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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心跳

    屈舜华这边还未说话。

    中山渭孙又指空为字,顷成一书:“今日中山渭孙南下求战,偏执神临第一,为名而私也!有负大荆,难继鹰扬。无论是伤是死,尽由自取,不悔无恨——任何人不必为我伸张!”

    有这样一份凭证,就算屈舜华当场打死了他,中山燕文也不能多说什么。

    中山渭孙的决心,于此掷地有声。

    “好!”屈舜华素来不扭捏,随手招来亲卫统领:“我若战死,代我掌军,不可贻误军机,知否?”

    中山渭孙表示自己可以战死,但他还需要屈舜华帮他保龙伯机,所以他绝不会杀死屈舜华。

    那么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战斗。

    屈舜华不应战也就罢了,既然打算进行这一战,她就绝不会接受这种不公平——如中山渭孙所赌的那样,她有神临无敌的自信,她岂能叫任何人让她?

    亲卫统领躬身应命。

    屈舜华又解下腰令,丢予亲卫:“天下为名,刀剑无情。我若战死,中山渭孙要保谁,屈家就替他保下。此屈舜华之诺也!”

    最后她才看回中山渭孙:“来吧。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胆量,现在叫我看看你的实力!”

    就此一步上高天,她束发贯甲,悬立夜穹之上,对中山渭孙发出邀请——来决生死!

    这是一场引人瞩目的战斗。

    一方是黄河之会外楼场四强选手。彼刻四强里的另外两个,都已得真,名列太虚阁中。剩下的燕少飞,也是当之无愧的魏国第一天骄,“天下得意,愿为第三”,听闻也在求真路上。

    一方是太虚幻境里几乎昭明身份的福地第一,也是继姜望之后,天下第一神临名号最有力的竞争者,绝巅神通拥有者!

    关注这场战斗的,不止屈舜华本部军营,也非是一人两人。

    大楚右营本部,跃起一座魁梧山影,将圆月遮了半弦。

    而弯月之上,不知何时,已然立住两个身影。

    一者青衫潇洒,一者蓝袍显贵。

    皆以玉冠束发,仿佛明月化生。

    人间贵公子,天上剑仙人。

    屈舜华漫不经心地看了彼方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一切尽在掌握。

    这玉冠的款式,还是她亲手挑的呢,并不许匠人另制。姜真人戴着的前一个毁在天京城,这一回又送上新的。

    左光殊按住心脏,做出跳动的手势,咧开嘴露出白牙,笑得很是甘甜,表示为姐姐而心动。

    姜真人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下去,叫他不要干扰战斗。

    南斗殿的信道并未被禁绝,楚国给够他们时间,允许他们放开了寻找帮手。要看看天上地下,八荒六合,究竟有谁来救。

    于是南斗殿的每个人,都尝试过寻找出路,也都看得到天塌的过程——这尤其的让人绝望。

    到后来,反倒是南斗殿自己把信道隔绝了,收归一处,统一联络外界。

    长生君是久享盛名的真君,司命真人是交游广阔的真人,南斗六真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朋友,南斗殿也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利益纠葛、历史渊源,该有的全部都有……

    但截止到今天,真正赶来度厄峰帮忙的,只有一个中山渭孙。

    尽管他表现得很愚蠢,但愚蠢的何尝不是这个选择本身呢?

    龙伯机是在自己房间里得到的消息,彼时他正处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浑噩中。他发誓要为宗门贡献一切,但宗门已经注定灭亡。他矢志要与外贼抗争,但明白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他发一整天的呆,有时来回踱步,有时躺着不动。

    房门忽然推开,把星光也漏了进来。传信的师弟用一种古怪的、异样的兴奋表情,压低了声音、又难掩激动地说道:“师兄!你有救了!”

    龙伯机脸上有些红肿,那是尚未消去的巴掌印——他在昧月那里落荒而逃后,就跑去质问师父,七杀师叔和天机师姑为什么不在殿中。那两个狗屁真人是不是早就知道危险,却顾自逃窜,抛弃了同门。

    司命真人符昭范没有任何解释,只给了他一个巴掌,把他扇出殿外,而留痕至今日。

    “我?有救?”龙伯机怪异地看着自家师弟,咧开了嘴:“你也疯了。又疯一个。”

    “不,不,我是说真的。”传信的师弟带上房门,顺手点燃了房间里的烛台,于是豆苗般的烛火,就摇摇晃晃地驱散了黑暗。

    房间从漆黑变为昏黄,仿佛从夜晚倒退到了黄昏。

    传信的师弟神神秘秘地走近前来:“师兄还不知道吗?荆国的中山渭孙,正在挑战屈舜华,赌注就是要保你一命!”

    中山渭孙!

    这个名字如利斧一柄,劈开了浑噩的脑海。

    龙伯机猛地坐直了,身体仿佛过电般,有片刻的僵硬。

    赵铁柱真的来救!

    他其实并没有指望,他写的信也不止一封。以龙伯机的名义,以南斗殿真传的名义,以南斗殿的名义……全都石沉大海。

    “当真?”

    “我这几日负责南斗信道,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告知师兄。准不会错了!”

    龙伯机马上披衣而起,着急忙慌地套上靴子,紧走了两步,又回头匆匆地把剑挂上……但最后又坐下来,坐在床铺上。

    他惨然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师兄。”送信的师弟越凑越近:“你可不能一个人走。”

    龙伯机蓦地看向他,眼神一刹那十分严酷,但又缓和下来:“怎么说?”

    “您有随从呀!”送信的师弟,伸手去拿他的剑:“我从现在就是您的捧剑童子。当您离开这里的时候,谁会在乎多一个贱役呢?”

    龙伯机这会已经清醒过来。他知道中山渭孙救他一个已是不易,还想捎带上谁,那真是不知好歹。

    但他只是挪开自己的剑,拍了拍师弟的肩膀:“不要声张。”

    长夜已至,在漆黑的南斗殿里,只有他的房间亮着灯。

    在绝望的人群里获得唯一的希望,不会得到祝福。

    人们会寻光而来,要么分享光,要么……扑灭光。

    送信的师弟使劲点头:“我懂!”

    但他还不够懂。

    龙伯机收敛情绪,开始转动自己已然放弃、几乎生锈的脑子:“中山渭孙挑战屈舜华,胜算不大,你知道具体规则吗?”

    送信的师弟道:“好像没有规则,生死不论。”

    “啊!”龙伯机猛然站起来,但又定住。喃声道:“中山渭孙一定有把握,才会这样选择。我相信他,我应该相信他。”

    “当然,那可是荆国天骄,黄河四强!”送信的师弟也已经在中山渭孙身上寄托了希望,言辞之狂热,如敬神一般。若是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能找出中山渭孙人生轨迹里的所有光辉。

    他一定能用言语证明,中山渭孙是天下第一神临。

    “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龙伯机问。

    送信的师弟这时才意识到问题,面露难色:“值守信道的不止我一个。”

    “这里不能呆了。”龙伯机立即起身。

    “去哪里?”送信的师弟问。

    “去司命殿,不,去前线!”龙伯机有了决断:“对,我们去支援前线!”

    “这样中山渭孙接咱们也方便一些!”送信的师弟满心欢喜,殷勤地去开门。

    吱~呀。

    房门推开来,房间里的烛光也流浪在外。

    视野十分拥堵,烛光也冲不出重围——院里站着满坑满谷的人。

    他们都是南斗殿的师兄弟,他们都看着龙伯机。

    那是怎样的眼神?

    无尽绝望的黑夜里,匍匐在地上等死的人们,看到了唯一一盏飞在天上,有可能飞出这里的灯。

    那是热切和希望吗?

    并没有。

    因为都知道,那盏灯只能照到他自己,也只能带走他自己。

    “师兄。”最先开口的人,是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他瞧着龙伯机,表情很微妙:“你要走了吗?”

    “我走去哪里?”龙伯机不着痕迹地握住剑,尽量沉稳地道:“我正要去前线,为宗门浴血!”

    “我听说有人要救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道。

    “是吗?哪里得来的消息?”浓云悄悄移开一条缝隙,院子里有难得的月色,龙伯机说道:“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我们只能靠自己,我们只能自救。”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冲他身后抬了抬下巴:“这位值守信道的师弟,没有告诉你吗?”

    “哈,你是说中山渭孙那件事?我确实刚刚听说,你当真了?”龙伯机摇了摇头:“他赢不了屈舜华。我不做指望的。”

    “但也有希望赢,对吗?”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问。

    夜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躁动不安的人心。

    “希望”是一个太美好的词语,在不能跨过的绝望高墙里,又过于残酷。

    看着院中密密麻麻的熟悉的面孔,看着那一双双陌生的眼睛……那些跳跃着的怪异光彩,令龙伯机感到了一些冷意。

    他知道现在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他不是个不懂得掂量局势的人,但不知为何,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本已冷静下来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烦躁。

    他极力压制着情绪:“赢或输,都没那么简单。很晚了,师弟。我们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我要去前线杀敌。”

    但人群并没有给他这个南斗大师兄让出路来。

    “我师父死了,被斗昭杀了。这么说很不敬——但我想,他死也是应该。他自己逃到天外去,没有管我。”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说:“师兄,你不该走。”

    心跳得更快更急了。龙伯机一阵烦乱:“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走不走?让开!”

    人群反而聚拢。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视野里天旋地转地晃。

    “师兄,你是南斗殿下代掌教,你怎么可以抛弃我们?”

    “师兄,你得留下来,陪我们一起抗争。”

    “师兄……”

    “够了!”龙伯机猛然拔出剑来:“都够了!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的腌臜心思吗?陪你们一起抗争,哈!陪你们一起死么?!”

    “师兄!你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冷冰冰地道:“你不愿陪我们一起死?怎么你不是南斗殿的人吗?”

    神而明之,神而明之,见神不在!

    人身四海剧烈翻涌,心脏闷响如雷,龙伯机感到一阵阵的烦恶,头疼欲裂,他提剑猛然一挥:“都滚开!”

    失控的剑气尖啸着,把一名弟子斩成了两截。

    “我不是——”龙伯机猛然后退一步,在惊惧中挣扎出片刻惊醒,他极力压制自己混乱的力量:“我不是有意!”

    人群中猛然爆发怒潮:“他想我们死,他自己一个人活!”

    “不能让他走!卸他的剑!”

    “让他偿命,偿命!”

    砰砰砰砰,心跳如鼓。

    数不清的手,数不清的面孔,数不清的剑……所有的一切都涌过来!

    人潮如海。

    潮又退去了。

    “呼呼……呼呼……”

    龙伯机手提未能再次挥出的长剑,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呼呼……”

    他的身上插了五把剑,其中最致命的,是插在心脏的那一柄。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非常快,仿佛要跳出胸腔来,可是他仔细地注意这柄剑,这柄剑并没有随之颤动。

    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龙伯机直直地跪在房门前,跪在自己的院落中,他努力抬起头,努力睁着眼睛往前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暗沉沉的,都好模糊。

    模糊的人影晃动着。

    耳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他背叛!背叛了我们!”

    “是他先动的手!我们只是被迫反击!”

    “他也杀了人!杀害同门!”

    “他是楚国的内奸!他们早就勾结!”

    “好!咱们把叛徒杀啦!”

    送信的师弟,天同殿的师弟,被自己一剑杀死的师弟,把剑刺进自己心脏的师弟……这些人的名字,龙伯机一个都想不起。

    手中的长剑坠地了,发出孤单的响。在嘈声之中格外寂寞。

    他们叫什么名字呢?

    龙伯机费劲地思索着,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头。

    “师兄,你怎么样?”天同殿的师弟半跪在身前,搀扶着他。

    在这个瞬间,这个师弟的面容忽然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师弟的声音也一字一句都传到耳朵里,听得非常清楚。

    龙伯机愣愣地看着他,通过那只接触的手臂,感受到了这个师弟的心跳,是如此紊乱而又强烈的——

    怦怦!怦怦!

    龙伯机仿佛明白了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咧开了嘴角。

    ……

    ……

    许多年前一个平静的午后。

    太虚幻境里还没有太多人,鸿蒙空间里行人寥落。

    “这个独孤无敌,肯定是个老古董!”贾富贵狠狠地道。

    “两三百岁指定有的,你看他那身上那股子老人味。”赵铁柱撇撇嘴。

    “大家还是要客观一点。”上官似模似样地分析道:“独孤无敌这种取名方式,在五十年前非常流行。还有他的穿衣风格,真的很土,像爷爷辈的那种,他应该是五六十岁左右。”

    贾富贵抚掌赞道:“还是上官兄客观啊!有理有据的!”

    “啊这个破幻境,怎么老头子也收的?”赵铁柱破口大骂:“说好的培养天骄呢?五六十的也要,什么他妈的甲子太岁!”

    “哈哈哈哈,甲子太岁!”上官笑得肚子疼:“太妙了铁柱兄!”

    贾富贵握了握拳:“等我挑战福地的时候,一定把这个甲子太岁打下来。他奶奶的,还敢叫独孤无敌,最烦这些猪鼻子插大葱的老东西!”

    “两位兄弟,难得我们如此投缘。”赵铁柱咧着嘴:“何不找个地方坐下来,坐而论道呢?”

    “好哇!”贾富贵举双手赞同。

    上官挥了挥手:“我有事先走。”

    他走了几步,又补充道:“但我明天还会来。”

    “那,明天见!”

    “明天见!”

    感谢书友“陈伯”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2盟!

第二十六章 朱雀燕文

    屈舜华身笼神光,人在星月下。无尽的夜穹仿佛成为她的长披,无数仰望的目光,为她奉上尊冕。

    中山渭孙是军帐阴影里晦暗的人。

    荆国最有军事才华的年轻将领,人们公认是赤马卫大将军的养子慕容龙且。荆国最有修行天赋的年轻天骄,有目共睹是黄舍利。

    那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天骄并世的外楼场,人们也还记得一个“且放魁名”的燕得意。

    这个叫“中山渭孙”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天才,但不够绝顶。是一个强者,但够不上极限。

    是一个总是差一口气,但不知道这口气差在哪里的人。

    今夜他仰望屈舜华。

    他是其中一个仰望者。

    他是山脚下的芸芸众生,现在他要往山顶去。

    穿华服,佩美玉,正冠笃行,温文尔雅,他是中山渭孙。

    出口成脏,骂天骂地,人憎鬼厌,他是赵铁柱。

    他是登山的人,他也要做山顶的神。

    在他的眼睛里,诞生了一点火光。

    像是烛火一豆,点亮在无边的长夜。

    它微渺地跃出大地,而在一瞬间澎湃汹涌,张耀为红色的焰鸟。

    仿佛太阳跃出连绵的山影,将长夜变为了白昼!

    朱雀仰天而起,翱于长空。

    而在无边夜色中,在巨大的红色的焰鸟之后,遽然跃出一尊火纹玄甲的身影。

    神通,南明离火!

    中山秘传,演兵屠魔甲!

    无尽兵煞凝成的甲叶,堆叠成中山渭孙久未显于人前的凶厉。他踩着朱雀飞翔于广阔的夜穹,而又一跃而起,如天狼射月,似寒镝离弦。

    快到距离几为虚设,时间衰减意义。

    他高高地跃起来,他的拳头在这一瞬吞光噬影,将人们视野里所有能见的一切,全都聚拢在钢铁般的拳头里——

    轰轰轰!

    山影摇晃,大地响起闷雷。

    这一拳山河易形、天地反复,极势极意,是中山渭孙的极道之拳!

    他披甲的身影如神似魔,而被他踩落的朱雀,却只是微微一沉,旋即反冲高天。它的焰翅铺开了火海,它的焰尾飞成了长虹!

    天空都染上了红晕。

    至少在这个瞬间,人们几乎看不到屈舜华。中山渭孙极致的燃烧,在这个夜晚浓墨重彩。

    但在下一刻,人们的视野就被归还。

    与想象中的不一样,有关于中山渭孙的这极致绚烂的一幕,并未转瞬即逝,而是凝固了、定在空中!

    仿佛成为永恒。

    它成了一张漂亮的画。

    以夜穹为画布,以南明离火为起笔,染上兵煞的颜料。

    而所有的闷雷般的声响,天地间的共颤,全都静止。

    它们并不是被抹掉,而是被定止在爆发的那个瞬间——

    这幅宏大画卷的尽头,是屈舜华张开的五指、遥按过来的手。

    绝巅神通,阖天!

    在屈舜华面前,空间可以比琉璃还易碎,也能够坚固得胜过世间一切。若无她的意志许可,虚空可以不存在,咫尺不能够天涯!

    她所张开的五指,就是有关于“空间”,最权威的定义。

    她没有留手的打算。

    大楚灭南斗,给予南斗殿足够的自救时间,给予天下诸方势力插手的时间,正是要展现南域霸主的强大。

    她屈舜华,正是楚国的强大之一!

    安能与中山渭孙大战数百合,艰难胜之?

    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脆,赢得无可争议。

    朱雀张舞,中山渭孙挥拳,然后……就没有然后,有关于中山渭孙的一切,全都凝固在这片空间里。

    他本该有十分精彩的对决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攀越巅峰、升华自我。

    但屈舜华并不给机会,出手即是胜负手。

    两种力量的碰撞,令那一片空间与四周有较为清晰的不同。凝固的空间像一块巨大的水晶,中山渭孙的战斗姿态,就在其中陈列。

    下为展翅欲飞之赤焰朱雀,上为兵胄缠煞之中山渭孙。

    好风景!

    那沸腾的、焰浪般的兵煞之中,可以看到黑亮的甲叶。

    弯曲着牛魔之角的头盔下,是中山渭孙冷酷的眼睛。

    他的一切都凝固了,他的眼中仍有火光——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样静止。

    雷鸣在他的骨骼里发生。

    夜穹再一次被点亮,点亮星河的是星辰。

    一颗又一颗的星辰亮起了,它们亮在正南方。难以计数的星辰,将星光连接在一起,它们在古老的星穹释放出光彩,交织成朱雀的形状!

    古老星穹的朱雀星域,呼应了中山渭孙的召唤!

    自先贤探索四灵星域,各传其道、锚定古老以后,万古以来,在四灵星域立起星光圣楼的修行者,不知凡几。

    作为与现世有着最深“牵绊”的远古星域,它所能给予现世的回应,亦是远超其它!

    在这完全凝固的状态里,中山渭孙放弃了由外而内的可能。他非常清楚,遥纵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屈舜华。他选择自内而外的突破,冒死求真,强行冲击极限!

    被凝固在空中、定如雕塑般的朱雀,在这时候,眸中亮起了灵光。那是源源不断的恐怖星力,自古老星穹召应而来,那是中山渭孙为自己准备的登阶的资粮。

    他那黑色的甲胄,如岩石般开裂,其下是如岩浆般涌动的赤红,丝丝缕缕的赤炎,如丝带一般飘舞——他以纯粹的力量在撼动这片空间。

    今夜中山渭孙的意志,重逾山岳,坚如钢铁。

    而屈舜华,只予以冷漠的俯瞰——“在我面前强证洞真?”

    当初陈算在姜望面前,顶着太虚阁员所带来的生死一线的压力,强证洞真。

    姜望放任他突破。

    是因为姜望要给东天师一个人情,姜望有陈算洞真之后、依然一剑杀之的自信。

    今天的中山渭孙,积累不如陈算,准备不如陈算,贸然冲击洞真,是九死一生。

    这份勇气固然是可以嘉许的。

    但今天的屈舜华,有什么理由给中山渭孙机会?

    此前不识,此后不逢。

    既然中山渭孙不是真个要争神临境的第一,不打算老老实实在神临境层次争锋,想要寻上境的力量……那就,不必继续了。

    屈舜华悬立于高穹,右手张开五指,遥按下方——下方那一整块的巨大空间里,就是想要以洞真胜神临的中山渭孙。就是此人在今夜这场战斗里,所展示的一切努力。

    她的五指一合。

    就此结束。

    啪!

    这块巨大的、四四方方的、水晶般的空间,也像水晶一样被握碎了!

    这片空间里的一切,也随之坍塌、崩解,碎成飞埃。

    包括那南明离火所显化的朱雀,包括那具演兵屠魔之铠,包括铠甲下那个……

    轰!

    自遥远之处,回响悠远的、沉闷的轰鸣。

    而那明月之上,也倒贯一道青虹!

    人们骇然看到——

    从遥远的北方一直到此处,时空元力所混淆的一切,穿出了一个清晰的人形空洞。

    而在那正在破碎的空间正中,出现了一个披挂狰狞魔铠的老者,他一把就握住了碎甲溃煞的中山渭孙,也握定了这片破碎的空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星月尽晦,一支压抑到极点的剑,从月上倒贯下来。

    此剑并不煊赫,但仿佛带来整个世界的下沉。

    一剑压云天欲低!

    铛!

    披挂狰狞魔铠的老者,以掌拦剑,又轻巧一推,将一剑压世的姜望推了回去:“小友勿惊,我无敌意!”

    来者,中山燕文也!

    披甲的中山燕文,与平时那个小老头形象,是截然不同。

    此时的他,极其霸道、磅礴,举手投足,有撕天裂地的威势。

    但真正令姜望震惊的,是他所体现的力量,已超乎洞真之上!

    姜望提剑横身,拦在屈舜华之前,正要说话——

    虚空探出一只山岳般的拳头,一拳压向中山燕文。

    “安国公!听我一言!”

    中山燕文一边解释,一边连推带卸、连掌相对,却还是被轰出了这片空间,被轰向远山,被轰进了山体之中!

    恶面军上下,皆覆恶面,作为统帅的伍照昌,也并没有例外。他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鬼面,披挂国公战甲。

    一拳将中山燕文轰至远山,而后才踏出虚空,冷冷道:“输了小的来老的,没完没了——死不起吗?!”

    “安国公息怒!”中山燕文提着中山渭孙飞回来,赔笑道:“我就这一个孙子,确实死不起。还请给几分薄面,宽容则个!”

    伍照昌抬起覆甲的手,指着他拎住的中山渭孙:“这小子连日在军营外骚扰,本帅没有说话,给你面子;这小子上军营来挑战讨伐军左路将军,本帅置之一笑,给你面子;现在说好了生死相争,你竟来插手!什么意思?让本帅的左路将军,放下军队陪伱家切磋玩闹来了?你中山燕文有多少面子,要让本帅一给再给?”

    “安国公,实在抱歉!”中山燕文利落地低头:“实在不好意思,老朽这也是——”

    被他拎着的中山渭孙剧烈挣扎起来,极其羞愧,面红耳赤地怒喊:“爷爷你不必道歉!中山家的男儿输得起,我愿一死——”

    砰!

