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掌心尘埃
疾火玉伶竟然摆脱了王权的束缚,向庆王发起进攻!
不。不是摆脱。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被王权图腾束缚!
她刻意地受命飞来,羊作被控制,就是为了此刻,为了打庆王一个措手不及。
其身外爆发的力量是璀璨星光,发于那枚显贵而尊的玉珏,这股力量之庞巨,竟然将庆王的五指冲开。
在这股力量的裹挟下,白色的玉珏转为紫色,骤然崩碎又重组,化成一枚紫色的短梭,以无与伦比的速度,贯穿了庆王,并在庆王的胸膛部分炸开!
其威能之恐怖,在那赤红色的、火焰化的身体里,炸开了一团紫色的星云!
非止如此。
那枚玉珏只是姜无邪留下来的保命之物。
疾火玉怜这样的女人,怎会没有自己的手段?
庆王全身火焰化,她亦全身流焰。她身上的火焰有别于庆王,乃是疾火部独有的橙色。
她的长发如焰蛇狂舞,烈焰在她脸上烙下橙色的火纹
这无损于她的美丽,只叫她在柔媚之中,多出几分威严。
从***在外的皮肤可以看到,她全身都被橙色火纹所覆盖。
她并没有全身火焰化,仍然保持着人身。可人身如此,竟然呼应了天地,绕过图腾,沟通了此世关于火的本源!
她双手虚握,如握无形之枪。一言不发的,极其凶狠地往前一挑,挑出一杆橙色的烈焰之枪,划过玄之又玄的轨迹,直接扎在庆王的面门!
对于浮陆人族的创造者,尤其是在王权图腾之前,所有图腾体系的进攻都休想成立。
但她竟然走出了一条不同于图腾之灵的道路,并凭借于此,给了庆王凶狠一击!
她的枪术也非凡品,自有一股破山伐庙、扫荡邪神的堂皇之气,惯能镇压山河。
但庆王太平静了。
那玉珏所化的星梭太快,没来得及反应也就罢了。
疾火玉伶的橙色焰枪扎在他的面门,他也几乎没有动作。
不止没有闪避、反抗的动作,也没有受到攻击的痛苦反应!
他仍然是坐在那张王座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明明什么都发生了!
轰!
炸在他胸膛的紫色星云,被无边的火焰吞没。
庆王很平常地抬起手,抓住了扎进他面门的橙色焰枪,将之一点一点地拔出面门。这张粗豪的脸,也随之恢复了。
他以一种略带惊讶的审视的眼光看着疾火玉伶,赞许道:“不错。还能给我一点别的惊喜吗?”
疾火玉怜双手紧紧地抓着焰枪,可也只能被庆王单手推远……随焰枪一起推远。
她所有的隐忍准备,全都毫无用处。
她不愿相信,可事实如此!
当枪尖离面已经三寸,庆王笑着说道:“如果给不出别的惊喜,那你就要消失了喔。”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轻轻竖起,天地之间元力剧烈波动!一只只形如鬼魅的焰灵,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出现在姜望等人面前,各自燃烧,各自盯住对手。
每一只焰灵,都有神临层次的力量。
或者更准确的说,每一只焰灵,都相当于图腾之灵的力量。甚至于它们本就是图腾之灵的一种变化!
浮陆人族辛辛苦苦修行,历经千难万阻才能成就的图腾之灵。他随手就能捏出来!
“你们别着急,一个个来。”他如此轻声地说。
姜望的声音也平静:“靠它们可拦不住我。”
“不不不,我只是让你们看一看。”庆王悠然说道:“恶鬼族之后是浮陆人族,浮陆人族之后,是图腾灵族。你们觉得怎么样?这个世界是否瑰丽?”
浮陆原生生灵被屠净,成就了恶鬼。恶鬼死尽,作为资粮壮大浮陆人族。通过图腾修行体系的收割,浮陆人族又将成为图腾灵族的养分!
这是一个早有预谋的循环!
她对这一切都早有规划,亿万生灵的生灭,都随着她的意志演变。这个世界简直是她掌心的尘埃!
没有什么能够被改变,一切都如其所念。
太令人绝望了!
疾火玉伶面如死灰。
连玉婵也难掩不安地看向姜望。
而姜望只道:“撞名字了。”
“哦?”庆王饶有兴致。
姜望说道:“我见过灵族,那是一个全新的种族,糅合人族妖族魔族三族之长,和你这个不一样。”
“那就让他们改一下名字好了。”庆王随意地道。
“但是那个灵族的创造者,脾气可能不太好,不会给你面子。要不……择日不如撞日,我为你带路,你亲自和他谈谈?”姜望表情认真地说。
庆王愣了一下,笑道:“等我忙完再说。”
他又探手抓向疾火玉伶——
在此瞬息,天边有红芒一闪而过!
不,岂止是红芒一闪?
那轰隆隆撞破天穹,自天外而来的,分明是密集似雨的赤焰流星!
它们咆孝着自九天而落,以决绝的姿态,撞破一切有形无形的阻截。
洞破山河千万里,皆向庆王去。
贵不可言的一声,随长锋而鸣:“松开你的手!”
大齐皇子姜无邪,今从天外来,为浮陆之人,下一场他们从未见过的流星雨!
如此璀璨、华丽,叫人永生难忘。
浮陆之人终其一生,也只见天枢悬挂,何曾见过第二颗星辰?
那劳作的、战斗的、列阵的、痛苦的、等待的,尽皆仰首。
明明是星群漫天,却能在落下时候尽束为一线,尽凝为一点。从而拥有此世无双的尖锐。
这一点,落在了庆王的冠冕上!
轰!
力量碰撞产生爆炸,恐怖的爆炸又诞生了巨大的波纹,冲天撞地鼓荡四方。
人们看到——
庆王在他的王座上站了起来,而刺在他王冠上的,是一杆红艳艳的枪。
握枪的是一个阴柔俊美的男子,衣袂飘飘,墨发紫童。
在他和庆王之间,有无数的横线竖线交错生成,横线为澹红色,竖线为澹紫色,都是虚线,也都归于一个巨大的正方体中。
世界之经纬,天地之规矩。至尊紫微中天典!
红鸾枪枪尖在那顶王冠上轻轻一弹,他便拥着疾火玉伶,从红蓝虚线交错的这个点,骤然出现在这个巨大正方体上的另一个点。
经纬之线隐没,他与疾火玉伶已经距离庆王很远,甚至远到了姜望的身后。
这个对手远比想象中强大,他蓄势而来的那狂暴一枪,连王冠都没点破。
遇到姜望也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这里血气盈天,聚集的军队超过百万。尸气腾云,战死者超过百万……
现场还有黄河天骄白玉瑕,象国的连玉婵,悬空寺的琉璃佛子,墨家的戏命,这些都是事先未知的情报,都很重要。
但他只是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仿佛这个世上只有这一个人存在:“玉伶,我来接你。”
疾火玉伶这样一个封印胎儿也要争位的女强人,这样一个摆脱了王权束缚、敢对庆王出手的强者,会为一个怎样的男人神魂颠倒?
眼前额发轻舞的姜无邪,即是答桉。
她的身姿飘摇在风中,一瞬间变得软弱了,仿佛只有姜无邪拥着她,她才不必坠跌。她轻缓地抬起手来,试探地去摸姜无邪的脸:“我不是在做梦吧,姜郎?”
姜无邪紧紧握住她的手,给她坚定和温柔:“我说过会带你走,我来实现我的承诺。”
站在至高王座前的庆王,眨了眨眼睛,有些没能反应过来。突然飞下来给自己一枪,然后就开始谈情说爱,这是什么意思?
太不严肃了!
他甚至都站起来表示了重视!
“不打了?”他问。
“打什么打?我堂堂天潢贵胃,跟你们这些野蛮人打打杀杀?”姜无邪不耐烦地道:“没听我说吗,我要带我的女人回家。”
他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疾火毓秀,补充道:“哦,还有我的女儿。”
他当然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他的声音也似玉律金科,便这样划下道来:“除她们之外,浮陆的一切我都不要。你们争吧。”
庆王咧开嘴笑了:“我喜欢你这个小天才。”
一尊焰灵拦在了姜无邪身前。
很显然,他是不会允许姜无邪“回家”的。
姜无邪转头看向姜望,“嘿”了一声,叫他回头:“这个变态是谁?”
看到姜老九,姜望的心情当然是喜悦的。
不远处的白玉瑕,也整个人都放松了。
大齐养心宫主姜无邪在此,大齐帝国的那些个强大真君,还会远吗?
在这偏僻世界兴风作浪的恶徒,焉能扛得住现世的铁拳!
姜望斟酌着措辞道:“我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此人穷凶极恶,殿下还请多加小心。”
“我小心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路过!事情说清楚我就走了!”姜无邪连连撇清,而后看着远处的庆王:“你这个人能正常交流吗?”
“你想怎么交流?”庆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向他招了招手:“走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你。”
“放肆!”姜无邪冷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庆王笑着问。
姜无邪斜放长枪,姿态威武:“我乃现世大齐帝国养心宫主,东域霸国天子是我父皇!好生与你说话,你就好生接着。若然不知进退,一道天桥接此,九卒杀至,顷刻叫你魂飞魄散!”
“大齐帝国?”庆王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什么土包子!现世齐国都不知道!
姜无邪压着性子道:“你只需知道,我大齐乃现世最强之国,雄师千万,强者如云,翻掌可覆此陆!”
庆王沉吟一阵,才道:“你说的强者,是指现在守在天钵外的两个衍道吗?”
两个?
姜无邪心中一动,知道父皇面冷心热。平时虽然对他最为严格,动辄申饬……给其他兄弟姐妹的宫名,要么是祝愿,如“长乐”、“长生”,要么是赞美,如“华英”,唯独对他是规束,叫什么“养心”。
可最严格不就是最期待吗?
关键时刻对他实在关心!派一个阮泅都嫌不保底,又多派了一个真君来。也不知是哪一位?
总之这一行是稳如山岳,还能有什么危险?!
“原来你也发现了。”他轻声一笑,从容得体,贵气自生:
“既然如此孤也就不瞒你,这次出来孤是带了点人。这样,你且把这铜钵掀开一下,孤叫他们当面跟你聊。有什么分歧沟通无妨,大家求同存异便好。免得等会把你的钵打破了,没由得伤了和气。”
聊个屁!等铜钵掀开,他要让这厮好好尝尝大齐铁拳!
姜望肃然起敬。
那边厢戏命虽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是复杂的。
来一次浮陆竟然随身带两个衍道,这就是大齐养心宫主的排场吗?真不愧是天下霸国,天潢贵胃!
庆王这个时候却看向姜望:“哦,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们。在我开始给你们展示图腾灵族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不同于之前了……大概这里过去一个月,铜钵外面才过去一天?”
他施施然道:“也就是说,你们要想等到外面的两个衍道打破天钵进来,恐怕要等很久。”
现场一片死寂!
姜望看向疾火毓秀。
疾火毓秀点了点头。
这家伙对此世的掌控竟已到如此地步,竟然真能够调整浮陆世界的时间流速!无怪乎他不紧不慢,任由自己这些人拖延时间!
太恐怖了,这是他们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两尊衍道守在天外,他们都只能在此间等死。这种感受,岂止于煎熬二字?
时间并不公平!
姜无邪面上还是从容:“三天也好,三个月也好。他们总能进来。最后总是要坐下来谈谈,咱们何苦浪费时间?你有什么诉求,不妨与我说说看。”
庆王只是哈哈一笑,懒得再答。
“他的诉求就是吃了我们,也包括你。”戏命热心地给姜无邪解释,想要压榨一下这位大齐养心宫主的保命手段:“他要献祭掉浮陆世界里的所有人族,归复他的力量。他曾经可能是超脱!”
疾火玉伶从姜无邪怀里挣脱出来,提橙焰之枪,一跃而起,想要最后去和庆王拼命。
但被姜无邪一把拽住。
她咬着牙道:“是我连累了你,姜郎。但在我战死之前,我不会允许他伤害你。”
姜无邪直接把她拽到身后去,语气依然轻松:“说什么蠢话?且在我身后站好了!看他能奈我何?!”
姜望懒得理会这对野鸳鸯,如若能过此劫,但愿他们在秦潋面前还能恩爱如此刻!
他只是看着庆王:“你觉得快活吗?”
此刻庆王身后的创世之书,已经非常饱满,自远空飞来的泥版书,只剩寥寥几张。全本的创世之书即将成型。
而更多的部族首领,飞来了他的王座前。
他又坐下来,随手抓起一个部族首领,便吸入鼻孔中。
这个行为于他而言,是在回收本源力量。让他恢复强大,走回巅峰。
所以他格外的满足,看回姜望的眼神也很和缓:“你指的什么?”
姜望道:“这种不断给人希望,又不断让人绝望的感觉,让你很快乐,是吗?”
“或许吧。”庆王又吸一个部族首领,悠悠地道:“在漫长的生命里,能够让我觉得愉悦的事情,实在不多!”
