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历史空白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同样一个人,在不同人的眼中,也是不尽相同的。
大的比如说“彼之英雄,我之仇寇”,近的比如说净礼眼中的好师弟,和博望侯眼中的前武安侯。
进入浮陆世界后的种种,让戏命看到了名将之风。
至于此刻,他总算认识何为霸国公侯。
哦,要加个“前”字。
“你好像很了解太虚真君?”戏命淡声问道。
“其实不了解,只是有过一些耳闻,再加上接触过太虚幻境罢了。”姜望道:“但并不妨碍我尊重他老人家。”
“你是懂尊重的。”戏命道。
姜望笑了笑,化开石窟里净礼诵经的沉抑气氛:“老实说,对于这般绝巅存在,我心中也有好奇。戏兄若有什么认知,不妨为我言之。”
戏命也不扭捏,张口便是一篇生平:“虚渊之,三岁学道,九岁通经。十三岁误入经筵,辩经、辩法、辩道,三胜名士。论儒两篇,论墨三篇,一挥而就,宗师嘉之。
与会者莫不惊叹:‘此亦生而知之?’
十五岁已觉身意皆足,于是吞丹开脉,正式修行。
及冠之年,已是道门诸脉第一,同境之中无抗手。
神而明之乃自明,出而问道天下。见贤必论,不争胜负。得法必演,不吝传承。时人公认雄辩第一,道法第一,神临第一。
始觉道非其道。
乃归,与掌教论道,座谈三日。
个中细节不为人知。
但他自此以后便脱离玉京山,云游天下。
再一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已是当世真人。
时年三十九,自谓‘不惑矣!’
于是创立太虚派,称为教祖。
是年为道历一三五零年。”
得法必演,不吝传承,这等胸怀格局,也延伸到了太虚幻境里。终为浩荡洪流之基。
太虚幻境姜望很熟悉,太虚派的人他也接触过。
此时不由叹道:“太虚真君确实是传奇……原来太虚派立宗已有两千五百多年。”
戏命道:“放在天下大宗里,历史不算久远。什么传承底蕴,都靠他一人撑着。”
姜望道:“他一人就够了。”
戏命想了想,终是道:“确实,他一人就够了。”
在动辄以万载纪年的天下大宗里,太虚派的确称不上什么历史悠久。尚不能跟血河宗比,更不用说较之钜城。
但世人论及太虚派,没谁会当它是小门小户。就是因为太虚真君的存在!
他雄辩无双,但多年缄然不言。
他道法绝世,但多年隐居不出。
他出身道门但已自成一统,登临绝巅却已不履人间。
他不履人间,人间处处是他的传说。
现在太虚幻境已然推行天下,太虚派的影响力直追各大显学。
已经有不小的声量在传扬——此后天下显学,“道儒释,兵法墨”之外,要加一个“玄”字!
玄者,太虚之学,脱于道而不同于道。以虚渊之所著《太玄篇》为思想总纲,遂成一家之言。随着太虚幻境的扩张,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
如果真让这个“玄”字,跃升为天下显学之一,虚渊之将超脱绝巅,直追儒祖、法祖!
说出生于道历一三一一年的他,是道历新启以来人族最天才或还有待商榷,加个“之一”则毫无疑问。而一旦玄学成显学,去掉之一也没疑问了!
姜望好奇道:“戏兄一个墨家传人,怎么对太虚祖师的生平这么熟悉?”
戏命平静地道:“因为虚渊之和我们墨家,渊源匪浅。”
姜望了然道:“他十三岁那年就有论墨三篇,可见是习过墨家学问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戏命道:“在道历一九九二年,虚渊之曾找上门来,问道敝宗前代钜子。他们先论道,再演道,再斗法。如是三会。”
墨家前代钜子,铜臭真君钱晋华之前的……饶宪孙!
虚渊之和饶宪孙。
一个是新学的创建者、新兴宗门的创派祖师,一个是天下治功的显学领袖、传承古老的钜城首领。
这样的两个存在放在一起,简直天然有着流星对撞的璀璨魅力。
令今时今日的姜望,也不由得心向往之,恨不能亲眼目睹。
他追问道:“结果如何?”
这段历史此前从未听人说过,太虚派和墨门都不曾宣扬。这样精彩的对决,掩埋在时光中,实在可惜。
戏命道:“论道无果,演道无果,斗法在天外,不为世人知。”
姜望感慨道:“真是遗憾不能亲见啊。”
“虽不知具体过程,但是这场论道,显然对敝宗前代钜子有很大触动。”戏命继续道:“在第三年,也就是道历一九九五年,前代钜子就开始全面推动‘启神计划’。”
几乎导致了墨家全面衰退,导致饶宪孙卸任,完全可以称得上失败,但也切实创造了“明鬼”等三尊真人傀儡的启神计划!
启神计划竟是从道历一九九五年就开始了么?
这个宏大的计划,经历了墨门兴衰,跨越了两代钜子,距今已近两千年。
“说远了。”戏命道:“太虚真君说‘山河盆中景,天下掌上纹’,他有资格这样说。他也真切地构建了太虚幻境,让一个虚拟的世界,容纳无数人活跃其间,时时刻刻迸发亿万次的生灭……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提到太虚真君这句话?”
“为什么?”姜望问。
密密麻麻的墨蚁爬了过来,几乎封住了洞彻,也吞噬了外溢的声音。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岩画?”戏命道:“说是在蛮荒时期,浮陆世界到处都是恶鬼。此界人族四处逃散,最后聚集在圣狩山,就此成为浮陆人族的起源……那些恶鬼到底属不属于浮陆?”
姜望皱起眉头,随手在墨蚁制造的声音空白之外,再隔断了一层。
现在他们就算在这里敲起夔牛鼓,也不会被谁听到声音。
戏命继续道:“在我们现世,可没有什么不许妖族出入的圣禁,也没有什么对人族或者海族的天然禁制。天意大公,并不在乎你是谁。浮陆世界难道偏爱人族吗?那遍布蛮荒、围拢圣山的恶鬼是怎么回事?浮陆世界偏爱恶鬼吗?那不许恶鬼上山的圣禁是怎么回事?”
姜望听明白了:“你是想说,浮陆世界的历史并不自然。这些岩画所反映的,不是正常的历史。存在着某个意志,在干扰历史的进程。甚至是说,祂在掌中观天下,于盆景看山河,主导了这个世界的演化。”
戏命探出他的食指,直直地插进岩壁里,用这种方式感受山体:“从岩画可以看到,蛮荒时期,恶鬼占据了浮陆世界,将圣狩山都围起来,把浮陆人族作为圈养的血食。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出来,浮陆人族是怎样能翻盘,走下山去,繁衍文明。”
姜望也道:“浮陆各部的始祖传说,都是些世上第一口水、第一盆火、第一个跳舞的之类,没有什么与恶鬼争斗的传说。史料更是干干净净。这中间有一块巨大断层。”
“所以说……”戏命问道:“这个世界的恶鬼,去哪里了呢?”
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两人一时都沉默。
净礼和尚无声地诵完了经,如梦初醒:“你们在干嘛呢?”
他是如此专注的一个人。
对着一副古老岩画,为已经过去不知多少万年的罪恶诵经化业,这简直不是正常和尚想得到的事情。
因为毫无意义。
对活着的对死去的来说,都是如此。
但他看到,他想到,他就这样做了。而且专注虔诚。
他本也不是一个在乎意义的人。
声音的静默被打破,姜望勾着净礼的肩膀:“念完经了,有没有好受一点?”
净礼“嗯”了一声。
姜望揽着他走:“走,进去看看。你把光调亮一点。”
净礼默默加亮了脑后的佛光,亮得后面跟着的戏命都侧了侧头,有些晃眼睛。
这座石窟本来深藏于山体,被净礼拂去时间的尘土,挖掘出来。
但除了陆续出现的岩画,也并无其它特殊之处。都是些石斧火塘之类,乏善可陈。可能在古老时期,这里是一个较大部族的聚居之处,有过蒙昧期的短暂辉煌,但也已经成为历史了。
“说起来,白玉瑕呢?”姜望忽然问道。
净礼摇了摇头。
戏命也摇头:“不在墨蚁的接触范围。”
戏命和净礼都找到了有用的线索,就白玉瑕一点动静都没有。
鉴于这厮的光辉历史,姜望心中生起不妙的预感,急忙穿出山洞外,运起降外道金刚雷音。
“白玉瑕!”
“白玉瑕!”
声传四野,遍及雄山。
耳仙人也全神贯注,捕捉线索。
不多时,的确捕捉到回应。
“这儿呢!”
戏命、净礼同姜望一起循声而去,但见得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白玉瑕,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
他身上虽有几处伤,好在都不致命。只是瞧来狼狈了些。
这可是白玉京早修会诸成员,在浮陆世界的第一个负伤案例!
“你这是?”姜望问道:“发现敖馗了?”
戏命道:“遇到敖馗他还能回来吗?”
“这什么破山,陷阱也太多了!浮陆的这些人是想要害死谁?”白玉瑕愤愤难平:“我走了不到百步,中了二十三个陷阱,什么图腾都有,还藏得死死的,根本防不胜防!”
他打量着姜望三人:“你们都没事吗?”
又自己‘啧’了一句:“金躯玉髓就是好哇。”
戏命道:“有没有可能只有你遇到陷阱了呢?”
白玉瑕笑了笑,没什么力气计较。这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四个人同时来的圣狩山,分别去了四个方向……这么大的一座山,怎么可能只有我白某人踩坑?
姜望若有所思:“让浮陆人布下如此多陷阱的地方,定然有什么关键之处。”
他问道:“你刚刚是在哪里?”
“西山那边啊。”白玉瑕无辜地道:“我认真观察山势,结合堪舆之术,才找到的风水绝佳之地。没道理会出问题的。”
戏命道:“风水好的地方,都是埋死人的。尤其是在山上。”
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姜望拔身而起:“过去看看。”
白玉瑕忙道:“等等,这石窟里有什么,你们观察了半天,我还什么都没看着呢!”
他拔腿就往里走——
轰!
许是因为洞口的巨石被净礼搬开,许是因为石窟里进了外气、乱了旧序,许是姜望他们在洞窟里寻找线索的时候,移动了什么关键……
总之恰在此刻,石窟轰然塌陷。
厚重的土石掩埋了一切。
“我运气还挺好的。”白玉瑕站在洞口,笑道:“要是等我进去再塌,我不就被埋了吗?”
姜望:“走吧。”
戏命:“走吧。”
净礼:“走吧。”
四人转飞西山,很快就到了白玉瑕所说的风水绝佳之地。
那是整个圣狩山草木最丰茂的地方,几乎是树冠连着树冠,在山风之下,如碧海生涛。
净礼眼眸微闭:“我在这里捕捉到了一点佛性力量。很微弱,像萤火一样。”
几人都振奋起来,浮陆人又不信佛,这里出现的佛性力量,除了乞活如是钵留下的痕迹,还能是什么?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戏命眼皮一动,出声道:“我的鸟儿死了,在东边。”
净礼把袖子一挽,顿作怒目金刚:“师弟,咱们赶紧屠龙去!”
戏命又道:“西边,不,四只鸟儿都被消灭了。前后相差不到一息。”
净礼的金刚怒目眨了眨:“竟然有四个敖馗?”
“……也许是他找到了帮手。”白玉瑕常常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位小圣僧的想法,难道这就是修佛的秘诀?
“以他的城府和眼界,收几个有实力的信徒再容易不过。但无伤大局。”姜望冷静地道:“只要他真正露头,就跑不掉了。现在只是故布疑阵而已,恰恰说明他的困窘。小心周围环境,免得他狗急跳墙。除此之外,不用理他。”
戏命点头赞同:“他也知道我们来圣狩山了,还发现了我的寻林鸟。恰恰在这个时候,他不装死了,开始有动静……我想是这里有很重要的情报。他不想让我们太快发现,他需要时间。他想引开我们。”
净礼的金刚怒目变成眉开眼笑:“师弟你真聪明啊!”
白玉瑕郑重地提醒道:“这里的陷阱很猖獗,且因为图腾之力的关系,与此世相合,非常隐蔽!”
戏命食指下点,黑色蚂蚁瞬间连成一条天梯,自半空延伸至林间。而后骤然散开,铺满了此处山林。
“把那些附在陷阱上的超凡力量吃掉就可以了。”
他淡声说道:“图腾之力也还算补。”
感谢书友“妘玥_”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8盟!
祝慢西新婚快乐,请假两天飞去见证
赤心巡天有过很长的默默无闻的时候。
虽然我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自我相信,在漫漫长夜之中、四野无声之时,坚信自己熠熠生辉,将如雷霆声震四野,坚信这是一个灿烂且迷人的世界。
但这种……一直孤独地往前走,抵抗黑暗中的种种痛苦、诸般诱惑,抬头望天,不知长夜还有多长的感受,是非常难熬的。
幸运的是在这个时期,一直有一些读者,在持续不断地鼓励我,告诉我——阿甚你非常好,你非常有才华,你写的小说非常精彩!
那是零差评的时期。
寥寥几百个正版读者,予以寂寞的喝彩声,陪着一个执拗又自我的人,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仙侠世界。
那时候我们多么孤独啊,但多么炙热。
慢西就是那個时候成为赤心的读者的。
他二次元的朋友小柴,跟他推荐了这本小说。彼时这本书的成绩差到颠覆他认知。
他开始在书评区建楼,更新他的阅读体验,发的帖子很有壕气——“我今天看到xxx,打赏xxx。又看到xxx,打赏xxx……”
后来成为盟主。
后来发现怎么别的书都有运营官,就试着成为运营官。
我根本不懂网文规则,什么推荐pk,到现在都不懂。他也什么都不懂,活动帖都发不好,什么都要问。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件事,是赤心巡天刚开始有点名气的时候,我们写到黄河之会,均订从一千七冲到七千,月票榜销售榜都冲到前列。
开始有了很多人来加读者群。
其中有一些群串子,就是经常各个书友群乱串,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他们进来书友群,就开始各种显摆,言辞无状,优越感十足,什么都聊就是不聊书。呼来喝去,振衣作响,言语间不断吹嘘自己很有钱,随随便便就能打好几个盟。
慢西和圆圆就一直哄着他们,捧着他们,陪他们玩笑,小心翼翼。好卑微!
圆圆是白衣天使,平时上班很忙,对我都很凶,对这些人却好得很。
我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她正义制裁某个喷子,我让她态度好点,她立马说“那我走?”
我马上滑跪说对不起。
今天重点说慢西。
我跟慢西说,你理这些人干嘛呀,压根就不是咱们的读者。
慢西说,我就想他们能给你上个盟,想这本小说能够更红一点。
人不求人一般高,网络上谁需要哄着谁呢?
慢西可是娇生惯养的富少,开大g,住别墅,响当当温州皮革厂的老板(划掉)。
一个人能如此恳切的做一些事情,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金钱,乃至于放下身段。
这不是热爱是什么呢?
每当赤心巡天有了什么成绩,慢西比我更高兴、更激动,徽章墙里多了什么徽章,往往先于我发现。
当然不仅仅是他,很多书友都如此。天天盯着赤心,真心诚意地愿它好。
我只恨自己不能写得更好,不能够回报这份热烈。
常常揪发扪心,恨为何人力有穷。
就比如我从1号就开始努力攒稿,每天给自己打鸡血喊加油,但是根本没能攒出来,只能请这两天假……
今天我不远千里飞来参加慢西的婚礼,见证他人生的重要时刻。
他不只是我一时的书友,也是我永远的朋友。
希望他幸福。
希望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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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珍爱的小说里留下这样一篇文字,是作为作者的我,最大的诚意,最真挚的祝福。
……
请假两天,十一号中午恢复更新。
第五十六章 万象神湮
墨蚁体小身轻,生命气息极微弱,几乎不会触发陷阱。
它们轻巧地爬过山林,将浮陆各部强者留下来的力量吞噬一空……这些陷阱就算废掉了。
“失去了图腾之力的加持,危险几可忽略不计。白玉瑕就算赤足在陷阱里跳祭舞,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了。”戏命淡淡地道。
“等等,为什么我要赤足在陷阱里跳祭舞?”白玉瑕追问。
“让我们看看这些陷阱想要守住的,究竟是什么秘密吧。”姜望飞身而落,气势十足。顺手拍了拍戏命,把他推到了最前面。
墨家机关,天下无双。他戏命不探路谁探路?
殊不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戏命倒不畏难畏险,行在前头,大袖一挥——三枚漆黑带蛛纹的金属方块直接跳将出来,在空中就变幻形态,化为三只半人高的机关蜘蛛。分成三个方位,呈品字形,迅速地窜进了林间。
复眼飞转,蛛足如矛,纵跃间几乎出现幻影。
它们填平陷坑、削断横枝,飞速前进的同时,试探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就连路过的荆棘刺树,也都削得干净。
四人紧跟其后,行于坦途,很快就来到一处巨大的林间荒地。
此处荒草蓬勃,恶蔓缠枝,偏偏树倒根翻,坑坑洼洼。瞧来荒僻、寒寂,像是这巨大圣狩山上,被遗忘的一处。
因为地势的关系,在高空倒是不能直接看到这里。
“浮陆诸灵设下无数陷阱环绕的,就是这么一块什么都没有的荒地吗?”姜望问道。
白玉瑕抓了一点泥土,用食指和拇指轻搓:“这里本来应该有点什么。只是在后来的时间里荒弃了。这里的环境更改过很多次,几乎被掘地三尺、一寸寸地翻找过,应该是那些图腾之灵的手笔……不会有什么价值很高的东西存在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这个价值,是相对浮陆而言。”
浮陆人族认知范围里的高价值物品,肯定都已经被搜走。
“刮地三尺后还留下了这么多陷阱,说明这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很特殊的地方。他们或许在期待以后的变化,期待有什么事情还在这里发生。可能涉及某些传说。”
戏命的蜘蛛此时已经将这片荒地掠过,正在外围警戒,他将一个金属圆筒立放在地上,随着低沉的嗡声,圆筒内有什么东西正飞速深入地底。
金属圆筒周围的元力忽厚忽薄,变化急剧。
他冷静地分析道:“这里是一处战场。有强大的存在于此交战过,时间在很久以前……可能就是圣狩山倾倒的原因。”
“我感受到的佛性力量……就逸散在这里。”净礼认真地道。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获取情报。
姜望很喜欢这种团结合作的氛围:“还有呢?”
净礼略显迷惘:“它们好像在抗拒我。”
姜望沉吟道:“天佛的力量抗拒正统佛门小圣僧。合理。”
如果说天佛的力量,也即乞活如是钵的力量曾出现在这里,在敖馗匆匆藏宝逃离的情况下,它应该藏匿在某一处暗无天日,等待敖馗多年以后的启回。又为何会有力量逸散在圣狩山?
敖馗不可能看不出圣狩山于浮陆世界的重要意义,不可能藏宝于此。
所以它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若说乞活如是钵的力量,即是在此处交战的一方,那另一方的力量来自什么?
“我知道那几个图腾之灵,在这里收获什么了。”戏命的语气很笃定:“灵性化生。”
姜望对此有些陌生:“灵性化生?”
“就如同你的神通灵相……是毕方之灵对吧?”戏命道:“当力量抵达某个层次,即便是逸散的力量,也能够拥有灵性,甚至于可以在特殊的环境里,机缘巧合,化出生机!”
对于这个,净礼倒是很懂:“至少也是大菩萨的境界,才能拥有如此力量。肉身舍利,法证菩提。”
在大菩萨的境界,哪怕力量散落,点点滴滴皆菩提。
戏命继续道:“这里曾经游离的事物,是两个强大存在交战之后逸散的力量所化生,所以天然能够体现某些力量规则。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的人,能够从中有所体悟,实在并不罕见。他们来得很快,化生灵性还未散去。所以你之前说,净水部的那个图腾之灵,回去之后没几年就试图突破,可以解释得通。”
“乞活如是钵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的是天佛的力量,什么力量能够与之碰撞?”白玉瑕咋舌道:“无论这种力量是否来自于浮陆,浮陆世界都远不像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
“敖馗已经来过这里,我们看得到的东西,他一定也能看得到。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姜望试图模拟敖馗的思考:“浮陆人族的层面,他已经没有太多办法了。一定会在这里寻找破局机会。”
“他现在还敢跳出来打我们不成?”白玉瑕玩笑道。随着与敖馗对局的铺开,整个浮陆世界愈发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他也越来越笃定胜利。
这不是傲慢。
对聪明人来说,正确的选择从来都不多。
姜望隐约已经有所猜测,但并不急于表达,直接转身道:“走吧,去涯甘天坑。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看。”
这趟圣狩山收获颇丰,补全了世界认知,串联了时光线索,发现了浮陆的历史空白,还惊了敖馗。
接下来就是浮陆世界一千多年前,先于圣狩山发生变化的涯甘湖。
如果说圣狩山是守护浮陆人族的父亲般的存在,那涯甘湖就是浮陆人族宽容慈爱的母亲。
但在一千一百一十一年前,它凭空干涸,至今未被解释,几乎成为禁忌。
姜望想要在那里最后一次确认真相。
然于此刻……
轰隆隆隆!
大地深处回响着闷雷般的声音。
变化发生得如此突然。
整座圣狩山仿佛一个炸开了的炮仗,轰轰烈烈,遮天蔽地。亿万钧土石的分裂,亿万钧世界本源的咆哮呐喊,它不仅仅是一座山!
它是浮陆世界人族的起源。
恐怖的力量席卷开来,瞬间将四个正要离开的人吞没!