    中山燕文直接一拳把他砸到了地上!“中山渭孙,现在这条命是你欠我的,你没资格死了!”

    中山渭孙趴在地上,整个人蜷起来,双手捂住血红的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为了我!为了我……”

    为了救他中山渭孙,为了在楚国说得上话,中山燕文提前踏进了衍道!

    中山燕文这样的顶级真人,所求之绝巅,亦不可为等闲。他是要眺望绝巅之上的道路的。

    如今他尚未圆满,尚未抵达他所理想的极限,就提前踏出了这一步。这也意味着,在与黄弗、楼约、呼延敬玄等人的竞赛中,他主动退出了竞争。

    这位立下真人极限边荒八千里碑的当世名将,已注定与超脱无缘了!

    所以中山渭孙才如此难过。

    他为友情放手一搏,违背了鹰扬府的利益。他以为他的爷爷并不管他,甚至已经放弃了他,事实却是中山燕文为他放弃了走向更强的可能。

    他如何不悔恨?

    “老子还没死,轮不到你哭丧!”中山燕文喝骂道:“滚起来站好!”

    中山渭孙身心受创,痛苦得不能自已,但还是本能地撑着地面站起来。

    中山燕文又回头看向伍照昌,脸上堆着笑:“安国公,千错万错,是我管教不严,才养得这小子如此忤逆。但毕竟是我唯一的孙子,我不好叫他就这么死了——”

    今日他不来,中山渭孙必死无疑。今日他不衍道,伍照昌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今日他既然做了这些,他会让中山渭孙知道,中山家的人,应该怎么做事。

    他又看向屈舜华:“屈小将军,这一战是渭孙输了。他这条小命,本该任你处置,但小老儿私心太重,不得不向你求个情——他输你的彩头,我予他翻上三倍,以此稍稍偿补你所浪费的时间,你看如何?”

    身为鹰扬卫大将军的中山燕文,在以军庭为制的荆国,位比亲王。他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强者,今日又是以登顶超凡绝巅的姿态北来,而能对安国公低声下气,对屈舜华好言相求……

    谁能不动容?

    屈舜华本只是想为姜大哥出个气,见中山渭孙要强证洞真,才打算下杀手,现在遇得中山燕文这般,也生不起气来。

    “楚国荆国本无龃龉,我与中山渭孙,也素不相识,没什么仇怨。”屈舜华淡声道:“您的威名天下皆知。您既然开了这个口,此战便到此为止吧。”

    “那就多谢屈小将军体谅了!”中山燕文笑着道谢,又看向一旁的姜望,叹了口气,拱手道:“姜阁员,我这孙儿,实在不成器。我代他向你道歉——”

    姜望侧身一避,不肯受礼:“老将军说的这是哪里话?世间事,无非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选择。小辈之间的事情,哪里牵扯得到您啊。我对您的尊敬,不会有半点改变。”

    “欸!哎……”中山燕文低头扫了地上的那小子一眼,恨不得再给一脚,但也知道,再打就真打死了。

    他没有立即带着中山渭孙离开,而是又看向伍照昌:“安国公,家门不幸,实在没有办法。我能否厚颜再讨个人情?”

    伍照昌没有动怒,只是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值得吗。”

    值得吗?

    名震天下的中山燕文要做到这种地步。

    值得吗?

    鹰扬卫大将军竟也不以鹰扬府的利益为重。

    中山渭孙那样的年轻人,一时冲动、热血上涌,还情有可原。中山燕文这样的政治生物、军事大家,又为得何来?

    “唉!”中山燕文长叹一声,才道:“像龙伯机这样的人,让他活着,对贵国也没什么影响。但他却承载了渭孙的道,他是渭孙的朋友。若说值不值,肯定是不值。他是个什么鸟东西,也配让我中山燕文付出?但值或不值,我们也都来了。人生中那些不值得的事情,小老儿也做了不止一件。”

    他对伍照昌拱手,认真地道:“此事算我中山燕文,欠你们楚国一个人情。”

    “爷爷!”地面上的中山渭孙愕然抬头,中山燕文如此郑重送出的人情,这太重了!“这件事情我——”

    “住嘴!”中山燕文狠狠地盯着他:“你跪在地上求我的事情,我现在帮你做。你现在没有资格中止,更没有资格后悔。我要让你记清楚,这就是你所做的选择。我要让你从此以后都明白,作为一个成年的男人,你的每一个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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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苦海无涯天作岸

    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是拼尽了一切依然失败吗?

    是肉体所承受的痛楚吗?

    是尊严被轻贱的屈辱吗?

    不。

    中山燕文的答案是“付出”。

    当中山渭孙在军营里跪下来,他的心在滴血!他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如此不识大体,不懂大局。

    如此轻率,莽撞,自我。

    但这就是中山渭孙已经做出的选择。

    孙儿跪在地上求爷爷的事情,爷爷一定要去做。无论这件事情有多么艰难。

    他要不断地加码,一直加到鹰扬府都难以承受,加到中山渭孙都怀疑人生,质问自己到底值不值!

    唯有这样,才能给中山渭孙真正的教训。

    让中山渭孙明白,他的膝盖到底有多重,他跪下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让中山渭孙认清楚,他所做的选择,他究竟有没有本事承担!

    于此过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成长的代价。

    长夜无余声。

    披头散发的中山渭孙,独自站在军营中的空地,他干涸地抬着头,仰看着悬立空中的人们。他那张被泪水和泥污冲刷的脸,此刻表情非常复杂。

    荆国那些经常一起玩耍的公子王孙,并没有几个真正交心的。在太虚幻境里认识贾富贵和上官的第一天,便觉得他们非常有趣。几年相处下来,早已引为人生知己。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但为君故,万里不辞。

    中山燕文亲来楚国,帮他保人,这本是他所求,是他当初跪在地上的求恳。

    但他所想象的,不是这样啊。

    不是中山燕文提前一步踏上衍道,不是中山燕文来楚国低头,不是要他最尊敬的爷爷,付出如此之多!

    可他从来没有想清楚,今天却不得不明白的是——荆国鹰扬卫大将军,在楚国能有几分面子?要在楚国的必杀名单上抹掉一个人,究竟要付出多少!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清楚吗?还是根本不敢去深想,只是热血一涌,就要死要活地要救自己的朋友?

    中山渭孙,你难道以为鹰扬府一封书信,中山燕文一个名头,就能在楚国手里保下龙伯机吗?

    这里不是北域,楚国也不是什么西北五国。

    你终将知道,你轻率的决定,代价是什么。

    在这夜的寒风里,中山渭孙上了有生以来,最无法忘怀的一课。

    伍照昌看着面前这个万里南赴、苦心教孙的中山燕文,一时也惘然。

    每个人都年轻过,每个人都需要经历来成长,但成长的代价,不是谁都能承受。也不是谁都有机会汲取教训,爬起来再往前。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也是为人父母,为人祖父,伱的心情,我能理解。”

    他在天子亲赐的安国战甲下,掩盖寂寞的心情:“当年你第三个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战死沙场,你痛饮烈酒,提矛北去,一人独行,深入边荒。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死在那里。但你活着回来了,还立下了边荒八千里碑,至今是真人极限的武勋。”

    “我虽不曾公开言及,心里是认可你的。”

    “如今你中山燕文登临绝巅,你的人情也很够分量。”

    他抬起眼睛:“可是我不能答应你。一个龙伯机的确不算什么,哪怕他此生怀恨,搅风搅雨,也无伤大雅。但没有任何势力能在楚国的刑刀下救人,这一点很重要。”

    中山燕文完全听得懂这种表达。

    楚国誓灭南斗,你荆国出来保人,想保谁就保谁,难道荆国大于楚国?

    他知道中山渭孙也听得懂。他并没有去看自己的这个嫡孙,但观察着这不省心的孩子的一切。

    看着中山渭孙颤抖着嘴唇,眼神惶惑,几乎要开口说算了!但没有说出来。

    中山燕文决定继续加注。

    但就在此时,远空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安国公!当然没有任何势力能在楚国的刑刀下救人,但区区一个神临境的龙伯机,也不见得立即就要刑杀。”

    随声音倏然而至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他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何妨收押在监,以待明秋呢?”

    伍照昌淡淡地看过去:“倒是本帅孤陋寡闻了!这龙伯机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还惊动宋天师?”

    此刻之来者,正是景国东天师宋淮。

    一位比中山燕文更具分量的大人物!

    他并未遮掩来意,而且表达得很明白——楚国自为其事,该灭宗灭宗,该杀人杀人,什么大宗之主、南斗六真,尽可屠戮。大可以把如龙伯机一类的弟子关押起来,留待后续处置。

    这样谁也说不出楚国为他方避刀的话来。

    待到明年秋日,或者别的什么时候,等此事淡化了影响,他和中山燕文再加付一些条件,接龙伯机出狱。如此波澜不惊,兼顾多方,确实是妥当的策略。

    唯一可虑的是……龙伯机这个并不显眼的大宗真传,神临境的修士,是如何能搅动天下风云,在苦海漾开这样激烈的涟漪?

    他与中山渭孙的友情,牵动了北方霸国的鹰扬卫大将军;这中央大景的东天师,又是缘何而至?

    宋淮看了中山燕文一眼,同病相怜地摇了摇头:“我们都这般年纪,都是做长辈的人了,还能为什么忧心呢?”

    他对伍照昌说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儿,现今还在太虚阁里坐监。诸位贤达当面,宋某也不说暗话。我原本打算等他出来,用一个大景总宪的位置,弥补他错失的光阴。但这小子前些天求得了太虚阁员的体谅,给我寄了一封信。信上说‘若亲友皆安,久刑饮甘。若天人两隔,不免独吊’,说这五年的监期,他不要其它补偿,只要换一个朋友的周全——你们说,做徒弟的说到这个份上了,做师父的能够视而不见么?”

    在进太虚阁坐牢之前,陈算的官职是景国御史台左副都御史,属于御史台第三号人物。从这里再往上,就只有右都御史和左都御史这两个位置,每一步都是根本性的跃升,千难万难。

    尤其是在景国这样一个历史悠久、诸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古老帝国,每一个位置都有无数双眼睛,论资排辈都不知要排多少年,且有得熬。

    其中左都御史,又别称“总宪”。

    坐得此位,即可掌控御史台,名正言顺监察百官,是景国第一等权位。在位格上,与真君都可平起平坐。

    景国内部是如此描述权柄的:镜世台观天下,中央天牢刑天下,御史台监察百官,也包括镜世台和中央天牢。

    东天师为爱徒准备的补偿,不可谓不丰盈。

    而陈算竟以此为筹,要换他的朋友。

    直到现在,姜望才恍然明白,陈算在太虚阁楼一次次自杀,是要求一个什么样的机会,那封家信是为谁而写。他才知道,原来陈算也与南斗殿的龙伯机是好友。

    他自己同龙伯机只在龙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并不了解其人,没有什么印象。此刻却生出好奇来——真想知道龙伯机有何过人之处,能有这样的朋友,为他这样的付出。

    伍照昌缓声道:“想来令徒的这个朋友,名字也叫龙伯机。”

    宋淮叹了一口气:“不幸正是这个名字。”

    中山燕文抬手把中山渭孙抓到空中,在这个过程里,为他调理伤势:“你们三个都是朋友?”

    中山渭孙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是的!”

    他也是至此方知,太虚幻境里的贾富贵是谁。

    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贾富贵突然就音讯全无,多少封飞鹤传信都不回应。为什么好好的鸿蒙三剑客,只剩他一个人在鸿蒙空间里寂寞地晃悠。

    真是人间多风雨,各有各的难堪,各有各的屋漏。

    往时在鸿蒙空间里,他们说起各自的生活来,可都是一帆风顺,快活无边的。

    但知晓贾富贵也在尽力营救上官后,他忽然就不那么的孤独了。

    他承认他这次表现得非常愚蠢,可真正的朋友,不就是和你一起做蠢事的人吗?如此这个人人都很聪明的世界,就不是那么的难以面对。

    伍照昌看了看宋淮,又看了看中山燕文:“中山将军和宋天师都开口,按理说我不该不给面子。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中山将军和宋天师都开了口,那么龙伯机这个人的分量,我是不是还需要重新掂量?”

    宋淮的那一声叹息,便是为此!

    他既然答应了徒弟,要保一个龙伯机,不被楚国痛宰一刀,是万无可能的。尤其是陈算在太虚阁里表现出来的决心,楚国一定已经通过斗昭知晓。

    换成屈舜华这样的年轻人,或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事情也就办妥了。

    伍照昌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我们都是越老越心软,被晚辈拿捏的人。”宋淮淡声道:“但我和中山将军,又不太一样。他爱孙心切,我在蓬莱岛却是冷清惯了。最好是我的徒弟不要怨我,可若他一定要怨我,我也能接受。”

    便此划出一条线来——他认宰,但这一刀不能太狠,得有分寸。不然他就宁可让他的徒弟怨他。

    伍照昌开口果断:“我看陈算对龙伯机的情谊,不比中山渭孙轻。”

    宋淮施施然道:“但我对徒弟的爱护,可不及中山将军对他的嫡孙。而且——我家陈算也没犯在你们手里。”

    他还似笑非笑地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在认真地观察星象。

    而中山燕文一时缄然。

    伍照昌摆摆手:“吾辈丈夫,琐事不较!东天师把话说的明白,那本帅也不谈别的。价抵神临的物资,你看着交付。此外将来楚国若有需要,你也得帮我在景国保一个人。”

    宋淮也很干脆:“限于神临。不能是叛国重罪。”

    “便如此!”伍照昌当场确定了条件,又道:“等了南斗殿多少天,只有两个年轻人的友谊。可见技穷!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围山多日,伐山一时,便于今夜覆南斗,试请天下赏之!”

    他一边果断地调度大军,一边道:“两位真君既然来了南域,不妨也场外旁观,看我楚军气象!”

    屈舜华当即返身入营,整军备战。远处营地的项北,也立即行动起来。恶面军所在的主营地,更是随安国公一令而起。

    一盏一盏的悬明灯飞上高天,训练有素的楚军将士迅速披挂集结。

    度厄峰外的楚军营地,似巨龙苏醒,咆哮长夜,顷刻便有盘山之势。

    竟于今夜就发起总攻!

    姜望正要离开,伍照昌看过来:“姜阁员何妨旁观?也代表太虚阁,记录一下南斗殿的覆灭。”

    姜望略想了想,按剑道:“国公有言,我不敢辞。我姑且留一双眼睛在此,但愿不会有什么打扰。”

    “伍爷爷!”左光殊则是眼巴巴地看着伍照昌,又眼巴巴地看向正在整军的屈舜华,用眼神传递恳求。

    伍照昌哑然失笑,摆了摆手:“去吧!”

    “末将领命!”左光殊行了个军礼,顷刻蒸腾烟甲,向屈舜华疾飞——“屈将军!本将奉安国公之令,前来支援,愿为你部前锋!”

    夜色下有屈舜华严肃的声音:“予你先锋营,勿失色三军!”

    左光殊踩住一条水色蛟龙,飞翔于夜穹,大声接令:“此阵有我,有进无退!”

    军心大振,杀声一时绵延。

    这边空中,中山燕文看了表情焦切的中山渭孙一眼,终是对伍照昌道:“楚军伐庙,刀剑无眼,我等自是不便出手,公爷也不可能要求将士在战争里压低刀剑,刻意留一个龙伯机的命——您看是不是可以这样,咱们先将罪人龙伯机逮捕,再伐山破宗?”

    伍照昌的表情藏在恶鬼面具之下,他只是笑了笑:“那就要看南斗殿给不给中山将军这个面子了。”

    “但愿他们不要为难我吧!”中山燕文征得同意,便抬手一指。他们刚刚聊过的这段话,就化为一支玄黑信箭,瞬间飙上度厄峰,穿入南斗秘境。

    这一切都由伍照昌见证,确保中山燕文和南斗殿没有别的沟通,只是提出接走龙伯机的请求——

    而这几乎不被视作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南斗殿的覆灭已成定局。

    在这种情况下,中山燕文和宋淮要救一个南斗殿的真传弟子出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视为替南斗殿保留了火种。南斗殿怎么可能不愿意?

    从始至终,救龙伯机一事,与龙伯机无关,与南斗殿无关,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楚国的态度。而此刻代表楚国态度的,正是讨伐南斗的主帅,安国公伍照昌!

    荆国鹰扬卫大将军和景国东天师,已经用足够的诚意,说服了伍照昌抬高刑刀一寸。事情到这里,该有一个不那么圆满、但必然刻骨铭心、且也能算是得成所愿的结果。

    但事实却是,中山燕文亲自发出的信箭,予以南斗秘境的诉求,仍然经过了漫长的等待。

    等到楚军已经整军完毕,结成军阵,正式开始登山,南斗殿才给予了这份姗姗来迟的回应——

    龙伯机已经死了。

    是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一个未被记住名字的人,提着一卷草席,轻率地将尸体带了出来。

    他从登山的大军上空飞过,并不自由地飞在度厄峰外,飞到了众人身前。他贪婪地呼吸着外间的空气,在诸多强者审视的目光中,表情怪异地一一打量回去。

    “你们……都是来救龙师兄的?”

    “他真有面子啊!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奔走!”

    他的眼神似羡似悲:“可惜你们来晚了。他已经死了。”

    “龙伯机死了?”中山渭孙不敢置信地往前一步,看着他手里提着的那卷草席:“怎么死的?”

    他当然不敢相信,但那里确实是一具尸体。

    他当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薄薄的一张草席,根本遮不住他的眼睛,他认得龙伯机——

    龙伯机已经死了!

    从北域到南域,奔赴万里,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做了这么多的蠢事,最后却只救回来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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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度厄

    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啊。

    这是多么荒谬的南域之行!

    鸿蒙三剑客里的上官、南斗殿的真传大弟子龙伯机,现在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冰冷地裹在一张草席里,没有什么故事再发生。而把中山渭孙这一路来所有的努力,都揉成一句浅薄的讣告——

    龙伯机死了。

    “怎么死的?”带着尸体出来的天同殿真传弟子,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随后回答道:“他是自杀的。他顶不住压力,觉得自己有愧于宗门……”

    “他身上几十处剑创,五处致命伤,三十多种剑气!”中山渭孙指着龙伯机的尸体,声音都在抖:“你说他是自杀?”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看了看这位中山氏的继承人:“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他把手里的尸体往前一递:“龙师兄的尸体,你要不要?”

    龙伯机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怎样的经历,他有怎样的风采?

    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只是一个未必会留在纸上的名字。

    至于他是不是自杀,还重要吗?

    要找个真相?谁有空陪伱。

    要为龙伯机报仇?南斗殿马上就要覆灭了。

    把这具尸体拎出来的人,根本都懒得再编理由。

    中山渭孙定定地停在那里,紧抿着唇没有发出声音,眼睛里的血丝,都烧成了火焰。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后撤一步,看向伍照昌:“安国公,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会杀我吧?”

    伍照昌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胆子倒是很大。”

    “胆子不大能出来送尸体吗?这可是中山将军点名要的人,让中山家的贵公子,拼了命地营救——”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表情怪异:“我的那些师兄弟们没人敢来,但实在是想岔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为什么不出来多看两眼风景呢?”

    “你的认知倒是很清晰。”伍照昌道:“你叫什么名字?”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反问道:“我叫什么名字重要吗?反正也没人会记得。就连南斗殿,也不会被记住很久。”

    万古兴亡多少事,被掀翻在历史里的陈迹数不胜数,的确没有几个被记住。

    但知道这一点很容易,能够面对这一点,却很难。

    伍照昌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有意思。我越来越觉得你有意思。”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道:“那你能放了我吗?”

    伍照昌的回答很干脆:“不能。”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摇了摇头:“那你还真是爱聊天。”

    伍照昌笑了:“事情办完了就回吧,别耽误我灭你们南斗殿。”

    “好嘞!”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应了一声,略想了想,又看向中山渭孙:“龙师兄的尸体你要吗?不要我就带回去了。”

    中山渭孙缄默良久,咧开嘴,笑了一下,最后并没有失态。

    “给我吧。”他说。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将尸体递出来,中山渭孙正要张手。

    伍照昌道:“带骨灰走吧。”

    一旁的中山燕文道:“合该如此!”

    说着弹指一缕飞焰,将龙伯机的尸体连同那张草席,一并烧为飞灰。简单地用一只玉瓶装了,亲手递给伍照昌:“安国公请过目。”

    这种程度的检查,自有其必要。无论是伍照昌还是中山燕文,都不愿看到有人借龙伯机的尸体逃走。

    别说龙伯机现在已经死了,只能任凭摆布。他若还活着,也必要被里里外外反复地检查,任何人想要赌一赌楚军的大意,寄生逃走,绝无可能成功。

    天同殿真传弟子保持着递尸体的姿势。

    中山渭孙保持着接尸体的姿势。

    最后是一只装着干净骨灰的玉瓶,落在他的手中。

    南斗真传,神临天骄,最后便是这点劫灰……尚不能以锱铢来计。

    世间枉死者,岂独龙伯机呢?