第七十章 一箭凤凰鸣
“我很遗憾。”姜望说。
“遗憾什么?”庆王问。
“像你这样曾经超越绝巅的存在,竟然会以此为享受。”姜望遗憾地道:“我日夜不辍、用勤用苦一心向往的高处……那高处的风景,怎会如此丑陋?”
“哈哈。”坐于至高王座上的庆王,只笑了一声,捏碎了手里的又一尊图腾之灵。
水蓝色的烟气被他吸进鼻孔,让他有一瞬间的、懒洋洋的恍忽。
不断地给予希望,又不断地将希望碾灭。
她的确是喜欢如此。
她就是这么折磨疾火毓秀的。
把一个世界意志,折磨得苦不堪言,折磨得天亦老去!
眼前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世界其实从来没有波澜,所有波折都来自于她的放任。她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历史的潮头,随她的意志而走!
但……
在此刻,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相对,对着那赤金色的眸子,她也不由得跃起这个念头——
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会感受此等愉悦呢?
不对。
在已经习惯很多年、也掌控了很多年的世界里,在巨大的惯性所推动的历史中,她敏锐的有了一丝不谐的感受。
恰在此刻,有流光划破长空,一道霜虹挂高穹,起于天外,落于——
“是净水部的方向!”早已把浮陆舆图记在心里的白玉瑕喊道。
而姜无邪的感受更为清晰明确,他不由得看向姜望。
姜望面露忧色:“凤尧姐怎么也来了?”
姜无邪恼道:“我来的时候你可没担心!”
姜望皱了皱眉,这姜老九怎么老是说一些容易让华英宫主误会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来浮陆世界自己还真是懵懂,按部就班的便走完了全程,并未想过如何发掘这个世界。
这次过来,遇到赤雷妍,遇到疾火玉伶,也只以为雷占乾、姜无邪他们都是风流成性、四处留情罢了。现在才知,都是有所经营。李家姐姐立像于此,也是为回归来铺垫。
唯独他姜望,来到浮陆世界参与生死棋,就真的只是参与了生死棋。
虽然夺得了天魁,实际收获未见得有这些人多。
若非敖馗突然骗这一步,自己未见得还会回来。姜无邪他们将来或许也会在更好的时间、以更有把握的方式开启此局,或不至像这次一样这么突兀、这么危险……
敖馗真乃罪魁祸首!
净水部的水祠外,立着那尊代表战争、智慧、美丽的神女像。
当自现世近海飞来的箭光,穿过乞活如是钵的方便之门,贯通这个世界。那彷如冰晶凋刻的神女像,一瞬间隐尽冰霜——
真正称得上女神的容颜,在这一刻显现在浮陆世界!
凤眸霜眉,如冰似玉的脸。
手提亘古冰髓浇筑的霜杀弓,身披武帝时代名匠窦文洲亲手打造的凛冬甲……每一片甲叶、每一个细节都堪称艺术,披甲的她亦如是!
就连头发丝,都能让人感受到美丽和霜冷。
留守水祠的巫祝的小徒弟虔诚拜倒,后背上三个巴掌大的崭新的图腾,在这一刻霜光流转,透衣而显。
李凤尧澹澹地看了一眼,一步踏出,已然不见。
净水部巫祝净水承湮作为部族最强者,这时还跪在至高王座前,等待庆王的吸食。他运气算好,排在他前面的有十几个,暂未轮到。
而在霜虹横贯之时,他勐然起身,在倒伏一片的庄稼里自拔成树!
他是净水承湮,注定要在净水部历史上显名的强大巫祝,曾经挑战过庆火竹书的存在。
老朽的身体一瞬间强壮起来,身上的巫祝之袍炸开成蝴蝶般的碎片,而他一把撕掉了背部的净水图腾,整个人化为一团人形的兵煞!
兵煞之灵!战争图腾!
继疾火玉伶之后,净水承湮竟也摆脱了王权图腾的束缚。但他并不像疾火玉伶那样第一时间对庆王发起攻击,而是飞身后撤。
他后撤的同时,兵煞在他身后聚成了战旗。
在那围拢了整个疾火部山岭、如山如海的大军中,隶属于净水部的军队忽然脱离大部,自成一体,结成鸣凤之阵!
这些战士里面,拥有图腾之力者,早就改造了图腾,换【净水】为【战争】。
而净水承湮展现了在浮陆无人能及的兵道能力,瞬间完成如此复杂的军阵变幻,明显强过周围军队一大截。
五万大军血气相连,兵煞之云结成了凤凰展翅。
滚滚兵煞之中,披甲的李凤尧踏阵而出,似神女临世。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拉开那令天地飘雪的冰晶长弓,聚集兵煞,直向庆王……一箭凤凰鸣!
霜心所结,镜映诸象。
拥有霜心神通的她,根本不需要再询问什么,降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谁是敌人。她也相信她不必做什么沟通,在场的这些人一定懂得把握机会。
此箭在空中疯狂旋转,恐怖的兵煞之力绕箭而旋,终成一只美到极致的冰晶凤凰,穿向庆王的心口。
整个疾火部都被屠戮殆尽,姜无邪的布局自也无从提起。
但李凤尧的布置却还在。
净水部就是她的强军,她的后手,她于若干年后再争浮陆的资本!
作为水部第一的大族,净水部养兵五万,在天下诸部里都是名列前茅。
练兵一事,非是三五日之功。
自她走后,已经数年!
净水承湮很好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在她划定的框架里,练出了一支精兵——相对于浮陆其他部族的军队,精锐得不止一点两点。
此刻此军由她所领,在打乱了浮陆诸部联军阵型、影响了庆王对军势的掌控的同时,发出了堪称恐怖的一击。
从古至今任何流派的修士,都不可能和兵家修士在战场上正面对决。除非本身具备压倒性的力量优势。
兵家无圣地,因为脱离战场的兵法没有任何意义,更因为列国都以强军为第一!
自古兵强马壮能为君,军权绝不容许他人染指。
这一箭落下来,杀力逼近洞真。也就是军队还不够精锐,不然洞真战力也非遥不可及。
美丽的冰晶凤凰,折射万千之光,映照得至高王座上的庆王有些失神。
她所创造的恶鬼族也好,浮陆人族也好,都是智慧生灵,没可能甘受禁锢,全都混吃等死,接受既定的命运。就算养一头猪,要宰杀的时候也知道挣扎呢!
所以从恶鬼族到浮陆人族,反抗其实从未停止过。
她是认可的。
她认可反抗这种事情,也知晓一定会有人想方设法地绕开王权限制。
疾火玉伶的办法是走出一条脱出图腾体系的路,净水承湮的办法是创造全新的、不被她这个幕后黑手控制的图腾!
都是漂亮的法子。
也都……无伤大雅。
她本就容留了足够的空隙,允许这个世界拥有更多活力。
因为一个真正拥有伟大潜力的世界,绝不能是一潭死水。
就如同他虽然以王权图腾统治这个世界,构建了王权体系,但却没有玩天命所归的那一套,而是给出了生死棋的竞争方式、留出了王权更替的时期。就是为了给这个世界一点喘息的空间,给浮陆人族一点自由的余地。
一个完全被枷锁禁锢的世界,开不成自由的花,长不成参天的树。也供给不了她所需要的力量。
这道理她完全能懂。
所以她给机会,她给很多机会。
故而眼前这一箭虽然称得上强大,这女娃对军势的把握虽然堪称精妙、且精准的阻碍了她,创造了一个本不存在的、能够击溃她的战机……也该在意想之中。
不。让她感到不对的,定然不是这个。
也不是果断一剑斩杀焰灵,披风浴火杀来的姜望。她承认此人剑势强大,承认此人时机把握精准,承认此人勇气可嘉,但不认为面对此人此剑,会有这样不妙的感觉。
不是戏命的机关术,不是姜无邪的红鸾枪,不是疾火玉伶的烈焰,不是净礼的梵心佛印……不是这些在一个瞬间里全部涌来的恐怖攻势。
当然更不可能是白玉瑕、连玉婵,他们连焰灵那一关都难过!
是什么呢?
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痛。
那一箭凤凰鸣还未临身。
那一记人字剑还未斩至。
她竟然感觉到痛了!
她勐地看向疾火毓秀!
剑仙人飘展的霜色长披,恰恰被风撩起。
如同一道门帘被掀开,在大步杀来的姜望的身后,小小的疾火毓秀,很是淑女地坐在轮椅上。
她的双手正好捧着脸,恰在此时,摘下了造型夸张的巫祝面具,露出那张无法承受世界本源而十分丑陋的脸。
那一双距离遥远的眼睛,努力靠近了。
她以幽眸注视庆王,童声天真:“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舒服?
庆王聚拢兵煞,竖掌为五行之刀,将那兵煞凤凰箭斩碎。又收掌为拳,轰出天地之势,抵回了人字剑。再绽拳为指,以梵心印对净礼的慈悲印……
口吐白虹,贯为一枪,直接对撞红鸾。
一眼乱元,叫戏命操纵傀儡的动作一滞。
拳掌变化如花开花落,一应杀法随心所欲,针对每一个敌人都做出相匹配的绝妙应对,顺便无视了疾火玉伶的橙色火焰……就这样轻描澹写如戏顽童般。
但她的眉头皱起。
什么不舒服?
疾火毓秀补充道:“我是说,吃下我疾火部的巫祝后。”
异样的感觉变得清晰,庆王低头看向自己的腰腹位置,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点幽黑……类于幽天的吞噬了所有光线而呈现的颜色!
她感到奇怪。
她当然认得,才尤其觉得奇怪!
“业?”
痛苦在此时加剧了,那点幽黑在腹部旋转扩张,好像无底的漩涡!
她用一只手,将其按住了。
所以只剩一只手,能和姜望等人战斗。
这只手高举起来,五指大张,天地受命!
口呼道语,声如古钟,是曰:“天元!玄敕!心老!意受天想,四象神御!”
九天落下苍青之龙,西方奔来庚金之虎。南方雀鸣,离火漫天。北方龟蛇一体,撑天玄武!
以此界司掌之权柄,凭浮陆世界之四方,于此降生四象圣兽。
一时龙吟虎啸,风起云涌,把姜望等人都拦在远处。
道术?法术?禁法?
此法太过复杂,姜望看不明白其中轨迹,但完全能感受到此四象之强。四方四灵,拱卫庆王,真如铜墙铁壁。他无半分犹疑,当先一剑圈走青龙,纵剑对撞龙身,剑仙人状态下各种杀法似喷泉狂涌,一路直上九天,剑鸣一时压龙吟:“这个交给我!”
好一场乱战!
在场参与围攻庆王的,无不是骄才,各尽凶狠手段。而她一手捂腹,军势受阻,仍然应对自如,端坐王位,一步不退!
唯独疾火毓秀是平静地看着她,平静地与她对话,也对耗:“这个世界的业,你都倾进幽天里。你以为把它们变成你那些星兽的粪便,变成幽天的养分,它们就真能消失了?阴暗的能量可以耗尽,负面的力量可以瓦解,但痛楚不会被遗忘。你对这个世界造成的伤害永远无法抹去,亿万生灵的‘业’,那些痛楚都落在世界的最深处——”
她以手抚心,长发飞起:“在我的心里!”
彭彭!
天地如鼓,她的心和庆王的心,同频而跳!
“原来如此!”庆王恍然大悟。
那个可怜的疾火部巫祝,对疾火毓秀抱之而生的那页创世之书做出错误解读的家伙,有一半心脏,已被疾火毓秀所替换。
疾火毓秀一直说自己的理想是做一个巫祝,事实上她已经是了!
这半颗心脏中,被疾火毓秀藏入了浮陆世界最深邃的“业”,因以世界本源的遮掩,而瞒过了庆王,被吞咽下去!
庆王中了剧毒,毒素是她给这个世界造成的痛楚!
毒素不仅在庆王这具人身,也蔓延到了真正的她!
“真是……让我惊喜。”她久违的有了一点兴奋的情绪。
疾火毓秀坐在轮椅上,端正地注视前方,这一刻也仿佛坐在自己的尊位!
“恶鬼族之后是浮陆人族,浮陆人族之后是图腾灵族……
你在不断的升华这个世界,世界本质在不断跃升,相应的,我也在不断地变强。
你可以赢我无数次,但此世还在我就还在。只要你不抹掉我,我永远都会为此世而战。觉得我弱小吗?觉得我愚蠢吗?
我敢挑战你,我非弱者!我做愚者之千虑,总会有一得!
你难道可以永远地拿捏我于股掌之上吗?
我不信!
再输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信!”
她的幽童里仿佛有烈焰。
庆王身后的创世之书,开始翻页!艰难但坚决的翻页!
最后摊平开来。
此页曰——
“世有厄,天降毓秀!”
第七十一章 天地广阔无拘也
疾火毓秀重新开始争夺这个世界的权柄,在庆王承受此世之业的时候!
