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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此门中

    姜梦熊于祸水拳败中州第一真人游钦绪,是在道历三八八二年。

    紧接着玉京山掌教宗德祯,就找上门来,让他知道,所谓的“中州第一”,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齐国天子姜述力保,才使之免于一死。但活罪未逃,被丢到了极北冰川。宗德祯只手按出极意寒狱,煎熬了姜梦熊足足五年。

    明明姜梦熊和游钦绪是公平交手,道左相逢,这一战彼此都有觉悟。

    姜梦熊若是输了,死了,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为他说什么。但他赢了,却要吃一个无端的教训。心气极高如他,无罪而受刑,也难怪他这么多年,都耿耿于怀。

    然而这就是现实。

    道理当然是有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讲。

    正义当然是存在,但在有些可以践踏规则的力量之前,得有对等的力量为你主持。

    坐下来讨论是非对错的前提,是你有资格坐下来。

    而姜梦熊从极北冰川出来的第二年,齐夏战争就爆发,齐国一跃成为天下霸国,雄踞东域。

    在祸水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后来的星月原天骄战争里,景天骄有杀人的资格,齐天骄也有杀人的额度。

    姜梦熊单对单地击败中州第一真人,当然是齐国国力跃升的体现。但不成霸国,终是蝼蚁,在国家体制大昌的时代,面对站在现世秩序顶点的景国,没有话语权可言。

    很难说姜述当年一意主战,必要孤掷所有以求霸业,有没有这件事情的刺激。

    但历史就是在无数的甘愿与不甘愿中,轰轰烈烈地前行。

    广阔的镇国大元帅府,静而无声。

    王夷吾眺望远穹——姜梦熊约战虞兆鸾于天外,他站在这里,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亦不免,如此等待结果。

    他不擅表达,向来寡语,但这一路走来,何其幸运,前方始终有灯塔,师尊始终是他梦想成为的样子。

    何时能握拳如斯!

    某个时刻,他收回目光,如压弦一般,将冷峻的视线压回人间。长街的落日,就此拉开如满弓,他于是看到——

    在镇国大元帅府外,长街的尽头,有一辆驴车,慢腾腾地驶来。

    驴车是很普通的驴车,拉车的青驴又瘦又老,走得十分费劲。车上摞着不算高的草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躺在草堆中间,一动不动。

    落日孤悬,繁城静冷。

    驴车吱呀吱呀的声音,像一曲苍凉的二胡。

    独臂的门子看了一眼,十分警惕地就要上前,却被王夷吾伸手拦住了。

    于是这辆驴车就拉着这个人,慢吞吞地来到了镇国大元帅府外。

    老驴停下了。

    草堆里躺着的那个人,伸了个懒腰,从驴车上坐起来,接着才开始有了呼吸。

    原来并不是尸体。

    这是一个胡子拉碴,过于不修边幅,故而显得十分唏嘘的人。他坐在驴车上,睁开那双死鱼眼,转了半天,才落到王夷吾脸上。

    无神的眼睛里,瞬而有了神。

    神临。

    有资格竞逐当世最强神临之名的两个人,就这样相逢。

    “王夷吾。”驴车上的人问:“你知道我要来?”

    站在‘镇国大元帅府’门匾下的王夷吾,一丝不苟如刻刀般:“我却是不能未卜先知。”

    “那你在这里……算了。”死鱼眼男子懒得关心更多,直接说道:“来吧!”

    “向前。”王夷吾看着他:“你特意来挑战我?”

    说来也有趣,这向凤岐的传人和姜梦熊的传人,一个游历江湖,一个穿行军伍,双方都已经有不小的名气,常常被好事者拿到一起讨论,却还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对彼此。

    正如王夷吾赴朝闻道天宫“了却旧时意”。选在王夷吾洞真前夕过来挑战的向前,也有他见真之前,须见的山。

    那是上一代的洞真无敌向凤岐剑碎之日,一个少年跌落绝望长渊。

    他爬了很久,才爬到临淄来。

    “不是我挑战你。”向前认真地纠正:“是向凤岐的弟子,今代表唯我飞剑,前来挑战无我杀拳。”

    王夷吾皱起了眉:“飞剑时代已经被淘汰了。唯我剑道,也碎得很彻底。”

    “但是我还存在。”向前说。

    “你就算胜过我,也不能代表唯我飞剑胜过无我杀拳。”王夷吾看着他:“那是家师的路,不是我的路。”

    相较于精悍冷峻、军人标杆般的王夷吾,向前的样子实在颓废。

    但是他慢慢地说道:“我会胜过你,然后路过你,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挑战你的师父,用唯我飞剑,压下他的拳头。”

    这句话说得不太有力,像痴人的呓语。

    总之不怎么体现决心。

    但王夷吾认真地对待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你说哪个不可能?”向前问。

    “你不可能战胜我。你更不可能战胜我的师父。”王夷吾说。

    前一个不可能,向前不信,且正要检验。但后一个不可能,他也是相信的。

    姜梦熊太强,且越来越强。

    像一座永不能企及、亦永远在拔升的高峰。

    这一路行来,他已经走得很远。

    可山却更高了。

    但真正的勇者,是不断成功的那一个,还是竭尽全力走向失败的那一个?

    向前只是说道:“人生很长。”

    他会一直往前走。

    无论那目标能否实现。

    他永远不会再停下,就朝着不可能的方向出发。

    这即是他的剑道。

    王夷吾不再说什么,直接侧身:“来府中吧,府里有足够我们厮杀的场地。这几日我不能出门。”

    向前大概地瞥了一眼元帅府内,盘算着大概要走几步路:“驴能进吗?”

    “大概是不能的。”王夷吾道。

    向前长叹一声,像个瘫痪许久的病人,艰难地从驴车上挪下来。这时候才生出了几根骨头,懒懒地往元帅府里走,相当顺便地问道:“为何不能出门?会不会影响你的战斗状态?”

    “不至于。”王夷吾道:“恰好禁足三日,恰好你今天来。都是顺便的事情。”

    向前边走边道:“可惜了。你若是能出府,你我择一良地,效仿姜望和斗昭在苍狼斗场卖票,必然万人空巷。”

    白玉瑕自从当上了酒楼掌柜,越来越爱算账。向前耳濡目染,有时也不免斟酌。

    今日他和王夷吾的实力,比之当初在苍狼斗场较技的姜望、斗昭,是只强不弱。按理说不会少赚。

    王夷吾看他一眼:“遗憾的是,你我这一战,可能并没有什么人关注。”

    向前很诧异这家伙会这么说,在他的印象里,王夷吾是一个非常骄横的人:“虽说现在是修行大世,站在最前面的人不断更迭历史,革新记录。如你我这般的神临修士,也不是什么大白菜吧?”

    “大罗掌教刚来,和家师正在切磋。”王夷吾说。

    向前愣在原地,良久才叹了一声:“人生太长了。”

    “还来吗?”王夷吾站在那里问。

    “为什么不呢?”松松垮垮的向前,有气无力地抬步,跨过了镇国大元帅府高高的门槛。

    曾以为终此一生,都只能在齐国之外徘徊。午夜梦回,都不敢触及这道门槛,而今已入此门。那有什么理由不继续走?尽管道长路远,尽管庭院深深。

    王夷吾不再说话,安静地在前面带路。

    他不太能理解,做一件注定不能成功的事情的意义。

    但他能感受到,在这条道路上,身后这个名为向前的男人,所燃烧的生命力。

    他尊敬强者。

    他会用拳头来尊敬。

    ……

    ……

    镇国大元帅府外的巷子里,头发簪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正坐在木轮椅上,平静地看日落。

    夕阳缓缓地滑坠远方,仍然无私地赠送最后一分春色。

    他当然不只是看日落。

    今天有两场非常重要的战斗,他都要第一时间获悉结果。

    当然前一场战斗他只能等着,后一场战斗他必须看着。

    同样立于神临顶峰、同样站在洞真门外的两个人,要想真正分出胜负,谁也没有留手的可能。

    他当然对师弟有很大的信心,但信心不能填埋担心。

    他知道师弟心高气傲,所以只默默地等在这里。

    他最好不必出现。

    在某个时刻,他一抬眼,就有一尊仙姿飘逸的身影,凝聚在黄昏的光线中。

    俊姿超异,仙龙也。

    仙龙法相立在高墙上,衣袂飘飘,似要乘风而去。

    万千光线都落在此身,而如飞鸟,自由的穿行。

    应该看到他的人,必须看到他。不能看到他的人,永远看不到他。

    巷头巷尾都有禁法,这尊法相却无声无息的出现了。

    其人封印天人态时所钻研的封印术当然功不可没,但站在绝巅的眼界,才是此间关键。

    “我在想会不会是博望侯过来,没想到姜真君亲自来了。”陈泽青平静地说。

    正如王夷吾有人关心,向前行走在世间,亦不是孤身一人。

    曾经的向凤岐是无敌洞真,当然也结下一些朋友,但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有资格插手他的道争。

    今天的向前不相同。

    他结交于微末的好友,已经成长为这个世上最顶峰的人物。有资格在当世任何一场战斗里,为他护道。

    仙龙法相淡笑一声:“悄悄的来也太没有礼貌了,所以我弄出了一点动静——那什么,我是来观战的。你继续。”

    陈泽青笑了笑:“观谁的战?”

    “很难取舍啊……没想到在这道正餐外,还能恰逢饕餮大宴。”仙龙法相双手抱臂,略显可惜地道:“我还是陪陈兄看日落吧。”

    陈泽青看着站在墙沿上的他,夕阳正在他的身后悬挂,将他映照得非常辉煌。

    真是让人羡慕的姿态啊。

    “你的道身在云国不敢轻动,是还在担心燕春回吗?”陈泽青问。

    齐国对外的情报,基本上都是陈泽青负责。他的消息之灵通,是很多人都不能企及的。

    仙龙法相并不否认:“虽则我们已经缔约,但……”

    他摇了摇头:“可能我也是个猜疑之人。”

    “你自己是一言九鼎,却不能赌燕春回也言出必行,不能赌燕春回始终保持理智。”陈泽青道:“我们都有自己珍视的人。我能够懂。”

    姜望莫名想起了那年在妖界遇到的那个人,想起那惊艳绝伦的一枪。

    “一直忘了问。”姜望看了看他的腿:“你的腿……没办法吗?”

    如能有所帮助,也算是一种还报。

    陈泽青掀开膝上的那条旧毯,像是掀开了一个尘封的夜晚,把这双腿裸露在黄昏之中。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血色的蚂蚁,在上面爬行。根本看不见血肉,只有偶然的骨色。这双腿……完全地被蛀为了蚁巢。

    “没办法的。”

    他平静地笑着:“这叫血魂蚁。天妖以命血所种。它们已经和我的命魂相连,杀它们就是自杀。”

    “介意我来看看吗?”姜望问。

    “有何不可?”陈泽青笑道:“军务不忙的时候,我也经常观察它们。”

    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我不数星星,我看蚂蚁。

    仙龙法相走下来,帮陈泽青推着轮椅。

    无尽的见闻之光在“蚁巢”中穿梭,俄而收为一束,尽归仙龙之眸。

    这些光线把姜望的眼神变得很复杂,他缓慢地说道:“这些年,你真是辛苦。”

    陈泽青笑着摇摇头:“倒也不会死。就是有一点痛。”

    缓解痛苦的办法当然有许多,切断痛觉也不算难事。

    但他不能不痛。

    不去感受这些血魂蚁的行动,就等于放弃了自己。

    “涉于命魂根源,尽归源海,人力不及。或许超脱会有办法。”最后姜望说。

    “谁知道呢?”陈泽青笑了笑,把那张旧毯扯上来,重新盖上了。“这些年我也都习惯了,只有三个小问题,让我不能完全适应。痛是其一。”

    姜望静静地听他讲述。

    “其二在于……”陈泽青道:“这些血魂蚁不解决,我终生不能衍道。”

    他注定不能衍道,却还是继承了春死之军——在曹皆主掌兵事堂后,此军统帅几乎被默认为下一届兵事堂核心——足见其军略。

    姜望问道:“第三个问题呢?”

    陈泽青道:“这些血魂蚁,只有在现世能够稍作压制。所以我终生不能再入万妖之门。”

    他轻轻地摩挲着旧毯的纹理,有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仿佛只有这个问题,是叫他痛苦的。“我真的很想去那里。”

    “妖界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姜望问:“为什么你很想去?”

    陈泽青看着远方的夕阳:“我的师弟,为了帮我寻找解决血魂蚁的办法。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四十八章 镜世

    大齐军神姜梦熊,实在是近千年来标志性的人物,随着齐国的崛起而崛起。

    其人本身就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他的弟子也都很精彩。

    王夷吾、计昭南、饶秉章,以及……陈泽青。

    这位继承了军神军略的男子,如今的春死统帅,像一口容纳一切的井。实在是深幽而安宁,静谧而有力量。

    在人族所面对的诸多对手里,妖族无疑是最难缠的那一个。

    也只有妖界,有着针对现世所有修士的“征役”。

    每一个神临修士都要履神临之责,都得去妖界厮杀一回。“现世虽强,不敢忘危”。

    对很多人来说,那都是艰苦的经历。

    但陈泽青却很想去那里。

    姜望毫不怀疑,若是给这样的人一个机会,他会迸发出怎样席卷天地的力量。

    难得今天一起并排看夕阳,陈泽青又颇有谈兴,姜望也很愿意跟他多聊两句,但往事实在沉重。

    “说起来,陈兄今天怎么没去上朝?”姜望道:“我记得每天都有朝会,每天都得去。”

    陈泽青笑了笑:“没有让瘸子每天站岗的道理吧?”

    姜望看了看他的后脑勺,不确定他是自嘲还是在嘲自己。

    不过像陈泽青这种级别,待在营中治军,才是主要工作。只要不是须得他亲自奏对的大事,都不必赴朝会。

    “唉!”姜望忽然长吁短叹。

    “姜真君为何叹息?”陈泽青凑趣地问。

    姜望沉吟:“我在想,我已经到临淄这么久。天子怎么还不召见。”

    往常可是前脚到临淄,后脚见韩令的!

    陈泽青想了想,比较委婉地道:“陛下每日临朝,决断万机,恐怕不是那么有空。”

    姜望看了一眼大元帅府,里面两人不像是能很快打完的样子,还在彼此试探的阶段呢。

    “算算时间,他也该下朝了。算了,我主动一点。”他说道:“这里你先看着,我去去就来。”

    不等陈泽青应声,他就已经消失不见。

    来一趟临淄,不顺便拜访一下天子,实在不是很懂事。

    再者说,景国因为殷孝恒一事大索天下,搞得人心惶惶,朝闻道天宫都被叫停,他也想听听天子的意见。虽修为已至现世顶点,很多事情还是看不清楚。什么原天神、天马原、玉京大罗、苍天神主,古今错杂在一起,简直一团乱麻。

    姬凤洲的心思,他可猜不明白。想来只有大齐天子可以感同身受。霸国的脉,还得是霸国天子来把。

    “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东华阁外,姜真君皱起了眉头。

    他来东华阁,可从来没有被拒之门外!

    长得很是威武的霍燕山,硬着头皮道:“天子国事繁重,暂时没空见您。”

    “我可以等他。”姜望也不计较,很是随意:“正好我也还有点事,你跟陛下说一声,我忙完再来。”

    “我刚才说错了。”霍燕山有些尴尬:“不是暂时,陛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空……姜真君请回吧。”

    姜望看了看他:“原话?”

    今日的姜望,可不是当年的姜望了。

    镇河真君、朝闻道天宫之主、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绝巅……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也叫权重如霍燕山者,感到巨大的压力。他又不是前任韩令,跟姜望还有一份香火情在。迟疑了片刻,还是道:“滚!”

    姜望大怒:“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当世真君,现世之极,连应江鸿都不曾对他无礼!

    “不不,这话不是咱说的。”霍燕山连连摆手:“姜真君,是您让我复述啊。”

    姜望道:“对,你就这么复述。”

    “啊?”霍燕山怀疑自己听错了。也不敢听对。

    姜望咧嘴笑了笑:“开玩笑的,走就走!”