    中山渭孙僵在那里,是哀悼他的朋友,还是哀悼他的愚蠢,哀悼他毫无用处的那些牺牲?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甩了甩虚举半晌的手,带着一种莫名的笑意,摇了摇头。还是对中山渭孙道:“那个,龙师兄的遗物,你要带走吗?就是一些随身的物件,没什么值钱的。”

    “不用了。”中山渭孙终于又开口,就这么一会的工夫,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干哑:“你们留着缅怀吧。”

    他多少是有些清醒的,伍照昌连龙伯机的尸体都要烧成骨灰才能叫他带走。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有更多的安全隐患,绝无可能囫囵随身。

    “陪葬就说陪葬,不必那么委婉。”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从储物匣中取出一只铜色小木箱,里面装了一箱的零碎。

    他举起这只箱子,语气轻松地对中山燕文道:“劳驾老将军一并烧了。中山公子不要,我也不想带死人的东西回去,多少有点晦气。”

    中山燕文倒也并没有被冒犯的怒意,真就配合着弹出一缕火焰,将这些零碎烧了干净。

    “好了,事情办完,我先走。”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转身便飞,但忽地又想起什么。

    “对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随手飞给中山渭孙:“龙师兄还有一封信给你,你带回去慢慢看吧。”

    说完这句,他便头也不回地飞向度厄峰。

    度厄峰上原本有错落的建筑,都是南斗殿立足现世的门面,如今皆为残垣。

    浩浩荡荡的楚军,在南斗殿旧日的荣光上踩过。瓦砾碎砖,金玉琉璃,都在军靴下缄默。

    一辆辆浮空的战车,以流动的立体阵型,绕度厄峰巡行穿梭,将此地规则重构。战车所带来的晕影,又如重帘一般,遮蔽了天光,令星月不透。

    今夜南斗不眠。

    今夜是永眠之夜。

    南斗秘境的入口,早已被鲜血浸透。所谓的护宗大阵,像是一扇单薄的纸门,根本用不着用力去踹。楚军的强大兵煞,早已渗透其后。早在兵围度厄峰的那一天,楚军就将这座护宗大阵打破,只是在最后关头,悬刀不落。

    这些天以来,南斗殿修士在门后的殊死抵抗,其作用更在于自我安慰——表示他们还在为他们的人生做些什么。

    现世最恐怖的战争兵器一旦启动,根本不是宗门制度下追寻自我力量的修士可以抵挡。

    数以十万计的超凡军队,通过日复一日的训练掌控军阵,有绝品阵图的加持、不同军械的助力,在当世名将的统御下,结成兵煞洪流……足能碾压所有。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飞回到度厄峰上空,并没有在楚军有意让开的缝隙里,回归南斗秘境。

    战车密布的天穹,如雷云将雨。

    他仰看这样的天空,表情怪异地拔出一柄剑,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略显癫狂地道:“一切都完啦!”

    他的双手倒握剑柄,用力按进心脏。

    这姿态像是某种仪式。

    血沫不断地涌出唇齿,他这样低喃着道:“我不想,再回地狱。”

    在绝境中煎熬了很久很久、度日如年的南斗殿,到处是恶鬼。

    东王谷的九死毒,是当今天下名声最响的剧毒。九死毒最恐怖的一种形态,是人心。

    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地方了。

    砰砰……砰砰……

    急促的心跳戛然而止。

    这位天同殿真传弟子的尸体,笔直坠落,无遮无挡地砸在山石上——啪!血肉模糊脑浆迸。

    他说反正也没人会记得他的名字,所以他就不留姓名。他说迟早都是要死,出来看看风景。他在回归的路上,这样决绝的自尽——他的死亡是这样突兀,这么的引人注目。

    但伍照昌却只看着那封飞向中山渭孙的信,本该继续前行的信纸,在这样的注视下,定在空中。

    当灯光很明亮,烛台下的阴影就会被人们忽略。

    中山渭孙意识到了什么,手里捏着那个装着骨灰的玉瓶,往后退了退。

    宋淮在一旁悠然问道:“这封信有问题?”

    龙伯机之死,给中山燕文、中山渭孙带来的影响实在复杂,但这个消息于他只有轻松。

    陈算不是个不体谅、不理智的人,他在太虚阁的囚室里,也已经努力过,不会因为龙伯机的死而留有什么遗憾。龙伯机的死,于他有痛无愧,他一定能够面对——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所以身为东天师的宋淮,还有闲心在这里垫话。

    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心眼,谁还看不到问题?

    伍照昌道:“你相信龙伯机是自杀么?如果他不是自杀,那他为什么会给中山渭孙写信?”

    “一封信,能有什么问题呢?”东天师继续垫。

    “我听说有人可以藏在文字里。”伍照昌说。

    宋淮的表情变得严肃:“他们有关系?”

    “我可没这么说。”伍照昌道:“但世间神通,千变万化,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长生君能够活蹦乱跳这么多年,我如何敢小觑他?”

    “需要看看这封信写的什么吗?”中山燕文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愿意付出代价,给中山渭孙上一堂人生的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让中山渭孙被一再利用。

    南斗殿送个死人出来,又是尸体、又是遗物、又是遗书,玩这些花巧,究竟动的什么心思?

    事有反常必为妖。

    狗急跳墙也好,别无选择也罢。无论这个“妖”是什么,敢系在中山渭孙身上,那就是嫌他中山燕文的杀神矛不够锋利。

    “长生君手段复杂。信就不看了,免入彀中!”伍照昌说着,反手一拳,将远处那名天同殿真传弟子的尸体,轰为空无,连血迹都没留下半点。

    “这个弟子的死也有问题?”东天师这回是真的带点疑问了,他不相信自己没有伍照昌看得清楚:“我看他没有什么不对劲。除了情绪不太稳定,意识稍有癫狂……这些也都是合理的。”

    “还是干净一点好。”伍照昌淡淡地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给人留机会。”

    然后以食指遥遥一划,将那封不知是不是真跟龙伯机有关的信,划为了空无。这是最纯粹的状态,最具体的源海中的“一”,什么都不可能在其中寄托。

    “好习惯。”宋淮不咸不淡地道。

    伍照昌又看向中山燕文:“长生君如此疯魔,什么手段都敢用,中山将军没有屠魔的想法吗?”

    中山燕文本来还怒意未消,见他如此,反倒缓和了情绪:“此大楚战事,某家岂能插手?”

    他回头看了中山渭孙一眼,接着道:“既然龙伯机已经死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就此别过吧——愿安国公武运昌隆!”

    一把拎住中山渭孙,消失在长夜里。

    伍照昌长叹一声:“中山将军脚步甚急,这是怕我追债啊!”

    龙伯机虽然死了,但中山燕文的承诺,却不能算了。因为楚国的面子已经给了!

    同样欠债的宋淮,只是淡笑一声:“我正要欣赏国公武威!”

    “闲话至此,也该入正题。”伍照昌对宋淮和姜望道:“两位在此稍待,容我扫清庭阶,略备宴席,请两位入座!”

    很显然,屠灭南斗,斩杀长生君的最后一战,他不打算让宋淮近距离观察。只给他开一个战后进入秘境赴宴的口子。

    话音还未落尽,伍照昌便已落在度厄峰顶。

    漫山遍野的楚军战士,顷刻连为一体,兵煞缠山成云。

    度厄峰从未有这样浓的雾、这样厚的云。

    但见兵煞滚滚,顷刻化作一条长达数万丈、足够吞下度厄峰的黑色煞龙,低吼返身,一气穿入南斗秘境中!

    那所谓的南斗之门、大阵隔障,真如薄纸被杀破。

    本该喧哗或尖锐的一切,都深藏在滚滚浓烟般的煞气里。

    伍照昌这样的兵道大家,手握强军伐山,又早早地封锁了南斗秘境——这一战是完全没有悬念的。

    “看什么呢?”宋淮看了坚决不往这边看的姜望一眼:“看得到里面?”

    姜望道:“我分析一下兵煞!”

    说着他又补充:“我也略知兵事。”

    “毕竟楚国景国之间,也不是什么亲密关系。无论是他伍照昌的道则根本,亦或是恶面军的战法,都不好叫我多看。”宋淮似笑非笑:“以你的关系,倒是可以跟进去看的,可惜被我连累。”

    姜望收回视线:“东天师这话我听不懂。我在太虚阁持身极正,跟哪个势力都没有关系。只有私人的交情,绝无利益的代表。”

    宋淮笑道:“老夫就欣赏你这一点。我说的也是你持身极正,所以楚国应当不介意让你旁观——你在记什么?”

    姜望抬了抬青简:“东天师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能够给我公正评价,为我发声,我当然要记下来。我这人嘴笨,往后被人污蔑,我也知道怎么回。”

    宋淮不再言语。

    度厄峰也缄默在寒夜中。

    【感谢书友“鹔愬簌谡骕僳”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5盟!】

    大哥你这名字……我可是拼音手打啊,一个字一个字地找半天……

第二十九章 南国秋草生,北国朔风烈

    回荆国的路上,中山燕文稍稍放缓了速度。

    中山渭孙此次强证洞真失败,虽有他回护及时,却也得养上许久。肉体上的伤势倒是其次,心结能否打开,才是重点。

    能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做了。

    终归洞真之境,只可自求。

    倘若洞真能他证,那霸国皇室,应当辉煌永驻。

    只不知人生这一课,中山家的年轻人,能学到多少呢?

    中山渭孙攥着那支装着好友骨灰的玉瓶,紧抿着唇,仿佛会永远缄默下去。

    南国秋草生,北国朔风烈。

    当荆国的烈风打到眉上,敛去魔甲的中山燕文面无表情。骄傲了一辈子的他,不愿表现自己的失望。

    沉默了一路的中山渭孙,却在这个时候开口:“南斗殿战事有问题?安国公是不是在掩饰什么?”

    中山燕文脸上的僵硬终于缓了几分:“何以见得?”

    “他愿意让您见证战事,但不愿意真的让您见证。”中山渭孙说。

    “衍道尽量不在人前出手,避免根本道则被窥见,这本是常事。”中山燕文放开了手,让他自己飞,语气平静:“恶面军乃楚国六师之一,楚国最前沿的战法、军阵不愿暴露,也是人之常情。”

    “话是这么说。但楚国灭南斗,是做好了为天下关注的准备的,甚至他们围而不剿的姿态,就一直在宣示,他们要聚焦天下目光,耀武显威。”中山渭孙的状态很狼狈,但思忖很认真:“我总觉得他们的目的不仅如此。”

    “说下去。”

    “中央帝国什么都要瞧一瞧,管一管,希望像以前一样,把一切都捏在掌心,尽管他们已经做不到。咱们现阶段却只能专注自己。楚国有什么想法,南斗殿如何挣扎,都跟咱们没有关系。所以您决定离开。”

    “是我决定离开么?”

    “是我。”中山渭孙举起手中的玉瓶:“我接受了事实。”

    “什么事实?”

    “我接受龙伯机已死;接受我苦功无获;接受我的无能,以至徒为笑柄;接受我的莽撞,以至于祖父受我拖累;接受——”

    “你文章向来作得很好,但我不想听这些。”中山燕文抬手打断:“回去写一封策论,就以楚国灭南斗殿为考题。”

    中山渭孙略略低头:“好。”

    他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就死了,他母亲也没有熬过第二年的春天。从小他就是爷爷带大,练兵也好,演武也好,爷爷做什么都带着他。从小他们就是这样相处,中山燕文随时随地会出题,中山渭孙随时随地来答题。答对了什么都可以有,答错了拳脚伺候。

    爷孙自此无言,径回鹰扬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这只是寻常的一个假期,他们只是出去秋游。

    但在飞进鹰扬府之前,中山渭孙终还是道:“爷爷,我错了。”

    “后悔去救龙伯机?”中山燕文问道。

    “我后悔自己没有想清楚。后悔自己做得很糟糕。”中山渭孙道:“人不应该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我后悔我没有想明白,我在选择什么。”

    中山燕文道:“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而不是欺骗自己。我不怕你骗我,渭孙,终究是你来面对你的人生。”

    中山渭孙道:“——爷爷。或许我也是你错误的选择。”

    中山燕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中山燕文能够承担得起自己的错误,你可以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到。”中山渭孙攥着玉瓶,撑开疲惫的眼睛:“但我不想再有这样后悔的时刻。我也不想再让您失望了,爷爷。”

    中山燕文看着他:“我一直教你如何正确的面对世界,但人生不是只有正确可言。你做了实在愚蠢的决定。可你是我中山燕文的孙子。”

    爷孙俩一前一后,飞进鹰扬府。

    那立于府治高台、垂挂在杆头的黑色旗帜,一俟朔风鼓来,顷刻飘扬在空。

    ……

    ……

    茫茫无边的黑色,是不可企及的尽处。

    南斗秘境形似宇宙,空阔无垠——当然不是真无限,但它的尽处,也非等闲之辈能探索。

    由六真所镇的六颗巨大星辰,是此间主体。

    古往今来有许多凡人在这些星辰上繁衍生息,终其一生,视此为“现世”,不知自己生活在秘境里。

    其中格外秀出者,得到仙人指路,方有可能归入南斗门墙,超凡脱俗,看到秘境之外的世界,明了何为“现世”。

    南斗殿并不真正与凡人接触,但南斗弟子偶尔也会行走其间,出世入世。

    如此般种种“神迹”,便造就了此间南斗仙神的传说。

    这些星辰上的人们并不知道,星辰也有寿命,高高在上的南斗仙神,有一天也会陨落。

    南斗殿在秘境里繁衍这么多百姓,享其人气,受其供养,当然不会愚蠢到不给他们跃升机会。

    但南斗殿如今的真传弟子,真正出自这些星辰上的,少之又少。

    盖因相较于位在诸天万界中心的现世百姓,星辰百姓有先天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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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诸天万界里的浮陆百姓,就像远古时代“谷雨计划”里播撒诸天的人族火种一般。在漫长的时光之后,纵使同根同源,也不再同枝同叶。

    生活在皇都和生活在边郡的百姓,出生就有了不同。

    不同世界之间的原生差距,则更为巨大,也更为根本。

    最直观的就是神只。

    同样是【尊神】位阶,在【阳神】之上。幽冥神只只在幽冥世界具备超脱伟力,现世神只,却能诸界恒一,永恒不灭。幽冥世界还是一个大世界,不是普通的小世界可比。

    很多小世界的力量层次都很低。

    南斗秘境这样的地方,若非依附于现世,植根于历史,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南斗殿有长达六万年的历史,是诸圣时代传承下来的古老道统。与暮鼓书院在同一个时期,比血河宗更悠久。”

    “在这漫长的六万年时间里,从来没有哪个星辰百姓成真。我们在超凡路上,是一视同仁。但无论怎么培养,给予多少资源。他们最多成就南斗秘境里的‘神而明之’,与南斗缔约,成为南斗星神。这几乎是不可破除的极限,甚至就连这些做不到与现世缔约的南斗星神,都极为罕见。很多年才能出一个。”

    “唯一的那个例外,叫做陆霜河。”

    “他还在创造历史。”

    司命殿中,有个声音在这样说。

    说话的人负手站在殿门中间,仰看于外,混淆在天光之中,也任天光投下单独的倒影,始终不曾回头。

    人的倒影在地砖上被拉扯得很孤峭,影子的尽头,是一只很有些年头的蒲团。

    司命真人符昭范,就跪坐在这只蒲团上,面对着大殿正中供奉的那尊司命星君像,他表情肃穆,也未回头。

    所以在这高阔威严的大殿里,殿门中间负手而立的人,和殿中垂手跪坐的人,其实彼此背对。

    连接他们的,是一道影子。

    符昭范没有说话,他现在只是听着。

    今时今日,在这南斗秘境里,能够让他“听着”的人,自然只有一个——当代南斗殿之主,承继祖师六万年道统的长生君。

    长生君的冕服十分模糊,他仿佛陷在光的河流。

    在这种永远也不能被真切看到的状态里,他继续说道:“所以我对他,有最大的耐心。我甚至允许他不走南斗星途,行他自己的道路。他天生是一个会走险路,且能走得很好的人。他极情于道,因而能斩碎所有锢锁,突破不可能。”

    符昭范终于道:“他亦天生是一个懂得放弃,也绝不在乎的人。”

    “谁不是呢?”长生君语气莫名:“谁往前走,不需要放弃一点什么。谁走到这一步,什么没有放弃?”

    “所以你不应该感到意外。”符昭范淡声说道:“如果他的道在这里,他不会惜死,他会比你我都执着。但南斗殿不能承载他的道,自然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放弃——至于任秋离,她在很多年前,就不愿再看天机。我想她也累了。”

    “我不意外。”长生君的声音唏嘘:“漫长的生命,就是由无数的意外组成。”

    “祖师当年创造南斗殿,开长生道统,求永恒不灭。后来他死得很仓促。”

    “我南斗殿至高秘法,历代修撰,欲成南斗六星君,永握长生,永恒耀世。这明明是一条看得到希望、而且也切实在前进的道路,但走了六万年,都还在路上。”

    “所谓无主之星,概念根本,我天外苦寻而不能为你们得,南斗殿代代相继都还未能证。那观衍的玉衡星君,却说成便成了。”

    “机缘巧合,造化难测啊!”

    “事与愿违,天不遂人。”

    长生君很少有感慨这么多的时候。

    就像南斗殿也从来没有被逼迫到现在这种程度。

    符昭范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尊高大神秘的星君塑像。

    按照南斗殿的嫡传道统,他将循长生古路,执着地走向尽处。他的最高目的,就是成为诸天万界里真正且唯一的司命星君。把面前的这尊塑像,化为其中一个自我。

    司命、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只有南斗六星君全部成就,这样的南斗殿,才能托举南极长生帝君为超脱。

    六星君尊一帝君,证道永恒不灭的星帝神话。

    但谁都明白,超脱只是一场幻梦。

    万古以来多少风流人物?风吹雨打皆成泥!

    失败的何止南斗殿,何止于南斗祖师,何止今日的南斗殿主?

    自帝号被削去,长生君的道就断了。

    位于远古星穹那真正的南斗六星,那种规则的具象、概念的集合,六万年来只是不断接近,而从未有真正捕捉到——在当今楚国的注视,更不可能。

    原本……身下的这颗司命星辰,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演进,逐渐成为真正司命星辰的概念核心。一代一代司命真人的传承,都是为此而努力。

    这条路是可行的,可这条路太长了!

    正如长生君所说,漫长生命的组成部分,就是无数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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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历重启,国家体制大兴,人道洪流滚滚向前……南斗殿还在苦心求道,执着故我,一转头,山外换人间。他们都成了时代的遗民。

    大楚帝国屹立南域,霸国天子卧榻之侧,根本容不得所谓的“星帝”。

    在六合天子的伟大宏图之前,哪怕是长生不死、永恒照耀的星帝神话,也过于单薄了些。楚天子当年手执大楚天子剑,一剑削帝号,长生君的冠冕至今不系旒珠。

    凡至尊冕冠,旒数按典礼轻重和服用者的身份而有区别。

    楚天子以此宣示,长生君“无礼”,亦“无份”。

    这莫大的羞辱,也沉默在时光里了。

    符昭范寂寞地跪坐着。

    殿外的天光,到他的背脊就停止。仿佛脊锋是一柄剑,剖开这虚伪天光。

    自他的道躯再往前,全都是阴影的范畴,混同于司命殿的暗翳,或许这才是真实的部分。

    现世此刻是长夜,而南斗秘境里是白天。

    南斗秘境已经持续了许多个白天,仿佛如此堂皇,就能肃照魑魅魍魉。

    但人心鬼蜮,岂天光能照透?

    这段时间南斗殿混乱得不成样子,除了最基础的前线防御,其它所有秩序,几乎全线崩溃。

    维持骄傲需要六万年,崩溃体统,只需要绝境里的几十天。

    但凡人类能够想象得到的丑态,都在这里发生了。

    南斗殿没有良善吗?

    良善也都被异化,不能异化的最先被杀死。

    而总管南斗诸事的他,却只是坐视。就像他坐视龙伯机的死去。太过刺眼的天光,只能让人闭上眼睛,不能让人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但这没有意义的一切,还要被人作价——作价几何?

    长生君的声音道:“时间快到了。”

    “那封信是你安排送的吗?”符昭范问。

    “顺水推舟。”长生君道。

    “其间有什么手段?”符昭范问。

    长生君道:“什么手段都没有意义,伍照昌不会给机会的。”

    “但你还是尝试了。”

    “总要尝试一下。”

    符昭范轻轻地叹息一声:“是啊。总要尝试一下。”

    这就是答案。

    殿中一时没有声音。

    符昭范又问:“天梁和天相都走了吗?”

    长生君语气莫名:“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了。”

    “那么,我的时候也到了。”符昭范拔出自己的佩剑,双手倒持,抵住心口,抬起头来,眼睛瞧着那尊永无可能实现的司命星君塑像,慢慢地归剑……入心。

    当世真人没有那么容易死去,所以他是决绝地在做这件事情。他审慎地把握着力量,压制求生的本能,他的剑,灌输解道湮魂的锐意。先消道,再消力,最后消命。

    血肉、骨骼、魂魄,都只是过程里的一部分。

    最传统、最符合南斗正统道统,“符于昭范”的南斗殿当代司命真人,在司命殿里溘然长逝。

    他的身前是司命殿的阴影,他的身后是南斗秘境的天光。他的死亡很缓慢,没有浪费一丁点力量,而这个过程,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

    长生君的背影在天光里,长生君的轮廓看不清。

    而后殿门缓缓关闭。

    关于司命殿的一切,都关在司命殿里了。

第三十章 长生久视

    你有没有试过推开一扇大门?

    那种沉重的,钉铁包铜的门。

    推门的过程,仿佛推开了沉重的时间。

    你用力气,来度量历史。

    而屋外的天光,随你闯进尘封的未知——

    长生君的这双手,今天已经不止一次地推门。也不止结束了一段人生。

    他真是一个极冷酷的人。

    在符昭范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没有对符昭范说他具体的手段。

    但或者这就是他“长生”的原因。

    或者这也是符昭范能够安心赴死的原因。

    偏殿大门推开的时候,三分香气楼的昧月,正抱着膝盖,蜷坐在墙角的位置。肢体上展现一种孱弱、畏惧的姿态。但整个人并没有孱弱的感觉。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吧!

    她的下巴垫在膝上,眼睛盯着地面,地上摊开一本书。

    她正在看书。

    代表着长生君的身影,仍然只停留在殿门中间。他大概钟意于这样恰到好处的位置,有“自我为界”的姿态。

    “三分香气楼的心香第一,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长生君恍惚的身影如是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您。”昧月这样说着,但她并没有抬头。

    第一次见长生君,不比看书这件事情重要。

    “你这是?”长生君问。

    “龙伯机死了。出去送尸体的那位师弟,也不会活着回来。整个南斗秘境,到处都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昧月叹了一口气:“小女子害怕呀!”

    长生君的声音里有笑意:“你不像害怕的样子。”

    “正是因为害怕,我才紧闭这间会客殿的大门,希望人们忘记我。正是因为太害怕了,我才需要看些闲书,逃避现实,麻醉自己。”昧月说着,将地上的那本书合拢,抬起头来,第一次真正去看那位传说中的长生君。

    理所当然的,这双美丽的眼睛,在那团光影里一无所获。

    倒是天光晕开了她的眸光,使得盈盈之间,有极具魅惑的危险。

    地上那本书的封皮上写着……

    “列国千娇传?”长生君大概不会看闲书,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哪位家写的?”

    “作者名字是不清楚啦。也许是传着传着失散了,也许压根就没敢留名。”昧月的声音略带讶然:“名字对您来说有意义吗?”