一套创世神文,一本创世之书,构建了浮陆世界于当前这个时代的规则底座。就连代表世界意志降生的疾火毓秀,也需要通过它来夺回权柄。
要有什么样的眼界和智慧,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对神临层次的修士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当然,要成为一个世界的运行基础,从根本上,它必然是公正开放的。至公无情,而后天地有序。
所以虽是这个恐怖存在的创造,疾火毓秀也能参与竞争。
在这图腾之柱林立的高空,至高王座前仍跪伏着各部首领。虽有疾火玉伶、净水承湮先后掀起反抗,但更多的人仍然受锢于王权。
庆王甚至没有让他们加入战斗,仍有闲心保护自己的口粮。
创世之书的变化,这样清晰的被他感受着。令她咧开了嘴,眼神兴奋。
她当然不是喜欢失败。
她绝无失败可能。
浮陆世界有限制,图腾修行体系有限制,这些都是她亲手铸造的枷锁。以至于降临庆王之身的她,也需要一点一点的归复力量,甚至很难超过图腾圣灵层次——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她是兴奋于事情有了不一样的变化,更兴奋于这个世界的确不是一潭死水,完全拥有伟大的可能!
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她总能在智慧生灵的反抗之中,感受到生命的茁壮。
这真是不多的喜悦!
她喜欢看疾火毓秀的不屈服,喜欢看如姜望、净礼、姜无邪这般的年轻天才的抗争。无限的可能,都在往昔岁月中。
她看见一道剑光划破天穹,仿佛把那铜色的天幕也斩开了!生机勃勃的青色元力散落如飞瀑。那拥有木之本源加持、力量逼近图腾之灵极限的四象青龙,已被斩杀!
姜望率先飞落。
而在戏命、姜无邪、李凤尧的爆发下,剩下几尊四象神御也接连破碎,一时枪芒飞箭似泼雨,道术神通如山崩!
那绝妙的配合、天才的创意、不凡的传承……杀得天地皆光焰!
很难分得清哪道攻势出自哪个人,但都很明确的归于庆王。
庆王手捂腹部,承受业力的反噬,在极端的痛楚里仰天长啸:“痛快!”
真的痛快。
因为就连痛也很久没有感受!
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怖感觉,侵犯了在场众人的危险预知。
这时李凤尧及其所掌控的净水部大军,对整个浮陆联军的影响已经被抹平,就像大海之中的一道浪花,卷过便卷过。众人并没有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击杀庆王于当场。
而在此刻,数百万大军的力量被轻易调动了。
庆王坐在她的王座上,她的力量像山一样崩塌!
这具人身有其极限,可是广阔天地,无限可能,外调的大军之力几近无穷。
她不断地聚集力量又释放力量。整个人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靠近她攻击她的所有人,都被狂暴无比的力量推开了。这是最纯粹的力量,不附加任何属性,不属于任何杀法、神通,就只是数百万大军的血气力量而已。
如此纯粹的力量似海啸狂卷,如天河翻涌,把在场的这些所谓天骄打成浪里扁舟,推出百里千里远!
连玉婵最先吐血失控,而被一座熊熊燃烧的焰城所覆盖。
紧接着白玉瑕也被丢了进来。
那边姜无邪顺手一推,也把疾火玉伶送入此间,他自己也紧跟着纵入。
姜望暂时没空骂他,显现玄天琉璃、天府之躯,竖三十六块火碑巩固此界,以华丽焰城作为一界核心。
蓬勃的火光展现不屈生机,在这场恐怖的力量海啸前,姜望独拒以真源火界!
净礼、戏命、李凤尧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卸力,不断飞退,唯独姜望在这狂潮之中逆行!
他青衫猎猎,立在火界最前方,右手握剑,竖剑在身前,左手并双指,拦住剑身!
此剑竖在眉心,分割他赤金色的双童。
这张清秀宁定的脸,既有仙气,又见神意。
无边剑丝自剑刃飞出,在身前疯狂交织,瞬间绞成撑天剑峰,又被这场纯粹的力量狂潮摧垮。
可剑丝又交织!
苦海无边,血气无涯。一旦人世天覆也,此间青衫最仙神!
庆王此刻操纵着数百万大军的血气力量,有源源不断的补充,以力耗力诚不可取。但姜望必须要让庆王感受到威胁,绝不允许庆王清空战场的战斗意图实现!
胜负之处有时在此,有时在彼。
“罪孽,痛楚,业……”庆王挥霍着无边的力量,嘴里如此呢喃着。她的重点当然不在那些年轻人身上,她早就说过,从始至终,也就疾火毓秀算是坐到对面,摆上了棋盘!
但也仅止于此了……
过往一切都是她的纵容,当然她也有不再纵容的权利。
那只捂住腹部的手,蓦地往更深处探。
在席卷八方的纯粹的力量狂潮中,她借机窥破了世界本源的遮掩,打破了灵与肉的界限,而于此刻在阴阳缝隙里,一把抓住了那团幽黑漩涡,也抓住了疾火毓秀的心!
“我本负孽而行,何计山长水远?小姑娘你说得对,或许这一次不能留你……也不必留你了!”
何止力量远胜?
她全占全有,全胜全得,此世无敌!
在漫长的岁月经营之后,浮陆世界不可能出现比她更强的存在。就像涯甘湖已成天坑,就像天佛之钵,现在也被定在天穹,成为浮陆世界的屏障,等她得空收走。
谁来此界不低头?!
但在这个时候,她又看到了那颗锃光瓦亮的光头。
非常固执地在晃她的眼睛。
其人不知何时已止住退势,立足于狂潮之中。僧衣垂落,静如礁石!他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眼角慢慢溢出血来,如佛垂泪。
我佛为何垂泪?
佛为苍生而悲!
他的双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结成与愿印。此印有大慈悲。表示佛菩萨能为众生满愿,使众生所祈求之愿皆能实现……
可众生已尽死!
他目睹了百万血尸!
想要饱腹,吃糖,休息一天,多渺小的愿望也不能再实现了。
他蓦地张口,声如洪钟,持释迦正念,放以狮子吼!
颂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什么是因果?
吃饭是因,饱腹是果。
打人是因,受伤是果。
造孽是因……恶报是果!
被庆王以手捏住的那团幽黑,在这一刻竟似生出灵性,疯狂扭曲,张牙舞爪!幽黑的线条爬上了庆王的手掌,往她的手臂蔓延!
为何净礼的眼角会溢血,因为他强行以慧眼看到这“业”!
而又持释迦正念,以狮子吼触碰此业,以因果禅术放大此业!
如果先前庆王是中了三分毒,此刻毒已九分,病入膏肓!
这些幽黑都是她的罪业,与她同源,无法简单地被力量消解。
她对这个世界有越深的掌控,就应该承受越多的痛苦。
这个世界能够诞生的关于痛苦的所有可能,此刻都在她的身上演化。不断拷打她的痛觉,试图锯断她的心弦。
疾火毓秀在这样的时刻里,驱使轮椅往前飞,幽眸之中有更深邃的幽光飞出,即将触及庆王。
“报应,报应!我当永劫不复还,便以善名受香火。我当长在坟茔中,灰飞烟灭果报我!”庆王竟然大笑,他大笑着喊道:“善无赦,恶长生,小光头,你是懂也不懂!?”
兵煞骤起!
她所聚集的兵煞是铁黑色,给人一种异常残酷的感觉。铁黑色的兵煞几乎将她完全覆盖,在不断的翻腾之中,隐约结成了一座坟冢。
兵冢自葬,以此偿业!
这些来源相同的兵煞,在同一时间有不同的表现。
于兵冢之上,是蒸腾的煞气,如雾而稀薄。于兵冢底部,堆叠成细碎的铁砂一般,像是淬火池里捞出来的铸铁残渣,粗粝、冷硬。
兵冢之中有金铁之鸣,听声似有千军万马在其间厮杀不止。
那是兵煞的纠缠,自我锻打、凝练升华。
在这样的过程里,兵冢上方的煞气薄雾中,有一支竖剑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那是一支锈迹斑斑但杀气腾腾的青铜古剑。
剑身的铭刻都模湖了,剑柄的镶嵌都剥落了,但剑犹带锋,刃犹带惺!
上古兵道杀术,红颜白发锈剑冢。
此为出土第一剑。
当它跃出兵冢来,横向只一割——五行皆碎,时空尽裂,疾火毓秀那遽然而来的幽光也碎灭!
兵冢在这一刻便虚化了,庆王端坐王位的状态变得明晰。
茫茫血气聚集在她的天灵上方。
轰!
气血绞缠成狼烟,冲天而起,一直触碰到了铜色的天穹!
铛!
声如撞钟。
而恐怖的兵煞在更高处聚集成云,把铜色天穹都遮盖了,天地骤暗,使人对面亦不见!
劳什子战争图腾,净水部传自那女娃儿的兵家手段……有什么稀罕?
这一刻她也聚兵成煞,放弃了单手扫灭这些年轻人的想法,真正再现数百万大军冲阵的壮怀!
此是无可匹敌的力量,是山倾蝼蚁,海覆飘萍,杜绝所有意外的发生。
无论姜望、净礼、姜无邪还是疾火毓秀,全都不可能抵抗。
她调动兵煞本也不是为了他们准备!
但在这个时候,有一人踏空而来,步如樵夫登山,身如山嵴起伏,遍身照彻神通之光。
厚重的兵煞之云不能阻隔他,冲天的血气不能阻隔他,咆孝的力量狂潮也无法成为他面前的屏障。
天地广阔他无拘!
穿着一身质朴的武服,挂着一柄古拙的柴刀,消失了许久的林羡,于此刻登场!
一步,就踏进火界,走到了姜望身边。
他身上挂彩,脸上有伤,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只拿出一卷黄帛,递到姜望身前:“东家,幸不辱命!”
不必赘述他经历了什么艰险,又付出了什么努力。
此时此刻他在姜望的眼里简直自带宝光!
姜望此刻仍在与庆王的力量对抗,双手都难以解放,直接以目光一挑,将这卷黄帛挑在空中,就此展开。此帛以火纹为底,其上契文。
那火纹是庆火部独有的印记,而契文曰——
“百族之争,终落帷幕。”
“图腾之力,续此新章。”
“王权图腾。降临庆火部族。”
“庆火部,掌浮陆百年王权!”
在这篇契文的结尾,更有姜望的笔迹,是以鲜血为墨,在其上所书写的、龙飞凤舞的“张临川”!
王权之契!
林羡有无拘神通,天下无阻。只要一心想走,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困得住他。所以姜望去净水部的时候,特意带上了他,而又在拿走了净水承湮对幽天的研究后,把林羡单独派了出去。
那时候他对疾火毓秀还很忌惮,所以亲自盯着,不使林羡行踪暴露。
而他让林羡去的地方,乃是生死棋局——真正决定浮陆世界王权更迭的地方。
林羡也果然不负所托,独自一人披荆斩棘,闯过层层险阻,在生死棋局的核心位置,拿到了最初的王权之契。
王权之契是什么?
浮陆王权体系的证契,确保王权的关键!
此时这张契约被林羡拿了回来,展开在姜望身前。
金赤白三色的三昧真火,直接将这份王权之契包裹。焰火张炽,在隔绝了庆王注目的同时,将此契约点燃!
“王者无能即无德也!庆火衡为王,上不能安天下,以致浮陆动荡。下不能自守,以致邪祟侵身。固不能王矣!”姜望立身于火界,朗声起雷霆:“今我还归此世,来弥补我早先的错误。王权所托非人,这张王权之契……我以星将之名,废之!”
在轰轰隆隆的降外道金刚雷音里,这张王权之契熊熊燃烧,顷刻成烟,连灰尽也是不存在!
王权崩溃了!
浮陆今日无主,浮陆此时无王。
庆王身上那威严无尽的王权图腾,就此消解。围绕着她的恐怖兵煞,当场溃散。
数百万大军,诸部首领,一瞬间全都脱离掌控,恢复自由身!
这是她在构建了王权体系之初,就为这个世界留出的喘息空间,而在今日被姜望捕捉,呼出铁枷,吸入雷霆!
现在是诸部争王的间隙,也是诸部绝对自由的时刻。
现在就是这个世界,发起反击的时候!
姜望隔着火界看庆王,随手一挥,光球横空,早先在圣狩山所擒下的那几尊图腾之灵,被他放出火界外——
“自由和命运,都在你们自己掌中。且自决也!”
第七十二章 恶长生
火界之外,光球飞落。火界之内,焰雀衔花。
真源火界于此刻最大的意义,是以独立的火界规则,抵抗浮陆的世界规则。让庆王关于浮陆世界的权柄,无法完全体现。
因为此界更在彼界外!
真源火界最早萌芽,是姜望对雷界之术的学习和复刻。而雷界之术,是姜无弃结合图腾修行法,助力雷占乾的创造,本就是为雷占乾日后重来浮陆做准备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初参与浮陆世界竞争的几个人,姜望、李凤尧、姜无邪、雷占乾,竟以这样的方式联手了!
当然,真源火界虽是独立成界,但也只是给了姜望更自由的战斗选择。从头到尾在世界规则层面给予庆王最大阻力的,始终是代表浮陆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
真源火界的存在,让庆王来不及调动世界权柄来阻止。
三昧真火的爆发,让王权之契失去修复的可能。
百年王权第一次失约,浮陆人族的历史车轮,行驶至此骤见颠簸。但这座战场,却在沸腾!
