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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怕得谁来

    帐中有一张巨大的虎皮褥子,隐隐灵息不绝,在寒秋自带暖意。

    苍瞑静静地躺在上面。

    身上裹着长袍,长斗篷也没有摘。姜望把他怎样拖回来,他就是什么样子。

    送他回来的士卒唯恐对他不够恭敬,不敢揭他的斗篷。

    而这座营帐的主人——名列穹庐三骏的完颜度,则在确认他并不会死之后,就没有再理会过。

    他的呼吸很平稳,身体自然舒展,元神沉入神海自愈。整个人像是在一种完全不设防的昏迷状态里。

    但若有一双能够捕捉道则的眼睛,就能够看到一只神圣天马的虚影,虚悬在他上方。

    这只神圣天马修长美丽,双眸如镜。看似温和无害,像一张泡沫画。一旦有杀意触及,它的狂暴和威能,就会叫人知晓。

    神藏宝印胎息法,这可是苍图神教秘传,救命的功夫。

    在漫长的休眠之后,苍瞑的元神浮出神海,就此结束了无知无识的状态。

    不必睁眼,已将一切看得清楚。略略感受了一番身体状态,他便坐了起来。

    “醒了?”正在案前书写军报的完颜度,随口问道。

    荆牧两国前段时间联合起来,在边荒进行了一场大扫荡。那时候是强者云集,大军列阵,兵煞盈天。

    现在虽是消停了些,完颜雄略和他的乌图鲁骑军,也还是被调到了边荒来。甚至于还有肃亲王赫连良国作为镇军强者,坐镇边荒防线。

    完颜度作为注定要接掌这支无畏之旗的人,自然也跟在父亲身边,利用这段两族僵持的时间,好好学习兵略。神霄战争一开打,他是要放出去独当一面的。

    他跟苍瞑倒不能算朋友,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归是相熟。

    “啊,醒了。”苍瞑大概的梳理了一下记忆,脑海里全是姜望一次次带头往魔潮深处冲锋的画面,赶紧甩了甩头:“我睡了几天?”

    “差不多三天。”完颜度看了他一眼:“杀了多少魔物啊,累成这样?”

    苍瞑苦笑一声:“哪里数得清?

    “万界荒墓多少魔物,杀也杀不绝。”完颜度道:“你也不知休息一下。”

    苍瞑诚实地道:“姜望往哪里冲,我就往哪里冲。多少我还算个地头蛇,代表咱们草原,他不停,我哪里好意思停?”

    完颜度完全理解这种感受,换成他自己,他也不好意思退缩啊。不由得问道:“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不影响行动。”苍瞑道。

    “那就好。”完颜度道:“姜望说了,五天之后,与你再战边荒。”

    “……哦。”苍瞑语气轻松:“我自当奉陪。之前都没杀过瘾,真魔头颅全叫他割走了,伱说说看呢,这事儿闹的!对了,姜望人呢?”

    完颜度道:“不知道去哪儿了。但应该很快就回来。毕竟他说了五天,肯定不会失约。”

    苍瞑点了点头:“嗯,那就等他回来吧。”

    完颜度也不多说什么,继续写军报。苍瞑以前几乎是半个哑巴,今天说了这么些话,已经让他很意外了。

    “不对。”苍瞑忽然按着心口:“我还是有一点不舒服。”

    完颜度关心地道:“我让军医给你看看?”

    “这里的军医看不了,是元神层面的问题……”苍瞑摆了摆手:“这样,我回穹庐山去看看。姜望若是问我,你就说等我休养好了,再来找他。”

    也不等完颜度再关心什么,他一甩长袍,就已经消失不见。

    ……

    ……

    “哦?苍瞑的伤势还没有好?”

    “是的。”

    “触及元神的伤势?”

    “是的。”

    “他已经回穹庐山治疗了,不知何时能出山?”

    “是的。”

    重回草原的姜真人连连提问。

    坐镇军帐的完颜度不断“是的”。

    “可惜了。”姜望不疑有它:“我跟苍阁员配合得很是默契呀。杀得魔族丢盔弃甲,好不快意!”

    “是很可惜。”完颜度满脸遗憾:“苍阁员也说了,和你一起在边荒厮杀的这一个多月,是非常开心的经历,等他休养好了,就再来找你。”

    苍瞑顽强的精神很得姜望认可,他赞许地点头:“这份约定我记下了!”

    完颜度勉强笑了笑。

    说起来当初姜望来草原探索神临极限,于斗场独对穹庐三骏加一个那良,打得观战的草原贵族鸦雀无声。那时候好歹有个洞真境的苍瞑,撑着年轻人的场面。

    现在苍瞑陪着姜望去一趟边荒就已经到了极限,姜望却还能生龙活虎地乱窜,差距已经体现得很明显……

    可以说草原天骄尽低眉!

    也不知以后还有谁能达到这种高度呢?

    姜望忽地眉头一挑:“苍兄回穹庐山了,现在谁陪我去生命禁区呢?”

    完颜度惊得心脏一跳:“我爹是带兵打仗的,他指定不能放下军队跟你去。”

    姜望点点头:“也是。”

    完颜度又道:“我还只是神临。”

    姜望看了他一眼,只笑了笑:“也罢,姜某习惯了独行。”

    遂潇洒转身。

    “且慢!”完颜度伸手拦道:“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阁老愿不愿听?”

    姜望笑眯眯地道:“完颜兄愿意指点我,那是再好不过。”

    “不敢称指点,就是我个人一个小小的建议……”姜阁老虽然看起来脾气很好、平易近人,完颜度却不敢当真,这人现在一口一个‘完颜兄’,在天京城可是对着于阙都自称‘本阁’的!

    “生死线如此之长,姜阁老何必执着于一个地方呢?”

    完颜度道:“您前些天深入生命禁区,斩真魔头颅而归,我牧国这边战线,魔族已然风声鹤唳。他们异常警觉,也随时会反应过激。您再要杀真魔,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姜望听懂了,但还是问道:“完颜兄的意思是?”

    “荆国那边也可以进边荒。”完颜度面带微笑:“中山真人立下的真人极限八千里碑,也在那边呢。绝世如您,难道不想尝试一下?”

    “完颜兄思虑真是周全!那让你父亲给我写封介绍信吧。”姜望顺理成章地道:“异国真人到了荆国生死线,该与谁人沟通?为人族诛魔,这补给、休养、接应,都由谁来负责……我这人简单惯了,操心不来。”

    完颜度讶道:“您和黄阁老不是好友么?去荆国生死线诛魔,哪用得着家父的介绍信!”

    黄舍利家和完颜度家一直都关系很好,算得上是荆牧两国之间友好一面的缩影。黄弗与完颜雄略年轻时候就结下了交情,但两个霸国名门之间的情谊,当然少不了利益的纽带。

    完颜氏名下的苍狼斗场,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节。黄龙府在其中参股,拥有相当的话语权。

    但上次太虚会议,黄舍利提案设立太虚斗场,在根子上分流了斗场生意。倒不知是否会让两家产生什么龃龉……

    黄舍利平时嘻嘻哈哈,做起事情雷厉风行,太虚斗场已经开始运营了,据说很是火热。但姜望还没有时间去了解,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完颜度又是个成熟的贵族,心思都藏得极深,压根没法分辨这人这话里有几分意思,对黄龙府是什么态度。

    姜望懒得多想,他现在拥有不必去多想的实力,只淡笑道:“公是公,私是私。黄阁员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

    ……

    私信写了很多,但都石沉大海。

    英俊潇洒剑赵铁柱,近来脾气愈发不好。

    上官和贾富贵倒像是很有默契,默契地排挤他,默契地都不出声。这俩贼厮不会私下里见面去了吧?

    赵铁柱琢磨着回头让人去南域看看情况,身份已经漏底,溜得掉上官,还跑得了南斗殿?那么久不回信,也别怪铁柱哥查户籍了。

    “这些个尸位素餐的太虚阁员,也不知提案改善一下太虚行者的居住环境!”才刚进入太虚幻境,赵铁柱就忍不住骂骂咧咧:“一个个猪脑子呀,只懂得下锅的!”

    他受不了这逼仄,也难得等没有回应的信,赶紧推门走进了鸿蒙空间。

    “现在人是越来越多,人均素质也越来越差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一个个歪瓜裂枣。噫!还大街上牵手,知不知羞?太虚幻境是用来让你们干这个的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见之忧心,简直没眼看!”

    赵铁柱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因为少了搭档,声音并不响亮。往常可是要一唱一和,多方位环绕嘲讽的。

    街道上有各种各样的商铺,都是虚灵所经营。

    目前太虚行者只能用太虚环钱来购买这些商铺里的服务,太虚环钱又只能通过太虚任务获得——

    又该骂了不是?

    “太虚阁里都是些什么蠢材?早点开放用道元石与太虚环钱的兑换,太虚幻境不早就发展起来了?至于这么慢?爷能差你这点事吗?”

    中山渭孙会考虑一件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

    赵铁柱只需要考虑自己的心情,不爽就要骂,管他妈你是谁,有什么苦衷。

    前方酒肆,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小年轻,男女都有,正团坐一桌,高谈阔论。

    “要说天下英雄,那还只能是姜阁老!”其中一人说得兴起,一脚踩在凳子上,唾沫横飞:“未及而立,已立名天下!妖界,天京城,迷界,哪里不是赫赫声名!”

    因为懒得做任务,赵铁柱身上并没有太虚环钱,所以他进不去酒肆。但并不妨碍他的声音进去。

    双手一背,把头一扬,轻蔑地笑:“没见过世面是这样的!”

    酒肆里那一桌小年轻,果然炸了锅。

    那说话的少年骂骂咧咧地往外探:“哪来的狗叫?”

    赵铁柱哈哈一笑,作势要走:“推崇那几个阁员的人果然如此,啧,拥趸随正主,都是这样没素质。罢了,罢了,大爷懒得跟小儿辈计较!”

    “你给我站住!”怒火烧到了脚底板,酒肆里的少年嗖地一下就冲出来。

    好个玉树临风少年郎!

    生得是面如冠玉,眸似点漆,俊面含煞,端的威风。

    怒指赵铁柱:“你把话说清楚!”

    旁边有人拉住他:“好学兄冷静,这人是鸿蒙三贱里的赵铁柱,贱中之贱,出了名的嘴巴脏脾气臭——咱不必理他。”

    “什么鸿蒙三贱,有多了不得!”少年郎怒道:“竟然如此无礼,我今天就要治治他!”

    这小子越是生气,赵铁柱越是开心。鸿蒙空间里的乐趣不就在于此吗?

    他笑眯眯地看着少年郎:“小崽子,你叫什么名字?报太虚幻境里的名字就行,现实里的名字你估计也不敢报。”

    “我现实里的名字估计你不敢听!”少年郎十分有气势:“小爷在这里的名字叫‘褚好学’,你且记好了!”

    这小子好像是哪个世家名门出来的,底气足,胆气壮,一看就不是表面咋呼的那种人。但铁柱哥又怕得谁来?天下有几个中山氏!

    赵铁柱笑眯眯道:“你本人不长这样吧?啧,太虚阁里那帮人喜欢弄虚作假弄点场面功夫,支持他们的人也这样,忒不实诚!”

    ‘褚好学’俊脸一红,又恼道:“太虚幻境里谁长得跟本人一样?休要岔开话题,你给我说清楚,你刚说谁没见过世面?”

    “说你呢。就说你。”赵铁柱笑嘻嘻道:“你个小屁娃子,走过多少路,见过几个人?就敢论天下英雄?还说什么只能是姜望?他算个屁呀。你岂见过真英雄!”

    他对姜望并没有恶感,但这并不影响他在这里挑衅。鸿蒙三剑客可不是什么小角色,能在鸿蒙空间里人人喊打,那都不是一两天的工夫,是日积月累下来的名声!

    ‘褚好学’气得手指都在抖:“你敢这么说我——说我最尊敬的姜阁老!你算个什么!姜阁老若在你面前,你敢放声屁吗?”

    赵铁柱哈哈一笑:“我赵铁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会怕他?姓姜的看到我都要跟我见礼!这世界之大,藏龙卧虎,你眼界如此之窄,是压根没有见过真神啊。怎么的,不服气?”

    他竖起大拇指,往后一指:“论剑台上走一遭?”

    太虚幻境发展到现在,龙蛇混杂,那么多太虚行者里,脾气暴躁的、出口成脏的,岂止一个两个。为什么只有鸿蒙三剑客这么有名?

    因为他们不仅没素质,讨人厌,还真的很能打!

    这三个在鸿蒙空间里横行霸道,还真没怎么吃过亏。

    ‘褚好学’毕竟年纪轻,受不得激,撸起袖子就准备上:“打就打!”

    旁边的太虚好友赶紧拉住他:“不要冲动,赵铁柱是神临境修士,你现在没法跟他打,上了论剑台也是被他羞辱。”

    “哼哼。”赵铁柱双手抱胸,得意地道:“怕了就回家吧。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人吹牛!”

    “以大欺小,以神临压腾龙,算什么本事?”‘褚好学’戟指着他:“你敢在这里等着么?我叫人来跟你打!”

    赵铁柱哈哈大笑:“又来小孩子叫家长这一套——尽管去吧,我赵铁柱怕过谁来?有本事你把姜望叫来!”

    ‘褚好学’咬着牙便离开了鸿蒙空间。

    赵铁柱又笑了几声,便大摇大摆地走了。他才不等呢!

    还真不是怕了谁,只是现在走了,那小子回来找不着人,该更生气了。

    想到这些,他不免开心起来。

    太虚幻境真美妙啊!

    【感谢盟主“张枫”打赏的新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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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你等着,我去叫人。”

    这句话之后,通常叫不来人。或者就算叫来了,也多是虾兵蟹将,没什么值得说的。

    所以当褚好学祭出这个句式,路人普遍不抱什么期待。

    但是像赵铁柱这样,信誓旦旦说自己等着,结果拍拍屁股就走了……倒也无耻得很罕见。

    “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赵铁柱都跑了。”褚好学的太虚好友们,招呼着让众人散去,不忍见这个单纯的小子持续丢丑。

    路人见没什么大戏了,也就各自散场。

    但在这个时候,忽有一种实质性的威压,撼动此方。

    长街尽处,出现一扇厚重古老的石门,气息混沌,刻纹天地至妙——

    福地之门!

    天下有德者而主福地也。

    在太虚幻境,“德”有最直观的体现,每月一次的福地挑战,强者上,弱者下,无非如此。

    福地之门重重推开,走出来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穿戴却很讲究,眼神也很凶。手中提剑,气势迫人:“哪个是赵铁柱?”

    他落在长街上,毫不遮掩地显露荣名。于头顶跳出一块门匾似的光晕,虚悬于空,随人而走。其中几个道字玄奥非常,辉光显耀——

    “福地四十四桐柏山—南宫傲天。”

    竟是来找赵铁柱麻烦的?

    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褚好学真能叫来狠人,还是能够在如今的太虚幻境里占据福地的高手!

    那句“你等着”,在今天革新了一众太虚行者的认知。

    但还没等大家晃过神来,便听得轰隆隆的声响。

    又一座福地之门出现在长街。

    石门自开,走出来一个身穿华丽长袍的年轻男子,眉眼清秀,贵气凌人,摆明也是来给褚好学撑场子的,头顶亦然显出荣名——

    “福地第十丹霞山—灵岳。”

    好家伙!来了个福地排名前十的大高手!

    众所周知,虽然太虚幻境有了飞跃式的发展,参与太虚幻境的修士空前之多,每天都在暴增,几乎囊括现世,福地排名仍不能等同于现世排名。

    因为绝大部分太虚行者,在太虚幻境里都会隐藏现实身份,启用另一套战斗体系。每个人对自己现实身份的重视程度不同,在太虚幻境里的力量表现,自然也有分别。这样就会出现甲在现实里比乙强得多,太虚幻境里的各种荣名排名却远远不如的情况。

    但尽管如此,能够在如此多的太虚行者中脱颖而出,抢占福地排名的,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是仅以太虚幻境里未必完整释放的力量表现,都能称名“强神临”的!

    能杀进前十,尤其如此。

    灵岳之名,在太虚幻境何止如雷贯耳?

    相较之下,鸿蒙三剑客的福地排名就要低得多。他们耍贱惯了。尤其不敢暴露现实身份,战斗里颇多束缚,唯恐体现了师承特征。

    比如贾富贵,他为了卡福地排名,给景国修士更多福地资源,肯定不能在头部卡、颈部卡,因为卡在那里景国也上不去几个人。

    他是卡在膝盖部位,占据福地排名五十九的张公洞,每个月优哉游哉的掌控战斗节奏。面对景国之外的挑战者,就“苦战获胜”,面对来自景国的挑战者,就“艰难惜败”。

    事情做得其实是很隐蔽的。

    若不是有人发现比自己弱得多的人爬上去了,写了封举报信,这件事还到不了姜望眼中。

    “这个褚好学到底什么来头?”人群嘈嘈私语,震惊莫名:“一喊就是两个福地强者!”

    有人惊声议论:“于阙的私生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另一人驳斥:“瞎说什么?于真君私生子那么多,他管得过来吗?”

    轰隆隆!

    第三座福地之门降临了。

    嘈语尽碾碎,整条长街鸦雀无声!

    人们只能用目光交换震撼。

    一个面容凶恶的男子推门而出,姿态冷峻,眼神非常凌厉。并不言语,眸光迎面却似刀割,头顶亦然显出荣名——

    “福地第四东仙源—祝不熟。”

    他当然就是那位白玉京贰号劈柴客,一杆薪尽碎柴薪。

    当初白玉京众人响应姜阁老的号召,一起进入太虚幻境,建设太虚。他本来是打算叫“祝不赎”的,后来大家都说太明显了,让他换一个。于是就有了这个冷冷的名字。

    祝不熟的表情是冷酷的,姿态是沉默的,气势是凌厉的。

    围观的人群……是麻木的。

    “排名第四的福地强者都叫出来了,这是哪国的皇太子?也太有排场了一点!”

    “我的天,赵铁柱这回撞上铁板了。南宫傲天、灵岳、祝不熟——”

    但惊声还未结束,又开一座福地门!

    这座福地之门,有极显赫的不同。其它福地之门都是古老的石门,外观基本一致,只在铭文上有细节的差别。这一座却有不朽之金色,带着永恒的辉煌。它像是一座伟大宫殿的门户,轰然开在此间。

    而从殿内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九凤华服的女子,一句话都不说,便只是站在那里,威仪尽显。金色的荣名闪耀在她头顶,整个鸿蒙空间都响起那淡漠高渺的宣声——

    “福地第一地肺山—黄粱!驾临鸿蒙!”

    看客们面面相觑。

    看客们心潮澎湃。

    看客们简直情绪激荡无法自抑。

    恶名远扬的鸿蒙三剑客,横行霸道的赵铁柱,今日如往日,随机挑衅一个路人,获取愉悦。他挑衅的是一个生瓜蛋子,初出茅庐的小年轻,结果一脚踹上了铜墙铁壁!

    福地第四十四、第十、第四、第一,联袂现身,为褚好学出头。

    这是何等的爽感,何等的大快人心!

    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子,带着褚好学走进鸿蒙空间:“你听清楚了?赵铁柱说姜阁老在他面前也只能吃屁?”

    褚好学用力点头:“姑,我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中有人发出‘嘶’声。

    旁边一个斗鸡眼蒜头鼻、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看客,立即就问道:“兄弟,这人也有来头?”

    他们刚刚拼桌喝过酒,互相算是知道名字,所以前一个嘶声的路人倒也不隐瞒,直接地道:“我认得她,西门看好。在太虚四象修士的荣名争夺里,我输给过她。”

    能够争夺太虚四象修士的荣名,这路人也不简单。

    但斗鸡眼好像并不在乎,只咧开那地包天的嘴,笑道:“西门看好?这名字也太奇怪了吧!”

    “你还叫斗小儿呢,难道就不奇怪?”路人道:“你没发现吗?他们明显是一个地方的,那边还有个南宫傲天呢。”

    斗鸡眼哈哈了两声:“也是!”自斗昭洞真之后,他就很少在太虚幻境里出现了,出现也很少嚣张,因为无论怎么演,都没人会相信斗小儿是斗昭了,人家已经是当世真人、太虚阁老!

    他倒也不在乎什么福地排名,一门心思埋头苦练,只求后来居上。

    早就脊开二十三重天,距离比拟洞真的二十四重天只差一步,但这一步他不敢急。二十四重天绝不是他要的终点,他的目标从来都是把斗昭真正打成斗小儿,所以稳了又稳。好不容易在今天成就,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斗小儿重出江湖,重现太虚幻境。

    听说鸿蒙空间里牛鬼蛇神横行,他便进来找事。没想到还有乐子看,也算陶冶情操了!

    那边南宫傲天睥睨四方:“赵铁柱人呢?他不是很凶的吗?怎的只会欺负小朋友,见着大人就躲?哪条河里的王八,这样会缩头!”

    人群响起应声:“早就跑啦!”

    一阵轰笑。

    鸿蒙三剑客贱归贱,怂的时候还没有。这次缩头,难免叫大伙儿高兴。

    但也有人仗义执言——

    “赵铁柱倒不是个缩卵的人,他应该是现实里有事,临时离开太虚幻境去处理了。”

    众人循声看去,看到一个身量极高、戴着一张铸铁面具的男子。

    在太虚幻境里戴面具,倒是有几分脱裤子放屁的稀奇。

    南宫傲天便问:“何以见得?”

    此人的声音很严肃,像是在奏报军情:“以赵铁柱的风格,他就算打不过,也会站出来狠狠对骂,不会躲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刚刚你南宫傲天一来,我就写信让赵铁柱回来这条街,说有事找他。他没复信。我又向他发起论剑台挑战,他那边也没有反应,往常可是随叫随打的。所以我断定,这会儿他肯定不在太虚幻境里,不然不会如此。”

    能够跟赵铁柱通信,还在论剑台切磋过,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南宫傲天看着他:“你们是朋友?”

    “算不上,打过几次而已。”这位严肃归严肃,却也是个看戏的,抬手一指,头顶虚悬的荣名亦彰显——

    “福地第三仙磕山—王天覆。”

    作为第三福地的占据者,他来到鸿蒙空间,本该有相匹配的远古青铜门,有宏大宣声,为了看戏而提前关闭了。

    围观群众早已经麻木。

    这场戏到底多少人演,多少人看,台上台下多少高手?今天是高手赶集吗?

    那边祝不熟看过来:“咱们还没打过,切磋一场?”

    王天覆摆了摆手:“下回的吧,我现实里在等人呢。只是顺便来鸿蒙空间看看热闹。”

    换做别人说下回,肯定是后会无期。他却给人一种定好了时间、一定会实现的感觉。于是推开远古青铜门,离开了这里。

    长街上越聚越多的行者们,都是很想看大戏的,可惜那赵铁柱不知所踪,令人叹惋。认识赵铁柱的纷纷给他写飞鹤,热情邀请他回来,可惜私信都石沉大海。

    “有认识赵铁柱的,替我跟他带个话。”名为‘黄粱’的福地第一,环视一周后开口:“背后骂人算不得胆量,欺负小朋友更不是个好习惯。我不管他现实里是谁,不管他在太虚幻境有什么朋友——无论在现实里还是太虚幻境里,我见一次,打一次。他一天不道歉,这句话一天不结束。”

    褚好学站在那里,在满满的安全感之余,更多的是羡慕。他也好想有朝一日,能够这么威风啊。如师父一般耀武天京城,他是不敢想的。但若能和屈姑姑一样在鸿蒙空间唯我独尊,那也是极显耀!

    南宫傲天笑了笑:“也不知这个赵铁柱现实里遇到了什么事,运气这么好,没被我们堵住——不会真碰到姜阁老吧?”

    西门看好看他一眼:“你还真是仁慈。”

    顺带一提,这白玉京里南宫、西门的取名格式,是白掌柜提出来的,他还建议祝唯我在太虚幻境里叫东方逆天,被祝唯我无情拒绝。

    ……

    ……

    带着完颜雄略写的信,姜望横跨北域。自牧国飞往荆国,他没有走官方驿道。他是沿着生死线飞,一边生机盎然,一边苍凉死寂。

    再没有比这更真切的感受了。

    这是一条如此漫长的分界线,它以异常残酷的笔调,把现世这一角冷冽地剖开。

    生与死的分野,文明和荒寂的对立,秩序和混乱的冲突。

    它太清晰,可也太沉重了。多少血色堆沙色,多少残尸沤青草!