    “当然,名字很重要。”长生君极平静地道:“无名作者的书,我是不会看的。倘若作者的名字取得不好,我也不会看。”

    “哦。我倒是不挑剔这个。书好不好,文字会说话,作者是谁,无关紧要。”昧月随口道:“有个朋友好像很喜欢这本书,我买来研究一下。”

    “有谁藏在书里吗?”长生君似笑非笑。

    “藏着我的心上人!”

    昧月看似很认真,但马上又笑起来:“如果真的有人藏在这本书里,那您现在应该跑远了。”

    “你的见识远超你的修为,知道的实在很多。”长生君悠然道:“但或许你知道的太多了。”

    昧月笑眯眯道:“不多不多,还需要学习。”

    她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晃了晃:“正在学习。”

    “学无止境。”长生君此刻的语气漫不经心,却于平地起惊雷:“三分香气,换得意乱情迷。莺歌燕舞,尽是人心魍魉。三分香气楼,就是这么个鬼地方。你看你妆画鲜艳,烈焰红唇,谁知沾多少鲜血?这次祸乱南斗人心,你的惑心,竟得几分资粮?”

    昧月将手里的书卷成一卷,叹了口气:“您能了解我的神通,我并不惊讶。我惊讶于您会这样说。祸乱南斗人心?这天下大宗,万载基业,一朝倾覆的罪名,是我这样一个侥幸神临的弱女子所能承担么?”

    “您这样的大人物,应当是寻根溯源,而非摘枝问叶。”

    她摇了摇头:“我是能影响您,还是可以左右司命真人,又或南斗六真里的哪一位?卑渺如我,竟乱得了南斗人心?”

    “龙伯机可怜啊。”长生君叹息道:“他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并非他不是我的对手。而是他的对手不是我。”昧月认真地纠正他:“您把他们的名字都剥夺了。而察觉这一切,为了自救故意写出很多封信,写给他的至交好友,也确实被记挂被惦念、留下了名字的龙伯机,果真是最碍眼的那一个。他的死,难道不是您所愿?”

    “他确实是可怜。”昧月的语气里,有一缕彷似真切的叹息:“因为他的抗争都是无用,而且没人知道。”

    “剥夺名字,呵呵呵……这些是谁告诉你的?”长生君的声音略略上挑:“罗刹明月净?她恐怕没有这等本事。”

    昧月道:“您恐怕并不了解她的本事。”

    “也是。我虚心承认。虽然一直都在南域,但我对罗刹明月净不够了解……”长生君的声音忽然变了,归于漠然:“时候到了。”

    三更眠,五更起,恒定有期。

    他仿佛在宣告死期的终临:“你叫‘昧月’,对吗?”

    昧月半蹲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窗,窗外的天光实在耀眼。

    她把书收好,站起身来,轻轻一礼:“三分香气楼,心香第一名‘昧月’,见过长生君。”

    门口那恍惚的光影中,长生君探出了一只冷漠的手:“你的名字竟然抹不掉,有趣!”

    殿门轰然关闭!

    ……

    ……

    陪上国真人看风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就这一点来说,越国高层都很有体会。天下霸国卧榻之侧,应当颇多共鸣者!

    但刚刚送走屈仲吾的高政,却是面带春风,如晤旧友。

    行走在钱塘江的堤坝上,看明月倒映,潮起一线,多少往事随之翻涌。

    在这里的确可以远眺到楚国角芜山的山影——那实在是一座太高的山,而非楚国越国真的近在咫尺。

    说山影倒映钱塘江,当然是夸词。但多少年来,越国也的确被楚国的山影所笼罩。

    前段时间,天京城汇聚天下风云,世所瞩目。角芜山也发生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大战。

    他未能近瞧,只略窥大概,知道有平等国牵涉其中——这必然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可惜楚国上下讳莫如深,平等国那边也没有半点风声放出来。

    高政并不为这种未知而不安。

    面对楚国,他的了解从来都不足,他的准备从来都不够。

    但他永远在面对。

    就像角芜山之高大,不改钱塘江之辽阔。

    悠悠江河!

    “你好像很开心?”忽然有个声音问道。

    这是一个冷肃的女声,却在严酷之中,体现一种无端的、遥远的遐思。

    声音随潮信同来,哗啦啦,碎在潮声里。

    高政的身形在瞬间变得恍惚。

    但有一只羊脂白玉般的手,摇摇一按。高政便返虚为实,归假为真。走不得!

    这只清晰的漂亮的手,来自一个混淆在斑斓色彩中的女人——不是说她身上的色彩装扮有多么绚烂多姿,而是她本身在高政这样的当世真人眼中,只有流动的颜色。

    不见其容,不察其貌,却能感受到“鲜艳”和“迷人”。

    仅仅清晰在视野里的这只手,也足够美好了!

    当然,脱身不得的高政,完全不能获得美好的感受。

    “罗刹楼主!”他在长堤之上躬身拱手,十分谦卑:“不知尊驾要来,高某失迎,实在无礼!向您请罪!”

    那位神秘莫测的三分香气楼楼主,当世绝巅,罗刹明月净!

    在楚国正在围剿南斗殿,大肆捕杀三分香气楼修士的关口,她竟现身越国钱塘江。

    高政第一时间请罪,而她只是张指下按,继续按下!

    天地间的色彩,大块大块凋落,好似秋风扫繁花。

    高政的世界变为黑白二色,他也形容枯槁,发渐白而脸渐暗。

    但他便咬着牙,艰难地喊出声音:“楼主何以含恨见我,绝我命途?”

    他在这黑白的世界里站得笔直,双手分开,仿佛两色的分野,两界的沟壑。

    “岂不见,天心钱塘,民心越甲!”

    他乃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名相,他在越国人心中的地位,冠盖当今,超越所有。虽然他已退隐许多年。

    在越国的土地上,他能得到无可争议的、最多的支持。

    此时国势加身,民心加身。

    他身后有山的虚影,身前有江的咆哮。山是隐相峰,江是钱塘江。山河越土的力量,支撑他的体魄,令他站直道躯。

    他身上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甲,在黑白的世界里,自有人心的颜色。越地人心庇护着他,令他不那么轻易凋谢。

    然而仅仅是这些力量,仍然不够,仍然不足以阻止罗刹明月净的按掌。

    所以他又长啸:“岂不闻,书山有路!”

    儒家圣地之书山,正在南域。

    作为当世显学之一,儒家子弟遍及天下。

    南域有宋国独尊儒术,昔日夏国覆亡之际,也廷议过要举国奉儒,以求书山之救。天下四大书院,个个是天下大宗。但都奉书山为圣地。

    书山的力量,由此种种,可见一斑。

    越国能够在楚国的卧榻之侧,酣睡这么多年,亦无非是南斗殿和暮鼓书院的支持。但溯其根源,还是书山的注视。

    若无书山注视,任凭高政长袖善舞,手段盖世,又如何能拉着楚国坐下来谈,如何能有令他功成名就的“陨仙之盟”?

    此刻高政一句书山有路,便立即为自己开辟了生机。在那愈发寂寥的黑白世界里,渐起琅琅书声。

    人心本无一物,生而贫瘠,在知识的山海里斑斓多姿。

    高政凭此寻回色彩,短暂抵住了罗刹明月净的进攻。

    潮信退去的时候,罗刹明月净没有声音。

    潮信到来的时候,罗刹明月净的声音响起:“若叫你知我来信,恐怕不止是你等在此处。”

    她从未来过钱塘江,或者说她来过但高政不知晓。

    此刻整个钱塘江都在呼应她,以天地之象,为她掩饰人间之迹。高政所获得的钱塘江的支持,都被坚定地分流了。

    仿佛罗刹明月净,才是此地的主人。

    高政似乎不懂罗刹明月净话里的敌意,也感受不到自己正在承受的危险,从容而笑:“若叫我先知来信,当扫榻以迎,备足越地之礼,尽我钱塘之风。当然,您若是喜欢清净,我也好提前屏退百姓,自有宁心之游也。何至于像此刻这般,叫我手足无措,深觉怠慢啊!”

    罗刹明月净笑了笑:“我怕你屏退百姓之前,先把自己屏退了。令我无得而返。”

    高政道:“越地多美酒,越地多名剑。楼主若求此,必不无得。”

    罗刹明月净道:“三分香气楼里不缺美酒,也不缺名剑,岂不闻仗剑斩愚夫?我要你的头颅——能借我否?”

    她的声音悠然,高政的鼻腔却在溢血。

    真人之血多少色彩难消,在黑白清晰、沉晦粗糙的脸上,流落两抹蜿蜒的红。

    他咧着嘴,任鼻血顺进唇里:“我何罪呀?”

    罗刹明月净轻笑一声:“事到临头,知道问了?我且问你——楚国剿三分香气楼,此两家私怨也。你越国跟着凑什么热闹?”

    “何来这等事!”高政做苦思状:“您难道是说,屈仲吾刚刚从越地带走几名三分香气楼中层头目的事情?”

    “你高政觉得,此事不该惊动我?”罗刹明月净反问。

    “在下不敢议论您的意志。但实在冤枉啊楼主!”高政喊道:“屈仲吾那是虞国公府的真人,楚国与国同荣的三千年世家。入我越地,如入后花园耳。他来拿人,谁敢拦他?就像贵楼在越地活动,我们也不曾阻挠。越国势小,唯缄耳闭目,勉全国体。我们顶多就是没有阻止屈仲吾,绝不能算支持,更谈不上掺和了贵楼之事!”

    “是吗?”罗刹明月净语气极淡:“我教奉香真人法罗,是如何泄露的行踪?难道不是你们告知的斗昭,竟是我冤枉了你?”

    “此事我并不知情,当与我无关!”高政勉力支撑,声音渐渐不那么自然:“但那斗昭骄横霸道,提刀登门,料越廷那班酒囊,也不敢缄默。究根结底,竟谁之恶?楼主,奉香之死,其恨在彼啊!”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陨仙林的方向。

    “一会越国朝廷,一会陨仙林。”罗刹明月净笑了起来:“你高政究竟是要将我这祸水,往哪个方向引?”

    “楼主自为也!”高政勉声道:“高某只是剖析事实,陈列真相,万无引导。山有其高,江河自流,何来罪过?楼主放了我罢!”

    “放不得,放不得!”罗刹明月净哈哈一笑:“我打不过宋菩提,惹不赢楚国,又要泄愤报仇,立威示警,只好捏软柿子了!”

第三十一章 人间陈迹

    天心钱塘,但此刻钱塘江为罗刹明月净而呼啸。

    民心越甲,但甲叶已片片凋落,护不得道身周全。

    书山有路,但路渐悄然。

    高政兀立在钱塘江的长堤上,不免形影凄凉。

    罗刹明月净却遥立潮头,仿佛与此间无涉。

    衍道绝巅的力量,强势碾压此方。高政虽隐隐是南域第一真人,借国势借民心借书山之力,仍不能挡。

    “罗刹楼主。”高政的声音已经哑了,但他仍然保持风度:“软柿子固然好捏,但脏了您的手,也难言美事。”

    “是吗?”罗刹明月净的手继续下沉,纤白玉指似天倾:“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脏我的手。”

    “不能再商量吗?”高政问。

    “人已经死了,三分香气楼的行动已经失败了。”罗刹明月净道:“怎么商量?”

    高政道:“冤有头债有主,贵楼奉香真人的行踪,也不是我报告的啊。”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那文景琇?”罗刹明月净笑问。

    “找谁是您的自由,但我想这件事还牵扯不到国君那里去……况且擅杀天子,于您也多少是个麻烦。”

    高政说‘是个麻烦’,是很给罗刹明月净贴金了。在国家体制为主流的时代,正朔天子岂能不教而诛?皇朝内部更迭尚有因由,似罗刹明月净这般,除非她的三分香气楼不想要了,她自己也得做好流亡天涯的准备。

    “那就是龚知良啰?”

    “您尽可随意。”

    “真真怪也!”罗刹明月净讶道:“你这越国名相,怎的事事不为越国想?老老实实受死于此,不起别的波澜,难道不好么?”

    高政强调道:“是前相。”

    他叹了口气:“前半生为越国活,后半生我想为自己活。”

    罗刹明月净悠然道:“听起来你好像颇有怨念,看来当初任期未结束就选择退隐,当中有些故事在。”

    道历三七二九年,时任越国国相的高政,推动陨仙之盟。就此声名大噪,威风一时无两。有“千古名相”的美誉,还未去职,就已定论!

    但在短短五年之后,他便致仕。自此闭关隐相峰,断绝交流。

    这件事情一直为天下议论,但个中真相如何,也只有当事人知。

    “是有一些,不太光明的秘辛。”高政勉强撑着自己:“高某愿意倾吐这件陈年往事,楼主可愿静听?”

    高政致仕隐退的时候,越国还不是现在这个皇帝,甚至当今越帝文景琇都还未出生。

    有南斗殿支持,暮鼓书院撑腰,书山注视,越地民心拥戴……一代名相为何遽退于风云激荡之时?这当中的种种故事,确实值得一读。

    “算啦!”罗刹明月净道:“我特意研究过陈朴。恰巧祸水里有一点小小的动荡,他正在处理。等他收到你的消息,再赶过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所以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高政垂下眼眸:“看来您今日是铁了心要杀我于此。”

    “是你铁了心要和我三分香气楼作对啊。这越国究竟姓高还是姓文,都要两说,龚知良也不过你门下走狗——楚国屠刀一举,越国赶紧带路,你怎敢说你什么都不知情?”罗刹明月净道:“法罗身死之时,你当有此觉悟。”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高政双手微垂,眉眼耷拉,似是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是他说道:“罗刹楼主,你不要逼我。”

    “看来这就是你的遗言。”罗刹明月净的声音毫无情绪,那只遥遥按来的手,遽转为抹——

    以堤岸为轴,江面为布。

    好似狂士醉酒,遂意挥毫!

    高政身上最后的色彩,他鲜红色的真人之血,就这样被大片大片地带出来,大片大片地泼洒在空中!

    于是天穹也成为画布。

    那云月都是背景。

    但高政并没有立刻就死去。

    他的气息不但没有衰落,反而开始拔升。

    他的身体里,有磅礴如海的力量在呼啸!

    他孤独立在长堤的道躯,此一时接天连地——他正在触及此世极限,正在攀登现世超凡绝巅。

    这位越国名相,果然是随时可以衍道的强者。且圆润无憾,早已完备。前途光明,毫无碍难!

    “其潜心如此,深藏如此,必有大图啊!”罗刹明月净语带感慨,仿佛并不是她逼得高政即刻衍道。

    她是色彩的掌控者。

    高政是被色彩描绘的人。

    无限拔升的力量,孤独兀立的道躯,黑白的世界,缄默的钱塘江,以及大片大片的鲜血所泼洒的这幅画卷!

    画卷中的高政并不言语,他也抬手遥按罗刹明月净,要让这女人见识他的力量。

    罗刹明月净轻轻一叹:“可惜,你若是早些年就衍道——”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

    但她的那只羊脂美玉般的手,在这一刻也变成了无限斑斓的色块。钱塘江的这个夜晚如此绚烂!

    罗刹明月净的身影消失了,罗刹明月净的声音也消失了。

    只有大块大块的色彩,爬满高政的身体,把他变得像是一只等人高的、幻彩的泥人。

    泥人应该在匠人的手中,而不是孤独地立在江堤。

    在所有斑斓的彩色中,只有高政的眼睛黑白分明。

    他在这一刻双眸圆睁,显出一种超出想象的惊惧:“你竟一直还隐藏了实力!”

    他的眼睛也混同为彩色。

    当春天走到秋天,鲜艳就会凋零。

    像是一片落叶,被风吹走。如此的波澜不惊。

    这条千年长堤,此刻寂寥无行人。唯有江风仍来,卷起几道潮声。

    高政的声音也消失了。

    哗啦啦。

    钱塘江上潮信来,潮信来时已无我。

    黑白的世界仿佛并不存在,彩色的道躯好像也没有出现过。

    明月大江,万古寂寞。

    当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血雨,随着潮信而来的,是春风一缕。

    江面又见浪花开,长堤垂柳发新绿。

    但是那个年纪轻轻就敢问道暮鼓书院的人,已经不在了。

    暮鼓书院的院长陈朴,默然立在长堤。

    他站在高政曾经站过的位置,表情凝重。

    虽然罗刹明月净抹掉了所有的痕迹,但并未掩盖她杀死高政的事实——她只是抹掉人们追踪她的可能性。

    对于高政的实力,陈朴自问是非常了解。

    长期以来独自撑挽越国,面对楚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高政当然料想过种种情况,做过许多的预案,于情于理都不会有猝不及防的状况发生。

    但是今天,他还是战死。

    谁能想到他会死在罗刹明月净的手上呢?

    高政一步就能成为衍道,在这越国的地界里、还有书山的支持,他本该撑得住一步的时间,他也谨慎地从来不离越国半步。可他还是死在登顶的半途。

    于是这天地之悲,亦只是悲泣一位真人的离去。

    陈朴摇了摇头,就像他第一次看到高政的时候。

    ……

    ……

    太虚阁员姜望,和东天师宋淮,在度厄峰外相顾无言。

    准确地说,是宋淮无言。

    姜望虽然睁着眼睛,但心思皆在如梦令中,进行着道术的推演。自从在五德小世界里学得阴阳小圣赵繁露的潜意识海洋,他的如梦令,就有了本质的提升。

    身为太虚阁员,拥有太虚幻境演道台的最高权限,用演道台推演的道术,比他自己推演的要完美得多。但用如梦令推演道术的过程,才能带给姜望真正的体悟。前者知其然,后者知其所以然。

    姜望现在更习惯在如梦令的推演之后,再用演道台验证。就像考试之后对答案。

    度厄峰笼罩在滚滚兵煞中,南斗秘境里,始终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宋淮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跟左家那小子的感情那么好,不担心他们在里面的情况吗?”

    姜望随口回道:“若在这种万无一失的战争里,还能有什么意外发生,那也不是我能解决的。”

    有安国公带队,有大军支持,楚国上上下下都盯着的这一场战争,他本来确实没什么担心。但宋淮这么一问,他也不免犯起了嘀咕——东天师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难道真有什么意外发生?

    “你觉得楚国怎么样?”宋淮问。

    姜望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华章锦辞,天下风流!”

    “你觉得景国怎么样?”宋淮又问。

    “挺好的!”姜望道。

    宋淮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伍照昌怎么样?”

    “安国公岂是我有资格评价的。”姜望忍不住了:“您……有什么事情吗?”

    “我看不得你在我面前修炼。”宋淮表情认真:“我徒弟耽误了五年,我也要耽误一下你。”

    姜望看了他一阵,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最后还是尊重一下老人家:“那我到您背后去修炼,您别回头看,就不算在您面前。”

    恰是在这个时候,缠绕度厄峰的兵煞之云,一刹那散去。

    手提盖世戟的项北,跃在峰顶。一身重甲,血迹斑驳。身上煞气未消,自有巍峨,远远道:“东天师,姜阁员,请入南斗之筵——国公有请!”

    他高大的身形,像山外的山影。但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之下,逐渐明晰轮廓。

    原来夜幕已被撕破,朝阳露了半脸。

    这漫长的一夜,已经过去了。

    “南斗殿没了!”宋淮陈述式地说道。

    “南斗殿没了。”项北确认。

    姜望只是侧了侧身,对宋淮礼道:“您先请。”

    煞云散去后的度厄峰,并不显得冷清,早在大军厮杀于南斗秘境中时,大量的辅兵就已经在山上清理残垣——显然楚人已视此为楚地,在打扫自家庭院。

    此刻煞云消散,夜色退开,金辉流动于山峦,恍如新生。

    但这种感觉,在真正进入南斗秘境后,就已经消失了。

    从已经被打碎的入口,轻易踏进南斗秘境中,跟着带路的项北,飞落名为“司命”的星辰。

    凭姜望的眼力,远远就能看到在这座星辰上生活的人们。

    在这样的视角俯视人间,他们像蚂蚁一样渺小,也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地爬行在低矮巢穴里。

    楚军并没有在这里搞什么针对凡人的屠杀,甚至于这些星辰百姓的生活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主战场还是被星辰百姓称为“司命圣殿”的地方。

    在凡人城市发生的战斗,全都是针对逃窜的南斗修士的缉捕。普遍规模不大,也没什么意外可言。

    但南斗秘境里的气氛,仍是十分压抑。这种压抑,绝不仅仅是因为南斗圣殿的坠落。

    姜望看到了祸气。

    斗昭人祸之刀所斩出来的那种祸气,极其浓郁,绵久不散。

    姜望听到了惶惶不安的人心。

    姜望听到有一位凡俗世界里饱读诗书的老者,在高楼仰天而悲:“这一天,星落如雨,仙神尽绝啊!”

    这样的老人,若是出生于现世,是有机会打破天人之隔、成就神临的,他的精神修为十分饱满。可惜在星辰世界,他连超凡那一步都未能跨出。如今身衰神老,已命不久矣……

    无边见闻,尽收一耳。姜望的眼眸之中,有星河流过。

    他平静地跟在项北身后,落下司命星辰上的“仙神居所”。来到修筑了“司命圣殿”的“永圣高原”。

    祸气最重的地方,反倒是这里。

    不难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楚军有序地收拾着这里,推倒残垣、清扫血迹、拖走尸体。

    昔日巍峨宫殿,是人间陈迹。

    宋淮随口叹道:“已然超凡,未能脱俗,入圣无期。”

    姜望行走在残垣间:“在生死之间,谁能脱俗呢?”

    “你已经看到这一切。”宋淮完全不避忌在前方带路的项北,忽然问道:“你说为什么南斗殿崩溃的秩序,还没有在凡人间大规模蔓延?”

    姜望思忖着道:“因为茫茫众生,极是脆弱,也极是广博。非是一点两点墨迹,所能侵染。”

    “因为时间还不够。”宋淮有不同的意见:“人心流毒,其烈其狠,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姜望没有说话。

    一行人走过一处坍塌的殿堂,廊倾瓦碎,面目全非。

    姜望不知为何心有所感:“这是什么殿?”

    前方沉默带路的项北,随口回道:“南斗殿的迎客殿,三分香气楼和南斗殿联络的人就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

    “是那个心香第一吗?”姜望记得自己好像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但不知为什么,想不起来。

    “叫昧月。”旁边的宋淮说。

    于是这个名字又出现在姜望脑海里。像是之前藏在什么地方,现在又突然跳出来。

    涉及南斗覆灭,多少会有些隐秘存在,姜望不试图追寻其中的意义:“想来是项兄的功勋了?”