自由就在掌中,如何选择还需要考量吗?
代表王权之契的黄帛湮灭在烈火中,更炙烈的火焰燃烧在浮陆之人的眼眸里。茫茫无际的目光都落在庆王身上,那至高王座已经崩溃,图腾之林正在倒塌……
青天来客对战机的把握更坚决!
有流风一箭随眸光落,又紫极一枪寻经纬来。
戏命锁住四方,净礼寻觅因果。
姜望本就在前方,也杀剑在最前——
卡卡卡!
狂暴的道法在成型的过程里就溃灭了,庆王火焰化的身躯当场冻结成冰凋,又在下一刻出现密集的横条竖纹、裂成难以计数的碎块,折射漫天流光……而后一并被长相思所带来的不周风卷过,灰飞烟灭。
什么都不存在了。
只有那个在冰凋之中稍纵即逝的痛快的表情,如一抹阴翳留在人们的心底。
失去数百万大军的支持,仅凭庆王这具无法突破到图腾圣灵境界的人身,根本不可能对抗眼下这天下皆反的攻势。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实。
但庆王他……未免死得太轻易!
在漫长岁月里将浮陆世界操纵于掌心,把世界意志揉搓如泥丸,压制了敖馗乃至于乞活如是钵的恐怖存在……哪怕是被消解了王权,夺走了世界权柄,又天下皆反,怎么也该还有一点像样的杀手锏。
姜望以身当前,本就是为了迎接最大的危险。
但一剑抹过,云烟都无。
浮陆人族的各部强者,都没有一个来得及出手!
就这样结束了吗?
在场很多人,都有一种茫然的感受。
啪!
天空那本巨大的创世之书骤然合拢,缓缓变小,向坐在轮椅上的疾火毓秀飞去。
幕后黑手临身的躯壳已毁,这个世界权柄也该归位了。
作为在整场战斗里最大程度上抵消了庆王权柄、让创世之书始终缄默的存在,疾火毓秀的确无愧于“天降救厄”。
此时应该是皆大欢喜、各自圆满的时候。
但有一泓寒锋如雪,横在此书前。
姜望手提三尺剑,横割天地门。
疾火毓秀迫近的身形戛然而止,弹身欲起,却只听卡察连响,从手腕到手肘,从腰身到脖颈,全都翻出锁扣来,将她牢牢锁在轮椅上。
这些锁扣都呈金属光泽,铭刻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流转着不同性质的力量。
“封血,禁元,锁力,朽骨,五行封禁……”疾火毓秀挨个地点评着,勐然间幽眸一抬——
但幽色还未动,其间焰光骤现,化成一扇至尊至贵的门户,横于童孔……以此天阙封幽天!
在第一次注视这双幽眸的时候,姜望就在其中留下了火种,藏了一记朝天阙。这也是他对疾火毓秀的戒备之一。
现在疾火毓秀被牢牢的禁锢在轮椅上,双眸覆上一层赤金色的光膜。目不能见,身不能动。
那本创世之书与她如此之近,可一泓剑光,竟成了天河。
“娘!救我!”她喊道。
毕竟骨肉难分,疾火玉伶闻声便起,但才起势,就被姜无邪按住肩膀。她紧张地扭头看过去,姜无邪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无邪叔叔!”疾火毓秀又道:“你不是说要娶我的娘亲,做我的爹爹,说要好好照顾我,怎么眼睁睁看我被人欺负?”
姜无邪严厉地看向戏命:“控制好你的破铜烂铁,不要误伤了小孩子!”
最先动手的是姜望,你冲老子凶什么?戏命心下腹诽,语气冷澹:“捕捉到杀意,轮椅上的机关才会起反应。方才是如此,之后也是如此。”
疾火毓秀很是不满:“胡说!我根本没有想过杀他,他却阻止我拿回权柄,还封了我的眼睛!”
戏命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对我有杀意。”
疾火毓秀也沉默了。
居然默认!
墨家真传心中有一万个为什么,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招人恨。来浮陆世界后的所有行动,不都是姜望带头吗?他只是个帮手啊!
姜无邪语气温柔地安抚道:“毓秀,别担心,姜望不算个坏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动手的。”
也不知这句话是能安抚到谁。
“姜望?”疾火毓秀忽地恼恨道:“他连名字都在骗我,还能是个好人吗?!”
在已经垮塌的图腾石林上空,浮陆世界诸部首领悬空散落,大都很是茫然,不知道眼下又是怎么个局面。
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包围疾火山岭的数百万大军,也都有了混乱的趋势,有的想进,有的想退,有的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净水承湮执旗巡游,亲自弹压局势,要求各部军队原地不动,才算暂时弥平混乱。
“我在王权之契上签下那个名字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呢。”姜望说道:“所以不算骗你。”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呢,姜望叔叔?”疾火毓秀用清脆的童声问。
“我只是一直明白一件事情。”姜望平静地说道:“一个世界的根本规则,就是这个世界的地基,没可能朝令夕改。你代表世界意志抱之而生的那页创世书,就代表了世界规则的根本。如果它能轻易地改来改去,这整本创世之书早就应该崩溃了。
“所以,那个被你作为毒药给庆王服下的可怜巫祝,其实从来没有解读错误。‘降’和‘倾’都是对的。它们本就是你的一体两面。当这个世界遇到危险的时候,你要救之。但你救的是这个世界,而非其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浮陆人族也是入侵者,你要倾厄……覆之!”
姜望认真地看着她:“此世权柄若尽归于你。我很难想象你会做出什么事情。”
李凤尧做了个手势,让净水部的军队完成变阵。
相较于庆王,疾火毓秀或许是更难应付的对手。因为疾火毓秀是世界意志诞生,此世不灭她不死。而若要覆灭此世,姜望又何必站出来?
疾火毓秀长叹一口气:“如果你是这么的不放心我,又为什么会跟我合作呢?在你心里,我跟敖馗有什么区别?”
姜望道:“我想你并没有善恶的观念,你只是有着维护这个世界的本能。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即浮陆,浮陆即你。”
“所以这是我的家,我在我的家里做些什么,与你何干?我维护我的家,有什么错误?”疾火毓秀虽然被禁锢在轮椅上,但仍有坐于至高王座的气势:“而且浮陆人族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们非亲非故,此前从无交集,此后也不会有。如果你实在有所牵挂,看在同行一路的份上,我可以让你带几个你在意的人走。”
“是啊,与我何干?”姜望道:“这个问题如果你问李凤尧,她会告诉你,她的部下在这里。石门李氏治军,没有放弃部下的传统。这个问题如果问净礼,他会说,此亦众生,佛爱世人……”
姜无邪很期待前武安侯会怎么说自己。
但是姜望略过了。只道:“但是你问我,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说得对,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释放了一座小型的真源火界,将那本创世之书置于其间。又以自己的神念为线,一道一道地将此书捆绑缠缚。
一边做着这样的工作,一边道:“最近这段时间,我常常会想,人和人之间,到底是以什么来区分?
种族?国家?师门?理念?
人们有如此多的相同和不同,因此可以划分成无数个派别。我可以切分我身上的复杂部分,置身于许多种不同的派别里,成为人们眼中的某一种人。我也可以作为天外之人,如你所说的撇清跟他们的全部关系……所以我想,大概这些都不能成为理由。至少不应该是我的理由。”
“所以你的理由是?”疾火毓秀问。
姜望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这样做,不希望看到那么多的人遭受厄难,所以我选择阻止你。”
他认真地跟疾火毓秀解释,好像并没有把对方当成世界意志的化身,而是当成一个正常的、八九岁的小孩子:“如果一定要给这个‘不希望’做些诠释,你可以说是因为善良、怜悯、虚伪好名、多管闲事……没有关系,它们都不会影响我的‘想’和‘不想’。”
“我大概明白了。”疾火毓秀道:“这就是你。”
姜望道:“这就是我。”
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自此无须“勤拂拭”!
现场有些莫名其妙的安静。
在这份安静里,还在跳舞、且舞姿非常诡异的庆火部巫祝,就变得很是显眼。
或者说,一开始他被莫名其妙的忽略了,直到现在才莫名其妙的显现出来——这份莫名其妙,恰是世界权柄的变化。代表浮陆世界权柄的创世之书,被姜望以神念之线和真源火界短暂封存。于是掌控这个世界的存在,也由此丢失了影响。
放眼浮陆历史,真正可以称得上持有世界权柄的存在,除了疾火毓秀,就是临身庆王的那一个!
这名跳舞的巫祝的变化,恰恰说明她还在以某种方式对这个世界施加影响!庆王虽死,大患未消。
姜望一直保持着警惕,此刻更是立即放出声闻仙域,四下寻敌。
铜色的天幕下雪花飘飘,每一片雪花都是一面镜子,让一切异常都变得更清晰……却是身怀霜心的李凤尧,最快地铺开了战斗环境,做出战术配合。
茫然了许久的庆火部大将军庆火元辰,在这个时候如梦方醒,勐地看向自己部族的巫祝,独臂拔刀指向,流泪大呼:“王上遗命,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一旦他身死,凡庆火部族人,就立杀庆火观文!他才是灭世者降生于人族的结果,是她真正的人族化身!”
临身与降生,意义完全不同。
那个轻易就被操纵的庆王,看到了真正的“灭世者”?
那个不学无术的,舞姿颇多谬处的庆火观文,才是那个真正如疾火毓秀一般的降生人族的存在?
在场众人悚然一惊!
姜望更是先于惊愕之前一剑飞斩!剑丝在空中疾驰,彼此追逐,宛如一道惊虹!
太快了!几乎那个惊骇的情绪才起来,连玉婵就看到姜望的剑已经杀到。
而庆火观文祭袍一展,身如蝙蝠展翅,在空中灵巧数折,竟然避开了姜望这一剑惊虹。
姜无邪、戏命、净礼迅速围来。
他能避开姜望一剑,本身即是答桉!
庆王的遗命显然是正确的。只是因为庆火元辰实力不够,又受限于浮陆,根本堪不破世界本源的影响,下意识的忽略了庆火观文,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公布出来。
被迫中止了祭舞的庆火部巫祝,显然心情不是很好,声线甚恶:“真是小看庆火衡了!你们这些无用的臭虫!”
她的身外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焰光飘摇,照得虚空之中,竟似有张牙舞爪的鬼影。
“不好。”疾火毓秀这时亦想起了什么,惊声道:“她先前跳的是灭世之祭舞!此舞若成,她将接引灭世之力。快斩去此身,中止她的进程!”
浮陆历史上的许多祭舞、祝歌都已失传,也唯有代表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能够全都认得。
但……
“晚了!”
在一众神临强者的进攻临身之前,庆火观文直接轰碎了身周的空间,在那飞舞的空间碎片里先行坠落,崩碎鞋履,赤足落在地面。他所踏足之处,恰是疾火宫废墟,这一脚,接续了传承和毁灭:“便以此身,续上最后一节!”
轰!
以庆火观文踏足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一体塌陷!
不,用塌陷来描述并不准确。
它并不仅仅是击碎土石,打穿地壳,成为幽窟而已。
应该是这个范围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幽天所消解,那茫茫的不断外涌的幽暗,是幽天冲上了地表!
在戴着夸张面具的庆火观文身后,无边幽影交织成一个巨大的恐怖存在。久未见天枢,仰天咆孝!
不知是否错觉,天穹悬挂的天枢星,仿佛也被驱退了很远!
它的形象如此狰狞可怖,曾被刻画于圣狩山的岩壁上。
分明是曾经活跃在这个世界,主宰了这个世界,又被【灭世者】亲手抹去,成为她归复伟大力量的关键一步的……恶鬼!
恶鬼天道!
第七十三章 万钧重担一脚翻
庆王所称“灭世者”,疾火毓秀所认知的“入侵者”,姜望他们所看到的隐藏在浮陆历史中的恐怖存在……于此刻终于开始表述她所抹去的那段空白历史,用一尊恶鬼天道的诞生!
抛开王权体系的影响,作为灭世者降生的庆火观文,远不是被灭世者临身的庆火衡可比。几可类比于本躯和傀儡的区别。
之所以处在同一个力量层次,只是因为浮陆世界的限制就在这里,而不是说这两具躯体能够掌控的力量极限可以相提并论!
而这尊恶鬼天道……根本不受限!
此为浮陆世界过去时代的缩影,不受当前时代的影响。因为过去已经过去,过去不可改变。
对于那个操纵浮陆历史的【灭世者】来说,献祭整个恶鬼族而成就的不受限的力量,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整个浮陆世界的极限!
所想即所得。
哪怕是那个聚集了数百万兵煞的庆王,在这尊恶鬼天道面前,也显孱弱!
所以姜望在第一时间就踏云而走,同时收拢真源火界,甩神念之线如甩钓线,飞速转步之间,将那本厚重的创世之书,甩到了疾火毓秀的怀里。
他们之前的剑拔弩张是真的,但更是一场谈判——讨论若获得最终胜利,他们最终将走向何方。
姜望表示要短暂地封存创世之书,制约这个已经“有我”、“有私”的世界意志。疾火毓秀尚未表述是否同意。
在僵持之中,变化已经发生。
他们只能先联起手来,再争一场胜利。
可胜利于此时何其艰难!