在如此突兀的爆炸里,首先亮起来的是金色的佛光。
净礼遍身显耀,一步跨到姜望身前,一掌托天。
他动作简明干脆,就像他的人一样干净简单。
随着他的这一托,巨大的佛掌幻影,带着无穷美好的光景,仿佛从极乐世界而来,在这惊天动地的爆炸中,轻轻托住了这一行四人。
这一掌如隔世,里间无限美好,外间天崩地裂。
佛宗正传,极乐印法!
此掌之内,得享极乐,风雨不侵。此掌之外,佛光分裂,裂化出密密麻麻的辉煌掌印,向上前前后左右所有的方位,同时轰出。
那山石来,托住山石。巨树来,托住巨树……一瞬间承受并拆解的攻势,数以千万计!
圣狩山的这一炸,不是简单的山体崩塌。
而是将它的历史、本源、以及质量,全部毁灭在一瞬间,并成为毁灭力量的一部分。
是为天级法术,万象神湮!
在尚未恢复的情况,敖馗凭借对浮陆世界更深刻的了解,凭借先一步在圣狩山做下的布置,也凭借曾一度企及星君的眼界……湮灭圣狩山,并引爆世界本源反扑,以难言健康的状态,撬动了洞真层次的力量!
无论姜望、戏命、还是净礼,都想象不到,也无法觉察,由此中招!
当然这种力量并不可控,就如此刻它自由地咆哮在浮陆世界里,毁灭的力量冲向四面八方,却不知怎么向四人组更集中一些。
净礼的极乐正印,也由此多撑了两息。
最终自也走向碎灭。
一刹那天昏地暗的世界里,那璀璨金光如烛火被吹灭了。
净礼的嘴角,有淡金色的血迹蜿蜒。
戏命的后脊之处,一对钢铁羽翼瞬间铺开,似垂天之云、接天之幕,往前一合,将众人皆庇于黑铁色的羽翼之下,好似一座钢铁堡垒!
佛光隐,刀羽出。
密集的羽刃接连拔飞,就像成千上万的刀客离开母体,向这毁天灭地的攻势,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无关于勇气,是机关之术的极巧,剖敌势而近道。
末日之中,这是人类智慧的闪耀!
叮叮当当金铁长鸣。
巨大的钢铁羽翼先被掀尽刀羽,再被摧折骨架,以圣狩山崩而发动的、万象神湮的力量,还在继续。
而在这混乱无序的天地间,烈焰熊熊的古老石碑从天而降。似一堵堵高墙,环并一体,把四人牢牢挡在中间。
三十六块火源图腾碑,代表浮陆世界最根本的火源力量,于此重订秩序!
赤色不熄的焰城,诞生在此。
姜望和净礼、戏命、白玉瑕,此刻就站在这焰城的某一条街道中。
耳边人声喧嚣,天空焰雀嘈嘈。
焰花开遍城外的郊野,焰流星承载美好的祝愿。
比起刚刚加入火源图腾碑的那一刻,此时的火界已经完美糅合所有。
可称,真源火界!
天地虽黯,火光不熄!
在这样坚决的燃烧中,圣狩山的崩塌终于走到尽头。
山石化为细沙,在脚下堆起一个小坡。
浮陆人族起源的历史、曾经供奉的痕迹、乃至于岩画……山上的一切陈迹都不再存在了。
当然,早在一千多年前,它的历史就已经和山体一起毁掉了半截。现在只不过接上了尾声。
“天外恶贼,好狗胆!倾我圣狩山,毁我撑天脊!”这时有洪声响起。
恢弘强大的声音接二连三,极速靠近。
“原来你等才是灭世之贼,居心叵测!”
但见得足足九位图腾之灵,出自浑土、宵雷等不同部族,已然尽数灵化,模糊了人身形象,只有一团团颜色不同、气势各异的图腾灵,呼喝之间有元气如海,昭显天地之威,将火界团团围住。
土之图腾、风之图腾、雷之图腾……种种本源图腾镌刻在古老的石柱上,石柱仿佛撑天!就这样在这刻撑起了一座威严的祭台,要祭祀世界的本源,要惩罚冒昧的外贼!
天地之间飘荡的,是晦涩古老的祝歌。
这个世界这一刻如此清晰地排斥着外来者。
浮陆世界的本源,毫无疑问偏爱这些图腾灵。
但焰城之中走到最前面的男人,只是淡淡地问道:“敖馗为何不出来?他还没有养好伤,还没有勇气面对我吗?”
“什么敖馗我等不知,你胆敢毁掉圣狩山,身而为浮陆之人,定不能与你干休!”
“张临川,你死期至矣!束手就擒,或有全尸!”
“与他废话什么。趁他病,要他命!”
几尊图腾之灵,一个更比一个威风,一个更比一个大义凛然。
姜望笑了:“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我‘病’了?”
他负手行在火焰铸成的街道上,只是抬脚,落脚——
“是什么让你们觉得……这就是我的极限?”
轰!
真源火界急速扩张,一瞬间就将这九尊图腾灵、连同他们的古老祭台一起,吞入此界中!
姜望的声闻仙域建立时,极限范围是方圆三千丈,随着修行的笃进,还在不断扩张。现在的真源火界,也已迎头赶上。
抬脚之时真源火界扩张,落脚之时尘埃已定。
根本不存在什么反抗的余地。
九尊图腾之灵坠入真源火界的瞬间,就已经被焚烧得只剩拳头大小的灵性光球。
任意搓圆搓扁!
太弱了。对现在的姜望来说,这些图腾之灵实在太弱了。
诚然他们可以调动此世天地之力,发挥不输于神临的战力,寿限也因为化灵而提升,但弱点也是如此清晰——一旦隔绝他们与本源图腾的联系,就像一网将鱼摔在岸边。
而如今的真源火界,已完全具备独立成界的所有。
他们虽在浮陆,却在界中之界,已不在浮陆了!
被削成五颜六色的球状,纯粹只是因为美观……胜者可以有闲情!
现在这九团灵性光球便悬停在姜望面前,哀哭忏悔,求饶不绝。
姜望并不问他们问题。
如果说敖馗引导控制这么几尊图腾之灵,还会被他们知道什么隐秘关键,那覆盖浮陆世界的这场笼中斗根本不会开启。
他姜望走过这么多年风雨,怎会还被那么无能的人骗到?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九团灵性光球,试图看到那条操纵他们的老龙,语气和蔼:“敖馗,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何吝于一面?我们不是忘年交吗?我不是你亲爱的小友吗?”
“唔呵呵呵呵……”
九团灵性光球中,代表宵雷部图腾灵的紫色的灵性光球,瞬间变成漆黑,在这备受压制的真源火界里,仍然保有了一定的自我。
狡猾如敖馗,果然还留了控制某一位或者全部九位图腾之灵的手段!
他听到了姜望的问候,在降临浮陆世界之后,第一次正式与姜望对话:“你真让我意外啊,小友!第一次见面你还是个蝼蚁,是那和尚的累赘,现在竟然已经可以坐下来和我对赌,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万象神湮都杀不掉你。”
姜望平静地看着这团漆黑光球:“怎么你忘了吗?当初正是这个累赘,让你错失了星君之位。”
漆黑光球里,敖馗哈哈大笑起来:“哦,哦!不好意思,一直把你当小孩子!朝夕相处这么久,忘了你原来就那么凶的。”
姜望道:“忘了没关系,这次我帮你记起来。”
“但小朋友,你也要记得。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秃子,你仍未够资格上桌。”
“你的筹码都快输光了,现在还是考虑资格的时候吗?”
“那么还要说点什么呢?”漆黑光球里的声音道。
姜望道:“说说看你提前引发万象神湮,是为了掩盖什么吧?”
“我想起来,想起来要说什么了。你们在庆火部还留了一个人对不对?”
漆黑光球剧烈地闪烁几下,猛然膨胀,敖馗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恶毒——
“她要死了!”
第五十七章 以果寻因
那由宵雷部图腾灵所化的漆黑光球,在剧烈的闪烁之中,带着敖馗尖锐的恶意一起炸开——
在炸开之前,忽然探过来一只干干净净的手。
这只手来自于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光头。
净礼和尚一把抓住了黑色光球!
这一刻黑芒大炽,可那粘稠的黑色冲到净礼和尚的手上,根本无法攀附,只颓然滑坠,像雨珠滚落雨布。
此时有金色的万字符凭空出现,一枚一枚地砸落光球。将那种激烈砸成平淡,将咆哮砸成缄默,将炸开的恶意、膨胀的光球,全都砸回去——
使光球变回紫色,逼出了掌心这一滴墨染般的黑!
紫色光球重新驯服于姜望的身前。宵雷部的巫祝怨毒咒骂,但声音并不被允许发生。
因为现在,琉璃佛子要言之。
巍峨圣狩山已成历史,璀璨火界飞为弹丸。
一行人极速往庆火部飞回,显得急切非常。
净礼以掌心托黑墨,干净清秀的五官,流淌着清澈的执拗:“我师父说,如果有人讲我不爱听的话,那我就可以打他。”
墨滴‘哦’了一声:“你师父是谁?”
净礼十分自豪:“我师父是未来的净土佛陀,下任的悬空寺方丈,现在的三宝山精神支柱!”
“不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敖馗的声音道。
又问:“我讲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
净礼板着脸,很认真地生气了:“之前是我师弟不爱听的,现在是我不爱听的。”
“我对和尚的感情最深了。”面对这么不威风的生气,敖馗当然毫无惧意,甚至是戏谑起来:“那你想怎么样呢,小和尚?”
在他说话的同时,净礼的平托的手掌已经往后拉。
悬于掌心的墨滴,被拉成一道冗长的墨线。
他的手掌划过一道倒弧,墨线也跟着倒曲。
白玉瑕发现自己的视野出现了错位。
净礼那只划着倒弧的手,在那一臂的距离里,仿佛永无尽头。这个动作一直在做,却一直做不完,永在后退中。
而拉扯出来的墨线却是越来越长,不断回环辗转。
墨线空中舞!
大环套小环,不断外扩。墨线如风线般,一圈叠一圈,在佛掌之上结成了龙卷。
净礼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应住不坏,成劫往空。绀叶飞花,寂灭朽果!”
他不必告诉敖馗他想怎么样,见面了敖馗自然会知。
他的手掌往上一托,身亦拔飞更高处。
那墨线叠成的龙卷应声腾跃而起,化作一条咆哮的墨龙!
此龙是以墨线交织的镂空般的龙形,像一幅水墨跃出画轴,有了立体的具现。以龙首为台,托住净礼的布靴,载着金辉流身的他俯瞰山河,遨游高穹。
白玉瑕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那根本不是墨线,不是敖馗寄托于宵雷部图腾灵身上的力量。
而是因果的线条!
是敖馗加于这尊图腾之灵的因果!
钜城出身的戏命,换过几次手段,从血气、真名、元力等多个方向追索敖馗,均被有着巅峰真王眼界的敖馗,提前斩断联系。
天下闻名的姜望,更是刚到浮陆世界,就已经启用追思之术,追寻神魂联系。
他自己和连玉婵、林羡,也都有尝试。更有庆王配合,浮陆各部穷搜天下。
但到刚才为止,所有的追索都落空。
直到此刻,净礼止住了宵雷部图腾灵的爆毁,自其身上找出因果,自“果”寻其“因”,才终于第一次真正把握了敖馗的方向!
虽及不上那门传说中的因果类绝巅神通的威能表现,但也已有几分‘抓缘为线’的风采!
这就是琉璃佛子吗?
净礼合掌于身前,立足龙首,清眸远眺,僧袍在风中狂舞。
墨线之龙一摇其身,已将姜望三人都载于龙脊,而后骤然东折,以恐怖的速度飞行!
姜望就在净礼身后不远,手按长剑面迎风,整个人气息骤敛,立成青松一株。
戏命在龙脊上最后的位置一言不发,唯有不断变幻的十指间有五光十色的虚芒闪烁。他在整理他的傀儡,修补能够修补的机关。以及,将需要预热的傀儡提前催动。
敖馗的位置已经找到了,所有人都在做战斗的准备。
白玉瑕……不用准备。
虽然他也是黄河天骄,但囿于目前的修为,打敖馗确实也用不着他。
“要不然我回庆火部看看连玉婵?”他问道。
“不用了,她暂时是安全的。”姜望淡淡地道:“伱就跟着我。”
以白玉瑕的聪明,当然一听就知道,姜望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同时也明白,这些准备不能够提前说。
能说的姜望都已经说了,不会瞒他这个白玉京大掌柜,仙人居的灵魂军师。
浮陆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所有的沟通都不能保证安全——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虽然他们同来此界,同行同路,但在最关键的环节,或许仍要考验他们之间的默契。
戏命以墨家的种种手段,收集了太多情报,已经同东家在某些方面达成了共识。净礼也有这种认知、这种默契在吗?
白玉瑕转问道:“小圣僧刚才诵的什么经?”
净礼一边把握着那渺茫的因果,一边道:“我也不知,修炼着修炼着,突然有一天,就得到了一些经文。我师伯说是‘法韵浑成,天生得道’,我不太懂。怎么是天生得道,不是我自己悟的吗?”
冷淡的戏命也难再冷淡:“小圣僧说的师伯,可是贵寺方丈苦命大师?”
净礼一直都不太喜欢这个机关大师,但师弟的台他从来不拆,师弟说合作他就合作,故而回道:“是的。”
姜望若有所思:“你师父是怎么说的?”
“师父说不要都念出来,免得被那些贼秃偷学了去。”
这贼秃二字入耳,姜望想到自己的《观自在耳》,以及夹在秘籍中的《降外道金刚雷音》,不免有些尴尬。怎么苦觉就不会尴尬呢?
“……我是说,他如何评价你这部经。”
哪怕大敌当前,又忙于捕捉因果,净礼脸上还是难掩骄傲:“师父说这部经书放在大千世界诸佛著作之中也是顶尖,仅次于他所创作的《苦觉智慧经》。放眼佛宗历史,从远古时代到如今,我的天赋也仅次于他!”
他百忙中回看了姜望一眼,暖心地安慰道:“师弟,你可以跟我并列。”
苦觉这辈子的牛,都在净礼面前吹完了。
也只有净礼会毫无保留永远不打折扣地相信他。
姜望愣了一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部经,他教你了吗?”
得是什么样的境界才敢把自己的名字写进经书名字里啊。
苦觉肯定不是佛宗天赋第一,但他绝对是第一个在真人层次就敢这样编经的家伙。
净礼摇摇头:“师父说经不可轻传,我现在的年龄还远不能承受他的智慧。只等有一天我追上他,才有资格得传。”
传经传道这种事,向来只有天赋要求、悟性要求、根骨要求、心性要求……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年龄要求的。
净礼这傻孩子,怕是没有想过来,他的年龄永远也追不上苦觉的年龄。
果是胡编!
姜望都差点信了。
是说哪里不对劲,若是真有此经,苦觉应当早就拿出来显摆。
问题是苦觉要是敢在他面前说劳什子《苦觉智慧经》是佛宗第一经,他是一定会逐句逐字拿出来跟各大佛门正经比对的。
也就净礼深信不疑。
白玉瑕不太了解苦觉,更实在的说是不认识,悬空寺差不多查无此人了……他只觉得能教出净礼,又和东家渊源匪浅,肯定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肃然起敬道:“小圣僧的这部经,不知何名?”
“还没悟完呢,也没有取名。”净礼没有再回头,但是语气非常认真地对姜望道:“师弟你博览群书,学识丰富,帮我想个名字吧?”
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姜望认真地道:“我一定好好帮你想。”
白玉瑕欲言又止。
一行人在飞往庆火部的路上高速转向,踏墨线之龙自往东折。
第一时间飞往庆火部的行为,本身就是虚晃一枪,是惑敌之用。
在这场笼中斗里,他们怎么能被敖馗牵着鼻子走?
越是敖馗希望他们去的地方,越不能去。越是敖馗不想他们去的地方,越是该去!
方才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捕捉敖馗行踪,如果无法捕获,他们的目标仍然是涯甘天坑。
当然净礼令人惊喜地捕捉到了敖馗的方位,那么追索敖馗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事有反常必为妖。
万象神湮是洞真层次的力量,是可以在这场战斗中作为杀手锏使用的。它单独出现,本身就是一种铺张。
姜望、净礼、戏命,他们三个联手,岂会被洞真一击就杀死?
还是失去了完整操纵,没能集中力量的洞真一击。
能让净礼吐一口血,已经是敖馗极其强悍的表现。毕竟靠近过星君,以洞真最高的眼界,方能撬动外力至此。
姜望相信,哪怕是敖馗,要攒出这样的手段,也并不容易!
他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从曾经击败他的重玄遵身上,他学到的是如何斩去外在的繁杂,直指问题的本质。
敖馗再怎么表现得戏谑、轻松,或恶毒。也不能掩盖他的急切。
万象神湮用在刚才就是彻彻底底的浪费,敖馗绝不至于真的相信一记天阶道术就能帮他赢得胜利,所以一定有不得不用的理由。
虽然那个理由,已经随着圣狩山湮灭了。
但敖馗那里,应当还有答案。
浮陆世界的舆图,姜望早就在王权部族拿到了更为完整清晰的版本。白玉瑕和戏命当然也都已经烂熟于心,故而随着墨线之龙的方向逐渐明确,他们很快地判定了敖馗的位置。
白玉瑕剑眉一挑:“疾火部?”
敖馗为什么在疾火部?
为何偏偏是疾火部?
与姜无邪有过露水姻缘的疾火玉伶,以及疾火玉伶特意送来请求庇护的疾火毓秀,难道都有问题?
敖馗强调的连玉婵将要遭遇的危险,难道就来自于疾火毓秀?
思忖之间疾火部族地已到。
身处高穹,俯瞰大地,山如泥丸,河似细线。葱葱绿绿或荒凉,都是常见。
但眼下所见,是一片血色!
那是乾阳赤瞳都照不透的血腥!
曾经的火部第一,现在伏尸遍野,鲜血铺地。像是一张红艳艳的残忍的地毯,虽然因为各种建筑而凹凸不平,但也统一了色彩。
在这张“地毯”之上,疾火部族人的尸体也被别有用心地排列,排成一个巨大的、简化的骷髅头。每一具尸体都是赤裸的,仰面朝天、双目圆睁……于肚脐处点着灯!
这显然是某个荒古残虐的阵法图案。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信息传开,显然在开始屠杀、开始设阵之前,敖馗已经锁死了信息的传递。若要等到这里的惨状自然被人发现,恐怕敖馗早已完成计划离开。即便是此刻,他也是将这个百万人口的大部族,杀得生命凋零,魂魄如海。
净礼合十的双手触电般弹开,面有悲悯,眼睛直接滴下泪来!
从他身上散开的佛光,将几人都留在空中。
脚下的墨线之龙却是骤然炸开,炸成千万条墨线!这些墨线绝不仅仅是刚刚承载他们寻来的因果之龙,而是游荡在这片大地上的痛苦悲声。
数不清的墨线在高穹穿梭,以各种姿态俯冲大地。几乎将鲜红的疾火部族地,短暂地变成了黑色的鸟巢。这么多条因果之线的线头最终汇集到一起,所指的方位,显然就将是敖馗的所在。
净礼所捕捉到的关于敖馗的“果”,此时来寻敖馗这个“因”!
“疾火部被屠尽了?”白玉瑕声音凝重。
“不,还有残余。”姜望说着,目光落在疾火部族地的东部区域,那里有一座高大威严的建筑,应该是疾火部的火祠所在。散发着惊人的焰光,正在与将其包围的血光对抗。
以姜望的感知来说,火祠之中起码有两尊图腾之灵在拼命抵抗。
当然仅仅两尊图腾之灵加上火祠的力量,哪怕再加上退守火祠中的精锐战士,应该也不足以抵抗敖馗的屠杀。
在那座火祠里,姜望还感受到了一种古老的力量。
因为正在昭显,所以十分清晰。
乾阳赤瞳催发到极限,在目仙人的加持之下,姜望终于在那焰光之中看到了……
一张泥版书!
创世之书!
疾火部竟是凭借着创世之书的力量,保存了最后的火种,短暂地守住了火祠。
姜望当然知道,庆王也并不是那么老实。但他近距离观察过庆火部收集的创世之书,的确没有捕捉到其间的威能。
显然创世之书有其独特的驱用方式。
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此时万千墨线落大地,前端几乎都要汇聚到一起,显然都已经锁定了敖馗的位置——并不在火祠,而是在疾火部的宫殿里。
在漫长的历史中,疾火部也曾掌握王权。虽不似玄风部那般,有着举世无双的两百年王权经历,但也有过间代得王的历史。
彼殿虽然已经残破,但威仪还在,仍旧幽深,血光游荡其间,颇见险恶。不知其间有什么布置。
万千墨线覆笼下来,要将敖馗逼出巢穴。
不等这些墨线寻因撞身,那巨大的法阵已经先一步有了变化,显眼的血光弥散而起,在空中化为鲜血,汹涌成河,又化作一条血龙。
吼!
血龙张开巨口,将那些墨线一口而吞。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在这血龙巨口的上方,炸开一道接天连地的璀璨剑光!
姜望越过了净礼的身位,一马当先,纵剑斩下——
数不尽的雪白剑丝绞缠在一起,在撕天裂地的尖啸声里,混同成一座剑气之山!
仿佛不周山,撑天塔。
好似神人拔天柱,以此摧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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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给我一点时间,请假的两天更新我争取补回来。这不是生病之类的不可抗力,不能让我个人的友情表达为大家的阅读体验买单。
但是六百万字了,确实很难写,维持更新就很费力了,可能不能几天就补完。
大家见谅。
第五十八章 往生
搏生斗死,姜望岂会躲在人后?