    项北摇摇头:“没等到我出手,许是内讧。”

    “没看到尸体啊。”

    “应该是被清走了,统一处理。姜兄想看看吗?”

    “不用了,我也不认识。”姜望随口说着,跟着走过。

第三十二章 放他一世,忘却故人

    三分香气楼的确是个很熟悉的地方。

    绝不仅是因为赵小五常常请客。

    但三分香气楼里的心香第一,姜真人确实不认识。

    天香第一的夜阑儿,他倒是相熟。不过也谈不上交情,临淄的三分香气楼立起来后,如今算是两清。

    项北不怎么说话,宋淮好像在思忖着什么。

    姜望也沉默。

    断壁残垣人过也,萧萧秋风将雨。

    ……

    伍照昌设宴的地方,在司命殿的正殿里。

    这当然是整个司命星球上,意义最重、也最具地位的一座大殿。

    胜利者在败亡者的宫殿大摆宴席,历来是一种夸耀武功的行为。

    而能被安国公邀请参与此般宴席,也必然需要具备不凡的武勋和地位——如此才有资格见证这场胜利。

    司命星君裹着长袍的塑像,已经被推倒。

    像一个熟睡的巨人,侧躺在地上,不知期待怎样的美梦。

    昔日祀星之殿,今日烟火人间。

    火头军就地取材,于殿中摆了丰盛的一桌。

    这一桌只有三人落座。

    “司命真人就是在这里自杀。”

    姜望的屁股才沾上椅子,伍照昌便这样说。

    “我坐的地方?”姜望问。

    伍照昌敲了敲桌子:“这张桌子下面。”

    姜望想到一种更惊悚的可能:“他不会在桌上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伍照昌没好气地道:“爱好那么特殊吗?”

    还是东天师会接话,他把话题掰了回来,顺理成章地问:“司命真人为何会自杀?”

    “为了长生君?为了南斗殿?”伍照昌道:“总归不会是为了他自己。”

    他的确中规中矩地回答了宋淮的问题,但又什么都没回答。堪称‘无情对’。

    “伍公爷还真是爱讲一些不好笑的笑话。”宋淮道:“谁会为了自己自杀?”

    “人如果恐惧活着,就会用自杀帮助自己。”伍照昌说道:“关于这一点,在景国的中央天牢里,就有许多实例。您虽贵人事忙,难道还需要我指出吗?”

    前段时间中央天牢大收网,有三名楚谍死在天牢狱卒上门的前一刻……这些事情并不显明于世,可在长夜当中,是暗涌激荡。

    宋淮看他一眼:“举例的话,用你们的【酆都】也行,不是一定要说那么远。”

    【酆都】是楚国的阴影部门,主要负责对外情报,也司职刺杀、刑讯等等。与镜世台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完全处在阴影之中。与中央天牢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职权要更广泛,且极少对内。

    当然要说起手段,像中央天牢、镇狱司、打更人这些,那是残酷得各有千秋,谁也不比谁温和。楚谍身死于中域者,固然不在少数,景谍在南域的活动,又何曾岁月静好了?

    伍照昌漫不经心地道:“这不是中央天牢威名更响,更有说服力么?”

    “南斗殿的覆灭毫无波折,你难道还会折磨司命真人?”宋淮脸上的皱纹和伍照昌脸上的面具一样,都是面具,这让他们的情绪,都不能被捕捉。

    他若有所指:“我不记得安国公是个行不必之事的人。又或者说,司命真人身上,还有什么楚国非得不可的大秘密?”

    “会不会折磨他啊?”伍照昌很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他死得太早,我没有这个机会验证答案了。”

    话只答半截,同样是一种回答。

    两位大人物在那里暗藏机锋,姜望战术性喝酒,一会儿一口,一会儿一口,很快就喝完了一壶。

    宋淮道:“未能亲眼目睹你与长生君的厮杀,老夫煞是遗憾。但一想到姜阁员也因为老夫的关系没能看到,这份遗憾就淡化了许多。”

    “我不遗憾。”姜望放下酒杯,淳朴地道:“反正我也看不懂。”

    “年轻人太谦虚!”伍照昌满意地道:“下回我与淮国公切磋,专程请你看。”

    宋淮屈指弹了弹酒杯,看向伍照昌,很直接地发问:“长生君被你打死了么?我没看到衍道反哺此域,被你压下了?”

    “请你们进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一下。”伍照昌道:“长生君被我打死了,但是死得并不彻底。还是叫这老小子创造了机会——你们还记得先前那个自杀的天同殿真传弟子吗?”

    “那是仪式的一部分。”

    “长生君以【名】为道则,尤其懂得把握‘姓名’,他能凭借姓名追溯命途,把握因果。所以我朝天子当年削其帝号,压制其名。”

    伍照昌覆着恶面,目光却并无攻击性,在两人面上掠过:“在我们攻入南斗秘境之前,他已经夺走了许多人的名字,夺名以求寿。这些人失去了名字,也就难以把握自我,这也是南斗殿内部秩序崩溃得这么快,人心流毒的重要原因。”

    他的目光停在宋淮这里,强调道:“却不是本公故意养蛊。”

    宋淮摆摆手:“我也没有说你荼毒南斗秘境六大星辰上的众生,说你恶意养蛊,蚀杀人心。先前踏入秘境,也只是随口跟姜小友聊几句,安国公不必敏感。我是信任你的人品的,也相信楚国有大国风范,有霸国承担。楚国此次讨伐南斗,师出有名,举世瞩目,难道你们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置有义于不义吗?”

    伍照昌摇了摇头:“宋天师啊宋天师,你把我的词儿全说了!”

    “那你说点我说不出来的词。”宋淮这会儿很直接:“长生君纵然夺名也众,又如何能在你面前求寿?你伍照昌是什么人,这次又带上了恶面军,难道会给他这样的机会?诸葛义先算度何等深远,又岂能叫他求活?”

    “是啊。”伍照昌叹了一声:“理论上长生君是没有任何机会的。但他做了一件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

    宋淮看了姜望一眼,意思是你也来垫句话,别在那里坐享其成。

    姜望竟然看懂了,便问:“什么事情?”

    伍照昌道:“他夺去南斗殿那些修士的名字,是夺流传此间的南斗仙神之名,再借此覆盖整个南斗秘境——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们注意到这颗星球上有多少人了吗?”

    宋淮道:“八百七十三万四千六百五十二人。”

    同样是刚刚进入南斗秘境,同样是飞行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姜望已然观测到司命星辰上的许多角落,观察到这个世界的真相,把握如祸气一类的信息,看到悲欢离合,更以仙念星河析出很多有价值的情报。而宋淮的观察,却已经具体到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人……

    这就是洞真和衍道的差距。

    这更是姜望和宋淮的差距。

    若给姜望时间,他也能洞察此世之真,但不能一蹴而就,更不可一目即得。

    “这只是其中一颗星球。整个南斗秘境,六颗主星,除了七杀星外,都繁衍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伍照昌语气冷峻:“长生君藏名于其中,见命不见身。这些人里只要活一个,他就能活。”

    果是让人没能料想的办法!

    实在太异想天开,实在太残酷,可也实在……有效。

    对,这个办法确实是死境求活、绝境求寿的办法。

    长生君藏的不是身,而是名,抓是抓不出来的,相当于是以南斗秘境六大星球数千万星辰百姓为人质。

    楚国难道能够将这些人尽数屠尽?

    换而言之,伍照昌于此设宴,是希望赴宴者见证什么呢?略一想象,难逃酷烈!

    姜望有些坐不住:“南斗殿已经覆灭,战争已经结束。安国公是天下名将,更是国之柱石,天下表率。一言一行,牵动千万之心——万请三思!”

    伍照昌淡淡地看他一眼:“我发现姜阁员总是把本公想得很残酷。是觉得我的孙子死了,所以我会暴戾行事吗?”

    安国公府的继承人伍陵,于陨仙林不幸。但凡稍稍关注楚国的,无有不知。人们也尽量避免在伍照昌面前提及。

    姜望本来有很多的话要劝,但伍照昌如此平静地说出‘我的孙子死了’,他便说不出话来。

    伍照昌道:“在尸山血海中设宴,是兵家的风景,所以今天我们坐在这里。但我虽然死了孙子,却不至于失去人性。你说得对,战争已经结束了,我面前没有敌人。”

    他从宴前起身:“长生君必须死,但本公不会把南斗秘境所有人都杀掉。自今日起,封锁南斗秘境,禁绝内外。凡人寿限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一代人之后,还活着的尽数杀死便是。”

    宋淮抚掌而叹:“能容长生君再活一世,大善!”

    伍照昌已经往殿外走:“南斗长生君苦心孤诣,以‘名’为道,以‘长生’为名,夺名一世,藏名于千万人中。便容他再活凡人一世,又有何妨?”

    等这一代星辰凡人老去凋零,长生君要么重新夺名隐遁,要么就只能受死。但在楚国的密切关注下,再次大规模夺名藏名,不可能不暴露行藏,其实还是个死。

    楚国要让东天师和太虚阁员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决定。

    这是“楚”的器量。

    ……

    ……

    左光殊和屈舜华忙着镇抚南斗诸星,自有军务。

    姜望这个“闲人”也不去打扰,独自离开了南斗秘境。

    万年大宗,一朝而覆。山河百代,竟为谁赎?

    姜望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多波澜,但踏出南斗秘境的那一刻,仍不免轻轻一叹。

    遂化青虹,独自西去。

    山丘绵延,西来骤然平缓,又猛然下沉。

    “下沉”的这块巨大旷地,便是曾经沃土万里、如今寸草不生的河谷平原。

    这片平原曾经哺育了数以百计的国家,如今连秃鹫也不往这边飞。

    齐夏战于江阴,景牧杀于盛土,都不曾对现世环境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并非是他们没有这样的力量,而是战争的烈度始终被把控着——要么就是一方有压倒性的优势,要么就是双方保持着一定的默契。

    夏国也试图引祸水倒灌人间,齐人若是没能成功阻止,江阴平原只会比今天的河谷平原更惨烈。

    而秦楚的河谷之战,是一场失控的战争。所以河谷平原被打成了下陷的废土。

    秦国许妄和楚国项龙骧,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各方面都难分高下——当然,如今以生死定论,是不必再有争议了。

    姜望自南域而来,掠过河谷,不免低头看了两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亦是改变了他一生的战争。

    两个庞然大物的碰撞,由此蔓延开千万里的涟漪,无数人的生活为之改变。庄国还真观里一个垂死的少年,也未尝不是余声。

    “姜真人!”

    在荒凉的河谷平原上,行走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

    她有着完美的五官,完美的妆容,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仪态。

    她在无尽荒凉的世界里抬头,看着匆匆掠过此间的姜望。

    说天香,便见天香。

    姜望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夜阑儿。但念及法罗之死,心香之殁,似也应当。

    略想了想,他便大大方方地落下身形:“夜姑娘怎会在此?”

    “我为什么不能在此呢?”夜阑儿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她的气息渊深玄妙,俨然是一位得真的修士。

    算起来,当初参加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修士,的确都是彼时最优秀的天骄,如今皆证其真。

    姜望道:“楚国和三分香气楼……不久前楚军才来这里祭奠,你难道不惊?”

    龙宫宴里斗昭提刀恫吓夜阑儿,南域之中斗昭杀奉香真人法罗,楚国掀翻南域、穷搜三分香气楼余孽,此般种种,无不说明楚国的决心。

    此等情形下,夜阑儿出现在河谷这里,的确需要勇气。

    “楚军来此祭奠,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夜阑儿瞧着他道:“姜真人修为愈高,对时间愈发没有概念,恐怕也早已经忘却故人!”

    对于“忘却”一词,姜望现在有些敏感。

    因为在南斗秘境里,他就忘记了一个叫昧月的女人的名字。这人虽然不重要,但左光殊才与他讲过,他又有当世真人的修为,怎么都不该没有印象的。

    后来知晓长生君的道则,才算明白缘由。

    “当初在见我楼,咱们一伙人推杯换盏,也是相谈甚欢。时光荏苒,各自赶路,人生自有选择——”姜望叹道:“我只愿大家都好。”

    他绝无可能因为夜阑儿站在楚国的对立面,也没有想过帮楚国擒杀夜阑儿于此。大家是坐在一起喝过酒的熟人,也是已经两清的陌路人。

    最多就是如今日这般,恰巧遇到了,聊上几句,再彼此祝福,友好告别吧!

    “姜真人真是陌生。这太体面的话,也太过于无情。”夜阑儿道。

    她在荒芜的世界里摇曳生姿。

    姜望没什么波澜地看着她:“夜姑娘,你真是国色天香。你说如果光殊要杀你,我怎么选?”

    夜阑儿收敛了术法,抚掌一笑:“更无情了!果然薄幸郎君!”

    “我很确定我们之间还用不到这个词语。”姜望轻叹一声:“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夜阑儿道:“这一次见证南斗殿之覆,姜真人没有感慨吗?”

    姜望问:“我应该有什么感慨?”

    夜阑儿道:“你的故事,我听得很多了!当年在凤溪镇,若不是易胜锋那一推……你今日可能也是南斗殿中一员,或者什么都没有做,就遇大军围杀,陷于绝境。或者什么都做了,最后也被长生君夺名,死得毫无波澜。”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我是我,我不是易胜锋,也不是龙伯机,更不是南斗殿里任何一个人。不必以他们的人生轨迹,假设我的人生。”

    “真豪杰也!你姜望确实是天下第一的天骄!那么——”夜阑儿眼神莫名地看着他,问道:“眼睁睁看着三分香气楼在南域死伤惨重,姜真人竟也无动于衷?”

    “三分香气楼,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姜望不想再废话了,拔身便飞。

    夜阑儿的声音幽幽响起:“或许——你认识一个叫‘妙玉’的人吗?”

    那响彻长空的爆鸣骤止半途,姜望遽然回头!

第三十三章 空握万里风霜

    天底下从来没有哪个组织,能像今天的三分香气楼一样,遍世开花。

    斗昭说她们是“飞仙罗”,确有其理。

    在悍然脱楚、主动斩断世人所以为的“根须”之后,尤其如此。

    姜望在庄国去过枫林城的三分香气楼,在齐国去过天府城和临淄的三分香气楼,在楚国去过郢城的三分香气楼,去过很多地方的三分香气楼。

    当然并无一处如旧时。

    离开庄国之后,他并不贪恋享受,时刻以修行为功。

    之所以能被狐朋狗友们拉着去,或许是因为下意识的熟悉吧,熟悉曾经在枫林城生活的痕迹,不那么抗拒。

    又或许在冥冥之中,确实有一些因缘在?

    姜望不曾想过。

    他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就像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夜阑儿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什么意思?”他看着夜阑儿问。

    妙玉和三分香气楼的关系,不就是曾经在庄国的分楼里藏身一段时间么?

    那时候妙玉,是白骨道的妖女,是白骨尊神为降世身准备的“道果”。

    后来的玉真,是洗月庵的女尼,藏在竹林深处,青灯古卷。

    三分香气楼只是一个幌子,只是名为“白莲”的女人,在枫林城的外衣。

    夜阑儿为什么提及?

    为什么要在三分香气楼的死伤惨重之后,突兀提及妙玉的名字?

    夜阑儿用那双没有任何瑕疵的美眸,回看姜望的眼睛:“你紧张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跟你保持距离吗?”姜望问。

    夜阑儿略想了想:“好像是的,从那时候在楚国,就是如此。你总是跟我保持距离。那么是为什么呢?”

    她嘴角泛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实在迷人的完美的笑容:“因为我不够漂亮,只是你生平所见前五?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耿耿于怀,究竟谁是你所见第一?”

    “因为你的表情实在很假。”姜望冷淡地说道:“而且你很没有距离感,喜欢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夜阑儿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包括她此刻的受伤、柔弱、哀怜。

    但她的眼睛里,却带出一点笑意:“我明白了,距离产生美感。我却和你走得太近了。”

    “不要给我绕了。”姜望轻轻地呼吸了一次,用这个动作抚平情绪:“你刚才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这个瞬间想到了很多。

    比如当初第一次接触,夜阑儿就有过分的好奇。

    比如那时候夜阑儿为什么会出手帮他解决张临川寄命的分身杨崇祖?

    虽然后来他用保证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不受官面势力打压来偿还。但三分香气楼若要在齐国发展,只要舍得开销,选择能有很多,不是非他不可。甚至于柳秀章、姜无忧的线,她们明明也搭上了。

    他跟夜阑儿,根本没有那样的交情。夜阑儿有什么理由一声不吭地帮他,甚至比淮国公府的动作都要更快?

    夜阑儿张口欲言,但忽而一笑,把那些难以按捺的话语都咽了回去:“我只是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那个‘妙玉’还在三分香气楼里,你还会这么说吗?说与你何干?”

    姜望没什么表情:“无聊的问题。”

    “你不敢回答?”夜阑儿追问。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三分香气楼不是手无寸铁,也谈不上无辜。人生在世,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有所承担。你同情南斗殿里的那些人吗?不管谁在三分香气楼,你们的结果都与我无关,我这样回答,你满意了?”

    “如果当时从你面前飞过去的不是法罗,而是妙玉。你会不会救她?”夜阑儿问。

    不等姜望开口,她又道:“你可以不回答,但请不要骗我。看在我好歹有用于张临川之死的份上。”

    这一次夜阑儿脸上终于不是那种范式化的表情,她看过来,是一种罕见的认真。

    姜望沉默一阵,最后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会。”夜阑儿说。

    姜望没有说话。

    夜阑儿道:“不说话就是默认。”

    “好!”夜阑儿又道:“你愿意默认,这就已经足够。你是前途无量的姜阁老,举世闻名的人族第一天骄,那些不如意的人生,与你有什么干系呢?今日出声相拦,是我冒昧了。但我还是想冒昧地再说一句。姜阁老,你虽有真人之寿,可那些真心待你的人,也没那么容易遇到的——后会不必有期!”

    “等等,你说清楚。”姜望伸手去拦:“妙玉到底跟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听过她的故事。”夜阑儿又露出那个弧度恰好的笑容:“我只是作为一个失去太多、又很小气的女人,看不得你波澜不惊的样子——”

    说完这句,她便像是一片秋絮,散在风里。

    最后只剩下姜望一把空握,手中徒有秋风。

    他兀立在荒芜的秋原中。

    这里是下陷的河谷,河谷诸国的废墟。

    这里是下陷的人心,人的心是一片旷野。

    ……

    ……

    吹过旷野的秋风,也在深山徘徊。

    越国境内的隐相峰,许多年来没有声音。

    深秋庭院无人扫,黄叶遍地起又落。

    越国国君文景琇,一身常服,行走在落叶之间,推开了那扇铜锈极重的门。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越国的君主,不该见已经退隐的国相。高政的政纲,不应该再有承继。而他文景琇,从来不做不该做的事情。

    卧虎之侧,轻易不敢辗转。在漫漫长夜里谈何入眠?每一次呼吸都得好生思量。

    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履极三十七年,他是兢兢业业,内修文治,外……也修文治。妥当外交,又不能外交过密。

    非不能武。岂有用武之地?

    他是一个宁可不做事、尽量不犯错的君王。

    但不犯错,就行了吗?

    高政退隐这么多年,又何曾犯错?

    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说退就退。

    连政纲的承继者都废黜,前半生的政治纲领尽数翻篇,为后来者铺路。作为官道修者,却放还伟力于官道,退于老峰,重修得真。

    负天下之望,而能缄默于深山。有济世之才,而能自囚于笼中。

    有南斗殿、暮鼓书院支持,有书山注视,仍然谨言慎行,甚至不言不行。是足够谨慎,足够忍让了!

    这面上的工夫,还要做到什么程度呢?

    隐相峰闭锁多年,只为一个叫革蜚的孩子打开过。

    深居山中的一代名相,想要收个徒弟传承衣钵,这心情是该被体谅的。就这一件事情,还特地知会过楚国。

    但又如何?

    钱塘江上,只有秋风!

    文景琇永远记得高政的话,南斗殿支持,暮鼓书院支持,书山也选择性的支持,但南斗殿、暮鼓书院、书山,都不是越国——

    “切不可将扶枝辅木,当做自己的根须。”

    那些积极抵在越国后背的力量,只是需要一个国家,立在那里,对楚国稍作制衡。

    那个国家不必是越国。

    可以是宋,可以是魏,可以是已经被楚国灭掉的那些国家。

    所以越国的路,到底在哪里?

    文景琇又看到了革蜚。

    这是伍陵死后,他第一次见革蜚。他的国之天骄,他的心腹人才,他的“爱卿”。此时仍然像一条狗那样,被锁链锁在那颗高大的抱节树下。

    披头散发,满面垢污,痴痴傻傻地笑。

    文景琇不看他第二眼。

    左手边靠着院墙的地方,有一只大笤帚。

    文景琇走了过去,用他掌握天下权柄的手、养尊处优的手,握住了这只笤帚,认真地开始打扫。

    其实革蜚不是高政唯一的学生。

    他文景琇于棋中常学道。

    盒中一局子,百年师生情。

    此事不为人知。这么多年来,他也是第一次执弟子礼,为师扫庭。

    高师常说,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看表象,要拨开那些浮光掠影,直指事物本质。所以要经常打扫。

    打扫庭院,打扫蒙昧,打扫人心的尘埃、人眼的阴翳。

    就像无论高师如何韬光养晦,如何谨小慎微,只要他还在越国,楚国就不可能对他放心。而要离开越国呢?楚国不会允许他这样的人物离开,除非最后的目的地是郢城。

    这是高政困坐隐相峰的根本原因,怎么委曲,都求不得“全”。

    没有理由就制造理由,没有借口就创造借口。高政坐囚孤峰,不动不言,叫楚国捏都捏不出一个借口来,官面上不便动作。就换别的势力、别的人来捏这个借口。

    楚天子和罗刹明月净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文景琇不得而知。

    但对于钱塘江畔的这一天……无论是高政还是他,都是早有预知的。

    只不过在刀锋临颈之前,不知道持刀的那个是谁罢了。

    天下霸国,谁敢轻忽?

    他们从来都知道楚国的力量。

    敢捋虎须,焉能没有饲虎的决心?

    这座高政闭门读书的书院,并没有一个名字,就连门匾也是没有的。

    隐相峰本来也并没有名字,只不过是一座荒僻的山,连风水都不特别。

    甚至于前年的时候,越廷为了扫清境内流传的“高政潜坐隐相峰,遥控越国局势”的流言,还特意给这座山峰取了一个名字,叫“云来峰”,立碑在山脚,记字于郡志。极力淡化高政的影响。

    但最后被记住的,还是“隐相峰”。

    所以你看,人心是什么?