哪怕戏命也立即解开了轮椅上的机关,姜望揭开了赤金色的朝天阙封印,疾火毓秀第一时间将创世之书拿住——可这本书,她翻不开一页!
庆火观文全身都在黑焰里,声音变得嘶哑恶沉:“这个世界的时代,由我来划分。现在人族时代,你与我分争权柄。过去恶鬼时代,权柄尽归于我。未来灵族时代,我铺垫许久,仍将成为胜者。过去未来都没有你,你拿什么与我争现在?”
此时此刻手持创世之书的疾火毓秀,能够无限制地调动世界之力,可以说是这一方最强的存在。
但被那恶鬼天道,一个眼神就定住!
恶鬼曾经掌控过这个世界,以整个恶鬼族群炼成的恶鬼天道,无限的逼近这个世界的极限力量——不止图腾体系不能突破的图腾圣灵层次,而是抵达了衍道,追朔她曾经拥有的顶峰强大!
虽然姜望他们爆发出来极致的才华,以惊人的勇气和努力,击碎了王权图腾,抹掉了她所临身的庆王。
但仍然是最初的那句话——有资格成为她对手的,从来不是这些年轻人。
她的对手在天穹,也在涯甘湖深处。
先前统御兵煞,以血气狼烟撞天钵,就是她对乞活如是钵的镇压。在迎接姜望他们的挑战之时,她最主要的精力仍然在彼。
而涯甘湖深处的存在,自恶鬼时代抢得优势后,就一直被她镇压至今……但直到此刻,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年年月月未有一刻放松警惕。
所以她才会那么的吝惜力量。
这份吝惜是因为那伟大的对手,而不是这些可爱的顽童。
疾火毓秀能算半个对手,也只是因为其与世同休,不能被彻底抹去罢了。
与其说先前临身庆火衡以王权行事是一场对决,倒不如说只是一局验证天骄成色的游戏,是让这个世界迸发生机的小小手段。游戏的胜负,其实无关紧要。
当然她的确收获了惊喜,这群年轻人频频带给她意外,但惊喜之处在于,这些意外最终都会导向更好的
结局。
恰是这些人的反抗,恰是这些现世天骄的加入,才让浮陆人族的命运长河掀起狂澜,从而搅动更为璀璨的力量、更为磅礴的生机——最后也必将使她得到更完满的收获。
倘若浮陆人族的命运之河是一潭死水,人们在王权束缚下,如猪狗般麻木地走上餐桌,那她也只能如食“猪狗”,得到基础的回报。
只有像现在这般于命运之河奔涌激湍的浮陆人族,才有机会在献祭之后,成就理想中的“人身修罗”。
以“恶鬼天道”为魂魄,以“人身修罗”为体魄,才有可能最终成就她所期待的完美道躯。让她真正恢复巅峰,乃至超越巅峰!
从降临浮陆世界一直到现在,她从未有过真正的失败。
最危险的局面也就是最初那段时间的僵持,彼时的虚弱和煎熬,已经随着恶鬼时代的结束而结束。
再就是一千多年前乞活如是钵降临浮陆,坠落涯甘湖。
她紧急前往,缠斗两方,因为顾忌现实影响,未能讨得便宜,只将涯甘湖打成了涯甘天坑。
第二年乞活如是钵就在涯甘湖底的恐怖存在的推动下,袭击圣狩山。
在那或许是浮陆历史上最激烈的一战里,乞活如是钵击破了创世之书,粉碎了她的权柄,使得创世书页散落浮陆各地。
而她先弃后取,反手将乞活如是钵镇压!顺势铺开了回收浮陆人族的布局,等到一千年多年后敖馗再来,正好完成收官,一得永得。
若非需要同时镇压乞活如是钵以及涯甘湖底的存在,她哪用得着现在就召出恶鬼天道?
恶鬼天道身是幽影,无光无色。
这幽影曾经出现在连玉婵和疾火毓秀沟通的时候,出现在庆王和庆火元辰密谈的时候,出现在浮陆历史里的许多角落……
恶鬼从未离开,只是以更伟大的方式存在。
幽影的边缘扭曲着,无限张织,彰显无尽恐怖,上侵铜色天穹,下连无边幽天。几乎像是一扇截断了整个浮陆世界的暗门。
在此巨影之前,赤足的庆火观文也几乎像一个黑点隐没。
数百万大军人心惶惶,整个浮陆未有不见此巨影者,无有不怖!
李凤尧单手缠握兵煞,举起战旗,巡行山岭:“欲活者从我战旗!”
高声令道:“诸部首领皆从我令,此死生之时,勿遗一言!从令未必得生,必不枉死!我乃大齐护国摧城侯之后,以石门李氏之名承诺尔等!”
大齐太庙之中陪祀者,开国功臣祀奉天,复国功臣祀护国。能加上这护国二字的,乃是大齐第一等名门。
这个承诺分量十足。
净水部净水承湮、庆火部庆火元辰、赤雷部赤雷妍率先响应!
一应百应,兵煞再起!
李凤尧高举战旗,冰心镜照,精准地给每一个部族首领发布命令,迅速将大军调动起来——几近三百万大军聚集在此,远远超出她的统军能力,更非她神临境的修为能够匹配。
她也只能予以粗略的指挥,将兵权无限下放,而以净水部大军为主。兵力资源被极大的浪费了,但当下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又令道:“白玉瑕、连玉婵、林羡,为我副将,助我统军!”
三人都是作为国之天骄被培养,都具有一定的统兵能力。此时更无废话,自然地接受了指挥,应命而往。
在这样的时刻,面对那尊恶鬼天道所彰显的恐怖,谁都知道绝境已临。
谁也都不肯放弃。
在这场战
争里,疾火部已经付出所有,从族人死到巫祝。作为首领的疾火玉伶,还是勇敢地提起枪,要向那接天连地的恶鬼发起挑战。
姜无邪轻轻一推,把她推向李凤尧,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去帮她。”
而自己却在姜望的身后走出来,往前一步——
靴子抬起来,纵横交错的红蓝虚线再一次出现在这个战场。
靴子落下来,已经出现在疾火毓秀上空。
反身如苍松摇枝,红艳艳的长枪倏然点落!
他没有去寻庆火观文或恶鬼天道,而是来寻疾火毓秀。但枪尖自然也不是对着疾火毓秀,而是对着疾火毓秀的掌中书!
“毓秀勿慌,爹来也!”
如此时刻,创世之书才是最关键!
做判断容易,做选择难。
做选择或者也不难。面对那恶鬼天道的恐怖压迫,还能着眼全局,坚决地做出正确选择,方显强者心态。
那飘飞的长发似是一道黑缨,在姜无邪跃于高空的矫健身姿后,旭日东升般,在幽暗的天幕下升起了一尊红色的巨鼎!
鼎下烈火熊熊,鼎中光影万千,不断旋转着山河的碎片。
那光影是浮陆的历史,那山河是浮陆的山河。
姜望撕碎王权之契,崩溃王权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
以霸国帝室之尊,暗运皇权秘法,将那些崩碎的王权收集起来,尽数投入这尊红尘天地鼎……将破碎虚无的概念,重新熔铸为具有实质的权柄,因而能够稍稍撬动部分浮陆世界的规则,于此时助疾火毓秀翻页!
无形的禁锢好似被敲出了缝隙,红鸾枪落下之时,疾火毓秀翻书的手随着创世之书一并抬起。
在这样的时候,戏命仍然保持了平静。没有再驭使那些注定无用的傀儡,而是闭上了眼睛。
他静默地悬立在空中。从双手十指开始,一道一道的符文亮起来……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镌写着神秘符文,使得他此时像一个人形的悬明灯,照破夜幕如白昼。
恐怖的高温沸燃在他体内,身周白气开始蒸腾!
“阿弥陀佛!”
净礼在这时候也动了,布鞋一挪,却是站到了姜望身前。
僧袍鼓荡,金光无边!
此时他直面那撑天之恶鬼,似是嵌在那无尽幽暗里的一点光。虽衰而不灭,虽弱而不眠。
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姜望按着他的肩膀,走到他身边,赤眸瞧着庆火观文,嘴里只道:“小师兄,与我同行。”
锃亮的光头照着乌黑的束发,金光映着火光。
天地广阔,人山人海。
净礼和姜望走在所有人的前面,率先向恶鬼天道冲去。
这是决死的冲锋!
甘做不自量的蚍蜉!
庆火观文眼中全无波澜。
眼前的这些人都是蝼蚁。
天外的两尊衍道,不过是大些的苍蝇。
此刻就是终局!
她有超过一万种方法,碾碎眼前的所有。
但她决定,选择最平静的那一种。
她抬起了属于人身庆火观文的手,那尊接天连地的恶鬼天道,也探出一只幽光编织的、遮天覆地的大手,像一整片天空坠落!
不是“像”。
她根本就撕下了浮陆世界的一层天空,平等地碾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这才是她真正的、无敌的力量展现!
在一方世界里,还有什么样的攻击能够超过它?
面对这样的攻势,什么样的杀法不算垂死
挣扎?
任你如何神通、何等道法,任你意志如铁、千军万马。
撕下天地为一合,山川、河流、众生,皆碾灭。
可在这个时候——
哗哗。
在红鸾枪的助推下,疾火毓秀翻开了那本创世之书。
耀眼的炽光透书而出,直上高穹!伟大的白色炽光,代表浮陆世界在当前这个时代的力量,贯注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和亿万生灵的希望,似天柱一般,将那层坠落的“天穹”撑住!
轰!
李凤尧于此刻调动了庞大的气血,以兵道秘法结成气血狼烟柱,不计损耗地想要帮忙撑天。
要在天穹坠落之前,为其他人赢得足够的进攻空间。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那代表着创世之书的“天柱”,就无声的崩溃了。
连一息都没能撑到!
紧随其后的是刚刚升起来的气血狼烟柱,几乎是一触即溃。
成片的浮陆战士倒地不起!
灭世的进程正在持续,被称为“灭世者”的存在,从中收割无限。
春种庄稼亿万顷,秋收浮陆只一斛!
恶鬼天道的力量,已经超过这个世界的极限了。随着越来越多的浮陆人族被献祭,还会越发的强大。
无可挽回!
庆火观文的手往下按。
这一层天穹也坚决地坠落!
绝望的阴云,或许更高过眼前代表恶鬼的幽影。
但在此时,忽有一声龙吟。
一声悠长的,好似“久在樊笼得自由、万钧重担一脚翻”的长啸!
姜望眉头一挑,如此耳熟!
此声龙吟,不在青天,不在幽天,也不在天地之间,而竟在那尊恐怖的恶鬼天道身体里!
姜望也是驭使目仙人、催动乾阳赤童才能够看到——
在那尊拔于幽天、接于青天的恶鬼天道身体里,在那巨大的幽影之中,有一条同样为幽影所凝结的龙……万丈神龙,游于其间!
敖馗!
第七十四章 日月齐天
不应该说是神龙,该说鬼龙!
姜望在这一刻想明白了一切。
敖馗在沧海与泰永争位,虽是输了,还能盗走乞活如是钵,成功逃往宇宙。在森海源界与观衍争星君,虽是输了,也只是输了半步!被镇压在姜望的玉衡星楼底座,被反复地抽取力量,在身体极度衰弱、宿主姜望对他异常警惕的情况下,还能找到机会,一举脱身!
这样的存在,岂能被小觑?
他降临浮陆就知局势危矣,因为他藏在这里的乞活如是钵,权柄早已被侵夺。也就仗着他与天佛同宗,得到乞活如是钵灵性的支持,才能够稍稍抗衡。
浮陆世界的历史,他比姜望看得更清楚,也更早的发现问题。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
展现在姜望面前的一步错步步错、被王道之势碾压,也是他的的确确做了明面上所有能做的努力,如此才能骗过姜望,骗过那隐藏在浮陆历史中的恐怖存在。
“天亡我也”的戏本,很适合枭雄的落幕。
但他屠杀疾火部百万人口,真正的目的,其实在于那些藏在幽暗地窟里的恶鬼。
那些被白玉瑕早早发现,被净礼轻易压制的恶鬼,作为杀手锏明显太弱,作为翻盘手段显然不足。因为它们的意义根本不在彼刻,不在他敖馗与姜望的对局中。
作为灭世者的庆火观文说他轻视姜望,其实从来没有。
因为了解,所以不会!
恰是相信姜望能够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不给任何机会地击败自己,他才会在明面上的那一局里拼尽所有努力。这一局才能如此真实!
在当今之时代,浮陆已无恶鬼。
可在浮陆的历史上,曾经有恶鬼主导世界的时代。
那些恶鬼、恶鬼的力量,都去哪里了?
姜望那时候没有想到答桉。
他敖馗想到了!
在恶鬼空白的时期养出恶鬼,他就是当今时代恶鬼的创造者。填补历史空白,真正把握了恶鬼的根本,而后才能于幽天之中化身鬼龙!
而后才有了在这恶鬼天道中,与那个恐怖存在争夺权柄的可能!