    “霍总管,实话跟天子说,我也很忙!”他摆了摆手,来去匆匆。

    这趟东华阁之行实在是太有效率。

    去的时候陈泽青坐在那里,回来的时候,他还坐在那里,位子都没有挪一下。

    大元帅府里的战斗还在继续,双方都摆上阵了,一个剑光化剑阵,一个兵主召军阵,杀得天昏地暗——即便以姜望的眼光来看,也没有太多进步空间,他们都走到各自的极限——也就是元帅府里的演武场规格高,还能轻松容纳。

    姜望没什么声音地站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场战斗,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离开过。

    “这么快”陈泽青今天好像特别想聊天。

    “就打个招呼的事情!”仙龙法相淡淡地道。

    “天子没见你吧?”陈泽青又道。

    要是真我法身在这里,不知得多尴尬。仙龙法相就不一样了,只要板着脸就可以。

    他板着脸,轻轻地挑眉:“你怎么知道?”

    陈泽青悠然道:“你知道游家吗?”

    仙龙法相不动声色:“奉天府名门,泰平游氏?”

    陈泽青一听他这么说,便知他已和游氏有过交集。姜真君实在不像是会关心景国内部事务的人,尤其游氏这种已经衰落的名门,如非特别关注过,很难有印象。若只是听人提及过,那又不必表现的这样若无其事。

    再联想到都城巡检府当年突然把地狱无门的相关情报抹去——这只能是天子授意——不难判断这交集是何时产生。

    游氏灭门案,另有隐情?

    但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一无所觉:“泰平游氏,算是景国最有天赋的家族,天骄辈出,家族情况也非常复杂。在昆吾山约战凰唯真的南天师游玉珩,是坚定不移的帝党。沉寂数百年之后,崛起的中州第一游钦绪,却是站在玉京山那边的人。等到成名于黄河之会的游惊龙,则又是帝党。”

    仙龙法相若有所思。

    游惊龙这个名字,触动了他的心情。游缺借地狱无门之手,假死脱身,不知现今在做什么呢?

    陈泽青以为他已经懂了,遂不言语。

    巷子里的沉默,就这样延续了一阵。

    仙龙法相忍不住道:“你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陈泽青还算平静:“我是想说,景国内部的情况非常复杂,从泰平游氏可见一斑。姜真君急着去见天子,跟景国现在的行动也有关吧?若只是问候天子,不至于连这场战斗都等不得。天子不见你,或许是要告诉你——这是一滩浑水,你不要蹚。”

    他索性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家师虽然挑战大罗掌教,很见气势。夷吾却是真正的禁了足的。”

    姜望道:“你早这么说,我不早就明白了吗?”

    陈泽青笑了笑:“姜真君不怎么关心这些小事,难免疏漏。就算我不跟你说,博望侯也会跟你说的。”

    姜望心想,稍后若是有暇,倒是可以跟胜哥儿分析分析,免得他总小眼睛瞧不起人。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现在是坐镇朝闻道天宫,传道天下的大人物了。”陈泽青似解释,又似宽慰:“天子不想对你呼来喝去,磨损了你的威严。可天子当国,也没办法对你太过亲近。现在不见你,又何尝不是一种亲近?”

    仙龙法相沉默半晌:“你们这些聪明人,总是想得很多。”

    他只是想见天子,便去见了,没有想过是否要注意什么影响。

    陈泽青道:“你只是太天才,也太强了。可以不用想很多。”

    仙龙法相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他老人家未见得想了那么多,说不定只是在生我的气。”

    陈泽青决定还是关注元帅府里正在进行的战斗,他问:“你觉得谁会赢?”

    “自然是向前!”姜望说。

    陈泽青叹了一口气:“我很遗憾,你并不客观。”

    “你能客观?”姜望反问。

    陈泽青一脸的认真:“夷吾有九成胜算。”

    姜望斩钉截铁:“总胜算是一百成!”

    两个人都笑了。

    陈泽青想了想,又道:“无论最后是谁出手,都不要说对方来过。”

    虽说姜梦熊是他们的师父,但姜梦熊实在是太忙了。几个师弟的艺业,很多时候都是他在教导。常年给师弟们擦屁股,也让他养成了大家长般的习惯,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姜望推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让他追上坠落的夕阳:“我懂!”

    ……

    ……

    人是追不上夕阳的。

    尤其是在现世。

    它不是具体的某一颗星辰,而是诸天万界光照的概念。

    它不曾被谁所独有。只予你一时的温暖,却留下永远的怀念。

    素衣疾飞的女尼,就这样停了下来。

    当然,逼停她的并不是无望追及的熔金的夕阳,而是夕阳下大袖飘飘、身着道官之服的傅东叙。

    镜世台台首。

    “想必我不用再介绍自己。”傅东叙行了个道礼,姿态温雅。

    玉真还以佛礼:“既然是镜世台台首当面,想来玉真也不用再自我介绍。”

    “玉真师太。”傅东叙笑了笑:“你暂时不能回去。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好啊。”玉真停于云中,俯瞰山河:“前面不远就是星月原,我听说白玉京酒楼有六国风味,天下名酒。就去那里吧!”

    傅东叙看着她:“出家人喝酒是不是不太好。”

    玉真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贫尼却是荤素不忌的。”

    傅东叙本不介意去哪里,以中央帝国之威势,今日之决心,天下虽大,哪里去不得?

    但想了想,微笑道:“还是换个地方吧!酒楼人多嘴杂,恐伤师太声名。”

    不待玉真说什么,径道:“我看观河台就不错!天下第一台,风光无限好。”

    玉真面无表情:“傅台首这是要把贫尼关起来啊。”

    治水大会虽然已经落幕了,但观河台上,现在还有景国的驻军。说去观景,与坐监也无异。

    “还请理解。”傅东叙道:“只是禁足数日,以待调查结果。不止是师太,朝闻道天宫所有参与者,都是如此。”

    “走吧!”玉真径自转身:“贫尼无事不可对人言,也想看看傅台首能如何伤我声名?”

    “师太误会了!”傅东叙跟在旁边解释:“只是镜世台职责所系,傅某刀下皆为奸恶之辈,若与师太同坐,不免引人议论。”

    玉真语气很淡:“原来镜世台这么体贴。”

    傅东叙面带微笑:“镜世台一向都很体贴,只对坏人残忍。”

    玉真道:“那倒是贫尼对你们不够了解。”

    “流言蜚语总是比真相传得快,傅某早就习惯了误解!”傅东叙漫步而前:“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师太可以慢慢了解镜世台。”

    “从哪里开始呢?”玉真问。

    傅东叙笑了笑:“来找师太的路上,傅某顺便翻了翻相关情报。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不知师太能否为我解惑?”

    玉真不置可否:“比如说?”

    “师太俗姓澹台,生身父母是卫国交衡郡人士,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就死了,只有一个乳名,叫妮妮——”傅东叙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发现卫国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或许吧!”玉真淡然道:“空门中人,并无家国之念。”

    “这次还出来一个卢野。”傅东叙笑道:“真是死而不尽,亡而不绝,仿佛天眷。”

    玉真眉眼微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值得你们关注么?”

    傅东叙道:“值不值得关注,是中央大殿里那些大人们思考的事情。镜世台的职责是‘关注’,关注任何消息,无论有没有用,多久以后有用。”

    “看来杀死殷孝恒的凶手,你们已经找到了。”玉真若有所思:“不然堂堂镜世台首,不至于有这样的闲心,还跟贫尼解释这么多。”

    傅东叙并不回答,继续道:“说回那个俗姓澹台的女婴——恰好妙有斋堂的首座玉明师太路过,便将她抱回洗月庵。后来代师收徒,使她列归门墙,予她法号为‘玉真’。”

    他转过头来,看着玉真:“你就这样在洗月庵长大了。”

    他的眼睛如镜,映照着面前这位女尼所有细微的表情:“玉明师太是前任妙有斋堂首座慈心的弟子,因此你也在慈心师太这一脉。但这都只是名义上如此。事实上你从小被养在画中,在洗月庵那位神秘莫测的师祖身边。你的身份,远比人们看到的更加贵重。”

    “有趣的部分在哪里?”玉真问。

    “虽然镜世台查你的经历查了很久,费了很大的劲,但我想——这个玉真不是你。”傅东叙说。

    “我不太理解。”玉真止住身形,不再往前飞:“玉真若不是我,那我是谁?”

    “可能我的表达不够准确。”傅东叙轻声而笑:“你当然是玉真,但你的人生大概率不是如此。”

    “我的经历有什么问题?”玉真问。

    傅东叙摇了摇头:“洗月庵修的就是过去。师太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可查验的,有问题镜世台也看不出来。”

    玉真丰唇微抿:“傅台首真是一个风趣的人,贫尼被你气笑了。”

    傅东叙却跳开了这个话题,悠然道:“洗月庵谋求佛宗第三圣地,想要取代枯荣院当年的位置,甚至在此之上。仅仅现在做的这些,可还远远不够。”

    玉真皱眉:“我不明白傅台首的意思。”

    “我是说——”他看着远空,那里有一尊铜色的身影,正高速驰来,那是现任妙有斋堂首座月天奴:“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呢?”

第四十九章 衣冠镜知,德行心知

    天边的铜色之躯,镕在夕阳的炉中。

    一边百劫炼神,一边流光洒金。

    就这样坚决地靠近了。

    傀身有性,空门无缘。

    在她降临之前,已有月华悬照,取代夕阳而存在。

    玉真和傅东叙明明立身黄昏,彼此戒备和试探,转眼已在月下,天地已无异色,举目尽为霜光。

    泠泠月色,慈悲流淌。

    影影绰绰中,有数不清的月琉璃傀身伽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空中回荡着神秘的梵唱,清冽而高远。

    “……耶弥若吒乌都吒,拘罗帝吒耆摩吒,沙婆诃!”

    护禅意,万万众。

    傅东叙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这傀世折身:“我该如何称呼阁下?”

    他看着遍身佛光收敛,有如铜铸之人的月天奴:“慈心师太,还是月首座?”

    “谁能明察秋毫?谁能洞微纤念?”傅东叙负手而立:“无非衣冠镜知,德行心知。”

    “叫我月天奴吧!于今都是今日我,慈心早为昨日身!”月天奴道。

    傅东叙抬起手来,掬了一把月光,又任它滑落:“月光如水,洗我尘身!”

    他笑着问:“师太不回头看么?”

    月天奴漠然看着他:“菩萨倒坐,是假慈悲。芸芸众生,谁能回头?得悟此间,已证禅修。月天奴是月天奴,慈心是慈心,但这大概不是傅台首需要关心的事情。”

    那么玉真是慈心的徒弟。

    但慈心早就死了。又以残魂寄托傀身,转修为月天奴。

    月天奴说自己得握新生,已非慈心。

    同时慈心真正的师父,也不是那位已经圆寂的崇瞻师太,她真个自小养在画中,是那位不履世的大菩萨教出来的。

    无论玉真的过去是不是玉真,她现今即在画中行走,受教于大菩萨座下,却是真实无虚的事情。

    所以月天奴和玉真,现在差不多是同门师姐妹的关系。

    她的徒弟是她的师妹,洗月庵未免也太不拘礼。

    “月首座!”傅东叙笑吟吟地:“怎么一来就是动手的姿态?金身也叫我见,净土也将我覆!莫非……”

    他扭头看向玉真:“这位师太身上,还有什么我不知道,而你们洗月庵又很紧张的事情?”

    月天奴往前一步,截断了他的视线,站在他和玉真之间:“我这位师妹生性腼腆,怕见生人。贵国殷枢使之事,洗月庵已悉知,愿意让玉真配合禁足,等待贵方调查结果。除此之外——”

    这一步之后,傅东叙和她们之间的距离,就变得很远。

    她抬起铜色的眼眸:“傅台首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直接跟我说。”

    “月首座像是对我有些意见?”傅东叙笑着问。

    “傅台首多虑了!”月天奴道:“只是空门中人,喜欢清净!”

    “我不清净?”傅东叙看着她。

    “施主自知。”月天奴道。

    “慈心师太那也是天之骄子,一时名才,曾经的事迹是那样精彩,我都听闻!”傅东叙眯起了眼睛:“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月天奴一时色变,怒不能掩。

    无论是怎样的下定了决心,选择以如今之傀躯前行。前身之死,也是她最大的痛。

    毕竟曾经就是妙有斋堂首座,曾经就是当世真人,如今努力了这么久,历劫度厄,也只不过回到当初位置,实力尚不及当初。虽说另得妙谛,已开新天,亦不能说曾经的痛苦就被抹去了。

    禅心一动,净土顷刻泛起杀机。

    密密麻麻的月琉璃傀身伽蓝,各自展开法器,化慈悲为恶形。

    他在月天奴的月无垢傀儡净土里无凭无借,甚至不做防护,大步而前,双手张开,眸中凶光跳跃:“死过一次,你大不如前!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敢对我不敬?”

    很多人因为他任上纵容庄高羡蔑污姜望,在星月原战争后还因此事被降职,再后来,每次都避姜望之名而走,而对他有所轻视。

    但执掌景国情报机构,镜照内外,悬明天下,这么多年来风雨不动,他怎么可能是只纸老虎?

    此时说翻脸就翻脸,发威亦食人!

    前一刻谈笑风生,这一刻杀气盈天。

    景国正要立威。和国已经被打服了,原天神本来就是拴着的狗,一个和国的分量可还不够。

    谈合作,有未来。

    被月天奴护住的玉真,这时候反而站在了月天奴身前,抬起那玉凝脂般的手来,顺势打了个响指!

    啪嗒!

    砰砰!砰砰!砰砰!

    密密麻麻的那些月琉璃傀身伽蓝,同一时间响起擂鼓般的心跳声。

    但有愚心知禅意,仿佛冥顽被点化。

    整个月无垢傀儡净土,威迫感何止倍增?

    就连傅东叙,身上也飘起光的“绒”。至此他必须有十二分的警觉,要有决死的心!

    可玉真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傅台首刚才说合作,不知从哪里开始?”

    所有的心跳声,所有的梵唱声,一霎骤停。

    偌大的月无垢傀儡净土,死寂无声。

    带着敌意的月天奴,让他直接出手。出手帮助月天奴的玉真,令他准备搏命。而这个平静开口的玉真,却叫他后退了半步。

    傅东叙主动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微笑地面对这两个尼姑:“你们洗月庵的人,总是用两副面孔说话,让我很是为难啊。不知哪句才算话,究竟谁做主?”

    慈心和月天奴,是两副面孔。

    月天奴和玉真,是两副面孔。

    玉真和昧月,也是两副面孔。

    傅东叙自然是言者有心的,问题是……镜世台究竟知道多少?

    “也许你今天心情不错?”傅东叙问。

    玉真毫无波澜地看着他:“再好不过。”

    傅东叙道:“那希望你一直心情好。”

    “谢谢。”玉真道:“这是这个春天,我听到的最好的祝福语。”

    ……

    ……

    “自命人间风流客,钗头凤斜何惜春。”

    “取来百花一点红,画罢蛾眉点绛唇。”

    “梳洗迟,应相见,月黄昏~”

    叶大豪杰哼着小曲儿,背着手,脚步轻松地走到了……呃,姜府。

    任凭这个世界如何纷乱,总有一片净土,风雨不动,能让人寻见安宁。它也许就在眼前,也许在每个人心中。

    今天是个好日子。

    姜某人坐镇朝闻道天宫,传道天下,至少有一个法相无法调用。简单来说,不在巅峰。

    宝贝女儿在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南域那边又要开些分店。

    关门弟子好像还在参加朝闻道天宫的考试呢——真是的,也不知给她开个后门。

    云城姜府属于云城,云城属于云国,云国属于叶凌霄。

    由此可证,姜府等于老叶家。

    姜望在门后。

    叶凌霄吓了一跳,勃然大怒:“你在这里干什么?想吓死人啊?”

    姜望走到他旁边来,抬头看了看门匾:“这好像是我家。”

    “是吗?”叶凌霄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姜望跟他讲道理:“我有房契,地契,上面都写了名字,拿给你看。”

    叶凌霄接过来就准备撕掉,顺眼一瞥,看到了产权人那里,明晃晃的‘叶青雨’三个字。

    顿时怒发冲冠:“通通作废!”

    姜望无奈地摊手:“叶大阁主,我是真金白银买的宅子!您这么做生意可不行。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岂能长久?”

    “哈!”叶凌霄冷笑:“你还教我做生意?这‘商’字怎么写,你知不知啊?”

    姜望一脸‘我本来不想说’的表情:“区区不才,小试牛刀,曾经创办了一个德盛商行。发展得马马虎虎吧!也就是东域第一的规模,在海上,在妖界,都有些生意。不能跟云国商会比,毕竟成立的时间太短……”

    “废话少说!”叶凌霄大手一挥:“今日有些手痒!”