    高政隐于深山,而坐在了越地百姓心中。

    他是越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在楚国面前讨到了便宜的人,在当年纵横捭阖,巧妙地担起局势。人们相信他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前所未有的希望。

    文景琇虽然从来没有做过洒扫一类的工作,毕竟是当世真人。一帚一帚,还是把不大的庭院扫得很干净。

    在这个过程里,早已疯疯癫癫的革蜚,出奇的很安静,只是歪着头,流着口水,愣愣地看着他。大概这具完全隔绝了思想的身体,也对这一幕感到熟悉吗?

    文景琇放下笤帚,绕过高大的抱节树,绕过了这个人,但想了想,又走回来。用袖子擦掉了革蜚的口水,就这样擦了两下,索性又掬来一些水,帮他洗了一把脸。

    再把这个年轻人扶正,用法术帮他洁尘,给他整了整衣襟,又梳了个头发,让他在树下坐好。

    如此这位面容奇古的越国天骄,便有了几分不拘小节、靠树而憩的名士姿态。

    文景琇当然从来没有帮人打扮过,但照着平日里被伺候的经历,倒也做得有模有样。整个过程里,革蜚谈不上配合,却也没有反抗。

    再次从革蜚身边走过,文景琇那临于渊海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一些。

    山雨欲来。即便他这半生都在教自己忍受,可以直面雷霆,也不免叹息于屋漏。

    他推开并不起眼的小门,来到了后山。

    高崖、绿苔、云雾、光滑的白石棋枰,这些就是所有。

    永远独坐后山的那位老人,已经不在了。

    但棋子还在,棋局还没有结束。

    那纵横十九道上,黑白棋子交错,大龙缠在一处,纵横几折,极其凶险。

    文景琇默默地走上前去,在高政往年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了,他开始长考。

    高政对面的石质棋凳,常年虚设,从来没有人落座。就文景琇所知,只有刚从山海境归来的‘革蜚’,不懂事地坐上去过。

    自高政开始教导他,他也不曾再失礼。

    多少年来,高政究竟在与谁对弈,究竟以何人为对手落子?

    时光荏苒,或许一切都将有个答案。

    日暮,日落,入夜,天明,又日暮。

    文景琇静静地思考了一天一夜,终于第一次伸出他的手。他的手指很长,骨节清晰,很见条理,是非常适合下棋的手。

    这只手里空空如也,徒有风霜。

    他没有在棋篓里拿子,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主掌这盘棋的本事。

    他的目光在纵横十九道上游走,食指也随之移动,最后停在棋局的关键点位,那空白的点位,此刻自虚而实、缓缓凝现了棋子。

    这是一颗如此关键的棋子!

    乍看并不觉得。但在它凝实为一颗具体的棋子、切实地落下之后,你会发现,若它为黑,则黑龙吞日,若它为白,则满盘尽昼。

    这颗关键子,虚实反复、忽黑忽白,在不断的变化。

    整局棋的形势,也因此不断反复。

    胜败一念间,生死在瞬息。

    文景琇的额上沁出汗来,仿佛真在面对生死的局势,真个悬命于一线。天下这局棋,被他这根纤薄的食指担着。

    但他却咧开嘴,辛苦地笑了。

    “高师,你说只要你活着,楚国就永远不会放松警惕。”

    “你说你也不想死,你说你会努力求活,但可能最后还是会逃不过。”

    “你说你一生都在下一局棋,但一直没有等到机会,无法验证你的算力。”

    “四年前你说你会死,谁也救不了。”

    “高师,你说的一切都实现了——”

    文景琇的食指落下来,按住了那颗不断变化的关键棋子。使它的黑白、虚实,都不能被看见。

    又有一滴水珠坠落了,砸在他的指背。

    长相很是秀气的大越国主文景琇,慢慢地说话,仿佛宣旨:“这局棋,下到现在,才算开始。”

    【感谢大盟“livy37”为妙玉打赏的角色白银!】

第三十四章 青虹贯野

    瘦骨嶙峋的革蜚,靠在高大的抱节树,乐呵呵地玩自己的手指。

    无动于衷,任凭他的君王走过。

    刚刚打扫过的庭院,又有新的飘叶。无礼的落在他刚梳好的头发上。

    他仰起头,闭上一只眼睛,将双手拢起来,卷成一个孔。睁着的右眼便通过这个孔洞,窥见天光。他常常进行这样的游戏,看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乐此不疲。

    那条笨重的铁链,锁住了他的活动范围。

    这座枯寂的庭院,囚禁了他的人生。

    当然,他对此并无觉察。他的意识被撕裂,一半迷失在蒙昧之雾,一半沉坠在五府海底,两处皆绝地。

    人身即宇宙,真君至此也迷途!

    所以高政理所当然地寻不回他。安国公伍照昌亲自来看过,也无功而返——堂堂衍道真君,大楚镇国强者,总不可能跑到革蜚的五府海底去冒险?

    力量投放少了,说不得也要迷失。力量投放多了,这具身体又肯定不能撑住。

    革蜚已经疯了四年。

    他和伍陵一死一疯,两位天骄的陨落,成为陨仙林危险的注解。

    而与他们同行,也不幸死在陨仙林里的那些人,连以这种方式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是大楚伍氏伍陵、越国革氏革蜚之外,不幸的“等等”。

    曾经复兴家族的希望,担当国家未来的天骄,是隐相亲传、天子爱卿、越国第一,如今疯疯癫癫已这么些年。

    最初还有人抱有希望,认为高政肯定有办法,认为革蜚能够创造奇迹,自蒙昧中归来。悄无声息的四年过去后,也渐渐不再有人提及。

    越国虽然相较于楚国来说不算大,但也广有江河,人口繁多,代代有新人。

    虽则白玉瑕弃国而去,革蜚疯疯癫癫,越国也不是就没有年轻人了。

    今相的侄子龚天涯,自小也有神童美誉,如今正在暮鼓书院进修,剑指下届黄河之会呢。

    当然,白玉瑕和革蜚这样的人,曾为国之天骄,现在本该是国家柱石,将来接替高政、龚知良这些人的位置,辅政为国,撑起国势。

    如今却是断了一代,殊为可叹。

    现在的越国民间,就有这样一种议论——说白玉瑕被逼走,革蜚疯疯癫癫,背后都是楚人的阴谋。是楚人见不得越国的人才。

    当然,越国的公卿是绝不会同意这个说法的。楚越和睦,乃有陨仙林之安宁,楚越友邻,是千年的情谊。楚国岂会不盼着越国好呢?

    越国对楚国也是十分亲善,“事以为长兄”。屈仲吾来越国抓人,越国直接把三分香气楼的余孽捆好了送上。屈真人顺便看看风景,所过之处是张灯结彩。

    这几天钱塘江涨潮,越相龚知良还写信请楚国公卿观潮呢。

    楚越友谊长存呵,唯独山河不言。

    文景琇在后山独坐,审视了一天一夜的棋局。

    革蜚也通过双手卷起的狭口,看了一天一夜的天空。

    高政的两个弟子,有不同的安静。

    不言不语,谁分痴愚?

    在文景琇以指按棋的那一刻,院中的革蜚,骤然双眸转白,又变为全黑,最后复为浑浊,仍然是痴呆样子。

    他咧开嘴,口水在嘴角流下来。

    ……

    ……

    偌大的河谷平原,被秋风一掠而过。

    姜望继续西行。

    他是心坚如铁的男子,从来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现在的虞渊,正是好战场,该当他姜真人大展拳脚。虞渊长城是怎样雄壮,当亲眼见证。斩异族十八真的豪言,是必然会实现的承诺。还剩下……

    轰!

    长空折返一道青虹,把荒翳的河谷匆促分割,将流云切做漂泊的飞絮。

    姜真人的身法是这样惊人,当他回到度厄峰的时候,山上的楚军还未回过神来。

    “我找左光殊!”

    开口说话之后,姜阁员的姿态已经很平静,他掸了掸衣角上不曾有的灰尘:“左光殊将军现在是否有暇?我有事找他,麻烦通传。”

    左光殊很快就从南斗秘境里出来。

    左手拿着一叠厚厚的军报,右手拿着一支毛笔,毫尖墨汁犹滴:“大哥,何事去而又返,如此匆忙?”

    姜望一抬下巴:“进去说。”

    “行,你跟着我。伍帅已下令封锁此境,任何人进出都需报备,验传复杂——”左光殊一边带路一边道:“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两人飞进南斗秘境,神霄凤凰旗高高飘扬,新的秩序已经被纪律严明的楚军所确立。姜望随口关心:“怎么样,在战场上还习惯吗?”

    左光殊情绪难言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手中的军报和毛笔:“快别绕了。我这边还在清点军资,屈将军那里等着要对账呢!”

    姜望问:“你文韬武略,将帅之才,就做这个吗?”

    “不然呢?”左光殊反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稳妥,乃军中第一功!屈将军信任我,才让我做这个——大哥,伱要是没什么事情,就先去虞渊,我这边还忙着呢。”

    姜望遂道:“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昧月,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了?”

    “你见过她吗?”

    “见过啊。”左光殊点点头。

    “她长什么样子?”姜望问。

    左光殊表情古怪:“人都死了,还看啊?”

    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

    “……带我去看看。”姜望抬头看了看天色,轻抿了一下唇,缓声道:“不打扰你的公务吧?”

    左光殊瞬间没了玩笑的心思,摇了摇头。

    “那……带路?”姜望看着他,笑了一下:“走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左光殊把军报和毛笔随手收起,老老实实地前面带路。

    此次楚军讨伐南斗殿,超凡修士的尸体,都专门堆放。南斗殿众多修士的名册,是要一个个对上的,无论是杀是囚,一个都不能少。

    就连楚军的尸体,也没有当场运走,而是要一一验证过身份,再送回楚境。以防鱼目混珠,借尸还魂。

    所有的尸体都运到了七杀星,这里安静、冷清,惊扰不到谁。

    跟着左光殊飞落此地,姜望最大的感受是孤寂。

    奇峰兀立,怪石嶙峋。山海寂寞,荒滩万里。

    这就是易胜锋夺得登仙美梦后,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偌大一颗星球,只生活着他和陆霜河两个人,连个仆役都没有。

    只在山顶建有一座殿堂。

    七杀殿本身,亦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气。完全看不到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或许有那么一点例外——殿前巨大的廊柱上,有一些斑驳的划痕。明显是孩童的涂鸦之作,没什么力气,刻痕也不深。乱七八糟的线条,没有具体的意义。

    从岁痕来判断,应该是易胜锋小时候的“作品”。

    想象一下吧,一个年幼的稚子,独自坐在寂冷的大殿中。没人跟他说话,没人陪他玩耍。他的人生只有剑,只有他自己“争”来的仙途。

    他或许拥有天生的冷酷,可毕竟还小,定然也会有恐惧、寂寞、无聊的时候。

    他会怎么打发呢。

    会不会想起在凤溪边上的童年?

    在廊柱的最底下,有一大片削掉的空白。

    大概年幼的易胜锋,曾经在这里刻写过一点什么,但是后来全都被刮掉了——写着什么呢?

    姜望掠过眸光,不去猜想。

    逝者已矣。恩仇都成昨。

    当他想到“逝者已矣”这个词语,他又不自觉地按住了剑柄。

    当左光殊在前面轻声说“到了”。

    他才惊觉过来,改按为抚,仿佛安抚自己那颗坚定如一的道心。

    驻守七杀星的楚军士卒并不多,大概受这颗星球气氛的影响,也都很缄默。

    左光殊有足够的权限,倒不必多说什么,推开眼前这扇门——南斗殿之外的超凡修士的尸体,便在此间。

    有一些因为各种理由出现在南斗秘境的修士,都因为同样的理由躺在这里。当然,多是三分香气楼的修士。

    无论生前是怎样的人,如何芳华,凋落之后都是一样的寂寞。

    “还要看吗?”左光殊问。

    “啊?”姜望下意识地理了一下衣襟。才道:“自然。要的。我们进去看看。我有一点好奇,对。”

    左光殊抬起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发冠。轻声道:“哥,对不起,我事先不知道你们认识——”

    “没有,没有!”姜望轻抚左光殊的后背,安慰他:“你做你该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是大楚小公爷,你要对得起楚国。我——不认识。我应该是不认识的。就是突然有些好奇,心香第一,你不好奇吗?”

    左光殊遂不言语,推门入殿。

    殿中用屏风简单地隔开了几个区域,他们来到右边靠墙的区域里。

    此处陈列尸体十七具,尸体下简单地垫着一张草席,尸体上盖着一层白布。这些死者,都是三分香气楼的人。

    所有的信息,姜望本可以一目尽得,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看得太清楚。所以是一具具地数。

    十七名三分香气楼的修士,因为与南斗殿的合作,死在了南斗秘境里。

    左光殊带路,径直走到了最前面。

    这具尸体在最前面单独摆放,意味着她的地位最高,最有价值,也最能计功。

    “就是这一具了。”左光殊说。

    他伸手准备去掀布,但这只手被姜望捉住。

    “我来吧。”姜望说。

    “……好。”左光殊默默地站到一边。想了想,又往外走,留一个独处的空间。

    “还是你来吧。”姜望又说。

    左光殊于是又走了回来。

    “哥,这个人很重要吗?”左光殊道:“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如果早知道,我可以想办法——”

    “让我看看。”姜望道。

    左光殊不说话了,慢慢地蹲了下来,掀开那张白布。

    有那么一个瞬间,姜望很想闭上眼睛,但他却定定地看着——

    他看到了一张足够漂亮,但绝对陌生的脸。

    “她就是昧月吗?”姜望问。

    “是啊。她就是昧月,我和舜华姐姐一起,在早些时候见过。”左光殊心中有些奇怪,他发现昧月这个女人,活着和死去虽是同一张脸,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或许是那双眼睛的缘故?

    当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秋波流转,映红含烟,平添十二分的风情。如今双眸紧闭,生机尽去,仍然算得美人,却很难配得上心香第一了。

    大楚小公爷乖巧地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望:“你没见过吗?”

    姜望轻轻吁出一口气:“是啊,第一次见。”

    左光殊也不自觉地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你认识的——人呢!吓得我!”

    姜望索性也在他旁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路上碰到一个脑子不好的女人,跟我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可能是听岔了,我也以为这个昧月是我认识的人。呵!”

    他笑了笑:“其实想想也不可能。”

    洗月庵的玉真女尼,怎么可能跟三分香气楼有关?

    姜真人平静下来,一念万识,他仔细地看了看三分香气楼这个昧月的脸。

    确实没有寻到熟悉的轮廓。

    唯独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紧闭着,也看不出什么来。

    他伸手把白布给人家盖上了。

    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

    他们两个蹲在这里看人家的尸体,多少是不太礼貌的。

    左光殊歪过头来看着大哥:“你误以为的那个人,一定很重要吧。”

    姜望就这样蹲在那里,很认真地想了一阵。最后道:“应该也谈不上很重要吧。但确实是有些债没有还清。”

    “谁欠谁?”左光殊问。

    “都欠一点。”姜望说。

    他顿了顿,又叹道:“不止一点。”

    左光殊十分好奇:“那这个人——”

    “好了!”姜望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不是还有军务在身吗?赶紧忙去!别让屈将军久等,再治你个贻误军机之罪!”

    “我会怕这个?你是不知道我的地位!我主要是给伍帅一个面子。”左光殊冷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便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光殊。”姜望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有些犹豫,但也毕竟是认真的:“若有一天你领兵遇到一个叫‘妙玉’的女人,麻烦你饶她一次。我欠她的命。”

    左光殊摆了摆手,便冲出殿外,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晚八点有。

    ……

    【感谢书友“庙遇妙玉”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7盟!】

第三十五章 奉香而死,为有莲生

    燕云山地宫是死寂的。

    无生教已经不存在。无生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自然不会有谁再来这里。近来蛇虫鼠蚁也没有了,成为真正的“无生之境”。

    倒也不是全然无声。

    那在穹顶艰难汇聚的水珠,在漫长的抉择之后,终于选择滴落、滴在暗渠,便有这十分幽咽的水滴声。

    嗒……嗒。

    不知持续了多久,大概无人记时。

    前几天也滴落过一些血珠,后来也结束了。

    无源之血,终不长久。

    暗沉的血珠弥散在暗渠里,也不清晰。

    那长河浩浩荡荡,咆哮万里。

    钱塘江万人迎潮,忽如一线。

    世上也有深沟暗渠,自生自灭,幽咽于无人之时。

    此处地宫之水流,虽是暗渠,不见天日,但并不腐臭。若是偶有天光在罅隙间透进,便能照得清澈见底。

    燕云山地宫不是永远没有天光的。被打得支离破碎的这个地方,早就失去了隔绝内外的力量。

    赶上日头正好,云不捣乱,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光线,能在漫长的旅途之后抵达——虽然十分短暂。

    现在便是这样一个难得的时候,恰当的光照就要来临。

    在天光偶然能落下的一处水域,自暗渠之底,如游鱼一般,浮起来一颗颗十分完整的血珠——正是原先一滴滴汇聚、一滴滴坠落的那些。

    这些本来暗沉的血珠,在沉底的这些天之后,仿佛被暗水洗净了。此刻晶莹剔透,甚至于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香气是飘渺的,令整座燕云地宫都氤氲了一种“臆想的光明”。

    一颗颗的血珠游出水面,无声地连成一圈。这是一种椭圆形的连接,乍看起来,很像一只眼睛。

    这只血珠组成的“眼睛”,正对着穹顶的罅隙,注视这光之来处。

    嗒……嗒。

    时光滴漏,终抵彼刻。

    一缕天光恰恰穿透地宫、落在暗渠,终于照见这清澈的暗流。

    太阳公平地对待一切,予所有直面它的存在以光明。

    所以幽暗地宫里这唯一的一缕天光,当然也不会避开那些血珠。折光入血,奇妙的变化便在此刻发生——

    品相完整的血珠,在光照之下,竟然“绽放”了,绽成一朵血色的小花。

    所有的血色小花都连接在一起,血色小花本身,又成为一片花瓣。

    那些血珠连接在一起所组成的,哪里是眼睛呢?

    分明是一朵正在绽开的莲花!

    是所有血珠的绽放,最后结成这朵莲花的绽放。

    而在绽放的过程里,血色渐渐褪去,它变得纯白无瑕。

    在这无人在意的幽暗角落,一朵洁白的莲花正开放。

    它褪血而渐白,承光而渐长。

    最后化作一朵一丈方圆的洁白莲台,莲台之上,盘坐着一个一身红裳的女人。她身姿婀娜,亦如莲开。那一缕天光正落在她媚而不妖的脸上,使得她竟有一种圣洁之感。

    而她翻起手掌,挡住了天光。

    地宫遂归于暗。

    她是三分香气楼的昧月,她是竹林深处的玉真。她是枫林城外的妙玉,她是玉衡峰前的白莲。

    奉香真人法罗的死,便是为这一刻。之所以他拼命都要逃到燕云山来授首,正是因为燕云山这里有三分香气楼的布置,有罗刹明月净的手段。

    “奉香而死,为有莲生。”

    这是奉香真人的命运。

    白骨道已经覆灭,在白骨道尸骸中成长起来的无生教,也被清剿。

    所有人都不记得白骨道还有一位圣女。

    但姜望记得。

    昧月自己也记得。

    作为白骨道圣女,她是从小就被挑选培养出来的、白骨尊神为自己降世之身准备的道果。

    当张临川占据了白骨圣躯,她就成为无生教最觊觎的资粮。

    同样的,当白骨圣躯被毁灭,她就获得了彻底的新生。

    无生教的一切,她都可以轻松接手。

    她亦夺得了《无生经》。

    她甚至改良了张临川的九劫法。握劫为花,度厄逢生。

    奉香真人法罗肯死在燕云山这里,完成她逃脱的一环,当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此刻手中所结的这一颗“祸果”。

    用整个天下大宗南斗殿的覆灭,而结成的道途果实。

    是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的成道资粮。

    它的名字如此凶恶,但长得实在漂亮,托举在昧月的掌中,似是雪玉雕成,像是一颗小葫芦,通体洁白无瑕。其间幻影流光,偶然捕捉,尽是倾颓景象。

    “这颗祸果如此圆满,妹妹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时时刻刻诠释着‘动听’二字的声音,在地宫内响起。夜阑儿轻提罗裙,瞧着残砖断瓦的混乱地面,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

    简单的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她像是一只蝴蝶在轻舞。

    她立在莲台之下,仰看着独坐莲上的昧月:“你的惑心也圆满了。”

    昧月用一根尾指,在唇边轻轻抹过,那里大约有一抹血迹,晕染了指上蔻丹:“唔。侥幸没有死。”

    她随手翻出一只玉盒,将这枚祸果装好,丢给了夜阑儿:“奉归楼主吧。我的事情做完了。”

    夜阑儿抬手便将玉盒接住,仔细瞧了一阵雕纹,却是并没有打开玉盒。眼神莫名:“据说这就是楼主的根本神通,能够自祸结果,拥有终结一切事物的力量。”

    这次南斗事件,楚国波澜不惊地推平了南斗殿,罗刹明月净拿到了祸果。

    只有南斗殿输掉一切。

    仅剩一个藏名于千万百姓的长生君。

    但要说三分香气楼就尽得一切,也不尽然。

    至少站在夜阑儿的视角。

    这一次三分香气楼在南域多年的伏手,一朝尽数归空。天香战死三个,心香死了五个,奉香真人法罗也死了。洞天宝具【桃花源】,再次被带回郢城。

    用这些牺牲,换一枚祸果,换一份楚国不究过往的默契,是否值得?

    也许时光会带来答案。

    “祸果神通么?”昧月平静地道:“楼主没有告诉我这些。她只告诉我,我需要拿到什么。”

    夜阑儿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太冒险了,不必如此的。”

    这一次南斗秘境之行,昧月以身入局,最终摘得祸果。听起来是很利落的行动,过程实在不能说是轻松。

    罗刹明月净帮她布置的保命路径,未见得就能够成功。甚至可以说,直到此刻,她才能确信自己活下来了。

    但是当初直面罪君、需要在庄雍洛三国间辗转的时候,她还未能列名天香或心香。

    后来成为天香第七,再成为心香第一……这些难道唾手可得吗?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有所承担。”昧月波澜不惊:“或许这就是我应该经历的人生。”

    这句话实在耳熟。

    夜阑儿想起来,姜望在河谷跟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瞧着此刻的昧月,忍不住摇了摇头:“我真的觉得很奇怪。面对你这样的女人,连我都忍不住心动。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心如铁石,视而不见?”