    荆牧联军于此已经几千年。

    在荆牧两国还没有诞生的时候,人族驻军在此已经几万年,几十万年。

    追溯更古老的时期,人魔之间的战争,在上古时代就已经开始。而以魔潮的结束,作为上古时代的落幕。

    魔,从未被拔除。

    虽则上古人皇已死,虽则人族为此牺牲的性命数以兆计,人族为此奋斗的时间跨越时代——魔始终就在那“干涸”的尽处。

    饥渴地注视着人类世界。

    数千年来,无论荆牧之间如何龃龉,无论外在形势如何变动,这生死线的防线,两国都未敢轻动。

    当年旸国真正覆灭,就是以末帝撤防海疆为标志。

    霸国失其责,天下共逐之。

    牧国多草原,荆国多山丘。当视野里一望无际的碧色,被零零散散冷硬的军堡所切割,荆国就已经到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驻守荆国边荒、总管边荒军事的,即是鹰扬卫大将军、大名鼎鼎的中山燕文。

    他可比完颜雄略的名气要大得多,鹰扬卫这样的强军,乌图鲁也比不过。

    荆国六护七卫十三军,实力参差不齐,最强的能跟天覆、斗厄、割鹿相较,弱的那些只能在天下强军里垫底。

    鹰扬卫算是十三军里靠前的。

    当年的长乐王、后来的荆成帝唐象元,联手五姓诛杀权臣贺崇华、灭贺氏三部,中山就是五姓之一。

    相较于中山、慕容、曹、蒋、钟这五姓,十三军里的其他,都是“后起之秀”。

    姜阁老携完颜雄略的书信前来,中山燕文亲自走出帅帐,以中军仪仗相迎。

    荆国军容,的确严整,鹰扬卫尤其精锐。但见旌旗招展,刀枪如林,士卒列阵,兵煞盈天。

    中山燕文外表就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但举动之间,自见龙虎气魄。

    虽只着一身便服,走路也平缓,却似席卷漫天阴云而来。

    这不是简单的真人,是随时可以衍道,神霄之前也必然会衍道的当世顶级真人!

    他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像是跟姜望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来,渭孙——”他招了招手:“来跟姜真人见礼。”

    【感谢书友洪荒之力弥漫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07盟!】

第十二章 黄金白壁何足道

    身在军营中,中山渭孙没有穿戴的自由。

    往日穿华服、系白玉、温文儒雅与军庭帝国气质十分不协调的他,今天穿了一身笨拙的制式甲,是军国之中,严肃的一部分。

    荆国军制严格,各级军职在甲胄上有非常清晰的体现。

    从中山渭孙的甲胄上,可以看出他现在的军职并不高——以他的天资实力和家世,尚只在如此位置,说明中山燕文对他非常严格。

    他脸上带着儒雅的笑,虽着笨甲,亦不掩翩翩风度,以无可挑剔的仪态,对姜望行礼:“姜阁老!有些年月未见,您风采更胜于往昔了!”

    姜望笑着搀住他,不让他躬身:“渭孙兄怎么现在这样生疏?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同年呢!”

    他们是同一届的黄河之会参赛选手,虽然一个在内府场一个在外楼场,但当然可以算得上“同年”。

    中山渭孙故意地叹了一口气:“与姜兄做同年,是何其不幸也!观河台上群星璀璨,今已为你一人晦之!”

    人还是要多读书,拍马屁都显高明。

    姜望口中连连“羞煞我也”,却是搂着中山渭孙的肩膀,一会儿工夫,已经十分亲热。

    这个中山渭孙,太有礼貌了!

    他们在这边聊得热络,中山燕文老怀大慰,一扬手:“你们年轻人自己聊,老夫就不凑热闹了。姜真人,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渭孙说。这孩子虽然不成器,做点跑腿的事情还是不成问题。”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跟渭孙兄是一见如故,当年在观河台就很投缘,我知他本事!”姜望道:“此来荆国边境诛魔,我这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多倚仗渭孙兄的智慧呢!”

    中山燕文拿手指了指中山渭孙,大笑着离去。

    中山渭孙太懂这个手势的意思了——你小子好好给我表现,要是表现不好,后果你是知道的。

    老爷子虽然现在笑得和蔼可亲,他顺手拿起鞭子是鞭子拿起棍子是棍子的时候,那也爽利得紧。

    “姜兄,来来来!”中山渭孙换上一张热情的笑脸:“你可是好不容易来一趟荆国,一定要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招待你。咱荆国的风光,可不比别处少!”

    姜望笑眼问道:“渭孙兄说的是什么风光?”

    中山渭孙朗声而笑:“我荆地美人,热情健美。我荆国烈酒,入喉似火!若得冬雪纷飞,你我兄弟裸于汤泉,而有薄纱美人,雪中起舞,玲珑处子,贴身而游。品那冻雪果,喝那烧喉酒,埋山壑而尽欢,呵白雾而结霜,岂不快哉?”

    “现在还是秋天哩!”姜望道。

    “算得什么!”中山渭孙大手一挥,豪迈极了:“既得姜兄赏面,怎不叫深秋落寒雪?怎不叫美人尽梳拢?天象当为你换,红粉都为你抹。你可劲儿地挑,无有不尽心者!”

    他紧紧勾着姜望的肩,亲热地道:“唯独可惜的是,现在这里是前线,家祖治军甚严,不允许在军中胡闹。得辛苦兄弟你跟我跑一趟,咱们连夜去耍——走,我叫人备车!”

    姜望笑着摇了摇头,站定了脚步:“中山兄说的风景很美,但却不是我最想看到的。”

    “哦?”中山渭孙讶于他的胃口,这一套可是把龙伯机招待得神魂颠倒的,回去之后还念念不忘。姜望的反应竟如此平淡。只能说太虚阁员,果然有两把刷子,不那么容易腐蚀。

    不由得问道:“姜兄喜欢刺激些的?”

    姜望似笑非笑:“是啊,我喜欢刺激。”

    中山渭孙自问还是一个比较正直的青年,太变态的事情他做不出来,但想着姜望现有的影响力和广阔的未来,想着他们好不容易叙起的‘同年之谊’。还是在心里咬了咬牙,笑容灿烂地道:“姜兄尽管说,你是我中山渭孙的同年,是我们荆国的贵客。我当尽鹰扬府之物力,结兄台之欢心!”

    姜望哂笑道:“美人何足贵?美酒何足惜?黄金白玉,于我是泥丸荒草。”

    他抬手遥指着生死线的方向:“我唯独感兴趣的风景,在那边,是用魔颅筑成的京观!”

    中山渭孙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神思莫名。他也不知他的复杂情绪,从何而来。

    但是一拍胸膛,拍得胸甲作响:“你太虚阁老都不惧以身涉险,我中山渭孙,何惜此身?愿领一军,与你杀赴禁区!”

    姜望认真地道:“此去边荒,要杀真魔,带军队是负累。中山兄给我一张布防图就行。再给我准备一个单独的帐篷,一些简单的补给。在有需要的时候,以军队给予响应,如此我已经感激不尽。”

    “什么补给接应,都是应有之事,姜兄真不必言!我大荆帝国,岂会失份于为人族诛魔者?”中山渭孙这样的天骄,当然有不甘人后的一面,一时热血上涌:“我便独身随姜兄前往,为你牵马坠蹬!”

    这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你就得了吧!”

    随声音落下一卷黄袍,黄舍利几乎是以流星坠落的姿态,从高穹一路直砸而下!

    砰!

    她在弥漫的烟尘中站起来,像一头油光水滑的猎豹,自有野性之美感。

    混淆的元气被她所降服,天地间的规则,循她的意志。她用一种危险的眼神,看着姜望:“姜阁老,你要跨过生死线去诛魔,本阁陪你如何?”

    “哈哈哈。”中山渭孙先笑两声,再道:“两位阁老都到了,真是蓬荜生辉呀!黄阁老你有所不知,姜阁老这次过来呢——”

    “边儿去!”黄舍利拿手一指。

    泥人尚有三分火,在姜同年面前,中山渭孙怎肯这么丢面子?这又不是关起门来欺负,外面人这么多!

    他板起脸,严肃地道:“你这个态度我可要批评你了——”

    “柱子。”黄舍利看着他,微笑道:“别捣乱。”

    “柱子?”姜望在一旁摸不着头脑。

    “哦,他的小名!”黄舍利看着中山渭孙:“是也不是?我不会记错了吧?”

    “是。很小的时候有这个名字。不过已经很久没人叫了,我都不记得!哈哈!”中山渭孙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挂住笑:“我先去准备准备,你们聊,出发的时候叫我。”

    黄舍利讶道:“叫你干什么?”

    “我跟你们一起去诛魔啊!”中山渭孙咬着牙道:“你总不能觉得我堂堂黄河四强是累赘吧?”

    黄舍利‘哦’了一声,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去吧!”

    她又随手冲附近的鹰扬卫士兵招了招手:“你们几个过来,把这里收拾一下。”

    “还有你,带几个人,去搬两坛子酒过来,本阁路上要喝——别说军营里没酒,我知道你们鹰扬卫有。中山老将军少得了那一口?”

    相较于在军中颇多拘束的中山渭孙,黄舍利在这鹰扬卫的地盘是随意得不得了,一顿指挥,被她看到的军士全都忙得团团转,谁也闲不下来。

    倒像这里是她家!

    姜望笑了笑:“你是从哪里赶来?”

    “我听说你来了荆国,那是放下手中公务,马不停蹄——”黄舍利蓦地收住话头,狠狠瞪着姜望:“我天天请你来荆国玩耍,你是变着法地拒绝!怎么这次来了,却不跟我讲一声?”

    姜望叹了一声:“我也是临时决定。这不是在牧国生死线混不下去了么?他们嫌我麻烦。”

    黄舍利哈哈一笑,拿手拍姜望的肩膀:“在这边你尽管放心,放开了打,别拘着,凡事有我罩着你!”

    行于时光的当世真人,黄弗的掌上明珠,的确有资格在荆国前线说这样的话。

    “好。”姜望笑道:“便请黄阁员坐镇中军,为我呼应。”

    “坐在后方看戏,岂是我黄舍利的风格?”黄舍利把头一扬:“你尽管往前冲杀,且看本姑娘是否慢你半步!”

    姜望严肃地道:“我这次从荆国生死线冲击禁区,是冲着真魔脑袋去的,也请你们镇守生死线的汝阳王照看了。我在魔族那边有些名声,此行随时会有天魔出现,危险非常。”汝阳王唐琚,乃是荆国宗室真君,向来不管军政事务,专于生死搏杀。和东面的牧国肃亲王,这段时间正是遥相呼应,各镇一方,随时出手应付天魔。

    “怕个蛋!”黄舍利袍袖一展:“走走走,杀他娘的去!”

    姜望无奈道:“要不然你跟你爹说一声?我怕贸然带你去涉险,北域第一真人回头找我麻烦。”

    “走吧你!”黄舍利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我家我说了算。你以为我是中山渭孙啊?”

    身怀绝巅神通的真人黄舍利,究竟有多么恐怖,大约这些边荒的真魔,也还不曾知晓。

    姜望其实也很好奇。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道:“那去叫上渭孙兄吧。”

    “叫他干什么?杀真魔还带个累赘?”黄舍利问得很直接。

    姜望咳了一声:“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渭孙兄也是很有实力的。他可是货真价实的黄河之会四强,顶级的神临修士——”

    “那我换个说法。”黄舍利打断他:“杀真魔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忍心带一个神临去?自己冒险也就罢了,你忍心让你的同年提心吊胆、命悬一线吗?”

    姜望咧了咧嘴:“还是黄阁员会想问题。我忽然不觉得不好意思了,反而大义凛然!”

    “那就走吧。”黄舍利不耐烦道:“忒磨蹭!”

    姜望又道:“你的酒还没送到呢!”

    黄舍利灿烂一笑:“我想了想,跟你在一块不用喝酒,你足够醉人!”

    “……别开玩笑。”

    “啊你现在真没意思。你真没意思啊姜望。”

    便这样说着,两位当世真人飞身而起,如长虹贯日,瞬间远去。

    中山燕文负手在帅帐门口,眺看着远空,看着两道如此耀眼的飞虹,不由得慨叹:“多好的姑娘啊,要是能做我的孙媳妇就好了!”

    他身后的中山渭孙苦着脸:“你就别想了。咱也降不住啊!”

    中山燕文回头瞪着他,越看越来气,抬起一脚踹过去:“瞧你那点出息。还不滚回去练功!看人家都把你甩到哪里去了!”

    中山渭孙翻个身就爬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孝顺有礼地道:“爷爷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爷爷请保重身体——那孙儿就退下去修行了!”

    他小心翼翼地退出帅帐,往自己的军帐里走去,对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儒雅微笑,不时还打声招呼,真可谓“君子有礼”。

    儒家正统在中山!

    规规矩矩地地走完这一段路,回到军帐,关上了帘。

    他卸下笨甲,用棉布擦过,抹上一层玉甲油,小心挂好。仅剩一个自由的自己,在硬木板搭成的行军床上躺下来,深深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想跟上啊,但确实有难度嘛。”

    他忍不住嘟囔:“您不也没干过黄弗么?”

    又警觉地闭上嘴。

    从小可没少吃这张破嘴的亏,幸亏有了太虚幻境,有个自由自在的地方,不然得多挨多少打。

    他是不太开心的。

    不开心的原因有很多。

    但他非常尊敬他的爷爷,并不像某个楚国大孝子一样,有流放乃父之心。

    他也知道他确实没有什么可能追得上姜望,也想不出能够战胜黄舍利的办法。

    能怎么办呢?

    唉。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也卸下了重负——

    太虚幻境,爷来了!

    赵铁柱才一进入太虚空间,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视野里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各样的飞鹤!约莫有数百只!

    这些人当然不是朋友,充其量只是认得而已,打过交道。

    但以赵铁柱在太虚幻境里的名声,以他在太虚幻境里的自我放飞,这几乎就是打过交道而没有彼此屏蔽的所有人了。

    “怎么回事?爷又被挂起来骂了?”

    赵铁柱所想的唯一可能,就是又有人在历数他的罪状,哭诉他的罪行,引起许多所谓的“正义之士”的围剿。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冷笑一声,随手拿一只纸鹤拆开,倒要看看这些败犬,能骂出什么新花样!

    这一看,就愣住了。

    黄粱?祝不熟?灵岳?南宫傲天?

    好家伙,那小子还真叫到家长了!差不多叫了一桌小黄河!

    一只只的纸鹤看过来,内容大都差不多,其中最醒目的,自然是他们所转述的来自黄粱的宣告。

    “见一次打一次?”

    赵铁柱冷笑一声。若是放开中山渭孙的身手,他还真不怕谁。你福地第一,也未见得不能打。

    当然,赵铁柱这个名字,还是要注意保护的。

    他正琢磨着如何舌战群天骄,把那些上来帮场的全都骂得狗血淋头,忽然又看到一封纸鹤急促飞来。

    其独有的印记,表明是来自老友。赵铁柱在太虚幻境里,只有两个朋友。

    他眼前一亮——帮手来了。

    不自觉地笑得咧开了嘴,赶紧将这张纸鹤展开,便在上面看到了两个字,两个匆促而潦草的字——

    “救我。”

    【感谢书友“渣渣渣男”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08盟!】

第十三章 一醉累月轻王侯

    上官是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的亲传,一等一的宗门天骄,神临境中数得着的高手,注定要接过宗门大权的人,他能遇到什么危险?

    换句话说,他若遇到危险,可以找他的师父,找南斗六真里的任何一个,甚至可以找长生君,又怎么会找到太虚幻境里的朋友,找一个远在万里外的赵铁柱?

    除非他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算尽所有的可能。

    除非……出事的是南斗殿。

    放眼天下,环顾南斗之地缘,能让上官发出如此潦倒之求救,信都只来得及写出两个字的……除了泱泱大楚,更有何方?

    赵铁柱,不,中山渭孙是个聪明人。

    赵铁柱见信的第一眼,为朋友揪心不已。

    中山渭孙却不得不在第二眼想清楚了一切。

    南斗殿做了什么,该不该被清算,为什么被针对……全都不重要。这件事跟楚国有关,是唯一重要的事。

    那么,中山渭孙能不能做鹰扬府的主?

    鹰扬府是否能够代表荆国?

    荆国有什么理由在楚国手里救人?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更严肃。一个比一个更需要思考。

    而中山渭孙,在第一个问题就卡住。

    黄舍利是黄弗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任性自由,无法无天。就算她要把黄龙府卖了,让黄龙卫全部去种地,她那个百依百顺的老爹,也只会拍手叫好。

    他中山渭孙不同。

    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爷爷希望他成为的人。是中山氏继承人应有的样子。

    他要优秀,要懂事,要允文允武,还要讨人喜欢。

    他修得一身杀法,读得诸子百家,学得长袖善舞,文韬武略,无不精通。

    长辈欣赏,同辈仰望,下属拜服……当他是个孩子,谁不说中山家的孩子懂事?当他长成,谁不说中山家后继有人?

    在人生中所有的重大决定里,他从未违背过中山燕文的意愿!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需要知道——中山燕文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同意他插手楚国事务,去救一个太虚幻境里的“行者朋友”。

    他坐在太虚空间里沉默。

    不时还有飞鹤飞来,不断有人热情提醒,反复提醒他,他在太虚幻境里撞到了怎样的铁板。

    他只是坐着。

    翩翩飞舞的纸鹤,像一个个并不清晰的字符,作恍惚的文章。

    它们有时像一篇《菩提坐道经》,有时像一篇《五刑通论》,有时像上官、贾富贵的名字。

    最后都是“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飞舞的纸鹤又累积了许多,停在太虚空间之外,等待他取阅。他没有再看一眼,起身离开了太虚幻境。

    赵铁柱有时候会想,幻境和现实的区别在哪里?

    人类在哪里不是戴着面具生活?

    褥子很薄,行军床很硬,甚至木板的毛刺都还在。

    到了中山渭孙这样的层次,还需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吗?中山渭孙当然也疑问过,但中山燕文亦是如此生活。

    中山燕文是出了名的优待士卒,在他手下的将军,个个都锦衣玉食,在军营之外,极尽奢侈。

    他唯独是苛待自己,也如此要求他的嫡孙。

    衣食住行,都似“苦行”。

    比起那尊“黄面佛”,他倒更像是修禅的那一个。是荆国高层里,苦行僧般的人物。

    中山渭孙在外的奢侈享受,通常都是以交游的名义进行。只有“招待朋友,广结良才”,才不被规束。

    所以中山渭孙是有很多朋友的。他是荆国这一代世家子里,人缘最好的那一个。

    但赵铁柱的朋友,只有两个。

    一个已经很久没有音讯,一个刚刚给他写了一封信。

    慢慢在行军床上坐起来,中山渭孙的表情很平静。他像往常一样,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再慢慢穿上了甲。召出一面水镜,仔细检查穿戴,确认没有失礼之处,才收起水镜、掀开帘幕,走出帐外。

    天已经黑了下来,但天空还有偶然的亮色,是稀疏的星子。

    大地已经暗了,但地上有热烈的炬火,是战争巨兽危险的眼睛。

    绵延数十里的军营,随处可见刀枪的寒光和摇曳的焰光,像一座铁与火的冷峻城市。

    中山渭孙在这样的军营中行走,他走在鹰扬卫大将军的阴影中。

    他仍然对路过的每一个人微笑,还礼,关切,直到走到大将军的军帐之外。

    “请禀于大将军,中山渭孙有要事请见。”他规规矩矩地向守卫报告。

    守卫也规规矩矩地回了礼,一板一眼地进帐传禀,而后走出来,请中山渭孙入帐。

    先将卒,后爷孙,无矩不成军。

    中山渭孙五岁的时候,就被藤条教会了这个道理。

    帐中有一张巨大的山河盘,黄沙弥漫,魔气游移,完整地复刻了无尽流沙中魔族力量的分布——鉴于无尽流沙的复杂变化,以及绝大部分魔物的混乱智识,经常无目的、无规律地乱窜,就连魔族自己,也很难厘清魔族的兵力分布。所以这张巨大山河盘,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重新测绘更新。

    鹰扬卫换驻生死线之后,庞大的军费支出里,有很大一部分,都体现在这张纤毫毕现的山河盘上。

    中山燕文就席地而坐,坐在山河盘前。

    他的眼神是这样专注,仿佛在观察什么稀世奇珍。

    通常中山渭孙都会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等中山燕文提问再开口,今天却是不能等待,走近了道:“大将军。”

    中山燕文没有理会。

    中山渭孙又道:“大将军。卑职奏事。”

    中山燕文静静地看了一阵山河盘,开口道:“绝巅的风景我已然眺望许久,这一步跨上去,一定要站得稳当才行。再多的准备,也觉得不够。黄弗、楼约、呼延敬玄,无一不是勇猛精进、自信自我之辈,也无一不在等待、磋磨。”

    “治军又何尝不是如此?要得前所未有之大胜,就要做超越所有之准备。练兵万日,整军千年,革新百代,用于一时!”

    他缓声问:“何以得胜?”

    中山渭孙回答:“备军备战,是千日万日,一言一行。”

    这是兵书上的标准答案,出自中山燕文所著之《工策书》。

    荆国是兵家盛世,而《工策书》具有一定的革新意义,是当代兵书里声名甚彰的著作。

    这部兵书完全贯彻中山燕文的军事理念,他认为战争是工整的艺术。要严格要求,要细节完备,要尽善尽美,战争的过程可以拆解成无数的步骤,每一个步骤都有它的意义,但绝非不可替代。就像大名鼎鼎的鹰扬弩,每一个部件都是严整且方便替换的——战争巨兽一旦发动起来,一切严丝合缝,势如狂澜,只有胜利能将它中止。

    “所以我这一步踏出来,要么就取得足够的功勋,要么就等到足够的积累。”中山燕文仍然看着山河盘:“中山渭孙,我不敢怠慢,你呢?”

    中山渭孙道:“末将也不曾怠慢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用勤用苦,何止春秋!”

    中山燕文仍然没有抬头看他:“说吧,深夜来找我,竟为何事?”

    “我在南域有个朋友……”中山渭孙顿了顿,精简了一下措辞,继续道:“在太虚幻境里认识的朋友,他是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的亲传弟子,名为龙伯机。他遇到了自己无法解决的危险,写了封信向我求救。”

    中山燕文淡淡地道:“他如果真的当你是朋友,为你着想,这封信就不该写给你。当今之时,霸国不伐,一切都为神霄让步。东面牧国大革,西面黎国新起,尤其是需要我国慎重对待外交的时候,你的身份何等敏感,你竟不知?”

    “大将军。”中山渭孙道:“一个人在束手无策的生死关头,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我觉得我无法苛责他思虑不周。”

    中山燕文道:“你是说我冷酷?”

    “末将不敢。”中山渭孙低头道:“只是我的朋友向我求救,我不愿想太多无关的借口。我只知道,我想救他。”

    “你比龙伯机如何?”

    “强得有限。”

    “他自己不能解决的危险,你能解决吗?”

    中山渭孙道:“不能。”

    坐在巨大山河盘前的小老头,摇了摇头,语气轻蔑:“所以你根本没有本事救他,你是来求我。”

    中山渭孙跪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头颅低垂:“我……是来求您!”

    “国家不可能出面,这件事情都不必放上朝议,实在太可笑。一个万里之外的神临境的龙伯机,算得什么?配得上一封国书吗?”中山燕文冷道:“那就只有鹰扬府出面了——”

    中山渭孙膝行而前:“大将军——”

    中山燕文没有什么表情:“你既然知道我是鹰扬府大将军,那么请你现在告诉我。鹰扬府出面救一个龙伯机,需要付出什么,又能得到什么,这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选择是否值得?”

    中山渭孙张口欲言,中山燕文转头回来看他:“用鹰扬府少府都尉的身份,认真回答我这个问题。”

    少府都尉上面还有少府骑都、上府参将、上府中郎将,中山渭孙的军职实在不算高。但身为鹰扬府少府都尉,他的权责都很明晰。

    中山渭孙沉默片刻,终是开口:“爷爷!”

    中山燕文收回视线,看回山河盘:“这里是荆国的前线,这里是鹰扬卫的军营。少府都尉,你让本将军很失望。”

    “龙伯机是我的朋友。”中山渭孙说。

    他只能说出这一句。

    然而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太苍白。

    相较于整个鹰扬府的利益,一个少府都尉的远方的朋友,是多么微不足道!

    中山燕文的声音愈发冷漠:“同为上一届的黄河天骄,姜望与黄舍利此刻在边荒诛魔,殊死而斗,你在做什么?”

    中山渭孙沉默。

    中山燕文继续道:“以他们表现出来的实力和战斗意志,很可能引动天魔出手。我坐在山河盘之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机会——拿下一尊天魔的机会。你呢,少府都尉,你在关心什么?”