    姜望往他身后看了看:“青雨呢?”

    叶凌霄冷笑一声:“没有三五天回不来。你且放宽心!”

    姜望一边卷袖子,一边道:“您毕竟是长辈,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拳下无尊卑!”叶凌霄一把将他推进院子里:“少给我装模作样!”

    又反手带上了院门。

    “禁法术,禁神通,不可毁了这里。”叶凌霄的声音。

    “正合我意。”姜望的声音。

    “修为得压在神临之下,不然不好收场。”

    “也算合理。”

    “今天试试拳脚。”叶凌霄的声音。

    “这不太好吧?”姜望的声音:“我毕竟是一名剑客。”

    “少废话!”

    乒乒乓乓嘭嘭!

    阿丑开心得尾巴都飘起来,挤眉弄眼。

    须臾,大门拉开。

    阿丑来不及走,定在那里,假装自己是一头石狮子。

    叶凌霄风度翩翩地走了出来,纤尘不染,毫发无伤,潇洒非常。

    阿丑踮起脚跟往里看,满意地看到姜贼左眼一团淤青。

    “阿丑!”叶凌霄从他身边走过,唤道。

    “欸!”阿丑高兴地应声,追上去马屁如潮:“老叶啊老叶!我说你这段时间在憋什么呢,原来在准备这么个大惊喜!你可真是老奸巨猾,一肚子坏水——”

    “阿丑。”

    他听到这样的传音——“驮我回去。”

    院门关上了。

    房门又拉开。

    叶青雨俏生生地立在门外。

    刚才还在揉小腹的叶凌霄,已经若无其事地拿起了画笔,在那张总也画不完的画上,细细地描。

    “呀!”他有些惊讶地看向门口:“叶会长!您不是去南域视察分店了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叶青雨已经是云国总商会的会长。

    云国多少年来通商天下的积累,尽为她炉火,帮她熔铸商金炼仙炉。

    “在南域做生意没什么难度,那些人变着法儿的给机会,把蠢灰派过去都可以。最难的反倒是怎么拒绝那些人情——”叶青雨边说边往里走:“接下来准备去北域。”

    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一并堆在书桌的一角:“给你准备的礼物!”

    叶凌霄咧嘴要笑,但先停了一下,拿嘴一撇:“那边呢?”

    叶青雨翻了个白眼:“没给他准备!”

    叶凌霄这才喜笑颜开:“真是我亲闺女!”

    他走过来,一边拆礼物,一边谆谆教诲:“这男人啊,你不能太惯着。一惯,就出毛病。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爹一样好——”

    “倒是听说你送了他个礼物!”叶青雨用指腹划过书桌的纹理,似不经意地道。

    叶凌霄拆礼物的手顿了一下,但马上又继续:“看来为父的实力,你也已经看到。”

    他偷眼观察宝贝女儿的脸色,叹了一口气:“唉,我也不想,切磋嘛,一时失手。都怪你爹,实在是太强了!”

    他又补充:“不过不严重,回头找个医师,帮他敷一敷。”

    叶青雨看着那幅画,画上是一个女人。

    叶凌霄画这个女人,画了很多年。

    画了很多种风格。

    头上的发钗,细致到凤羽。身上的长裙,清晰到褶皱。

    唯独脸上的五官,从来不真切。

    所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长什么样子的。

    “爹。“叶青雨道:“当年你跟我娘在一起,我姥姥姥爷他们……同意吗?”

    “哈!你爹是何等人物!何等英俊!何等天资!跟你娘亲是何等般配!那有什么不同意——”叶凌霄正挥斥方遒间,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睛,忽然泄了气:“好吧,一开始也不太被祝福。”

    “呀!”叶青雨笑着:“您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也会被为难呢。”

    “我也能理解。”叶凌霄颇为唏嘘:“毕竟我太优秀,不太让人放心。”

    “好在我喜欢的这个,没有您优秀。”叶青雨说:“让人很放心!”

    “那是自然——呃?”叶凌霄看着宝贝女儿。

    叶青雨笑着道:“爹,有些事情我自己能处理。您不用总看着。”

    叶凌霄愣了愣,拆礼物的手也停下了,有些失落:“爹明白了。”

    叶青雨凑上去,捏着他的脸颊:“我的天下最英俊的父亲!笑一个?”

    叶凌霄于是就笑了一个。

    叶青雨松开手,后退几步,又看了一阵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太英俊了!您这是怎么长的!这眼睛,这鼻子,这眉毛,简直是艺术!巧夺天工!”

    “彼此彼此。”叶凌霄道:“叶会长你长得也很了不起!”

    “考不考虑再找一个呀?”叶青雨笑问。

    叶凌霄瞬间变严肃:“闺女,有些事情我自己能处理。你不用总看着。”

    “小气!”叶青雨于是挥了挥手:“那我去北域了,别说我回来过。”

    “青雨。”叶凌霄忽然唤道。

    “怎么了爹?”叶青雨在门前回头。

    仙姿清澈,如风中花,水中月,云上雪。

    “没什么。”叶小花露出一个非常英俊的笑容:“我突然觉得,你长大了。”

第五十章 三月初四

    春天再美好,也只有三个月。

    三月初三这一天,就算再漫长,也只有十二个时辰。

    都会过去的。

    镇国大元帅府里的战斗终于结束了,在夜色落下后,天光破晓前,以一声刺破云霄的剑鸣,宣告了终章。

    老瘦青驴所拉的车,又缓缓地挪动。

    时间在流动,车轮如年轮。

    向前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堆上,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仙龙法相坐在车辕,为他驾一回车。

    车也破,驴也老,一切都很简陋,驾车的人让它不简单。

    向前张了张嘴,咕哝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

    仙龙法相瞥了他一眼:“痛你就叫出来,我不让别人听到。”

    这家伙全身的骨头都被轰碎了,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但他本来就不动弹,所以问题不大。

    只要不死、不废,早晚都能恢复过来,回头找个医道真人给他修补一下就行……就是花销高了点。这笔钱找谁借呢?

    当然王夷吾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龙光射斗洞穿了他的通天宫,钉在蕴神殿,是被姜望及时抓出来的。

    “懒得叫唤。”向前说。

    仙龙法相也懒得理他。

    齐国的官道修得极宽敞,但驴车走着走着,就飞上了天。

    无穷声闻之线,托举着这辆驴车前行——目标是仁心馆。

    东王谷当然更近一点,但他们使毒更有名,多少让人望而却步。

    至于齐国太医院……哼!

    那头瘦驴子还以为在平地上呢,自觉肩负重任,相当艰难地往前走。

    呼啸的风声都被拨开,高速疾驰的驴车,安静得不像话。

    一望无际的漆黑的天空,被晨曦撕碎在向前眼中。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觉得谁会赢?”

    姜望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看了远穹一眼:“大罗山掌教。”

    “那还好。”向前做作地松了一口气。

    仙龙法相笑了笑。

    超脱在论外。

    “道”作为超凡之源流,“道门”作为从远古屹立到如今的永恒山峰,绝对是整个现世最具影响力的超凡力量。

    而虞兆鸾、宗德祯、季祚这三位,就是今时今日掌握着道门最高权力的三个人。

    他们的力量,根本不可想象。

    姜梦熊竟然已经能够向他们发起挑战了!

    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不朽的篇章。

    这亦是无法逾越的可能。

    向前的心态还不错。

    “他们怎么会突然打起来?”向前又问。

    姜望便把景国大索天下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到姜望说景国人把原天神教都拆了,逼得原天神低头,向前一时愕然。

    良久才道:“天马原是个很复杂的地方,殷孝恒死在那里,是否有什么隐秘?”

    “我不知道。”仙龙法相摇摇头:“那里现在还被封锁,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

    他看着向前:“你很了解天马原?”

    堂堂姜真君,都是最近才恶补了一些天马原相关资料。

    向前是个能躺着不坐着的家伙,还能读史书不成?

    “我有一枚永恒剑令,可以自由进出天马原,是我师父当年留给我的。也是我这一脉剑修的传承之一,是道历八三二年,永恒剑尊最后的缔约。”向前张嘴吐出一枚剑丸:“你若有需要,拿它去看看。”

    当初几人围杀庄高羡,向前就是坐在天马高原驭使飞剑,参战于千里外。

    彼时只以为是和国行了个方便,倒不知还有这层关系在。

    永恒剑尊并不永恒,但一度接近。就是他推举了飞剑之道,使之跃升通天。直到道历七三三年,迎来飞剑道统井喷的年代,几成洪流。那一年飞剑一道连出真君,飞剑三绝巅横世,险些开启一个时代。

    一直有说法,说永恒剑尊在飞剑时代开启的那一年就死了。现在看来却并不是如此。他是死在飞剑时代破碎的前几年。

    “现在那里恐怕不是有剑令就能过去的。”姜望没有接:“我还没真正走进过天马原,那里是什么样子?”

    当然,姜真君现在如果想要入场察看,景国人大概率也会给个面子。

    只是他莫名其妙地跑去看尸体,多少不是那么回事。

    向前道:“我只知那是一片永恒的黄昏。他们好像把很多被时代淘汰的事物,都封存在那里。我能进入的区域,就是飞剑时代相关。里面不剩什么,就是一些古老的飞剑之术,以及零碎的飞剑相关信息。”

    仙龙法相若有所思。

    他想起原天神在朝闻道天宫问“是否有仙”。

    现在的天马原,成型在神话时代破碎后,其本身就是永恒天国的遗迹。

    若说要留存什么“被时代淘汰的事物”……

    在“神话”之后的时代,无非是近古的“仙人”、“一真”,以及道历新启之后,勉强能算半个时代的“飞剑”。

    与“飞剑时代”不同,“一真时代”虽然也十分短暂,却真正成为过一个时代。

    那么殷孝恒死在天马原,是因为寻找某个时代的残留吗?

    杀他的人也与此有关?

    “永恒剑尊最后的缔约,就是留了点没用的信息在那里么?”姜望问。

    向前的死鱼眼,还能艰难地翻一下:“不然呢?飞剑时代都没了,留点痕迹已经不错。”

    在进入天马高原之前,他也幻想过,会不会有些杀手锏什么的留在那里。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封存在彼的飞剑之术,都很基础。

    飞剑时代的最强传承,已经在他身上。

    仙龙法相瞥了他一眼。

    向前又叹道:“这样即便飞剑传人都死绝,千万年后有人去到永恒黄昏,也知道飞剑曾经来过。”

    这话听着不太吉利,仙龙法相道:“少说两句,休息一下吧。你伤成这样,经不起你为时代忧心。”

    向前愤愤不平:“要不是你过来拦着我,那小子……”

    “对!他就死定了!”仙龙法相很干脆地接话。

    最后是他出手中止那场决斗,按照他和陈泽青的约定,应该算是向前输了。

    但双方若是放开分生死,王夷吾也是活不了的。

    至于现在,那还是向前伤得更重一些。

    飞剑之道,过于弄险。要么杀敌,要么折剑。

    向前本来以为损友会反驳自己,但姜望这样一捧场,他反倒觉得没意思了。又静默了一会儿,叹道:“我果然还是差一点吧?”

    “差哪儿了?你没有输,陈泽青也在旁边看着呢,他担心得都不敢眨眼睛。”仙龙法相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只是我出手比陈泽青快!”

    “姜望。”

    “嗯?”

    “我以后能战胜姜梦熊吧?”

    “早晚的事儿!”仙龙法相表现得信心十足。

    向前把眼睛闭上了。果然不客观。

    但又忍不住咧开了嘴。

    ……

    漫天的见闻之线,铺开在仁心馆的大门前。

    一头又老又瘦的青驴,拉着一坐一躺两个人,就这样从天而降。

    哗啦啦一大群医师就围拢过来。

    这从天而降的架势,非富即贵啊。

    等看清仙龙法相的脸,就更激动。

    来大生意了!

    仁心馆虽然善事做得多,动辄义诊,但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也是要吃饭的。

    姜真君的朋友,怎么不得治个几万元石?

    “我找上官真人!”仙龙法相直接喊道。

    以向前如今的修为,等闲医师根本连他的皮肤都划不开,沾着他的剑气就要死,更别说为他粘骨缝筋。

    仁心馆的医道真人里,姜望也就记得一个上官萼华。

    以前斗昭受伤,就是请这位真人治的。他印象很深刻。

    “是什么疑难杂症,非得上官萼华不可啊?”伴随着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医馆内走出来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人。简简单单的短褂、长裤、布鞋,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笑看着姜望:“她刚好不在,老夫治不得么?”

    当代仁心馆馆主,亓官真!

    当初姜望苦于无法摆脱天人之态,淮国公请了很多人帮忙,其中就有亓官真。

    亓官真并没能帮到什么忙,坚决不要诊金,但淮国公坚决给了。毕竟人情比什么都贵。

    但姜望觉得,有时候欠个人情也没什么……

    因为亓官真的诊金实在是太贵了!

    哪怕他只是出了一趟门,还什么都没干呢。

    姜望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还这笔钱。

    “我还是等上官真人回来吧。”姜望看了看向前,感觉他还能撑很久:“或许等易唐兄也行!”

    向前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他也没钱。

    仁心馆所授予的最高荣誉就是【宗阁医师】,这荣誉并不局限于仁心馆内部,天下医修都有资格接受,非医术精深的神临修士不可得。理论上东王谷的医修也能得到这种承认,只是他们不会来罢了。

    易唐现今就有此名。

    再往上,每一位医道真人,都有自己的道,却是不用仁心馆来授名了。

    缝补向前的神临之躯,易唐应该也做得到。

    亓官真看了看驴车上的向前,呵呵一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回去了。

    仁心馆缺钱,非常缺钱!

    想让他这个馆长稍稍打点折扣,那是绝无可能。

    他不开高价,其他的医师怎么开高价?

    大家都不开高价,仁心馆怎么发展?

    向前传音抱怨:“我怎么感觉他在嫌我们穷?”

    “你感觉得对。”仙龙法相说。

    向前很是不满:“都说仁心馆悬壶济世,常常免费为人诊病,这‘仁心’之名,不仅仅是挂在匾额之上,更是刻在人心之中。怎么还嫌贫爱富?”

    仙龙法相幽幽道:“他们常常免费为人诊病,那他们的钱从哪里来呢?”

    仁心馆只对真正走投无路的那些人免费。对于那种有名声有产业的,开价则极其昂贵。持刀宰肉,毫不留情。

    向前沉默良久,才道:“他们对我有误会!”

    “对我也是!”仙龙法相叹了一声:“在这里等一等吧。最多三天,易唐就回来了。”

    ……

    ……

    这三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漫长的!

    对那些被景国盯上的人而言,尤其如此。

    “天马原上袭杀荡魔主帅殷孝恒者,乃平等国成员!”

    “平等国意图颠覆国家体制,祸乱人间。此次事件,是平等国对现世秩序的挑战!”

    新上任的皇敕军副帅、军机枢使楼约,在天京城楼,公开宣示了这初步的调查结果。

    三月初三殷孝恒死,同日原天神教被扫灭,原天神被强摁着低头,同日朝闻道天宫求道者皆禁足,同日大罗掌教赴临淄、战姜梦熊。

    三月初四清晨,楼约宣示调查结果。

    亦是在这个清晨,在楼约公宣结果的同时——

    一个锦衣玉面、细扇悬腰的男子在前,一个身披绣金蟒袍、手握一对铁胆的男子在后,一前一后,走进了陨仙林。

    前者乃武道宗师,玳山王姬景禄。

    后者乃大景宗亲,晋王姬玄贞!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这爷孙俩同出一府,几乎是代表中央帝国晋王府,单对天公城!

    自钱塘君伯鲁整治阿鼻鬼窟,建立天公城以来,短短两年时间,这座高举平等旗帜、吸纳天下“有志于平等者”的雄城,便得到了迅猛的发展。

    楚国的放任是重要因素,天鬼伯鲁的手段,才是关键。

    不仅广结八方志士,以“平等”结旗,还调服了天鬼两尊,一名“幽鸢”,一名“玄父”。

    大量的拥有意识的鬼,在这里如人类一般生存。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座人鬼公开共存一地的城市,所以又有个别名,叫“两界城”,号称“阴阳贯通,两仪福地”。

    所有人都知道,天公城的发展,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它绝不只是一个幌子,而是平等国真正入世的桥头堡——所以即便景国已经公宣,还是有许多人不相信,平等国会对景国的军事统帅下手。

    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人们相不相信已经不重要,甚至平等国是不是真的出手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景国这样认为!