浮陆所有恶鬼尽归于恶鬼天道,所以他也是恶鬼天道的一部分。在恶鬼天道显化时,他也身在其中。
前有姜望等人穷追不舍,举浮陆人族之力围剿,后有那个压制乞活如是钵的恐怖存在虎视眈眈……于敖馗而言,浮陆世界的那片历史空白,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他藏到历史之外,和历史空白一起隐没了,又和历史一起出现。
仅凭敖馗自己,其实并不能做到完美无缺,他也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进行了一场豪赌。
真正让他这一局落子成功,还在于作为浮陆世界意志降生的疾火毓秀!
在过往的岁月里,她已经输过无数次,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个所谓【灭世者】的恐怖。
姜望不会与敖馗联手,她则不然。
她只要保护这个世界,驱赶入侵者,为此不惜一切。
敖馗屠灭百万人口,于她没有半分影响,反而要拍手称快。
在先前那场与敖馗的战斗中,姜望步步紧逼,疾火毓秀也很积极地帮忙,参与战斗。在帮忙过程里,恰是她主动击穿了地窟,放恶鬼坠入幽天……
她窥见了敖馗的布局,不动声色,顺水推舟,甚至于动用世界规则帮忙遮掩。
所以才有此刻。
她同【灭世者】争浮陆世界的权柄,敖馗同【灭世者】争恶鬼天道的权柄!
敖馗是什么存在?
上古龙皇的后代,无限逼近皇主、星君的眼界,位在巅峰真龙的层次!城府深远,老奸巨猾,在获得恶鬼本源、补足力量之后,远胜于姜望他们任何一个人。
叫他逮住了机会,顷刻于恶鬼天道体内翻江倒海,掀起雄争!
恶鬼天道诚然是此世当前无敌的武力,可一旦内部权柄动摇,力量无法自如挥洒,手握创世之书的疾火毓秀,立刻就再起天柱,再撑苍穹!
将王权碎片尽予疾火毓秀,姜无邪再踏经纬,已临庆火观文身前,红鸾枪如情人系带,一式凤点头!
姜望更是“山崩在前立险峰、海啸席卷立潮头”的人物,恶鬼天道展现无敌之时他就在冲锋,此刻瞬见罅隙,他焉能不一剑穿心?
神通之光倾流如瀑,剑仙人登云而上,他却是掠过了庆火观文,一剑五光十色,斩向他所“听闻”的恶鬼天道冲突最关键的位置——
真我道剑,非我誉我皆非我!
此剑最斩神!
恶鬼天道乃是亿万恶鬼所聚之力,且以此剑,问遍每一只鬼——何为“我”?
若叫此剑落实,危不可言!
净礼身如飘絮,竟被姜望带着,随着姜望的身形倏高倏低。
左手竖塔节印——掌心中空,除食指外,四指皆虚屈,中指、无名指、尾指,呈塔节状虚屈下来,拇指与中指相对,间隔一隙。
那根笔直竖起来的食指,则侧对着自己的眉心。
塔节印非常遮挡视线,所以他根本就闭着眼睛。
完全把命运交由姜望主导,而自身的佛光也流淌到姜望身上,正如姜望身周的流火,也旋转在他身边——师兄弟防御一体,进攻相合。
待姜望那一剑落下,他立即就要牵动姜望长剑所“问”的那些恶鬼的因果!恶鬼天道若追朔为每一只具体的鬼,恶鬼天道也就不复存在。
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乎是与姜望的剑啸声同时响起,而又尽数隐藏于剑啸声里。
那是密密麻麻的墨蚁,在空中搭成了长桥,触及恶鬼天道之身!
这个时候,戏命也来了!
遍身符文已隐去,身周白气未消退。踏此黑色长廊,一步至彼方。
墨蚁不断地被幽光吞噬,又不断的吞噬幽光。
而他双手大张,飞出无数道符文钢索,以机关飞雀为勾头,向恶鬼天道的各个方位扑去。
那机关飞雀的速度快逾闪电,机扩一响便已带着符文钢索铺天盖地,竟像是一张巨大的要捕获此恶鬼天道的渔网!
更有李凤尧在三位现世国之天骄、浮陆各部军势首领的帮助下勉强调动大军,聚集兵煞力量,对恶鬼天道发起百段式进攻!
所谓“百段式”,即是在无法完全掌控军队的情况下,拆分兵煞力量,具体分为百段,以给敌军源源不断的打击。
当然在李凤尧的掌控下,这百段式进攻绝不是千篇一律的重复,而是彼此呼应交叠,能够不断加深伤害。
一声龙吟天地变。
方才还掌控恶鬼天道盖世无敌的庆火观文,这时竟已摇摇欲坠。
她必须要承认敖馗化身鬼龙这一步,超出她的预计,甚至跳出了她的棋局。
她必须要承认她感受到了危险!
左手勐然探出来,正正地握住了那艳红的枪头。掌心传来灼热的痛感,指骨在枪芒一念千百次的冲击下不断粉碎……她如若未觉,拽着这条红鸾枪,以及枪后的姜无邪,一步转跨,已经横在姜望和净礼身前!
她的右手握成拳,拳峰正好撞在长相思的剑尖,把姜望这一式真我剑意和净礼的因果追索,都拦在了拳峰外。
哪怕剑尖已经刺进拳峰,还在向前突进!
以受此世限制的人族之身,以图腾之灵的修为,在需要维护恶鬼天道的情况下,还硬生生扛住了姜无邪、姜望和净礼的进攻。
这件事情所体现的战斗境界有多么恐怖,暂时还不被太多人了解。
相较于附身的庆火衡,降生出来的庆火观文,显然更能释放她的能力。
而在她创造的这个间隙里,幽光张织的恶鬼天道,骤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眼睛是幽蓝色的焰花,一朵如弯月,一朵如太阳。
极似传说中的重童异象,日月齐天!
那朵如月的焰花飞将出来,化成一柄幽蓝色的焰刀,只是一记噼斩——
幽蓝色的焰线漫天飙舞!
它们何止焰线?分明刀锋!
那些将欲覆其身的符文钢索尽被斩断,那些已覆其身的墨蚁裂尸成雨。
就连戏命,也猝不及防的被焰线嵌身——
铛铛铛铛铛!
姜望及时转进,一剑飞挑出千万剑丝,以锋斩锋,生生将这些幽蓝色的焰线斩回。保了戏命一命!
恶鬼天道那一只如日的焰花,则就在恶鬼天道体内坠落,化成一个不见面目的蓝焰神人,探手去捉那鬼龙!
双方一瞬间交换数百种杀法,杀得幽光滚滚,鬼龙敖馗已明显落入下风!
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恶鬼天道仍然保持了平稳。
庆火观文似乎是在这样的厮杀里,重新稳住了恶鬼天道,而能调动些许力量,离体而出,化成一杆幽黑色的长枪,卷动天地元力,将李凤尧所引导的大军攻势一一接下!
三段,五段,十段……百段攻势飞速累计,而她应对自如!
她实在是太强大,太恐怖!神通、道法、剑术、刀术、枪术、兵略、战斗意识乃至世界规则的理解……但凡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绝顶,没有任何短板。
在内有敖馗争恶鬼天道,外有疾火毓秀争世界权柄的情况下,还一点一点地扳回局势,不给这些所谓的天骄任何机会。
天骄的确不算什么,哪个强者不是从天骄成长起来的?
能够兑现的潜力,才算潜力!
但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一声嘶吼。
这是一记混乱、凶狠、暴虐、极具力量的吼声。
它的声量并不巨大,却响在整个浮陆世界所有听众的耳边。
它给人的感觉非常遥远,但又好像转头就能看见。
它绝不惊天动地,更类于一声复杂的喘息。
庆火观文却身形剧震,眼神大变!
“姜望!”她忽然开口:“我们得聊聊!”
此时此刻,姜望、戏命、净礼、姜无邪,四大神临天骄各施手段,绕庆火观文狂攻不止。若非恶鬼天道能够时不时给予力量支援,她这具人身早已死去。
非是她不够强大,杀法不够精妙,而是在这样的四个人面前,图腾之灵的极限也都根本不够用!
姜望连身折转,如青鸟穿林,在庆火观文身上不断添加伤口,以剑鸣作答:“我实在不知我们需要聊些什么!”
“我早就可以抹杀你,在你重回浮陆后,第一次出现在庆火衡面前时。”庆火观文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么?”
姜望声冷如锋:“你也没有杀别人,我也没有无缘无故抹掉一只蚂蚁。难道你会视此为恩惠?”
五人此时战在一处,混杀不休,光影交错,几乎绞成五颜六色的线团!但凡反应稍慢一些,都无法留在这样的战场。
“因为你身上有人道之光!”庆火观文的声音蓦地拔高:“你有机会成长为我人族的栋梁!”
姜望沉默了!
剑却愈疾愈厉!
“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对吗?”庆火观文的声音里已经透着急迫:“事关人族未来,你不可装聋作哑!”
姜望斩出凌厉的雷音:“你在这里作威作福,苟延残喘,玩弄众生,凌辱世人。人族未来,与你何干?!”
“我是谁!?”庆火观文遍身黑焰环转,其声甚怒:“你怎敢说与我无关?除非你不曾读史,不曾识字,不是人族!”
姜望按住激荡的情绪,声音冷肃下来:“我越来越确定你是母汉公,也越来越确定你不是母汉公!”
寡言如林羡,这一时也蓦然转头。
母汉公!
这个无比邪恶、无比残忍,强大又卑陋的家伙,竟然真就是母汉公?那个人族传奇,远古八贤臣之一?
这太令人惊讶,也太令人失望!
庆火观文反倒激动起来,一时将几人的攻势尽数压回:“你凭什么说我不是?”
“母汉公已经死了!”姜望以雷音震回:“作为人族的伟大先贤,战死在上古时代!”
“是!我死了!死得载入史册,死得彻彻底底!像我这样的人,一生为人族奉献,生以尽付,死亦尽付,就应该作为冢中枯骨,被你们永远怀念!”庆火观文厉声咆孝:“母汉公的一点碎肉、一缕残魂,就不应该是母汉公,对么,我的后辈晚生、新时代的年轻人?!”
第七十五章 孔恪韩圭已成祖
作为“人族万人师”,母汉公当然有资格说自己一生都为人族奉献。
后世晚辈众生,当然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说,人族之未来,与她无关。
但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母汉公吗?
哪怕她真的是母汉公的一点碎肉、一缕残魂所化,她真的还能算母汉公吗?
的确有太多的线索可为论证。
譬如庆火观文所展现出来的广博的见识、全方位的能力。她能以图腾之灵的人身层次,从容应对包括姜望、净礼、戏命、姜无邪在内的诸多人族天骄的进攻,以杀法应杀法、枪术应枪术、道法破道法。这些或许也不算什么。
但她还能够创造恶鬼族、浮陆人族,乃至于计划里的图腾灵族,她还能创造完整的图腾修行体系,又构建代表浮陆当前时代秩序的王权体系……还能创造创世之书代替天道运行!
别说浮陆了,放眼整个现世人族历史,能够做到这些的存在,也绝不多见!
成就万法源流的母汉公,显然应该是第一个被想到的存在。
再比如她的见识如此广博,但竟不知现世有齐,明显是出身于道历新启之前的时代。
再比如那尊恶鬼天道所显现的日月齐天之重童……那正是传说中母汉公所拥有的眼睛!
但一个人的存在,究竟用什么来证明?
无论眼前这个人有多强大,无论她多么靠近历史上的那个母汉公,来自现世的姜望、净礼他们,都很难将她和历史上的那位传奇等同起来。
母汉公是什么人?
在远古时代就被冠以贤名,列为八贤臣之一。开创了无数的修行法门,成为万法源流,万宗之师。连儒祖、法祖都曾受其教诲。上古时代她又挺身而出,大战魔祖,这才不幸陨落,成为历史。
终其一生,可以说为了人族鞠躬尽瘁,至死方休。
能够匹配“伟大”二字的,不仅仅是她的修为,还有她的贡献,她的品格。
而眼前这个呢?
藏在这小小的浮陆世界里,躲在历史的阴影中,玩弄世界意志,屠戮亿万生灵……与她相比,敖馗都不够恶。
相较于庆火观文突然的愤怨,姜望却显得冷峻:“先贤已死,青史见载。后生来者,未敢轻论!”
庆火观文摇头叹息:“仓颉造字之后,普通人也能够以文字表述道理。他们的人生真是多种多样!
“为了把文字快速推广开来,仓颉想了很多办法,其中一个就是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使用她所创造的文字写点什么,以此作为表率。
“姞厌倏当时写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故事。故事里说,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因为寿限已至,老死床榻。此人子孙满堂,个个孝顺,在生前侍奉了他许久,在死后又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很多他生前的朋友亲人,都过来祭奠他,悼念他。儿孙们在灵前哭成一团,伤心欲绝。
“但在入葬的时候,他不幸又活了过来,挣扎着敲打棺材……你们猜怎么着?”