    中山渭孙沉默。

    与这个偌大军营的夜晚,一起沉默了。

    ……

    ……

    杀进生命禁区后,是百里一个坎。魔气越来越浓郁,危险性成倍地拔升。

    人身需要以越来越多的力量对抗边荒世界、对抗那无所不在的“干涸”,且在边荒几乎得不到有效补充,而面对的魔族越来越强大。

    当初姜望立神临极限六千里碑,就已经遭遇真魔,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当场洞真,斩真魔而归。

    这一次他与黄舍利联袂而行,轻松就突破了之前的极限,一路深入边荒七千里。但竟没有再遇到一个真魔。

    一路都是阴魔将魔,阴魔将魔……这种魔物聚集再多,也无法迟滞姜黄两阁员的身形。

    它们根本没有聚集成大军团的能力,更没有这样的机会。

    但同样的,这样的魔物杀得再多,对姜望和黄舍利来说,都谈不上意义。

    在魔族的世界观里,阴魔只是一种资源,将魔是奴仆,真魔才算是真正的魔族。也直到真魔层次,才拥有完整的智慧。

    只有真魔层次的损失,才能够真正让魔族肉痛。

    但现在都杀到生死线后七千里了,在这本该极度危险的地方……真魔何在?

    姜望看着旁边顶着雷音塔在将魔群里闲庭胜步的黄舍利,恍然有了答案。这次旁边带的人……太强了!

    都是黄舍利的问题。

    让她不来,非要来。人家真魔又不傻,怎会冲着绝巅神通来送死?

    “怎么回事啊?”黄舍利身绕佛光,理直气壮地先姜望一步开口:“你跟苍瞑在那边杀得太狠了吧?吓得对面真魔都不敢出来,叫我白跟你跑一趟!”

    姜望想了想,明智地并不争辩,只问道:“还往前走吗?以目前这个状况来看,咱们恐怕能轻松突破中山大将军的边荒记录。”

    “哇。”黄舍利很浮夸地道:“那可真了不起!”

    两人各自一笑,都没有说别的话,同时折身横飞。

    对于这种投机取巧的记录,他们同样的并不在意。

    因为对他们这样的绝世天骄来说——创造一个又一个的修行记录,是必然的事情。也只是修行路上,顺便的事情。

    若真个在这特殊的形势之下,因为魔族的战略收缩,而掠取所谓的边荒记录,于他们并非荣耀。

    在这种人们所珍视的荣名上,投机取巧的盘外招,是弱者的兜尿布,强者的耻辱。

    “今日澄清七千里线!”黄舍利放肆地舒展身姿,梵音环野,横飞于空,所过之处,魔物成群跌落:“比比看谁杀的多?”

    姜望弹剑一笑:“为所有染血于生死线的英灵——今为此戏!”

    倾成剑潮,滚滚东去。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李白。

    ……

    突然想起来还有五千字的年终番外没有动笔,要疯了。

第十四章 他决定去死

    笃笃笃,笃笃笃。

    瘦长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座椅扶手。

    笃笃笃,笃笃笃。

    这声响像是有人正在敲门。

    可太虚囚室的门,是不会开放的。

    太虚幻境的囚徒,在刑期结束之前,也绝无可能离开。

    陈算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面前是那张唯一的桌子,而桌子上摊开一张信纸。

    他看着信纸上潦草的求救,已经沉思了许久。

    窗外日晷的虚影会投放到墙壁,以让他清晰地知道时间是如何流逝,叫他了解刑期还有多久。

    在漫长的一整天的思考之后……

    他决定去死。

    他手中有一柄剑,此剑长三尺三寸,宽一寸九分。黑白两色的两仪木柄,淡黄泛绿的绣色铜鞘,以及正缓缓显刃的铁锋。

    此剑名为“方外”,道之外也。

    算中的一切他都把握,算外的一切,他用“方外”来争。

    他是最谨慎的人,常常要等到拥有万全把握再出手。

    但人生中的例外就如这柄剑。

    就像之前在天京城,他面对姜望也拔剑。

    天机算得无幸理,仍要争于天机外。

    一个以“算”为名,以“天机”为神通,执方外之剑的人,在太虚幻境里,名为“贾富贵”。

    终知功名荣辱,权势富贵,都是一场空。

    陈算学得蓬莱剑法三十六部,景国国库剑术二十七部,玉京山剑术六部,大罗山剑术十三部,每一部都是传世经典。又自创剑典一部,以《天机》为名。

    他很懂得用剑。

    杀人有千变万化、无数种可能,自杀却是很简单的——

    拔剑,横颈,用力一拉。

    剑刃轻易地割开皮肤,割断喉管,浸入鲜血,切断血肉筋络直至最后一层皮……头颅就这样断掉了。

    陈算对死亡有预知,也咀嚼到了割颅的痛苦,但是他并没有死成。

    他明明白白地完成了自刎,但一切好像并未发生。

    他仍然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看着那张唯一的桌子。桌子上那张摊开的信纸,上面没有半点折痕,也没有沾染血迹。

    那血液飞溅所泼成的画,自然是并不存在的。

    疼痛并非幻觉,但自杀成为泡影。

    陈算面无表情。

    果然如此。

    太虚道主不会让他死。

    当然不是说太虚道主对景国人有什么好感,又或对他陈算另眼相看。而是因为太虚道主完全依律行事,一切行为都尊重太虚铁则。

    他陈算在太虚阁楼里坐牢,他因罪而获的刑惩,只是坐牢,不附加任何其它的伤害,更不是刑杀。

    太虚幻境要做的事情,是将他囚禁在太虚阁楼里,等刑期结束之后,再将他完好地释放。而不是在五年之后,交出一具尸体。

    换而言之——本来在太虚囚室里一无所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好友求救信发呆的他,终于拿到筹码了。

    这是一块带血的、赌上了性命的筹码。

    它的沉重不为人知,但绝不会毫无用处。

    陈算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是再一次拔出长剑,再一次刎颈。他的力量、速度,没有任何变化。

    他所感受到的痛楚,也如最初。

    然后一切又被抹去,他仍然没有死成。

    陈算继续拔剑,继续自刎。

    他面无表情,他周而复始。好像会永远继续下去,直到他的刑期结束。一位当世真人的决心,是可以被验证的。

    太虚道主可以让他在太虚幻境里死不成,但要如何解释——景国天骄在五年刑期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就选择死去?

    在第一百四十七次自刎之后——

    笃笃笃!

    敲门声真正响起了。

    陈算把横在脖颈的长剑放下来,慢条斯理地归入鞘中,好像他只是摆了个姿势而已。掸了掸衣领,又把桌上的信纸翻了个面,然后道:“请进!我只是这里的囚徒,不是这里的主人,不必这么客气。”

    那扇绝不会打开的门,终于打开了。

    剧匮作为太虚阁的代表,慢慢地走进囚室里来。与他同行的是钟玄胤,一手笔削一手书简,在旁边监督、记录。

    钟玄胤默默地打量这间囚室,当然也注意到了桌上那张盖起来的信纸。剧匮则只是盯着陈算。

    陈算歉然一笑:“条件简陋,没有茶点招待,还请见谅。椅子呢,也只有一张,就不请你们坐下了。”

    剧匮道:“这里毕竟是囚室。有桌有椅有床,我想已经足够体面。”

    陈算并不反驳:“对,我毕竟是戴罪之人。”

    他看着剧匮:“而您和您旁边这位,都是太虚阁员。让我们再一次温习太虚阁的权柄——现世太虚事务,皆由太虚阁处理。您二位,位高权重。打算怎么处理我的事情呢?”

    剧匮没什么感情地道:“说说吧,你为什么自杀?”

    “我自杀了吗?”陈算坐在那里反问:“我陈算是天之骄子,当世真人。东天师的亲传,蓬莱岛的门面,景国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最多就是在这里坐五年牢,五年之后,一个帝国高位少不了我。当世真人寿享一千两百九十六,我连个零头都没有活到,还有大好时光——请您告诉我,我为什么自杀?”

    陈算完全没有自杀的理由,他也已经强调了这一点。

    所以他如果真的自杀,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是自杀。

    他一定是在太虚阁的囚室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承受了泯灭求生欲望的侮辱,又或者这是一场被操纵的“被自杀”……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景国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陈算是自杀,哪怕证据摆在面前,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推翻。因为景国的真人,不能毫无意义的死去。因为围绕着这件事情,可以做太多文章!

    事情的严重性,每个太虚阁员都很清楚。这也是剧匮和钟玄胤赶来囚室的原因。

    钟玄胤认真地打量陈算,重新开始认识这个人。

    而剧匮看着陈算:“不管怎么说,一次次地用剑割脖子,把脑袋都斩下来,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你总有你的目的吧。”

    这位执掌五刑塔的太虚阁员,今天好像并不严厉,只问道:“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再强调一遍。”陈算微笑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自杀,我也没有试图自杀。我更没有拿剑割自己脖子——如果有一天,您确然看到了这一幕,我想背后必有隐情,请帮我找出真相,不要让我死得不明不白。我想这也是法家的精神。”

    “好。”剧匮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那咱们也不用再绕圈子了,你直接说条件吧。”

    “如果您要这样聊天,我没法跟您聊。”陈算道:“什么条件?无意得罪——但我一个阶下囚,哪有资格跟你们太虚阁谈条件?”

    “你不必太过警惕,好,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剧匮保持了耐心,摊开双手:“那么我想问,你已经在这里关了这么多天,感觉如何?”“感觉很好,很踏实。”陈算态度端正地道:“我每天都在反省,都在忏悔,为我做过的错事感到羞愧。等我出去以后,我一定规束言行,严格要求自己,做一个对太虚幻境有贡献的人,做一个有益于人族的人。”

    钟玄胤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想记,但还是记下了。

    剧匮则道:“那么,出于人道关怀,也鉴于你过往所做的贡献,本阁代表太虚幻境来问询你——此刻你有什么需求吗?你犯的不是死罪,享有一定的人身权利。在合理范畴内,我们不是不能讨论。”

    “放我出去。”陈算道。

    剧匮转身就走。

    “哈哈哈哈,留步!开玩笑的!”陈算笑道。

    剧匮停下来,冷峻地看着他。

    陈算沉吟了一阵,好像正在认真地思考,‘思考’一段时间后,他叹了一口气:“我做了蠢事,被关进这里,是我罪有应得。悔恨常常啃噬我的心,令我夜不能寐。”

    “我感到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师尊!”

    他的眼神情真意切,丰沛地表达了情绪:“我哪里对得起他的谆谆教诲,哪里对得起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进来之前也没机会跟他说些什么,进来之后每天都在想他老人家,我不在身边,他如何开颜?我真想跟他写一封信啊!”

    剧匮看了他一阵,最后道:“这件事情我们需要讨论。”

    “您在行使您的权力,而我向来尊重太虚阁的权柄。”陈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请便。”

    “但在此之外,我需要提醒你的是——”剧匮严肃地看着他:“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我们的退让不可能无休止,且必定在太虚铁则的框架内。”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陈算笑道:“我只是想给我的师父写一封信,诉说我的思念和悔恨。如果您觉得不合适,那就不写咯。我非常尊重太虚阁的权柄,我很愿意守你们的规矩。”

    “你还有别的需求吗?”钟玄胤在一旁开口问。

    陈算不再笑了,认真地道:“我这个人不贪心。作为一个落网的囚犯,能够给我师父写封信,我就很满足了。此外别无所求。”

    “等通知吧。”剧匮说着便转身往外走:“无聊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好。”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陈算依然很谨慎,很有礼貌地道:“坐在这里发呆,确实蛮无聊的。我马上去背道经。”

    房门关上,两位太虚阁员消失了。

    这间囚室再次与世隔绝。

    桌上的那张信纸,被慢慢地叠起来。

    ……

    ……

    虚空中铺开一张写满了梵文的纸。

    它也只是其中一张。

    密密的纸页迅速翻过,好像描述了谁的一生,于是梵唱大起!

    雷音塔一瞬间变得高大,佛光四流,在漫天黄沙中闪耀,镇伏无边魔气。

    普度梵音,慑杀群魔,其声曰——

    “无故之怨,无端之恨,无耻之尤,无名之辈。我当成佛,任他议我!我当成佛,任他谤我!”

    此即黄弗所作《大慈悲普度心经》的经文,也理所当然的是黄面佛之经典。

    姜望在一旁听得内容,也为黄面佛的境界感慨。任他议我,任他谤我……这是何等胸怀?何等气魄?

    但紧接着便听到下一句——

    “我已成佛!谤佛之罪,岂不死乎!?”

    姜真人驾驭铺天盖地之剑潮,在漫漫黄沙中碾过,一时抖了一下,险些漏杀。

    合着这黄面佛是成佛的时候忍一忍,成了佛再一一算账。真不愧是“大慈悲”,好一个“普度”!

    普度梵音收归一声,宝光灿烂的雷音塔轰然砸落!

    密密麻麻的阴魔,一霎清空。澎湃如海的魔气,一瞬间烟消云散。这生死线后七千里的边荒深处,竟然有片刻的澄阔!

    当然很快又有魔气席卷回来。

    宝光招摇的雷音塔,顷刻收为玲珑,在黄舍利指尖滴溜溜的转。而她踩着景风,在空中漫行。

    “看来这些魔族是下定决心收缩战线了,杀这么久,连根真魔毛都见不着!”黄舍利美眸一转,笑道:“望哥哥,咱们还要继续吗?”

    姜望赤眸远眺,若有所思:“说不得也只能回撤了。”

    中山燕文八千里真人碑的伟大之处在哪里?

    他是独自一人对抗边荒世界,在没有任何补充的情况下,杀到当世真人所能抵达的最深处。

    生死线后三千里,已是魔族所需要控扼的荒漠地盘,魔气植根之地。三千里前,魔物野蛮生长,自由流窜。三千里后,开始有魔族精锐小队巡游,真正体现魔族“布防”的概念。

    危险无处不在,所以从这条无形的距离线开始,就是“生命禁区”。

    人族的边荒猎魔队伍,通常至此而止。非神临强者,不得继续往前。

    生死线后六千里,常有真魔出没。

    生死线后八千里处,是必然触及天魔势力范围的。

    也就是说,中山燕文当初是独身一人,在天魔的眼皮底下转了一圈,立碑夸武!

    姜望和黄舍利联起手来,横扫七千里线,可以说天魔不出,无可当者。便是真魔要拦路,也需成群结队。

    先前姜望与苍瞑联袂越过生死线,那是屡次与真魔对冲,哪里魔气嚣烈,就杀向哪里。这才有阵斩两尊真魔的战绩,这才让号为“现世神使”的苍瞑,在距离苍图神辉如此之近的边荒,险些枯竭了自我。

    这次他再起边衅,却并无真魔肯应战了。

    至于天魔……他和苍瞑游猎真魔,他和黄舍利横扫七千里线,背后都有衍道关注,都是在等天魔落子。

    但天魔不是这么好引诱的。

    涂扈谋幻魔君,都要以百年为局,最后也才剥得一张假面。

    在虞渊长城修建之前,许妄阵斩修罗君王,也被视为大功。此等站在修行绝巅的存在,个个都企及了世界极限,也就是人族保持了对异族的绝对压制,让如天魔般的异族绝巅,选择空间相对狭窄,无法对等算计。在这种大势之下的必然里,姜望才可以这么活蹦乱跳。

    整整三天三夜,姜望和黄舍利纵横边荒,几乎击溃荆国这边七千里线上所有大型魔物聚集点。但没能斩杀真魔,对魔族来说就不算损失,对两位当世真人来说也不算收获。

    “那就回吧。”黄舍利叹了一口气,但又笑起来:“不过——你好像输了噢。愿赌要服输,想没想好输我什么?”

    她敢和姜望比试诛魔的数量,当然是有底气的。

    修得一身佛功的她,镇起魔来,效率高得可怕。梵唱一起,群魔皈服,佛光一照,魔物成群消解。

    姜望只笑了声:“是吗?”

    轰!

    话音落下的同时,在他身后拔升两尊高达三百丈的法相!

    一尊毫毛招摇,獠牙凸起,眸泛赤红,魔威滔天。

    一尊生龙角,显仙容,俊逸非凡,仙气氤氲。

    他们一左一右,向两边疾飞,席卷天地之间的一切如同狂澜。

    “道法·真火燎原!”

    赤色之火,淹狂沙成海,所卷之处,魔尽成烟。

    “仙法·见闻皆死!”

    无边见闻之线,皆成杀器,贯入魔颅!

第十五章 为欢何辞

    仙魔两相,各开一天。

    瞬间就将视野里的魔物扫荡一空,甚而冲向更远处。

    看着那两尊巨大法相留下的磅礴痕迹,仿佛天顷之后淅淅沥沥的黄沙……

    黄舍利指尖的雷音塔顿时不转了。

    “我没有想好要输你什么。”姜望平静地道:“因为我已习惯了在所有的比试里,都拿第一。”

    关于比试这件事,姜某人是认真的!

    “呵呵呵。”御风临空的黄舍利,冷笑了两声:“你还真是没有情趣啊,姜阁员!”

    “我认为我应该尊重你,因为伱是这么强大的对手。”姜望道:“尊重你的方式,就是认真与你竞争。”

    “好,我输了!”黄舍利的严肃转瞬即逝,举起双手,还摇了摇手腕,摆出一副认命的姿态,嬉笑道:“我现在不能反抗你了,予取予求。你想对我做什么呢?”

    “哎呀呀。”她往姜望近前凑:“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输给你了。你是赢家,你怎么都可以。”

    确实是强者自握,洞真之后的黄舍利,强得可怕。边荒七千里线的扫荡,根本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压力,以至于还这么有闲情来戏谑。

    “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吗?”姜望问。

    黄舍利努力做出柔弱的姿态:“我毕竟输了比赛,我能怎么办呢?我反抗不了你呀。”

    她柔弱到一半,又冷不丁强调道:“要钱不行。”

    姜望随手一握,收归了仙魔法相,转身便往生死线方向疾飞:“我命令你在一个月之内,全文背诵《史刀凿海》!”

    黄舍利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虚空一探,抄起普度降魔杵便追:“姓姜的,我是不是给你脸了?我爹都不敢让我背书!”

    “你是不是愿赌不服输?”

    “老娘又没说赌什么!”

    “你刚还说怎么都可以?”

    “那你也该有点分寸!什么无礼的要求都敢提吗?!”

    两位年轻的当世真人,就这样一路追逃打闹,撤回了边荒六千里线。

    在漫天交错的佛光与魔气中,姜望遽然而止,一剑抹空魔气,遗憾地回望远方:“行了行了,不必演了。这样都引不出天魔来,那就是真没机会。”

    “谁跟你演!”黄舍利一脚飞踹。

    姜望轻巧闪过,又随手一推,将雷音塔按在身外,表情瞬间严肃:“好了黄阁员,游戏结束,太虚阁有大事发生!”

    黄舍利素来是个分得清工作与生活的,闻言立即沉下心神,系于太虚勾玉。须臾,哂笑道:“这也算大事?陈算要自杀,让他去死好了!”

    黄袍在空中一展:“反了他还,竟以为能倒逼咱们?”

    “目前看来,他只是想要写一封家信,且承诺不会再有下次。”姜望沉吟着道:“这要求不算过分。”

    “他就是想要对外面放个屁都不行!先例岂能为他而开?”黄舍利冷道:“剧匮也是有意思,法家出身,竟然还把这事拿来小议。一个罪囚的威胁,有议论空间么?此事若传出去,人人都动心思!”

    黄舍利作为朋友是很有趣的朋友,但在太虚事务上,她永远代表荆国的利益。

    她所说的理由就算再有道理,也不会是真正的理由。

    姜望不去想荆国的立场,只是在太虚阁的角度说道:“陈算如果死在太虚阁里,我们谁都脱不了干系。我尤其要被怀疑,但我孑然一身,倒也不惧调查。你们诸阁部属,谁能久证清白?景国有了调查太虚阁的借口,必然会尝试进一步限制太虚阁的权力,让太虚秩序重回景国在太虚山的最初设想,要在太虚幻境里,复刻现世秩序。让景国把握未来,亘古第一。”

    现世秩序是什么?

    六大霸国主宰国家体制,驾驭人道洪流。中央大景,天下驾刀,做了近四千年的天下第一帝国。

    是在太虚幻境彰显影响力,牧国南来、齐国灭夏,乃至于黎朝新建……这种种事件之后,景国的霸权才得以松动。

    太虚阁的超然地位在太虚会盟得到确立,但一直名大于实。太虚阁背后究竟是谁说了算,很多人心里都有答案。

    星路之法、太虚玄章、开拓雪域、诸阁妥当处理的诸多太虚事务……这些让太虚阁赢得了声望,但要说实质影响力,却是在姜望大闹天京城之后,才真正得到确立,抵达巅峰!

    因为直到这个时候,天下人才看得到——太虚盟约在面对景国人时,也没有变成空文。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黄舍利耸耸肩膀,笑道:“反正陈算暂时也死不了,不妨五年之后再议。说不定到时候他自己就想开了。”

    “他已经表现出来这样的决心,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姜望道:“他等不了几天。他也一定会告诉我们,我们现在做出的决定,在五年后会收获必然的结果。”

    “你觉得他真的肯死吗?”黄舍利反问:“他就算现在肯用性命去押注某件事,在那件事情已经失败,又过了一些年之后,他还能那么勇敢地下注吗?现在他搏命,是还有希望,五年之后希望已经没了,他搏命是为什么?仅仅报复我们不让他寄信吗?”

    “我想你是洞彻人性的。”姜望说道:“但剧阁员和钟阁员所想的,可能是我们有没有必要去赌——说到底,陈算只是要写一封信而已。我们答应他,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们拒绝他,却要赌上太多,有动摇太虚阁的可能。”

    相较于其他霸国出身的阁员,剧匮、钟玄胤、姜望这三个,是最不愿意让太虚阁被外部力量干扰的。

    “听起来你是赞同让他写信的。”黄舍利瞧着姜望的眼睛,饶有兴致地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闯进东天师府把他抓进牢房的,也是你。”

    “这是两件事情。”姜望道。

    “嚯,我以为你巴不得他死呢。”

    “我从来没有憎恨或者厌恶过他。”姜望认真说道:“虽然有几次我对他拔剑。”

    “你们这些人啊,束手束脚。”黄舍利哼声道:“叫李一去处理这件事情吧!让他们左右互搏。”

    “你知道你想看到的场景不会发生——”姜望说着,忽然一愣,继而笑道:“好主意!”

    李一当然没有理由阻止陈算寄信。

    所以黄舍利的提议,其实是在事实上同意了陈算。但她耍了个巧,让李一去同意。

    陈算老老实实寄信也就罢了,若是打算借由这个口子,对太虚幻境做点什么,李一首当其责!

    而若是李一拒绝这件事,太虚阁也可以摘个干净——你景国总不能说陈算是被李一逼死的吧?

    姜望越想,越觉得黄舍利的主意妙不可言,实在叫他佩服。果然这些阁员城府都很深,他这个太虚第一清白,还是要多加小心,遇事反复思量,一定保护好自己。

    两位阁员并排往生死线飞去,也通过太虚勾玉,传达了自己的意见。

    从荒芜干涸的无尽流沙,回到那条遏制魔气的生死线,看着不远处军堡林立的人族领地,很难不心生亲近——尤其是生死线前,站着一个热情洋溢的中山渭孙。

    今日的中山渭孙,穿华服、系白玉,真是翩翩公子,温润可亲。“黄姑娘!姜兄!”中山渭孙用力招手:“欢迎回家!”

    在两位阁员出发之前,这位中山氏的公子哥,再三表达了想要同行的愿望……最后他们还是果断将其抛弃。

    本以为中山渭孙多少会有点情绪,没想到再见还能这样亲热。

    姜望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迎上来道:“怎么好让渭孙兄亲候于此?”

    “自家兄弟姐妹,说什么两家话!”中山渭孙豪爽大笑:“旁人招待你们,哪里够体贴呢?且随我来,我备了酒席,为两位接风洗尘!”

    啪!

    黄舍利却没有那么客气,更不存在不好意思这回事,一巴掌拍在中山渭孙的肩膀上,将他按沉三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小子打什么坏主意呢?”

    “冤枉啊!”中山渭孙叫起屈来:“你们在边荒诛魔,我在这边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随时准备调兵接应。你们这一趟好杀,杀得边荒魔气都淡了,肉眼可见!我怎能不为你们自豪?看到你们平安归来,我又如何能按捺住高兴?”

    “来来来,我也不说废话了,行胜于言!”他热烈招呼:“两位跟我来,看我实际表现便是!”

    两人多少能算得上朋友,黄舍利也不真个拆台,笑眼瞧着姜望:“这小子还算上道。怎么样,姜老弟,要去看看吗?”

    姜望也没有驳中山渭孙面子的理由,只强调道:“渭孙兄,喝酒聊天可以,我很愿意听听兄台的人生经验。但美人什么的,就不用叫了。咱们都是熟人,叫些不相干的来,倒不自在!”