他于高空倒悬,人也成为剑势的一部分。
那霜披将高穹张成雪色,流火满天如飞花。
剑光照赤瞳,青衫猎猎。
无边的剑丝在长相思之前交织,绽放出令人难以直视的霜光。
什么是剑丝成雪霜月明,什么是绝巅倒倾覆人间?
他一身剑术,经真妖犬应阳喂招,经神霄、迷界两处绝巅战场磨砺,早已融会贯通,万般由心,不止通神!
不弱于斗昭汇天下之锋于一炉的绝顶刀术,不输给重玄遵直指本真的斩妄刀。
在剑术第一的天下剑阁,都无神临能当。
两式阐述道途的真我道剑,是他的剑道之极;混同所有人道剑式的人字剑,是他的剑意之极;剑仙人统合五府下的绝巅倾山一剑,是他的剑势之极;糅合了剑气成丝和相思杀剑的霜雪明,是他的剑招之极。
如今随意混同剑招之极与剑势之极,以霜雪明织剑丝为山,遂成明月天柱。
此剑一出惊雷霆。
啸鸣万里,势压九天。
只一触。
那条狰狞咆哮的血龙,被绞得不剩半点红!
剑气天柱就此撞上了疾火宫!
他才不跟敖馗玩什么密室探险的游戏,也不管敖馗在布置什么。你躲在宫殿里,便将这座宫殿一起轰碎。
此为王道!
但敖馗既然没有在吞灭因果之线的第一时间离开,自然也是有他的准备。
几乎是在剑气触宫的同时,整座以条石垒筑、风格粗犷的疾火宫,瞬间变成了血色。也不知是他的侵袭恰好在此刻完成,还是说他就是在等待此刻。
石墙砖瓦都似血玉一般,本来粗犷的疾火宫,显出一种妖异的华丽。
血光冲天而起!
自那浩荡天河一般的血光中,跃出刀、枪、剑、戟、斧、钺等十八般血色兵器,全都锋芒毕露,使十八套招法,俱是顶级层次,皆迎向姜望的剑!
但今日之姜望,除非敖馗亲自提刀提枪,否则哪里能挡?
再精妙的招法,想要离手对姜望,都是奢谈。
毕竟招法一出尽老矣,而姜望是天下无双的胜负师。
只见青衫霜剑,坠势不歇,剑意不绝。
但听铿锵连绵如琵琶作响,长相思势如破竹,一破再破,好似前路从来无阻,仍然撞在了疾火宫上——
不。
雪亮剑锋所触及的,是一道血色的光罩。
这血色光罩覆笼了整个疾火宫,像一枚巨大的血琥珀,牢牢抵住了姜望的剑!
血光与霜光瞬间炸开,耀眼的刺芒飙飞满天。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戏命抬手翻出了他的手弩,对着疾火宫便是一箭。
预热已久,无需再蓄势。
此箭一出即有刺耳的尖响,仿佛空间是一块结成实质的琉璃,而箭镞在琉璃上用力刮过……此声刺心,锋镝八方鸣。
箭矢的尾羽带出三条并行的尾流,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好似雉鸡之羽!
此箭离弦其实不可见,留在视野里的只有它的尾流。
在它瞬间撞上疾火宫外的血光罩时,白玉瑕才能够清晰地看到此箭的外观——箭镞为三棱,箭杆刻有复杂符文,尾羽两片,洁白如云,一尘不染。
箭名“卸甲”!
而它带来的恐怖杀伤力,使得在姜望剑下苦捱的血色光罩,光纹如水荡漾。
戏命在高穹漫步,双眸冷静地在“血琥珀”上梭巡,寻找力量碰撞中有可能产生的漏洞。手弩点射不断,连发三箭皆不同,或重在穿透,或重在阻断元力。
这也不是全部。
在他身后骤然跃起一尊身高八尺、背展八翅手提双刀的墨武士!
身是玄钢,寒光飞铁。
背甲有四字,竖列下来,曰“死不还踵”。
四肢、八翅和躯干,都刻有不同的符文,各自描述着什么,繁复玄奥。眸子是两颗完整的晶石,在启动的一瞬间红光遍照,冷酷非常!
随着戏命心意一动,它如苍鹰遨行,振翅疾扑,杀奔疾火宫。展现绝对的神临层次战力,以其极限之力道,不知疲倦地斩击!
墨武士是墨家傀儡里长期畅销的一个系列,以其强大的战斗能力而广受追捧。
但千机阁里,只出售三种墨武士,分别是无翅、双翅、四翅,对应周天、腾龙、内府三个修行层次。
对应外楼层次的六翅墨武士就已经不对外出售,只会出现在钜城的精英弟子手中。
八翅神临更是杀手锏般的存在,价值连城,只有钜城绝对的核心才能够拥有。
面对如此密集的攻势,敖馗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始终不发一声,但覆盖整个疾火族地的血尸大阵,摇动了威能。一具又一具被点了天灯的赤裸尸体,就此飞将起来。无拘男女老少,貌美或丑,俱在这一刻露出獠牙,锐化指甲,发出起伏不定的怪异低吼,就此反围疾火宫,杀向两人一傀儡。
赤尸肚脐处点燃的油脂之火,使得整个场景更加邪异。
像是数不尽的悬空的灯盏,呼应着某种邪异的仪式。
姜望和戏命根本不管不顾,只对着血色疾火宫狂轰滥炸。杀了这么多人,敖馗所图如何他们未能想象,但都知道绝不能给敖馗更多时间。
至于这些赤尸的攻势……
自有琉璃佛子!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净礼从天而降,落在群尸中央。双掌合十,面有悲悯,诵起了《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的咒文。
他替这些无辜受戮的人诵经,拔除他们身上的业障,抚平他们的痛楚,使他们可以往生净土,不再受苦受难。
此亦名为《往生咒》。
为了最大程度催发咒文的力量,他已显化金刚琉璃身!
血肉变成了琉璃般的半透明状,金辉自内而外,照见骨骼。隐去了人之六欲,盘坐在那里,像一尊能工巧匠精心雕刻的佛像!
但他的嘴唇翕张着,证明了他的生机,也呼应了他跳动的禅心。
随着他的诵念,一圈一圈的佛光以他为中心漾开,将正在发狂以及将要复苏的赤尸全部覆盖。
所有触及佛光的赤尸,动作都变得迟缓,那凶恶的低吼声,也渐渐消去声息。
无穷的血色,缓慢褪却凶顽!
白玉瑕浮在空中并未加入战斗,若是情况危急,他并不吝啬拔剑。但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何至于让这些无辜死者死无全尸?
净礼小圣僧能够安抚尸群,是再好不过。
但躲在疾火宫里,始终不发一声,只以布置的大阵来迎战的敖馗,令他心中深觉不安。
不对劲,太不对劲……
按照东家的描述,这个敖馗乃是老奸巨猾之辈。能够成功盗走天佛宝具,摆脱海族追杀,岂是一般的强者?
现在却有一种穷途末路,殊死顽抗的感觉……这才几个回合?
对浮陆人族势力的争夺,对此世真相情报的争夺,圣狩山上的短暂交锋,以及此刻。
就这么几个回合下来,虽然自己等人也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但敖馗这就不行了?这就只能和东家拼一个刺刀见红?
哪里当得起恶名!
他挂剑在腰,在铺满了低空的、歪歪扭扭的赤尸群中一穿而过,如白电过隙,无比灵动,来到了被创世之书力量笼罩的火祠上空。
高声道:“玉伶族长,我们来援了!局势已经平息,灭世魔龙已被压制。请打开祠堂,助我们一起灭此恶龙,为疾火部这些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但火祠之中,并无声息。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白玉瑕面无表情,自腰间抽出他的长剑。他的剑是琅琊白氏家传,名为“彗尾”。此剑动时,惊啸长空,灿烂夺目。
此时虽未动势,仍有泠泠霜光,流转其上。显得杀机凛冽。
“按理说我应该同情你们,毕竟这里满目疮痍,死伤惨重。”他慢慢地说道:“但我的朋友为了保护你们而殊死斗争……你们,要做壁上观吗?”
他的身外,有玉色的剑气在发散。
他的剑,指向火祠:“这句话我只说一遍——当有恶行于前,沉默是帮凶,旁观为附恶!你们若做壁上之观,我将视尔等为敌。”
“大人请原谅!”疾火玉伶的声音终于姗姗来迟,在火祠内部响起:“事发突然,惨祸加身,我们全无准备之下,被毒死大批,又阵杀大批,拼尽一切,才得以纠集部分力量,在这祠堂中苟且……眼睁睁看着恶魔肆虐,一切只为了保存疾火部最后的血脉。”
作为疾火部最强之人,修成图腾之灵的存在,她的声音悲凉:“你们都是天外来客,非是浮陆之人。我们无法分辨善意恶意,实在不敢出来,不是要做壁上之观!”
“是啊!”应该是疾火部另外一尊图腾灵的声音响起:“如果你们与那恶龙本是一伙,现在只是演戏诱骗我等出去,我们贸然打开祠堂,岂不是自绝于天地?”
疾火玉伶的声音又道:“我疾火部几乎绝宗,图腾黯淡,本源受损,王权部族那边用不了多久就会得到消息。我等人少势微,全凭创世之书和火祠自保,力量其实有限。大人为什么不等一等,等到庆王诏令天下,大军集结,各部强者聚齐,再一起杀此魔龙?届时危险解除,我愿斟酒赔罪,认打认罚!”
白玉瑕默默地听着这些,既不回应,也不攻杀,反是归剑入鞘,离开了火祠。
……
“他走了吗?”
火祠内部,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好像是走了。”
发出声音的地方,是火祠里的一处偏室角落。
守在这里的几个战士,正通过隐藏得极深的观察孔,观察火祠之外的情况——这座火祠在建造之处,就考虑过作为战争堡垒的用途。尽管它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只住着巫祝。
“这人也太没道理!”第一个声音愤愤不平:“我们不出去,就视我们为敌?到底是谁在受苦受灾?他巴不得我们疾火部死绝是吗?”
“有什么稀奇的。”第二个声音道:“现世人族蛮横惯了,顺昌逆亡,何曾把我们当人看?现世横压一切,诸天万族皆蝼蚁,这才是他们的心声。也就是要争王权图腾,要点星将,才哄着他们。不然什么狗屁青天来者,本该来一个杀一个!”
第三个声音道:“倒也未必是出于蛮横。我看这人是想试探什么,他在通过我们的反应,找什么答案。”
又骂骂咧咧了几句。
第一个声音又问:“外间那些赤尸……是不是原土部的傀尸之法?”
“什么原土部的傀尸之法!”第二个声音不屑地道:“还不是天外传来,那个叫方崇的与他们交换的。”
“应该不是。”还是第三个声音解释:“原土部的傀尸之法我见过,那些傀尸都很弱,远没有如此表现。”
“总不是系出一门,都来自现世!”第二个声音愈发愤懑:“当初那姜无邪说得好听……对我们可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生死棋输了,图腾拿走了,连个屁都没留下!这些现世来的,全都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干他——”
‘啪’的一声,一巴掌止住了他的痛骂。“闲聊什么,好生看守!”
偏室之外,一身华丽长袍、头戴红冠、盛装在身的疾火玉伶,恰恰走过。
她面无表情,脚步平缓,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又或对听到的一切全不在乎。
但手中的玉珏却是攥在手心,攥得极紧。
过长的指甲,在掌心割出了血痕。
她是疾火部的王,肩负着这个人口百万的大族之未来,而现在,未来已经没有了。族人凋零至此,疾火部已经可以宣告除名!战士们别说有一些顾忌往日威望没能明说的怨言,就算真个拔刀对她,都是应该。
诚然她也已经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诚然那魔龙太过狡诈又太过强大,疾火部根本没有反抗的可能。但身为族长,无能即是大恶!
人生为何如此艰难啊。
她曾以为她已经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人生,一路勾心斗角明争暗抢才走到高位。但强权之外还有强权,一根手指头按下来,于她仍然是山倾!
多么痛苦。
又让她多么清醒。
可是在这清醒的痛楚中,她的美眸仍不可避免的留有一丝希冀……
姜郎,你还会来吗?
姜郎,你是否记得那时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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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世间岂有门户,能拦相思
“姜郎~”
现世东域,临淄城,一名娇艳如花的美人,正以玉指剥了葡萄,送进那个轻衫薄衣、仰躺在长椅上的男子嘴里。
旁边另有一位清纯秀女,手中奉酒,乖巧地坐着。
不远处有玉珊瑚支起的灯架,灯光恰到好处,铺得满院有暖色。
躺在长椅上的男子阴柔俊美,神态慵懒地吃了一颗葡萄,又饮了一口酒。
“葡萄好吃么?”娇艳如花的美人问。
一旬要休息五天、期间绝不理公事的养心宫宫主,与他那勤勤恳恳、谨小慎微的太子兄长,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笑着视线往下坠,坠进那深邃之中,语带回味地道:“自然是人间美味。”
“讨厌!你看哪里!”
但嘴里说着讨厌,身体却又前倾了些。
灯下看美人,一切都刚好,正是合该再发生点什么的时候。
但姜无邪忽然坐了起来。
坐着的姜无邪和躺着的姜无邪,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薄衣仍然随意地挂着,身体线条清晰的袒露,脸上尚未散去微醺的红……却不再显得浪荡,反而贵气十足,不怒而威。
无论是小意讨好的娇艳美人,又或是满眼柔情的清纯秀女,这时候全都缄然,绝不干扰他的思考。
他并没有怎么思考。
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看来我是不能再等了。”
他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了两位美人的手:“与你们相处的时光,真叫我难忘。”
娇艳美人主动献上香吻,吻着他的唇,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呢喃:“姜郎,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清纯的秀女则是捧着姜无邪的手,慢慢低头,用自己的脸贴了上去。无边柔情,尽在不言中。
而姜无邪轻轻吻了一下娇艳美人的侧脸,摸了摸清纯秀女的头发,便站起身来。
他离开长椅往前走。
每往前一步,也往高处一步。
就这样踩着虚空,步步登高。
他就这样走出了这个院落,走出了别府。他就这样高过屋宇,高过城墙,乃至于高过城中最高的观星楼!
额发一缕,在风中飘动,将他那张俊美得有些女相的脸,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
明亮的接着满天星光,阴暗的覆着临淄长夜。
临淄城中的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一直与长乐宫、华英宫分庭抗礼,但修为一直没有进境的养心宫主,今夜如此张扬地飞到临淄高处!
大齐文武百官都会看到这一幕,大齐天子也不会错过这一幕。
他,养心宫主姜无邪。
悬立在亿万星辰镶嵌的夜幕之下,本身也成为星辰!
人们仰头望天,千百道目光所代表的,是千百种心情。
无论善意恶意,姜无邪并不在意。
为天下之主,受万民之念。他很早就在父亲那里学到,不必强求人人都忠诚。国家体制的优越性,正在于海纳百川,能够容纳自己憎厌的以及憎厌自己的人,可以混同所有的心思,汇聚全部的力量。
于他而言,修行亦是如此。
此刻他悬立高穹,万千星光加身,自身亦在发光!此光起自五府,游来四海,散开百骸,而见于天地。
这是无比明艳的红色光辉,笼罩着他,隐隐结成了鼎的形状!
鼎有天下之重,鼎是至尊礼器!
在姜无邪走出来的别府院落里,那娇艳的美人和清纯的秀女,全都盘膝而坐,双手十指相交、如情人纠缠,结成红炉印。
笼罩姜无邪的那尊红鼎,光芒愈盛。
而在城东某处,在大泽郡,在贝郡,在申国,在海门岛……俱有红光来。
即便是在稷下学宫中,那位最受学子欢迎的秦潋秦教习,亦是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教鞭,一步踏出讲课的桂台,踏出稷下学宫……就在稷门之外,仰首看郎君。
那红鼎之下,燃起大火。
冲天的火光与红光之中,姜无邪悠然而立。
仿佛他未被烈火炙烤,未曾感受高温,仿佛他不知痛楚,未在此刻承受瞬息千百次的锻身。
皇者,至高无上。帝者,立于极穹。
不能历劫百世,凭什么统御万民?
红鼎之上有铭文,乃是道字。不时地飞天遁地,浮沉在红光之中。
有那目力极好的,就能看到。字字飞扬,意蕴悠远。
或曰:“红尘白发非我意,只是相思懒回头。”
或曰:“百川终到海,情丝各成结。”
或曰:“天地如炉,塑我金身!”
……
华英宫中,姜无忧停下舞剑的身影,看了一眼夜空。
“《红尘天地鼎》吗?”
她笑了笑:“养炉这么多年,九弟这是一步登天了。”
抬手将长剑甩回剑鞘,食指一勾,自校场旁的武器架上,抓出来一杆长枪。
高马尾在空中甩过利落的线条,她舒展着健美的身形,就在这月色之下,人枪一体,自在翱翔,耍了一套《百鸟朝凤》——
那是姜无邪的得意枪术。
……
齐武帝秘传修行法,《红尘天地鼎》!
这世上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其实不多。
乃是齐武帝所独创,以天地为炉,以红尘铸鼎,以阴阳为焰,以因缘为薪……世间顶级的双修法门。
这不是采补之法,乃阴阳妙证。
自武祖故去千年,唯有他姜无邪修成。最肖武祖也!
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今夜都无眠。
阳地青羊镇,正声殿。
佝偻着身形的老朽,缓步走到殿外,艰难地抬眼望天,遥看临淄方向,看那夜空中晕染的红霞,久久不言。
独孤小捧来一壶热茶,小意温着,安静地等候在旁边。
齐武帝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但在这片广袤土地上,早已经深深烙刻了他的印记。历史的潮涌里,从未消散他的洪声。
姜无邪今夜一步神临,举国震动。俨然武帝新篇。
但这一切本不必大惊小怪,他从来都知道他能够拥有什么。
此刻他身在红鼎,高立夜穹,似欲乘风而去,但有万千红尘线,牵他在人间。
他右手微抬,轻轻拂过身前,似是拂过情人的脸颊。那不能被肉眼看到的红尘线,就这样被轻柔的拂开了。
倏然红光一闪,红鼎载着他似星辰隐于星河,一次闪烁后就不见踪影。
人们仰看天穹,只见月色如故。红鼎无邪都不在,那煊赫的一幕幕,竟像是一场幻梦。
……
长乐宫中。
太子妃宋宁儿走近窗台,好奇地问道:“太子在笑什么?”
一身便服的姜无华正在窗边,他的面前有一只红色小泥炉,炉中生着火,炉上咕噜咕噜地煮着一壶酒。
他专注地观察着火候,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世间美事总有二三。比如这壶快要煮好的酒,比如九弟修成鸾鼎、金身已证。这些事情都令我欢欣。”
宋宁儿倒不问他是不是真开心,那个问题太复杂了。她只轻轻地嗅了一下酒气,欢喜着伸过手去:“好香呀!”
姜无华把她的手打开,道:“还有一刻才算煮好,才能入口。”
知晓自家丈夫对饮食的严格,宋宁儿不再挣扎,转道:“养心宫主这是去哪里了?”
“选择在这个时候铸鼎,他自然有他的事情。”姜无华洒然一笑:“我不知道。我想他也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试图去知道。”
这话说得拗口,宋宁儿却听得很明白。
她走到姜无华身边,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火候没到,我陪你一起等。”
……
……
一直以来,姜无邪虽然都有“颇类武祖”的名号,也成功争得宫主之位,得到宗人府的支持,在朝在野都有好的经营。但在四大宫主之中,他其实属于相对弱势的那一个。
“耽于女色”之类的恶名当然也有。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修为上。
所谓潜龙,所谓天威不测。历来帝室子弟,修行自有体系,在大成之前,少有外显于人前。像姜述、姒元那样掌权于马上、常年亲征的武功天子,都属于少数。
就好像皇胄不登黄河之会,就好像姜无弃当初与姜望切磋,也是特意请回长生宫,胜负不宣。
姜无邪明显最早是要走乃父之路的,要集今帝武祖优点于一身,既允文允武,又风流深情。
但出师未捷。
以《至尊紫微中天典》的修行,在当年声势极大的通天境第一之争里,正面输给了王夷吾,成为厚重的台阶,叫后者成就古今第一通天境的名声。
当然王夷吾的名声,后来也成为姜望的阶梯。
只是从那一战以后,姜无邪就完全放弃了对同境第一的争夺,少有再公开出手的时候。便算是出手,也总是不很显眼。
他修为进境也不快,总是慢悠悠的。似乎锐气已失,已然停滞了。
自古以来受阻于天人之隔者,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不乏有前六境每一境都表现卓异,被称许为天骄者,终不能越过天人之隔,以至顿步神临,年华老去。所以一直都有声音,说养心宫主心性已是养不成,或将止步于目前。
今日之后,这些声音都要消失。
姜无邪铸成鸾鼎,身证神临,已经正式在修为上同太子和华英宫主并驾齐驱。在这场争龙局上,刻下自己的雄姿。
都说神临之前和神临之后,是两个世界。未得神临,也成了制约姜无邪势力发展的重要原因。
但于姜无邪而言,那只是神临之于他人的感受,他看到的从来都没有不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
正如此刻他拂开红尘线,独身行宇宙。远离现世,游荡星空。
等闲神临岂敢为此事?
茫茫宇宙有诸天万界,暗藏危险无尽。但相对于其它危险来说,最致命的其实是迷途。
宇宙太广袤,太遥远,任何环境都可能以任何形式存在,即便手捧星图,挨个星辰的对应,也未见得就能找到位置。而一旦迷途,没个几百几千年,根本飞不回来。五百一十八年的神临之寿,在宇宙之中也不过一弹指。
自古以来多少修士踏足天外,从此未归?
已不胜数!