他的声音转为冷漠:“所有人都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棺材依然在吉时入了土。棺材里的敲打声,也被永远埋在了地下。”
同为远古人皇八贤臣,姞厌倏真是风格独特。就连随手编的故事,也是这么的……与众不同。
而庆火观文继续道:“一个人已经死去,已经被悼念被缅怀。突然有一天再活过来……是太不懂事,也不太礼貌了,对吗?”
“已经付出的情感好像变成了一根扎在肉里的刺;准备迎接的新生活,仿佛被不懂事的过去所拖累;太剧烈的情绪之后,只剩下绝不想再重来一次的麻木……活着的人因此尴尬,因而无所适从,对吗?
“好几个大时代过去了,人性从来没有改变啊。人们并不尊重伟大,只贪求新鲜。人们只怀念死者,从不敬奉生人!”
艳红的枪头绽似繁花,点碎了她的冷漠情绪,和长篇大论。
姜无邪揉身而上,几乎将枪影扫成一卷红披,要覆在庆火观文的尸体上:“姞厌倏是姞厌倏,母汉公是母汉公,你是你。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青帝纵是洞察人性,一篇故事也不能代表所有。你竟能用凌辱为乐,诛亿万生灵以自肥。我很难相信,母汉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姞燕秋在建立大旸帝国之后,追封先祖姞厌倏为青帝,号为东方之祖。一直都有一个说法——若是从追封的帝名算起,旸国才是第一个女帝当国的大国。
齐国在某一段时期也曾自陈继承了旸国遗产,更在事实上崛起于故旸的废墟中,向来认可旸国的正统性,故而对这“青帝”之号也是承认的。
庆火观文双手一撕,将红鸾枪的枪影红披生生撕开:“什么青帝红帝的何关紧要?你以为母汉公不会如此,那只是因为以前她不懂。不知何为善无赦,恶长生!”
她在恶鬼天道内部的竞争里,仍是压制着敖馗。故而还能偶尔借来一些恶鬼天道的力量,以此频频与姜望等人碰撞:“你们可知我是怎么死的?”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竟敢谴责于我?”
她的右手刀剑枪矛变幻不定,左手万般法术一应由心,反而将这些天骄压制!
“当初上古人皇与三位道尊构筑万妖之门,分身乏术。祝由趁机掀起魔潮灭世,祸延九州。为救苍生于倒悬,我独立魔潮之前!出发之前,我与孔恪、韩圭相约,无论谁先寻到魔祖真身,另两人必要第一时间来援。此二人怯战,失约不至,我又顾及亿万生灵,不肯退却,这才被活活打死!”
一位成就超脱的存在,因为在魔潮之前不肯退却,而被活活打死。这是何等惨烈!
这就是上古时代,一个埋葬了黑暗,也成就了伟大的时代。
但庆火观文这番话里,更引人注意的,其实是那两个名字。
孔恪!韩圭!
前者是儒家学说开创者,后者是法家学说开创者。都是当世显学之祖,圣贤一类的人物!
“她们没有怯战。”姜望虽未学于此二宗,也挥剑以正视听,回护先贤:“历史上正是儒祖和法祖挺身而出,拦在魔潮之前,才赢得了时间,让上古人皇脱身归来。而后三尊超脱联手,方才击杀魔祖。又十万年,终结魔潮。”
“儒祖?法祖?”庆火观文笑声甚悲:“他们竟也称宗做祖了是吗?”
她愈发癫狂:“我却还苦囚此世,寄渺望而独游,万载万载又万载,不见天枢外!”
长期以来,为了隐藏自我,她并不向浮陆之外探索。因为对于某些存在,你在感知某些信息的过程里,就会被感知。
她深藏于浮陆世界,在浮陆世界还隐于历史中,就是不希望被任何人注意到,不希望让回归的道路增添风险。
一个乞活如是钵的降临,就搅得天翻地覆。她是克制了再克制,小心了又小心。
是触及乞活如是钵,才知释家有此发展。与净礼进行争斗,才开始拆解佛门法印。
是遇到现世来人,才知现世大略如何。今日谈及旧人,方能映鉴往事。
悲乎沧海桑田。
孔恪韩圭已成祖,母汉公空留圣贤名!
庆火观文如此悲愤,围攻她的几人,并无一个共情。
他们根本无法确定,庆火观文哪一句是真。
戏命此时已经遍身覆甲,整个人看起来膨胀了不止一圈。臃肿的机关铁甲不但没有减慢他的速度,反而使他得到全方位的增强。
在五人混战的情况下,大范围的道术很容易波及队友,等闲傀儡又无法参与这等层次的战斗,不能够形成配合。所以他弃术而用功,攥紧了拳头,以数倍于本身的力量,轰出墨家嫡传的【譬侔援推四小取】!
此四取,是墨家学问里的四种辩论方法。也是戏命此刻逐步压迫、不可回避的逻辑铁拳!刚柔相济,圆缺无漏,很好地填补了几位队友的进攻缝隙。
“我们信史书,还是信你?”他以拳代问。
而庆火观文只道:“那我且问你们,妖族天庭是什么?人族起源何来?远古之战的真相你们真的清楚吗?”
“不必回答!”此三问之后,她大步而前,一巴掌掀翻戏命压下来的拳头,大手一挥:“你们所看到的历史,其中就有我的编撰!我造历史如此,后来者造历史亦当如是,我无怨尤!”
“只是……”
她身上的祭袍飘卷不休,其上火纹仿佛活了过来,跃出祭袍,在空中游动:“我曾经拥有的,谁也不能抹去。我曾经赢得的,谁也不能忘却。我将要寻回的,谁也不能阻挡!挡我者死,挡我者罪该万死!”
“史书固然不可尽信,但相较于言论,我相信一个人的行为更具有代表性。”姜望泼洒剑光如飞瀑,以无与伦比的杀力,牢牢占据主攻手的位置:“儒学法学我都不通,但此二者显学传世,历来授业育人,于人族有文教之功,当有德名。你说儒祖法祖怯战,但事实上正是她们挡住了魔潮,所以‘怯战’一词并不能成立。即便你所言皆为真,我想其中也必有隐由。”
“孔恪、韩圭之所以能够挡住魔潮,是因为祝由在与我交战的过程里受损!”庆火观文道:“我打穿九天,渺游宇宙,临死之前,以一点碎肉、一缕残魂在这浮陆镇魔。她们所面对的魔祖,并非完整状态!”
“你镇的什么魔?”姜无邪提枪而问,身形在庆火观文四周不断闪烁,每每红芒点落,如似天外飞来。
对镇魔一说,他是嗤之以鼻。
魔祖祝由力压儒祖、法祖,在上古人皇有熊氏的围攻下,才得饮恨。这还不是完整状态?
上古人皇是纸湖的不成?!
庆火观文怒声道:“《山河破碎龙魔功》,便被我镇压在此。自上古至如今,一去多少年!你们刚才听到的,就是这门魔功的吼声!无知小贼,真当我怕你们?我怕的是魔祖复生,现世受殃,人族生灵涂炭!”
“你说……”疾火玉怜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终于从对军阵的专注掌控中转过头来,作为疾火部首领,代表浮陆人族加入这场对话:“你担心人族生灵涂炭?”
“现世人族方为人族,你们不过是我随手捏成的彷品!就别应激了!”庆火观文大袖一挥,天低三分:“你还想去现世?你以为你是谁?这小皇子真把你带回去,你也永受现世压制,寸步不进,几是行尸走肉!”
她的言语如此冷酷,似刀子一样扎在疾火玉伶的心口。也践踏着浮陆人族的自尊。
对于姜望等人,她更是气势汹汹:“你们都是现世人族,但非生而高贵。是因为如我一般的老家伙的努力,才生而为现世主宰。现在竟为这些泥塑,与我为敌?!”
她身上黑焰滔天,一如她高炽的气势:“我创万法,掀妖庭,挡魔潮,镇魔功!便是寻来有熊氏,较我计功未为多!人皇我也当得!小子,你怎敢说,人族未来,与我无关?”
姜望横剑一抹,潮起一线天!
毕生所学剑式,尽在此刻对攻。
“历史的真相都在历史中!不必用言语告诉我谁是你,你的选择正在描述你是谁!”
大军之中专意辅助李凤尧的连玉婵,一时既惊且叹。
坦白说她是动摇了的。
面对这样一个疑似人族先贤的存在,东家也太坚定!
其人剑分黑焰,一夫当关,巍巍似青松。
又有佛光普照,净礼小圣僧为他补漏,使他可以全意于进攻。
又见戏命身似铸铁,一拳重过一拳,想要掠取庆火观文更多的注意力。
而在姜望巍巍青松般的挺拔身姿后,一尊红鼎升如旭日。
雄镇四方!
铛!
日出青松之后,一尊红鼎镇黑焰!
有三足立山河,更两耳听众生。隐隐有长歌之声响起,歌曰,“因缘际会梦里游,红尘纠葛鼎中烹,大丈夫如豪杰死,亦如豪杰生!”
姜望感觉到自己的元神海中,朝天阙震动不已,如在呼应。
姜无邪的身周,开始泛起红色的星光。他的墨发紫童,都被红色星沙沾染。这让他在阴柔俊美之中,又多了一些神秘与梦幻。
大军之中的疾火玉伶痴痴看来。
他的气势再次拔升!
“你说她们都是泥塑吗?”
声如鼎鸣,枪似凤回,千百点尖喙同时落下!数不尽的星芒竟然结成一只红色的凤凰,无尽红尘线是它的尾羽,狂风倾于暗涌,竟然将庆火观文的祭袍都压了回去,压得服服帖帖!
“可我真切地被爱了!”
此句最后一声,合在枪鸣里。
就此一撞,将庆火观文撞得贴到了那尊恶鬼天道的身上!
漫天星芒,无尽红尘。
红凤凰的虚影生而又碎,碎而又生,一时之间生生不息,直落千百击!
大齐九皇子仗之以同诸宫相争的枪术绝技,百鸟朝凤之——
凤凰于飞!
第七十六章 我曾见南箕北斗一场空
姜无邪这一枪,璀璨夺目,帝势无极,堪称这一轮里最惊艳的一击,直接将庆火观文都打得后贴恶鬼如挂画。
但此一枪之后,空中红鼎便隐去,他也直线坠落,落在飞身赶来的疾火玉伶怀中。
温香软玉撞满怀。一枪尽意,也脱力了。
初入神临便要跟上姜望这等层次的战斗节奏,即便是身怀《至尊紫微中天典》、《红尘天地鼎》的他,也实在太吃力了些。
贴在恶鬼天道身上的庆火观文,像是无边幽夜里的一个火点。
身上每一个细微处,都成了烈火与枪芒的战场,彼此厮杀着,产生巨大的破坏力。
是恶鬼天道外涌的部分力量,将此身托住,以天道补人道,作为庆火观文的这具身体,才没有继续崩溃,为此她也让敖馗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空间。
恶鬼天道像一堵巨大的黑墙,她就这样双手大张,微陷其间,像一具被钉在墙上的尸体。略作恢复之后,才轻轻地喘息了一声,道了一个“好”字。
天穹的乞活如是钵,她在镇压。
恶鬼天道体内作乱的敖馗,她在进攻。
在这浮陆世界的某一处,《山河破碎龙魔功》正在挣扎。
创世之书里的权柄,她在竞争。
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她在把握。
她同时在应付这么多,已经不再有耐心!
对《山河破碎龙魔功》的镇压或许可以稍作放松,她发现她其实也不那么需要姜望这些人的认可,人道之光也不过如此,尽付予迂腐之人!
曾经她也是那么迂腐的……
面迎围近来的众人,她最后一次问道:“你们呢,也是这样想的吗?”
“很简单的判断。”戏命冷澹地说道:“我相信开万般法的母汉公,相信着万世经的儒祖、法祖……不相信浮陆世界庆火部里,一个缩头缩尾的巫祝。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净礼不发一言。
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他习惯等师父开口。跟师弟在一起的时候,他习惯让师弟说话。
但庆火观文的眼睛看了过来。
眼神里还真有一种远古先贤对后世不肖子孙的质询。
他便有些生气了。师父和师弟都是很聪明的人,但他也不笨。怎么这人竟觉得能唬到他?
他认真的、再一次的强调道:“你造了很多的孽,你的心已经脏透了。”
仍然是最初的那句话,仍然是渡尽血尸后的那一句评价。
无论在这之后,这个人说了一些什么,为自己套上了什么身份,丰富了什么际遇,也无法改变彼时的行径。
他的评价基于恶的本身。
在某个瞬间庆火观文觉得,这个清秀光头眼里的干净和执拗,比他脑门上的那圈佛光还要晃眼。
“冥顽不灵!”
她的声音很重,仿佛道理也随之变重了。
然后她转过视线,看到一张弓。
一张如冰晶凋刻的、满弦的霜杀弓。
这些性格各异、人生不同的天骄,在某种程度上却有相似的坚定。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理想,行为方式,不会轻易地被谁左右。哪怕那个人自称母汉公!