    “听懂了吗?”黄舍利将袖子一展,对中山渭孙道:“上美男!”

    “我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惊喜!”中山渭孙动作夸张,又神秘地笑了笑:“放心,我一定叫两位都满意。”

    他们倒也不需向谁报备。当下便中山渭孙打头,姜望和黄舍利与之并飞,很快就离开了荆国前线驻地。

    中山渭孙目标明确,疾行于空。姜望不太有所谓,一边跟着飞,一边用如梦令复盘早先斩杀真魔的战斗。

    飞着飞着,黄舍利便问:“不是去逍遥泉?”

    逍遥泉是荆国顶级的好去处,不对身份不够的人开放。往日这中山渭孙豪爽起来,差不多也就是逍遥泉的标准了。

    “哪能总去逍遥泉啊?那不是一点惊喜都没有了么?”中山渭孙乐呵呵地笑:“您就放心跟我走,我带二位去一个新鲜的好地方!”

    又飞了一阵,黄舍利皱起眉来:“不在国内?”

    中山渭孙哈哈大笑:“我的舍利姐,荆国还有你没耍过的好去处吗?若是在荆国境内,我怎敢拍胸口说叫你满意?”

    姜望默不作声。

    黄舍利看了姜望一眼,又看向中山渭孙:“我怎么觉得你小子心思不纯呢?”

    “你这话可就太伤人了!”中山渭孙假作生气:“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何时不靠谱过?”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黄舍利作势要扇他:“赶紧说明白了,要带我们去哪里。”

    中山渭孙笑道:“我这次打算去南域招待你们,那里有一个绝美的所在,是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妙境,第一次开放,就邀你们同行呢!”

    姜望略想了想,还是说道:“喝个酒而已,特意飞到南域去,没这个必要吧?”

    “哎呀姜兄!”中山渭孙亲热地道:“人生乐事,不就在于说走就走,顺心遂愿吗?前路虽遥,行则必至。南域虽远,为欢何辞!你就当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帮忙验证一下我的品位如何。可好?”

    黄舍利抬脚就是一记飞踹:“一天天的就你事多,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闲呢!”

    中山渭孙逃着求饶:“哈哈哈,小姑奶奶,且先记着!等到了地方,你不满意,再踹我不迟!”

    黄舍利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又是打又是骂的,但都在帮中山渭孙留人。

    姜望就算不看在中山渭孙的面子,也不好驳了黄舍利的心情,便不再说什么。

    从北域到南域,飞了六天。主要是迁就中山渭孙的速度,再加上他们沿途该招呼的也都招呼了,多少要耗去一点时间。

    一路上中山渭孙谈笑不断,努力挑起话题,他是个风趣的,又见识广博,天文地理、奇闻轶事,都能聊上几句。再加上黄舍利时不时搭个腔,姜望也间歇性敷衍,倒也算是一路未冷场。

    “呀!”刚刚飞进南域,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黄舍利,便惊讶地道:“南斗殿勾结三分香气楼,偷盗楚国重宝,意图颠覆楚国社稷。楚帝已经下旨,要将三分香气楼连根拔除,将南斗殿夷为平地!”

    三分香气楼脱楚,是早有谋划,姜望也见证过的。早先脱楚时就已经被扫荡过一次,现在已经散在天涯,在临淄、在咸阳、在天京,都有分楼建起。想要连根拔出,恐怕没那么容易。但南斗殿作为岁月悠久的天下大宗,却一直就在南域……

    姜望顿时严肃起来:“哪里得来的消息?”

    从妖界到边荒,他一直征战不休,连新兴的太虚斗场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自是不太能知南域之事。

    “我爹呗!”黄舍利不太有所谓地道:“他问我怎么还没回家,我说我来南域玩儿了。他叫我稍微注意一点,说南域最近有事——”

    她歪头瞧着中山渭孙,玩笑道:“你说要带我们去潇洒的那个刚刚开放的妙境,不会是南斗秘境吧?它还确实是新开放的!”

    中山渭孙没有笑。

    于是黄舍利也笑不出来了。

    姜望亦停下疾飞的身形。

    “南斗殿龙伯机是我的朋友,我很想救他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中山渭孙语速很快,仿佛从此没有说话的机会:“我们从荆国一路直飞南域,动静已经叫很多人知道。而我提前放出了消息,我将与两位同访南域,要保一个龙伯机——我只是希望楚国人稍微缓一下手,给我一个可以开赎金的机会而已,这次借你们名声,我一定会偿还!”

    轰!

    中山渭孙的鼻梁,一瞬间凹了下去。

    一只拳头撞在他的面门。

    他整个人后仰,头朝下的坠落,被一拳砸进了地底!

    新衣沾泥,华服何如裹尸布。

    从来都嘻嘻哈哈的黄舍利,这一刻怒目而睁:“我给足你面子,你把我黄舍利当傻子哄!”

    缓了很长一段时间,中山渭孙才从地里拔出脑袋,鲜血和泥土混在他脸上,令他显得如此狼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不起了,但我实在是没有——”

    砰!咔!

    黄舍利一记鞭腿将他抽回地底,用力之巨以至于能听到骨骼的裂响:“对你娘的不起!你也配对不起我黄舍利吗?”

    【感谢书友“舞不动的人生”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09盟!】

第十六章 桃花源

    中山渭孙重重地砸在地上,大地以他的脊背为中心,开出蛛网般的裂隙。

    黄舍利是动了真怒。

    她可以嘻嘻哈哈,可以斗嘴玩闹,可以不管什么尊卑高低,她也不在乎那些。但不能接受欺骗,无法容忍利用。

    中山渭孙利用了她黄舍利的信任,把她骗到南域来,为他自己的私事站台!

    为一份特色美食,为一处别处没有的风光,飞千里万里,对他们这种层次的世家子来说,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权势地位的其中一面就是“任性”。

    她想到了中山渭孙可能别有想法,但没想到中山渭孙能够这样愚蠢——为一个远在南域的朋友,做到这一步。

    楚国在南域做事,中山渭孙一个荆国人跑过来干涉,还把她和姜望都哄来了!

    龙伯机是朋友,她黄舍利不是?姜望不可能是?

    她和姜望去边荒诛魔,不是在游山玩水,而是真正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生死履险,求斩真魔——随时有面对天魔的可能。

    他们在边荒时时刻刻都是绷紧精神,丝毫不敢疏忽,虽然没有真正遭遇天魔,这几天的心力耗损,也是显见的。然而他们还是接受了中山渭孙的宴请,甚至不远万里飞来南域,是那么馋一口酒、那么贪新鲜,是从来没有被招待过吗?

    无非是觉得中山渭孙是个还不错的人,愿意结交罢了。

    但中山渭孙,根本没有珍惜。

    或者说,在他眼中,姜望和黄舍利的善意,都是可以拿来交换龙伯机的筹码。龙伯机的生死大于这一切,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嗬……啊……”中山渭孙双手撑在地面,慢慢地将自己撑起来。

    他披散的沾泥的长发垂在地上,他也直面黄土,用力地喘息,脸上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泥里。

    “我中山渭孙,今天,实在是卑劣啊。”

    “两位太虚阁员,当世真人,瞧得起我,愿意同我喝酒,赴我的宴,这是给我颜面。两位以诚待我,我却以此诈之。我实在是丢人。”

    “可是——”他抬起头,用他鲜血淋漓又沾满泥土的脸,瞧着黄舍利和姜望:“但凡我能想到一丁点办法,我不会这样糟践自己的名誉。”

    “两位,我认识龙伯机很多年了,我们是意气相投、真正交心的朋友。这些年我受锢于名为‘中山氏继承人’的枷锁,戴着温文尔雅的面具生活。我不上进的、放肆的、狂悖的一切,不敢叫人看到。”

    “没有几个真正认得我的人。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在知道我无礼的一面后,还能当我是益友呢?”

    “今日的南斗殿,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一不小心就能摧毁太多人和事。我想在这艘破船上,拉一把我的好友。但我实在是,没有这个本事。没有姜真人的力量,却有姜真人的心情啊。”

    “我在楚国也认识一些人,他们帮不了我。”

    “有唯一一个还算熟悉,也很有地位的朋友。可惜他叫伍陵,早前已经不幸。我不希望龙伯机是另一个我在南域的不幸了的朋友。”

    “我说这些,都是腌臜的借口,都是在为自己解释。但是,两位真人,我并非要寻求你们的原谅。”

    中山渭孙的金躯玉髓已经被重创,但他喘息着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能够为这件事情做到什么程度,我能付出什么。舍利姐,你不是一直对逍遥泉很感兴趣吗?我愿意把我逍遥泉的干股全都转赠给伱。还有姜兄,你的云顶仙宫碎在天京城,直到现在都没修复不是吗?修复仙宫的材料,我帮你凑齐。

    “只要你们帮忙说句话。”

    他像一条岸上的干涸的鱼,竭力地仰看两位太虚阁员:“龙伯机只是一个神临修士而已,他对楚国没有任何威胁,楚国会卖这个面子的,只要你们帮忙说句话——”

    “够了。”黄舍利打断他:“姜望的面子是怎么挣来的?是像你一样趴在地上乞来的吗?你把我们的面子看得太轻,又把自己看得太重!”

    “你以为你中山渭孙有什么分量?你分量真的够,还需要利用我们吗?逍遥泉的干股算什么?老娘缺钱吗?老娘是喜欢赚钱,但多少人想送钱也送不到我面前来!”

    “我本该亲手锤死龙伯机,给姜望一个交代。也让你知晓利用我的下场,以消我心头之恨。这才是我的脾气!”黄舍利抬起手指,点了点中山渭孙:“但我毕竟和你中山渭孙认识了这么多年。看到你现在这副没用的样子,我确实下不了这个手。但是你记住了,不会再有下次。过往所有,全部归空。”

    中山渭孙惨笑无声,又看向姜望。

    姜望一句话都不说,既不跟中山渭孙说话,也不跟黄舍利说话,径自踏空而走。

    黄舍利抬了抬手,大概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一拂长袍,自往荆国回飞。

    循规蹈矩、温文知礼的中山渭孙,任性起来太过分。他分明就是用他自己,来让人为难。这不是朋友该做的事情。

    她亲手打杀龙伯机,确实是个交代,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她和姜望的交情,是她一次次主动结下的。中山渭孙和姜望哪个更有分量、更有未来,更是显而易见——但像她自己所承认的那样,她确实下不了手。

    毕竟是从小就认识的人。她看到了中山渭孙过分的任性,却也如中山渭孙所愿的那样为难了。

    此刻转身离开,是绝不为中山渭孙出头的态度,却也默许了中山渭孙借她的名声。对“黄舍利陪中山渭孙来南域救龙伯机”之类的消息,不会特意去反驳。

    这真是一场闹剧啊。

    中山渭孙作为龙伯机的朋友,是很够义气的。但作为姜望的熟人,又太不够意思。

    姜望颇是无趣地弹了弹长剑,琢磨着接下来是不是去虞渊。

    太虚勾玉恰在此时传来信件。

    是‘灵岳’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大哥,你是来救龙伯机的吗?”

    独孤无敌回信问道——“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灵岳很快回信——“就在刚才,通过隐秘渠道传进楚国。和你们进入南域的消息几乎同时抵达。所以我马上来问你了。这人可在重点名单上,若是你的朋友,须得尽早打点。”

    姜望没有回头,但见闻自能捕捉到中山渭孙正艰难爬起来,而黄舍利已经离开。他回信道——“我跟龙伯机不熟。我是被中山渭孙哄来的,他们两个是朋友。”

    灵岳的信迅速飞回来,字里行间明显带了怒气——“这样啊,中山渭孙还是有些面子的!我给龙伯机留个全尸,让他带回荆国去缅怀。”

    过得一会儿,太虚幻境里,又飞来黄粱的信——“姜大哥,来黄粱台吃饭,我给你预留好位置了!”

    姜望先给黄粱回信,说了声“好。”

    想了想,再给灵岳写道——“你就当我这次来南域,是来看望老国公的。我对龙伯机没有恶感,中山渭孙也算是义气……当然,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与我无干系。你们该怎样就怎样,不要因为我有正面或负面的影响。”

    太虚纸鹤穿梭幻境。

    华服披身的左光殊展信便复——“中山渭孙这个狗东西,胆敢欺哄于你,我非得叫他知道,何为蛮楚!”

    但想了想,又把这行字抹掉,转写道:“嗯嗯,知道了。”

    捏信为鹤,送它飞离。

    屈舜华就坐在他的对面,与他并用一张条桌,小腿靠着小腿,脚丫贴着脚丫。笑道:“怎么把那句抹掉了?”

    “都说姜大哥手辣,他其实是个心软的。”左光殊道:“我若那么说了,他肯定又要劝我。整天想着屠真,从妖界杀到边荒,已经够累了。何必叫他费这些心思?”

    屈舜华抬起一根玉白的手指,笑着戳了戳他的脸:“你倒是体贴!”

    左光殊也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了她的手指,就这样颇幼稚地牵着,却聊起正事来:“恶面军兵围度厄峰已经好些天了,南斗殿外围势力早已经扫空,就一个南斗秘境迟迟不杀进去。安国公究竟是怎么打算?”

    此次楚帝震怒,下令夷平南斗殿。挂帅主持此事的,正是安国公伍照昌。他在陨仙林的调查无功而返,正是无处抒恶的时候,但在南斗殿战事上,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耐心。

    “围点打援呗!”屈舜华道:“眼下是边打边等,等南斗殿藏在水底的朋友们,一一浮出水面。安国公从来都是懒得捉小鱼的,既然出手,就要一网竭泽。”

    “像中山渭孙这样的?”左光殊问。

    “那是意料外的蠢货。”屈舜华忍不住笑了:“咱们光殊真是记仇呀!”

    “除了南斗殿的那些朋友。”左光殊问:“是不是还在等三分香气楼的朋友?等罗刹明月净?”

    这一次安国公挂帅荡平南斗殿,事起突然,国内天骄群起而应,个个都想大展拳脚。可惜灭一个南斗殿,用不着太多兵马,军中位置就那么多,伍照昌也不是个乐见世家子去镀金的,便只点选了几个。

    屈舜华被征在军中,独当一面,左光殊却是没有捞着军事任务,故前线一些具体的情况,他还需要问屈舜华。

    屈舜华解释道:“三分香气楼留在南域的暗子,基本被扫清了。但她们有几个重要人物,都还藏在南斗秘境里。”

    左光殊难以理解:“安国公摆明了在起网,罗刹明月净会为几个下属冒险?”

    “罗刹明月净当然可以放下她的那些天香、心香,但【桃花源】她总是想要的。”屈舜华道:“万一来了呢?反正长生君已是瓮中之鳖,试一试总归没有坏处。”

    桃花源乃是罗刹明月净的洞天宝具,由第三十五小洞天“白马玄光天”炼制而成。一直以来,都落在郢城。

    也正是因为三分香气楼将洞天宝具都置于楚国监视之下,才让楚廷格外放心。

    三分香气楼悍然脱楚的时候,楚国不少高官都愕然不已——谁能想到三分香气楼的决心如此之大呢?楚地多年经营,可谓三分香气楼的根本所在,却一舍尽舍,连可以传承万代的洞天宝具都不要了!

    当然,现在事实证明,三分香气楼在楚地的资产虽都充了公,大盈国库。这名为【桃花源】的洞天宝具,罗刹明月净却还是想要的。

    在脱楚数年之后,在楚国方的追缉逐渐缓和下来之时,潜伏多年的暗子,一朝启用,勾连南斗殿,悍然出手,将【桃花源】从郢城偷了出来。

    可惜她们注定带不走,连宝具带人,被一并围在南斗秘境中。

    左光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了,军务在身,我不能分心太久。”屈舜华穿起靴子:“在家好好等我。姜大哥那边,就你带他去黄粱台,好生招待。至于给中山渭孙教训的事情……”

    她妩媚一笑:“交给姐姐。”

    ……

    ……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白歌笑的名字,便从此来。

    青崖之上,朝阳入画。竹林成海,荡漾晨光。

    “当世琴仙”、“画道第一人”、“青崖书院院长”……享有如此多荣名的白歌笑,是一个外表乍看不奇的女子。

    非得细瞧细琢磨,才能瞧得到工笔。

    她的美不是俗子可见。

    云拦雾掩在山中。

    她做男子打扮,戴冠束发,身穿儒衫。坐于高崖石台,身前置一小桌,桌上有一壶茶,两只杯子。

    壶嘴儿热气缭绕,如雾蒸腾。

    恰有山风拂来,流云四游。竹海漾碧波,远山挂一虹。

    白歌笑拎起茶壶,慢慢地倒了两杯茶。

    茶有七分满。

    当她放下茶壶的时候,一个俊逸潇洒、气质出尘的男子,恰恰落在山顶,坐在了小桌对面。

    白衣飘飘,如仙临凡。

    “叶真人来得很快嘛。”白歌笑以食指指背,将茶杯轻轻前推。

    叶凌霄拿起茶杯,先轻轻地嗅了一下茶香,再小品一口,才满足地将茶杯放下,笑道:“品青崖龙尖,脚程不得不快。”

    白歌笑瞧他一眼:“你叶凌霄广结天下,横通商旅,还缺茶喝?”

    “这可是青崖山主泡的茶,这也是此地独有的茶叶!”叶凌霄的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夸张:“纵富有天下,无福何能饮此一杯?”

    白歌笑不置可否,只道:“你既是有福之人,可知惜福么?”

    叶凌霄又端起茶杯:“这等好茶,我可是一滴都不舍得浪费。”

    那细长的茶叶在沸水中翻滚,好似龙游,故有‘龙尖’之名。饮之延年益寿,补气培元。此等茶叶,别处没有,这里也只有母树两株,乃青崖祖师当年手植。

    白歌笑浅啜一口,语气随意地问道:“南斗殿的事情,你怎么看?”

    叶凌霄不答反问:“有人找到你了?”

    青崖山主轻声一笑:“然也!”

    “说些什么呢?”叶凌霄问。

    白歌笑道:“无非是‘天下大宗,同气连枝’、‘未雨绸缪’、‘唇亡齿寒’之类的话。”

    叶凌霄点了点头:“很有道理的话。”

    白歌笑补充道:“很有道理的废话。”

    可不是废话么!

    谁不知晓唇亡齿寒的道理?

    问题是你南极长生帝君早些年就被楚天子寻个理由削了帝号,在天外躲了那些年,也不见汲取教训。现在还敢勾结三分香气楼,偷郢城里的洞天宝具,还被抓了个现行!

    六大霸国屹立至今,砸山连岭的事情可没少做。

    楚国师出有名,谁能与你唇齿?

    感谢大家的支持,咱们又回到第一。

    大前天我说我得努力写番外,是的,现在已经有灵感了。(划掉)

    我先写个四千字加更,后天交给大家。(这是真的)

    然后再努力写番外。

    大家可以看一下活动,我之前忘了跟大家说。角色前五能够上闪屏,大家可以投一下想看票。

    番外只能有一个角色名字,但我准备写的是【左光烈*苦觉】

    也算是老和尚返场。顺便填一条背景线。

    希望大家能喜欢。

第十七章 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自景太祖姬玉夙建立大景皇朝以来,古老的天下大宗们,话语权就一日小过一日。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风光不是那些风光。

    但时代洪流如此,接不接受,也都只能接受。

    宗门时代已经过去,正在成为历史。

    曾经显赫的一切,如今都是历史的回声。

    任何一个有志于永恒的存在,都必须顺应时代,随历史而革新自我。固步自封的唯一结局,就是腐朽为尘埃。

    小到个人,大到一宗一派一国,都是如此。

    诸圣时代,百家争鸣。天下大宗,何其之多!百源千流,何止万家开宗!

    今安在?

    还剩几何?

    如今还能保留自主的,都是宗门中的佼佼者了。列国境内之宗门,皆列国臣妾也。放眼天下,也就一个凌霄阁,算得上例外。

    但以事实而论,与世无争的凌霄阁和商行天下的云国,实在也没什么威胁可言。通常不会被忌惮,没谁把它们当做不稳定的因素。

    回望正在过去的这段光景,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太虚派集体被封入太虚幻境,血河宗被除名,南斗殿正要被夷为平地。天下大宗,除名其三。

    这的确是相当惊悚的一件事情。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加速了宗门的迭代。不,没有迭代,是断代了。已经灭亡和将要灭亡的天下大宗,未有后继者。

    这还没有算迷界一战险被除名,勉强存活下来,声势也大不如前的钓海楼。

    今日南斗殿之厄,是可以说一句唇亡齿寒的。

    但楚天子盛怒之锋,非霸国何以撄?

    叶凌霄道:“找到你的人,希望你做些什么呢?”

    白歌笑语气淡然:“无非是让我出面,劝止一番,保一保长生君的命,留一留南斗殿的道统。让南斗殿有个赔礼道歉的机会——叶真人,我白歌笑竟然这么有面子吗?”

    叶凌霄用力点头:“至少在我这里是很有面子的!”

    青崖山主笑了笑:“可惜楚国未见得这么想。”

    “须弥山、剑阁、暮鼓书院、三刑宫,哦,还有一个儒宗圣地书山。”叶凌霄扳起手指头,一个个数:“在南域有这么多大宗,怎的要你出这个头?”

    “也许是因为他们毕竟近吧。抬手就扇到了!”青崖山主笑道:“楚国若想教训我白歌笑,还得翻山越岭渡河,再问一问景国是否肯借道呢!”

    当初南斗殿敢于插手齐夏战争,在地缘上离得远,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夏国若赢了,南斗殿便就此结下强援,往后面对楚国的压力,也能从容许多,说不得就能趁势挺直腰杆。夏国若是失败,齐国也不可能出兵打到度厄峰来。

    以此类比,远隔万里的青崖书院,的确是可以与楚国讨论几句的。

    叶凌霄道:“既然出头递个话,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山主是如何想的呢?”

    白歌笑掸了掸衣领,漫不经心:“喝茶罢!”

    叶凌霄便笑了笑:“此唇亡之时,山主未见齿寒么?”

    在这高崖之上,白歌笑抬起手来,指向云游雾尽的远处:“旸国灭,夏国灭,丹国灭,春秋几度兴亡!诸国兴灭都是常事,为何不见霸国忧怀?无非是此国灭,彼国兴,宗门灭,却难有承。我想这亦是宗门体系落后于时代的证明?既如此,宗门有什么灭不得?”

    她闲坐高崖,好似全不以青崖基业挂怀:“我辈读书人,要尊重时代的声音。具体到每一个人的意志,最后汇成时代的选择。若说宗门就该消亡,那就消亡吧!春秋何罪,我白歌笑岂碍于时代?”

    或有意或无意的,当今时代在消亡古老。这个古老并非是年限,太虚派就很年轻,古老的是宗门体系。这或许并非哪一个人或者哪些人的念想,而是时代的必然。

    白歌笑的着眼点,确实在太多人之上。

    叶凌霄抚掌而赞:“人间岂有白歌笑?彼辈枉称风流子!”

    “天上哪来叶凌霄?”白歌笑弹了弹茶杯:“莫要喧声惊世人!”

    青崖山主不让拍马屁,叶凌霄也便一笑而过:“南斗殿授人以柄,伏诛不冤。那些自谓忧心如焚,却不敢出头的人,我不知能凭什么挡楚国屠刀。那些人真以为楚国输了河谷,又走了三分香气楼,便是个纸老虎了?病虎尤危!岂可不察?”

    楚国近些年的确是声势大衰,自河谷战争后,屡屡不顺。远不及秦齐那般名实并举,如日中天。

    但陨仙林仍然是波澜不惊,魏国、宋国这些个强国仍然被牢牢压制,整个南域的话语权,仍旧紧紧捏在楚国手中,未见半分动摇。

    楚国之强弱,还用其他人去掂量吗?

    别的不说,同在南域的魏宋强国,岂有洪声?当今魏天子是何等雄略,若真有机会,他会呆坐望江楼?

    现在的楚国,正是要证明自己强硬的时候。大军围住度厄峰,却不一鼓而灭,就是要让此事发酵到天下皆知。在这种情况下,敢挡在楚国前路的人,怎么可能不为楚锋所伤?

    白歌笑抬眼瞧着面前的凌霄阁主:“你叶真人看得这样透彻,看来也是相当关注此事,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若能在这件事情里出一些力,做出些影响,可是好处多多。”

    “你也说了,叶真人嘛!”叶凌霄没好气地道:“我又不像你们,已达现世极限,站在超凡绝巅。那长生君也站在了绝巅,现在又如何?”

    他颇显惆怅地叹了口气:“想我‘万古人间最豪杰’,韬光养晦为人轻!一步慢,步步慢,现在是云国那一亩三分地都难管住喽!”