而姜无邪不同。
大齐皇室至高功法《至尊紫微中天典》,其中天经地纬二部,当代皇子皇女,得传者四人而已。加上青石宫里的废太子,也只有五人。
在争夺至尊之位的四大宫主里,他是理解最深,学得最好的那一个。
当然可以说太子韬光养晦,说华英宫主自成道武,说长生宫主功不在此。但宗人府毕竟给了他这位养心宫主最高的认可,谓之弘法贵胄。
何为“天经地纬”?
天之规,地之矩。天之法,地之理。
是天地之间无可非议的道理!
譬如日升月落,譬如春夏秋冬。譬如……星辰罗列。
此时一尊红鼎遨游星海,姜无邪立足于鼎耳之上,阴柔的双眸此刻无比清亮,一瞬间转成尊贵至极的紫。
他以紫微星眸观宇宙,抬指虚划,身前已现出一座繁复非常的立体星图。其间星辰生灭,不断幻灭。四象星域、南斗星域、北斗星域……
每一息都有无数种变化发生。宇宙无限神秘,无限遥远,根本无边无际。
他却在其中看到了清晰的路径!
数年前那一行人去往浮陆世界,化身星将争斗王权。乃是通过七星秘境的连接,本无路径可言。若要再次造访,合该再等百年。
当初阮泅问姜望要浮陆世界的星图,夺得天魁的姜望都是两手一摊,说自己也随缘,根本不知道浮陆世界在哪里。
更别说现在被敖馗以乞活如是钵封锁,它几乎成为宇宙中的隐世,如北斗之隐星,在视野之中不可寻见——这更是增添了捕捉的难度。
但姜无邪凭借着曾经在浮陆世界留下的布置,在一步神临之后,凭借红尘天地鼎,勾动了他的情丝,在茫茫宇宙之中,寻到了那个具体的位置!
虽然浮陆困锁,无数种呼应都被阻隔。但世间岂有门户,能拦相思?
姜无邪寻找的不是浮陆世界,而是助他成就红尘天地鼎的红颜之一,是他在天外世界邂逅的爱人。
他将那立体星图一把收住,而后一踏红鼎,踏进了那妙不可言、情丝连接的遥远路径——
“玉伶,我来接你。”
跨越宇宙的距离,提前九十多年的时间,再续前缘!
第六十章 灭世之厄
浮陆世界里大战正在继续。
姜望、戏命联手猛攻疾火宫。
净礼超度尸群。
白玉瑕在疾火部的建筑里四处穿行,不时斩杀几个扑近的赤尸,不知在寻找什么。
以姜望的无匹杀力,加上戏命层出不穷的机关,还有一尊八翅墨武士参与进攻,这座疾火宫竟然摇而不坠,始终未能被攻破!
火祠之中,应该是疾火部巫祝的那尊图腾灵,远远地发出了声音:“以临川先生之能,都不能将它击破。难道这条灭世魔龙掌握了什么邪法,已经借由对我百万族人的屠杀,恢复了力量?”
灭世魔龙之说,早已在庆王的帮助下传扬浮陆。
他们也都知道这条魔龙是受了伤的。
“绝不可能。”姜望好像并不在意疾火部残存力量的袖手旁观,在雨泼一般的剑术进攻下,还抽空给予回答:“这条魔龙伤的是真王本源,掳掠再多气血也不够恢复。若洞真级的力量恢复是如此简单,祂根本不必要费这么多心思,把战局铺得这么大。”
焰花焚城再次砸落——
“你说对吗,敖馗?!”
一直很喜欢也很擅长跟姜望斗嘴的敖馗,却仍然保持了缄默。
无论姜望怎么跟他对话,嘲讽也好,辱骂也好,疾火宫中都无声息。
若非因果之线的联系还指向这里,若非疾火宫里还有敖馗的力量波动,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远遁。
“我们聊了三年啊!多么深厚的情谊,你个老泥鳅,说不聊就不聊了?以前晨省晚问,现在装聋作哑?!”
姜望破口大骂,一剑又一剑地撞着疾火宫,仿佛不知疲倦。
他的三昧真火更是牢牢附着于疾火宫的血光罩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知见的补充,破坏力不断飞涨。
应该说时间是站在他们这一边,但敖馗的缄默无疑加剧了某种不安。
对元力运行感知非常敏锐的戏命,这时候已经发现了问题所在:“疾火宫的防御和这些赤尸已经连为一体。我们的进攻,反而摧化了赤尸的形成。赤尸形成之后,又加强了这层血光罩的防御。简单来说,我们的力量,被这座阵法转化为源能,没有造成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血光罩的摇摇欲坠,根本就是敖馗的把戏。他几乎屠尽疾火部,以百万血尸所结成的大阵,哪有那么容易被击破?
“这层光罩的防御极限我们还未能触及……但力量的转嫁总会有极限?”姜望瞬间收敛暴怒姿态,冷静发问。
“他的这座阵法太古老,跟现世的阵法体系已经不尽相同,我试着剖析,但进展缓慢。”戏命道:“也许要等这些尸体全部成为赤尸后,才能得到答案了。”
整个疾火部百万人口都陈尸于此,那是个何等漫长的工程!
“有办法阻隔力量的转嫁吗?”姜望又问。
戏命道:“需要时间来研究。”
好个敖馗,果不简单,手段也忒多!叫人进攻也不是,不进攻也不是。
姜望停下他的剑,戏命和他的傀儡也悬停宫殿上空。
一时唯有净礼的诵经声还在继续。
“这些血尸是关键。”姜望分析道:“解决了它们,断了循环。力量转嫁无门,此阵自然能破了。”
戏命挑了挑眉:“有理。”
说着他便翻出一只铜箱,正要翻找合适的机关傀儡。
此地尸体虽然很多,但以墨家的手段之丰富,倒也不是不能快速解决。
姜望抬手遥按住他:“不要急。虽然我们看出来这些血尸是关键,但那也未必不是敖馗想让我们看出来的。此贼奸猾,贸然毁尸,容易着了他的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这才几天没见啊。”疾火宫内,敖馗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你这个笨脑子,居然也有这么聪明的时候!”
姜望淡声道:“被伱们这种老贼骗得多了,我们年轻人当然也要有点成长才是。”
“那怎么办呢?”敖馗的声音道:“你不碰这些血尸,怎么解我的天屠万绝阵?不攻破万灵血光罩,你怎么杀我?不想见老友——呃!唔……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小崽子你无耻下作!在聊天的时候偷袭我!”
姜望面不改色地隐去了耳仙人:“很久没聊天了,切磋一下声闻之道而已,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老龙气鼓鼓地道:“你再这样我可不跟你聊了!”
光听对话,倒真不像两个要决出生死的大敌。
戏命看向姜望,姜望做了一个暂止的手势。
他语气亲近带着关心:“就算我现在不理会你,在外面等你个十年八年的。你躲在这个乌龟壳里面,没有资源,缺乏灵药,何时才能恢复?待这些血尸腐去,大阵退潮,你不是还要受死吗?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办?”
在姜望第一时间沟通王权部族,把握此世王道之后。
失去聚集信仰和借势可能的敖馗,终于展现出了他的狰狞面目。
他并不同姜望这些人争夺浮陆世界的话语权,不争抢浮陆人族的信任——那当然也是他所擅长的,但他没有必要同六个人族天骄这样博弈。尤其是以他疲敝的状态,还得随时提防这些天骄找上门来。
身体虚弱、武力不足,没有办法公平落子。那就掀翻棋盘不要下了!
他纵横宇宙这么多年,什么情况没有见过?
人,本身就是资源!
生者可以成为力量的一部分,死者也可以贡献力量。
姜望借用浮陆人族之力。
他就用浮陆人的尸体!
不能驱生便驱死。
疾火部伏尸百万只是一个开始,这天屠万绝阵的变化,也只是他漫长生命里的积累之一。
不比嘴上说的不屑一顾。他心中从来没有小觑过姜望,若姜望真是那般无用,那他这个被一脚踹下尘埃、失去了星君大位的龙族智者算什么?若姜望真是那般愚蠢,他何至于困在囚室里整整三年多才找到机会?
他以浮陆为笼而作生死斗,是真切地把姜望当成一个对手。
当然,面对这位多少稚嫩一点的小朋友,他肯定还是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但无论怎么早有预期,进到浮陆世界没两天的工夫,浮陆人族的争夺就已经宣告结束……这一点还是超出了他的设想。
本来还以为,最坏的结果即是双方平分秋色,各自蛊惑一边。大不了来个浮陆百族大战,玩一玩代理战争的游戏。也看看姜望究竟有什么兵略。
姜望曾经来过浮陆,和王权部族有渊源,是他的第一个没想到。
姜望找到圣狩山来的速度,是他的第二个没想到。比他想象的快了太多!他都没来得及布置好一切,丢出线索引诱!
以至于火候尚不足够,一切都未成熟。
他不得不提前引发万象神湮。在隐藏关键信息的同时顺手落子。
圣狩山因姜望而倾塌,浮陆人族九尊图腾之灵死于姜望之手,谁才是那灭世的存在?
他正是要用这样的事实,与姜望重新争抢浮陆人族的支持,争夺浮陆世界的话语权。
他要做救世神龙,姜望才是灭世魔星!
但姜望清醒又克制,没有直接杀死九尊图腾灵,只是将他们俘虏。净礼更是消弭了他在图腾灵身上埋下的祸手,这一步棋便未能发生作用。
甚而被净礼以因果之道上的修行,一路追索至此,直接开始干扰他在疾火部的计划。
他当然知道,姜望绝不会在外面等他十年八年,他也绝对没有十年八年的时间。别的不说,观衍那秃子随时会找上门了。
他也得速战速决才行!
“何须十年八年?”敖馗冷笑道:“若有个三年五载,我也自恢复了!到时候你可要跑的快一点。”
姜望点了点头:“看来最多还有三五天,你就能够恢复力量——疾火宫里有什么?相较于其他部族,这里一定有非常特殊的地方,那是你选择这里的理由。”
他问完这个问题,却不去等敖馗的回答,反而一掌按落隔绝了疾火宫内外的声音。
“戏兄,请以疾火宫为中心,将周围三尺内的天地元力全部排空,并禁绝流通。我要让他躲在荒地里。”
“小圣僧,请度化这些血尸,驱使他们离开这座天屠万绝阵的笼罩范围。”
姜望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径自飞往火祠。
“疾火玉伶,与我回话!”他在火祠外呼喝:“这条魔龙来你们部族,是想要找什么?”
火祠之中,一片寂然。
人们下意识地看向族长大人。
灭世魔龙竟于疾火部有所求?
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绝大部分人一直到死,都以为今日只是无妄受灾。毕竟灭世魔龙灭世,哪里需要理由?
但浮陆世界这么多部族,仅火族就有三十六部。为何灭世魔龙偏偏第一个找上疾火部?
族人的视线像尖刺一样扎在身上,疾火玉伶呆坐在一张石椅上,垂眸敛眉,沉默没有回应。
姜望又道:“你知道我今天来到这里,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么吗?”
他手提长剑,立在火祠外,杀意不束而自现:“那双眼睛所看到的景象……竟然变成了现实。我从来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我更讨厌那些自以为可以划定他人命运的存在。我说过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跟我说实话。”
疾火玉伶以手掩面,颤抖的声音自指缝间挤出来:“他在找……那双眼睛!”
……
……
执掌现今王权的庆火部,仍然歌舞升平。
虽然有魔龙灭世的恐怖说法,但当今庆王乃救世之主,强大的各部军队都已集结,神秘的青天来客正奔走四处……
一切都会好的。
花还会开,天枢星仍然会升起,天边的铜色只在一时——
一时吗?!
“火之本源大衰!以王权所示……疾火部已经被灭!”
王殿之中,庆王的络腮胡子几乎全都炸了起来,眼中尽是狠厉:“那条魔龙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是紧急密议,殿中除了庆王,就只有大将军庆火元辰和巫祝庆火观文。
迎着庆王问计的眼神,新任巫祝虽然戴着面具,身体的紧张也清晰可见:“要不然……问问临川先生?”
真是个草包!与那庆火其铭有什么区别?
庆火元辰看了他一眼,说道:“临川先生带人去了圣狩山。”
庆王的声音扬起来:“圣狩山也没了!”
庆火元辰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刚才,与疾火部的灭亡时间相差不远。”庆王来回踱步,神态焦切又凶狠,影子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圣狩山附近的部族应该很快也要传信过来了。”
正如庆王此刻的凶狠背后,是难以明言的恐惧。
向以勇悍著名的庆火元辰,也难免有些紧张了:“那临川先生他们……还活着吗?”
如果张临川他们已经在与灭世魔龙的战斗里失败,疾火部的覆灭,是否是灭世魔龙报复的开始?
庆王骤然停步:“临川先生的那支猎龙队伍,在你府里不是还留了一个人么?她肯定清楚!宣她——不,我亲自去问问!”
庆火元辰立即起身:“末将为您开路。”
三人大步往外走,庆王忽又回头,看着巫祝:“你除了发现火之本源大衰外,可还从中看到什么信息?”
巫祝摇了摇头:“不曾。”
“灭世之危在即,本源意志难道没有什么启示吗?!”庆王忽然暴怒。
他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庆火观文紧张地道:“王上,本源之神无‘我’。这是我在成为巫祝路上,学的第一课。”
本源之神既然无我,既然不存在意志,当然也不会给予什么启示。
庆王终究知道,此事倒也怨不得他,压抑怒火,转道:“竹书大人可有留下什么针对此等境况的见解?”
庆火观文硬着头皮继续摇头:“竹书大人的真正传人庆火其铭已经没了,他留下来的文稿太多,我还没有读完……”
“废物东西!怎么让你混进了祠堂!”庆王终是按捺不住,一脚将他踹翻。
转身大步和庆火元辰离开。
庆火观文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夸张的面具碰着地砖哐哐的响。
像是这座恢弘大殿的哀歌。
守在大殿前的卫兵,披甲戴胄,肃立不语,既不敢追着庆王的背影,也不敢看巫祝的狼狈,于是仰眸望天——
已经渐被习惯了的黄铜色的天幕之下,不知何时,云霞已经变成血色。
感谢书友“西风不止”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1盟!
第六十一章 世有厄,天倾毓秀
姜望和疾火玉伶存在一定的默契,都没有说出疾火毓秀的名字。但他们所说的那双眼睛,当然是疾火毓秀的幽眸。
所以敖馗在疾火部想要寻找的,是疾火毓秀?
所以这才是疾火玉伶把疾火毓秀送到自己旁边的原因?
姜望发现自己想岔了一件事——先前敖馗借身图腾灵发出威胁,说连玉婵要死了。他以为敖馗暗示的是疾火毓秀身上的危险。
对于疾火毓秀的特殊之处,他当然有警惕,也有相应的布置。当能保证连玉婵的安全。所以彼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回返庆火部,而是跟着因果之线,追到疾火部来。
但现在看来,敖馗分明不知道疾火毓秀。敖馗可能并不知道他要寻找的是哪一个人,只知道他要找的人在疾火部,所以干脆杀了所有人!
他找不出特别的那一个,也没有时间辨别真伪,但全部杀死之后,那个特殊的人自然就会出现!
如果敖馗提出的危险与疾火毓秀无关,那庆火部那边还存在什么危险?
庆王?庆火元辰?无支地窟?
白玉瑕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东家,我发现了一点问题!”
姜望转眸过去:“什么问题?”
白玉瑕立在一处废墟之中,传音道:“你猜的不错。敖馗并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口多的部族开始屠杀,他选择疾火部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我已经看过了所有的战斗痕迹,他从一开始有意保留了疾火部核心人物的性命,他想要获取什么情报,要在疾火部寻找什么东西!只是我们赶来的速度太快了,他只得中断行动,躲进疾火宫。”
姜望知道白玉瑕不会只说些他已经知道的事情:“还有呢?”
白玉瑕严肃地道:“我一来就觉得不对,疾火部百万人口,被敖馗屠了干净。尸体都在这里,但逸散的魂魄却远没有那么多。一开始我以为已经变成了这座大阵的养分,刚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在地下三千丈有一个巨大的坑洞,那位置还没有抵达幽天,但也相隔不远。敖馗在那里养鬼!许多魂魄在那里被催成了恶鬼。”
单单培养恶鬼这件事,其实不算新奇。说得残酷一点,无非是敖馗对疾火部这百万人口的死亡,进行充分的利用。肉身摧为血尸,魂魄摧为恶鬼……以敖馗之残酷,太做得出来!
但他们在圣狩山上的岩画看到过。
浮陆世界曾经有过恶鬼!甚至有一段恶鬼横行此世的时期。
后来在那段空白的历史里,恶鬼全部消失了。
现在敖馗将它们重现,要说完全没有什么计划,姜望第一个不信。
“好啊。”姜望声音低沉:“这个世界现在很热闹,浮陆人族、恶鬼、星兽、龙族、现世人族,全都有了。我倒要看看,还会出现什么。”
满眼血色的疾火部族地,梵声愈渐宏大。
净礼和尚琉璃也似,纹丝未动而佛光普照。
他已然将一身佛法,催发到极限。
成群结队的赤尸,脐火已经熄,眉眼和顺,摇摇晃晃地往天屠万绝阵外走。
要消解百万血尸的戾气,驱逐天屠万绝阵的影响,对他的意志和修为,都是极大的考验。
而他只专注于诵经这一件事。
疾火宫外,竖起了一根根空心的铜管。铜管表面浮凸着禁绝天地元力的符文,铜管中间是呜呜的风响。
戏命用一百零八根禁元空管,将环疾火宫三尺范围内的天地元力,全部都驱逐一空。那风响其实也与风无关,是元力被绞碎所引起的震荡。
“疾火玉伶!”姜望结束了和白玉瑕的传音交流,环视一周,又对着火祠喊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一并说了,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真的没有瞒着你什么,大人!不要再逼我——”疾火玉伶痛苦地道:“我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
但声音出口,她才发现四周是寂静的,她仿佛并未发声!
她这时才发现,先前姜望的那个问题,其实只响在她一个人的耳边!
这说明什么?
她刚刚意识到不对,声音就在她眼前有了具体的显现——刚才她并不是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话音才起还未落,就已经脱离了她的影响。并且在一种恐怖力量的操纵下,于此刻显化了一个清晰的人形。
姜望驱使声音,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火祠固然防御惊人,创世之书的庇护自然稳固,疾火部残余强者的守护也算用心。
但她不该与火祠之外对话。
既然允许了声音的传递,那就允许了姜望的入侵!
无法通过声闻之道解决敖馗,但站到疾火玉伶面前,是半点问题都没有。
现在他们是第二次见面。
附近的战士围拢前来,但都被疾火玉伶竖掌拦住。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声音只在双方耳中传递:“现在告诉我,魔龙为什么要找疾火毓秀?”
疾火玉伶闭上了眼睛,痛苦地道:“毓秀是我的孩子,也是灾祸之源,与她接触的人,大多不幸。她的朋友,她的宠物,她的父亲……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是我们巫祝最新解读出一页创世之书,书上说‘世有厄,天倾毓秀’。这个世界将因为她而毁灭。所以我才把她送到您这个天外之人的身边。想着若是您把她带去现世,她就能够安全,我们疾火部也能免去灾厄。”
姜望想起连玉婵他们所解读的那一页创世之书,“世有维,维于其……”
类比“毓秀”的话,“其”那里也是一个名字?
其铭?!
疾火玉伶继续道:“在您到来之前,魔龙把我们堵在火祠,曾说过祂要找一个抱创世之书而生的人,我们交出来就可以免死。只有我知道,毓秀出生的时候,的确抱着一页创世之书。”
抱创世之书而生么?很有几分天命所在的意思,确实颇有神话色彩!
姜望道:“那页创世之书在哪里?拿来让我看看。”
“就在那儿。”疾火玉伶抬手一指穹顶,那里悬浮着一张古老的泥版书,正在图腾的激发下缓缓旋转,给予火祠抵御外贼的力量:“就是巫祝最新解读出来的这一页。”
姜望默默记下泥版书上的创世神文,耳仙人操纵的力量恰好结束,声音拟化的身形就此消散。
火祠之外的姜望大步折回,一挥手,以如梦令显化创世神文,递与白玉瑕:“你研究过这些,看看这段创世神文,看解读得对不对。”
又一弹指,将一缕自那创世之书上截取的力量,弹飞到戏命身前:“验验这缕力量,看看是不是圣狩山上同天佛力量相争的那一个!”
再一抖黄符,召出两尊仙宫力士,它们直接一手四五个,拎小鸡仔般,拎着地上的尸体便往阵法范围外飞。
仙宫童子在他的睡椅上打了个哈欠:“老爷好——”
又睡着了。
他近来总是嗜睡。
不多时,戏命便从那一堆稀奇古怪的机关里抬起头来:“你猜对了,在圣狩山和乞活如是钵碰撞的,就是这种力量!”
谜题又解开一个。
圣狩山上的那处废墟,是浮陆人族在古老时期供奉创世之书的地方。乞活如是钵最早是藏在涯甘湖,但没过多久就发生了变故,以至于涯甘湖一夜干涸,变成涯甘天坑——合理的推测是浮陆世界的某种力量发现了它,在破封的过程里发生了争斗。
一年后乞活如是钵杀到圣狩山,与创世之书交战,由此导致了圣狩山的崩塌。
在这期间,乞活如是钵的动作肯定与敖馗无关,敖馗自己都自身难保。
那么是乞活如是钵的灵性反击?
乞活如是钵和创世之书交战过程里产生的灵性化生,让赶来的几尊图腾之灵,看到了打破瓶颈的法门……一切都对得上。
那么创世之书代表什么?
浮陆世界的本源力量?
