断。
一念之后,身形闪烁,便至武关。
虞渊武关是人族在此最古老的关城,经营最久、防御最强,对人族来说也最具安全感。相对也更容易成为回归的选择。
武关的人族主将,是那位大秦老将甘不病。
在过往的年月里,石惊弦与之有过交手,印象深刻。
率军挡在武关外的修罗君王,是修罗名将邑礁。他的战略目标,是不叫秦军西进,不允许人族接应秦国太子,倒是不会对甘不病有什么想法。两边也算棋逢对手,战况很是胶着。
石惊弦一到武关,便知自己做错了选择。此地无人,他没能精准截断嬴武他们的归途。
次选当然不是嬴武一行人有可能的第二条路线,为时晚矣!
石惊弦反手一张,握住一只雕刻远古恶兽、名为“花壶”的大弓,于风云汇聚之中,拉开了弓弦——
嘣!
这是一声震动新野大陆的惊响,俄而有三只羽箭,在视野不能及的远处战场凝现。分别是虎牢关外、嘉峪关外、燕山关外。
《异兽志》有云:远古恶兽有名“花壶”者,是餐星之兽,饮月而生。以万类为肥,养亡死之花。无固定之形,固则为壶状,常曰——“生者生者,投吾壶中。”
花壶为弓,落下灭生之箭。
这三处地方,都是嬴武等人最可能出现的战场。在捕捉到嬴武等人的气机时,就会直接攻击。
石惊弦身为修罗大君,行事必然要着眼大局,不能为一时意气而动,只能做对修罗族而言最有利的选择。
所以他在出箭之后,当即拔空,摇身万丈,将随之扩张的花壶弓拿在掌中,以弦为锋,对着甘不病所统辖的人族大军便是一斩!
虞渊深处的太古之母,好像有谕令传下,但又平息了。他却也管不得。
既来武关,便试着伐破武关。
这弓弦好似庞巨的关刀之锋,斩落之时,顿分天地。
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刻,雄巍的武关关城,骤然光华大放。虞渊长城的阵法已然启动!
那几乎接天的高墙,仿佛成为一面巨大的镜子,反折无尽光芒。那光仿佛成为实质性的存在,流动如海,使得城楼之前,竟成茫茫一片。
甘不病不愧是传名已久的兵道大家,统御万军,如臂使指,引军、启阵,一气呵成。竟然瞬间就将大军统合在一起,切割开修罗大军的纠缠,混同于光海之中。
修罗君王邑礁在光海中稳住大军阵型,正要率军前扑。
但见得石惊弦的弓刀落下,光海分流,天地一霎澄空。城门已然紧闭,大军撤归城内,甘不病披甲立在城头。
关城之外,只剩下不到万人的断尾之军——他们是修罗大军紧紧咬住的战线,也是兵煞中令邑礁错判的纠缠。
甘不病果断舍弃万人,以保全军。他甚至是在石惊弦降临的瞬间,就已经做出选择。
“这么多人,就这么放弃了吗?”邑礁沉默一阵,仰头问道。
甘不病立在高高的城楼,并不理会修罗君王的提问或者挑衅,只对长城外的人族战士道:“甘不病无能,不能独对两尊修罗大君,只能放弃诸位,保全武关。诸位家小,我养之,诸位怨恨,我担之——别无他话,诸君赴死吧!”
站在如此高处看城下,密密麻麻的人族战士,像是一排蚂蚁。
他们并非镇獠强军,可也是大秦锐士。他们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生,至少在此刻,还不是战报上冰冷的数字。
这排蚂蚁没有骚乱,如同一线细潮,沉默地向修罗军队涌去。
潮涌在战场上起伏。
这是近万将士,从人生变成数字的过程。
城楼上的甘不病只吩咐道:“点燃狼烟,石惊弦既然移驻来犯,便让虎牢关前的修罗军队,为我们的将士陪葬!”
发个书讯:《赤心巡天》前三卷礼盒装,在抖音自营【华文天下图书旗舰店】上架了。
因为之前的签名书已经没有了,但一直有读者说想要亲签,所以这次做了很多亲签明信片。
都是我晚上加班签的。
请注意,这是目前已出的(1~3)卷合集。已经购买过前三卷的,不要重复购买。
第四卷还没有开始做,敬请期待以后。
……
感谢书友“闵行老张”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26盟!