    青崖山主便道:“说清楚,是管不住地,还是管不住人?”

    “话说得太清楚,就少了余韵啊。”叶凌霄瞥她一眼:“想笑就笑,别憋着难受。”

    青崖山主就哈哈大笑:“你叶凌霄也有今天!”

    “唉。”叶凌霄长叹一声,伸出双手,在身前比着:“当时她才这么大,那么脆弱的小可怜,一转眼,也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却还常常觉得她只是个孩子,还是走路都不稳的年纪,总要搀着她——也许我也是时候放手了。”

    “舍得么?”白歌笑问。

    “舍不舍得……哈!”叶凌霄潇洒一笑:“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老顽固一直做拦路虎,时间久了可就讨人嫌了。我还指望以后若是缠绵病榻,还有人愿意来看我呢。”

    “能叫你叶凌霄自知这点,可真是难于绝巅!”青崖山主笑道:“看来你修为大有进益!”

    叶凌霄拱了拱手,表示讨饶,请求放过。

    白歌笑也就点到即止,又问道:“青雨近来如何?都忙些什么?”

    他们相熟不止一年两年,叶青雨的成长,她也是一直关切着的。当初年纪还小的时候,还想把叶青雨送进青崖书院读书,后来叶凌霄自己舍不得,也就罢了。

    叶凌霄道:“还是那些——看看云,练练琴,喝喝茶,修修道,演演法,也学着处理一些宗门的事情,再就是给她的笔友写写信。每天悠然自在,自得其乐。”

    白歌笑有些感慨:“当世天骄,要么勇猛精进、大道独行,要么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像她这样清冷宁静的,太少见了。也不知你怎么养的性子,跟她母亲截然不同。”

    “大争之世,烽火未休。我有时候也在想,是否该叫她染些酷烈,以便更好地面对这个世界。我也有意带她去过妖界战场,叫她见识血火,但她跟那种地方完全不协调,怎么都不是属于战场的人。哪怕心里带着情绪,手段也显温吞。”

    叶凌霄抬眼看着远处,其声悠悠:“我带她去天外修行,她对花花草草天外风景的兴趣,远大于征伐异族、探索险地。不能说她不用功,她也很努力地修炼,道术杀法都掌握得很快,但她的心一点都不锋利,与人厮杀,十成功力用不出七成。”

    凌霄阁主轻叹一声:“世道不宁,她这性子,我难以放心。”

    放眼天下,那些耀眼骄才,都是道法兼修。用自己的【法】,护自己的【道】。用自己的剑,维护自己的道理。

    这个【法】,可以是刀剑,可以是力,可以是势……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卫道的手段。

    叶青雨在修行上的天资,是一等一。在杀伐之上,则难言天赋。

    那些只会拳脚的,都知“一胆二力三功夫”,没有杀人的决心,任是万法加身,也不能临阵而用。

    擅长搏杀如姜望、斗昭、重玄遵者,是十成力能够杀出十二成的威能。此外如黄舍利有【菩提】,赵汝成有【灵犀】,也能借助神通演尽战斗才情,臻于巅峰。

    如秦至臻这般的天骄,战斗才情亦然极佳,却不是绝顶。面对其他人自可势如龙虎,在面对姜望这样的对手时,难免处处被压制,十成力只能杀出九成九。

    像叶青雨这样的搏杀天赋,真个到了与人斗法的时候,基本只能靠境界、靠秘法、靠一些外物来压人了。

    叶凌霄也是拳打西极,脚踢东海,无数次生死中砥砺出来的杀才,对自己的宝贝女儿,自然有极清晰的认知——至少在实力这个方面,不会有太大误差。

    青崖山主正色道:“这孩子清冷淡雅,与世无争,还有一点点的痴。注定是修道而非炼法之人。顺其自然就很好,你可别矫枉过正。”

    叶凌霄摇了摇头,宠溺地笑了笑:“我哪舍得?她不能自持其路、自诛外邪,我这个做父亲的,替她护道便是。”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青崖山主的语气很是郑重:“终究道为根本,法只是手段。这一路是腥风血雨也好,风轻云淡也罢,走到高处之后,看到的风景都是一样的。有你在旁边看着,她的道不会被影响,还是能往山上走。”

    叶凌霄闻弦知雅意,不再笑了,手里摩挲着茶杯,眼神里有了几分认真:“我会珍重。”

    ……

    ……

    “江湖路远,请多珍重。”

    这只是一句寻常的告别语。

    却是中山渭孙所听到的好友的最后一句话。

    上次与他告别的,是伍陵。

    这次与他告别的,是龙伯机。

    大家都是拥有大好前途的青年,彼此都有灿烂的人生。都相信对方会过得很好,从未想过一别成永远。

    等到风起云涌,才知世事无常。

    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心坚如铁,太虚阁员黄舍利散漫却很拎得清,天下第一的姜望,不怎么言语,心里却什么都明白。唯独他中山渭孙,这一次不知轻重。

    这是他三十一岁的人生里,迄今为止唯一一次不知轻重。

    放开脸面,不顾名誉,不识大体,枉做小人!

    他知道自己无法再说服执掌鹰扬府的爷爷;他知道黄舍利就算跟他交情再好,也不可能为他插手楚国事务;他知道姜望没有任何理由,帮他救龙伯机。

    他想着把这两个人哄过来再说,借一下他们的名声,扯一张虎皮,跟楚国去谈赎金。能请得他们开口当然最好,实在请不动,就把中山渭孙这个人,把过去积累的那点情分,也放上天平。

    他在泥地里的丑态,亦是筹码之一。

    现在勉强也算是如愿了。

    姜望不愿再理会他,就此陌路。黄舍利虽然大怒痛殴,却默许他这次借名。

    但他是否满意呢?

    他也不知道。

    黄舍利骂他没有认清自己的分量,他其实认得很清楚。他中山渭孙的分量,就是这样而已——是在借名的事情已经发生之后,在他如此凄凉无用的一面前,黄舍利不会站出来公开唱反调的程度。

    对向来公私分明的黄舍利来说,这已经很难得。

    对他中山渭孙来说,这是得不到鹰扬府任何支持的情况下,他在最短时间里所能借助到的最有用的外力。

    “呼……”

    中山渭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脸贴着地面,就这么趴着,静静地趴了一会。被鲜血濡湿的泥土,反有一种叫人安心的味道。

    他真想一直趴下去,太疼,也太累了。

    鼻梁是内凹进去,面骨歪得厉害,身上也多处骨裂——但痛楚显然不止这些。

    他很想趴在地上睡一觉,什么都不要再想。什么家族、国家、交谊……

    但他没有忘了此来南域的目的,所以只是略略闭了眼睛,他就睁开。片刻之后,他就爬起来。

    他用道术洁了尘、去了泥、擦掉血迹,换了一身衣物,重新簪好头发。他又是那个荆国中山氏的温润公子。

    黄河之会外楼场四强,大荆帝国鹰扬府中山渭孙也。

    他与黄舍利相偕来游,到南域想要救下一个名为龙伯机的朋友。

    他准备了很多诚意。

    【感谢书友“白脸河马”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0盟!】

第十八章 私怨也

    姜望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诸天都游过。在所有浮光掠影的小欢喜中,他最热衷于搜集美食——家有贪吃小妹,为兄不得不为也。

    而即便放诸天下,黄粱台的美食,也可称名第一。

    毕竟除了虞国公屈晋夔,也没听说第二个爱做菜的绝巅。

    大齐太子姜无华的厨艺也算妙绝,长乐佳肴堪称临淄绝品,齐人无不以享用为荣。但与黄粱美食,仍不可同日而语。

    黄粱台开宴不多,每一桌都紧俏,在楚国是无数达官贵人争抢的享受,乃“天下至味”,可谓“极口腹之欲”。

    但姜望每回来楚,都必能享用一桌——这就不得不夸左光殊找媳妇的本事了。

    魔族战略收缩,边荒诛魔已是苦功难获,姜望本就要挪个地方,转道虞渊,谋求杀真。

    从妖界辗转现世边荒,从牧国防线杀到荆国防线,再去虞渊。在某种意义上,他姜真人也算是妖憎魔厌了,也不知修罗会不会欢迎他。

    虞渊入口无非秦、黎。

    通常来说,人们前往虞渊历练,都是过秦境,走武关。黎国还是雪国的时候,常年锁境,并不对外开放虞渊入口。如今洪君琰归来,并西北而立新朝,积极对外交流,也开放了虞渊入口,诚邀天下修士前往历练。

    但对姜望来说,他当然要去战争更激烈一些的地方,所以秦国武关是更好的选择。顺路来到南域,赴楚拜访一下长辈亲朋,也是应有之义。

    左光殊也不像他第一次来楚那样,卷千骑相迎,现今写封信就算热情,迎到门口就算亲热呢。

    不过他也熟门熟路了,于南域自在履空。

    这南域有不少强大真人,值得他上门讨教。

    抛开楚国不说。还有魏国大将军吴询、越国隐相高政、宋国国相涂惟俭、剑阁万相剑主……

    说起来南斗殿陆霜河与他还有绝顶之约,现在看来,七杀真人是没法赴约了。回头还是要请观衍前辈解开命格纠缠。

    一边随手演练道术,一边琢磨着南域试剑的目标,忽然之间,长相思颤于鞘中!有一缕绝强刀气,横于百里之外!

    姜望随手按住剑柄,抚平长相思的跃跃欲试——随着他连杀洞真,横绝诸界,这柄剑也是越来越嚣张,遇到哪个都想碰一碰。

    南斗殿怎么说也是天下大宗,传承悠久,说句不好听的,南斗殿立为天下大宗的时候,熊义祯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楚国此番灭南斗,各种层次的战斗都少不了,强者争杀,必不鲜见。

    姜望自问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按住了长相思,淡定地继续往楚国去,光殊还在等着开饭呢!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不小心放开的见闻,偶然捕获了一个名字——

    “斗昭!”

    姜真人脚步一转,立即敛形敛音,寻声而飞。

    倒也不是喜欢看戏,听到了同事的名字,过去关心一下,岂非人之常情?

    丹国早已覆亡,拔地而起的是元始丹盟。

    在元始丹盟和宋国之间,有许多山峦,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当然是燕云山。

    无生教祖张临川,曾于此偷建无生地宫。也于此血屠追缉者,杀了十余名神临修士,数百名各国超凡。

    燕云山地宫血屠,魏国晚桑镇惨案,都是张临川的孽行。这两个地方,也因此而为世人所知。

    好巧不巧,姜望今日循着斗昭之名,又辗转飞来此处。

    他曾经在这里仔细寻找张临川的痕迹,故而对燕云山非常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记得地形,睁开乾阳赤瞳,远远便见着一道刀虹横挂。

    寒锋如洗,剖开天地。

    斗昭武服猎猎,招摇于空,十分的狂放:“法罗!我已经放你逃了三天三夜,也没有人来救你。你点的莫不是死香?你到底有没有放求救消息?”

    名为“法罗”的三分香气楼真人,刚刚被一刀斩落山谷,轰开泥土,陷地百丈之深,一时还没有爬起来。

    被斗昭追砍三天三夜,他还能喘气,就已经很不错了。

    “斗昭,你穷横什么?”法罗阴恻恻的声音,怨恨地响在地坑:“若不是在南域……”

    地坑之中,蒸腾烟气。那烟气化为一尊獐状的三色异兽,散发奇香。仰天长嘶,尖嘴外错獠牙,一时阴翳横空、弥漫张织,使得元气都沉晦,烈阳都变暗,却偏偏产生一种令人醺醺欲醉的安宁感。

    令人不自觉地放下防备,沦于危险。

    此中乐,难为言。

    三分香气楼秘传超品道术,祸世九香!

    与一般道术不同的是,它是一门阶梯类的道术,可以拆分成几个阶段来使用。

    其中完整版本乃是天阶层次,在罗刹明月净手中,真有祸世之威。法罗只能用的出前三香,却也有地阶道术的威能。

    当然,现在伤重如他,也只能勉强激发獐香了。

    那獐状异兽升腾于空,呲显獠牙,不断扩展阴翳,外拓香气,凶相渐重——

    砰!

    一只武靴踏落,毫不留情地踩碎了它!

    靴底迸发出无尽的金光,大耀此世,瞬间扫尽阴氛,显露出坑底那位涂脂抹粉但已经花了妆、极重仪表但已伤痕累累的奉香真人。

    气息衰弱到极点,俊俏的颜色,已是半点都看不到了。

    “雕虫小技!”斗昭居高临下地注视他,正要再逼出一点什么手段,忽然眉毛一抬,来了精神。

    气机一动虎咆山。

    连人带刀,遽转百里,以身分野,一刀劈落——“鬼鬼祟祟,出来受死!”

    他斩进了一片剑光海!

    剑光结潮,涌成海啸,瞬间反扑过来。

    斗昭何等敏锐,已经认出来者,却也装作不知,刀势骤强百倍,撕扯得天穹尽是裂隙,如同千百根拽住他、不让他下劈的黑色线条——

    斗战七式之天罚。

    他斩下一块破碎的天穹!

    姜望来南域是想着略作休养,可不愿现在和斗昭大战一场——这王八犊子比死在手上的哪个洞真都要更难缠。

    遂是恰到好处地后撤一步,反手尽归剑潮于鞘中。“斗阁员!是我!”

    天骁刀的刀锋,悬停在额前。刀锋所触之空间,被压迫得发出丝丝缕缕的颤鸣。而面迎此锋的姜望,纹丝不动,笑意温和。

    “哦——”斗昭很不甘心地收刀:“原来是你啊。”

    反手一刀!

    天罚之线,骤临地坑,将试图趁机窜走的法罗,又斩回地坑里。

    他眼睛瞧着姜望,用埋怨的语气说道:“你怎么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早点站出来,我差点就把你砍死了!”

    姜望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你这个水平呢,收不住力也很正常,多练几年就好了。不要自卑。”

    斗昭‘呵呵’了两声:“你不在妖界杀你的真妖,圆你吹下的牛,跑到南域来做什么?”

    被中山渭孙哄来南域,姜望自己倒不很在意,顶多就是以后跟中山渭孙保持距离。中山渭孙也不敢动其它的心思,至于“借名”……名声他不肯借,中山渭孙就借不到。就像他和左光殊说的那样,这一趟就当来楚国看看淮国公了。

    但这件事无疑是斗昭口中的快刀——你太虚阁员被中山渭孙哄得团团转,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以预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斗昭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至于斗昭是怎么知道的——中山渭孙通过隐秘渠道放出消息,他和黄舍利、姜望都要来保一个叫龙伯机的人。楚国高层当然要问一问同为太虚阁员的斗昭。

    姜望选择避其锋芒,顾左右而转进:“远远听到了同僚的名字,我过来关心一下。勤于阁务如你,不在你的最高楼里操心,这是在做什么啊?”

    “哦——”斗昭没想好怎么解释,索性转身跳进地坑,对着法罗就是一刀——

    “你这废物!给你这么多天时间,一个高手没引来,倒引来不少苍蝇!你是什么狗屁奉香真人!是不是在楼里根本不重要?”

    作为三分香气楼奉香真人,也是楼里唯一的男性,法罗被这一刀斩得花容失色。勉强架起一只玉如意,但轻易被碾成流光。

    他脸色煞白,咬着牙道:“你斗昭是太虚阁员,早已脱楚,做事要秉持公义,要让人信服!你凭什么追杀我?若要拿楚国刑令说事,此楚国与三分香气楼之事,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姜望完全没有“苍蝇”的自觉,轻飘飘地落在地坑边缘,半蹲下来,脸上带笑,居高临下地观察地坑里的两人。

    斗昭大怒:“你敢这个态度跟我说话!此你我私怨也,与楚何干!”

    “你我哪有私怨!”法罗悲愤交加:“我们以前都没有见过面!”

    “说到点子上了!”斗昭抬刀怒斥:“你在楚国做生意,却都不曾拜会我,分明瞧不起我!”

    遂是一刀落下,将早已伤重的法罗横尸两截。

    呜呼,三分香气楼今日殒真。

    每一尊当世真人,都是千劫万难之后才成就。每一个成就当世真人的强者,都有自己壮阔的人生。

    三分香气楼能够发展到今天的规模,甚至走到脱楚自立的这一步,作为奉香真人的法罗,在其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包括西秦在内很多分楼的经营,都是他亲手开拓。

    但这次他被斗昭盯上了,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也没有任何人救他。

    斗昭平静地道:“陨仙林里有一种花,叫做‘飞仙罗’,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长,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扎根。它活着的时候到处都是,抹掉哪里都还存在——是不是很像三分香气楼?”

    姜望半蹲着:“一种寄生的花?”

    天空淅淅沥沥地落起血雨。

    斗昭站起身来,很是随意地一刀反撩,狂暴的刀气倏然横过,将血雨抹尽,使天空复归澄澈。

    “啧。”姜望悠哉地道:“斗真人未免太霸道,人都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还不许天地有悲?”

    斗昭随手丢了一块令牌,丢在法罗的尸体上,表示这是他斗昭的斩获,南域自然没人敢动这具尸体。而楚国的人会过来收捡。

    他跳出土坑,自往别处飞:“死在我斗昭刀下,是他的荣耀,有什么好悲!”

    斗大爷还急着找下一个真人砍呢,不耐烦跟姓姜的废话。

    刚才要不是姜望就在旁边,他借口都不用找。这几天追杀法罗,故意横过南域诸国,有谁敢站出来说些什么?

    姜望也跃身而起,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斗昭嫌弃地回头。

    姜望笑眯眯道:“你跟法罗——是叫法罗吧?你们的私怨已经了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今天没有阁务?”

    斗昭拿眼一横:“不许我有别的私怨?我说你有事没事?有事快说,没事别在这里烦我!”

    “杀了几个真人啦?”姜望笑问。

    “也就两个吧!”早聊这个,何至于让人心烦?斗昭微微一笑,语气淡然:“除了这个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法罗,还有一个南斗殿天同真人,好像是南斗第四真?记不太清,太弱了,我没什么印象。”

    “哦——”姜望拖长了尾音:“就两个,还是分开杀的。”

    斗昭冷笑:“他们可不是关在笼子里没地方跑!就拿那个天同真人来说,擅长虹隐之术,飞天遁地,无形无踪!我都一路追到了天外,才将他的头颅割下。此中难度,岂是你能够想象?”

    “是吗?”姜望还是笑。

    斗昭决定多宰几个真人再回来说话,不然腰杆不够直,遂冷声道:“你笑得太难看了,没事就去淮国公府歇着吧,大老远的,被人骗过来一趟也不容易。”

    “哦,我没事。”姜望笑着挥挥手:“你走吧。”

    斗昭转身就走。

    “等等!”姜望又叫停他:“我刚刚想起一件事!”

    斗昭皱眉回身:“有屁就放。”

    姜望乐呵呵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储物匣:“我在边荒呢,宰了两个真魔。这事你知道吧?”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很关注你吗?”斗昭冷笑着摇头不已:“你很肤浅你知道吗?杀了两个真魔就炫耀,真魔多傻,多好杀啊!”

    “听我说完嘛。”姜望笑容不改:“我宰了两个真魔,其中有一个不知道怎么,可能是有收藏癖吧——”

    他把储物匣丢给斗昭:“你瞧瞧,里面冻住的这条胳膊,是你的么?还是金色哩!”

    晚八点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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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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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天下大同,人人同义

    “欸——你别走啊!”

    “斗兄为何如此匆忙?”

    “跟同僚再讲两句呗,你当初横扫边荒的英雄故事——”

    无论姜望怎么嚷,斗昭都没有再回头。

    留下一句“有点事”,便一去不复返。

    姜望的心情变得很好。

    以至于当他看到左光殊的时候,脸上还散不去笑。

    左光殊狐疑地瞧着他:“被人哄骗了还这样开心?”

    “今日哄我,只能借我名声,还未能借到。他日交谊渐深,再哄可就不止如此。”姜望施施然笑道:“此防溃于蚁穴,我为什么不开心?”

    “这么说是很有道理……但总觉得,不止如此。”左光殊笑了两声,见姜望开心,也跟着开心起来:“走吧,去黄粱台。”

    姜望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带了点妖界的特产做礼物。让我先去拜访淮国公和长公主。”

    他送给淮国公的礼物,是羽族真妖的灵羽,以之制成一支羽箭,用以装饰武功。

    送给大楚玉韵长公主的礼物,则是一株完整的、还裹着妖界土壤的暮雪海棠。此物产于妖界,因有驻颜之效,常被用来制作养颜丹。

    不过淮国公这会儿不在楚地,礼物也只能留待光殊转交。

    长公主得了暮雪海棠,很是欢喜,但瞧着姜望却道:“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哪里还需要养颜。你该送的人,可送了?”

    姜望有点不好意思:“送了的。”

    左光殊在一旁拆台:“他抢了一片花圃,谁都送了。舜华姐姐都有!”

    姜望急道:“这一株是最好的!”

    熊静予便笑了起来:“你呀,不懂女人心思。暮雪海棠是珍贵的礼物,你送给伯母,伯母很开心。送给舜华,舜华也欢喜。但一样的礼物你送了这么多,就不好再送给你喜欢的姑娘——‘与众不同’,才是送礼的真义。”

    姜望挠了挠头:“与众不同的礼物,可不好寻。”

    熊静予笑得更开心了:“傻孩子,我说的与众不同,不是这件礼物有多么了不起。而是你要通过送礼物这件事,让你喜欢的姑娘认识到,她对于你是多么与众不同。你待她永远跟别人不一样,明白吗?”

    姜望道:“我待她,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熊静予笑眼温柔:“那就用礼物来强调这一点。”

    姜望逐字逐句,听得十分认真。

    熊静予瞧着他呆拙的样子,略想了想:“青羊,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不知你……忌不忌讳。”

    姜望连忙起身离座,深深一礼:“伯母说的哪里话?姜望早已视此为家,长者有赐,我喜不自胜。”

    熊静予自随身的储物匣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巴掌大的凤翎白玉盒,旋动玉雕的翎羽,将盒盖打开——

    里面是一对水滴状的、似金似玉的耳坠。宝光暗藏,灵气隐隐。复杂的阵纹,镌刻成华美的图案。它们像是一片云,像是一片海,像是随时要飞走的金玉凤凰。

    “光烈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想,他长成了会是什么模样,将会娶什么样的女子,过怎样的生活。我不期待她家财万贯,不期待她倾国倾城,不需要是什么绝世天骄、皇亲贵胄,我只希望他们真心相爱……”熊静予轻声道:“这对耳坠,我是为儿媳妇准备的。不能说有多珍贵,但它的确独一无二。我想把它送给你,我希望你能够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也真心喜欢你的女子,在你觉得正确的时候,把这对耳坠送给她。你愿意收着么?”

    姜望完全能够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情感。

    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祝福。

    她眼里那份眺望的期待,她所注目的背影,是从牙牙学语,到跌跌撞撞,再到意气风发,再一去不返。

    拒绝的话他当然说不出口,只是下意识地看了光殊一眼。

    左光殊扬了扬手,大咧咧地道:“我的那份是一只手镯,小时候就给舜华姐姐骗走了。”

    姜望双手将这只玉盒接住,对熊静予重重地一拜。

    此时更无它言。

    ……

    ……

    见我楼中,两人对坐。

    左光殊哪个陪客也没叫,便两兄弟对饮。

    忆昔当年第一次来这里,一桌五人,屈舜华、夜阑儿、楚煜之、姜望、左光殊,也算热闹。

    如今楚煜之早与世家割席,夜阑儿随三分香气楼脱楚,屈舜华正在征伐南斗殿的前线……

    桌上仍然是人间绝品的美食,享用美食的人,心境已然大不同。

    “说起来,楚煜之近些年怎么样?”姜望随口问起故人。

    在所有渐行渐远的过客里,楚煜之是令他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位。这是一个敢在楚国说“国弊在世家”的人。

    左光殊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就那样吧。他在朝堂上的前途基本绝了,没有向上的可能。不过他自己牵头,建了一个同义社,发展得还挺有声势,里面骨干成员,多是下层军官。”

    “同义社。”姜望咂摸了片刻:“他们的结社纲领是什么?”

    左光殊道:“天下大同,人人同义。”

    这小子嘴上表现得不很在乎,实际上却还是颇为关注楚煜之的发展的,不然也不会对这个同义社这么清楚,张口就能说出纲领。

    姜望按着酒杯:“好大的一句话。”

    左光殊已不是当初那个青稚的少年,他是大楚小公爷,注定要担起左氏的人,对于同义社,他有自己的认知:“结社的纲领只能大一点,太具体了这个社办不下去。”

    姜望又问:“他现在修为如何?”