白玉瑕这时候抬头道:“你给我的这页创世之书,解读错了。‘倾’字对不上。”
“你确定吗?”姜望问。
白玉瑕道:“好歹我们几个人都是做过学问的,也认真地研究了创世神文的演变,虽然还做不到正确解读,但排谬是没有问题的。这个字若作为‘倾’字排在这里,完全不符合整页创世之书的气质。解读的人有问题,要么无能,要么包藏祸心。”
姜望若有所思:“倒也未见得是那个巫祝的问题。”
白玉瑕完全沉浸在对创世神文的思考里,皱着眉道:“结合语境,这里用‘降’字倒比较合适。但也不保准,需要一些古早的资料做对比,才能够最后确定。”
世有厄,天降毓秀!
一字之差,意思千差万别!
这绝不是解读的谬误而已,这是权力的争夺。
姜望突然就明白创世之书是什么了,也真正明白了疾火毓秀的特殊之处,明白敖馗来疾火部是想要做什么。
这种针对性的知见的跃升,令附着于万灵血光罩上三昧真火瞬间威胁大增,几乎将万灵血光罩当场灼破,还是敖馗及时调动力量,才得以撑住。
那么现在呢?
疾火毓秀早早地被疾火玉伶送走,敖馗没能在疾火部找到他要找的人,现在又被堵在疾火宫。
在原本的计划失败之后,敖馗想到了什么办法来补救?他会怎么做?
“接下来怎么做?”白玉瑕道:“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要不然我去涯甘天坑看看?”
“涯甘天坑不用去了,乞活如是钵最早的藏地而已。现在那里什么有用的东西都不会有。就算有,也都是敖馗的陷阱。你还得和他斗智斗勇,事倍功半。”姜望抬起道术景风,将地上尸体成堆地往外送:“且再等等,庆王的军队就快来了。大好优势,我们没理由不利用。”
截止到目前为止,他的手段没有触发,连玉婵暂未遇到危险。既然没有意外出现,那么执掌王权的庆王,一定会发现疾火部的情况,并且调兵过来。
在这场很多时候看不到对手、只可孤独落子的棋局里,每一个活着的浮陆人族,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力量。
白玉瑕便也陪着搬尸,尽量帮净礼减轻压力。
疾火宫里的声音传不出来,敖馗也不试图废话。
疾火宫外姜望等人都忙着自己的事。
火祠里更是连窃窃私语都没了。
几成坟场的疾火部族地,就这样陷在诡异的安静中。
时间就在这样的安静里,一点一滴的流逝。
……
……
滴~答。
滴~答。
才下过一场雨,虽已停歇,余韵犹在。
雨珠自屋檐滑落时,时间就被具体的度量了。
见形亦得声。
疾火毓秀靠着轮椅,静静坐在长廊里,仰头看着天边的红霞,以及霞光不能尽掩的黄铜色天幕。
她的嘴唇翕动,默读那篇肉眼凡胎不得见的经文。
走廊那头有一名将军府的甲士,一直都是安静地伫立在那里,这时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忽地向这边走来。
青天来客的住处不许闲人打扰,这条走廊已算在院落外。
府里的甲士不多,说是护卫,其实更多是作为传声筒,传达青天来客的种种指令。为了让青天来客宾至如归,庆火元辰的家眷早就搬出去了——哪怕这些青天来客们并不在意,活动范围根本只在一个小院里。
自来浮陆,各自奔波。就连留守的连玉婵,也始终埋首故纸堆。
长长的走廊只有这个甲士和疾火毓秀。
当然隔着一堵墙就是青天来客的住处,喊一嗓子附近的仆役也都能听闻。
不过他们都很平静。
甲士全身披甲,就连五官也隐在面甲下。
声音从甲叶的缝隙里透出来,像冷风吹过:“小朋友,一个人坐在这里,在想什么?”
“想妈妈了。”疾火毓秀说。
“你还小。”甲士的声音说。
疾火毓秀仍然仰着头,仍然看着天边红霞:“更小的时候我睡不着,总是缠着娘亲给我唱儿歌。娘亲没有时间,便安排乳娘给我唱。我听了也很喜欢,就能乖乖睡觉啦!”
甲士道:“你现在也能乖乖的——”
疾火毓秀忽然回头看着他:“你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吗?”
看着那张奇诡的巫祝面具,甲士平静地道:“是什么?”
“我唱给你听。”
疾火毓秀张嘴便唱——
“小白兔,白又白~
“两只耳朵扯下来。
“爱吃心肝爱做菜~
“眼睛红红真可爱!”
去温州参加婚礼的几个盟主都阳了,我是说怎么这几天一直闹肚子……
……
感谢书友“潇风寒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2盟!
……
晚八点有
第六十二章 王命不止(补假还更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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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兔的眼睛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因为喂了太多的心肝啦。”
“天边的云霞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因为死了太多人啦。”
“你说,要是有一个人,陪着你长大,照顾你生活,给你住,给你吃,给你喝。那她算不算你的母亲?”
“母亲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呢?”
雨早停了。
瓦檐上的雨珠,也要很久才滴落一次。
长长的走廊上,疾火毓秀结束了孤独的说话。
这条走廊并没有第二个人。
她用白嫩的手指,细细地抹掉了嘴角的血迹,把巫祝面具平整地戴在脸上。
这时隔壁院落传来了声响,伟大的庆王陛下亲自来拜访青天来客连玉婵。
有些“怎么办”、“怎么样”之类的话。
漂亮姐姐在问:“欸,毓秀呢?刚才还在,我看了会书,她就——”
“这儿呢。”她无声地说。。又自己点了点头,小手推着轮椅,慢慢地往那边去。
……
……
轰隆隆隆!
大军来时,马蹄踏地如天雷。
雷震万里,兵煞成云。
必须要说,浮陆世界虽然人口众多,部族数以百计。
但具体到每一个部族,堪战之兵其实不多。
人口百万的疾火部,已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火部第一。
百万人口养个五万军队,已算得上是倾族之力,这还是浮陆世界需要抵御地窟的危险,对军队有强烈需求。
比起姜望曾经在战场上的见识,庆王所调集的诸部联军当然不算什么。
人一过万,无边无沿,铺开来就有威势。
但老于军阵的将领,一眼就瞧得出虚实。
庆王所统御的这支联军,看起来军容不错、军势甚威,也都是各部族的精锐战士受诏而来。
但也只是勉强站在一起而已,各自为营甚至互相掣肘,根本算不得一个完整的军事集团。
不过在这浮陆,庆王就近紧急征调的二十万诸部联军,已经是史上少有的军事力量。
因为王权图腾的特殊性,浮陆是不存在什么叛乱的。所有的图腾力量,在王权图腾前都要被压制,反抗的机会并不存在。
历代王权部族,虽有统御诸部之权柄,却少有天下征召的机会。
这二十多万军队,是由靠近疾火部族地的各大部族拼凑而来,以庆火部的两万战士为本阵核心。
庆火元辰能够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列阵到一起,勉强不出乱子,已算得是具有不俗的军事天赋。若能加以锻炼,假以时日,未见得不能成为真正的名将。
可惜成也王权图腾,败也王权图腾。浮陆世界的权力体系异常稳固,没有什么征伐机会,军事理论缺乏发展空间。生死棋的竞争在于个体,地窟的战斗也只是小规模的战斗,还到不了战争的层次。
千人规模的战术安排,庆火元辰可称优异,毕竟常年在地窟厮杀。超过万人他就经验贵乏,二十万大军则是完全超出他的掌兵能力。
他的军阵是块状。许多小方块组成一个大方块,以部族为单位,一块一块的列阵,主帅的命令通过各大部族的头领传递……
即便姜望读的兵书并不算多,也颇觉简陋。
“临川先生!”庆王亲出阵来,远远就开始表忠心:“圣狩山那边的变化才发生,我立即天下征召,亲自引军前来接应!这二十万大军,连同本王在内,任君驱策!只要能杀死魔龙,拯救世界,我浮陆人族不吝牺牲!”
疾火部的惨状令人震怖!
曾经的火部第一就此除名了,上百万人死状凄惨,横尸遍地……谁曾见过?
更有那些血尸姿态惨恶,在佛光笼罩下都狰狞非常。
那贪婪的低吼在空中回荡,恶毒地往人耳里钻。
许多战马惊惧不已,止蹄不前,不少久经杀戮的战士,都忍不住呕吐。
庆王在这一刻坚决地表明立场。
在这样的惨状面前,他这个浮陆世界的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和那条魔龙合作。
姜望赤眸一转,已在大军之中看到了连玉婵,以及被连玉婵带在身边、乖乖坐在轮椅上的疾火毓秀。
大军出行,庆火部的确已不是安全之地。连庆王都跑了出来,更别说连玉婵这个客人。
“事态紧急,我就不与王上寒暄了。”姜望把着庆王的胳膊,姿态依然亲近。就这样大步走回军阵,随手抽出庆王的马鞭,在空中一抖,甩了干脆的一响!
他的姿态潇洒,动作简练,有一种尽在掌握中的从容。
在降外道金刚雷音的作用下,清脆的鞭声传彻全军,将那种恐怖的气氛驱散,使那些惊惧的马儿恢复正常。
他将鞭子丢回去,直接对庆火元辰道:“调两只万人队出来,分别交予连玉婵和白玉瑕。剩下的军队由你自己指挥,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明日天枢星隐去之前,要把这里所有的血尸,全都搬出疾火部族地!”
说完这些,他对疾火毓秀招了招手:“毓秀,到叔叔这里来。别耽误你玉婵姐姐做事。”
连玉婵不知不觉就比东家小了一辈,不由得瞥了他一眼,但还是自觉地去接收军队。
疾火毓秀还愿不愿意叫这一声叔叔,大概是有待商榷的。
但姜望显然没有问她是否愿意。
她默默地看了姜望一眼,终还是推着轮椅慢慢靠近。
其时已暮,时间非常紧迫。姜望这边马鞭一炸,便是炸响了最后的进攻指令,所有人都迅速动员起来。
连玉婵和白玉瑕各领一支万人军伍,也不必姜望再说什么,大概了解了一下兵员的能力,便立即开始排兵布阵,对疾火宫展开了不间断的进攻。
两人都是自小学习过兵略的,师出名门,也有过战场历练,掌兵能力俱都不俗。
连玉婵用兵风格灵动,白玉瑕用兵风格绵密,二者联手,攻势如暴雨连珠,叫那万灵血光罩没有半点休整的机会。
戏命则是退了出来,巩固禁元力度的同时,对整个天屠万绝阵做进一步的分析破解。
庆火元辰也很快就整个疾火族地的形势,划定了不同区域,哪个区域的尸体由哪个部分的人手处理,路线如何规划,尸体如何停放……一切井然有序。
在净礼不计代价的梵声压制下,所有的血尸都摇摇晃晃,并不具备多少反抗能力,一旦被拖出天屠万绝阵的范围,更是立刻失去力量,瘫软当场。
“临川先生,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庆王道:“如果是要处理尸体的话,将它们全部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是不是更方便,也更省时间呢?”
姜望没工夫同他细细解释,只道了句:“王上,术业有专攻,猎龙我是专业的。”
“是是,先生行事自有章法,是本王草率了。”庆王态度很好,又一挥手,吩咐道:“巫祝何在?大战正酣,当以舞祭之,鼓动士气!”
自来祝歌祭舞,巫祝之责。
随军而来的巫祝庆火观文立即拿出牛角,大步走到忙碌搬尸的万军之前,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摇头晃脑,蹦蹦跳跳,舞姿非常妖娆。
姜望一边欣赏着祭舞,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创世之书带了几页?”
庆王心中一凛,压低声音道:“都带来了。”
“王上应该知道怎么使用吧?”姜望问。
庆王忙道:“知道,知道。我这就连使用方法一起交予先生——”
姜望伸手拦住:“此浮陆之物,王上自己拿着吧,好好利用它们。等会魔龙逃出来,还请王上不要惜力。”
庆王额上已见冷汗,但胸膛砸得砰砰响:“临川先生放心。为浮陆而战,我已有赴死之决心!”
在这样康慨激昂的气氛里,疾火毓秀推着她的轮椅,终于转完了这段漫长的距离,来到姜望身前。
她仰头看着姜望,像一个等待大人夸奖的小孩子,语气雀跃:“临川叔,我帮漂亮姐姐解读出了一页创世之书!”
姜望看着她,语气平澹:“这件事情她已经告诉我了,说点我不知道的吧。”
那一页‘世有维,维于其铭’的解读,验证了他的猜测。而对疾火毓秀,对庆王、庆火元辰乃至整个庆火部的观察,连玉婵都有巨细无遗的汇报。
疾火毓秀的声音里,有了些委屈:“漂亮姐姐跟你传音说的呀?她还说什么了?”
“说你挺乖的。”姜望道。
疾火毓秀嘻嘻一笑,又显得开心起来。扭头看着正在跳舞的巫祝:“他跳的是火部战争之舞,可
第六十三章 今日杀你
姜望不止一次地接触过世界本源意志,在森海源界,他曾于本源遨游。在天狱世界,他更是被所谓天意肆意玩弄。
与他有一定渊源的命占祖师卜廉,是古今绝顶的天意棋手。
作为命占尾声的余北斗,曾带他短暂跃出命运之河。
但本源意志真正产生“意志”,他还是第一次见!
“本源意志”也好,所谓“天意”也好,都是世界规则的集合,是一个世界对自己本能的保护。它其实是不存在意志,没有好恶的。
破坏这个世界,就会被这个世界反击。补益这个世界,就会得到这个世界的滋养——本源意志的根本规则,就是这么简单。由此延展的一切,都不过是世界自然的演化。
但是在浮陆世界,他遭遇了巨大的意外。
这里的本源意志诞生了意志,且就坐在轮椅上,坐在他的旁边!
姜望并不清楚这样的意外是如何产生的,只有一些隐约的猜想。因为涉及那个不可说的存在,暂不能明证。
可疾火毓秀的身份,已经在他这里得到确认。
在第一次注视那双幽眸时,他就产生了怀疑,但彼时更多的是怀疑自己,因为这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后来东奔西走,追索历史,不断地拓展对浮陆世界的认知,在这个过程里,那天方夜谭般的猜想,竟一步步验证为现实。
他曾经赢得过生死棋的胜利,走到了生死棋局的中心点,彼时虽然没能探索更多隐秘,却与浮陆世界的本源有所接触,有所感知。
同疾火毓秀接触愈久,愈有熟悉的感觉。介乎生死之外,不在血肉之中。
他带着疾火毓秀在空中疾飞的时候,元力汹涌,劲风猎猎,彼时的疾火毓秀有孩童的快乐,他感受到的是此方世界对这个小女孩的亲近和认可。
后来去净水部,去圣狩山,来疾火部……他在火祠外终于明白,疾火毓秀抱之而生的那页创世之书,就是为了她掌控世界权柄而诞生。她诞生的原因其实也在于此——世有厄,天降之!
人身难以完美承受世界本源的力量,所以她才那样丑陋。她的眼睛不止是能够注视幽天,她的眼睛本就是幽天的一部分!姜望注视那双眼睛,和注视幽天的感觉,是一模一样。
在圣狩山上,敖馗不惜提前引发万象神湮来抹掉的关键信息,就是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降生!
疾火毓秀并不完全等于浮陆世界本源意志。但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意志”,现在是疾火毓秀。
她降生于疾火部,成为世界规则的代行者,因而在浮陆世界具备可怕的力量。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她的力量被极大压制了。就像整个浮陆世界,也被限制了图腾圣灵的诞生——浮陆世界有那么悠久的历史,涌现过无数天才,竟无一人得道,这本身即是问题所在。所以才有那么多图腾之灵想方设法寻求突破,从而产生了千奇百怪的死法。
敖馗在降临浮陆世界后的第一时间,就沟通乞活如是钵,获知了这千年来乞活如是钵在浮陆的经历。
他以乞活如是钵倒扣浮陆世界,然后迅速赶往此界至关重要的圣狩山,在圣狩山上,以曾经企及星君的眼界,发现了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降生。并通过一段时间的推算,算到了本源意志降生的大概范围。
所以才来到疾火部。
他想要吞掉世界本源意志的“意志”,从而掌控此世,立即恢复洞真力量。轻松扫除姜望之流的对手,赢得他想赢得的一切。
一开始他也想掌控疾火部,就像他对那九尊图腾之灵的掌控一样,想以更温和的方式把握浮陆人族的力量——说到底,他所看到的最大的对手,不是姜望他们这些小年轻,而是那个以创世之书碰撞乞活如是钵的恐怖存在。
但在他推算本源意志降生地点的这段时间里,姜望已经赢得了王权部族的支持,灭世魔龙的传说已经传遍浮陆。疾火玉伶更是把疾火毓秀送到了庆火部,让他扑了个空。
屠灭疾火部之后,他其实也知道了本源意志降生为谁,现在在哪里。
他躲进万灵血光罩下的疾火宫,既是姜望来得太快、他避之不及,也是不想浪费这百万具尸体,更是为了暗度陈仓、偷去庆火部拿下世界本源的意志体现。
但他低估了姜望,也低估了代表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疾火毓秀。
才使局势至此!
他本来还有机会,利用这百万人的死亡,躲在疾火宫里舔舐旧伤,前提是姜望给他时间,或如他所预计的那样,毁弃这些尸体。但皆未如愿。
现在有净礼诵往生经,有浮陆人族大军搬运尸体,有戏命封锁天地元力,有白玉瑕、连玉婵引军不断地进攻……还有姜望按剑在外,代表世界本源意志的疾火毓秀含怨而来,代表浮陆人族王权的庆王携七张创世之书全神戒备,都在等敖馗破封的那一刻。
易位而处,实难想象他还有什么脱身法门。
现在疾火宫外赤色烟雾蔓延,显然是敖馗有了新的动作。
此烟泛为赤色,稀薄如雾,灵气不显,暂不能确定它的作用如何——以敖馗的眼界和阅历,手段实难预料。
姜望虽然第一时间靠近疾火宫,但并没有贸然做出反应。
他给了戏命一个眼神,戏命也很自觉地捏出法印,抬手唤出一只形似狮子的机关兽,从天而降,沉默地蹲踞在疾火宫正门。
此兽之形,姜望曾见过,那是横跨长河的古老石桥的浮雕。
龙之五子曰狻猊,喜静好烟火。
这头机关狻猊便仿传说而作,乃食神之兽,最克神道。食烟不过是顺带的能力。
兽口一张,那些赤色烟雾丝毫不剩,皆入兽腹。
不管此烟有如何用途,吞掉便罢了。
疾火宫外瞬间又光秃秃,只有万灵血光罩寂寞地承受着各种攻击。
在食尽赤烟后,戏命又把机关狻猊收进铜箱,单独隔放。任是敖馗在其中有再精妙手段,也只能是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当个屁放掉了。
无怪乎雍国能够迅速崛起,在真人韩殷死后反而日新月异,墨家真传确实太好用!
当然,戏命的每一次动作,都是巨量金钱的燃烧……墨家真传真有钱。
此后敖馗又放出血兽,又强催大阵使血尸暴动一轮,又试图驭使整座疾火宫一起逃离……但全都被镇压。
如是九次之后,终于沉寂。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疾火毓秀推着轮椅靠近戏命,乖巧地仰起头:“机关叔,可不可以把你的机关调一调?咱们现在是一伙的,误伤我就不好啦!”
戏命送她的这只轮椅,让人身的疾火毓秀可以自由行动、飞天遁地。
但这只轮椅上暗藏的机关,也是姜望这群人对她的警惕之一。
戏命没有任何被揭穿的不好意思,淡淡地道:“机关比人忠诚,你不伤害我们,它就不会伤害你。”
疾火毓秀看向姜望。
“他这个人很犟,我也劝不动。”姜望的表情颇为无奈:“反正咱们是一伙的,你没可能伤害我们,那它的危险也就不会触发,四舍五入,相当于不存在危险……单纯作为轮椅来说,它很好用是不是?”
嘭!
忽然有一声巨响,仿佛从地底极深处爆发。
整座疾火宫在视觉意义上剧烈的收缩,而后猛烈炸开!
由天屠万绝阵所供养的血光、代表疾火部悠久历史的建筑,全都在一个瞬间湮灭了,而借由这湮灭,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敖馗再现天级法术万象神湮!
他没有等天屠万绝阵里的血尸被搬空,不肯捱到万灵血光罩力量耗尽……与其在那时候被动迎接无可挽救的命运,不如在此时做最后的困兽之争。
但七张泥版书悬空矗立,如同墓碑环绕。
大军之中,庆王站在战车之上,怒声高呼:“天日昭昭,授我王权。吾以庆王之名,敕令此方。兹以恶龙,当偿血债。王权镇之,天命诛之!”
在此洪声之中,巫祝仍然在原来的位置跳舞。摇动牛角铃,手舞足蹈,状甚癫狂。
冥冥之中力量得到触发,庆王以浮陆之王的位格,以王权图腾驱动了七张创世之书,撬动世界规则,在此方天地对敖馗进行全方面的压制。使其法不得应,意不得展。
非止如此。
疾火宫外的天地元力,早被戏命排空。敖馗的法术释放出来,根本无法沟通天地,只能依靠他自己的力量,依靠万象神湮本身的强度。
可他的力量远未归复,疾火宫也不是圣狩山,提供的反馈远不如圣狩山那一次。
如此种种因素叠加,以至于这道搏命的万象神湮释放出来,威能竟不足百一!
这样的时机,姜望怎会错过?
白玉瑕和连玉婵正引军退至外围,阻隔战斗余波。
戏命还在观察,他的八翅墨武士正要前往试探。
已见剑如惊虹!
姜望赤焰环身,剑光照眸,披缩略火界为外衣,主动撞进了万象神湮的法术范围里!人谓之以身涉险,他自言胜步闲庭!