    那么天公城不能再存在。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陨仙林在南域,这里历来不卖景国人面子。

    景国人绝无可能调军队前来。

    仅凭一个晋王府,两尊衍道真君,能够拔下天公城吗?

    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

    而两尊中央帝国国姓王,也没有让看戏的观众失望。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陨仙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也不提什么观察形势、谈判沟通,直接就拔飞而起。

    姬景禄一改平日温润,极其肆意地释放气血,其身仿佛一团血色烈日,炙烤得整个陨仙林,处处嘶叫哀鸣。

    就这样横趟这天下凶地,直接杀向天公城!

    天空的霾雾被一扫而空,鬼祟的阴声都变作哀嚎。

    阴云积怨的阿鼻鬼窟之上,亮白色的雄城高悬其上。不断地编织鬼气,调理人气。以至于城池底座和鬼窟之间,黑白两色的云团不断翻滚。

    阿鼻鬼窟仿佛被盖住了!

    这座城池继承了越地的建筑风格,但在原有的精致之外,更多几分大气,有广纳四海的磅礴。不无效仿天京城镇万妖门之意。

    而在这一刻——

    轰!

    血色的烈日从天而降。

    姬景禄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都炸鸣为横扫诸方的雷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天公城外翻滚的光影,就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像是为此城翻新!

    “伯鲁,死期至矣!”

第五十一章 人鬼殊途

    乌烟如海,烈阳融之。

    雷霆万里,翻覆青龙!

    天公城里正在发生的战斗,几乎把陨仙林的天空犁了一遍。

    晋王府杀进陨仙林的这一战,武道宗师姬景禄一马当先,身化气血烈阳,直接轰穿了陨仙林里的路径,笔直地贯通到天公城外。

    但此次大战的主力,乃是晋王姬玄贞。

    此宗王辈分极高,是景钦帝时期受封的亲王。以身份论,宗室内部仅稍低于宗正寺卿姬玉珉,以血亲论,当今天子都要叫一声老祖。

    他亲历过五国天子会天京的耻辱,也见证了景显帝的殚精竭虑和力不从心。

    他曾域外杀天魔,也曾掌中养螭吻。

    在姬凤洲即天子位、决意巩固中央霸业的如今,他从天外归来。这是时隔多年之后,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天下人面前展现大景帝室的力量。

    三月初三,在宗德祯从原天神嘴里撬出“昭王”之名的时候,他和姬景禄就已经来了。只是停步兵墟,匿迹藏形,不使人知。

    这等待的一夜,是给某些人报信的时间——殷孝恒的死,必然是内外勾结的结果。

    中央帝国的战争铁蹄已经踏动,正在神陆疾驰。

    经历了沧海的巨大失败,再发生帝国军事统帅被谋杀的极恶事件,景国上下都不能够再容忍。四千年第一的霸业,要么如一张废纸被撕去,要么写上挑衅者的姓名,并宣判他们死去。

    在巨大的内外部压力下,帝室和道脉三脉完全拧成一股,编成这个世上最残酷的绞索,没有任何一个被审判的目标,能够在这根绞索下生存。

    整个神陆都呼吸艰难!

    在这种三脉合力、举国动员的情况下,一丁点蛛丝马迹都会被揪出来,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

    而陨仙林的这一夜,风平浪静。

    或者是平等国真的没有做什么,或者是天公城已经被放弃。

    无论哪种可能,当楼约公开宣示平等国为凶手,一切就都不能再停下。

    楼约以言宣称,晋王府以血染名。

    姬玄贞配合着景国的姿态,肆无忌惮地展现力量。

    其实是他一个人杀进天公城!

    扛着天公城经营了两年的大阵,顶着天公城里无数鬼物、无数“志士”的围攻,与钱塘君伯鲁放对厮杀!

    杀得此刻天翻地覆,电闪雷鸣。

    姬景禄站在天公城下,阿鼻鬼窟的上空,截断所谓“两界”的枢纽,令阿鼻鬼窟的力量,无法支持天公城。

    他双手微垂,神态轻松,俯瞰着鬼窟里慢慢上浮的两双眼睛:“你们最好不要过来,我很可能……会打死你们!”

    天鬼有名“幽鸢”、“玄父”者,正在其中。

    修行到了此般境界的鬼物,早就不惧气血,也不在乎烈阳。但面对体魄炙烈的武夫,仍不免在气势上弱了几分。

    姬景禄只身立在阿鼻鬼窟上空,诠释什么叫“一夫当关”。

    幽鸢的眼睛是幽蓝色的,其间跳跃的鬼火是飞鸟形。她的声音带来梅雨潮湿的感受,慢慢往人心里沁:“姬景禄,你哪里来的自信?”

    “你看,你知道我。而我在来之前,才临时看了一眼你的名字。这就是为什么我有这样的自信。”

    姬景禄居高临下:“你们在阿鼻鬼窟里生活了很多年,景国人从未过来驱逐你们。不是因为腾不出手,是因为你们很懂事,不曾扰乱现世秩序。更是因为,景国不视你们为威胁——现在退去,仍如当初。”

    阿鼻鬼窟之中,玄父的声音十分沧桑:“人死方为鬼,我们因为种种不甘而存在,醒过来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但是姬景禄,我曾和你一样。”

    “你意气风发,你锦衣玉食。你看遍春景,你享受人间。”

    不断翻滚的黑雾之中,高约丈八的狰狞鬼躯缓缓上浮,他生了一对深邃的铸铁般的牛角,角上有螺旋的鬼纹。眼睛仿佛被锈蚀了,混淆的一团堆砌着,不能够看真切。

    “我们不愿意去幽冥被奴役,也不能明明活着却归于源海。我们只是想有个地方偶尔透透气!但伯鲁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和你一样。”

    天鬼玄父踏鬼雾如阶,一步步走上来,越走越高壮:“和你一样!”

    他在黑黝黝的阿鼻鬼窟之中,却把他的阴影投向天空。

    幽鸢纤细的身形跟在他身后,走在他的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睛是亮的,仿佛漂浮的灯笼。

    “你怎么可以让我退去呢?”玄父问。

    他对人间的渴求,燃烧在幽鸢的眼睛里。

    “理想非常美好。”姬景禄五指一张,将铁扇拿在手中:“但要有命去实现。”

    就此在空中一跃而下,武躯瞬间膨胀起来,身上锦服直接炸开如碎蝶。

    嗡~!

    仿佛巨弩上紧了绞索的声音。

    姬景禄的武躯不断膨胀不断绷紧,身外竟然有九条大筋浮现,彼此纠缠,而竟盘身如龙!

    俄而探爪扬须,真成龙形。

    青筋龙首交汇在脖颈,仿佛撑着他的脑袋,仿佛共同举起王座。

    九龙举日!

    天鬼玄父狰狞的鬼躯瞬间被比作了玩偶般。

    有别于【血肉生灵】、【鬼斧神工】的另一种顶尖武夫体魄,【九龙盘武】!

    相传太古龙皇盘吾氏,体魄无敌,横扫诸天。

    道国传承古老,姬景禄以传说中盘吾氏的体魄来自我雕琢,完成武夫的蜕变,而终成此身。甚至于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时候都不能真正把握,直至武道登顶才显身!

    他的武躯有如此爆炸性的力量表现,他的脸却还是那么的温润斯文。

    但眼睛稍稍一抬,便有一种残忍的威严。

    手中铁扇也随之膨胀,他抓着合拢的铁扇,像拿着一根混铁棍,跃下的同时便将这铁扇也砸下,极其粗暴地当头砸落。

    “退下!”

    此身即为力之极,此意即为武之巅。

    诸天万界,一身横之。

    咔!咔!咔!

    阿鼻鬼窟的窟口都在开裂!

    这是景国向全天下展现肌肉的时候,也是姬景禄伸展拳脚的时候。

    他需要让人知道。

    他为什么能够接掌斗厄,为什么可以开拓中央武道,砥砺景之武卒!

    景九甲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想象,而是必然会实现的结果。

    打出来的是景国的威严,轰开的是斗厄军的前路。

    天鬼玄父额头倏而生出一块硬骨,骨纹是诡异的蓝绿两色八卦之形,自牛角的两端投下力量来,这块八卦硬骨轻轻一旋——

    自这鬼骨八卦中,猛然疾射出蓝绿色错杂的光柱,轰轰隆隆,死死抵住姬景禄的铁扇,将其往上抬。

    当然并不能抵住九龙盘武身的力量。

    但他并非孤身。

    在他身后的天鬼幽鸢,猛然后仰,煞白之面,猩红之唇,鬼发飞散张扬,深深扎进洞壁,仿佛结为蛛网。来自鬼道的力量托举着他们,瞬间巩固了阿鼻鬼窟的入口。

    山川大地都是这张网,支撑着他们,只往前,不往后。

    阿鼻鬼窟无底无边,无数岁月里不知积累了多少鬼物,在永远地沉沦与消解。

    在天公城建立,阴阳贯通之后,它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钱塘君选了一个好地方,真正有经营的潜力。

    平等国不应该,也不会放弃它。

    当然阿鼻鬼窟是这样沉晦凶险,向下探索并不容易。钱塘君坐镇天公城,全身心地投入经营,发展已经如此迅猛——在鬼窟的探索也非常缓慢。

    对天鬼们来说,爬上来同样艰难。

    “不想再回去了!”

    “你若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幽鸢森声而啸:“那就请你下来!”

    鸢鸟鬼影竟然飞出她的眼眸,在尖锐的唳声里,一霎即铺天盖地,如浓云蒸腾,向姬景禄而去。

    但即在此时——

    轰隆隆隆!

    天公城的城墙轰然倒塌!

    幽鸢和玄父几乎同时停止了进攻,面露惊色!

    砖石乱飞中,一块巨大的石匾横来。

    上书“天下人族是一家,万类出身无高下”。

    被一只以金线绣出帝室天纹的靴子,踩在其下。

    靴子的主人,是个身披绣金蟒袍的男子,身形颀长,神眸如电,中央帝国晋王姬玄贞!

    天公城里的战斗,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有整座天公城的加持,里里外外那么多两界之民的帮助,钱塘君本身也并非弱者……竟然一刻钟都没撑下来。

    可以说绝大多数天公城民都没来得及参与战斗,整座天公城还未彻底运转起来。

    甚至于两尊天鬼下定决心,从鬼窟深处爬出来援手,同姬景禄交手还不到数合!

    单骑入阵,斩将夺旗,便是如此了。

    姬玄贞究竟有多强!?

    “阴阳贯通,两仪福地?”

    大景晋王足下轻轻一碾,石匾顷刻四分五裂,漫天都是不成轮廓的碎石,只有一个完整的‘人’字,在空中不断地翻滚。

    “人鬼殊途!”

    这便宣读了那些鬼物的命运。

    “不肯回去?”姬玄贞大手一抓,从高穹引下五道青雷之龙,咆哮着杀入鬼窟:“别回去了!!”

    幽鸢和玄父对视一眼,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更不再放什么话。当场溃为鬼雾,就此消失不见。

    钱塘君的实力他们再清楚不过,对方就是在鬼窟之中将他们打服,而后才能阐道,才论及理想,才将他们说服。

    可这样的借越国末帝龙气而成就的强大天鬼,占据地利,都扛不住姬玄贞的攻势。

    他们怎敢被姬玄贞沾上?

    轰隆隆隆,雷龙乱舞,电蛇飞窜。

    两尊天鬼虽然退却,姬玄贞引来的雷龙却并不罢休,而是继续在鬼窟中肆虐,等闲鬼物,根本触之即死。这一瞬间杀死的鬼物难以计数,鬼物被杀死所化的青烟,几乎蒸腾成云!

    “神话时代都落幕,再来说什么贯通阴阳——”姬玄贞面无表情,只给了一个冰冷的评价:“黔驴技穷!”

    姬景禄身上的气血,如同沸腾的火山逐渐缄默,平静地眺看远空:“看来他们不打算留下咱们,也并未在天公城寄托所有希望——一个够分量的都没来。”

    姬玄贞只道:“阴沟里的老鼠,没惹上咱们也就罢了,现在怎敢露头?”

    今天来的无论是圣公、昭王、神侠,甚或一起来,也都得死。

    平等国是理智的。

    这理智不仅表现在今日。

    也在于这几年里,天公城里始终是钱塘君一人在经营。虽说是代表平等之理想,站在台前,但整个平等国没有第二个站在明面上的人出来。

    换而言之,他们深刻明白自己不容于世,虽则选择了这么一个易守难攻的险地,也时刻做好切割准备。

    若要真正扫灭平等国。或许应该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再让他们经营一些年月?让这里更难割舍,才能割下更多。

    姬景禄把视线收回来,看向已经被打成断壁残垣、犹有浓烟滚滚的天公城:“您把伯鲁放走了?”

    城里还有许多残存的人,鬼物倒是一个都不剩。不过并没有天鬼的尸体。

    “战斗结束得太快了,也许给他们营救的时间不足够。”姬玄贞看不出太多情绪,拔身飞向高穹:“是时候验证他们的理想了……扫灭天公城可以说是事发突然,现在给足了机会,救还是不救?”

    姬景禄在原地静静地待了一阵,这会还是清晨,天光明亮。

    三月初四有一个不错的开始。

    他知晓这场追杀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两天,取决于救伯鲁的人什么时候出手,又或者说——如果确定不再有人救。

    至于现在……

    姬景禄转过身,看着远处慢慢走来的两个人——一个头戴楚国皇族玉冠、衣着却相当简单,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的男子,以及一个样貌平平但很干净的光头——该和楚国人聊一聊了。

    ……

    ……

    “聊一聊?”有个声音忽然这样说,似在耳边响起。

    床上的女人双眸紧闭,呼吸悠长,仿佛还在熟睡。

    “都日上三竿了。”那个声音说:“借来的身体也要睡觉吗?”

    仵官王睁开眼睛,当然掐诀的手并未放松,脸上的笑容十分无害,甚至带出一丝令人作呕的媚意来:“东王谷的苏长老说,普通人每天至少要保证四个时辰的睡眠,这样才能有更好的状态来工作和生活,有利于巩固寿元——我既然借来这具身体,自然就要对这具身体负责。昨天晚上工作太晚,白天补个觉。”

    他扭头看向床边不知何时放下来的椅子,以及椅子上坐着的不速之客。

    那里是恍恍惚惚的一团影子,怎么也看不真切。

    “我的好兄弟呢?”他敏感地问。

    “你没有猜错。”坐在椅子上的人,施施然道:“就是你的好兄弟帮我找到你。”

    “你把我的光明兄弟怎么了!他的尸体现在在哪里?”仵官王大怒起身!

    地狱无门仵官王,以德报怨的典范。

    他不关心他的好兄弟是否出卖了他,他只关心他的好兄弟有没有留下全尸,又被抛弃在哪里!

    床边坐着的人波澜不惊,用一把锉刀在修指甲,慢吞吞道:“他很懂事,所以他还活着——不知道你懂不懂事呢?”

    “那当然。用过我的人都说好,我是出了名的懂事呀!”仵官王听到兄弟还没死,这颗心总算放下了。将腿一叠,在床上摆了一个予取予求的坐姿,换上了一个谄媚的笑容,娇滴滴道:“尚不知这位大人名姓,不知如何称呼啊?”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来者修为高深,无视了他的恶心攻势:“我只是个不名一文的小角色,走在阳光下也不会被人注意。今春风景甚好,来此与你结个善缘。”

    “您不妨……说得更直接些。”仵官王谨慎地道。

    “那我就把话说得直接些——”那人翻掌将锉刀收起,恍恍惚惚的一团影子,也好像坐直了:“中央天牢,你还记得吗?”

    仵官王的媚眼,瞬间凶狠地竖了起来!

    那人视若无睹,慢条斯理:“记得自己……是怎样出来吗?”

第五十二章 行于长夜

    “中央天牢……我当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仵官王的表情很平淡,眼神透露出强行压制但无法完全掩饰的怨恨,以及内心深处的恐惧。

    这自然是表演。

    从择人欲噬到坦诚沟通的姿态,他只用了一个眼神的变化。

    他先前当然没有在睡觉,而是在修行。

    这具尸体他养了很久,堆砌了不少尸道资源,已是最能发挥战斗力的那一具。

    理论上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无声无息地靠近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若不是实力悬殊如此……他岂是愿意废话的人?