    左光殊道:“还是外楼境。现在分心社务,估计更难神临了。”

    楚煜之本也是有着大好前途的青年,是军中后起之秀,楚国年轻一辈里叫得上名字的存在。现在基本全方面落后于同辈,盖因他走上一条注定艰难的路。

    他真刀真枪的赢得了山海境名额,却在山海境里一无所获,注定要面对权贵的压力。他于山海境神魂受损,却拒绝了左光殊的元魄丹。他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拒绝了左光殊与屈舜华的友谊,誓言要为楚国的平民开一条路——

    如今,他自己都没能往前走几步。

    现实总是超乎想象的残酷。

    而理想的光辉,又能照耀到何时呢?

    姜望一声轻叹,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会瞧不起楚煜之。

    楚煜之这样的人,只要愿意低头,什么都不会缺。

    越是境况艰难,越能说明他的坚持。

    “大哥很关心他?”左光殊问。

    “他是一个找到了自己道路,并坚持前行的人。”姜望说道:“世上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存在,会很寂寞的。”“你觉得他能成功吗?”左光殊心里是有答案的,但他还是这样问。

    “不走到最后一刻,谁能说这就是终点呢?”姜望莫名想到了倒在不赎城的萧恕,慢慢说道:“至少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坚持自己的正确。仅这两点,已胜过世上太多人。值得一份尊重。”

    芸芸众生,蒙昧者多矣!

    太多人茫然不知前路为何,一生浑噩。

    而弃理想于半道,改弦更张,抛却自我者,更繁繁难计。

    左光殊道:“聊点其它的吧。”

    姜望便问:“南斗秘境里,是不是有什么三分香气楼的重要人物?”

    左光殊笑了笑:“为什么这么问?”

    姜望道:“来楚国的路上,我正好遇到斗昭在追杀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按理说三分香气楼行动失败,应该早就撤走才是,怎么还叫斗昭抓到了高层?所以我猜想,他们可能还有什么重要人物没有走脱,引得其他人来救。”

    左光殊竖起大拇指:“姜真人真绝世也!明见万里,洞察秋毫!”

    姜望一巴掌把他的大拇指拍下去:“说点我不知道的!”

    左光殊笑道:“法罗已经被斗昭揪出来杀死,那重要人物应该是没有了。最多就是南斗秘境里有个叫昧月的,好像是什么心香第一?神临境的小角色,不值一提。”

    教育安安教育习惯了,姜望很有兄长的自觉,赶紧敲打他:“现在这样傲慢吗?神临境都是小角色了?你什么境界?”

    “别呀,神临不也分高低么?要不然怎么是你创造神临境的边荒极限,钟离炎创造神临境的开销极限?”

    “这个开销……极限,是怎么个说法?”

    左光殊笑起来:“他爹往牧国送了许多元石还有各类物资,车队都去了好几趟,才把人接回来。据说他在边荒被打成猪头,是呼延敬玄亲自保他性命,给他治伤,开价可高了……他就是为了冲击你的记录才去的,你不知道?”

    “赎金竟以车载。”姜望不由得慨叹:“这呼延敬玄下手真黑啊!”

    左光殊笑笑:“要说三分香气楼的神临,也就一个夜阑儿值得忌惮——倒不知她现在洞真了没?”

    姜望瞧他一眼:“你也没交几个朋友,还全跟你不是一条路人。”

    左光殊不见恼意,反而笑道:“人生不需要太多朋友,我以后执掌左氏更是如此——至少舜华姐姐和你这个大哥都还在。还不够么?”

    这小子现在不容易逗生气了,反没有以前有趣。

    姜望敲敲桌子:“说回正题。”

    左光殊见此,反倒不着急,故意转道:“夜阑儿去齐国还找过你的关系呢,你对三分香气楼就不了解?”

    姜望道:“仅限于还人情。”

    左光殊笑道:“那这个心香第一的昧月,你见过没有?据说长得是祸国殃民啊,勾魂夺魄。”

    “我是没见过。但你不妨继续聊这些,什么天香啊心香的。”姜望瞧着他:“我会原话复述给舜华听。”

    左光殊笑嘻嘻地:“这你就有所不知,我都是听舜华姐姐讲的。她经常跟我讨论这些。”

    姜望无话可说,只好喝汤。

    左光殊这时才道:“她们偷走了洞天宝具桃花源,现今藏在南斗秘境里。安国公有意延长战线,就是要让这些人动心思。一个法罗算不得什么,罗刹明月净才是大鱼。”

    姜望停下汤匙:“说到这个罗刹明月净,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但除了知道她是三分香气楼的楼主,其它一无所知——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张扬还能这么神秘?”

    左光殊摇摇头:“这个人向来很神秘,在楚国这么多年,真正见过她的也没几个,云里雾里看不清。或许爷爷能知道一些吧,你要是好奇,回头自己问问。”

    “哦?”姜望这下真的好奇了:“他们……”

    左光殊把头摇的飞快:“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别瞎猜!”

    姜望忽然警醒,狐疑地瞧着左光殊:“你是自己好奇,想我替你问吧?”

    左光殊立马拍胸膛:“大哥你是了解我的!怎么会呢?”

    “我就是太了解你了,你早不像从前那么单纯!”姜望压低了声音:“我也不告你的状,有什么线索,拿出来咱们一起分析分析。”

    左光殊嘿嘿笑着,挪近了椅子:“我跟你说,爷爷的书房里啊……”

    ……

    ……

    “中山渭孙,求见将军!”

    度厄峰前,大楚军营。

    滚滚兵煞取代了浓云,神霄凤凰旗如火焰一般燃烧在空中。

    方圆千里尽杀场。

    中山渭孙再一次吃了闭门羹。

    “不见!”

    “不见!”

    “不见!”

    “说了不见!”

    “这里是军事重地,请自重!”

    中山渭孙掸了掸衣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又去下一个营地。

    偌大的度厄峰外围,是密密麻麻的军营。

    他是没资格拜见安国公伍照昌的,只能挨个敲偏将的营地,找门路递话给能说得上话的人——堂堂中山氏贵子,本不至于连这点门路都没有。

    但是自他通过隐秘渠道,传递了他扯虎皮的消息后,那些渠道就一夜之间被掐断了。

    此时他也无法代表鹰扬府,他只能代表他自己。

    然而就连这些往常根本都够不上他的偏将,却也不给他面子。道元石这无往而不利之物,根本送不出去。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得罪人了。

    那个人不会是姜望。姜望那样的人,既然当时没说什么,就不会在背后使小动作。

    那么是看不惯他扯虎皮的楚国贵族?

    又或是姜望的朋友,看不惯姜望被哄骗,为之出头?

    中山渭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慢慢地走着,想着该从哪里入手——军中看来是走不通了。

    在人员数以十万计的肃杀战场边缘,他独自行走,像游离世外的尘埃。

    于某个时刻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正好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影掠空而过,此身雄壮,好似飞去之峰。那缠目的系带飘在风中,有如山顶的云翳。

    乃项家盖世之子!

    本章4K,为盟主“凉月十三”、白银大盟“YangerSun”加!(3\4)

第二十章 假性冥顽

    “项贤兄!”

    中山渭孙拔身而起,热情高呼。

    项北倒提盖世戟,转回头来,表示他在“看”。

    “自观河台一别,至今八年矣!”中山渭孙脸上堆笑:“项贤兄的英姿,还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中!”

    八年过去,他们都不是当初“啼声才试”的雏凤,他们各自都经历了许多。

    时间把项北的五官雕刻得十分硬朗,曾经眼高于顶、霸道无双的他,现在却很沉敛。

    闻言只是道:“被焰花按在脸上的英姿吗?”

    此后许多年,人们复盘道历三九一九的黄河之会,论及这场冠盖历代的天骄盛会里,最精彩的场面,通常有两场呼声最高——

    分别是斗昭和重玄遵的天骄并世,姜望剑仙人对秦至臻的阎罗天子。

    在此之下,是姜望剑横逆旅,以及姜望焰花按脸项北。

    这是常常会被拿来观摩、讨论、学习的一战,可不是时常浮现在脑海嘛。很多楚国之外的人谈及项北……哦,就是那个被姜望在脸上放焰花的大个子!

    中山渭孙愣了一下,赶紧补救:“都是往事了!谁还没有个发挥不如意的时候呢?当年我也只是外楼场四强。”

    “我是内府场八强。”项北道。

    中山渭孙这才想起来,项北签运极不好,在八进四的时候就遇上了姜望。

    当然,要说签运这件事,他中山渭孙的签运是极好的,可没能把握住,输给了燕少飞,又有什么可说?

    “俱往矣!”中山渭孙一挥手,姿态豪迈:“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项北没有说话,只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仿佛在问——怎么看?

    “别这样。”中山渭孙陪着笑:“这样我聊不下去了。”

    “风流人物,三九一九年已经数过。如今八年过去了,最耀眼的人还是最耀眼。往后看吗?在两到七年之内,新一届黄河之会也将召开。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的绝世天骄,即将世所瞩目。”项北提着盖世戟,径往前飞:“留给我们证明自己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是啊!我们都需要更努力才行。”中山渭孙连忙跟上,赶紧套近乎:“黄河失利,令我每每惊醒午夜。我常常觉得光阴难追,怕见虚度——项贤兄,我们真是志同道合!”

    项北把盖世戟一横,示意他到此为止,不必再跟上:“我们不是志同道合,中山渭孙,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你自己。你的道路在哪里?”

    中山渭孙讪讪地顿在那里,强笑道:“项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项北悬立在彼,与中山渭孙间隔着一杆盖世戟的距离:“你是否觉得,做了以前不曾做的事情,就算是改变?你是否觉得,学会低头,就算是成熟?你是否觉得,斩碎了规矩,你便已然新生?”

    “项兄。”中山渭孙脸上没了笑容:“你想说什么?”

    项北摇了摇头:“温文尔雅也好,放浪形骸也罢,不过是用一个面具换上另一个面具。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都不是真正的你。你也没有真正破规破矩,你只是失礼失意。山上贼,还在山上。心中贼,还在心中。”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我呢?中山渭孙本想这么问,但是他没有出声。因为这实在是不必要的问题。

    “假性冥顽,难见天宫。我建议你再去看看姜阁老天京城那一战的细节,或许你能明白,什么叫‘打破藩篱能悟空’!”

    项北说完这一句,便横戟而去。

    他高大的身形只是一个闪烁,就已经混入远山的重影,仿佛他也是巍峨的其中一座,是绵延山脉的一部分。

    中山渭孙没有跟上去。

    项北已经给出了回答,项北帮不了他。

    但项北也给出了自己的帮助。

    悬驻此处,极目四方,尽皆萧然。绵延的军帐更远,是空兀的原野。这个秋天注定让人难以忘怀。

    中山渭孙寂寞地远眺,黄河之会外楼场的四强,眺望内府场的八强背影。

    这人戳瞎了天生的神通之眼,却看得更清楚。这人输掉了黄河之会,输掉了山海境,却变得更磅礴。

    无论胜利还是失败,经历都可以让人成长——前提是你正视这一切。

    自己这八年来虽然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努力,却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缺了一点什么呢?

    说不清道不明,看不到也摸不着。

    前路遥遥,今日洞见否?

    ……

    ……

    天光摊碎琉璃瓦,一片秋思梦不成。

    在一片混乱的南斗秘境中,这处偏殿算是难得的安静。

    但安静很快也被敲碎了。

    龙伯机沉眸提剑,脚步促急地走进来。

    往日飘渺超然的气质,已然无踪影。那称得上中正端方的脸,也被狞恶的情绪所皱着。愤恨的情绪在每一缕突兀的皱痕里失控。

    唯独那被玉簪约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还勉强留着几分大宗真传的体面。

    啪嗒!啪嗒!

    靴子在地砖上踏出杀气来。

    面笼黑纱、独立窗台前的女人,被夕阳照了一身暖色,静静体会着深秋的心事。直听得脚步声迫近,才慵懒地回眸,那双妩媚眼睛里的神色,颇有几分漫不经心——

    “龙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龙伯机拔剑出鞘,杀气随之迸发,一瞬狞然:“你还敢问我什么意思?!”

    昧月索性转回身,随性地往后一靠,轻轻倚在窗台,双手抱臂,以轻蔑的姿态瞧着龙伯机:“此次隐秘行动,我三分香气楼筹谋多年,做了足够多的准备。我们赌上了这么多年在楚国的经营,启动楚境之内全部暗子,破除千难万阻,把【桃花源】悄无声息地拿了出来。在郢城没有出事,在楚境没有出事,偏偏在最简单、最轻松的这个环节,在即将送出南域的时候被发现了!龙师兄——我为什么不能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此刻的眸光是冷漠的,是夕阳西下之后,无人归来的冷漠:“我三分香气楼送来的元石,可以把这间偏殿填满。我们奉上的物资,皆是你南斗殿之所缺。而你们做到了什么呢?你南斗殿是古老大宗,历史悠久,底蕴雄厚。却连这件事情里最轻松的一个环节,都不能承担!龙师兄——我不该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语,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龙伯机握紧他的剑柄,仿佛如此才能支撑他的愤怒,才具有愤怒的理由:“你起先并没有说你们要偷【桃花源】!人心不足捋虎须,方招此弥天大祸!”

    “那不叫偷,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昧月平静地道:“在拿回【桃花源】之前,我没有通知你吗?你们不知情吗?我们转移三分香气楼的财产,转移了七次。回回把你们喂得肚圆。每回我们要拿什么,要走什么路线,在哪里交接,都跟你们说得清清楚楚。你们只需要保证最后一段路的安全,做最轻松的事情,拿最丰厚的收获——现在楚国大军来了,你开始怨我们了?”

    龙伯机气势汹汹地提剑来问她,此刻反而是她往前走,她步步紧逼,仿佛踩住了龙伯机的心跳:“事情败在你们这个环节,机密因你们而泄露。此次行动,我三分香气楼已是倾尽南域所有积累,耗空楚境棋子,最后却满盘皆输!天香有七,战死其三。心香十一,受诛其五。奉香真人法罗,死于斗昭刀下!龙师兄——你竟来怨我?”

    昧月所说的这些,龙伯机没有一句能反驳。

    他满怀杀意地提剑而来,现在好没道理。

    可他心里分明清楚,南斗殿如今必须面对的这一切险恶,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是她打开了那口贮满灾殃的箱子。心香第一,祸国殃民!

    龙伯机咬着狠道:“我不该怨你?死掉的那些人不该怨你?若你没有来南斗秘境,这些都不会发生!”

    昧月摇了摇头。她眼中的失望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叫龙伯机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多少!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嗯?”

    她的眸光混淆在秋色里,显出一种萧条的肃杀,她几乎是指着龙伯机的面皮在质问:“你是司命殿嫡传,众所期许的南斗未来,天命骄子龙伯机!你是怎么说出来这样愚蠢、这样幼稚的话语?但凡你稍微冷静下来,动一点脑子想一想,你还会这样说吗?说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她盯着龙伯机:“楚国要灭南斗殿,是因为你们做了错事?还是他们本来就要灭南斗殿,只是恰好抓了这个理由呢?这是很复杂的问题吗,你看不到答案吗!龙师兄,那个睿智沉稳的你,去了哪里?你的心太乱了!你竟然恐惧成这样——”

    她猛然后退一步,撤出来一个安全的距离。

    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倏然散去!龙伯机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使劲地呼吸——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昧月张开双手,微微抬头,露出自己雪色的脖颈。

    “呵——”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有侵略性:“龙师兄,你是要来杀我的,便请横剑罢。或许这可以叫你找回一些勇气。”

    龙伯机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一步之后,他心中生出巨大的沮丧。

    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方寸尽失了。

    自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南斗秘境。

    南斗殿是他的全部。他迄今为止所有的人生,都在为“合格的南斗传承者”而努力。

    他天资极高,秀出群伦。早早地开始处理司命殿事务,近几年也开始分担整个南斗殿的事权。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他必然是下一代司命真人,且很有可能成长为南斗殿主。

    南斗殿遭遇倾覆之厄,坍塌的是他的天空。

    他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也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但很明白,一切是一场空。

    他六神无主吗?

    不,他是知道已经穷途末路。

    他愚蠢吗?

    不,他只是想发疯!

    “龙师兄。”昧月的声音反倒平缓落下来,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龙伯机握着剑,一时没有说话。

    昧月轻轻地笑了,她是这样懒洋洋地笑着:“你以为只有你恨我吗?你以为整个南斗殿,只有你想我死?司命真人难道不恨我?长生君难道不想捏死我?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罪魁祸首,但此时此刻我是最容易恨的那个人,不是么?”

    “人总是会选择恨最容易恨的那一个,而不是最该恨的那一个。”

    “但你说——”她的声音这时候甚至是有些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包括自己的生死:“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提着剑,鲁莽地杀过来么?”

    龙伯机抬眼看着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恨又失措的……等她的回答。

    她说道:“因为没有意义。”

    昧月笑出声音来,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因为……我们谁都逃不掉啦……哈哈哈哈,神临、洞真、衍道,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例外——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铛啷啷!

    龙伯机手里的剑,跌落在地上。

    他一瞬间散去了许多神色,双眼滞然。

    昧月的笑眼之中,沁出一丝冷意——不能够握剑到最后一刻的人,真是孱弱啊。虽金躯玉髓,大宗嫡传,也不过徒有其表。还不如一个十七岁的周天境的小镇少年。

    但这抹冷意很快便霜化了,晶莹地坠在长睫的尾梢。

    她用尾指轻轻刮走了笑出的眼泪,瞧着龙伯机道:“也不对。南斗殿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死。就像三分香气楼,也只是死掉不幸落在南域的这一批。我和你,都不过是被抛弃的人。”

    龙伯机的眼中有了一点神光,他慢慢地缓了过来,眨了一下眼睛。

    “说起来,这些天南斗秘境的所有修士都在守门,却不知天机真人和七杀真人去了哪里?”昧月笑了笑:“楚国出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不在南斗殿了吧?真是未卜先知啊!”

    龙伯机如若未闻,半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剑,再不说一句话,转身往外,越走越快。几乎是逃出了这座偏殿。

    他来时杀气汹汹,走时仓皇如窜。

    在这座偏殿所留下的剑鸣,只是一声寂寞的撞地的响。

第二十一章 神亦罪之

    “咱们今天也算是白龙鱼服了!”

    郢城的深秋,很有几分寒凉。

    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左光殊戴着一顶狗皮帽,穿着不甚合身的棉麻夹衣,踩一双翻边的破皮靴,用一张粗糙的挡风巾,遮住了贵气神秀的脸。

    旁边的姜望也是差不多打扮,戴斗笠、绑面巾、披黑袍,双手拢在袖子里。天下闻名的长相思,藏在储物匣中。

    今儿他同左光殊上街闲逛,毕竟都是知名人物,为了避免围观,不得不稍作掩饰。姜真人当然可以直接拨动行人之见闻,但这里毕竟是郢城,强者如云,规矩极重,他也懒得一路施术、不小心触动谁敏感的神经——淮国公府当然可以解决麻烦,但也无此必要。

    闻言便笑了笑:“你是白龙,我一直都是鱼。”

    左光殊嘿嘿地笑:“那我是白龙鱼。反正咱俩是一路的!”

    “我算是明白舜华为什么对你死心塌地了。”姜望斜眼瞧着他:“你小子是真的会啊!”

    “这你就又说错了。”左光殊很是自豪:“我都是跟她学的。”

    姜望语重心长:“少嘚瑟,容易挨揍。”

    郢城是天下繁华地,鱼龙混杂,人潮汹涌。所谓呵气成云,楼台雾海。

    他俩倒也不是漫无目的,转悠着转悠着,便来到城东。这里有一条朱雀街,从前左光殊很爱在这这里逛,但今次的目的地不在这里。

    朱雀大街的南面干道,岔出四条小路来。

    两人沿着其中一条走,拐进一个巷子,沿途经过许多低矮的平房,踩过自树杈中掠下的秋光。

    明黄色的系在枝头的神符,是郢城的秋色。

    这座天下第一华贵的城市,当然也有不太华丽的一面,这些低矮房屋只是其中一个角落。当然,毕竟是大楚帝都,天子脚下,便是低矮平房,也是见得到材质,有着相对统一的建筑风格。

    狭长的小巷走到尽处,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有一片开阔的广场,以一颗巨大的樟树为中心铺开。

    来回蹦跳嬉闹的孩童,下棋的老翁,聚在一起一边浣衣一边闲话家常的妇人……

    看得出来,这是一处平民的“乐园”。没有什么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亦不见凤鸟翱空,白玉堆年。有的只是最简单的欢笑,最朴素的烦恼。

    巨大樟树之前,站着一个笔挺的人,独自面对四面八方的人,正在讲演着什么。

    不停地还有人围拢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头,像蚂蚁往食物聚拢,里里外外围了许多圈。

    姜望和左光殊不算另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慢慢地转悠过去,站在了人群外围。

    “讲学之风,以卫地为盛。”左光殊传音道:“当年卫幸与薛规,各自开坛,连讲九天,拥趸越聚越多,以致堵塞城门,行人不流。他们一出东门,一出西门,沿途讲学,隔空论法,互不能说服。最后又沿着长河走回来,对坐观河台,面对全天下辩法。连论三场,薛规三场皆胜,于是有了‘薛规新法’,他名字里的那个‘规’,也成法家最注重的字,此即规矩之由来。”

    左光殊所说的这段故事,在当代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所著述的《证法天衡》里,有清晰记载。此书严谨庄重,杂叙杂议,每一点都依托于历史,尊重既有史料,是了解法家思想脉络不可不读的著作。

    薛规的不朽著作《万世法》,姜望还认真读过,当然知晓这段公案。

    他看着人群里讲演的那个人,随口道:“世尊尚有广闻钟,使天下知其心,此亦述道也。”

    这些年来,若说谁对姜望的成长印象最深刻,左光殊必能算得一个。

    当初刚认识姜大哥的时候,姜大哥还只是“武德充沛”,学识不能说没有,但也很稀薄。他有时引经据典讲些什么,姜大哥压根听不懂。所以聊天的时候他都很注意,尽量不说些生僻的,只是有时候他以为的“常识”,于姜大哥也是“知识”。

    娘亲就常说,“此即寒微之憾”,经常以他的名义,给姜大哥送书。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姜大哥修为见长,见识愈深,读书也多了。如今都能旁征博引,从法家到释家,从薛规讲到广闻了。

    左光殊心中感慨,嘴上道:“薛规与卫幸讲学的那座城市,几兴几废,就是现在的卫国王都【理衡】。卫地也算是人杰地灵之地,但卫国却是‘嗟尔小国’,中央附庸。”

    “你想表达什么?”姜望似笑非笑。

    “可见论不成事。”左光殊道。

    “论而不行,事不成矣。”姜望道:“论而行之,万事有期。”

    樟树不凋于秋,四季常青。

    左光殊仰看着巨大的浓云般的树冠,轻声道:“这颗大樟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姜望没有说话。

    站在千年大樟树前的男人,正是楚煜之。

    着武服,穿军靴,挂直刀,身无余饰,同极尽妍丽的楚国格格不入。

    他正在讲说他的理念,号召平民要争取权利,要与贵族做斗争。要众志成城,修平民之桥,铺通天大路,叫所有人都能够大步地往前走。

    他说“富而不仁”,说“贵而不名”,说这个世道应该如何公平。

    他的讲演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娓娓道来。像他这个人一样,有一种平实的风格。

    围观的群众里,有一人出声问道:“小煜哥,你是仇视权贵吗?”

    从“小煜哥”这个称呼,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同楚煜之的距离是很近的。

    这位以国为姓的青年,常年行走于街舍之间,虽超凡而归于凡尘里,没人觉得他突兀不该在此中。

    他看向提问的路人,很认真地说道:“大叔,集众合力乃生权,显赫有功故而贵之。这些是必然存在的,我有什么理由去仇视呢?我并不仇视权贵,就像我不会仇视一颗樟树。”

    “但你一直在说权贵,权贵。”路人大叔说道:“我听到有人说你就是只懂得眼红的,是只会仇富的那种人。”

    “我认识白纸一样的人,我认识那种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心思纯净的人。我认识勇敢的贵族,我认识肯为名誉而死的世家骄子。”楚煜之丝毫不见恼意:“但我也认识另外一些人,他们脑满肠肥、臃肿恶毒。他们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因而并不懂得珍惜。他们无能至极,却堂皇窃据高位。他们毫无操守,却可以呼风唤雨……”

    “我仇视的是握权为私,贵而无担。”

    他字句清晰地道:“我仇视的是那些享用国家最好的资源,却不能为国家做出最大贡献、甚至不肯做出贡献的人。”

    “但那些资源,也是他们父辈挣的啊,随他们怎么浪费,有什么不合适呢?”路人大叔道:“就像我爹走的时候,给我留了几锭银子。谁也管不着我怎么花呀!”