在瀑流一般的疾火宫碎片中潇洒漫步,不似寻仇似寻旧友。俄而长剑出鞘,剑气如潮掀起一线天,滚滚剑光之潮,毫不留情地劈开法术乱流,长相思锋刃一闪,一剑便将敖馗的真身斩出来——
那是一条金色的神龙。
正在张牙舞爪,近乎无限地舒展龙躯,此中伟力翻怒海,小小天地难容身。
金鳞显耀已见天威,龙须一摆即随雷霆。
“小贼,相识一场,缘分难得。我不愿伤你性命,你却急来受死——吼!”
在乌云遮日的雷霆声里,他一声长嘶,龙吟拔动莫测之威。以龙躯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这不是普通的音杀术,而是慑服天地的雄声。
虽然被一步步逼到如此程度,他仍然凶威滔天,独身向所有人进攻。
在妖族建立远古天庭的时代,龙吟虎啸狮子吼,本就是最强的音杀神通。如今虎啸狮吼都不见,他以敖馗之名,在现世带来远古的恐怖回声。
但在此声之上,有一道更清晰的声音响起来——“孽畜!今日杀你!”
剑气劈开的路径里,姜望大步而来,什么法术碎片、湮灭乱流、阻路龙威,都不见!都斩开!
他衣袂飘飘,直接踏上了金龙身!这一刻他身外绕火、眸泛赤金,双耳晶莹剔透,竟如白玉雕成,神圣而高远,其间各坐一尊耳仙人。
近古时代的伟大力量,回应远古时代的强大神通。
声闻仙域已撑开,直接一声雷音,震碎了敖馗的龙吟!
经受创世之书和疾火毓秀的双重压制,本身又是以残躯逃离的玉衡星楼、至今没有找到机会恢复状态,他已根本不能和姜望正面碰撞声闻!
何止如此呢?
他膨胀的龙躯不能再膨胀,因为此方天地不允许。疾火毓秀代表浮陆世界的部分世界意志,与他为敌。
金色的龙眸这一刻真如黄金所铸,强行呼唤天地间的金行元力,他敖馗以黄金圣血,要执掌世源根本。
但这份执掌金行元力的权柄,也被生生剥夺!
此世非现世,此界乃浮陆。王权不许!
那七张变得无比巨大的泥版书,巍然矗立,冰冷森严,真像是他敖馗的墓碑。
他敖馗逃离沧海飞扬宇宙,斗的都是皇主星君,落的是千年子,争的是一世局,怎甘心在这井底受蛙嘈?
虽然万般受缚,仍旧奋起龙躯,以龙族秘法压榨自我,想要飞上高穹。只要脱离七张创世之书结页压制的范围,摆脱那个世界意志化身的注视,他就有机会放弃此界,逃亡宇宙。
但龙背如负山岳,那是姜望澎湃如海的元力。
身下更是一沉——
是那个墨家之戏命!
戏命不知何时迫近了,精准地抓住了他的一只龙爪。而那具相对龙躯如此渺小的身体里,竟然迸发出难以想象的恐怖巨力,使他飞腾不起,甚至要下坠!
从戏命抓住龙爪的那只手上,更有密密麻麻的墨蚁爬出来,沿着手臂迅速攀至龙爪,又以龙爪为桥梁,迅速冲向龙身,疯狂吞噬敖馗本已经不富裕的元力!
金色龙躯如遭墨染,正急速地变黑!
“该死的……机关!”敖馗的眼睛翻成血红,燃起血焰,低头看着这个从一开始就不断释放机关追索他、后来也屡屡坏他大事的家伙,龙嘴大张,其间有恐怖的漩涡状的血焰光球正在成型……却骤然散去,被一口猛然喷出的龙血撞溃,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惨叫,“啊!!!”
却是在这个时候,他的龙脊之上,落下来一道接天连地的、明月天柱般的剑光——
“你怎敢他顾?!”
一剑断龙脊!
第六十四章 削得“天”字去两横
庆王从未见过巍峨如天柱般的剑光。
但的确剑山倾落,视野都被分流。
金色的龙躯被斩断了!
断裂的两截,如山岭一般坠落。
在那震天的惨嚎声里,龙血如瀑,泼洒长空。
龙尾部分瞬间就被墨蚁爬满,还在坠落的过程里,就只剩一副骨架,就连骨架也在被啃噬!
什么分身藏魂,在物尽其用的墨家修行者面前都是笑话。杀死的对手,墨家是连草鞋都要回收。
敖馗的意志藏在龙首部分,继续掌控这半身。一边狂喷龙血,一边催动血焰流身,止住断躯血崩的同时,将攀至此边龙躯的墨蚁尽数焚杀。
斩断龙脊的姜望,仍然独在最高处,牢牢阻隔在敖馗与铜色天钵之间,使之无法顺利借用乞活如是钵的力量。而随手一按,金赤白三色火焰已经落在那血焰之上,自点及面,以火焚火。三色火焰不断扩大的范围,恰是敖馗具体而清晰的败退!
早已放手的戏命也在此时仰冲,自下而上,面迎龙首。
在痛苦的悲鸣声里,于剧烈的、看似身不由己的翻滚中,忽然一爪扑出!
爪尖所触之处,大块的空间都凝固了。这种凝固一直蔓延到包括戏命在内足有十方的空间里。
上古龙族秘传杀法,皇极天崩!
虽然身受此世压制,残躯难尽伟力,他依然创造战机,扑出杀手。
那金色的龙爪拍下来,一切都开始破碎。
可在如此时候,一道剑锋般的雷电切入此间。
那尊八翅墨武士遍身电光闪烁,出现在敖馗的龙爪之前,与之正面碰撞。
电光亦被凝固,八翅不可张飞。
龙爪坚决砸下,砸得这尊墨武士仰飞而远,零件四落。
在这整个过程里,戏命都面无表情,眸光极有规律的在敖馗身上流动,而于墨武士被砸飞的同时——倏然探手,竟然抓住了龙爪腕足!
敖馗的龙躯虽然未能膨胀至极限,虽然已经被斩得只剩半身,可也是庞然大物。戏命整个人身都根本不及他的龙爪粗壮,那只抓住龙爪腕足的手,像是吸附在峭壁上的纤薄根须,而他自己是一截横枝,随时要被风拔去。
但在下一刻,这只手的手腕处,骤然扣上一道钢铁锁环。
哒!哒!哒!哒!哒!
恒定的钢铁声里。自手腕而至小臂、至手肘、至大臂、至肩膀,五道符文密集的锁环接连扣上。
这一刻戏命的力量使得空间都为之扭曲,他猛然往下一撕——
竟然生生将敖馗的这只龙爪撕了下来!
敖馗痛嚎未止,又起一声,在空中剧烈抽搐。三昧真火趁机大炽,蔓延龙身!
随手将断爪丢进墨蚁群中。戏命不管敖馗怎样惨嚎,只一个劲地往他身前扑,眼神几无波动。无生无死无惧无恨,仿佛已经将他看成了一堆机关材料!
敖馗龙须一甩,在空中近乎无限地延展交错,展现出神乎其神的鞭法,龙须竟如神龙舞,生生将戏命笞退。
而龙首骤回,仰看穷追不舍的姜望,龙眸真诚,声音恳切“误会!小友误会了!你我相交甚笃,一直相依为命。陪你立星楼,闯天狱,荡迷界,好不快活!我传你龙族秘术,从来不吝帮助。你也常与我谈心,心心相印!这一次我特地穿梭宇宙,领你来寻完美洞真之法,不过动作急切了些,忘了与你沟通,你如何就忍心害我性命!?”
这半身之龙实在狼狈,此刻血色淋淋,神情甚哀,哪有半点肆行宇宙、动辄灭族的威风?
“我确实也不太忍心!”姜望一剑横割,斩得敖馗连翻连滚“别反抗啊老朋友
,待我削掉你爪牙,斩去你的威胁,自然就重新把你养起来。”
百万血尸在净礼和尚的压制下形同虚设。
乞活如是钵罩住浮陆已是极限,动弹不得。
残躯在姜望和戏命的围攻下几无反抗空间。
“呃……啊!”他怒声而嚎“小贼你无情无义,当受一死!”
他的嚎叫似哭似笑,悲凄入心。
令在场许多战士,不自觉流下泪来。
而姜望只以一声剑鸣,就唤回他们的神智,把悲伤驱逐。
他提剑前纵,紧追敖馗不舍“龙族杀人,难道只靠嘴上功夫吗?”
长相思横过长空,剑丝张织成巨网“勿避我!”
龙身左突右扑,但剑网铺天盖地。
单以龙爪作剑,与姜望搏杀生死,比拼招式,敖馗绝对有胜无负。但他身残体虚,根本发挥不出真正实力,姜望又一个劲地与他硬碰硬!
好比一局棋下到中盘,敖馗这边不慎少了几颗子,虽然棋力远胜,却也抵不住对手的兑子攻势。兑着兑着便无棋可下,兑着兑着便至死期!
敖馗一身力量极其有限,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可姜望和戏命又如何看不到这一点?
他不能不避,可又确实避不开,只能以伤换势,强行撞破剑网——可迎接他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璀璨华丽的真源火界。
是一座接一座砸落的焰花焚城!
砸得他皮开肉绽,砸得他头破血流,砸得他奄奄一息!
这剑网、火界、焰花焚城的接续,是如此的顺畅,简直像是敖馗在主动与姜望配合。剑仙人之下,万法自然,一应招法是行云流水。
敖馗苦不堪言,在某一个恍惚的瞬间,他竟觉得这焰花焚城是可以无限接续的!
三十六座火源图腾碑,愈发限制了他的腾挪辗转。
真源火界里的姜望和戏命,攻势愈发凶恶。
很多时候他只能交换,可残身至此,还能交换几次?
伤重之后,才知巅峰可贵。
他知不能再拖,在戏命追来的又一合里,于元神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啸!
龙族秘传杀术,龙魂海啸!
恐怖的元神波动,似海啸一般席卷,瞬间就淹没了戏命和姜望,也将真源火界短暂冲开。
可惜现在的敖馗,远非全盛之时。他的元神衰弱到难以直视,衰弱到在姜望面前堪称可怜!
戏命只是一顿,便立时归复过来,手弩连点,封住敖馗去路。
姜望更是丝毫无损,身如巨礁立深海,神如天门封海啸!反倒是一剑,又将敖馗斩回。
太可怕了。
即便是以敖馗的眼界,也觉得这样的神临姜望,实在可怕。
如此生死相决,以相近的力量,竟然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小友!今日放我一马,来日与你荣华!”
回应他的只有剑光。
霜冷的、坚决的、锋芒无匹的剑光——
“我何人也?岂缺荣华!倒是缺一颗龙头垫靴上马!”
但在这个时候,天地之间,蓦地响起鬼哭之声!
“猖狂贼厮,你们可知远古人族,是怎样兵器?”敖馗只剩半截龙躯,一只龙爪,反而敏捷了许多,边阻边退,连闪连避。唯有嚎声不绝,痛又凄厉“歹命得凶,恨魂求怨!天荒地芜,恶鬼行世!”
一声哀哭天地恸。
他屠杀百万之巨,精选怨魂养在地底深处的恶鬼,于此时蜂拥而动,作为他的底牌,要再次掀起狂澜。
远古时代
,妖族以人为食,以人为奴,以人为工具,以人为资粮,也以人为兵器!
敖馗杀人得鬼,在那个时代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但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这些恶鬼,也早被察觉。
白玉瑕引军过万,难道只是为了战前骚扰、战后打扫吗?
自非如此!
随便集结一些散兵游勇,就能立即运转如意、成就军阵,那是曹皆那等级别的名将,才能做到的事情。
白玉瑕现在还不能做到。但身出名门的他,在反复指挥军队冲击疾火宫之后,也已经完成了对军队血气的混转,于此时得以简单的利用。
今于此地者,是琅琊白玉瑕!
鬼哭之声方起,他就已经一拍剑鞘,彗尾横空!
“午未申酉,负气行流。迩来迷夜,劾鬼剑咒!”
万军之血气,勾动了他早就潜藏地底的劾鬼剑咒,并给予最凶烈的兵煞的支持。
兵煞最压邪祟!
放在现世,大军行处,哪有鬼祟?
任是什么鬼国,大军在手,说横扫也就横扫了。
在人们不得见的地底深处,恶鬼相杀,成千上万,受敖馗法令所召,一时都起来。可早已埋伏至此的劾鬼剑咒,也在一瞬间迸发刺眼的光彩。
“午”、“未”、“申”、“酉”,四个剑形大字凭空具现,磅礴血气在剑形字体上燎起血焰。它们交错疾行,穿于恶鬼群中,所过之处群鬼皆碎,无当一合。
更有无穷无尽的剑光,在白玉暇的催动下不断飙飞。剑丝混转,结成了一座劾鬼剑碑,从天而降,在那鬼窟中镇住万鬼,不使作祟。
这一手剑丝结碑的剑术,恰是从姜望那里得到的灵感。张巡的剑丝之术乃是神临手段,姜望自己仿出来的霜雪明,却是利用外楼星光,以更繁复的手段提前完成类似的杀术……也传给了白玉暇。
当然,仅仅是万人军阵,仅仅是劾鬼剑咒升华成的劾鬼剑碑,也不足以镇压敖馗的底牌。
恰是正在闭目诵经的净礼和尚,在敖馗出关受创、血尸不再被支持之后,能够腾得出手来——他就腾出了一只手。
左手仍然竖礼在身前,右手则是轻轻移开,以一种拈花般的轻柔姿态,翻转过来、轻轻按下。
轰!
巨大无朋的佛光手掌,掌心万字符轮转,便在那地底鬼窟覆落。
拈花院秘传,降鬼印!
这现世顶尖的印法,在琉璃梵意的催动下,竟如煌煌大日,照破幽窟!
数以十万计的恶鬼,好一似雪遇骄阳,纷纷灰飞烟灭。
敖馗焦切非常,一面与姜望戏命缠斗,一面暗催法诀,使群鬼纠连结阵,以至幽之力抵抗劾鬼剑碑和降鬼印。
但在这个时候,疾火毓秀推着轮椅轻轻巧巧往前。
发生在底下鬼窟里的战斗,可能没有多少人能够注意到。疾火毓秀显然不在那些弱小者的行列里。
她只是这样往前了一点点。
地底鬼窟便阴气狂流,万鬼如戴重枷,一个个行动艰难,而竟纷纷自行崩解。
浮陆之鬼,当受浮陆意志所制!
轰轰!
敖馗以龙角一触长相思,以龙须再鞭戏命,而在鬼窟之内,引爆了万鬼!
恐怖的爆炸瞬间将鬼窟炸塌,鬼窟下方不远处……即是幽天!
无数恶鬼落幽天,连同数以千方的土石,乃至降鬼印、劾鬼剑碑的力量一起,迅速被幽天消解了。
从破封出来到现在,他所有的手段都被破去,就连藏于地窟的恶鬼,也没能起到作用,索性
将万鬼一齐引爆——他要在疾火部腹地制造地窟缺口,以此引动世界的变化,为自己创造机会!
星兽也好,天塌地陷也好,哪怕此世毁灭,也要活他一个敖馗!
但现场还有一个庆王。
图腾之灵的修为或者不算什么,曾经镇守无支地窟的经历,在这个战场上或者也不值一提。可他现在执掌王权图腾,是这一百年内的浮陆之主,他当然能洞彻地底的变故。
大军簇拥之下,他的王气近乎无限彰显。故是一翻掌,天地受命。一张创世之书已经出现在鬼窟之中、幽天之上,古老的泥版书无限膨胀,瞬间就将那炸穿的窟窿堵上了!
这补平的岂止是地窟?
也将敖馗最后的希望抹去了!
他仰天长啸,悲乎其鸣“吾争皇主,争星君,事皆不成。盗佛宝,游宇宙,处处受限。乃至沦落身段,与小子为局,囚笼斗杀,竟也不成!自入浮陆以来,步步受制,处处不顺!空有远胜神临之眼界,空有几近绝巅之洞见,竟无一路可行!天亡我乎?!”
其声虽悲,姜望并不留情,就像他敖馗也从未对他所害死的那些人留情。
敖馗愈是心神动摇,姜望的剑锋越是坚决冰冷。
一剑抹脖,为金鳞所阻。
斩碎金鳞,又一剑横眸!
敖馗金色的龙眸被从正中间切开,眼球里的汁液混着鲜血难堪地流淌。
““天”字该去此两横,是人亡你!”
姜望恰到好处地一折步,恰恰避开了敖馗的奋死反击。长剑拉到尽处,而一步上龙颅,反握长剑贯天灵!
敖馗龙躯已僵,难再动弹,双眸尽血,什么都不能再看到,但长声而啸“姜望啊姜望,我总是教不会你。你太年轻,太自以为是。难道竟以为我会输给你吗?
你坏我大事!
你何其愚蠢!
你和你的朋友,一个都不能活!
我不是输给了你。
在玉衡我输的是那个老秃驴,在浮陆我输的是——”
其声戛然而止。
生机散尽矣!
龙颅脱离剑锋,这上半截的龙身也就此颓然坠落。
感谢书友“太离谱”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4盟!
第六十五章 不知其间已何年
天外某处小世界。
早已同悬空寺了断因果破出空门的观衍,牵着眉眼尽是柔情的小烦的手,漫步在花海之中。
他要为她种下九百九十九种花海,结九百九十九种香。
他要带她去九百九十九个小世界,体验九百九十九种甜蜜人生。以彼方世界的方式生活,爱过,游历过,然后再路过。
他已不是和尚,但还保留光头。她的鹤发转为青丝,颦笑仍如初见。
都是最开始的模样。
森海源界的一切,现世的一切,其实都不怎么重要了。
他们都好好地告别了,以后只过自己的人生。
熬了五百年的苦,为这一点甜。
世间事他们都不再关心,但总有一些事、一些人,是特殊的。
比如那个见证了他们的故事,并推动他们重逢的年轻人。
观衍喜欢他,小烦也喜欢他。
这孩子每次写信都是一本正经讨论修行,但结尾也都知道提一嘴小烦婆婆,殷勤问候呢。
是在某一个风吹花海泛成潮的时刻,观衍想起了自己还是玉衡星君,稍稍地回了一下神……于是食指中指一并,夹出一张星辉熠熠的信纸来。
小烦漫不经心地哼着曲儿,似乎醉于花香。
“别偷瞟了,多累眼睛。”观衍把信纸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咯。”
小烦接过信纸,还强调了一句“你非要我看,我才看的啊。其实我不爱看你的私信。”
这一看,顿时有些惊讶“天佛宝具?”
观衍慢悠悠地往前走,月白色长衫翩翩,平静地道“不可能有什么宝物藏在森海源界世界缝隙不被我知。很显然,他中计了。”
小烦立刻紧张起来“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看?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有好事都想着你。虽是被骗了,心意可比宝物贵重!”
观衍紧了紧她的手,笑意温柔“放心,有我呢。”
……
……
敖馗的尸体在坠落。
那宛如神迹的真龙之躯,原来在生机耗尽后,也是这么普通的。无非血肉多了些,骨架大了些,金鳞亮眼一些。
戏命的墨蚁群甩荡在空中,像一条黑色的绳索缠了上去,绕龙几周,尽成墨色。很快将龙尸血肉啃噬一空,只剩骨架轰然砸落地面!
密集的墨蚁在这种砸击下如流水飞溅,死伤难计。但活着的很快又爬回来,继续敲骨吸髓。
墨家玩的是机关傀儡而非驭兽,墨蚁分食龙尸也非自我消化,而是分解之后储存在蚁囊中。最后吞食了不同部分的墨蚁,会进入不同的蚁池里,再吐出已经初步处理好的原材,任由修士取用。直接收藏龙鳞、龙血、龙肉,已经是很过时的选择了……
敖馗已经死去,天屠万绝阵还在自动运转,净礼还在诵经,血尸还在摇摇晃晃……数十万浮陆战士在广袤土地里忙忙碌碌,也像蚂蚁一般。
“输就是输,无论输给了谁。”戏命用这一句平淡的话语,回应敖馗死前的愤懑。
在这次浮陆之战里,他的机关傀儡死伤颇多,可以说是用堆积如山的道元石,来创造眼下的胜果……这具龙尸就是他的收获。
姜望也并不介意。
他也懒得回应死者。
他只是抬头看着铜色的天空。
那是空寂而缄默的金属色泽,笼罩这个世界已经很多天,带来无尽的压抑和恐惧。
敖馗已经死了,但天穹的乞活如是钵……仍在!
……
……
铜色天幕倒扣浮陆,
遂成“天圆地方”。
浮陆世界万万生灵,皆似笼中雀。
而“鸟笼”之外,一尊驾红鼎渡星河,已是远道而来。
大齐帝国养心宫宫主姜无邪,以天经地纬描星途,以情丝相系为远径,在茫茫宇宙之中,握住了沧海一粟。
这段距离若是单纯以空间来度量,怕不是有亿万里之遥,走到神临寿尽也走不到。
但立足紫微中天,以情丝为系,以星光为径,锁定具体的星穹位置,星图一跃……近在眼前。
他尽可能快速地赶赴目标,所费心力都不必再说。
然而眼前所见,是梵文密布,铁壁铜墙。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甚开放,现在更是直接困锁成狱。
光不透,影不透,声不透,不知其间已何年。
无怪乎玉伶提前告警,此世果有大变故!
他当初来此谋局时,可未发现什么佛性力量。
心忧疾火玉伶的安危,姜无邪也不浪费什么时间,距浮陆世界还有一段距离,就直接一甩大袖,右手虚张、往后斜举,好像要抓住什么——
茫茫宇宙深处,古老星穹之中,有一颗红色的星辰骤然亮起!
那是星辰概念的集合,是极难被具体触摸的核心所在。
它的星光洒落诸天万界,也于此时对姜无邪毫无吝惜的倾泻。
红色的星光!