第五十三章 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
燕山关前,残阳如血。
作为人族出关冲击修罗防线、接应秦太子的主要锋矢,许妄在这里已经被围了很久。
在向燕山战场冲刺的过程里,姜望倒是见识到了关乎见闻的另一种运用。
大秦太子对于见闻的掌控十分霸道,他以霸权施予,强令天下声音为他所听,天下视线为他所见,又使万众不可见闻天威。
一行七人横穿战场,与修罗大军擦肩,如行旷野荒地,但见修罗如枯草,徒劳谢冬风。
不仅漫天遍地的哨骑形同虚设,那高悬天穹的深渊之眸,全程也毫无察觉。
以对见闻的掌控来看,姜望自己倒是可以尝试着避开这只恐怖眼睛,但要覆盖这么多人,同时逃避侦测,便绝无可能做到。
“满目尽人形啊。”甘长安在疾飞之中,忽生感慨。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远古时代,妖族天庭统治诸天万界,疆域无法计量,所统御的种族也不可计数。
正是因为统治已经变成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妖族那些真正的强者,也早就拥有一切,无欲无求,只是需要时间和精力来修行,探索绝巅之上的永恒。所以才会以妖族道身为模具,创造出帮助天庭统治万界的“人族”。
现今出现在史书里里所谓“远古百族”,其实是泛指被妖族所统治的诸多种族里的佼佼者——尤其是站出来反抗妖族的那一批。
其中绝大部分是天生种族,也有一些来自缘由不同的创造,还有一部分种族诞生于后天因果所系的机缘巧合。
他们的种族天赋普遍不算强大,远不能跟妖族相比,被视为“贱族”,先天比人族弱的都有不少。亦是通过艰难的修行,一步步获得强大的力量。
妖族天庭统治了太久,妖族天庭统治诸天万界的记忆,几乎等同于很多族群对这个世界的记忆。
这种统治,仿佛天经地义,是世界根本规则的一部分。妖族天庭的权柄仿佛与生俱来,是天命所归,神圣不可侵犯。
当人族将反抗妖族天庭的旗帜高举,且久久未被折断,很多存在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妖族天庭的统治,是可以反抗的。
茫茫多的族群,在人族与妖族的对抗中看到了希望,前赴后继地追逐反抗妖族天庭之旗帜,想要赢得诸天万界之自由,成为时代的主角。
遂有万界烽火,天庭动摇。
“远古百族”当然不止百族,但现在别说族群了,就连族群的名字,也未见得还能留下一百个。
也就是水族(真正的水元族、与后世的水族不同)、火族、石族、风族等较为强大的族群,还稍微有一点历史的留痕。
其余种种,尽被抹去了。
远古百族形态各异,外状不同,与人族是绝对不相干的。
但百族残余,历万劫而生,最后显化修罗,自“不可回归之地”爬出来,竟成半人之身……可见怨念深重,生死都与人族纠缠。
甘长安所叹“尽人形”,便是此意。
但远古的故事,今人也没什么好说。
很多时候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生而为人,在种族战场上提剑,就是最大的道理。
战场上退一步,放弃的是后方千千万万无力反抗的普通人。
除了人族自己,没有任何一个种族需要在意人族的存续。除了人,没有任何一个存在对人族负有责任。
所以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超凡的力量,更要匹配超凡的承担——
至少在如今,这是人族的道德秩序。
先于厮杀声入耳的,是凛冽的风。先于旗帜被看到的,是铁锈般的云。
那被无端惊扰的杀意,那种穿透世界真相的警醒,都在提醒着一件事——
战场近了。
而且是极其残酷、极其危险的高烈度战场。
绝巅在其中,亦有死生之险。
入此战场,当悬命也。
众人都不言语,默默做好了战斗准备。在队伍最前列,嬴武忽而抬头,笑了一声:“有一份礼物到了!”
但见煞云更高处,长空之上,有一道刺眼的光束,倏然出现,而后破风自来。空间仿佛是层层叠叠的琉璃盒,被一层层地穿透。而琉璃夹层上的裂隙,就这样一道道地附着于光束。
裂隙绵长数千里,仿佛凤鸟的尾羽。
那道光束,也真的在光芒之中生出灿烂,极致的灿烂之后是黯灭。化作一个吞吸一切光芒的黑点,在不断聚集又不断扩张,最后凸显一尊狰狞的鬼凤形象。
鬼凤披万羽,就此落青天。
那寂灭万方的力量,几乎是随着嬴武的话音一同落下,碾碎了一切有形无形的捕捉。
这是绝巅的箭术!
“看来石惊弦走了岔路……”嬴武呵然笑道:“诸位自往战场,我来接下这份礼物!”