    旁边立即有人起哄:“刘老四,你爹还给你留了几锭银子?!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去去去!”刘老四骂道:“老子这是比喻!比喻你懂不懂?”

    “他们私下里怎么浪费银子,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确实没人管得着。”楚煜之道:“但如果他们结党而营,私相授受,自己显贵了,就把显贵的路子设关设卡,只让自己人走呢?”

    刘老四挠了挠头:“我寻思吧,他们结党而营,私相授受,又没拿你兜里的钱,与你我何干呢?”

    楚煜之问:“大叔,你做什么工作的?”

    刘老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满豆腐的担子,一时不想说话,但还是说道:“我卖豆腐的。”

    楚煜之又问:“你每天工作多久?”

    卖豆腐的刘老四说道:“我每日在鸡鸣之前起床,忙活好一切,天才刚亮。早晨的豆浆很好卖,过滤的豆渣留着晚上做菜。卖完了豆浆我就卖豆腐,挑着担子大街小巷地转。有时候晌午会来这里歇一下脚,吃一碗面,有时不歇,自己带了面饼。什么时候卖完什么时候回家,卖到天黑也回家——算了,你们唠吧,我该去卖豆腐了!”

    他挑起担子就走。

    “大叔,等等!再问你一个问题!”楚煜之道:“你每日挣几文钱?”

    “挣得不多,但也能糊口。”刘老四咧开了干裂的嘴巴,乐呵呵道。

    “你知道为什么你挣得不多吗?”楚煜之问。

    “我就卖个豆腐,能挣多少啊?”刘老四挠了挠头:“卖豆腐不都这样?”

    楚煜之看着他:“因为你不够努力吗?”

    刘老四想了想,蛮认真地说道:“我不是懒汉咧。我每天都干活的,一年到头不歇着。”

    “我来告诉你因为什么。”楚煜之道:“你的钱是用劳动换的,别人的钱是自己捏的。他们说这团泥巴是钱,这团泥巴就成了钱,你却一定要打成了豆腐,才能够算钱。两种钱掺在一起,你的价值就被稀释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这么辛苦!”

    楚煜之看着他的眼睛:“大叔,你还觉得这跟你没关系吗?”

    刘老四一时没有说话。

    “假如你们去参军,你的荣誉是一拳一脚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别人的荣誉是花钱买来,甚至是一句话就换来的——别人花别人的钱,别人走别人的旁门左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楚煜之站在大樟树前,扯了扯嘴角:“你的努力就变得没有意义了!你的荣誉也注了水份!你的血汗因此变得可笑!没有关系吗?”

    说到这里,他拢了拢袖子:“我觉得还是有关系吧。至少跟我有关系。我亲身经历过这些,我同义社的很多社员也都经历过这些。我们不想别人也这样经历。”

    人群也一时没有声音。

    这个世界是需要公平的,但公平有时候不能得到。而很多人已经习以为常,不觉得不对。

    “走吧。”姜望转身。

    “不看了?”左光殊跟上来问。

    “已然见到。”姜望道。

    左光殊一时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哪个字。

    已然见“道”?

    ……

    ……

    “看到了吗?”远远有个声音问。

    燕云山下了一场极短暂的血雨,但泥土也沾了几分暗红。

    “看倒是看到了,但——”跳到了地坑底部的楚国士卒回答,语气有几分迟疑。

    “但什么?”那远远的声音迅速迫近了。

    随声音一起快速飞来的,是呈品字型横空的三名甲士,他们戒备地散落在地坑四周,其中一个站在地坑边缘往下看:“你看到什么了?”

    从那镌刻着神纹的甲胄,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神罪军士。

    大楚帝国军中第一等精锐。

    哪怕只是小队巡行,也显出了优秀的军事素养。

    这是斗昭一刀斩出来的地坑,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法罗,正以一具尸体的姿态,沉寂地躺在坑底。

    尸体旁是半蹲着的神罪军士,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具真人尸体:“这具尸体好像失血很多。”

    “这不是废话吗?!”站在坑缘的神罪军士,没好气地道:“我以为你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被斗大人追砍那么多天,血没流干都算他气血旺盛。”

    “也是。”负责检查尸体的神罪军士道。

    站在坑缘的神罪军士挥了挥手:“检查一下尸体有没有被人触碰过,有就多一条线,没有就走了。”

    斗昭丢在尸体上的个人令牌,乃是大名鼎鼎的神罪令——“神亦罪之”。

    其中尤其有持令者所独设的符文讯息,一旦有人靠近,若无对应的符文响应,就会立即发出警报,触动楚国铺设在南域的【章华信道】,留下致命的信息。

    所以它在神罪军内部还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叫做“捕兽夹”。

    坑底的神罪军士仔细检查了一阵,再三确认没有异常痕迹,才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斗昭丢在尸体上的令牌。

    又取出裹尸袋,将法罗的尸体装起来——

    轰!

    一道气血磅礴的身形骤然出现,横在地坑上方,冷冷扫了一眼坑底,当即大骂:“他奶奶的,又来晚了!”

    坑底坑外四名神罪军士都不吭声。

    便听他在那里一顿骂,什么“斗氏小儿,偷我真敌,气煞我也!”、什么“斗小儿不做人”。

    一直到他骂完了飞走了。

    坑底的神罪军士才道:“这也晚太久了,斗大人都追杀多少天了!”

    负责戒备的神罪军士附和:“是啊,真好意思说呢!”

    站在地坑边缘的神罪军士毕竟稳重些:“嘘,小声点。”

    “说谁小心眼呢!”猛然间狂风一卷,短须鹰眼的钟离炎又飞了回来,怒气冲冲:“竟敢以下犯上,议论本大爷吗?给我罚站!站好了!”

    很快,四名神罪军士在坑底站成一排。

    “你们神罪军这么没礼貌,都是斗昭带坏了风气!这具尸体我没收了,回头让斗昭自己来找我要。”

    钟离炎把那只裹尸袋提起来,拔身就走。

第二十二章 星巫

    作为曾经的无生教南境总坛,控扼西南香火的神道现世信标,燕云山地宫建设得很见规格。

    张教祖那种人,当然不会有固定的居所。但曾经的那些个法王什么的,经常盘桓此殿。

    此宫深入地底,森幽冷峻。当然敛元敛气,也自藏风藏水,难为外人所察。

    自无生教祖魂飞魄散,无生教瓦解于一夜之间。这残破的燕云山地宫,也在最后一波监察的修士撤走之后,归于死寂。

    蛛网暗结,地水漫溢,成了蛇虫鼠蚁的家园。

    在拆分为日夜的数年时光里,再没有人气沾染这里。

    只有潮气暗流,残怨结幽。

    直到某个时刻——

    嘀嗒。

    一滴暗红色的鲜血,穿行在新鲜的泥土之中,在漫长的旅途之后终于抵达终点,挤出穹顶的裂隙,就这样滴落下来。

    落在地砖被轰碎之后蚀成的暗渠里,于幽幽的地下水中,泛起了涟漪。

    ……

    ……

    楚天子誓灭南斗殿,一令出而四方动、万军行。

    南斗殿堂堂天下大宗,未见半点还手之力,在十天不到的时间里,就已经被扫清南域所有明面上的经营,锁境待宰。

    “域内有敢名南斗者,皆从罪,尽绳之!”

    楚国霸南域,可不是百十年。

    此事在整个现世掀起轩然大波,暗涌遍及诸域,涟漪何止东西?但天下诸方势力,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当世真人屈仲吾,乃大楚屈氏旁支。当然,能修到洞真境界,他这一支,也早归主脉。他的嫡脉子孙,都能享受虞国公府主脉子弟的权益。

    灭一个南斗殿,恶面一军足矣。

    屈仲吾这样的世家强者随军出手,与其说是查缺补漏,倒不如说是为了震慑四方。

    但由于南斗殿家大业大,在楚国暴起发难之前,就有不少门人散在四方,楚国撒下的这张渔网就算再大再密,也总有几只漏网的鱼。

    这时候就需要大军之外的强者去追缉了。

    比如被斗昭一路追到天外才斩杀的天同真人。

    比如在楚国行动之前,就已经匿迹销声的天机真人、七杀真人。

    南斗六真里,剩下的三真,司命、天梁、天相,都和南斗殿主长生君一起,被堵死在南斗秘境里。

    所以外逃的大鱼,其实就只剩下两只。

    一个是当今真人算力第一,一个是当今真人杀力第一。

    虽则很多人笑称,南斗殿里的第一都是等来的,但也只是相对于那些横贯古今、毫无争议的存在而言。

    作为真人,他们是当之无愧的顶级强者。

    屈仲吾出来抓人,身上是带了大楚圣旨以及虞国公令,借助大楚国势,堂皇碾压。而战事一起,还有楚国真君能够随时支援——此次灭宗,楚国做好了镇压任何一方援手势力的准备。

    所以他追寻起线索来,也不怎么顾忌。

    但眼下有个比他更不懂顾忌的人——

    脊开二十四重天的武夫钟离炎,莽撞地杀进这片天空。肆无忌惮地展现气血,烧灼得空间都微微扭曲。气机滚动如怒海,整个人炙烈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球。

    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在怒吼着一句话:我乃武道真人也!

    南域不是没有武道真人,屈仲吾也亲自接触过。魏国大将军吴询,便是脊开二十六重天的武道强者,与当世武道第一人王骜,都是只差一步就能证道绝巅。

    但像钟离炎这般“显眼”的武道真人,屈仲吾确实是第一次见。

    以前没有,只是因为钟离炎没成真。

    这小子修为飞跃,但脑子好像还是没变。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贯彻本真、始终如一”了。

    严格来说,这里已经是越国的地界。

    屈仲吾寻“南斗贼”到这里来,当然有他必须要来的原因。南域霸主,也有霸道的资格。

    可就算是身揣圣旨、腰悬虞国公令的他,也是轻装简从,低调入境。哪有钟离炎这么嚣张!

    你多少要顾忌一下越国人的心情吧?

    “屈真人!”钟离炎热情地先打招呼。

    屈仲吾挤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笑:“阿炎,你这是?”

    钟离炎大大咧咧地道:“听说你这边抓到了任秋离的线索!我来帮伱擒贼!”

    屈仲吾愕然:“此次征调,军中无你啊。”

    钟离炎一挥手:“我钟离炎精忠报国,岂受于条条框框?天下兴亡,天骄有责;国家大事,不征而往!”

    屈仲吾扶额而叹:“灭区区一个南斗殿,倒也没到全民皆征的时候。朝廷自有布局,而且你这……肇甲兄知道这件事情吗?”

    钟离炎飞落下来,满不在乎地道:“他老了,往后我家的事情我做主!”

    “真的吗?”屈仲吾问。

    “今天不是,明天也是,明天后天,早晚的事!”钟离炎含糊带过了,积极地道:“屈真人,那贼厮在哪边?我为你打个先锋!”

    屈仲吾正要找理由拒绝,忽然心念一动,扭头看去。

    一身便服的高政,恰从云空落下,身法飘渺,不见烟火气。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贵客登门,高某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屈仲吾微笑着道:“是高兄啊,我还以为会是龚知良过来。”

    龚知良是越国今相,高政是越国退隐之相,屈仲吾这话,不无质询权责之意。

    “咱们不是相熟一些么?有什么话也更方便聊。”高政笑容不改:“南斗殿敢犯大逆,受诛不冤。屈兄,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屈真人,事态紧急。”钟离炎在一旁听得不耐烦,这些个老家伙,说起话来云山雾罩,就喜欢瞎绕,绕来绕去也没个重点,全让你猜,多浪费时间!他这次好不容易抢到先机,回头叫斗昭知道信了,可怎么好?

    “屈真人你看是不是——”话说到半截,钟离炎就感觉自己手上多了个东西。

    屈仲吾笑着道:“你自己去忙吧,我陪高真人聊两句。”

    高政不置可否,只淡笑着看过来。

    钟离炎管不得那许多,当即拔身而起,轰轰隆隆,如雷霆过野,似流星掠空。

    屈仲吾道:“年轻人性子急,高真人莫要见怪。”

    “不会,当然不会。”高政笑道:“谁还没有年轻过呢?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急。那年问道暮鼓书院,陈宗师见了我就摇头。”

    屈仲吾那年是在场的,他只是饶有深意地道:“这家伙的性子,还需要世事来磨。”

    “玉器须琢,铁器须磨。”高政道:“但琢而易碎,磨而易损啊——”

    正说着,又一道身影横空而过。

    带起劲风拓野,金光破云,其身桀骜,与屈仲吾只是对了个眼神,却是看都不看高政一眼。

    红底金边武服,骄阳般的姿态,除了大楚斗昭,还能有谁?

    高政远眺这道转瞬即逝的身影,不由得慨叹:“泱泱大楚,人杰地灵啊!屡见天骄!”

    屈仲吾负手在他旁边:“你们那个白玉瑕不是很好嘛。观河台上叫人印象深刻,后来又证就神临,参与弑真,有名有力……还跟姜阁员走得近。”

    高政倒是并不隐晦:“或许我们做了错误的选择,但谁能先知呢?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都不可避免地会有很多错误发生。只是有的过错可以挽救,有的过错只能错过。”

    屈仲吾道:“人在堂皇大道上,行差踏错也不过是浪费些时间。人在悬崖边上,一步走空,就是万丈深渊。”

    高政温和无害地笑:“楚国骄子,自是在堂皇大道上的。”

    “其实革蜚也很好。”屈仲吾语气莫名。

    “是啊。”高政语带叹息:“可惜毁了。”

    屈仲吾虽然问了许多问题,但好像全然不在意这些答案,眺望远处,笑了笑:“高真人难得下山一回,不打算引我瞧瞧越国风光么?”

    高政道:“楚国高楼,能见越园花圃。楚国角芜山,照影越地钱塘江。这越国的风光,还有屈真人所未见么?”

    角芜是楚地名山,钱塘是越国第一江。高政这话极谦,几乎是说越国是楚国的后花园,予取予求,任凭宰割了。但事实上却是这个国家,在漫长的历史中,面对楚国的高压,始终保持了独立。

    三千越甲,钱塘水师,哪个都在历史里留下过深刻烙印。

    屈仲吾笑道:“那就要问高真人了。”

    高政伸手一引:“边走边看?”

    屈仲吾很见名士风姿,大袖一分,迈开步子:“有劳!”

    ……

    ……

    钟离炎在屈仲吾那里得到的,是一张罗盘。

    指针所向,便是天机真人任秋离的行踪所在,天机所牵。

    任秋离自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行踪难测,天机潜藏。可这张罗盘,是楚国大巫诸葛义先的神鬼演天盘!

    当然不是那张星占至宝的本物,但有诸葛义先的力量附着其上,虽是分盘,亦能见得本盘之功。

    楚国百姓迷信鬼神,官方却不太以鬼神为尊。无非敕之役之,“山河皆从君意也”。

    但楚廷却专门设置了【大巫】这样一个极尊的官位。在楚国的大典祀礼上,其尊序还在亲王之前,仅次于天子。

    雄楚历代以来,只有一位大巫。

    这位大巫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诸葛义先。这位是当年陪楚太祖一同起兵,打下这巍巍山河的绝世强者。

    他继承了古老的蛮荒巫术,却又结合星占,完成了道的“新阐”,并济两道,成为亘古以来唯一一位“星巫”。

    有他老人家出手,压制一个任秋离,实在不是难事。

    钟离炎落在群山之中,收敛了气血,掐住了罗盘,脚步虽轻,而斗志昂扬,负在后背的南岳剑,都有些难以按捺。

    他只是脾气不好,嘴巴脏,又不是蠢。先前动静闹得大是为了迅速找到屈仲吾,现在手头有线索了,自然要悄摸摸地干活——

    要不然以他钟离大爷的威风,敌人还不闻风丧胆,六千里外就开始跑路啊?

    正极速而又隐秘地行进中,猛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喝——“站住!”

    这熟悉的声音令钟离炎一惊,瞬间解下南岳,身如劲弩放弦,化作平地惊电,须臾遁出远空。

    但前方高穹骤然拉开一道缝隙,手提天骁的斗昭踏将出来:“还跑!”

    钟离炎不着痕迹地把罗盘往后腰一收,冷笑一声,将南岳横在身前:“那具尸体在我手上已经好几天了,你现在才找上门来?是不是也太不灵敏了?”

    斗昭上下打量着他:“捡尸体这种事,小兵足矣,你钟离炎多少也有个伍长之才,亲自出马,有点大材小用!”

    钟离炎怒道:“老子不是捡,是抢!你有本事就抢回去!”

    斗昭很随意地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区区一具真人尸体,有什么可在意的?斗某刀下不知要宰多少。你先收好了,过几天去找你拿。”

    钟离炎勃然大怒,但想了一想,便只‘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斗昭叫住他:“你现在干什么去?”

    “老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屁事,你管得着么!”钟离炎骂完再反问:“你又干什么去?”

    斗昭抬了抬刀:“当然是逐杀南斗残党,三分香气楼余孽。”

    “回吧!”钟离炎一甩手:“你都脱离楚国了!师出无名的,这事轮不着你!”

    斗昭乜着他道:“我处理私人恩怨,还要师出什么名?”

    “你跟谁有私人恩怨?”钟离炎问。

    “当然是——”斗昭话锋一转:“你在追踪谁?”

    “没有啊。”钟离炎道:“我最近武道成真,气血太强,闹得慌。实在闲不住,就到处逛逛!”

    “都逛出楚国了!”

    “我腿脚麻溜,不行吗?”

    斗昭‘哦’了一声,作势要走,忽将天骁一扬,怒指钟离炎身后:“任秋离!丧家之犬,还敢放肆!”

    钟离炎吃了一惊,何能被人近身却不察?

    纵剑回身,提南岳如担山一座,顿显磅礴!

    视野中却哪里有什么任秋离?

    只有数不清的黑色裂隙,将整片空间轻易分割。附着这片空间的里的一切,就如玉器一般,被碾碎于瞬息!钟离炎亦在此间。

    好个武道真人,逢此惊变,不怒反笑:“斗小儿,看来你也意识到差距,开始偷袭本大爷!”

    他呼吸动雷霆。

    气血上涌,如狼烟之山,高耸云天。

    不施其它手段,立足原地,直接以肉身硬抗裂隙——空间都被切开的伤害,却没能切开他的血肉。

    他仰天长啸,人和剑都笼罩在沸涌的血气中:“来!南来此剑为魁,楚国武道第一,大爷赐你一败!”

    但在无穷显耀的刀光、和似海翻啸的气血浓雾中,一只手在钟离炎背后的裂隙里探出来,迅捷如电地在他后腰一扯——

    “拿来吧你!”

    斗昭拿住罗盘,反手一刀,斩开空间裂隙,人亦踏身其中。

    裂隙弥合,人已无踪。

第二十三章 古老兵墟,十二星神

    “狗日的——斗昭!”

    “斗小儿!有种别走!你还是个人?!”

    “别让本大爷抓到你——”

    钟离炎在山林之中破口大骂,滔滔不绝,口水飞溅三千尺。

    直骂得群鸟飞、走兽奔,树林摇晃。

    这些当然留不下斗昭。

    但这一顿酣畅淋漓的痛骂,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天长地久,而是遽止于瞬息。

    钟离炎骂到精彩之处,拔身就走,飞向与斗昭相反的方向,嘴角也咧了起来。

    他左手往怀里一抄,又抄出一张罗盘来,瞄了瞄方向,加快了速度。

    斗小儿抢了个假盘,吃尘去吧!

    当献谷兵法是开玩笑的么!

    纠缠这么多年了,他还能不知道斗小儿的行事风格?

    故意放个假罗盘在后腰,是所谓“虚饵请贼也”——这狗犊子玩意儿,果不是个好东西,上来就偷,就抢!

    任秋离当然不会藏在越国境内,无论是高政还是文景琇,都不敢让这种事情发生——哪怕长期以来,南斗殿的确是越国背后的支持者之一。哪怕南斗殿的存续,于越国是利益所在,越国上上下下,也根本不敢就此事作一声。

    三分香气楼的【桃花源】,能够成为套在南斗殿脖颈的绞索。若是不够谨慎,南斗殿也未尝不能成为越国的“桃源事变”。

    据神鬼演天盘所显,这位天机真人最后的气机,流荡在陨仙林外。

    也唯有混淆天机、颠倒阴阳、逆乱五行的陨仙林,才能够藏得住楚帝以天子令宣斩的人。

    换而言之,在霸国天子表态之后,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任秋离是无法在现世秩序下生存的。哪怕她号为“算力第一真”!

    钟离炎手提南岳,半点迟疑也无,径往【兵墟】而去。

    所谓兵墟,即是仙宫时代第一座仙宫的旧址,是兵仙宫破灭之地。相传兵道之祖兵武,也正是死在这里。远古时代和近古时代的历史,在此产生了奇妙的交响。

    毁天灭地的力量,在这里形成了一处无法用数字来度量的历史废墟——

    仅它在现世的体现,就是一团方圆万里、混淆所有的巨大墟落,踏入其中,则空间距离都迷失,无法度量其宽广。或称为“无垠”。

    陨仙林的入口,就在兵墟之中。

    迄今为止,兵墟中一共出现了六个陨仙林入口,其中四个是固定下来的入口,早就建立起相关的营地。还有两个入口是随机在兵墟出现,无法测量、不能捕捉。

    四个固定下来的陨仙林入口,楚国镇压了其中三个,还有一个由书山所镇。

    书山是儒宗圣地,也是一群读书人皓首穷经研究学问的地方,几乎不涉世事。

    最早的时候,对于这个陨仙林入口,书山只是名义上的镇压。实际工作都是由暮鼓书院、越国、南斗殿这三方负责。

    自长生君被楚天子削去帝号,南斗殿就被剥夺了镇压陨仙林入口的权责。而前几年暮鼓书院又搬迁至祸水,替代了血河宗的责任。书山在此处也就有了更具体的承担。

    到如今这个时候,更不会有人敢让南斗殿修士通行。想来那两个随机出现的入口,便是任秋离所求。

    兵仙宫的废墟永久停驻在这里,成为现世地貌的一部分。历史上杨镇的兵仙宫,是他的再创造,而不是对仙宫旧址的修复——兵仙宫也没有可供修复的主体了。

    钟离炎对兵墟自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在这地方长大的。在其他人还在摇拨浪鼓的年纪,他那个脾气暴躁的老爹,就经常拎他来兵墟“玩耍”,美其名曰锤炼“勇魄”。

    这地方有许多“煞灵”,都是兵煞所郁结,有亡卒之勇,无灵慧之智。游荡四方,择人而噬。但最多也就是【毛神】实力,绝无可能对真人产生什么影响。

    与陨仙林相比,兵墟不算太危险,因为现世的规则,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影响这里。唯一算得上凶恶的地方,就是这里凝结了许多古战场的投影。其中一些古战场投影,是钟离炎也不想涉足其间的。

    当然,在漫长的时光之中,这些古战场也被探索得七七八八。战场之外,都竖有相应警戒石碑,标识危险程度,以减少人族强者不必要的伤亡——不同古战场的明确分级,是在道历三七二九年的“陨仙之盟”所确立的。不过在此之前,诸方强者也早就有意识地在做这件事情,只是不同势力的划分不同、情报也不同,没有经过整合,稍嫌混乱。

    钟离炎提剑入兵墟,如入后花园。循神鬼演天盘的指示而走,迅捷如电。在惊人的高速之中,还藏住气血,收敛剑气,与四处游荡、茫然无知的煞灵错身。

    以武道真人气血之强大,他但凡放开气息,煞灵见之即溃。而他一旦收敛气血、隐住真性,这些阴物也完全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身在兵墟之中,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概念。

    那些游荡的煞灵身上,披着归属于不同时代的残破战甲,它们描述着不同战争里的牺牲……历史在这个时空是错位的,但历史又一再的重演。

    钟离炎自握其真,当然无前。

    但他那骄傲无前的身影,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

    这实在不是一个特殊的时刻,这也不是一处特别的地方。一名将军模样的煞灵茫然飘过,露出被它身形所遮掩的缺口……残垣之后,盘坐着一个白发披肩的男人。

    此地距神鬼演天盘所指示的任秋离的大概方位,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

    钟离炎的武道真觉,已被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所席卷,他感受到一种恐怖到无法形容的杀气!

    而这丝毫不能压下他的斗志!

    他第一时间抬起了南岳,这柄号为“南来当魁”的重剑,为他的双手所握持,为他的气血所渲染。

    无边气血在他身后翻滚,凭空升起一座血色雄峰的虚影。

    武道真人的磅礴气血,在这个时刻被点燃了!

    这是此地不曾出现过的,最雄壮的山——更是一座正在爆发中的巍峨火山。

    天地之间有无声的爆鸣,那是骨骼高速的撞响,超越了耳识的捕捉极限。

    血气炙烈,好似朝阳照雪。

    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的煞灵,无论在什么力量层次,包括刚刚飘走的那一只,都在这个瞬间化为乌有!