如此鲜亮而美好,无尽地照耀此处。
而都在瞬间被归为一束,被姜无邪握在掌中。
此时的姜无邪身姿舒展,墨发飘飞,像一张拉满的弓。于极致的阴柔中,又鼓荡爆炸般的力量。
星辉满弓。
遽然放弦。
姜无邪只一步,已在那铜墙前,手中握着的那一束星光,已经在这个过程里,化成一杆长枪。
紫眸黑发红艳艳的枪!
星名“红鸾”。
红尘铸鼎。
枪名“红鸾”。
本欲无邪。
且夫红鸾星动,谁人不求姻缘!
这一枪孤独地绽放在宇宙深处,像一朵无人观赏,却极尽娇艳的花。
花开时节正相逢!
如此灿烂的一枪,在神临层次绝对可以称得上惊艳的一枪,撞上了倒扣整个浮陆世界的铁壁铜墙。
铛~!
有如老僧敲钟在深山。
那悠长而又寂寞的声响,在宇宙深处近乎无尽的回漾。
但也只此一声。
再惊艳的红鸾枪,也敲不破乞活如是钵。
姜无邪毕竟只是神临,虽然红尘铸鼎、一步成就,强横无匹。但他面对的是天佛宝具。
除了这一声悠长的钵响,并无所获。
“呼……”
姜无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将红鸾枪传来的剧烈反震,尽作浊气吐出。
枪尖仍然触着铜墙,右手仍然握着长枪,他就这样悬挂在浮陆世界之外,打不开此世之门。
他不惜提前成就神临,从现世齐国临淄一路杀奔至此。
但亿万里相思星路,竟受阻于一铜钵!
区区一个位格不高的天外世界,几个苟延残喘的老东西互相布局,竟就敢拦他姜无邪?
堂堂大齐皇子,天潢贵胄,得到宗人府大力支持,最有资格竞争龙椅的存在……岂能受这个委屈?!
姜无邪悠悠然将红鸾枪收回身后,眼神一沉,就准备叫人。
是时候在这里摆一摆大齐养心宫的谱!
但就在这个
时候,此方虚空忽然暗而复明。一张华丽繁复之极的星图,铺开在他身边,星图中心,站着一个负手而立、鬓插墨簪、面容年轻得过分的男子。
身上的星图道袍,在这宇宙深处熠熠生辉,愈发衬得此人不凡。
姜无邪心中一动,眼神里跳出喜色,但毕竟保持了城府,极有风度地微微颔首“阮监正。”
大齐钦天监监正,星占宗师阮泅!
他立足于姜无邪身边,展现出两种不同的俊美。也颔首回礼“九殿下。”
“可是父皇派监正来保护我?”姜无邪尽量云淡风轻“太大张旗鼓啦!儿行千里父母担忧,这道理孤能懂。但孤既然选择成就神临,来到这宇宙深处,自也是有备而来,不是那头脑发热的莽夫……”
他说着说着,感慨起来“父皇爱我至深,可也看我太轻!孤真不知该喜该悲!”
阮泅……
他来浮陆世界,跟姜无邪没半毛钱关系!
也非大齐天子授意!
当初姜望与他论及浮陆世界,他就很感兴趣。并给了姜望一枚刀钱,让他以后再回浮陆就通知一声。
后来姜望传檄天下,剿杀无生教祖,也用掉了那枚刀钱,请他出手。
他感受到姜望的决心,在未收算酬的情况下,就出手帮忙算断张临川的因果、永绝其后路。彼时一并算到了以“张临川”之名签契的浮陆世界,所以后来没有再补一枚刀钱给姜望。
因为他已经知道浮陆世界的所在,不再需要姜望带路,只是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来探索罢了。
今日因缘际会,正当其时。
但他现在要怎么跟九殿下解释……你爹压根没管你呢?
“殿下初入神临便踏出天外,只身渡星河,不仅勇气可嘉,修行也甚为了得。”阮泅没什么话可说,索性便夸两句。
此来浮陆,真要说与姜无邪有什么关系,也能扯得上一点。
当初姜望在论及浮陆世界时,提过一嘴养心宫宫主姜无邪也有参与。
这是浮陆世界引起他重视的原因之一。
“算什么只身呢。”姜无邪叹息道“父皇关照着我,您保护着我,我啊,真像个有恃无恐的小孩子。”
不得不说,养心宫主是很能拉近关系、带给人亲切感受的——前提是大齐天子真的在关照,阮泅真的是被派过来保护他的。
阮泅见他还在这个父子情深的话题里绕不出去,赶紧道“殿下几年前就来过浮陆,想必在其间早有准备?”
“远古人皇八贤臣的传承,谁能不心动呢?”姜无邪额发垂落,语带怅然“最早发现这里的其实是无弃。他身体不便,趁着七星秘境洞开的机会,让他的表兄雷占乾于此落子。我身边没有合适七星秘境的人选,便亲自来了一趟。”
堂堂养心宫主,身边怎会没有人手。
只不过在七星谷的限制下,没有能跟雷占乾媲美的,容易被打死。这位皇子又是个怜香惜玉的,舍不得让佳人冒险……便自己冒险。
的确类武祖。
但“类武祖”的九皇子就在眼前,他的布局他的风格他的行事,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看清楚。阮泅却忽然很想知道,倘若十一皇子还在,雷占乾还活着,今日这一局,竟是什么模样?
真是遗憾啊。
即便是他这样的星占宗师,看遍太多事,太多人,也觉得太遗憾。
姜无邪又道“浮陆自有机缘,时机不至不出。我以为要在百年后,没想到现在就生出了变化。”
他看着眼前的铜墙“天佛宝具在此锁世,是不是说……”
虽有万族定约,在这
个道历新启的时代里,超脱不能直接出手。但超脱者的谋划无处不在,也是万界大争最主要的推动力量。只是通常无法被普通的修行者感知罢了。
浮陆世界出现天佛的力量,代表此界危险性近乎无限的拔高了。
阮泅平和地说道“倒是不用担心天佛释放多少力量,祂被看到越多,最后的超脱之局里就会失去越多……娑婆龙杖还被压着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尊乞活如是钵,也是被另外的存在推来此地。”
“现在能掀开它吗?”姜无邪问。
“不容易。”阮泅摇头道“它这锁世已近乎于一体,如果强行掀开,容易崩坏整座浮陆。”
“监正能看到里面现在情况如何吗?”姜无邪又问。
“我只知道里面现在非常热闹,其它的看不真切。里面的某个存在,刻意的遮掩了所有。”阮泅注视着近在眼前眼前的铜纹,表情有些古怪“咱们那位前武安侯,好像也在其中。”
“他不是在星月原开客栈么?”姜无邪说着,轻轻拍了拍额头“当初来这里,他也来了,还剑退雷占乾,赢了生死棋,夺了天魁……”
阮泅心道,我知道这里,也是他讲的。
姜无邪有些惊异“怎么我在外面,他在里面?他怎么进去的?”
阮泅若有所思“也许他本来就在里面。这件天佛宝具是后扣上去的。”
姜无邪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浮陆世界的变化与他有关?天佛特意扣他?”
阮泅耸耸肩膀“谁知道呢?”
玉伶若是够聪明,应该会找姜望寻求庇护,姜望也应该会给自己一个面子。
只是……以浮陆世界现在的危险性来说,姜望都未见得能够自保。
姜无邪想了想,又问道“您刚才说的,里面那个刻意遮掩了所有的存在……是谁?”
“我现在也不知道,祂在跟我玩捉迷藏,不费点功夫是找不出来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阮泅道“如果不是发现了我,祂就放你进去了。”
姜无邪这才知道,自己提枪撞铜墙的时候,阮泅已经到了。
但他注意到的重点不是这个“您的意思是说,我能进去?”
阮泅避而不谈,只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破解。殿下先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阮监正!”姜无邪负红鸾于身后,向来被诟病为“轻佻”、“滥情”的细长眼睛里,表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双手交叠,如此认真地行了拜礼“请送孤进去。”
感谢书友“葫芦娃夜夜做新狼”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5盟!
第六十六章 始知我是墓中人
阮泅并不想答应!
浮陆世界里的情况,他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
但不管怎么样,其间的危险性是毋庸置疑的。
涉及天佛力量,涉及神秘意志,且疑似坟墓世界……这样的一个地方,神临境的姜无邪根本无法自保。
他如何能点头把姜无邪送进去?
大齐天子再怎么放养子女,姜无邪那也是现在最有希望争龙的三位宫主之一。
尤其这次修成红尘天地鼎,一步神临,声势大涨,已见储君之姿。
若是有个什么万一,真个埋葬到这里,齐天子焉能无怨?
纵然齐天子是天下雄主,或者并不会因此生忌,但每每想起不幸的儿子,也很难对他阮泅有什么好感吧?
十一皇子离世时,执掌斩雨军的阎途,可是被活剐了!
但姜无邪此刻称的是“阮监正”,自称的是“孤”,这表现的不仅仅是决心,更是以养心宫宫主之尊所提出的要求!
这不能算命令。哪怕是姜无邪,也无权命令他阮泅。
但即使他阮泅地位超然,身为钦天监监正,只需对天子负责。对极有可能继位的皇储,他也必须要保有一定的尊重。
“我这话有些倚老卖老……”阮泅颇为认真地道:“但殿下万金之躯,实在不必涉险。这浮陆世界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就算其间有再多机缘,也不及我大齐养心宫主的贵重。”
姜无邪道:“若为机缘,孤就不去了。”
阮泅问:“殿下自觉在此方世界准备充足?”
姜无邪诚实地道:“我当初的确做了点准备,但需要时间来发酵。现在才过去短短几年,很难发挥什么作用。”
阮泅清楚了这个决定的分量,但还是问道:“非去不可?”
姜无邪答:“非去不可。”
阮泅说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我观这只钵,也有十万八千孔。眼前这道铜墙铁壁,并不像你所看到的这样密不透风。它其实更像一张渔网,拦大鱼不拦小鱼。哪怕祂现在刻意加强了封锁,送一个神临修士进去也不难……此钵为何不拦神临,以殿下的智慧,想必不难想明白。”
“祂是为了节省力量,祂也是认为神临不影响局势……”姜无邪分析至此,挑眉道:“但祂既然需要节省力量,祂就没资格认为神临境的我,不影响局势。”
不管这个“祂”是何方神圣。
今时今日已是新的时代,今日之姜无邪,不是普通的神临。
天潢贵胄的自信,便在此句中!
阮泅还是再劝了一句:“方才我若不至,殿下已入笼中。此界险恶,殿下何妨再等等?”
姜无邪淡声一笑:“监正若是不在这里,孤兴许就不进去了。但既然叫监正看到,这恶笼孤如何能不进?天子承天下之重,孤立足人世,肩承苍天,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敢出面维护,天下万民又凭什么相信,但有天崩地裂时,孤能站在他们身前?”
阮泅无法再劝,因为姜无邪虽然语带调侃,但连他的壮志宏图都已言及,将此事上升到“天子承天下之重”的高度。
除非他说,姜无邪不配有此大志,不配争鼎。
阮泅一声轻叹,抬手遥按于铜钵,在掌心泛起的星辉中,最后劝道:“殿下,若事有不谐,全身为上。姜武安擅长避祸,可与他一起觅地躲藏。我会尽快解开封锁,前往接应。”
这星辉拂铜钵,顿时在那细密的纹路之内,玄奥的梵字之中,拂出具体而微的、蜂巢般的孔洞——那即是阮泅所言,观钵有十万八千孔。
并非缺口,而是门户。
所谓万物之隙,光之来处而已。
佛度有缘人。
山腰的人穷极目力,只见铜墙铁壁。山巅的人随手一推,已开方便之门。
星辉既已开拓前路,姜无邪便身披红光,大步前行。
真个是虎步龙行,姿态贵不可言。
在即将踏进浮陆世界之前,他随手一把扯断项坠,潇洒地一扔,丢到阮泅面前:“今日之行,皆我自愿。若有不幸,留此项坠予我父皇,怨不得监正!”
其声犹在,其人已入浮陆也。
阮泅握着养心宫主这犹带体温的项坠,不由得又是一叹。
当今天子是盖世雄主,将大齐帝国带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几位争龙的皇储,竟也个个是人中龙凤。
真不知是福是祸!
这叹息还未落下,他眸中又起讶色——恰在此时,有一缕流光倏然而至,恰通过他打开的通道,好一似长虹贯月,穿进了浮陆世界里!
倒也不是说盯着他阮泅的行踪。
而是此人在浮陆世界亦早有布置,只是一直得不到响应,不得其门而入。恰是在他打开方便之门送行姜无邪的此刻,一鸣百鸣罢了。
好个将军夜引弓,近海射浮陆!
他摇了摇头,并未阻止。而一转身,又看到一人身披月白长衫,踏星光而来。
这里真是热闹。
他洒然一笑,迎上前去。
……
……
敖馗虽死,铜色天穹仍未褪去。
勇者斩杀魔龙拯救世界的故事,本该在魔龙身死时候翻篇,却未能结束……这本身即是最大的恐怖故事。
庆王仍然站在战车之上,处在王权卫队的保护之中,望向这边的眼神,难掩警惕和恐惧:“临川先生,魔龙已死了吗?这灭世之厄兆,为何还未结束?”
巫祝庆火观文的祭舞动作变得缓慢。
调度军队搬运血尸的庆火元辰,也默默地收归军力,保留越来越多的战斗建制。
如果死掉的这条魔龙并不能灭世,而灭世的危机还在,那么传说中将要灭世的……会是谁?
白玉瑕和连玉婵索性放弃了军队,沉默地站定在整个战场的关键位置。
戏命收回了一百零八根禁元空管,加快了修复八翅墨武士的速度。
疾火毓秀安静地靠着椅背,并不言语。
在场的人们各怀心思,勠力同心的气氛,在短暂的缄默之中就已经改变。唯有净礼的诵经声还在继续,还像一开始那样。
敖馗已死,大量的血尸被搬出阵外,天屠万绝阵本身也七零八落,他降服血尸的效率大大提高……
“其实我应该问你,你是浮陆的王。”姜望说道:“如你所见,灭世魔龙死在你的眼前,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随时可以离开。但天穹还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扭头看向疾火毓秀:“或者说,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敖馗已死,铜钵还在。
这说明他根本不是乞活如是钵的掌控者,或者说他只是试图掌控乞活如是钵的存在之一,只拥有相当狭隘的一部分权力。
这才能够解释,为什么在之前的战斗中,他没能调动乞活如是钵更多的力量。
姜望那囿于神临眼界的阻隔不是理由,身体的虚弱也不至于让他连一丁点呼应都没有。真正的理由是他一直在与某个存在对抗,在争夺乞活如是钵的控制权,也在乞活如是钵之外的许多地方斗争——所以在败亡之前他说,他不是输给了姜望这行人。
而现在,他被斩杀了。
他所占据的权力已经让渡出来,那么那个与之争斗的存在,也是时候浮出水面!
庆王一脸的莫名其妙:“我知道的怎会比您更多?!您说将有魔龙灭世,我就号令天下诸部全力支持。您在疾火部战斗,我就召集军队,亲自领军前来!现在一切都没有改变,天空还是这个鬼样子,您竟然要问我吗?”
与青天来客更熟悉一点的庆火元辰在这时主动出声,试图缓和气氛:“临川先生……魔龙已死而天不移,我们浮陆世界被这样锁住,难道不是因为魔龙吗?”
姜望暂没有理会这给不出答案的两个人,只是专注地看着疾火毓秀。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已经知道很多事情了。”疾火毓秀乖巧地坐在轮椅上,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个超脱于所有之上的意志?”
“是历史给了我答案。”姜望开诚布公地说道:“在圣狩山之变后,几尊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的图腾之灵,在数年时间内,相继死去,什么情报都没能留下。如果说那四尊探查圣狩山的图腾之灵,在当时默契地隐藏了收获,为冲刺图腾圣灵境界做准备,这也可以理解。但在其他图腾之灵陆续失败死去之后,作为部族最强者,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在部族里留下点什么线索吗?这些线索应该存在而并不存在,所以它是被刻意抹去的。”
“此外我在圣狩山上的岩洞壁画里,发现这个世界有一段重要的历史消失了,它本该浓墨重彩,但竟是空白的。”
姜望看着她,接下来这段话,只存在于他们两个耳中:“以及与你伴生的那页创世之书,被你们疾火部的巫祝错误解读。你可是世界意志的降生,我只能理解成是某个存在在干扰你的权柄……如此种种,都指向同一个可能——在浮陆世界的漫长历史中,还存在一只拨动历史的手!”
鉴于敖馗说浮陆世界里有毋汉公的传承存在。
他难免怀疑那只拨动浮陆历史的手,是否与毋汉公有关。甚至……就来自于毋汉公。
但毋汉公已经死了很久,战死在上古时代。在抗击魔潮的时候,死在魔祖祝由的手里,身魂都被湮灭,死得无比干净。此事载于史册,很多典籍里都有记录,断无虚假。
他又如何能在浮陆世界搅动风云呢?
有没有可能像命占祖师卜廉那样,留下一缕意念,潜藏在妖族的命运长河里,只被妖族运势触动,应运而出?
那种伟大存在的境界,非他姜望所能理解。真要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只手的情况与卜廉完全不同,在浮陆的历史里有太重的痕迹。而且纵观这只手在浮陆世界里的所作所为,实在很难称得上一个“贤”字,不好与上古先贤挂钩。
在远古时代反抗妖族天庭,在上古时代抗击魔潮,一生都为人族而战,创造诸多功法,成就万法源流……这样的伟大存在,怎么可能躲在浮陆世界蝇营狗苟,如那敖馗一般肆行恶事?
可若不是毋汉公,又会是谁?
疾火毓秀轻仰着头,声音赞叹:“那条笨龙竟说叔叔是蠢货,我要为叔叔大大的鸣不平!您才来浮陆多久,已然洞悉一切,什么瞒得过您的眼睛?”
“我就是因为无法洞悉一切,才被骗到这里来。在浮陆也只是运气好,走到哪里都有线索。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姜望低沉地道:“我之所以能够这么快的触摸到这一层世界真相,是不是有谁在帮我呢?”
疾火毓秀嘻嘻一笑:“叔叔既然能够发现我的身份,想必对世界意志有一定的了解,应该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世界意志是如何‘排异’的……对吧?”
姜望当然算是知道的。
所谓“排异”,也是世界意志的自我保护之一,就像人类拔掉肉中刺一样。
但世界意志没有“意志”,只有“规则”,所以这样的自我保护行为,也要在世界的底层规则之内。
在“排异”这样的行为里,通常表现为给予此世原生生灵更多机会——成长的机会,斩杀外敌的机会。
比如他姜某人当初在妖界的时候,为妖界天意所忌。他所藏身的摩云城,便不断汇聚天骄、聚集强者,使他不断的碰到危险。如果他还能顽强地待下去,那里还会不断地有妖族觉醒,有妖族成长,有天纵之才诞生……直到将他这个人族天骄斩杀或驱逐,一切才算结束。
或者他变成妖族,归服于妖界的秩序,也是一种解决方式。
比如白骨尊神试图建立现世神国,成就现世神祇,计划就屡遭失败。从庄承乾到王长吉,乃至于张临川,甚至他姜望,都未尝不是在走到白骨尊神对面时,得到了天意的支持。
“算是知道一点。”姜望道。
疾火毓秀仰头对着他,那夸张怪异的面具,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诞生?”
姜望愣住了。
结合浮陆世界的种种,这个问题好像只剩下唯一一个答案——
浮陆的原生生灵,其实已经灭绝了!
第六十七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运行的方式,但无论哪个世界,它的安稳与否,一定与它的原生生灵是息息相关的。
因为浮陆世界的原生生灵已经灭绝,所以浮陆世界的世界意志才无从借力。
恰是浮陆世界的世界意志已经没有办法自保,才不得已诞生了“意志”。
姜望清楚的记得,当初他跟阮泅谈及浮陆世界,阮泅便说这好像是一个坟墓世界。
何为坟墓世界?
有的是强者之墓葬。
而更多的是……已经消亡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灵气散尽,生机全无,别说诞生什么修行者,连出现一个活物都难。
比如万界荒墓,就是无数个消亡的世界堆积在一起,成就了宇宙深处最大的坟墓世界。那也是人族为魔族所选定的“坟墓”。
只是魔族用自己的方式存活了下来,单看那些阴魔的状态,甚至很难用到这个“活”字。
这倒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生命本就拥有可能性无限的适应性,典型的例子就是海族。
但姜望一直觉得阮泅的猜测只是猜测,从未想过它有可能成为现实。是因为他早已见过浮陆世界的蓬勃生机,见识过浮陆人族的旺盛生命力。
那些文化、历史,都是生命茁壮的痕迹。
浮陆世界人口众多,部族成百上千。仅一个火族就有三十六部,仅一个疾火部就有百万人口!
各部战士骁勇善战,图腾修行体系也极完备。图腾之灵一级的超凡强者也不在少数。
这样的世界,是坟墓世界?
这样的世界,已经消亡?
更重要的是,一个已经消亡的世界,是如何还有世界意志存在?
世界毁灭的第一步,永远是世界底层规则的崩溃。而世界意志恰恰是世界规则的体现。
此时四周都是安静的。
姜望和疾火毓秀的对话,他只允许同他一起来浮陆的那些人与闻。
而这场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令他们震惊。
庆王在远处的马车上神情激动,大概是要个解释什么的。而庆火元辰一边请他保持耐心,一边聚集军队。
姜望全不在意。他只是看着遍地的血尸,看着没了人帮忙的净礼,仍然诵经,仍然度化一个个血尸,将他们送出阵外。
那张干净清秀的脸,陷在慈悲的自我世界中。好像全然不知疲惫,即便那恐怖的消耗早就可以将一个强神临修士拖垮。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姜望说道:“在敖馗驱动血尸、引导我去对抗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毁掉那些尸体,会怎么样?”