    堂堂仵官王,面前只有两种人——被他所操控的尸体,和早晚成为尸体、被他操控的人。

    这个大白天不让人睡觉,跑过来装神弄鬼吓唬人的家伙,自然是后者。

    “很高兴你还记得!”坐在那里的人说道:“如此我可以免了些口舌。”

    “我是个念旧的人!”仵官王说:“地——”

    “嘘——”坐在床边的人及时阻止:“不要直呼其名。那位大人现在正在关键,最好不要为你我分心。”

    “我懂!”仵官王表现得很配合:“今日尊驾来此,不知那一位……有何吩咐?”

    他当然永远忘不了中央天牢的风景,有机会他还一定要报答他的义父桑仙寿。

    但更忘不掉那位……地藏!

    能够不着痕迹地创造机会,令他成功逃出中央天牢。他至今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逃离。就好像所有的意外都是为了那样一个结果,而结果已经先一步被地藏决定。

    这已经不是他所能够想象到的力量。

    要知道整个地狱无门那么多凶人,被中央天牢抓到后,唯一的努力目标也只是速死。他虽是地狱无门的元老,阎罗中的表率,能在中央天牢受千般刑,熬万种苦,艰难地等待机会,也从没想过自己真能逃脱。最大的奢求,也只是被桑仙寿看上,从此吃上景国的皇粮。

    而地藏隐没在时间深处,是桑仙寿远不能企及的存在。

    如今虽然已经逃出来,海阔天空,身无所拘。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干杀手已经是非常省力的工作了,他还能躺着挣钱不成?

    “要你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坐在那里的人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仵官王警惕地看了看他,并不敢靠得太近,把自己的耳朵拧了下来,完完整整地递过去:“您请讲。我一字不漏地听着。”

    椅子上的人听不出情绪地‘呵’了一声,真个就把这只耳朵接过去了。

    “有件事情我得提前说一声。”仵官王的表情十分淳朴:“我这段时间在上工呢,我的老大,是个非常凶残的人——我是说,如果您的吩咐跟我的工作有什么冲突,我这边不能确保毫无疑问地完成。当然我非常愿意为那位大人做事!但是这个世道太乱了,我这种善良的人很难生存。头顶都是爹呀!”

    地藏的手段他无法想象,地藏的要求他不敢抗拒。地藏所涉及的危险,他更不敢视而不见!

    这时候头顶有个老大的好处就体现了,进则全靠自己,退则老大逼的。老大可不就是扛事儿的?

    至于老大扛不扛得住……

    他一定会继承秦广王遗志,将地狱无门发扬光大!

    “应该不会冲突。我只是要你做一件顺便的事情。”坐在椅子上的那人,意味深长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正有人在跟你的老大谈。”

    仵官王悚然一惊!

    你还认识我老大,你怎么不早说呢?

    “其实我的老大……很厚道!有时候严格一点,也是为我们好。长兄为父,父爱如山嘛!”仵官王努力措辞。

    “我不在乎你的老大如何,他对我们的事情没有任何影响。”坐在那里的人,平静地说道。

    外间虽然已经大亮,房间里却很暗,厚重的帷帘把光都隔绝了。

    仵官王不怕光,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总是让自己处在阴暗的环境里。他的好兄弟林光明,却是很爱晒太阳,永远待在窗明几净的地方。

    代表地藏而来的这个人,非常的自信,好像并不把秦广王放在眼里。

    当然地藏的确有不在意世间蝼蚁的资格。

    不过现在听到的这句话,有机会一定要转述给秦广王听才是。

    “找我老大的那些人……”仵官王斟酌再三:“你们是一伙儿的吗?”

    他猜想会不会是同一个组织的不同部门。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意味深长地道:“有机会的话,可以是,但现在还不是。”

    说着,把仵官王的耳朵递了回去。上面还挂着一只耳坠呢,是一枚保平安的玉观音,在那里摇摇晃晃。

    仵官王默默收回耳朵,当然也收悉了地藏的指令。

    事情倒是不难办——至少看起来不难。

    但是……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仵官王很不好意思地道:“当初那一位送我离开中央天牢的时候,曾说只要我离开就够了,不用付出任何条件。您现在又……”

    他一开始没有讲这个,是因为知道讲了也没用。对方既然以地藏的名义找上门来,坐到他旁边,他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而现在之所以讲,当然是为了……加钱。

    做这种活儿,还得瞒着老大,说不定就把老大坑了。

    危险且不去说。

    他的良心多痛啊!

    “所以我现在是跟你说缘分,而不是说责任。”坐在那里的人,笑吟吟的:“没关系,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讲。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我都可以满足你。”

    话锋一转:“但如果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办不好……”

    “我一定竭尽全力,尽心为大人办此事!”仵官王大声承诺:“若有不成,你可以杀了我的手足兄弟林光明,把他的尸体放在我面前,让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呵呵呵。”坐在那里的人笑了两声,又慢慢地收敛:“我不会留尸体给你。我会把你变成尸体。”

    他的话是一句一句地说,仿佛每一句都是必然会成真的现实。

    仵官王干笑两声:“您就放心吧!我在地狱无门里,也是业绩最好的那一个!事情交给我,就代表着成功!”

    想了想,他又问:“对了。您刚才说,有人正在跟我的老大谈,那人是谁?他们又在谈什么?”

    “等秦广王给你任务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坐着的人声音慢慢下沉。“你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有人找了你。更不要让他知道,你知道有人找了他。这是我们的秘密。”

    声音在黑暗里沉坠下去,其人也在黑暗里消失了。

    “你在中央天牢里所遇到的,都是秘密。”

    下一刻。

    仵官王翻身而起。

    落地轻盈得像一只猫。

    一双眼睛直接飞出体外,在空中滴溜溜地乱转,瞬间扫遍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但什么痕迹都没有发现。

    甚至那只椅子,也并不在床前!孤零零的在窗边。

    不知那人是男是女是何面貌,不知是何时来,如何走。

    刚才发生的,甚至像一场梦。

    仵官王竟不能确定它是否真实发生。

    他恍惚意识到,那人并非真实地出现在这里,并未真正降临。其身或在千里、万里外。

    而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更谈不上反抗。

    这是什么样的手段?

    直到林光明焦急的、关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切才现实起来——

    “大哥!大哥!你醒了吗?你还在吗?”

    ……

    ……

    天公城已被击破!

    这消息轰传天下。

    陨仙林的地利并不能保护理想,神霄将至的天时也不足以支持平等国肆意妄为。

    在当今这个时代。当目标站到阳光下,霸国想毁灭谁就可以毁灭谁,唯一需要考量的,只是代价。

    景国不过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平等国第一次站到台前的尝试,就这样失败了。平等之旗才扬起,就已折断。

    开始算是轰轰烈烈,结束却只能算是景国所掀起的骇浪里,其中一部分波澜。

    和国,原天神,平等国,天公城……下一个是谁?

    大景晋王姬玄贞独自走进天公城,一人敌一城,不到一刻钟时间,就面对面地轰破了天公城。

    天公城里收拢的两头天鬼,被武道宗师姬景禄挡在鬼窟之中,几乎是在城破的当刻就逃离,根本没有与姬玄贞交手。

    钱塘君伯鲁仅以身免,重伤逃遁。

    但平等国在天公城的经营,为之所倾注的心血,被扫荡一空。

    此役,平等国内部无人援手。

    什么圣公、昭王、神侠,十二护道人,无人敢露头!

    姬玄贞对伯鲁展开追杀,已经一路从南域追杀到了东域,正往海上走。

    齐国对此保持了缄默。

    在中央帝国晋王府击破天公城、赶走钱塘君后,默许平等国在陨仙林建城的楚国,终于有了反应。

    大楚太子熊咨度和大楚国师梵师觉联袂而来,以算是友好的态度,表明打算接手天公城的心情。

    漂亮的表达是——履行霸国义务,稳定陨仙林秩序,镇压阿鼻鬼窟。

    玳山王姬景禄理所当然地提出了一些条件,毕竟天公城是晋王府辛苦打下来的。

    但双方显然并没有谈拢。

    姬景禄彻底将天公城夷平,这才离开。

    熊咨度和梵师觉倒是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礼送姬景禄,一路送到陨仙林外,然后召集人手,在原址重新建城。

    公开的情报就是这些。

    ……

    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被连绵的群山吞噬了。

    张牙舞爪的黑色,成为这个世界的底色。

    黑色的夜里有一张黑色的面具,覆盖着曾经举世惊名的脸。

    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孙寅,坐在墙头,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现在那些灿烂的人和事,年轻的飞扬的色彩,他也曾经经历过。

    时间,怎么这样坚决呢?

    他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但却是一个人看夕阳,看黄昏如何变成夜晚。

    他的同伴,是一个五官厌世的美丽女人,叼着玉烟斗,站在巷子里,靠墙慢慢地抽烟。无论天色怎样变化,都不曾抬头看一眼。淡淡的烟雾,让一切都若隐若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他们因为不同的痛苦,追求同一个“平等”。

    但平等,真的会来临吗?

    天公城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时间到了吗?”

    在夜色降临的这一刻,一个行商打扮的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载满了各种货物,从巷子的尽头,骨碌碌地滚来。

    他长得实在很有亲和力,见人三分笑,在四下无人的黑夜,也并不让人警惕。

    他笑着问。

    仿佛在问,是不是可以回家——事实上他们正要出发。

    人怎么可以笑得这样快乐啊。

    平等国里真的有快乐的人吗?

    认识钱丑已经很多年了,这人总是笑眯眯,说着和气生财之类的话。

    但今天……不见得还有明天。

    “时间差不多了。”孙寅说。

    “等我抽完这袋烟。”靠墙的赵子道。

    钱丑把推车放定了,慢慢地收拾他的货物,一件件拿起来擦拭,又一件件放好。

    孙寅也静静地看星空。

    在今夜这样的时刻,他们彼此都多一分体谅。

    “一直忘了问,今天倒是有点好奇。”赵子叼着烟斗,漫不经心地看着钱丑的货车,梳子、胭脂、水粉、镜子、拨浪鼓……

    “怎么你的车上,除了小孩子的玩具,就都是女人的物件?”

    所有人都知道,赵子从不好奇。

    所以钱丑很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他笑着说:“这你就有所不知,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

    他又看了赵子一眼:“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赵子慢慢地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总是这么劝我。”

    “但是你并没有听。”孙寅在墙头上说。

    “不。”钱丑道:“我想她听过!”

    赵子慢慢地吸着烟,不说话。

    孙寅有些讶异地看了钱丑一眼:“想不到你比我更了解赵子。”

    赵子道:“我想他只是比较了解女人!”

    钱丑摊了摊手:“这可太难了。”

    孙寅看着他问:“跟你的家人、朋友——也不知你有没有——说再见了吗?”

    知道孙寅就是游缺的人,并不多——倘若秦广王和卞城王真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的话。

    平等国内部,也就三尊首领,和前去接应他的护道人褚戌知晓。

    同样的,他对赵子、钱丑的真实身份,也并不了解。

    就如圣公所言——天下有志于平等者,但求同行一路,不求同行一生,但求问心有此志,不必相逢,不必相知!

    事实上问题一出口孙寅就有些后悔。

    平日里他绝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绝不会得到回答。

    大约是今夜的月色,太单薄了。

    “一定要好好地告别。”赵子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强调道:“不然会非常,非常的遗憾。”

    “算了吧!”钱丑笑道:“我不是个擅长告别的人。”

    于是三人都沉默。

    星星在夜空寂寞地闪烁。

    烟斗上的明灭,也是人间的星。

    在十几个呼吸之后,赵子的烟斗熄灭了。

    “走吧。”她说。

    她将这只玉烟斗擦干净,放进烟袋。

    转过身,率先走进了黑夜里。

    钱丑推上了他的车,孙寅从墙头上跳下,就这样排成一条线,不回头地驶进了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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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朝阳

    “呼……”

    楚江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寒雾在空中弥漫着霜色。

    她又一点一点地吞了回来,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在瞳孔之中,凝出一朵精致的雪花。

    身上反而慢慢地回暖,开始有了人的体温。

    “你的想法很危险。”她尽量客观地说。

    “简直没有办法设计。”

    “景国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原天神跪下了,天公城覆灭了,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他们报复,甚至那些霸国都不去触景国的霉头。”

    “之前杀姬炎月,还是在她执行秘密任务、不能公开的时候,还有一真道吸引注意力,都直接导致了组织的覆灭。所有人差不多都死一遍。”

    “上次在沧海你也说过,以我们的实力,哪怕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知道靖海计划是什么,也没有能力阻止。就算一头撞死在中古天路,也没办法影响它。”

    秦广王早已经放弃对靖海计划的追溯了——根本也用不着再追溯。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靖海计划就是景国国相闾丘文月提出,景国皇帝姬凤洲亲自推动的计划,是中央帝国在沧海的重要尝试。佑国所发生的一切,只是那伟大宏图里不起眼的一处边角。

    佑国某一座下城里某几个人的痛苦,连涟漪也算不上。

    现在找谁报复呢?

    靖海计划也失败了。

    九子异兽全部枯竭。

    闾丘文月虽然退任,修为倒转,但还是强真人,且一直在景国境内,根本没有杀她的可能。

    或许该停下了!

    难道还能把姬凤洲当目标吗?

    很多亲历者觉得刻骨铭心的事情,已经根本没人记得。

    “首领。”楚江王认真地道:“我不觉得你还应该记挂这件事。”

    秦广王正坐在一张书桌前,穿一领儒衫,相当的有书生气质,手中执笔,正在……画符。

    他在黄纸上专心地勾画着,头也不抬:“这只是一门生意。”

    “这不是一个好生意。”楚江王道:“在当前这个阶段,但凡跟景国扯上关系的生意,无论对方出价多么昂贵,我们都应该拒绝。”

    秦广王欣赏着自己所画的歪歪扭扭的血符,像在欣赏什么绝世美人,漫不经心地道:“有人曾经救了我一条命,那是这次任务的酬金。”

    楚江王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她有一万个拒绝的理由,被这一个就击碎。

    ……

    “什么?让我们去救李卯!?”

    十方鬼鉴之中,属于阎罗王的那一格里,没有被面具遮住的眼睛,非常清晰地瞪大了。

    虽然他已经对秦广王献出所有,五体投地地表达忠诚。

    在这一刻也不由得动摇。

    他怀疑秦广王是不是想借刀杀人,趁机干掉他——按理说要干掉他也不用这么复杂啊。

    景国摆明了拿李卯在钓鱼,且钓的是圣公、昭王、神侠这样的大人物。

    地狱无门什么体量?也去掺和这件事?

    哪怕加上新来的两位,所有阎罗绑一块,也挂不满这根巨大鱼钩!

    作为一个活水不竭、蒸蒸日上的组织,地狱无门从来没有停止过纳新。

    考虑到转轮王还在中央天牢里受折磨,没有明确死去,要招新的也就三个位置,宋帝王、卞城王、泰山王。

    出于某种原因——据说是卞城王留下的那只宠物很严格——总之第六殿暂时空悬。

    新鲜补充的是宋帝王和泰山王。

    仵官王已经检验过了,都非常新鲜。

    两位才加入组织不久的阎罗,第五任宋帝王和第五任泰山王,亦在此刻面面相觑。

    他们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地狱无门统共建立还没几年,他们就已经是第五任……

    这是奔着找死去啊。

    新任的宋帝王语气严肃,给人一种刚正不阿的感觉:“您说的这个李卯……是我们知道的那个李卯吗?建天公城的那一个?”

    他的真实身份,是东域弋国当代门面,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蔺劫。

    借助星月原战争、伐夏战争,两次战争攫取的资粮,又有稷下学院进修的经历,去年九月才艰难地成就了神临。

    跟那些绝世天骄不能比,但已经是弋国的骄傲。

    更艰难的还在以后。

    弋国最强的修士,也就是大将军阎颇,也才神临境,根本没办法给予太多指点。给了他也不敢听,阎将军早就没了洞真的指望,更可怕的是,阎将军自己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一步……

    往前已经无路,尽弋国之资源,过往之积累,将他推举至此,已是极限。

    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星月原战争上,追随晏大公子作战的经历,给了他非常大的刺激。

    他也想过把道元石当石子扔的富裕日子啊!