阵型骤开,一行七人就此分散,六人各据其位,继续前飞,笔直穿向战场。
嬴武则拔空而起,独臂当天,轰出至高霸权。
他那只简简单单的拳头,代表极致的霸权。权不许有,则必然不存,权不许无,则必然诞生。霸者意志,凌驾世间所有,天上地下,无有不从。
此拳轰出来,拳头之前的一切,包括元力、空间、时间,都奔涌成潮、浩荡反卷,一霎至高穹。唯独那代表灭生之箭的鬼凤依然坠落,不肯回头,然后被一拳轰碎了头!
毕竟只是石惊弦遥分三路的一箭,其目的并不是为了绝杀另一位绝巅,而是为了在战场上给予修罗大军以惊醒。告知在场的修罗君王——嬴武等人未被截住,正赴战场!
在嬴武拔空的同时,姜望自觉地飞在了队伍最前。作为状态最完好的一尊真人,他理所当然地要做前锋,来站位“乾门”。作为以武得勋的前军功侯,他来接掌阵法,也是十分合理。
但……嬴武所布这六合之阵,看起来相当简单,然而简单只是相对于入阵者而言。它实则包罗万象,变化莫测,穷天地之理。种种复杂变化,尽在主阵者掌控之中。
它的全名是叫“乾元六合飞翼阵”,是以六合阵为基础的超高端演化。
总之,过于复杂了些。
不利于小规模作战。
“结锋矢阵!”姜真人当机立断,改换阵法,以更适合此刻局势的锋矢阵往前突。
作为《军略基础》上必备的几种阵法,锋矢阵简单、方便、经典,不挑剔局势而又极具锐意,可谓大巧不工。
其他人还不至于连个锋矢阵都跟不上。
当即以秦至臻、计昭南为侧羽,甘长安、王夷吾为箭身,重玄遵做尾翼,姜望自为锋镝,就此贯为飞矢。
也似那修罗君王石惊弦的灭生之箭,笔直穿进战场中!
燕山战场大战正酣。
许妄在此书写他的传奇——以一军敌两军、一身独战两绝巅,虽被围困而不惊乱,团军自守,守得铁桶一般。
茫茫兵煞在高穹混淆一处,难分人族或修罗。
但偌大的战场上,两族共计数十万大军,却是泾渭分明的。
修罗大军一边封死人族回城的路,横绝城关。一边围困这支名为【割鹿】的强军,如巨蟒缠树,缓缓绞杀。
这个战争过程就像是剥鳞,一层层剥掉人族大军的鳞甲,直至最后,坦露胸腹要害,一击致命。
战争演进到此时,已经没有太多花巧可言。凭借的就是双方主帅对于大军的极致掌控,在每一个交错绞杀的细节里,如何多赢少损。
许妄当然不会输了军事能力,但修罗族近乎二比一的优势军力,意味着修罗主帅有极高的容错空间。哪怕是兑子,也能兑到人族军队山穷水尽——事实上在许妄的绝妙指挥下,修罗大军也只能以兑子的方式推进战局。
但胜负已经是非常清晰的事情,哪怕许妄一步都不犯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军也会被吞吃干净——这正是修罗大军紧贴前线,不肯放松一步的原因。许妄的头颅,太有诱惑力!
围杀皇夜羽归来的人族天骄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战场。
一直在战场内围沉稳指挥的许妄,忽而抬头。
与嬴武早有默契的他,根本就是为了吸引尽可能多的修罗族战力、绷紧修罗族的战弦,才露出破绽,“不小心”失陷重围。
他承受的压力越大,嬴武那边的空间就越广阔。两支修罗强军、两尊修罗君王,死死钉在燕山关外,他已经做到了当前局势下的极限。修罗大军每一次绞杀,都是成群的割鹿锐士的倒下。剥的哪里是鳞?是一圈又一圈赴死的勇者。
现在人族天骄围猎皇夜羽归来,正是大军于此坚守的回报!
“火怙、阙夜名!”许妄全身着甲,就连五官也被面甲罩住,但他卓越的气质,是不能被甲胄遮掩、也无法被战场环境覆盖的。
他高呼着两尊修罗君王的名字,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忽而抬天一举——
一座奇幻瑰丽的仙宫,仿佛自天穹坠落。
是神话之中的神仙居所,蓦然降临了人间。
因缘仙宫!
在如今这个年代,真正意义上处于完好状态的唯一一座仙宫!
“厮杀至此,是时候了结这段因果!”