疾火毓秀解释道:“这些人是生是死,都在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中,都能给这个世界提供养分。但这些尸体如果湮灭了,就是在削减祂的力量。做这件事的人,就会提前成为祂的敌人。我想那条老龙是非常了解你,也了解你的手段,所以想引起你和祂的战斗,这样他自己就能有机会脱身了。”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分解一切。这个特性疾火毓秀看得出来,敖馗当然更是了解。
与敖馗的争斗已经结束了,现在还远未到回味胜利的时候,所以姜望只问:“祂是谁?”
疾火毓秀近乎一字一顿:“鸠占鹊巢,占有了这个世界的存在。祂是浮陆人族的创造者,祂还创造了星兽,祂也曾经在这个世界创造了恶鬼。”
那个恐怖存在,几乎是创造了浮陆世界现有的一切。
祂有创造种族的能力!创造浮陆人族,创造星兽,创造恶鬼!
须知那虎太岁,就曾寄望于通过创造“灵族”来成就超脱。
浮陆人族和恶鬼虽然不是什么全新的种族,不足以提供如灵族般的登临伟大的助推,但这也毫无疑问是逼近超脱级的表现!
冷淡如戏命,这时候也是眉头微沉,感受到了压力。
姜望问道:“你知道祂的名字吗?”
疾火毓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你或许以为我无所不知,其实我也只生活在这个井底,只了解井底里的故事。后来就连这井底的一切,也不能尽知了。”
她端正地坐着,双手交叠,面具使得她的表情不被看见,而她慢慢地说道:“祂亲手轰碎了满天星辰,击穿这个世界,杀绝了此世生灵,但祂需要这个世界,所以没有抹掉世界意志。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在无数次规则层面的自救被抹去后,‘我’……从中诞生。”
浮陆世界的确有满天星辰坠落,击穿地面,形成地窟的传说。而这些,竟是某个存在的杰作!
姜望回想起他在这个世界所了解到的一切,思路愈发清晰的同时,也愈发感受悲哀:“世界本源产生了意志,本应该吹响反攻的号角,这份意志就是为此而诞生。作为世界意志的意志,你一定有办法吸纳生存于此世的生灵的力量,无论他们归于谁的创造。
“但这个世界有自我的修行体系,一句‘神无我,有我必有私’,让你断绝了信仰来源,让你没办法最大化利用浮陆人族的力量。
“同时祂又给这个世界套上了枷锁,让图腾圣灵成为一个可行却永远不可及的境界,也最大程度上限制了你的力量。”
谁有这样的手段啊?随心所欲的改造一个世界,任性地把握族群生灭,肆意玩弄一个世界的意志!
姜望从来感受到的都是天意不可测,天意高难问。他在妖界被折磨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数次抗争无数次失败。
而在纵横浮陆世界的这个存在面前,所谓浮陆世界的“天意”,竟是如此孱弱可怜。
这当中体现的差距,用天堑都不足以形容。
他还要在这个世界里,参与这么危险的游戏吗?
疾火毓秀低下头来,她仰着太累了:“我已经抗争过太多次,太多年。我曾经降生为恶鬼,掌控了鬼族的力量,席卷浮陆、寻找祂的真身,我一度以为我已经接近成功……但祂一出手,一切都幻灭。那一场斗争,只成了祂壮大浮陆人族的资粮。一切都在他的掌心,所谓世界变迁,波澜壮阔,皆是盆中景色。”
她的声音低落:“我选择降生为浮陆人族,或者是我最后的反抗。但诚如你所知,我抱之而生的创世之书,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篡改。不是那个可怜的巫祝解读错了,是我到现在才得以改回来。祂只是一动念,一弹指,我又虚度数年。”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世界意志一旦生出“我”来,也就有了“私”,能够感受疲惫和痛楚。
换句话说,连代表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都有如此无力的感受。姜望他们又能如何呢?
他们这群天外来客,都只是血肉之躯,且与这个世界的存在无关,不会被顾惜性命。
“我想我们应该想办法离开了。”戏命正色道:“敖馗已死,说责任也好,说为保命也好,我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到。浮陆与你我无关,是非善恶也未能轻易判断。我们还是先回去,现世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姜望看向白玉瑕和连玉婵:“你们觉得呢?”
白玉瑕挂剑在腰,其声悠然:“我随骥尾,不问前路。东家问我可是不该!”
连玉婵则道:“现在是东家给我开工钱。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您说如何,我便如何。”
姜望怀疑这位象国来的天骄,是在提醒自己发薪。连玉婵目前在白玉京酒楼是并没有工钱的,免薪端菜。
他没有说话,只是眸转赤金,在那些血尸身上掠过。眸光所及,真火燃起,顷刻已成燎原之势。
在场的这些人里,唯独净礼那边他没有问,因为净礼正在做净礼会做的选择。
那么他会怎么选,答案也就非常明确了。
疾火毓秀说毁灭这些尸体是在削减祂的力量,提前引发祂的敌意,那便让一切都提前!
烈火熊熊,梵音不歇。
庆王这时候还在他的战车上,好像是因为军队的簇拥,渐有了几分底气,对旁边的庆火元辰道:“所谓灭世之厄,本自天外来,终不能寄望于天外。我们应当回去召集诸部首领,共商此事,而不是在这里陪他们作耍。浮陆人族,要自己主宰命运。”
他的声音高扬起来,对疾火宫这边喊道:“临川先生,如果您不打算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我就带人回部族去了!”
说着便一挥手,要收回疾火宫上空剩下的六页创世之书。
轮椅上的疾火毓秀举起手来,轻轻一竖,便截断了他与创世之书的联系。六张泥版书,一张都不得回。
庆王脸色剧变:“临川先生!她这是什么意思?”
庆火元辰单臂一举,二十万大军顷刻翻如海潮,尽显肃杀!
“让他们走吧。”戏命对姜望道:“此界之事就算真要处理,恐怕也超出我等能力范畴,还是回去让前辈真人甚至真君过来,更为妥当。”
姜望轻叹一声:“戏兄,你觉得你这句话说出来了,我们还能走吗?”
无论戏命是出于什么考虑。是想要让墨家强者过来收割也好,还是单纯权衡利弊、认为现在不该涉险也好。
都晚了。
仍然倒扣天穹的铜钵,就是那个“祂”的回答。
姜望看着疾火毓秀:“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创世之书是什么?”
疾火毓秀的声音颇为苦涩:“创世之书是祂所创造的能够代行世界意志的工具。以此绕过我这个世界意志的意志,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行。到了现在,即便是身为世界意志、降生为浮陆人族的我,想要尽可能地掌控世界权柄,也要通过它来进行。”
“临川先生。”大军之中,庆王本来高昂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本王念在往日旧谊,自问一直对你恭敬有加,从无失礼。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尽浮陆物力,结你欢心!你为何一再的忽视我?浮陆人族,就这么被你们现世人族瞧不起吗?”
这态度已见恶意,绝不良善。
连玉婵眸色一冷,双剑提在手,便往庆王的方向走:“我们代表不了现世,你也代表不了浮陆。”
“玉婵!”姜望叫停了连玉婵:“帮我看护好净礼小圣僧,他消耗过大,恐难自保。”
几乎是在姜望出声的同时,立足于战车之上的庆王,已经在一瞬间,被赤色的火焰所点燃,全身火焰化,进入了图腾之灵的强大形态。
疾火宫上空的六张泥版书摇摇晃晃,显然是在与疾火毓秀的争夺中,庆王又加强了力量。
掌握王权图腾的庆王,即便在现世神临修士中,也能算得上强者。若因为他一直以来对姜望等人的唯唯诺诺,就以为他多么孱弱,那就大错特错了!
此刻他与疾火毓秀争夺的是创世之书,争夺的更是浮陆的世界权柄!
这亦是王权图腾和世界意志的对抗。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如雷鸣滚滚。
及至近前,雷声变得清晰,那是成千上万的战士呼喝,于满腔热血中混同在一起——
“吾等奉王命而来,尽起精锐,受诏讨贼……赤雷部参见王上!”
洪声似叠浪,层层逐奔而来。
“净水部参见!”
“至瘟部参见!”
“原土部参见”
……
早在出征疾火部之前,庆王就已经传令天下,尽起天下之兵。作为先锋的二十万大军,只是离疾火部族地最近的军队罢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若能以整个浮陆为盆景,当能看到,疾火部族地所在的这一片山岭,已经被天下各部密密麻麻的大军所包围,人山人海,何止百万!
随着这汹涌的呼声,伟大的力量也正在澎湃。
代表浮陆诸部的一根根图腾石柱拔地而起,直欲冲天,几乎瞬间就生成了一片高阔石林,而将整个疾火部族地,变成了林间空地。
更有甚者,图腾石柱参天,图腾之力似狼烟高起,撑起了至高的王座——身如焰人的庆王,头戴冠冕,踏着火焰铺就的权力阶梯,拾阶而上,便在这至高尊位坐下了!
而姜望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向这位变得煊赫无边的尊王,长剑斜垂,眸光静冷:“你问我为什么忽视他?”
他提着剑,亦踏虚空之阶往上走,脚下是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如海浪一般席卷,焚化成片的血尸——
“因为我在等待你!”
感谢书友“奉天城下印大爷”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6盟!
第六十八章 种亿万生灵如庄稼
浮陆世界或许没有现世里那种能够轻松掌控百万大军的天下名将。
这是因为他们的历史,一直被刻意的限制了。王权体系下的战争环境,诞生不了那样的名将。
姜望甚至可以认为,一旦有那种可以拓展兵道的天才诞生,最终都会在成长的过程里被抹去。因为兵家是最强的集众之术,真正可以打破战力壁垒的存在,能够最大化调动族群的力量。换而言之……它有机会对俯瞰此世的那个存在造成威胁。
此时虽集众逾百万之数,浮陆世界并无兵道大家能够调用。
但那个藏身历史深处,操纵这一切、限制这一切的存在,显然不在浮陆世界的束缚中。
她是谁?
她是此刻的庆王!
且看那些高耸的图腾之柱,看那筑石如铁、神秘强大的至高王座,便知这包围了整个疾火山岭的数百万大军,被利用到何种程度。
连玉婵欲为先锋,一探虚实,这件事情并无意义。
她斩不出对方的底。
“你如何知道,我将临于此身?”看着一步步往近前走的姜望,庆王也不称孤道寡了。
他高踞王座,目光平静。
燃烧的烈焰之中,归复了清晰的五官。仍然是那张有着络腮大胡的脸,给人的感觉,却已经完全不同。
产生变化的,不止他的气质。
敖馗屠尽疾火部而成的百万血尸,一部分被净礼化去业孽,成为普普通通的尸体。一部分被搬出天屠万绝阵外,失去血祟力量,也归复自然。一部分在极短的时间里,被姜望的三昧真火焚烧。而此刻还有很大一部分,忽然蠕动起来,钻进地底!
迅速地朽为白骨,分解血肉,不等三昧真火追上来,就已经自我消解在泥土中。
“浮陆人族在你的手下诞生,图腾修行之法是你的创造,王权体系是你的设计,王权的执掌者,你怎么可能不握在掌心?”姜望一步步走到高处,平视庆王的眼睛:“你就用这么简单的问题来考验我吗?”
庆王的语气轻描澹写:“我主要是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已经自陈是‘降临此身’,承认他不是原本的庆王。
如大将军庆火元辰、巫祝庆火观文,乃至庆火部的其他人,全都缄默不语。这恰是王权图腾控制力的体现。
这个世界是病态的,人人都戴着枷锁。
每个人都要通过图腾来获得超凡的力量,而所有的图腾都臣服于王权。
姜望他们也都研修过图腾之法,但都只把图腾当做驾驭力量的工具,而非力量的根本,从一开始就可以随意抹去,故而王权图腾根本无法影响到他们。
庆王问得很随意,姜望答得却认真:“在圣狩山的时候,敖馗威胁我说,留在庆火部的连玉婵会有危险。那时候我以为危险来自疾火毓秀,后来又以为是来自敖馗藏在庆火部的后手,但最后发现都不是。那么答桉就已经很明确了。”
白玉瑕等人都已经飞起,散落各处,隐成呼应。独他站在最前方,作为天外来客的核心,与庆王相对:“此外,敖馗作为曾经争位皇主的存在,眼界远高于我。他却没有在降临浮陆的第一时间,去赢取王权部族的支持——哪怕有他身体虚弱,不愿提前与我们碰撞的原因在,王权部族可能存在的危险,我也不应该忽略。”
敖馗在圣狩山故意提及连玉婵,在疾火宫内操纵血尸,都是为了引导姜望这行人,提前与这个暗地里操纵浮陆历史的存在碰撞。
而姜望一一避过了。
庆王赞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姜望道:“听起来像在辱骂我。”
庆王笑了,他的笑容是那种很久没有笑过而突兀地笑起来,有一种几乎要撕裂面部肌肉的感觉:“情绪这种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让我产生好奇的是……如果说你一早就猜到了我的存在,你应该明白,谁才是更大的威胁。正如敖馗一直以我为对手,很多准备都是针对我来做,与我已经斗过很多合。为何你却对他穷追不舍?没想过先与他联手对付我吗?当然我不是说你们联手就有什么机会,但这是不是更为理智的选择呢?”
姜望看向下方,百万血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闭目诵经的净礼,脸色已经有些苍白。
“看到那个和尚了吗?数以百万计的人,就这么凄惨的死去,他拼尽一切,想要挽救一点什么,哪怕这件事情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我没有他那么善良慈悲,但我也觉得,不该再让敖馗继续了。”姜望说道:“敌人的敌人,也不见得能做朋友。我杀敖馗只是因为想杀他,没有别的理由,也不打算挑个黄道吉日。”
“不,不止如此。”庆王竖起一根火焰化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从始至终敖馗也没有想过与你联手,这说明他了解你,知道你不可能认同他。所以你是这样性格的人吗?遵循朴素的善恶边界,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为什么上百万人的屠杀,会被视为“半点沙子”呢?
修行者越往高处攀登,与普通人的距离就越远,越难“视人如人”。一览众山小之时,众生更如蝼蚁。
姜望不觉得自己能改变眼前这位存在的思想,他也不会被对方改变,故只是说道:“在我们追索敖馗的时候,疾火毓秀和庆王都在庆火部呆着。
“那会儿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疾火毓秀没有在那时候杀庆王,因为她知道杀庆王也没有用。你要降临操纵的是王权图腾的执掌者,而不必是庆王这个人。
“你没有在那个时候对疾火毓秀动手,因为那个时候还不是你降临的时机。那么时机是什么呢?
“敖馗和我任意一方的败亡?应该不是。或许你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对手。
“敖馗的大屠杀,这百万人的死亡?应该也不是。如是那样,你应该早点出现才对。”
他沉吟着,自己给出了答桉:“那么就是大军的集结了,你等的就是浮陆人族大军齐聚的时刻。你需要让敖馗或者我,替你完成这个过程,以此规避世界意志的干扰,对吗?”
疾火毓秀按着轮椅,飞到了姜望旁边,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猜得不错。”庆王笑道:“我只需要补充一点。是敖馗没有认真地对待你这个对手,他以为他凭借天佛宝具,就能够坐上我的棋局,他贪婪极了。至于我,坐在我对面的从来不是你们。”
“那是谁?”姜望问。
庆王道:“你旁边这个喜欢扮可怜的小女孩,勉强也能算得上一个。”
“是吗?”疾火毓秀用清脆的童声道:“我从来不知道,我竟能给你造成麻烦。”
庆王语气轻松:“还是要费一点心思的。”
他的确有轻松的理由。他的眼界高远,手段无限,在当前这一局里,唯一欠缺的只是力量。而现在聚集数百万大军,最后的短板也已经补齐。
“相较于你的对手,其实我更想知道——”姜望道:“你是谁?”
庆王静静地看着他,忽而一沉眸:“你不需要知道。”
“那我们需要知道什么?”远处一根风之图腾柱上空,戏命抬起手弩,对准了庆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庆王看都不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只是抬起火焰化的手,以食指往那个方向轻轻一点:“聒噪。”
戏命全身爆发出极致璀璨的华光,在一瞬间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这一指的落点,不在他身上。
彭!
悬停在他身后的、代表了神临层次战力的八翅墨武士,在一瞬间碎为齑粉,飘飘而落。
在场所有人,包括姜望和戏命,都没看出来,它是怎么没的!
戏命不自觉的放下了手弩,身上光华也敛去。
正要行动的白玉瑕和连玉婵也都停下了身形。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力量!
庆王澹澹地看了疾火毓秀一眼,那几页悬在疾火宫废墟上空的创世之书,便乖顺地向他飞去。
“各部首领,都来御前。”他澹声吩咐道。
远处空中不断有身影飞起,向至高王座聚集。更近的是疾火部的那座火祠,在几无征兆的情况下轰然洞开大门。
一个戴着巫祝面具的人,和首领疾火玉伶一起,腾空高纵,迅速飞向庆王。
在这场血腥变故里,坚决封祠自锁的人们,竟也不得不更易决定。
此即强权,根本不由意志转移。
凡王权所命,天下无有不从!
向庆王飞来的不止是各部首领,还有散落浮陆各处的泥版书,无论是否被成功解读。它们穿梭高空,好似乳燕投林。就连疾火部火祠里供奉的那一页,也是如此乖顺。
疾火毓秀抱之而生,此刻也不能相争。
坐在至尊王座上的庆王,真个把握了此世至尊权柄!
来自不同地方的泥版书书页,自然地结在一起。很显然,创世之书就要在他手中结集,归复成最初的样子。届时他将拥有在这个世界里更为伟大的力量。
“我来告诉你们,她想要做什么。”疾火毓秀眼睁睁看着代表自己权柄的创世之书飞走,语气疲惫地道:“我不觉得我真正与她下过一局棋。她从来都有对手,那个与她斗争的对手,一直就在涯甘湖底。”
姜望发现自己对涯甘湖的情况出现了错判,因为先前所知的情报并不完整,而庆王和疾火毓秀在这时候介绍了一个新的存在!
除了代表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和代表浮陆历史里那个神秘存在的庆王,浮陆世界还有另外的一股力量。
如此也能够解释,为何已经掌控局势的庆王,现在还能如此有耐心。
包括敖馗在内,他们这些天外来客,真像小猫误入了狮虎群。他们彼此还在呲牙争杀,殊不知误闯了真正勐兽的角斗场。
何其危险!
疾火毓秀继续说道:“在‘我’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她们就来到了这个世界,彼此斗争不休。真正平静下来,还是圣狩山矗立的那一次——那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世界本质以健康的方式在成长。
她屠尽浮陆生灵,放养恶鬼,使这里成为恶鬼之世。等到‘我’降生为恶鬼,掌控恶鬼的力量发起抗争,她便干脆地回收了布局,一夜之间将恶鬼清空,尽数献祭,从而获得了我难以想象的力量,真正将她的对手镇压。以至于在后来的年月里,涯甘湖始终风平浪静。
那时候我以为的抗争,其实全部是为他做了嫁衣。
这样的事情,在很多年就已经发生过一次。我想她无非是又要重演。恶鬼是她的资粮,浮陆人族也不会例外。
她种的庄稼,她都要吃掉。”
种亿万生灵如种庄稼,到季收割进食。
这是太血腥的一句话!
而庆王并不否认,他甚至笑道:“世间的唯一真理,就是弱肉强食。就像墨家的蚂蚁,刚刚吃掉了那条龙。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吗?”
“所以你也想吃掉我们吗?”白玉瑕问。
庆王并不立即说话,而是随手一招,将已经飞到他身前的疾火部巫祝,一把擒住。
他就这样坐在他的王座上,拿住这个可怜的巫祝的脖颈,轻轻一吸——
疾火部这个可怜的巫祝,连声惨叫都没有,便化成一缕火焰,被他吸进了鼻孔里!
再没有比这更直接的回答。
庆王的表情满足极了,他以一种审视美味的目光,在白玉瑕、连玉婵、净礼、姜望身上掠过,温和地说道:“对于你们这些可爱的小天才,我不想用‘吃’这么难听的字眼。我只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和我一起……一起回到伟大。”
在他身后,巨大的创世之书已经成形,所有飞来的泥版书,都自然的融入其中。
与这个世界同频的古老气息,伴随着那不断翻页变幻的创世神文,而变得愈发浓郁。
庆王因此更见强大!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一点都不伟大。”
说话的人坐在地上,坐于鲜血染红的泥土,浑身笼罩着尸气,却显得那么干净,明澈。他的脑袋一毛不生,他的内心一尘不染。
他的脸色很虚弱,但是慢慢地站起来,此时他已度尽所有血尸,化去所有的业,他看着庆王,很认真地说道:“你造了很多的孽,你的心已经脏透了。”
伟不伟大、如何评价其实并不重要,在生死的对局里,强弱才决定胜负,善恶毫无意义。
唯独这个和尚是这么认真。他执拗的觉得,好和坏,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么?”庆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一边笑,又一边探手,去拿疾火玉伶的脖颈:“小和尚,好叫你知道——关于伟大,弱者无权定义。”
疾火部的族长,已经被他握在掌下,他轻柔地翕动鼻翼,正要吸这一口气——
便在这个时候,异变突起!
无助的被他拿在掌心的疾火玉伶,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极致璀璨的力量,身外华光耀眼,身内如喷发火山。那本来柔媚的脸,一瞬间被火焰所覆盖。
那一瞬间膨胀如烈日的强大力量,横于高穹,炎炙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