    这世道,有背景的靠背景捡钱,没背景的只能拿命挣钱。

    他这样有个国家供养的,已经算是很好,至少在超凡前期强过很多人,但到了高品,只能反过来被国家拖累。

    国家于他已无所益,他于国家却已是所倚。

    说个现实点的——他甚至都不敢轻易跟人动手,生怕受伤。一旦金躯受创,玉髓有失,只能自己躺在家里,慢慢恢复,耽误修行时间不说,极容易留下后遗症,损伤本源。治是治不起的,去齐国太医院治一次,差不多就要掏空国库。

    手头拮据的超凡修士,多少会练一两手医疗道术,有点小问题自己就解决了。但术业有专攻,想要练到能治疗金躯玉髓的地步,所耗苦工也难计日月,更非有医道天分不可得。

    要不然仁心馆和东王谷怎么一车车地赚元石呢!

    对于蔺劫来说,选择并不多。

    齐国最近没有战争,东海已经靖平,什么祸水、虞渊,一个比一个困难。

    这些年风头正劲的地狱无门,就进入了他的视野。

    做杀手没什么不好。

    百业无贵贱。

    名满天下的镇河真君,昔日还为博望侯门客呢。

    顺便一提,朝闻道天宫他也参加了,没有考过——出题的忒不是东西,不想让过就直说,变着法儿的为难人!

    剧匮的格局,比姜阁老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虽然出生在亲近法家、受三刑宫影响很深的弋国,但蔺劫非常不喜欢法家。

    尤其是在他表达想去三刑宫进修的愿望,却被冷冰冰地拒绝之后。

    什么法家圣地,不过如此。

    还不是任人唯亲,一点都不公平?

    退一万步说,不是法家门徒,没有学过法,就不能去法家圣地进修了吗?

    他没办法,只能靠自己。

    杀人放火宋帝王,国家栋梁蔺将军!

    在地狱无门待得还挺开心的——做了几次任务,囊中逐渐丰盈——直到今天。

    组织首领平时看着挺聪明,这次发哪门子疯?

    他愿意拿命去拼,不愿意拿命去送。

    他死死盯着发布任务的楚江王,但凡对方说个‘是’字,他立马去景国举报,领个悬赏得了。

    考虑到景国人的傲慢,为了避免这段杀手经历被人知晓,或许应该转一道手,又或许……不知姜真君有没有兴趣铲除这个毒瘤呢?

    楚江王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十方鬼鉴映照着制式面具下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眼睛里是相同的抗拒。大家都很清醒。

    唯独从来不戴面具的秦广王,还像个清俊书生,在那里写写画画——如果佑国不是那样一个佑国,如果景国不曾在那里养龟,他或许真的是一个书生吧?在青崖书院,或者龙门书院。

    “是你们知道的那个李卯。”楚江王道:“但我们的任务不是救李卯,只是让人以为我们是救李卯的人。”

    “有什么区别呢?”平等王道:“我们这些人去救李卯,是必死的结果。让人以为我们是救李卯的人,也是必死的结果。”

    虽然他是平等王,但和平等国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并不认可平等国的理想。甚至于他不觉得平等国那些人是有理想的。

    不过是一群暴徒罢了。

    地狱无门当然也是一群暴徒,但他们明码标价,清清楚楚,一手交钱一手杀人,不画饼,不立理想牌坊。

    “区别很大。”楚江王似乎永远是冷静的:“第一,救李卯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假装成救李卯的样子,却很容易实现。第二,真救李卯和假装救李卯,投入完全不同,选择也多了很多,你说后者也是必死的结果,我不同意。真刀真枪地砍杀,和远远地摇旗呐喊,风险是一样的吗?”

    “第三,我现在不是说区别。我要说,我们完成任务后,逃脱的可能。我也不想死,秦广王也不想死,我们不会做必死的选择。”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你们觉得这件事情很危险,没有希望,当然是知道景国会在这件事情里做什么样的准备。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捕鲸的网,反而抓不住小虾米。诸位细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为圣公、昭王那等衍道强者准备的杀手锏,舍得对我们使用么?”

    “姬玄贞特意杀进天公城,独独放走了一个伯鲁,景国人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觉得杀一个伯鲁并不足够,想用伯鲁钓出更多的、更有分量平等国成员。”

    楚江王道:“我们不是景国人的目标,不是么?”

    “雇我们的人——我就直说了——平等国的目标是什么?他们是要救伯鲁的,但却先请到我们,无非是让我们放个烟雾,吸引景国人的注意力,景国人也一定能知道这一点。试问在平等国成员和我们之间,景国人会优先追杀谁呢?”

    “我们跟景国之间没有仇恨,没有利益纠纷,我们只是纯粹的杀手组织。谁给钱,就为谁办事。这一点天下皆知。这一次景国和平等国博弈,我们只是路过,只是摇旗呐喊,壮壮声势,一有不对就离开,真的危险很大吗?”

    “酬劳就很丰厚!”

    她掰开了,揉碎了,一条条的分析。

    本来毫无可能的事情,在她的分析下,仿佛真有了实现的机会。

    “话是这么说……”第五任泰山王迟疑着道:“保不准景国那些准备收网的强者里,谁就心情不好呢?”

    这位新来的阎罗真实身份楚江王还不知道,地狱无门纳新只看能力,别的什么都不管——只听秦广王说,似乎是个水族。

    去年的治水大会之后,水族不似往常那么低调,好多水族高手都出来显示存在感,为族群争取更多的话语权,也更主动地融入这个时代。

    毕竟是这样庞大的一个族群,神临强者还是很多的。很难锁定具体的身份。

    楚江王道:“你出门随便逛一圈,也有可能遇到哪个强者心情不好。也有可能哪个可怜的人,遇到你心情不好。泰山王,那以后就不出门了吗?”

    作为一个水族,跑出来做杀手,定然是有拼搏的理由。

    这话正好戳中泰山王的心情。

    他闭上嘴,不再反对。

    直到楚江王说服了所有人,秦广王才放下描红的朱笔,满意地看了看咒符,面带微笑:“好了,就这样。”

    忠诚的仵官王和都市王自然是不用说服的,无论秦广王布置什么任务,他们都会坚决地支持——甭管是不是真的付出行动,口头上的支持永远不会缺席。

    救李卯算什么,就算尹观说要杀姬玄贞,他们也会大喊“首领英明”!

    ……

    ……

    道历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五。

    晨光很轻易地就撕碎了夜幕,天空没有几朵云彩。

    看起来会是个好天气。

    仇铁站在黄河边上,像一尊沉默的铁塔。手里握着一条准绳,平举在前,绳头便笔直地坠落,在水中飞速下探,惊退许多游鱼。

    这是一件简单但繁琐的工作,不费什么神,但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长河汹涌,水位不断变化,淤泥或堆积或冲刷,河岸常有起伏。

    作为景国敕封的“河官”,脚下虽已不是景国的领土,却也没谁敢拦路。

    他需要算出这一年的全新的一百零八个水位点,然后挨个测量,以得出最准确的水位数据——他这边会算一遍,魏国龙虎坛东方师、龙门书院院长姚甫、黄河总管福允钦他们也会算一遍,四方相验无误,才是最后公开的数据。

    根据去年治水大会的讨论结果,黄河之会仍会继续。

    从水位来看,也就是这两年的时间了——距离上一届黄河之会,不会超过十三年。仍然在十年至十五年的范围内,符合过往规律。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长河并没有太大的动荡。只要黄河之会顺利地开上一届,长河龙君身死的影响,就被彻底抹平了。

    仇铁看着远方,远处的天马原,抬眼就能看到,殷孝恒停尸于彼——正是彼处泥沙被冲刷,造就了此处黄河河段。

    但被长河冲刷的,何止是泥沙呢?

    他作为河官,还要清理天马高原上不小心泄露的黄昏神意——旧时代的残留,是新时代的剧毒,泄露一点都遗祸无穷,遭殃的是两岸百姓。

    殷孝恒的死,对所有景国人来说,都是晴天霹雳。

    他也去天马原上看过一眼,守在那里的三位真君已经离开,但那里的一切都已经凝固了。他也在想,这件事情最终会如何收场。

    太阳仿佛是在天马原后面升起的,是一种橘红色的辉煌。万万里的云霞,一点点地染开。

    修身养性多年的仇铁,很喜欢这景色——

    永恒的黄昏之后,是永远会升起的朝阳。

    他的眼睛,也被晨曦晕染,晕红染金,是代表着希望的颜色。而后骨碌碌,从眼眶中滚出来!

    仇铁的道躯骤然绷紧,但又在一瞬间瘫软。

    他仿佛嗅到淡淡的烟草味道,隐隐知道有人靠近了。

    可仅剩的那颗完好的眼珠,只看到一只飘在水面上的拨浪鼓,随波逐流,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那是大景帝国之河官,所见最后的景象。

第五十四章 青山不埋骨

    景国新任河官仇铁的尸体,放置在黄泥所堆积的高台上,仿观河台之形制,又与天马高原上的殷孝恒遥相呼应。

    前一日在天京城公宣平等国为罪魁祸首、誓言诛灭的楼约,前来接收了这份礼物。

    这无疑是巨大的挑衅。

    来自平等国的报复,已经开始了。而竟如此强硬,如此激烈!

    殷孝恒已经死了两天,天公城塌于昨日。

    景国大索天下,极其狂妄地展示威严,根本无所顾忌,也无人敢撄其锋。

    可是三月初五这一天,在长河之岸,黄河一侧,平等国正式对景国宣战!

    今日堆尸高台,即是最后的“礼”。明日青山不埋骨,长河不涤魂,在哪里遇到景国人,就在哪里杀死景国人。

    这是一封向整个现世公开的战书——

    作为天公城被摧毁的后续报复,平等国从今日起,要杀尽景国所有落单在外的强者。

    无论是真人,还是真君!

    正在被追杀的李卯,平等国救不了,也不去救了,他们要和景国进行无休止的、对等的血腥猎杀!

    每一个平等国成员的鲜血,都要用景国人的性命来偿还。

    自平等国建立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展示如此姿态。

    血腥,暴烈,极端。

    在过往的那些时候,无论其他人怎么看待,不管天下如何评说,平等国始终以理想者自居。

    “渴饮阴沟之水,志在洗涤天下脏污。”是他们常常宣称的口号。

    可以忍受痛苦,可以寄身暗渠,可以与这世上最阴暗的事物为伍,以此度过长夜,但志向高洁。

    他们绝不自认,也绝不愿意被人看作一个纯粹的暴乱组织。

    掀翻国家体制不是目的,“人人平等”才是理想。

    在这中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过程!

    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聚集到共同的理想之前。但作为“有志于平等者”,又有不同的达成理想的手段。

    在平等国内部。

    就算是三大首领,也并不认识所有人。

    每一个加入组织的新人,只有通过十二护道人的推荐,再经由三位首领的考察,而后才能加入。

    当然,三位首领也都有直接把人带进组织的权利。

    每一位首领,基本上只了解自己考察过的那些——这当中可能昭王认识的人最多,因为他有独特的为人改容的神通手段,哪怕真君都看不出。很多平等国成员,需要遮掩自己的本来身份,都是去找他。所以昭王也确实是平等国三大首领里最忙碌的那一个。

    比如圣公亲自收进组织的王未,就是昭王为其改容,而后圣公将他送进酆都鬼狱,同楚国做交易。

    整个平等国也只有昭王和圣公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这种极度隐秘的机制,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组织的生存,任何一个人被抓捕,都不会导致整个组织的覆亡。

    “不必相识,不必相知”的理念,也导致平等国的行为并不完全统一。

    故而在很多人的眼中,有很多种样子。

    有人认为平等国代表了公平、正义、平等和真理,也有人认为它比最极端的邪教还要残酷、邪恶。

    即便是三位首领,关于平等的答案、平等的实现,也都不是完全一致。更遑论其他的护道人。

    比如昔日昭王在东域策划的齐国内乱、齐夏纷争,以凤仙张氏入局,其目的是为了挑起齐景战争,引发天下大乱,最终掀翻国家体制。

    比如护道人李卯,钱塘君伯鲁,他抵达平等理想的方式,是在极特殊情况下、建立在陨仙林的“天公城”。

    “天下大公,万类平等”,他高举这样的理想旗帜,第一次走在阳光之下,吸引志同道合者。

    当然他们都失败了。

    但无论哪种手段,哪种方法,都不包括纯粹的杀人。

    杀人是手段,不是目的。

    在抵达理想的道路上,如果必须有这一段经历,它才应该发生。

    而今却只剩下杀戮了!

    平等国所展示的,似乎是这个组织成立以来最疯狂的姿态。

    最疯狂的时候,通常也是即将灭亡的时候。可是在它消亡之前,会在景国这尊巨人身上,撕咬出怎样的伤口呢?

    放眼整个现世历史,还从来没有一个组织,敢这样站在景国面前。

    就好像天公城的覆灭,并不是理想的穷途,反倒是解开了这头凶兽的枷锁。

    那火炬被熄灭了,此后是长夜里不绝的鬼祟!

    “真是……够劲啊!”

    星月原的白玉京酒楼里,一个面容奇古、左眼有一处竖着的刀疤的壮年男子,正独坐九楼靠窗的位置,听着酒客们的议论纷纷——

    自姜真君在此建楼立宅,星月原结束了长期以来的混乱局面,治安大好。星月原乃关键之地,白玉京酒楼天下知名,南来北往,东通西达,天下行商,皆从此过。

    景国人、齐国人、牧国人、楚国人、法家、佛家、儒家、墨家……往来无忌,鱼龙混杂。

    说这里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也不算夸张了。

    平等国清晨才奉上仇铁的尸体,下午这白玉京酒楼里的酒客们,就讨论上了。

    这等消息,实在好饮。

    面容奇古的壮年男子,身上还披着轻甲,久经沙场的气质根本遮掩不住,一看就不好惹。

    他举起碗来,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意犹未尽。

    消息虽然很好,但还可以更好。

    酒虽然不重要,但也……

    窗外投进来的天光,被突兀地遮了一下。

    一位不速之客,坐在了他的对面。

    “夏侯烈,你说什么够劲?”

    来者点名道姓,十分直接。

    让整个酒楼,都静了一霎。

    再看此人,身长手长,有些病瘦的样子,不及夏侯烈那样血气旺盛。但眼神沉晦,有一种压抑得极深的、歇斯底里的疯劲儿。

    他是景国荡邪军统帅,匡命。

    荆国六护七卫,除皇室嫡系三军外,都是一方诸侯。

    其中号为【骁骑】者,乃荆国左护军。

    骁骑大都督夏侯烈,以身份而论,堪比宗王。抬眼看着眼前的人,呲牙一笑,举起旁边的酒坛来:“当然是说这酒,白玉京的好酒!”

    说着为匡命也倒了一碗。

    酒液如山泉,清澈的积在酒碗里。

    匡命并不去喝,甚至不去看:“看起来确实是很烈!”

    “两位客官可是对这酒不太满意?确实,它不太配得上二位的身份!”白掌柜今日客串跑堂,亲自端菜过来——是很有点锅香在的。白玉京酒楼名气越来越大,服务倒也没有原地踏步。

    连玉婵虽然已证神临,在这种时候还是有些怯场,毕竟到店的是两位霸国军事统帅。尤其象国在景国面前向来是附庸的身份,可以说毫无话语权可言。

    白掌柜则不同,跟着东家已是什么场面都见过了。这会还有心情推销:“小店全新推出证道酒!感镇河真君之道韵而生,得天道之造化,有气机之无穷——”

    “我没带钱。”夏侯烈截断了他。

    白掌柜笑容不改:“瞧您说的,您这样的贵客,小店是提供挂账服务的。”

    “可以啊。”夏侯烈往前一努嘴:“挂他账上。”

    “本人滴酒不沾!”匡命说。

    “客官慢用!”白掌柜笑容满面地把菜放下,风度翩翩地转身走了。

    夏侯烈对匡命笑道:“估计我下次过来,白掌柜就不会亲自给我上菜了。”

    “你待他倒是宽容。”匡命意有所指地说。

    向来以暴烈著称的夏侯大都督,今天已经笑了很多次。

    “我对人才一向宽容!”夏侯烈笑着道:“他若肯来荆国,骁骑副督虚位以待!”

    “我说夏侯都督怎么只身离国。”匡命道:“原是招揽人才来了!”

    “左右无事,闲来逛逛!”夏侯烈看着匡命:“倒是你,堂堂八甲统帅,不好好待在景国,也出来瞎晃悠,被人杀了怎么办?现在外面多危险啊!”