    昧月猛然转眸:“你去找他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

    夜阑儿举起双手,讨饶道:“好妹妹,别生气。我没有说你是谁。”

    昧月从莲台上飘身而落,反手将这朵莲花握小,收归袖中:“我发现很多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总会高估自己的智慧,而低估他的聪明。难道他天生有一种让人怜爱的笨拙?”

    夜阑儿略略蹙眉:“……你到底是说他聪明,还是说他不聪明。”

    “我在说你并不聪明。”昧月叹了一口气:“你既然去找他了,他就一定能猜到昧月是谁。”

    “猜到就猜到吧。”夜阑儿破罐子破摔:“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也应该让他知道。要不是你不让说,我非得好好问问他。”

    昧月摇了摇头:“我没有为他做什么。上次带你去杀杨崇祖,是因为我也需要张临川死。我是白骨圣躯的道果,所以长期要隐藏自己,杀死占据了白骨圣躯的张临川,就是抹掉对我来说最大的威胁。你是在帮我,不是在帮他——”

    “这些话对他解释去吧!”夜阑儿撩了撩发丝,无所谓地道:“反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是偏爱你的。”

    “那就别再自作主张了,我的好姐姐。”昧月往地宫外面走:“我有我的路要走,并不是围着他生活。你更是无此必要。”

    “是吗?”夜阑儿在她身后问道:“这一次局势这么危险。你为什么不找姜望帮忙呢?他现在可不得了。实力高强,身份尊贵,知交遍天下。他是不是说过要救你一次?要救几次来着?”

    昧月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外走——

    “他休想还清。”

    ……

    ……

    大楚帝国名为“酆都”的组织,总部并不在王都。而是在楚国边境,一处舆图上找不到的神秘地方。

    总部的名字就叫“酆都”,也被称为“人间鬼国”。

    当代酆都尹顾蚩,是一位不怎么显名于世的强者。但活动在暗夜里的人,无不闻其名而色变。

    向凤岐当年试剑天下,来南域的第一程,就是人间鬼国。

    顾蚩是洞真无敌者南来的第一个挑战对象,由此可见分量。

    楚国酆都尹顾蚩、景国的中央天牢桑仙寿和镜世台傅东叙、秦国的镇狱司上生典狱官阎问、齐国的打更人首领韩令、牧国依祁那寺的寺正郅言、荆国的暗星罗睺,可以算作如今六大霸国的最高情报负责人。

    这当中上生典狱官阎问是镇狱司最高首领,在他之下,才是阏逢、屠维等十名司狱长。

    “依祁那”本来是一座神庙,名为“颇巴德弥”。

    “颇巴德弥”是苍图神语,意思是“神之眼”。乃是苍图神教里监察草原、惩处异端的组织。向来以“酷烈”闻名草原。曾经草原上诸教绝迹,就是颇巴德弥庙的功劳。

    后来改庙为寺,改名为“依祁那”。

    “依祁那”是草原语,本意是“无家可归的”,引申为“无名之人”。

    又说“为狼鹰爪牙,尽无名也。”

    但还有一个重要的点——“依祁那”是牧国太祖赫连青瞳的本名。草原上叫这个名字的不少,因为它有“孤儿”的意思。没有光荣血脉,没有显赫家世,甚至没有父母,就只能叫“依祁那”。

    赫连青瞳是贫苦出身,自小无父无母,只有一只爷爷留给他的羊羔。恰逢草原上诸部乱战,民不聊生,肥沃草地都被贵族圈占,不许普通百姓放牧。他宰掉自己养的羊,饱食一顿,提着宰羊刀去应征贵族私军。就此开启波澜壮阔的人生。

    从一个放羊娃,成长为创建霸国的天子。这亦是不输苍图神话的壮举。

    将“颇巴德弥庙”改成“依祁那寺”,当然是一种权柄转移的昭示,代表赫连家族的王权,替代了苍图神教的神权。也寓意牧太祖永远注视着这个世界,庇护他的子孙。

    担当寺正的郅言,虽然不像主管治安的苍羽巡狩衙衙主呼延敬玄那么有名,论及威慑,却是远在呼延敬玄之上。

    被呼延敬玄盯上无非是个死,被郅言盯上了,死是最好的结局。

    与“依祁那寺”交锋最多的“暗星”,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所谓“暗星”,是寓意诸天星辰旗里,十三颗星辰之外,不显的那颗隐星。足见其重要性。

    暗星的每任首领,都名“罗睺”。专于暗杀,堪称此道宗师。

    今天的顾蚩如往常一般,在午时三刻离开府衙,在这“人间鬼国”里散步。

    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只要人在酆都,就雷打不动。

    他常说一句话——“要让人心,晾晒太阳。”

    酆都也通常是在这个时间点,统一解押犯人进来。

    如此顾蚩在散步的同时,也顺便过一道眼。有时候心情一好,就随机点一个嫌犯出来,亲自讯问。

    有人就要问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呢?

    点三个。

    顾蚩走在阴晦的长街,身前身后并无人影,但道路两侧不时传来幽幽的私语。

    有个声音道:“书山上走下来一个老儒生,来找诸葛先生了,他说他想去问问罗刹明月净,高政为什么该死。”

    “这个老东——先生是谁?”顾蚩问。

    “颜生。”幽幽的声音回道。

    旸国太子太傅颜生!

    【本章4k,为大盟“半醉柚子”加(2\3)】

第三十六章 人生至此如悬笔

    旸国立于道历二十四年,是一代雄主姞燕秋所立之国,立国之初,即为东域霸主。巅峰时期,横跨东南。

    覆灭于道历二八一三年。末代旸帝倒行逆施,坏尽民心,最后以逼看世家祖传秘典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得天下皆反。又强征海疆军队回都护驾,意图放弃人族海防而保全社稷,被海疆守军拒绝……由此失去所有。

    曾经称雄一时的大旸帝国,遏制了景太祖六合天子之雄图的伟大国家,最终退场,享国两千七百八十九年。

    曾经多少风流人物,都随风流去。

    无非黑夜白天往复,把历史作为书页翻过。

    “旸落西山,日出九国。”

    最后是偏居一隅的齐国异军突起,终结了旧旸的荣耀。

    在道历两千年代的尾声里,颜生是天下大儒,文名显昭。

    曾任旸国太子太傅。

    是末代太子的东宫教师。

    可惜那位太子没有大业可以继承,这太子太傅,也没能变成太傅。

    在末代旸帝受围而死、太阳宫被击碎,太子也自刎于东宫后,颜生便离开旸国,登上书山,从此潜心学问,皓首穷经。

    这自然是一位强者。

    敢找诸葛义先对话,还要去问罗刹明月净,便在衍道绝巅之林,也足称“有力”。

    顾蚩细细地咂摸了一阵,又问:“他以什么理由替高政出头?”

    幽幽的声音回道:“高政当初去暮鼓书院问道,连论十场,来者不拒。场边有一个听论的儒生,道途受阻多年,即将寿尽,被一言点醒。回去之后,大笔挥毫,一蹴而就,写成千古文章,无憾离世——那个儒生,就是颜生的弟子。”

    顾蚩笑了一声:“真够绕的!”

    在找罗刹明月净之前,颜生要先跟楚国星巫诸葛义先说一声,这就足够说明,南域是谁的声音最大。

    颜生是代表书山给越国撑场也好,又或真的是他自己“气不过”也好,他都必须要给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出来。

    不然真当大楚六师是吃素的?

    “这个儒生真的存在,这篇文章也真的有。”游荡在长街两侧的声音回道:“但是不是真的跟高政有关,就说不清楚了。现在他们都死了。”

    “儒生就喜欢玩这一套。”顾蚩‘呵呵’地笑着:“诸葛先生怎么说?”

    幽幽的声音道:“对高政的死表示惊愕、惋惜、痛心。对越国表示同情,对三分香气楼表示唾弃。让颜生务必擒拿罗刹明月净,最好是押到郢城来——楚国缉凶久矣!”

    “那就随他吧。”顾蚩摆摆手:“此事不必再关注。”

    此事也很难再关注……

    谁还能天天跟着颜生和罗刹明月净的踪影啊?

    顾蚩自己都办不到。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没意思,便又转道:“景国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

    幽幽的声音道:“没有。只知道楼约近期去过中央天牢。更具体的消息打探不到。”

    顾蚩的胡须修得很好看,他分开食指和拇指,在唇上的两边胡须轻轻抹过:“景国的事情先放一放,上次已经惊了人,现在拿消息不容易——阎胖子最近在做什么?”

    长街两边的房屋里,都空空荡荡,但又窸窸窣窣,十分诡异。

    听得酆都尹的新问题,前一个声音消失了,后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来:“他大概也在问这个问题。”

    上生典狱官阎问,是个高高胖胖的家伙。镇狱司和酆都也是许多年的老对手。

    顾蚩叫他阎胖子,他叫顾蚩顾竹竿。

    要把握阎问的行踪,肯定是很困难的。这个回答只是在说,阎问最近没有什么大动作。

    如今的酆都尹的确消瘦,官服像是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怎么都不能合身。他飘飘忽忽地走了几步,吩咐道:“这段时间盯紧越国,有时候聪明人死了,反而麻烦。”

    “喏。”酆都鬼吏应命而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前方城门正开,押进来一队戴枷的嫌犯。

    其实“嫌”字可以去掉,进了酆都,哪还有什么嫌疑?

    都是囚犯。

    顾蚩随手一指,语带笑意:“左边那排第三个,过来,本官要亲自问问你犯了什么事——是不是冤枉的?”

    那人穿着囚服,戴着枷锁,慢吞吞地走出来了。

    他有一颗十分干净的光头,抬眼看过来,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冤枉的。”

    ……

    ……

    “说起来我也算是体验过很多刑罚啦。”

    中央天牢的‘贵宾厅’里,一团完全看不出面目的烂肉,垂挂在刑架上。看起来是早就该死了,却还吊着命。连呼吸都很费劲,却还努力地自言自语。

    桑仙寿今天忙别的事情去了。

    来“招待”他的狱吏,也算是刑讯高手。

    可惜相较于桑仙寿,手段还是稚嫩太多,让他还有精力说话——他一有机会就说话。

    可怜的仵官王,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

    用刑的人已经在收刑具了。

    他还在继续说:“不同的监狱风格,我都感受过。什么郑国啊,中山国啊,宋国啊,嘿,我呆过的监狱多了去了!说起来确实是你们中央天牢的规格最高。对了,你知不知道囚海狱?”

    “钓海楼的那个监狱,位置在怀岛。怎么样,在你们监狱界能排得上名号不?”

    “我有一个前同事,就是囚海狱的狱卒。姓‘毕’,死得很惨——诶,你们不会杀我吧?”

    狱吏很守纪律,始终不说话。

    但仵官王仿佛已经得到回应,甚至还笑了起来:“嘿嘿,在你们中央天牢里,我是不是第一个求活的人?”

    “哎,前同事还在的时候,我常常跟他讨教囚海狱的手段。那时候觉得他的手段很不错,但跟我桑爹相比,还是差得远啦。”

    狱卒试完今天所有可以试的手段,最后看了这团烂肉一眼,确定禁制都好好的,便拎着刑具箱离开了。

    仵官王几乎没有确切的五感,只能模糊感知到,狱门已经锁上,监狱正在下沉。他又要被泡进用特殊药水填塞的水牢。

    “爹啊——”他有气无力地惨声喊道:“您到底还要我招什么啊?我屁股上的痣都告诉你了——唔!”

    下沉太快,他直接被沉进了水中。

    缓了好一会儿,绞索才缓缓复位,叫他露出脑袋。

    今天的药水,加重了“痒”的效果,加强了对感知的恢复,还有一些固本培元的药效……唔,牡丹皮、茯苓、麦冬、寒七草、三途花……

    仵官王认真地分析着,但身体却是控制不住地筛糠般地抖。这是感知逐渐恢复之后,基于痛苦的本能反应。

    痛苦是无法习惯的,只有承受和不能承受。

    桑仙寿是一位优秀的刽子手,刑刀始终游走在不能承受的边缘。

    但无论如何摇摇欲坠,仵官王都不允许自己真的的“坠”下去。

    即便求生的稻草是绞索,他也熬到勒死自己才肯放手。

    这时候有个声音响起来,因为太过飘渺没有落点,仿佛幻听——“你想出去吗?”

    这是一个多么温暖,多么祥和的声音!

    仅仅只是听到这个声音,肉体的疼痛就得到了缓解。

    “嗬……嗬……”

    仵官王辛苦地喘息着,没有搭腔——杀手在外面一定要保护自己,轻易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那声音又道:“我可以帮你离开。”

    “骗子。”仵官王不屑一顾:“我爹说过,中央天牢自建成起,就没有人成功越过狱。你凭什么?小觑我大景皇朝吗?”

    面对这种试探,那飘渺的声音只是道:“他骗你了,有一个人成功过。”

    “谁?”仵官王嘲笑道:“你想说‘崔棣’吗?或者‘仵官王’?”

    飘渺的声音不带情绪,始终如一:“他叫‘敏哈尔’。”

    堪称一代草原传奇、曾来中域传道的苍图神使敏哈尔!

    他是历代神使里声名最著的一位,牧国的敏合庙,就是为他而建。

    如此人物,曾经也进过中央天牢,最后还逃出去了吗?

    “什么敏哈什么的,我听都没听过,闭嘴吧你!”仵官王大义凛然:“别想我背叛我爹,我爹在考验我呢!过几天就把我放了,还将委我重任!”

    “你知道桑仙寿为什么还没有杀你吗?”飘渺的声音问。

    “自然是舍不得我这个义子。”仵官王道:“我还要给他养老呢!”

    飘渺的声音道:“你不用担心,我跟你说话,没人听得到。”

    “有没有人听到,都不影响我对我桑爹的感情!”仵官王很有点生气的样子,顿了顿:“那你说是为什么?”

    相较于仵官王丰富的情绪,那飘渺的声音始终恒定,波澜不起:“因为你的根本法还没有交出去,而且你的道身很有研究价值,你的意志非常顽强——可以充分试验他的构想,完善他的刑讯秘法。”

    “什么根本法,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对我爹毫无隐瞒。连我珍藏的春宫三十六式都告诉他了!”仵官王怒道:“你不要想挑拨离间!”

    “你怀疑桑仙寿在旁听?”

    “怎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必须对我爹保持尊重!”

    那飘渺的声音略一停顿,道:“姬凤洲是个小王八,姬玉夙是个老王八。”

    “休得对今上无礼!”仵官王勃然大怒:“你敢辱我太祖!”

    “你还真是赤胆忠心。”飘渺的声音道:“那就这样吧。当我没来过——你也不会记得我。”

    “请便!”仵官王信誓旦旦:“我一定会举报你,妖人,等着看我桑爹怎么对付你!你会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很快他就明白,那飘渺的声音所述,并非谎言。

    他确切地感受到,他的这一段记忆正在消失——擅长换身也经常更换躯体的他,很懂得处理记忆,对这方面非常敏感。

    所以他立即道:“等等!”

    “你是谁?”他问:“做交易的话,我总得知道我在跟谁交易吧?”

    “我是谁?时间太久我也快记不清了……”飘渺的声音道:“但你可以叫我——地藏。”

    “真是威风的名字,想必您本人也很威风!”仵官王的语气变得很谄媚:“不知道在这场交易里,我需要付出一些什么呢?”

    飘渺的声音道:“你只需要努力逃出去。而我会帮你做到这一点。”

    “还有这等好事?”仵官王的怀疑毫不掩饰:“我不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遇得到好人。”

    “不必尝试定义,我不在你的任何定义里。”那飘渺的声音道:“你是一定要付出什么,才能够确定这件事情么?你现在这样,能付出什么呢?”

    “我有一颗真心!”仵官王语气诚恳地道:“公若不弃,我愿拜为——”

    飘渺的声音打断了他:“下次我再来找你。”

    哗啦啦——水牢上方,传来了铁链拖地的声音。

    一切都沉寂了。

    仵官王慢慢地低下头,舔了一点那带来极致痛苦的药水,用来润湿自己实在干涸的嘴唇。他笑了起来。

    ……

    ……

    西出渭河是武关,穷目万里见虞渊。

    从来听得咸阳名,未曾见咸阳。

    姜望无心看秦都,独剑下武关。

    再次飞出南域,再次飞向虞渊,姜望的心情从一种沉重里解脱,又担上另一种重量。

    最后他悬停在渭水上空。

    虞渊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地方,他姜望也不是可以横趟虞渊的人。

    杀异族十八真更不是什么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而是切实要拿性命去争的壮举。

    武关之后,是现世最凶恶的几个地方之一。倘若他不能拿出最好的状态去应对,不幸战死于彼,也没什么好怨尤的。

    但……谈何容易?

    渭水滔滔,清波照影。

    对于西境的这条大河,姜望最深的印象,是当年向前在这里,与秦至臻交手。

    他以唯我飞剑,为黄河之会上的那场大战做了铺垫。他也被给卫瑜出头的秦至臻,生生斩进河底。

    如今向前是天下第一神临名头的竞争者,秦至臻是盛名久享的太虚阁员。双方还是有一境的差距。

    姜望停在这里,想给青雨写信。

    他嫌云鹤太慢,铺开太虚幻境里的信纸,写道——

    “云上青雨,见信如晤:最近怎么样。”

    又划掉。

    重写——

    “你忙不忙?”

    又划掉。

    “我跟你说,光殊真好笑,他……”

    “边荒……”

    “中山渭孙这人挺没意思的……”

    “南域风景实在很好,下次一起……”

    通通划掉。

    姜真人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想了一阵才起笔——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我曾经欠了一个很大的人情,那个人……”

    又止笔。

    人生至此如悬笔,将行文,又意踟躇。

    毫尖在信纸上无意识地涂了两下,姜望皱起眉头,索性将这张信纸揉成一团。

    他长呼一口气,重新拿出一张信纸,写给了秦至臻——

    “我在渭河。”

第三十七章 渭水秋色

    秦至臻的风格一如既往,沉毅刚强、直接果断。

    当场就复信——

    “马上来。”

    他的确来得很快。

    传说中的阎罗殿,横跨虚空与现世的交界,重构渭水规则。殿中鬼神投影,隐约可见,皆欲破门而出。鬼孟婆,神判官,黑白无常……个个是阴神强者,甚至有晋真的可能。

    最强的当然还是秦至臻本尊。

    他直接踏出大殿,走出虚空。神魂披【无衣】,身上着冕服。显化阎罗天子之尊躯,提横竖之刀,挂铁壁之盾,声势撼天动地。

    道躯巍峨,直欲撑天。气息磅礴,镇伏旷野。漫天阴云蔽日光,朗朗乾坤一掌翻。他的气息毫无保留,将渭水都压低数尺!

    走得也很快。

    阎罗冕服变成了乞丐装,头发也湿漉漉的,还挂着一点河泥。

    他大踏步地从虚空中来,又一瘸一拐地走回虚空里去。从头到尾,一声都不吭,端的是硬汉。

    姜真人独立空中,按剑远眺,并未觉得有多么酣畅——并非是秦至臻不够强,而是他现在的心境,不太能够享受战斗本身的乐趣。

    但这天宽地阔,渭水奔流,实在秋高气爽。

    人生百代,世间万年,都不过弹指瞬息。

    何能负良时?

    姜望从来不是一个愿意浪费时间的人。遂正衣冠、俯大河,以风为案,坐云为席,铺开一张信纸,细细酝酿一番。提笔写道——

    “九月之末,漫步渭水,得遇友人,相谈甚欢。”

    “对谈罢,又独游。”

    “我亦闲人也,悠然踏大江。”

    “水清如镜,水浊似泥,晴空云翳,仿佛天欲雨。青雨青雨,何时在云上?”

    太虚幻境就是方便。

    信很快就传了回来——

    “说人话。”

    姜望提笔道:“最近有没有空,出来逛逛。”

    叶青雨回信过来:“上次跟你说了,因我杀法修得不是很好,只能被迫接手家里的生意,以外法护道——这几天正在和国,同他们的大祭司沟通天马商路事宜……咱们散步都要练身法的姜真人,如今竟有闲暇了?”

    姜望看了看手上下意识运转的阎浮剑狱,随手丢到一边,有些心虚地回信:“聊聊天嘛,又不耽误什么。”

    叶青雨回信道:“你若在虞渊,就不要再给我写信,等安全退出再说。虽说长路漫漫,但我们时间很多。”

    姜望写道:“没,还在渭水呢。我很注意的。”

    叶青雨的字迹十分飘逸,渺渺有仙气,字的内容却是没什么出尘姿态,仿佛带笑,饶有深意:“徘徊武关而不过,非姜真人本色。足下想必是有心事?”

    姜望几乎能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就那么扭头看过来,眼中是游云、远山,和他姜望。

    武关,武关,人生至此每踟躇。

    怨不得人不勇敢啊。

    姜望看了一眼远方的雄关,写信问道:“青雨呀,你为何总是不疾不徐?”

    叶青雨回信:“因为我走的是远路。太早燃尽了,我怕走不到终点。”

    姜望顿了好一阵,才继续写道:“你说巧不巧?这次在南域,我遇到一件怪事情——稍等,我将前因后果细写给你。”

    叶青雨的信却回得很快:“怪事就以后再说吧。现在聊点正事,如何?”

    姜望止住正在书写的笔,有些难言的忐忑,又有一种终于等到审判的轻松。他抹掉审慎写下的那些难免带有矫饰的文字,笔锋很轻柔地写道:“好,你讲。”

    叶青雨的信当即传回——“姜先生,请详述凌霄剑典与天河剑诀之优劣,试析云篆神通拟化天音雷的冲突问题,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

    姜望愣了一下,但已经下意识地拿起笔来。根本都不用思考,信笔就是长篇详论,写着写着,莫名就泛起了微笑。

    终于,他在写得密密麻麻的长卷里抬起眼睛。但见水天一色,飞鸿掠影,一切自在又宁静。

    他终于看到渭水的秋景。

    ……

    ……

    长达数万里、高耸入云的虞渊长城,堪称现世伟迹。

    它几乎表现了一个当世霸国的动员极限,是真正穷极想象的奇观。

    站在虞渊长城往下看,山似泥丸,河如细带,人影看不见。

    也就是王夷吾有一双神而明之的眼睛,才能看得清那一支修罗族的游骑——

    他们骑着身披骨铠的血纹犀牛,身后插着绘有军团标识的血魂战旗,在苍茫大地上纵情疾驰。

    古老百族的怨念,在漫长的时光之后仍然无法消解,给予他们长久战斗的力量。

    虞渊长城的修筑,于秦国、黎国是军事力量的大解放,于修罗族却是砸向咽喉的一记重拳。

    在整个修筑过程里,修罗族的进攻就从未停止过。甚至到了今天,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如今聚集在虞渊长城前的,足足有十位修罗君王!