偌大的燕山关战场,在这一刻被朦胧光影所覆盖,本身亦成为朦胧光影的一部分。
肃杀之地,变得光怪陆离。
姜望所领之锋矢阵,瞬间跨越千里,穿入此间,还未来得及各显神威,就被这朦胧光影所笼罩。好似一箭射入湖面,那穿透一切的锋锐之气,也悄无声息的弥散了。
修罗君王名为火怙者,是一尊焰发如蛇的绝巅强者,也相对来说更通军略,便是他负责指挥两支修罗军团,对割鹿军进行围困。
此刻亦分念亿万,牢牢把控军势,封锁时空——
可惜正在波动的是因缘。
因缘一道,许妄是活着的第一,触及现世极限的存在。
他催动因缘仙宫,笼罩整个燕山战场,发动了早就在长城内围布下的“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
整个燕山战场上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
因缘如水,平地起波澜!
大秦贞侯,要将当前这座战场,通过因缘仙阵,直接搬走,搬回长城内围!
比普通修罗高大得多、足有两丈的修罗君王阙夜名,一时掠空而起,翻掌按出一枚呈现恶兽形态、仍在他掌心不断挣扎的恐怖大印,狠狠盖落战场:“天孽不尊,神狱永镇——封!”
也是恰于此刻,击碎了灭生之箭的嬴武从天而降,他雄健的道躯此时张扬出无匹勇力,一拳轰在兽印上:“钧命不许,尔辈何求!”
在这相触的瞬间,嬴武的独臂发出清晰的骨骼裂响,他的眼睛鼻子也都溢出道血。他根本挡不住阙夜名!
但整个战场都陷入了彻底的恍惚。
因缘之力已经咆哮成怒潮,根本无法被阻挡。
火怙猛然往后一步,按住了兵势,任由焰发张舞,也放任了人族离去——整个燕山战场,就这样消失于因缘,出现在长城内围。
但修罗大军被火怙留了下来。
此刻两尊修罗君王,两支修罗强军,所对阵者空空如也,只有留下来的战士尸体,以及燕山关那紧锁的城门、不可逾越的高墙,还有城楼上投下来的冰冷的目光。
这是两位修罗君王共同的选择,无论这选择是对是错。
阙夜名看了火怙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径自一步,折去了虎牢关。
这次战争已经失败,是从战略层面到战术层面,全方位的失败。皇夜羽反遭围猎,许妄成功脱身。修罗在燕山战场唯一的获得,就是此前授首的两万余割鹿军战士,但修罗族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埋骨于此的战士只多不少。
击破虞渊长城已经不可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损失,别让人族再次扩大战果。
……
……
长城内围,大军随因缘而至。
姜望也体验了一把有人接应、坐着回家的感觉——以往哪次不是几经生死,挣扎得路?
这次虽然也很危险,但伤害终究都落在别人身上。
本想着帮许妄一把,在燕山战场最后行险一次,许妄却牢牢把控局势,抓住机会一举撤退,还带了他们一程。
真名将也!
心中这样赞叹着,姜望忍不住开口:“贞侯设此大阵,直接搬动战场,真天人手笔,名将风姿!不知在这里扎了什么口袋?我竟看不出来。”
“主力已经全部出关,这里没有口袋。”许妄看了他一眼:“但连你都这么想,火怙和阙夜名当然也不敢不这么想。”
人族天骄在荒野围杀修罗君王皇夜羽,事实证明那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反猎行动。现在许妄又跳出围杀,以早就准备好的仙阵直接转移战场,摆明了还有阴谋等着在。
“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在燕山战场的释放杀力并不危险,在两尊修罗君王的压力下,它付出巨大代价所牵动的因缘,也仅仅只是搬动战场。
但火怙和阙夜名岂敢用两支修罗强军作赌,跟随人族大军转移到长城内围去?
一旦他们都陷在长城内围,将死军覆,人族这次直接打进修罗国度都有可能。
然而许妄现在却说……长城内围没有什么伏兵和口袋。
长城内围这边是空虚的!
火怙刚才如果不选择定住大军,而是顺势同阙夜名一起,率领大军,随“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进入长城内围,岂不是虎入羊群?
嬴武已经伤重,这里又别无强军。两尊修罗君王、两支修罗强军,几乎无可阻挡,完全有机会从内部击穿长城!
甘长安有些后怕,他也是和姜望一般,以为长城内围还有埋伏手段,此刻惊出额汗来:“贞侯竟是做了这样的豪赌么?倘若他们跟上呢?”
“那就是我死国填疆的时候了。”许妄极平淡地说道:“总不能引狼入室,坐视狼群吞妻食子吧?那我不成畜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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