    荆国未来数十年的国策已定,基本不再外拓,全力备战神霄。

    他们这些半军半王的军府领袖,也就相对自由,可以多分一点时间在修行上。

    骁骑大都督咧开了嘴:“宗掌教还能去找镇河真君负责吗?”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匡命这时候也带笑,但笑起来比不笑更阴冷:“我和骁骑大都督坐在一起吃饭,我要是出了事,肯定是都督的责任呐。”

    平等国的优势正在于此,他们是光脚的,他们可以永远蛰伏,只在杀戮的时候露头。景国作为中央帝国,却不可能永远龟缩在国境内,需要向诸天万界施加影响力。

    平等国胆敢对景国宣战,就是想用不设限的血腥报复,逼景国对伯鲁放手。

    让家大业大的,忍让撒泼打滚的。

    但景国绝不可能在这时候妥协!

    他们不仅要予平等国更残酷的镇压。

    如楼约,如他匡命,也还一再地出来,显示存在。以表示平等国的威胁根本不具备力量。

    当然,前提是做好了周全的准备。

    “你说说你,我就吃个饭——”夏侯烈拿起筷子,抱怨道:“你说得多晦气。”

    “晦气的事儿多了!”匡命面无表情:“不多这一件。”

    夏侯烈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一声:“仇铁这人我知道。”

    “他已经卸甲归田,修身养性多年。因为忧心国事,才出来做些事情。因为靖天六友之死,才做了这个河官。”

    “竟就这么被杀了。”

    他一拍桌子:“这个世界还有公道可言吗?还有王法吗?”

    酒楼中人纷纷侧目。

    “小青羊”也在楼梯口探出一个机灵的脑门来。

    夏侯烈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放心!不打架!纯聊天!”

    褚幺眨了眨眼睛,以一种无害的姿态,慢慢举起一个果盘:“给两位贵客送一份应季的水果!”

    他小跑上来,将果盘放好,又小跑着回去了。

    夏侯烈看回匡命,义正辞严:“匡兄,只要景国一句话,荆国愿意替你们追责!”

    “倒不必劳烦贵国。”匡命平静地道:“今天既然聊到这里,就顺便说一下,我们追查到了平等国护道人吴巳的真实身份,是你们荆国人。镜世台前去拿人的时候,希望贵国能予以配合。”

    “好说。”夏侯烈非常干脆:“如在骁骑府,我让人绑了送过来。如在其它军府,我帮你去沟通!”

    “夏侯大都督不问那人是谁?”匡命看着他。

    “既然选择加入平等国,那就不是荆国人。”夏侯烈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你们不动手,我们也要动手。”

    “如此说来……”匡命眸光微垂:“目前我们还在一条路上。”

    “至少在这个时候,我们没有必要分开走。”夏侯烈吃了一颗树莓,染得嘴角带红:“我是说——等会我送你?”

    “不用了。”匡命道:“我享受危险!”

    夏侯烈很是为他着想:“平等国猖獗成这样,竟敢对堂堂中央帝国,发起同态杀戮。固然可恨,也需警醒。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最可怕的是什么——不知道谁是平等国,所有人都可以是平等国。你们一定要小心!”

    这的确是最危险的可能。

    平等国现在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对景国所有人展开无差别报复。若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平等国肯定也只会承认。

    那时候才真叫风声鹤唳。

    匡命的眼神危险起来:“谁都可以是平等国。假如荆国人是,景国人也能是,我是说假如!“

    “那太丑陋了。何至于此?”夏侯烈手里的筷子始终没有放开,他看着楼下,那里有几条狗正在抢食。“我们毕竟是坐下来吃饭的人。”

    “我视此为约定。”匡命达到了目的,也不浪费时间,站起身来:“那么夏侯大都督,用餐愉快。”

    他转身下楼,在一楼恰好看到了避让不及的连玉婵。

    “连敬之的女儿。”他看着面前这位面容精致的女子:“我记得你。”

    连玉婵抿了抿唇:“见过匡帅。”

    “我记得你们酒楼以前还有个叫林羡的,他已经回国去了。”匡命淡声道:“小国培养人才不易,那是个不忘本的。”

    连玉婵沉默一会,还是道:“我想是人各有志吧。”

    匡命看着她。

    她倒是站定了,虽有很明显的紧张,但没有立即跪下。

    不远处柜台后的白玉瑕,已经走了过来。

    那个叫褚幺的少年最有意思,手居然搭上了剑柄!

    匡命略想了想,最后只是一笑:“代我向姜真君问好。”

    而便一脚踩进门外的天光里,直接离开了。

    ……

    ……

    一个裹在黑袍里的身影,带着外间烈日的余温,挤进房间里来。

    这是位于海门岛的一处酒楼,也兼着客栈的生意。

    “春天还没结束,就已经这么热了,看来会是一个难熬的夏季!”楚江王走进来就抱怨。

    “海上是要热一些。中古天路的崩塌,大概也有些影响。”尹观坐在已经搭建好的祭坛中央,看向楚江王,笑了笑:“行动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过来了?”

    “情况有了变化。”楚江王道:“计划要稍微调整一下。”

    她递过一份手册:“我写了个册子,你看看。”

    尹观接过册子,大略地扫了一下,便抬起眼睛:“拿所有同事的性命,来换我的周全,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残忍?”

    楚江王平静地道:“只是一点细微的调整,我不会让他们察觉异常。”

    “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尹观道:“且我相信,以你的布局手段,就算他们到时候察觉了,也来不及反抗。”

    他微微一笑:“但——不予通过。”

    “为什么?”楚江王不理解:“这次行动比你想象的更危险,你根本不知道景国到底下了怎样的决心!这些人的生死,对你重要吗?”

    秦广王笑道:“我如果说重要,被我亲手杀掉的那些,肯定不能同意。被我抛弃的那些,更是做鬼都要来找我。”

    楚江王静静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他却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地狱无门这么残酷,任务非常危险,我这个做首领的还无情无义,随时都会抛弃他们——却还是越来越壮大吗?”

    他自己回答道:“因为我从不画饼,该给的一定给。我让他们卖命,我就给他们卖命的价格。”

    “也因为在所有危险的任务里,我总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承担最危险的部分。”

    “我都能活下来,一步步地变得更强。他们才觉得,他们也有希望。”

    地狱无门的首领坐在那里,他在明朗的房间里微笑的时候,竟然有几分纯良的感觉,哪怕是身下那阴森的祭坛,也不能将他晦去:“若像你这么做,地狱无门就不存在了。”

    “地狱无门存不存在,有什么紧要?”楚江王仍然不能理解:“你存在就够了。以后还可以有地狱一门,地狱二门,地狱三门。”

    尹观一时没有说话。

    他坐在那里,四处看了看这房间,微笑道:“这些年四处漂泊,在客栈住久了,有时候一个恍惚,竟也觉得像个家。”

    感谢书友“多喜乐长吉祥”成为本书盟主!

    是为赤心巡天第815盟!

    感谢书友“春风盈袖”成为本书盟主!

    是为赤心巡天第816盟!

第五十五章 此身为旗

    眼前这个人,这个根本不择手段、不在乎善恶观念的人,他在微笑。

    他居然说起“希望”。

    这个词与地狱无门是如此地不谐。

    但它确实是存在过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忘了呢?

    地狱无门最初在断魂峡建立,就是一群没有希望的人聚在一起,不是吗?

    就像尹观在那时候所说——“我们都是无路可走,连地狱也不给我们开门的人。”

    这正是地狱无门这个名字的由来。

    漂浮在祭坛上的碧焰,一如燃烧的夏花。

    看着这样的尹观,楚江王想起好些年前的夏天。

    说来也算缘分,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当然是自己偷溜出来——趁着家人不在,用一只墨家的傀儡,稍作改装,再加上一个不断模拟声音的法阵,就足以骗过下人很久。

    这次旅途的绝大多数经历都乏善可陈,她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鬼鬼祟祟地路过人间。

    什么也不拥有,什么也带不走。

    阴暗地爬过了,只留下脏污,疫病,和死亡。

    她杀了一个人。

    她不是第一次杀人,但却是第一次在离家千里的地方,拿着血淋淋的刀子,完全是自己出手,完全凭着自我和本能的驱动,残忍地杀害了一个本不会有人生交集的人。

    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

    并且实事求是地说,那是一个无辜的人。

    事发时没有做任何恶事,也并未背负什么罪名,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努力生活的人。

    不知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她杀了她,没有办法用任何理由安慰自己。

    那时候她警惕地一抬头——

    尹观懒洋洋地坐在屋脊上,也是这样微笑着。

    她记得那个微笑很遥远,也很冷酷。

    “说起来有点好笑。你杀了她——一个浣衣为生的平凡女人——你在这里伤心地哭了。”那时的尹观,很夸张地张开嘴:“她都没机会哭呢!”

    地上是瘫软的女人的尸体,半扑在那堆正待清洗的脏衣服上,把它们变得更脏。

    鲜血染红了浣衣的木盆,仿佛哪件红衣严重地掉了色。

    那时候的她无比厌弃自己。憎恨自己为何来到这世上,憎恨自己为何活着。憎恨这只能以丑陋的方式活下去的躯壳!

    她提着刀便冲了上去。

    并不想杀人,只想被杀死。

    但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尹观跑了。

    跑得非常地快。

    后来这种速度成为地狱无门的传统。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也许心生好奇,也许因为痛苦。

    也许只是单纯地想逃离现场——她追了上去。

    用尽平生所学,寻踪觅迹。

    最后在一口古井边,他们第二次见面。

    “如果你想死的话,自己跳下去,不要麻烦我。”尹观指着那口井说。

    那是他们遇见之后,他所说的第二句话。

    她跳了下去。

    没说二话,自封五府,冻结气血,生怕自己死得不彻底。

    但她又没有死成。

    她湿漉漉的被从古井里捞出来,像一条死鱼被摔在地上,那个名叫尹观的男人,低头看着她,问她:“你不得不杀人吗?”

    她实在很讨厌这样的问题。

    就好像用一把刀子,切割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但她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里面并没有同情、憎恨,或者谄媚、贪婪。

    也不是她经常会看到的,那些努力掩饰的,暗藏厌恶和恐惧的眼神。

    就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平静的疑问,平静的理解。

    他好像非常理解,什么叫“身不由己”。

    他好像非常懂得,那种无能无力的痛苦。

    她莫名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说:“那么我有个好主意。”

    现在凶名远扬的秦广王,那时候很像个蹩脚的骗子。用不太熟练的话术,编织贪欲的陷阱。

    他说:“我最近有个赚钱的想法,正在找合伙人,意外的跟你也很合适——过来搭把手?”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地得到一份工作。

    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那时候她问:“我是说,那个无辜被我杀死的女人。”

    那时候的尹观只说道:“这个世界很残酷,轮不着谁可怜谁。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不必可怜我。”

    作为加入组织的投名状,她准备揭开自己一直戴着的面具,表露自己的身份。

    但是尹观说:“不要把面具打开,不要让我看到你,不要给我伤害你的机会。咱们既然要干这一行,就要做大做强,目光得长远,一定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

    她问:“那你……为什么不隐藏呢?”

    那时候的尹观说:“我得让他们害怕——比恶更恶,比恐怖更恐怖。”

    那时候的她,尚不知尹观口中的“他们”,是谁。

    总之,地狱无门的最早的构想,就在那口古井边提出了。

    那时候的他们,都不知道今天会如何。

    甚至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明天。

    总之就这么往前走,边走边看。

    后来她再去看,那口古井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她记错了位置。

    或许被人填掉了。

    今天听到尹观这样的决定,看到尹观这样的微笑,楚江王忽然觉得,也许那口古井一直在那里——

    那是尹观不掺杂任何审视,只平静映照的眼睛。

    ……

    ……

    吴巳死了。

    背后中了六刀自杀。

    背后中六刀自杀,并不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情。在拥有超凡伟力的世界,尤其如此。

    并不是平等国灭口——毫无灭口必要,吴巳对平等国其他人的情报也一无所知,根本牵扯不到任何人。当初准备派去接应游缺的护道人,也没有用他,而是换成了褚戌。

    更不是荆国灭口。

    吴巳的真实身份,是荆国春申府章氏遗孤章少武——

    春申章氏,虽比不得当年随长乐王灭贺氏三部的五姓,却也是近千年的北地名门。

    上一任春申卫大将军章希鸿,就是章氏家主,因争夺兵仙宫碎片,被一真道所杀。一真道里那位杀死章希鸿的强者,甚至是通过血脉之咒,尽诛其血亲。

    章少武先天有疾,出生不久便换了妖血,而竟在这场灭门之祸里幸存。

    当代春申卫大将军袁邕,就是章希鸿的亲传弟子,也早就是春申府内部实力最强的军头。在章希鸿死后,几乎是众望所归地接过了春申军旗。

    章少武完全无法威胁到他的位置,只要是作为章氏遗孤好好地活着,就是在认可袁邕的正统性,就是对袁邕最大的支持。

    无论出于哪方面的理由,袁邕都不可能杀章少武。

    甚至在章少武平等国的身份暴露时,他还想力保,赴都城向荆天子陈情,以春申章氏近千年的名望和贡献讨赦。

    吴巳是真的自杀了。

    他对一真道的憎恶,就具体到了这种程度——

    一真道藏在道国内部,那么只要把景国人都杀了,一真道也就灭绝了。

    他自杀就是为了引起景国荆国之间的猜忌!

    为了让景国在这风雨满楼的时候,始终要提着几分气,无法对其它霸国放心。

    吴巳这样的死掉,以他杀的姿态自杀。荆国说他是自杀,景国也说他是自杀,他也真的是自杀,但景国不敢真的就相信他是自杀。骁骑都督夏侯烈和荡邪统帅匡命在星月原上达成的默契,在默契形成的那一刻,就有了裂隙。

    而吴巳能够在景国人上门之前完成自杀,毫无疑问是提前得到了通风报信,这让景国在外部风雨之外,更添内部疑云。

    从殷孝恒到吴巳,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拽着景国这个巨人的内脏,在自内而外地给景国放血。

    这也只是这段时间的血雨腥风里,其中一个小插曲。

    护道人郑午死了。

    他的真实身份,是勤苦书院教习先生娄名弼。加入平等国的原因,是反对国家体制,他认为国家体制是邪门歪道,国家体制大兴,是人道偏离了堂皇正道的表现。其人致力于“扫除国家体制,复归诸圣之昌,使万家有路,天下兴繁。“

    这是娄名弼书写在成道之书上的治世主张。

    当然这部书并未面世,也永远不会面世了。

    为了取信于景国,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亲自查其过往,汇总了此人的思想演变,全部交给镜世台。

    其人死于一刀,其书焚于一炬。

    护道人陈酉也死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中山国国相鲜于道。

    中山国地少国弱,人才贫瘠,国相也是由宗室任职——但凡有点才能的,若非姓鲜于,又怎会不去景国而留在中山!

    鲜于道加入平等国的理由自不必说——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景国的阴影下的小国宗室成员,说起来几乎没个完。

    景国更是懒得听。

    中山国的史书在这一日记下——

    “中山国主鲜于允绍上书请罪,中山国太子鲜于兆文入天京为质,以取信于上国。”

    中间多少风和雨,多少血和泪,都一笔带过了。

    平等国在剧烈地失血!

    当强大的中央帝国张开利爪,亮起獠牙,以血对血,哪怕对手是真的疯了,也要知痛知死,也要开始懂得畏惧。

    ……

    ……

    伯鲁不畏惧。

    即使是真正的疯子,也知道疼痛,也会畏惧死亡。

    但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会。

    理想主义者只怕自己死得没有价值。

    伯鲁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仅仅从他站出来,站在阳光之下,高举平等之旗帜,就足以证明他的勇气。

    他是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光明正大站在人世间的平等国成员。

    扭转了很多人心里,平等国只能存在于黑暗中的观感。

    他相信自己的道,坚信“平等”才是治世良方。

    他是真正的“护道人”。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越国人,越太宗时期的钱塘天骄,他的前半生,是为国奋争的半生。他和文衷、高政一样,明白越国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看到越国悲剧背后的根源,是楚国。

    甚至这不能说是楚国的错,这是国家体制下,两个国家相邻,两棵树争夺阳光雨露,所必然会发生的结果。

    放眼天下,何处不是如此?

    不是越国倾轧楚国,就是楚国倾轧越国。

    只是越国不幸地处在那个弱者的位置。

    和文衷高政不一样的是,在外流离多年,屡经坎坷,乃至化而为鬼的他,并不把目光放在越国,他认为真正需要拯救的,是这个世界。

    越地仅为怀念,所以他自号钱塘君,建立的却是天公城。

    但是很显然,一座只敢建立在天下险地的城池,不足以支撑太热烈的理想,很难吸引那些真正的强者,更没办法建立起源源不绝的人才培养机制。

    甚至于,抵达天公城这件事,本身即是巨大的考验。

    有多少人能够成功穿越陨仙林呢?