    他们各引强军,在长达数万里的长城防线上,不断冲击守军,不断破坏虞渊长城的整体性。

    秦国在修筑长城之初,完全不计牺牲,几乎是以血肉填疆土。有时候前方在大战,后方在筑城。修罗族杀过来,阵师打头,民夫提着瓦刀就上。

    在如今这个阶段,却是完全没有硬碰硬的打算,反而选择倚仗虞渊长城来坚守。

    秦黎之间有这样的共识——只要顶住这一段时间修罗族的疯狂进攻,往后有的是他们需要偿还的岁月。

    不是人族没有对耗的勇气,而是在虞渊长城建起来后,已经没有对耗的必要。

    或者说虞渊的对耗仍在继续,但已不是以人命抵修罗,而是以修罗血肉,抵高墙厚壁、强弓劲弩。

    王夷吾的身姿实在板正,他比虞渊长城上的石砖,还要规矩,像一杆标枪立在那里,天然就是军人的范式。

    与之相较,靠坐在城垛上的重玄遵,就实在散漫。

    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在这灰黑色调的战场里格外显眼。

    他垂在内墙的那只手,拎着一坛酒。懒洋洋地仰看着天边——从王夷吾的盔锋掠过去,视线刚好能对上那只横贯天穹的巨鹰。

    名为“皇夜羽”的修罗君王,正是盘坐巨鹰背上的强者。这几天是愈发的肆无忌惮,常常掠过虞渊长城,观察人族后方。

    “你那个计师兄,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重玄遵灌了一口酒:“我看他实在是拼命。”

    重玄遵的话语落下后,王夷吾的视野里,才出现那一尊白袍银甲的身影。

    其人倒提长枪,自那队修罗族的游骑间走过,雪亮的枪尖,在荒凉的大地上,带出一抹鲜艳的血线,一路起伏蜿蜒。

    王夷吾看着这样的远方景色,没有回头:“这次虞渊试炼结束后,他就会去挑战李一。”

    重玄遵提着酒坛的手顿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对计昭南这样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初在黄河之会上,李一以打破修行记录的姿态横空出世,压得诸国三十岁以下最强者,无人能有颜色。

    计昭南、夜阑儿、慕容龙且、苍瞑、黄不东,哪个不是当世天骄?哪个不是道历三九一九年之时,几大霸国无可争议的“最天才”?

    同样获得无限制场正赛名额的丹国张巡和宋国辰巳午,也都是抱着一鸣惊人的决心、付出远胜常人的努力,才能走上观河台,验证自己的力量。

    但这些人,全部都没有登场。

    正赛一场未打就结束。

    李一豪言一剑对所有,一剑定胜负,却无人能接。

    这是“天下李一”的由来,他剑未出鞘,已是绝对的主角。

    姜望走通最艰难的夺冠路,赢得最精彩的胜利,才有资格与他并称魁名。

    但当时的那些天骄们,真的都被压服吗?

    彼时都有鸣鞘声。

    彼时的计昭南曾说,以众凌寡他不屑为,以神临战洞真他不能为,但等到登临洞真,他会挑战李一,再继观河台未成之战。

    这话其实不被当真。

    人生在世,谁没说过几句场面话?

    李一是人族历史上第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真人,他是注定要镌刻在修行丰碑上的人物。

    任何人在他面前避让,都可以被理解,能够被体谅。

    但彼时说出那句话的人是计昭南。

    骄傲孤绝的计昭南。他自己说过的话,他绝不肯吞下去。

    所以他是真的要挑战李一。

    这是一场生死不计的挑战,自黄河之会至今,已备战八年之久。

    他来虞渊,正是在做最后的准备!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都是一场必输的,甚至必死的挑战——计昭南落后了太久,而李一完全没有留手的理由。

    或许很多人也都无法理解,八年前的一句放言,真有那么重要吗?值得计昭南如此交付?他好不容易才证就真人,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就这么放下一切,跑去跟人拼命,实在是看不到什么意义。

    但那些无法理解的人里,肯定不包括重玄遵。

    因为这也是他会做的选择。

    “在聊什么呢?”

    白袍一展如云飞,计昭南已经落在城头。

    这个问题好像在同时问两个人,但他恰好站在王夷吾和重玄遵中间,面对着王夷吾,背对着重玄遵。

    重玄遵也刚好扭过头,看向长城外茫茫的远处。

    这两个一身白的家伙,倒似生怕被人混淆了似的,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在聊他们干戈军的新军阵。”王夷吾一板一眼地道:“王肇将军实在是很会练兵,方才那轮攻势里,他以战代练,明显是在试验新战法,新兵的死伤却很少,而且成熟得很快。”

    大凡天下强军,基本都有大量的备军,以便随时填补。

    用当年九返侯的话说——“人能死尽,旗不可折。”

    盖因每一只天下强军,都是国家支柱,亦是将帅荣辱根本。不能保持最强战力,旗号就会被裁撤。

    所以在战场上练兵的能力,就很见重要。

    像王肇这样的统帅,麾下强军是极有厚度的。在高烈度的战争里,往往能够走到后面。

    计昭南当然知兵,他也无法否认重玄遵的军事能力,遂只赞道:“小王将军有心了!”

    身为大齐军人。对修罗军队的研究不曾懈怠,对秦、黎强军的观察,王夷吾当然也没有错过。

    他看了看计昭南:“计师兄今晚还要出狩么?”

    人族虽然整体保持守势,但也不是说就站在城头不动了。偶尔也会开关冲锋,或为练兵,或为打乱修罗部署。

    像计昭南、重玄遵、王夷吾这样的,更是常常飞下长城,独身游走,到处追逐修罗强者的踪影,他们称之为“出狩”。

    迷界被封印了,所以才有齐天骄组团跑到虞渊来历练的情况。

    这自然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大齐帝国赢得了海疆的胜利。可以腾出人手来到处溜达,如何不是东国之威风?

    “出什么狩啊,又?”

    黄不东双手笼着袖子,缩着脖子,微弓着背,瑟瑟发抖地从远处走过来。有气无力地道:“我说你们能不能休息几天?我都很久没有睡回笼觉了。”

    他跟这些人实在是耍不到一起去,一个个的太喜欢玩命。早也出狩,午也出狩,晚也出狩,不说“三天一休、五天一沐”,怎么也得一旬休一天吧?

    这群王八蛋,是眼睛都不带眨的。不是在厮杀,就是在厮杀的路上。

    身为秦国天骄,在秦国的地盘上,他又不能不跟着,弱了大秦勇士的威风……实在是恨死了这些人。

    计昭南瞧着黄不东:“冬天还没到呢,你都穿上貂了。”

    黄不东顺势就靠在了城垛上,蔫蔫地道:“没两天就是孟冬了,正好翻到了就穿上,免得到时候找起来麻烦。”

    计昭南问:“秦至臻呢?”

    秦国不全是懒汉。像秦至臻、甘长安、卫瑜他们,出狩就非常积极。

    尤其是秦至臻,不管是谁出狩,不管什么时候喊他,他都半句废话没有的跟上。堪称秦国出勤第一人。

    黄不东瑟缩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收到一封信,突然就走了,说去去就回——这也去挺久了。”

    他扭头看向重玄遵:“是不是你们太虚阁有什么事啊?”

    重玄遵将视线从茫茫的关外挪回来,晃了晃手里的酒坛,略听其声,淡笑道:“还没到开会的时候。”

    “你们太虚阁,平时就没有什么突发事件吗?”甘长安袖里藏刀,在城垛上挪移,倏远而近。

    “挺少见。”重玄遵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他们自己不能处理的。”

    计昭南眺看远空的巨鹰:“皇夜羽近来是愈发嚣张了,贞侯不打算给他一个教训么?”

    “咱们年轻人还是管年轻人自己的事情吧。”卫瑜便在此刻仗剑而来,笑道:“过来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军营里在争论,说哪个天骄最威风。”

    黄不东仍然笼着袖子,缩着的脖子却拔了出来。

    计昭南拿出一块白布,轻轻地擦拭枪锋。

    重玄遵淡然地喝了一口酒。但忽而剑眉一挑,扭头看向虞渊长城的另一边。

    “那是什么?”王夷吾问。

    众皆转头,恰看到远远一道青虹,挂空而来。好像遥远过去的一道桥,横贯时光,连接到了现在。

    “散了散了。”

    刚刚才凑到一起的这群人,顷刻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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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预告

    应起点之邀,做一个番外预告。

    大家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这次的番外,是左光烈和苦觉的故事。

    本来关于左光烈的番外已经写过很多篇了,是我私心想要老和尚返场。

    遂成此章。

    具体发布时间会在12.3和12.8,起点读书APP独家免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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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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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万古虞渊,五真逐世(最后两天求月票)

    天下浪潮皆东赴,唯有渭水西流。

    虞渊一度被视作日落之地,盖因落日西垂,此即尽处。当然,也有传说,太古时期,的确日坠于此。

    有“天下第一雄关”美誉的武关,横架在渭河之上,为虞渊而起,雄峙万丈。多少年来,始终是抵御修罗入侵的铜墙铁壁。

    但纵然“铜墙铁壁”,也不免血迹斑驳。

    仅历史所载,武关就有六十三次毁建。

    如今的武关,早不是最初的样子。一砖一木,尽非旧时,完全可以说是秦国新建。但它所传承的,仍是人族立武的精神。

    作为两族征伐的最前线,多少年来,武关饱经风雨。

    后来也像万妖之门那样,人族大举西征,杀进了虞渊里。架设在现世的武关,反倒变成了第二道防线。

    现在人们还是习惯说去镇守武关,但事实上战场已经不在武关。后来的战场,是现世武关折射在虞渊的真实投影!

    墨家先贤岳孝绪,独创“乾坤正敕两界回龙阵”,以创造性的虞渊符文正法,在虞渊竖起武关的真实投影。

    就此在虞渊牢牢钉下一颗钉子。

    这座真实投影,与真正的武关没有区别,可以投射现世武关的所有力量。而它即便被摧毁,也无损于现世武关。只是需要重新填补大阵的损耗——这相较于武关的重建,简直九牛一毛。

    今天的虞渊长城,便是以虞渊武关为其中一个重要关楼,延展开拓得来。

    春秋易梦,沧海桑田。今人所见虞渊,与古人已不同。

    穿过现世和虞渊的入口,所见是无垠广袤的陆地。

    这片陆地没有太大的意义,最早甚至不是陆地,而是一片时空的乱流,所以根本也不存在边界。

    任何人走进虞渊入口,都会随机出现在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不同的时间段。

    这导致人族根本没有办法在此立足,军阵都无法成型。

    在修罗族爬出来之前,这片时空乱流普遍不被认为有生命。

    在修罗族爬出来之后,这片时空乱流也成为虞渊和现世之间的天然屏障。修罗族天生就有在时空乱流中寻找秩序的能力,所以长期都是修罗族入侵,人族防守。所以渭河之上,有那样一座武关。

    直到中古时代,法家薛规来到此地,彻底改变了此地规则,将时空秩序重定,才有了这片无垠广袤的陆地,人族也有了立在虞渊的第一个据点……但修罗族自此也大举爬出虞渊,建立虞渊之外的陆地文明。

    这片陆地被薛规命名为“旧川”,取意“抚旧时川,念征时人。”

    修罗族则称之为“新野”。

    与其它地方不同的是,反倒是“新野”这个名字更被人们接受。

    真正的虞渊位置,是如今固定在新野大陆中部区域的一个深坑。

    虞渊本身可以视作一个巨大的、螺旋向下的、无底的天坑。

    从坑缘往下看,那蜿蜒向上的“天路”,是修罗族的历史痕迹。

    昔年百族大战的结果,是“龙与人,灭百族”。

    但远古人皇燧人氏已寂灭,太古龙皇盘吾氏也不复存在,时光的力量洗刷了一切。

    远古百族的遗民,怨念所聚称为“修罗”者,却从那“不可回归之地”,一步步爬出虞渊、爬到地面、爬回现世。

    这条伟大的天路,就是修罗族的斧凿。

    虞渊天路又何尝不是相类于虞渊长城的一种伟大呢?

    甚至它更艰难,更困苦。

    相较于秦国起千万大军、举百工之器、携人族大势而兴的虞渊长城,虞渊天路却是斧凿了漫长的时光,是一代代修罗,以指爪留下的岁痕。

    关于无底虞渊的下方,那“不可回归之地”的说法,历来有很多种流传。有说是“混沌海”、有说是“天外天”、有说是“源海”,但从来没有答案。

    现而今虞渊更是已经深藏于修罗国度腹地,等闲不能被人观测。关乎虞渊天路的种种,对现在的很多人族战士来说,都只是书上的记载了。

    修罗族守着虞渊的出入口,人族守着现世的出入口。双方以新野大陆为战场,进行长达数个大时代的鏖战。

    虞渊长城就像是一柄长刀,切实地将新野大陆切下一段,将长城之后的陆地,划归人族所有。此后经过经营,就能逐渐变成类似于妖界文明盆地般的地方。

    但和文明盆地不同的是,虞渊这边是先快刀圈地、再徐图发展,文明盆地是扎营立寨,一寸一寸地消化,一寸一寸地外拓。

    穿过武关,飞行到渭水尽处,所见即是一片无际无涯的深渊。

    渭水至此成“天瀑”,滔滔而坠,咆如轰雷。

    往远处看,是绝对暗处,光也落不到那里——无怪乎说这里是日落之地,名为“虞渊”。

    秦国早就建立起通往虞渊的时空甬道,一般的军士都可从容踏步而往。武关内部推门即行。

    姜望自是用不着。

    他飞至此处,即与瀑流同落,挂剑光一虹,径直倒贯虞渊——

    时空的交错不能动其真,无尽黑暗不能掩其眸。他以洞真之视野,体察这种两界交汇的感受,补充知见的资粮。

    一瞬之后,天空地阔。

    这是姜望第一次来虞渊,现世绝地从此只剩一个陨仙林未探索。

    他不是来游山玩水,他是来寻恶修罗的头颅,装饰自己的武功。

    一时纵剑,豪气干云。

    问此间,谁可逢真?

    穿梭在新野大陆的高穹,第一眼就能看到虞渊长城。它是如此突出,像是一条铁黑色的腰带,束缚着、也保护着人族柔软的腹部。

    敏锐的见闻令他一眼就看到熟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摆明是为了迎他。

    姜阁老不是那种高傲不近人情的,通常别人给的面子,他都愿意接着。故而只是无奈地一笑,便飞赴彼处。

    但那些人却似受惊一般,四散而走。

    姜望赶紧开口:“诸位勿惊,是我!我是姜望!”

    好个姜阁老。

    呵气成白虹,出声即惊龙!

    万里浮云,一荡即开。雷音滚滚,化为游龙。鳞甲毕现的雷音神龙,绕着长城上那几个人环转,不停重复“我是姜望”、“我是姜望”、“我是姜望”。

    “好了,知道你是姜望了。”重玄遵坐不住了,跳将起来,一把将这声闻雷龙抓住,捏碎当场,拿眼瞧去:“你怎么也跑到虞渊来了?”

    “我还想问你们呢,怎么都在这儿!”姜望飞身落长城,熟稔地对这群迎接他的人点头示意,以此表示亲切慰问。

    又瞅着甘长安道:“你不是在妖界愁龙渡打仗吗?怎么又来了虞渊?”

    甘长安不想说是因为姜望去过一次后,愁龙渡的战争烈度抬得太高,他有点受不住——但是说实话,跑到虞渊之后,才发现这边的战争烈度更高。

    天可怜见,他只想找个地方练练功,尽量风平浪静地晋级洞真。

    他看着姜望,幽幽道:“你都在边荒杀了几圈了,在生死线从东扫荡到西。然后再转虞渊……我直接从妖界回秦国,比你早来虞渊也很合理吧?”

    “说得也是。”姜望略一点头,眼神狐疑地在计昭南、重玄遵、黄不东等人面上掠过:“你们刚才怎么看到我就跑?”

    “谁看到你就跑了?”黄不东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双手笼在袖子里,冲远方天穹抬了抬,懒懒地道:“看到那只巨鹰没有?修罗君王皇夜羽坐在上面,刚刚过境巡行,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稍稍避其锋芒罢了。”

    卫瑜区区神临,毕竟不好意思接这个大话,按剑眺望远方,作沉思状。

    王夷吾绷得跟标枪似的,如若未闻。

    计昭南擦着他的枪头,冷酷地点了一下头。你可以说他在赞同黄不东的话,也可以说他只是低头看他的韶华枪。

    “吓!”姜望的姿态十分轻松,抬眸远眺:“这皇夜羽什么来历,这么嚣张?”

    重玄遵又在城垛上散漫地坐了,随口道:“一尊新晋的修罗君王罢了,三天两头地跑,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吧。”

    这样说着,还悠闲地灌了口酒。

    一群人笑的笑,伸懒腰的伸懒腰,倒像是都觉得皇夜羽不值一提。

    “我记得贞侯在这里吧?”姜望皱了皱眉:“就任他这么嚣张?”

    涉及贞侯,黄不东无法沉默,便抖着肩膀道:“懒得搭理他呗。这皇夜羽实力不怎么样,跑得挺快的。杀又不好杀,让他转悠转悠也没什么。”

    姜真人是个谨慎的,便问道:“咱们在虞渊有多少真君战力啊?”

    “黎国那边有傅欢、魏青鹏、关道权,雪刃、凛锋两军,解冻的杂军五十万。”甘长安陈述道:“秦国这边有贞侯、慢甲先生、还有我家高祖父。割鹿、干戈、凤雀,三军主力都在。”

    甘长安的高祖父,乃是真君甘不病。

    镇獠军就是在他手上,完成了秦十兵历史上创造性的替旗。

    在此之前,秦十兵除霸戎军外,剩下九军都带兽字,或龙或虎。向来军覆,旗不折,代代相继。

    正是自镇獠之后,干戈、大风、长平等军才陆续完成替旗,可谓“顿开新风”。让秦十兵的竞争激烈于过往,精锐程度更上一层。

    而其人麾下军队竟以“镇獠”为号,要在秦十兵内部“镇住獠牙之辈”,足见甘不病这人的威风。

    如今的虞渊长城之上,守军阵容是这等强盛——真君六位,强军五支,次一级的军队更是难以计数,超过百万。

    像王肇这样的名将,统帅干戈这样的强军,足可匹敌真君。

    此外傅欢、许妄、甘不病,更是在绝巅之林里也相当强势的存在。还有一个实力不详,但出了名的脑子好使的王西诩。

    虞渊的这些真君,姜望基本都见过,唯一没见过的甘不病,威名他也听过——《秦略》上都有此人的事迹呢!

    此时此刻,更何惧哉?

    甘长安的话音刚落,便见一道剑气冲霄而起,眼前人影已不见,只有微微荡漾的空间涟漪。他惊愕地睁大眼睛,只见姜真人一剑横空,直扑远穹那只巨鹰。

    天空是一片辉煌的火海,将云海都吞没。足有百丈高的魔猿法相自火海中拔出,半身在海,半身在空。

    此猿合掌直飞,獠牙暴起,却面有神光。竟有暴虐祥和为一身,携此无边火海,倒卷高穹。

    只见姜望立在那魔猿指尖,如立山巅。提剑昂然,青衫猎猎。

    耳听得惊雷滚滚,又尽是姜望的洪声——“皇夜羽!谁准你来我长城放肆!”

    此声尚未及惊敌,先惊长城。

    “嘶——”黄不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天灵盖十分的痒,但也无法再惫赖。

    缩起来的身躯一瞬间拔开,倒拖一根混铁棍,踩住城垛拔飞而起。像是绞索转到了极限,投石跳出了弹网,空气爆鸣如鼓,是真人法躯愤怒的咆哮!

    正在擦枪的计昭南,眼皮直跳。

    陌上稚童不知凶,木剑竟问大将军!

    都说他计昭南胆气壮,世间竟有更壮者。

    又能如何呢?

    只好无双战甲飞天雪,韶华一枪追流星!

    但见他一身白甲,遍身缠飞雪色的气流,已然窜天而起。连人带枪爆出恐怖的高速,那咆哮的锋锐尾流,竟然结成磅礴的龙形!

    王夷吾眉头才挑起,怀里就多了一坛酒。酒香入鼻,人影不寻。抬眼再看——

    晴空高挂烈日,太阳神宫降世!

    琉璃瓦、黄金砖,明珠悬照,白玉雕栏。

    重玄遵白衣正凭栏,左手提锋一柄,施施然跃下神宫,不偏不倚,一刀竖斩,刀锋劈开浮云万里、无边气流,正斩向那展翅如黑色浮陆般的巨鹰。

    更准确地说,是斩向负手立在巨鹰之背,那位面露异色的修罗君王。

    王夷吾虽有竞争当世第一神临的实力,甘长安虽然已经窥见洞真之门,但他们都还没有资格、也根本不可能参与这种触碰超凡绝巅的战斗。

    卫瑜更是观战都危险。

    正是在这个时候,卫瑜面前的虚空,像是一扇木门被随手推开。才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当然还是黑衣)的秦至臻,大踏步从中走出来。

    还不等卫瑜等人说话,他便已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仰空一看——不久前才把他沉进渭河的姜望,现在正带头向修罗君王冲锋。

    他眨了眨眼睛,方才确认这一幕,并非是渭水之底的幻象。

    “疯了?!”

    素来稳重如他,也忍不得骂了一声,扭头又走回虚空里。

    王夷吾微微拧眉,这厮跑得也太快了……

    但眸光一跳,便看到修罗君王皇夜羽身前,虚空骤然裂隙。

    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刀,已先于裂隙斩出。

    长刀之后,才是秦至臻的阎罗天子身!

    只是一个瞬间,这场年轻勇士向超凡绝巅冲锋的战斗就已经开始。

    姜望、黄不东、计昭南、重玄遵、秦至臻……五真联手战绝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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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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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