    但钟离炎的视野里,只有一柄剑——极致淡漠、极致无情的剑。

    此剑即为残酷本身。

    如果说【薄幸郎】是淡漠斩情之剑,【朝闻道】就是“天道至我”的剑。

    除了道,什么都不要。当然不存在薄情,因为根本没有“情”这种东西。

    薄幸郎尚有温柔缱绻的时刻,朝闻道却从不回头、从不折身,以绝对的冷酷,贯彻始终。

    噗!

    气血似海分潮,钟离炎仰身而倒。

    气息急剧地衰落,七窍飞血未止。

    这样的一剑杀过来,在钟离炎捕捉到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伤害!在钟离炎触及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击败……甚至是斩杀——若不是在关键时刻,陆霜河抬了一下剑柄。

    这就是当世真人之中,称名为【第一】的杀力!

    堂堂武道真人、当世享名的天骄,钟离炎一个照面就倒下了,一剑都接不住!

    他一路翻山越岭,横绝南域,斗志满满要擒七杀、斩天机,现实却是躺在地上,鲜血濡面。

    陆霜河已经在断壁残垣之中起身,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很公平的交易。我饶你不死,钟离肇甲须欠我人情。”

    他一剑压灭了这座正在喷发的血气火山,却根本不在乎这一切,如此冷漠地离开。

    “站住!”

    在陆霜河的身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伱给我……站住!”

    那个照面之下就已经重伤濒死的家伙,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竟然站了起来?

    陆霜河对力量的把握十分精准,他很清楚那一剑足能让斩解钟离炎的所有力量,让这个莽撞的楚国天骄至少三天不能动弹。

    可是钟离炎,竟然爬起来了。

    从眼睛、从鼻孔、从嘴巴冲出来的血沫,已经将钟离炎的脸,涂抹得乱七八糟。

    但他却咧着嘴巴,呼出很是轻蔑的声音:“我堂堂大楚第一天骄,弃道修武而又脊开二十四重,南域武道第一人!我钟离炎,难道会这么轻易地被你打倒?”

    他在这轻蔑之中,燃烧出愤怒来:“你若有本事,就宰了我——钟离家,不会欠你什么!献谷钟离氏,不会因为我钟离炎,欠你他妈的南斗余孽半分!”

    他试图把剑提起来,已然通灵的南岳,给了他响应,极力减轻自身重量,可他仍然没能提起。

    可他还是恶狠狠地,用流血的眼睛,盯着陆霜河。

    陆霜河并不动容。

    钟离炎是怯懦还是勇敢,是卑劣还是高尚,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提出一个钟离肇甲不会拒绝的交易,但交易在钟离炎这里被否决。那么……

    他回过身来:“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你陆霜河的头颅,老子就笑纳了!”

    此声嚣狂,而有金光飙摇于天,张扬桀骜。

    在钟离炎的后腰之处,猛然跃出来一缕刀光。在刀光暴耀之中,显化出一尊金辉灿烂的身形。

    大楚斗昭!

    他亦早知钟离炎摆出来的是假罗盘,他亦将计就计,在钟离炎身上,留下了一刀【白日梦】。

    于此古老兵墟,白日梦真!

    本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抢夺钟离炎的对手,赢得大楚天骄杀敌的战果——现在也算是关键。

    这缕刀光跳出钟离炎后腰时,不可避免会产生小小的冲击。

    大敌当前,斗昭没能注意到这点细节,没能完全将这点冲击力收束,也是很合理的。

    这点冲击力虽然微弱至极,也足够将强撑自我的钟离炎轰趴,令他难看地脸朝下地摔了下去——啪!摔了个正着。

    他不屈的意志被陆霜河忽视,他勇敢的姿态被斗昭所推倒,完全错失了悲情的气质。但他还是艰难的、面朝下而手往上、颤颤悠悠的,在断壁残垣之中,竖起了一根尾指。

    “狗日的——”

    轰!

    在白日梦真的那一刻,斗昭便已经一刀斩向陆霜河。把败犬的咒骂留在泥土中。

    斗战金身在白日梦中已经具体,他一现身就是绝对的巅峰。在这般金身嚣狂的战斗姿态里,他天上地下,无所避忌。

    身横四野,刀斩六合。他的刀光无所不在!

    但陆霜河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勇气可嘉。但姜望现在还不能够挑战我。你也没办法例外。”

    咔咔咔咔!

    以斗战金身为中心,遍开蛛网般的空间裂隙!

    斗昭勃然大怒:“我本来还想留你一条狗命,擒你回去问罪。没想到你这么没有眼力,活着也是浪费资源!”

    空间裂隙仿佛成为桥梁,架连他欲斩杀对手的彼岸。

    他携着【天罚】所斩出的千百条空间裂隙,狂妄无忌地杀奔陆霜河。

    但他和陆霜河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遥远。

    这是空间不能度量的距离!

    斗昭果断横刀,无边祸气自陆霜河道身而起。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这【人祸】一刀,他已能斩至对手人生过往。其所经历,结其祸根。天怒人怨,所以天罚人祸。

    一刀两式!

    但陆霜河从始至终,只给予一双淡漠的眼睛:“我在星月原外见到的姜望,已经强过现在的钟离炎。我在天京城里看到的姜望,并没有被现在的你跨越——何时才是他自觉的极限呢?我真期待。”

    他嘴里说着期待,可实在没有情绪。

    那无边祸气奔涌而出,自内而外将他倒卷。

    在飞舞的白发之中,他只是“啪”地一声,像一块镜子,就此碎灭了,再无余痕。

    斗昭迅即反身,要去拿钟离炎身上的神鬼演天盘继续追索——但这只罗盘却猛然爆发华光,接引星光一柱,从古老星穹投射。

    竟然星光入兵墟!

    在混淆现世、时空移位的兵墟之中,接引古老星穹之秩序,这是何等伟力?必然拨动了现世规则!

    在或警惕或惊讶的目光注视下,那接天连地的星光柱中,浮现一尊披甲的强大身影。戴着神秘的青铜面具,头顶有一对弯曲的羊角。

    此楚国大巫诸葛义先之役使。

    黄道十二星神之……【降娄】!

    陆霜河退去,或许正是因为星神将至。

    但凡星光所照,这黄道十二星神都能随时降临。也就是在兵墟这种地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架桥”。

    从来只有斗昭目中无人,今天他竟被陆霜河无视。

    本该暴怒如狂的他,此刻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只对【降娄】问道:“如何?”

    这尊星神显然降临了部分诸葛义先的神念,左右看了片刻,才淡然道:“最后的天痕被钟离炎混淆,被陆霜河借你斩断,他们逃进了陨仙林——任秋离的确可以称得上真人算力第一,朝闻道也足够锋利。”

    【昨天楚国大巫的名字诸葛孝谦,跟之前起过的海族天骄旗孝谦重了。

    为了保证角色的辨识度,所以修改一下名字,改名为“诸葛义先”。】

第二十四章 先削帝号,再削长生

    任秋离自知算不过诸葛义先——哪怕诸葛义先需要专注于更宏大的局面,于她这边只是随手一子,而她压上了整个天机棋盘。

    但这局棋行于天下,落在兵墟,僵持于陨仙林的门口,生机也就在混淆的万事万物中存在。

    更有陆霜河以极致冷酷的剑,截断了天意。于是那一点微渺的机会,能够被他们把握。

    陨仙林中,固然危险重重,谁都不能够保证安全,但同时也不会有任何线索存留。是现阶段里,于南斗殿真人而言最好的藏身之所。

    伍陵不幸殒身其中,安国公亲自去搜寻,都找不到踪迹。

    “陨仙林吗?”斗昭手提天骁刀,金身未敛,眺望远处——在那个方向,有一处楚国镇守的陨仙林入口。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伍陵就是从这个入口走进陨仙林,而后一去不返。

    星神降娄声音淡然:“长生君虽非真龙缠命,当不得帝号,却也是条狡猾的泥鳅。杀他并不容易。”

    斗昭道:“但现在已是瓮中之鳖。”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斗殿唯一的生机在陆霜河这里,显然他已经放弃了——”星神降娄看着斗昭,不无提醒之意:“他和任秋离的生死,此刻都不算重要。”

    长生君若是好杀,当年也不会只被削个帝号。当今楚天子,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君主。

    天下擅长把握生机者,无过于南斗殿,因为他们的道统就在于此。

    此殿也是从近古时代传承下来的天下古老大宗,有着不输于暮鼓书院的历史。虽然不如几家显学那般显赫,却也算得上长久辉煌。

    此番霸楚灭南斗,天下惊兀。

    实际上却绝不是楚天子一时兴起,怒而兴师。

    “先削帝号,再削长生”,本就楚廷当年定下来的针对那位南极长生帝君的策略。现在也不过是在坚决执行而已。

    南斗殿今日虽是困兽在笼,是飞鱼在网,被斩断了理论上的所有可能,却还是挣出了一线生机,落在陆霜河身上。

    诸葛义先亲自出手,就是为了将最后的这线生机抹掉。

    若非陆霜河肩责如此,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在,堂堂楚国数千年唯一大巫,怎么会出手算任秋离?真当他很闲么?

    现在陆霜河与任秋离虽然逃进陨仙林,却也主动放弃了南斗殿的那一线生机,这星神降娄,也算已经达成目的。故而祂说,七杀真人和天机真人的生死已经不再重要。

    斗昭的白日梦中,反复演化陆霜河碾压钟离炎的那一剑。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远处,口中只道:“他连南斗殿唯一的生机都能放弃,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么?”星神降娄反问。

    陆霜河那一剑,与其说是找钟离肇甲要人情,不如说是给诸葛义先一个交代。

    陆霜河的答案是他的剑。

    “朝闻道”就是他的答案。

    无论南斗殿唯一的那线生机是什么,陆霜河都至少要成就衍道,才有可能把握——但他显然并没有现在就登临衍道的打算,他仍然要等姜望走到洞真极致去找他。

    并且他将这份决心,明明白白地剖给楚国人看——

    他放弃了南斗殿,还主动走入危机四伏的陨仙林,楚国还有必要大动干戈地追杀他吗?

    而星神降娄的回应也很明显了,祂认为陆霜河的生死确实已经不再重要。

    但无论星神降娄怎么认为,楚国如何决定,单就陆霜河的选择来说……这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南斗七杀”、“南斗陆霜河”、“南斗六真”,这些都是过去、现在一再被提及的名头,在陆霜河还活着的未来,也很难被忘记——他陆霜河与南斗殿,就是这样血肉相连的关系。

    他生于南斗,长于南斗,成于南斗。

    南斗殿的印记,永远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永远不可能抹掉。

    他为南斗殿做出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他选择什么都不做。

    他陆霜河现在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真人杀力第一,便是在此境极限再走几步,又能进益多少?

    若单只是为求道,这种等待在平时也可说得通。黄弗、楼约哪个不是在等。

    但现在是南斗殿生死存亡之机,生他养他育他成才的宗门,急需他提前踏出那一步,来挣扎出微渺的一线可能。南斗殿上上下下都在期待他创造的变数,就连楚国大巫诸葛义先,也认为他会出手,从而分心筹算。

    可他却还是要等他所追求的古今极限!

    从道理、从人情,从求道之外的任何角度,都无法解释陆霜河的选择。

    甚至从“求道”而论,这个选择也堪称“非人”。

    但斗昭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斗昭是真正的强者,能够理解强者的决心,哪怕他并不认同。这是星神降娄反问的原因。

    “不,我无法理解的是——陆霜河凭什么认为,只有姜望能够帮他推演出洞真境亘古未有的极限?”斗昭咧着嘴,呲着牙:“我是何等的低调,都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竟还未入他眼中!”

    星神降娄沉默了一会儿。

    楚国要灭南斗殿,陆霜河放弃了南斗殿,陆霜河走进了陨仙林——你斗昭想到的是,怎么他眼里的道敌只有姜望?

    这种奇峰突出的思路,显然是祂没有预料的。

    斗昭已经提刀而走。

    “哪里去?”星神降娄反应稍慢一拍地问。

    那是因为远方的诸葛义先都愣了一下,他已经活了很多年,算遍天下事,但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斗昭随手一刀,斩开空间裂隙:“当然是去陨仙林,找到他们——宰了他们!”

    还是要去!

    怎么劝不听呢?!

    现在的斗昭,明显还不是陆霜河的对手,也不可能算得过任秋离。无论怎么推演,都看不到他能单杀陆霜河、任秋离的可能,还是在陨仙林那样一个神鬼不测、天机混淆的地方!

    此去陨仙林,是杀敌还是求死,实在存疑。

    真当杀力第一、算力第一是虚名,只有他斗昭能够直面生死?

    星神降娄知晓斗昭固执、难得听劝,只好搬出大杀器:“我怎么和你太奶奶交代?”

    “您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斗昭桀骜的身形并不回头:“我亦如是!”

    空间裂隙就此弥合,他亦消失于此。

    他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仿佛并不是赴一场生死的冒险,而是如下学的孩童一般,走向令他欢欣的乐园。

    降娄虚悬于空,一时不知何言。

    “星神大人!”

    地上微弱的喊声,让降娄移回视线。

    钟离家的这小子是真顽强,就在地上趴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已经回过气来,还试图靠自己爬起来。

    降娄随手放出一缕星力,将他抬起,免得他反复伤了筋骨。

    “星神大人。”钟离炎悬在空中,吊住一口气,抓紧南岳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放心。”降娄顺手帮他调理伤势:“我会送你回家的。”

    “不……不。”钟离炎道:“您能不能现在就把我治好?”

    还真是不情之请!

    虽说巫医不分家,诸葛义先也能称得上楚国医道第一。但一个当世真人,还是体魄尤强的武道真人,哪是这么好治疗的?便是送回楚国医治,所耗资源都得车载斗量,时间肯定也短不了。

    要想在兵墟现场治好,那他诸葛义先也得下血本。

    “你有什么急事吗?”降娄问。

    “斗昭毕竟是楚国仅次于我的天骄,我大楚天骄深入陨仙林冒险,我实在不能坐视。我心里着急啊!”钟离炎身残志坚,咬牙切齿:“请复我伤势,让我提剑去帮他!”

    降娄沉默一阵:“你认真的吗?”

    钟离炎坚决地道:“您若不答应,我绝不走!我的责任心,我的爱国情怀,我对国人的关心,都不允许我现在离开!大楚男儿,宁死不退!”

    降娄看着他:“好,你闭上眼睛。”

    “多谢大巫!待我武道登顶,我一定好好报答您!”钟离炎大喜,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降娄顺手一按,令他彻底晕厥过去,便拎着他,飞出了兵墟。

    ……

    ……

    在楚国短暂地待了几天,未等到外出公干的淮国公回来,姜望便准备离开。

    楚灭南斗虽是轰轰烈烈、天下瞩目,于他心中并无波澜——他虽还不到而立之年,已见证太多兴衰。

    长辈的喜乐,朋友的前途,光殊的幸福,这些都是更值得关心的事情。甚至是算不得朋友的楚煜之,他也想看看这样一个平民英雄的道路。

    楚国师出有名,南斗殿结局早定。这种毫无波折的所谓大戏,实在也没什么可“欣赏”。他既不为南斗殿的覆灭拍手叫好,也不为南斗殿的消亡感到惋惜。

    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无论有多么辉煌的过往,跌落之后,终究只是浪花一朵朵。

    左光殊来送他:“不打算看看陆霜河的结局吗?听说他与你有绝顶之约。”

    姜望语气随意:“没什么好看的。”

    左光殊道:“爷爷早先跟我说……若你有意愿,他可以想办法安排你来处决陆霜河,如此也算是斩断了命格纠缠,于你或有进益。”

    “替我谢过老爷子,心意领了!”姜望笑了笑:“失去反抗之力的陆霜河,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在意他么?”左光殊问。

    大道广阔,姜望径而西行:“他如果能在这次南斗危机里活下来,且还在洞真绝顶等我,我会走到那一步,如约一战。”

    “他如果就这样死了呢?”左光殊道:“根据我得到的最新情报来看,大巫都已出手,他应该是没有什么逃掉的可能。”

    “我也并不失落。”姜望脚步轻松:“当世真人杀力第一吗?我很愿意试他的剑。但他不是我的遗憾,也非我道敌。”

    “那谁才是你的道敌呢?”左光殊问。

    “我不知道。从前没有遇到,现在没有见到,也许以后也没有呢?”姜望笑道:“仁者无敌!”

    夏襄帝说“大道独行,是斩绝同行者之故”,很多道路走到最后,是容不下第二个人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下有志于六合天子者,皆为彼此道敌。

    而还有一些人,需要斩去成道的“障”。

    当初姜梦熊碎剑为拳,把飞剑三绝巅扫为历史的尘埃。洞真无敌的向凤岐,想要在时代落幕之后再启飞剑之新天,就不得不剑挑姜梦熊。姜梦熊就是他的道敌,也以一双铁拳,彻底埋葬了那个时代。

    姜望这一路走过来,敌人不少,仇家渐凋,但称得上道敌的,确实还没有。

    从交错的人生轨迹来说,易胜锋其实很有成为一生道敌的潜力,可惜在岷西走廊,就已经被他斩断。那夜的月光寒凉如水,也像童年的凤溪。掬一捧,尽碎了。

    后来陆霜河以七杀命格相系,令他承继易胜锋的宿命,养他为道敌,等待他成长。

    他却并不这样看待陆霜河。那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但也仅此而已。这样的对手过去有,现在有,以后也会有。

    他与陆霜河不同路,也无余恨。战不战胜这个人,都不会影响他前行。

    今时今日在道的尽处,他的确并不见“敌”。他有无敌的心态,无敌的姿态!

    在这轻松的笑意里,左光殊看到了一颗真正的强者之心。“啊呀呀。”他崇拜地道:“大哥好气魄!你成道时,我当为你贺之!”

    姜望哈哈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言之过早,叫人笑话!”

    “大哥此去虞渊,万请自顾,莫要——”左光殊拱手说着送行词,忽然眉头一挑。

    “怎么了?”姜望关心地问。

    左光殊把手放下来,淡淡地笑了:“中山渭孙那孙子,总算硬气了一回。”

    ……

    ……

    除开面对黄舍利的时候,中山渭孙实在不是个不硬气的人。但这一次来南域,他确实很“孙子”。

    黄舍利怒而殴之,姜望漠然离去,楚人也很难尊重他的种种姿态。而他偏执一念,仿佛可以靠偏执达成目标。

    何止左光殊对他不满?

    何止中山燕文对他失望?

    在踏遍军营都无果,求见一偏将都不得,拦下项北也无用之后……

    他转头去了魏国。

    这一次他并没有求见任何人,魏国也没有谁能够帮到他。

    他只是在魏国最好的客栈里,开了一个最好的房间,好好地吃了一顿饭,而后焚香沐浴,睡足了三天。

    三天之后,他整冠束发,再次飞往度厄峰。

    这一次他直接来到屈舜华的营地。

    身为此次讨伐南斗殿战役里,独掌一军的方面统帅,屈舜华的军营尤其森严,也尤其不在乎中山氏贵子的脸面。

    “再敢靠近,视为外贼侵营,杀之可也!”值营战士直接战刀出鞘,没有半点含糊。

    这次楚国出兵度厄峰,是以安国公伍照昌为三军统帅,以楚六师之一的恶面军为主力,倾山碾室。又设左右将军,分别由屈舜华和项北,各领一军。

    屈家亦有六师劲旅,曰为【虎炤】。项家私军虽未够列入六师,又在河谷之战几乎尽墨,战后重建起来,却也是难得的劲旅。

    征讨一个南斗殿,自然用不着再调一支天下强军。

    左右将军虽然出身不凡,所领之兵,只是郡兵而已。其主要作用,并不在攻坚,而在攻破南斗秘境之后,迅速在南斗六星建立秩序,接收包括百姓在内的南斗殿的一切。

    但在屈舜华的主营地里,这些亲卫可都是虎炤锐士!

    他们使用最能发挥力量的阵图、穿戴最好的兵甲,熟练掌握楚国最前沿的兵阵。每一员虎炤锐士,都是千挑万选,方能入军。

    故而哪怕是面对中山渭孙,也是说拔刀就拔刀,杀气盈天。

    这边战刀出鞘,刹那间就铿锵连绵,兵煞结为一体,杀声叠为一声!

    主将有名,天下可诛!

    中山渭孙面容平静,丝毫没有被轻慢的愤怒,对这小小的卫士,仍然一丝不苟地行礼:“请禀贵主,中山渭孙自北地而来,欲求天下第一神临,特来相证!还请她拨冗一见,不吝赐教!”

    他的姿态这般有礼,而言语这般有力。

    没有人会否认中山渭孙的天资,可他现在还是神临境界,他要挑战的是翻掌阖天的屈舜华!

    就连被公认为人族第一天骄的姜阁老,也曾亲口说过,不愿面对同境界的阖天。

    中山渭孙何来的勇气?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是屈舜华放言,不许任何人为中山渭孙递话。才有了这些天中山渭孙在楚军营地外频频碰壁,带着满满的钱囊,都找不到送钱的门路。

    在这样的时刻里,整个楚军营地,或有心或无意,都投视线过来。

    不多时,一员亲卫掀帘而出,声音冷峻:“我家将军说了——她出征在外,正伐南斗,受任于天子!你中山渭孙不远万里,前来大楚军营,叫门挑战,意欲何为?是荆国欲当楚锋么?”

    “绝无此意!”这话十分危险,中山渭孙立即高声回应:“还请屈将军明鉴,我此行无令无印,孑然一身。只代表自己,不涉公事,只为私名!”

    “那就先去歇着吧。”屈舜华的声音在帐中响起:“你的私名不值一提!或许有人会在意,但那不是我。待本将平灭南斗,再看心情,是否有空赐你一败!”

    “渭孙诚知军务为切,然神临境内之斗,于将军不过翻掌之功,戏于营前,又能耗时几分?”中山渭孙恳声道:“我只求在大战之前,替屈将军活动一下手脚!”

    他的年纪比屈舜华大。

    他去过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还是外楼场的四强——比屈舜华更有资历。

    但他这话,实在是谦卑。

    帐中响起几声轻笑。

    亲卫勾起帘幕,屈舜华踏出帐来。

    身在军中,她披了一身华丽战甲,步履之间,自有堂皇之气。

    同样贵不可言,左光殊的贵气是神秀天生,屈舜华的贵气是王者之风!

    她瞧着立在寒风中的中山渭孙,眸带审视:“说你嚣张吧,你言辞谦顺。说你谦卑,你又敢来挑我!”

    中山渭孙在营地的阴影外拱手:“在下万里奔赴,只求一见阖天,将军当令我如愿!”

    “本将军凭什么答应你?”屈舜华冷淡道:“你当这世上的人,都很好说话?本将军可不是个有肚量的!”

    “当然不会让将军平白出手——我下重彩!”中山渭孙直接道:“此战以元石三千块为仪,将军点头即奉。此战设彩,彩头有地阶道术两部、我中山渭孙独创功法一部、魂玉灵液一瓶、九龙元丹三粒、瑶光玉钗一支、寒龙香半片……”

    屈舜华‘呵’了一声:“你这些东西,还有零有整。”

    “让屈将军见笑了!”中山渭孙道:“因为这是所有我能拿出来的、有一定价值的东西,是我的全部身家。万般不足贵,唯有这份诚敬之心,惟愿将军怜见!”

    屈舜华淡声问道:“你既然下了这般重彩,我该以什么相应?”

    “若我输了,万事皆休,此般重礼一应奉上。若我侥幸赢了,也不需什么物件——”中山渭孙拱手道:“只求将军帮我保一个人!”

    “这些东西用来赎一个神临修士的罪,绰绰有余。用来赎买南斗殿的真传弟子,也很见诚意——”屈舜华高傲地看着他:“但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你的彩头虽重,能入我几分眼?”

    “我诚知大楚豪奢,屈氏富贵。”中山渭孙无比认真地道:“我只是行到穷途,不知何路。我只是四处碰壁,唯剩孤勇。我只是用全部身家做赌注。我赌你神临无敌的自信。再赌我能赢过你!”

    屈舜华的眼神稍有变化:“你现在看起来倒像个人物,怎么早先却不做人事?”

    中山渭孙道:“所以我不配做他的朋友。如今苦海翻涌,惊醒潮头——但愿我不会一直那么蠢!”

    “你倒是很会赌。”屈舜华不置可否:“但重注如此,要真正体现胜负,又不能仅是切磋而已——”

    “纵死无怨!”中山渭孙当即道:“我愿立字为凭!”

    本章6k,其中2k,为白银大盟“YangerSun”加!(4\4)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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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