    更别说陨仙林的入口,并不由天公城把握,命脉系于他人之手,这是先天的不足。

    甚至有人说,楚国的默许,是因为天公城从来不构成威胁。

    结局也很快的验证了。

    付出许多代价才赢得的机会,以巨大勇气点燃的炬火,两年的经营,无数人努力……

    一个清晨就毁灭。

    这不是平等国的第一次失败,也绝不是最后一次。

    现在,伯鲁疾飞在空中。

    巨大的海平面,像一面蔚蓝色的镜子,映照着他的凄惨和狼狈。

    也映照着大景晋王的强大和高炽。

    在已经落入齐国实控的近海群岛,他疯狂逃窜,姬玄贞放肆追逐。

    来自天下诸方的情报,通过“镜世”不断地被姬玄贞把握。而亡命奔逃的伯鲁,此时还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他没有任何情报渠道,也没人敢递消息给他。

    姬玄贞牢牢掌控战斗的节奏,不断地削弱伯鲁,让他保持在时刻失血、却还能拼命挣扎的程度,让他有机会逃、但逃不掉。

    “本王特意来验证你们的理想,但你们好像并不真正相信它。”大景晋王在海上闲庭胜步,以掌作刀,将疯狂逃窜的天鬼,慢慢地凌迟:“自古而今,没有无牺牲的理想,没有不流血的旗帜,但你们一个个的,好像都很怕死啊。”

    “为什么没人来救你?”

    “为什么你还在挣扎?”

    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中,伯鲁一声不吭。

    在毫无希望的挣扎里,他不断挣扎。

    他知道景国人在拿他钓鱼,他同时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他——当初建立天公城的时候,圣公就说过,这是一条必死之路,而他还是决然踏上了——他早知自己走在必死的结局里,可他还是想逃远一点,逃久一点。

    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伯鲁,知道伯鲁,就会想起天公城。

    仅以此身为旗,长久地划过这人间。

    天公城的理想,或许就这样存在过。

第五十六章 危险

    风过长海,无暇自伤。

    万里云来,何曾有憾

    夏尸统帅祁问,站在祸殃战船的甲板上,眺望远处的天空。但见得森森鬼雾如烟气,在云海中弥散。姬玄贞掌削天鬼,握定四方,大团大团的阴云,是衍道层次的恐怖力量,不断坠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倘若景国晋王今日杀伯鲁于近海,也是送了齐人一份大礼。

    他将享受这份礼物最珍贵的部分。

    毕竟真君死,大益于天。伯鲁的道躯对近海群岛是极大补益,而他已经拿到大齐海事军督的任命。是近海群岛最高军事长官。

    之所以这个位置不用更贴切的“近海军督”作为职名,自是为了避免触动他国敏感的神经,说什么齐国据海疆为己有——虽然差不多是事实,但最好还是不要这样表达。海疆是人族共有之海疆,诸方皆有责任,皆有权柄。

    他的确赶上了一个好时候,白捡了中古天路崩塌、景国全面退出近海的好处。

    但也是他努力攫取机会的结果。

    “大齐海事军督”的职责,是“总督近海军事”。

    有资格和他争这个位置的是田安平。

    无论是双方的实力对比,亦或是在上次近海变局中的表现,甚至是清晰可见的未来,他都有所不如。他的优势在于可靠、稳定,是那种能够踏踏实实把事做好,不闹什么幺蛾子的人,近海现在需要的就是稳定。

    不过田安平似乎对这个位置不感兴趣,自近海变局之后,就闭关至今。

    他还没怎么争,竞争就结束了。

    田安平那样的人,也的确不会选择官道来修行。

    而对他来说,官道的优势正在显现——往前若隐若现的洞真门户,在齐国海权确立的那一刻就已经清晰。而在“大齐海事军督”的任命下达之前,他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成为官道真人。

    握九卒之师,治近海之广。再有一些时间,再予一些经营,以近海群岛的潜力,眺望官道真君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里不比南夏差。

    父亲以前常说,姐姐是无福之人,“荣华久享,或以为伤”,所以怎么都不肯将祁家交给她,如今或许便应验了。

    他却是个享福的。

    多少年来只是坐在东莱的家中静等。

    一朝出山,诸方皆遂此运,祁笑在决明岛多年厮杀打下来的基础,全成了他今时的资粮。

    夏尸军今日军演,大齐海事总督、朝议大夫、镇海盟盟主叶恨水,今日也巡治诸岛。当然都是为了防备姬玄贞和伯鲁在此厮杀所产生的意外,以“警惕平等国”为主张,不过他们都明白,平等国成员并不会来。

    祁问翻开手掌,掌心虚悬着一扇左红右黑的门。此门似惊鸿一现,在虚实之间隐没。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也不知今日事,谁祸谁福呢?

    他微微一叹,斩杀了心中的情绪,下意识地抬起眼睛——

    但见远空,忽然下起黑色的雨。

    深沉幽暗的黑色雨珠,在坠落的过程里,变成了燃烧中的黑色的纸团。海风一吹,就在空中自由舒展。

    那是一个个身穿不同官服,主体都为漆黑的纸人。

    这些纸人都有着朱笔勾勒的夸张的表情。以嬉笑怒骂,作为黑色之中错杂的红。纸人们或提刀,或举幡,或拖着长长的锁链,竟然铺天盖地,好似乌云罩顶。

    恐怖的力量在其间酝酿。

    仿佛地狱已经降临。

    冥冥之中有一个诡谲的声音响起:“平等志士,来迎护道之人!”

    居然真有人来救伯鲁!

    平等国这么硬吗?!

    不止是祁问大吃一惊。

    就连钓鱼的姬玄贞本人,也颇为意外。

    他是在钓鱼,可他也根本不觉得自己能钓上鱼来,早就做好了空竿的准备。

    直钩饵咸,竟然愿者自来。

    “好一个平等志士!算是有二两狗胆,叫本王看看尔等手段!”姬玄贞右掌为刀削天鬼,左手倏而大张,只在空中一抓——

    万里烟云一把空!

    那铺天盖地的黑色纸人,甚至那隐隐约约的诡谲之声,全被一把抓尽。完全不构成阻碍。

    正在孕育中的狂风暴雨,直接的胎死腹中。

    “仅此而已吗!?”

    “圣公?!”

    “神侠?!”

    “昭王?!”

    这些冥府纸人,还算是不错的手段。

    但姬玄贞辛苦垂钓至此,所要迎接的,岂止是这种程度的战斗?

    甚至都不到衍道的层次,他怎满足于这匆促的一合!

    他五指一拢,高空元力翻涌,仿如一个巨大的漏斗,立海接天。那漏斗外的气流,飘飞如触须,顷刻缠绕到一起,瞬间坍塌、收缩、凝固,形成一口气息古老的明黄色巨钟。

    乐分十二律。

    此即中央黄钟!

    这口明黄色巨钟成型的瞬间,即有宏大之音,涤荡于天海,向四面八方无差别地搜寻。

    所谓“黄钟大吕”,便即此音。

    这声音才一响,姬玄贞便知不对。

    什么冥府纸人,什么平等志士,不过一个夸张的泡影。后续的攻势是无根之水,根本就只泼一盆。

    中央黄钟穷搜千里海域,都没有找到对方出手的痕迹。

    出手的人甚至都不在这里。

    这算不得真正的出手,对方并没有真正站到他面前来的勇气。

    与此同时,来自镜世台的情报不断飞来,不断告警——

    在得樵岛,在有夏岛,在环岛,在小月牙岛……在这些岛屿的上空,乾天镜都捕捉到了神秘高手迅速靠近海上战场的痕迹!

    镜世台负责处理此方情报的官员,紧急示警,疑似平等国大举来袭。

    姬玄贞却只有一声冷哼。

    虚张声势!

    平等国若是真正大举出手,敢在海上决战,反而不可能这样被轻易地捕捉到痕迹。

    这些地方所出现的手段,与那冥府纸人应属一类,不过是鼓起来的泡沫。甚至更弱,这些手段都不敢真个靠近这处战场,只敢远远地假装靠近。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延缓伯鲁的死期?试探虚实?

    姬玄贞是个不喜欢带着疑问往前走的人,一边继续压制伯鲁,一边将那口中央黄钟往外推动,大手抓向天空!抓着无数道光线,仿佛牵拽着什么,重重往下一拉!

    仿佛整个天空都下坠。

    那高悬其上的太阳,在此刻变成了一只圆镜。

    镜世已然铺开!

    三十六小洞天,有名“朱日太生天”者,排名第三十一。为中央帝国所获,炼为乾天宝镜。

    所谓“遍照诸方,镜映现世”也。

    乾天镜的力量,在此时被姬玄贞所接掌。

    于这一个瞬间,那些冥府纸人所牵系的全部脉络、因果,皆为镜照!

    无尽流光飞逝,繁杂又微渺的讯息,如天河奔流。

    姬玄贞已经看到——

    一缕极微而幽的力量,是怎样地蜿蜒前行。

    得樵岛,有夏岛,环岛,小月牙岛……这缕力量中转了足足十七次,绕行十一个岛屿。用卖糖饼的老人、放风筝的孩子、青楼里迎客的姑娘,用这些普普通通的众生之心,穿因绕果,红尘裹身,这才来到海上战场,有了冥府纸人天降的这一惊。

    其目的,好像也只是为了惊一下。

    但中央帝国所开辟的战场,不是谁都能来触碰,更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在姬玄贞的掌控下,乾天镜瞬间洞照万里,拨草寻蛇,将这缕幽微力量剥尽伪装,显出其间咒力来。

    便纵有万般手段,千种转折,如何的谨慎。

    力量的差距还是碾平了一切。

    他已看到海门岛,看到一间客栈里,正在静谧燃烧的祭坛,它燃烧得如此猛烈,转眼就只剩一角,但毕竟没来得及燃尽。

    乾天镜再照此处,洞微一室,姬玄贞已经做好隔空击杀的准备,并提前知会齐国海事总督叶恨水——“诛杀平等国成员,事后必有交代,叶督勿忧!”

    在他杀来近海之前,景国外事官员就已经与齐国沟通过,这才有了横飞此境、逐杀万里无人扰的默契,但在找到目标的这一刻,他还要再知会一次,这是对齐国的尊重,也是他誓要杀贼的决心。

    不管对方往哪里逃,怎么逃,都要死!

    此贼逃得很快,灵觉极其敏锐,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其人挑衅景国的理由。

    姬玄贞眸光再转,而便看到一缕碧光,深潜在海底——

    找到了!

    他五指一张,就要遥下杀手。

    但一直被他追着宰割的天鬼伯鲁,却在这时候转身。

    伯鲁从始至终都不觉得会有人来救他。

    景国把握着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武力,摧毁天公城毫不费力,甚至都算不上热身。

    姬玄贞万里追杀,给他逃跑的机会,包括现在将他凌迟,目的一直都很明确——就是逼着平等国其他成员来救。

    平等国若是缄然无声,那理想的旗帜实在可笑,同行的信念必然动摇。

    可平等国也只能缄默。

    景国已经铺开大网,在这种局势下,平等国成员来一个死一个,哪怕三大首领齐出,所有护道人降临,也都不会有例外——大家不会那么蠢。

    倘若抓一个成员折磨,就能钓出剩下的所有成员,平等国早就覆灭了!

    他自我煎熬,苦苦挣扎不放弃,只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他高扬在天空,看到他用生命浇筑的平等的光芒。

    但竟然有人来救?!

    这太愚蠢。

    也太动人。

    那铺天盖地、仿似冥使的纸人,虽然一个照面就被抹掉了。可却像是一蓬烈焰,点燃了伯鲁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他最终要回归的家园,那难道不是一种接引吗?

    “姬玄贞!回头看我!”

    他骤然反扑,此身迎风万丈,顷为赤发天鬼。

    眸色血红,指生尖爪,肤现鬼纹。

    虽是残身伤躯,隐见玄骨,血流未止,却也力量磅礴。

    无尽鬼气,铺开了半边天空,几乎是另一重天幕,也短暂地隔绝了乾天镜的照映。

    呜呜呜~

    呜呜呜!

    天地之间,响起了凄厉的鬼哭。

    世间受苦之人,世间蒙冤之人,有恨不得抒,有怨不得解,所有积愤而死者,当有此哭!

    哭天地不公,哭世道不平,哭人有我无,哭前行无路,哭生死无门。

    此极恸鬼哭,能毁天地之寿,能伤道则根本。

    是伯鲁一生的悲意,拥有莫测的神威。

    “便来看你!”姬玄贞浑然无惧,反而被激怒。他能够顶着天公城的限制,将伯鲁打得重伤逃遁,此刻又岂会畏惧这伤疲的病猫?

    便迎着伯鲁而去,他直接抬手一刀,掌裂鬼穹,无边鬼气被斩碎,绞缠成一段一段,如同蠕虫的尸体坠海。鬼哭之声,极哀极怜,那场景令人毛发直耸。

    “你以为你的同党来救你,而竟生出同路的情谊,有了求生的勇气。”

    姬玄贞怒言张发,大步而前,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鬼围,杀至伯鲁的鬼躯前,以中央黄钟摇动宏声,镇压极恸鬼哭,一记掌刀,竖插天灵!

    从天公城一路追杀到这里,他也不只是做做样子,一路刀削,已经将伯鲁削弱至临界点,随时可以捕杀。

    此刻一经显威,回光返照的伯鲁,根本抵抗不住。

    “但你可知,迄今为止平等国没有任何动作。”

    “刚才前来干扰本王的,也不是平等国人。而是不知谁人请来的一些……跳梁小丑般的杀手!”

    姬玄贞一边碾压伯鲁,一边高扬其身:“扰我大事者,已无所遁形!欧阳司首,去杀了他!不必留活口!”

    遍照天穹的镜光,在这一刻被另一种意志接掌。

    “如您所愿。”

    一个冷峻的声音在深海之中回应。

    在那极渊之处,有一个光点迅速亮起。

    那是一尊身穿缉刑法袍的身影,

    天京城缉刑司大司首,真君欧阳颉。

    道国缉刑司之总长!

    但凡道属之国,都设有缉刑司这个部分。

    理论上所有缉刑司,都归他管辖。

    其人位重如此,却很少出现在景国之外。天京城缉刑司,也基本上只是对内。

    连他都被派出来,可见景国扫灭平等国的决心。

    真是谁来谁都要死。

    “杀了他!”

    天光变幻不定,整个碧海都波澜不断,乾天镜的权柄正迅速被移交,而正在疯狂逃窜的那个杀手已经被锁定。

    姬玄贞身份特殊,拥有乾天镜的最高权限。

    但这份权限还归镜世台,再从镜世台移交到缉刑司,却是需要一些时间——这是必须的步骤。

    在此之前,欧阳颉已经先一步出发。

    他一步就降临海门岛上的那个客栈,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但那燃烧的祭坛残片还在,他一把握住,已经感受到其间残留的咒力。冷峻的嘴角,微微扬起来:“我说什么平等志士呢,还真敢来。原来是这只……老鼠!”

    ……

    ……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

    清脆的童声响在耳边,光着屁股的孩童在街上乱跑。

    匡命走出了白玉京酒楼,任由天光洒满此身。

    他其实是第一次来白玉京酒楼,但很早以前在星月原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是和现在的南夏军督师明珵,彼此对峙。

    昔日的天风谷也不算冷清,却也远没有今日之繁华。

    真是有趣,这处景国和齐国争锋不休、甚至因为斗争太过激烈不得不彼此退步的要地,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打上了个人的标签。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前头,那是悬空寺的方向——他曾经送一个叫苦觉的和尚,到寺中反省。

    呵呵。

    他笑了笑,掩去了眸里疯狂的杀意,转身继续往前走。

    迎面而来的旅人,行色匆匆。

    有推车的行商,半蹲在地上看货的男人。

    还有一支……越来越近的玉烟斗?

    匡命瞬间警醒,将身一拧,已然荡碎那无形的锁缚,手中已握住长槊!

    整条长街所有行人的面容都扭曲起来,一道道森冷的目光纵横交错,带来极端的杀机,迅速抬高,形成一张高悬的棋盘。

    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

    “听说你享受危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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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