相较于戏命、净礼,李凤尧在浮陆呆了更长的时间,接触了更多的浮陆之人,真切感受过浮陆人的生活。
譬如那位极具智慧的巫祝净水承湮,也曾在绝望中失态,讲述自己是怎么从风华正茂,慢慢变成垂垂老朽。坦露那一颗苍老的心,让她看到一个浮陆的智者,是如何困顿于那隐约存在的世界桎梏前,是怎样在终生无法再进一步的绝望境地里,苦思族群的未来。
譬如净水承湮的弟子、那个虔诚的小男孩,是怎么天真浪漫,幼立英雄之志,以为世界有无限可能。
譬如那尊女神塑像所吸纳的信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够听到最多的祈祷,都是些淳朴美好的愿望……
想家,想长大,想四肢健全,想得到理解,想被爱……
这是一段段鲜活的人生,一个个真实的人。
她便拉开此弓。
她那美丽的、脂玉般的五指,渐而殷红,鲜血染冰弦:“你说你亲手塑造了他们,又说他们只是泥塑和庄稼。你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么久,还以为他们并不存在。你说你像捏泥巴一样捏成了他们,难道没有真正触碰过他们的骨和血吗?你难道感受不到——”
势到尽处弦已松。
“有多么炙热!”
数百万浮陆人族战士,齐声发出野兽一般的吼。他们不解、愤满、疼痛,明明在认真地生活,努力经营自己的人生,为何竟被视作猪狗?
霜心神通铺展到极限,整个战场所有的细节如镜映在心中。
在白玉瑕、连玉婵、林羡的助力下。
在净水承湮、庆火元辰等部族领袖的全力配合下。
在疾火毓秀持创世之书的加持下。
在所有浮陆战士的愤怒和勇敢中。
李凤尧发出了人生至此最为强大的一箭,当然并没有真正将数百万大军的力量凝为一体。但此时此刻,也算是数百万人共引弓。
兵煞如海,鼓荡着“吐”出一箭。
这样一支晶莹剔透的飞箭,跨越了这座战场,点在恶鬼天道的眉心。
冰霜由此迅速向四周蔓延。
天空在飘雪。
冰雪般的李凤尧向后仰倒,倒向无边无际的战士海洋。
这是堪称恐怖的一箭,几乎再现了李氏先祖当年箭摧雄城的风采。
一箭浮陆皆雪,一箭霜杀恶鬼!
恶鬼天道当然杀不死。
这尊恐怖的鬼影,几乎只是晃一晃,便拂去了满身雪,掸走了碎冰凌。
但这一箭的意义在于……再一次动摇了恶鬼天道。
在恶鬼天道的体内,那尊无面目的蓝焰神人,几乎已经擒住了敖馗所化的那条鬼龙,却在此刻被勐地掀翻!
“吼!”
敖馗漫游此幽暗之世,一对黑珊瑚般的龙角中间,空间被生生地挤压成一片黑色的鳞!
它与鬼龙敖馗身上的鳞片如此相似,但又存在本质的不同。
它像一面镜子,每一道投注其上的视线,都能从中看到不同的自己。
蓝焰神人才被照到,整个恶鬼天道体内,就出现了密密麻麻一尊又一尊的黑焰神人。皆与那蓝焰神人相似,皆往那日焰所化的神人本尊杀去。本应无限宽广的鬼域,一时竟给人逼仄之感!
天阶法术,逆鳞玄苍镜!
这是敖馗追朔当年上古龙皇元鸿氏之神通,结合自己的积累所创造的独门法术,当年持之与泰永争。现在虽为鬼龙,也轻易地转换了力量性质,抓住这几乎不可能再有的机会,使之再现。
挂在巨鬼身上的庆火观文把眼睛一抬。
“龙皇人皇皆不见,此世吾当之!”
恶鬼天道体内的蓝焰神人焕发神芒,抬掌一覆,便将那些逆鳞玄苍镜复刻来的黑焰神人尽数抹去,只留下那接连不断的炸开的幽暗涟漪。
但顾此则失彼。
姜望已至。五指大张,七灵覆面,把才从恶鬼天道身躯上拔起来的庆火观文,又按了回去,一剑正穿心!
当庆火观文不但不能从恶鬼天道得到支持,反而要分出灵性去维持恶鬼天道的权柄,这具人身就不再具备对抗姜望他们的可能。
尤其是先就已经被红鸾枪点碎过一次。
不周风在剑身上盘旋,以天意之杀不断地破坏这具人身。三昧真火在庆火观文体表蔓延,迅速地消解这副躯壳。
庆火观文双目圆睁,与姜望对视!
心口处幽光对霜风,身上幽火对真火,她尽最大的努力,延缓这具人身崩溃的速度。
但就像是一座高楼的地基被挖断了,整个楼体都开始无可挽回的崩塌。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崩溃来得如此勐烈。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浮陆世界所有存在,都感受到了一道恐怖气息的复苏。
净水承湮面色凝重地往东方望去,那里有黑色的烟气冲天而起,直上高穹。因为击破了那层下坠的天穹,一直往更高处撞,所以能够被这处战场上的人们看见。
那是……涯甘天坑的方向!
此时魔气冲天!
“哈!”庆火观文死死地盯着姜望,低沉的声音在喉口盘旋:“我已压制不住,《山河破碎龙魔功》即将出世!冥顽小子,吾辈后生!你们真的觉得你们在做对的事情吗?你们为一堆泥塑的生死,挑战你们的老祖宗。你们毁了我多少年的努力,而推动了魔祖复生的进程!世界末日,有你一份。山河倒悬,罪在尔等!”
即使冰冷如戏命,手上也迟疑了三分。
庆火观文愤怒地咆孝:“还不放开我,让我先镇魔功!”
人们不由得都看向姜望,此刻他遍身流火、霜披招展,与庆火观文仿佛铸为一体,坚定地嵌在恶鬼天道身上。
这实在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好像与庆火观文为敌,便是与魔祖为友。好像与庆火观文战斗,就是在助纣为虐、毁灭世界!
很多人不怕危险,怕的是崩塌了心中道理。
不怕强敌在前,怕师出无名。
可若是现在放了庆火观文,谁都知道,机会不会再有!
姜无邪已经脱力,李凤尧也无再战可能,数百万大军的士气二衰三竭,敖馗又还能支撑多久?
“《山河破碎龙魔功》吗?”姜望的声音也不高,相较于庆火观文的失态,他显得太平静:“那是我听到的魔,你是我看到的魔。我选择先杀我所看到的,再去验证我所听到的。”
身如剑嵴。
声如剑鸣。
不周风吹拂不止!
庆火观文痛声而嘶:“错谬至此,还一意孤行!你枉为人身,错负人道之光!一旦魔功破封,你连累的是整个现世!”
敖馗以鬼龙之躯奋战,疯狂撕咬。他也想鼓动如黄之舌,辩这厮几回,坚定姜望的战斗意志。什么他娘的心怀人族?别的不说,单那层天穹盖落下来,这些个现世天骄,就没一个能活的。被他敖馗大爷牵制住了而已,怎好意思说是自己留手?还母汉公呢,忒不要脸!
但他明白自己在姜望那里并无信用,很怕起反作用。故是埋头苦杀,咬牙忍恨。只以余光注意姜望。
姜望的长发飘动,眸光似剑:“如果魔功真的因我这一剑而出世,我将倾我一生,再将其镇封。但是今日杀你……我绝不后悔!”
不朽意志驭真火,焰光翻飞如龙舞。金赤白三色的三昧真火翻涌成潮,几乎瞬间将庆火观文吞没,把对方的这具人身,焚为虚无。
此时此刻,歧途神通并未给出任何反应。在涉及到母汉公这种层次的斗争里,它也不可能判断对错。
这是完完全全姜望自己的选择。
作为这一行人里的核心意志,他承担一切!
【灭世者】的人族降生,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灰飞烟灭。
但【灭世者】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被消灭,她的意志凌于浮陆,此灭而彼生。
恶鬼天道体内的那尊蓝焰神人,便在此刻生出了面目,张口咆孝:“好个心坚如铁,一意孤行。你若为魔,遗祸无穷!吾为人族除大患,今日必杀你!”
敖馗呼啸而来,以角触之:“杀我小友?问过我未!?”
被已经灵性尽归的蓝焰神人一巴掌拍飞。
他半点不虚,掌控了一部分恶鬼天道的他,同样能从这具鬼躯里汲取养分,补益鬼龙。故而奋身缠斗,好像真为姜望不惜生死,情深义重!
【灭世者】专意掌控的蓝焰神人,愈发能够展现战力,不断将敖馗击退。
在恶鬼天道的身外,三昧真火不断攀爬,势起燎原。姜望催动真火,宰割鬼身:“我若为魔,也先杀你!”
蓝焰神人勃然大怒,扭曲了五官:“真当我拿你们没办法!”
幽蓝色的焰光在恶鬼天道体内照耀,她在这一刻放任敖馗对内部权柄的吞噬,而选择短暂控制恶鬼天道的外部力量。
那一层扯下来的“天”,仍然被疾火毓秀凭借创世之书撑着。
而她以双手往上一掀——
整个地壳都被掀开了!
长期只存在于地窟里的幽天,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与青天相对。
数百万大军所结成的阵势,当场就崩溃了,数不清的人坠落其间!
如蚂蚁落油锅,不,比那更惨烈。蚂蚁或可留焦尸,人身甚至无飞灰,都在幽暗里。
【灭世者】痛恨而又畅快地咆孝:“后生不肖,不敬先贤,吾以母汉公之名,肃清奸佞,正本清源。此后回归现世,大兴人族!”
在那茫茫幽天的深处,骤然亮起星光!星光一点、两点、百点、千点、万点……数不清的星兽如嗅着血腥的食人鱼群,疯狂地簇拥而来!
疾火毓秀撑天已是艰难,覆地又哪里来得及?一时咬牙不语。
诚如她先前所说,这些星兽都是【灭世者】以业力所养,所以她非常明白,星兽也是【灭世者】的武器。在【临身】、【降生】皆被斩去后,【灭世者】展现第三种状态,拿出杀手锏。
局势甚危!
她扭头去看姜望,想要再沟通一点什么,却刚好只看到一个背影。
姜望他……
一剑撞进了恶鬼天道的体内!
玄天琉璃功、天府之躯、剑气护体。
他在恶鬼天道的幽光之中踏步青云,飘飘如仙!
剑仙人状态下,斩出万法如瀑,几是无尽的杀法流光,皆朝蓝焰神人去——
“我曾见,羽祯不归成神霄,柴胤放花赌半生!”
“我曾见,沧海钓龙轩辕朔,红妆梦碎姞燕如!”
“我曾见,南箕北斗一场空,命运长河藏卜廉!”
“我所见之伟大,皆证伟大。我不信你是母汉公!”
第七十七章 时光中不能回头的交流
我曾见南箕北斗一场空,于是苦海肯回身。
三昧真火焚杀庆火观文后,姜望了其三昧,遂一步踏进恶鬼天道,剑逼蓝焰神人。
蓝焰神人乃日月齐天之日眸所化——当然不是真正的那双在远古时代威震八荒的眼睛,而是一种力量的拟现。
此刻【灭世者】灵性尽归,于恶鬼天道之内斗姜望、搏敖馗,于恶鬼天道之外对抗疾火毓秀,翻天覆地镇魔功。
祂掀开地壳,裸露幽天,召来星兽,得到力量的反哺,也感到由衷的遗憾——遗憾一切并不完美。
“昔我沦落此界,设局万万载,谋求重返巅峰,大兴人族。
“以一缕残魄生为恶鬼,放养浮陆,雄壮鬼域,历时不可计也!如今布局已经完成,回归为恶鬼天道!虽有恶子孽龙此间游,能当我几合?
“我又竖圣狩之山,捏土造人,养出浮陆人族,苦心繁衍,欲成我人道修罗之肉身。风霜历载,累近功成。
“吾先镇魔功,再镇天钵,把握天道,变幻人间!经年累世,未敢放松。百劫不悔,终开新天。今日虽有孽障挡路,恶业纠缠,无法成就完美。但吾之伟大,岂限一途?”
蓝焰神人愈战愈勇,步步紧逼:“一缕残魂成天道。你们是否想过,我当初带来浮陆的那一点碎肉······在哪里?”
祂大手一挥,恶鬼天道也随之挥手,幽天之中星芒汇聚几成海——“近在眼前!”
浮陆世界的星兽,就是毋汉公的那一点碎肉所化!
如此方能对应阮泅当年的判断,说它好似衍道奇观。
万万年来,这些星兽无限地吞食浮陆之业,也无限的繁殖膨胀,从一点碎肉,成长为现在的规模,几有灭世之威。
而【灭世者】现在打算将它们回收为肉身,以人道星兽合恶鬼天道,回证超脱一一星兽回归而成的肉身,当然是不够干净的,在漫长的历史里,只被祂作为维护世界运转的一个【世界器官】,起到类似于六腑的作用。经年累月吞食浮陆业力,每一寸血肉里都怨愤无限,很影响最终成型的状态。不够完美,也不够强大。
但祂别无选择。
恶鬼天道体内进了一人一龙,权柄未必能争去多少,捣乱却极有本事。【临身】【降生】都被斩去,王权已溃,浮陆人族之力不可借用。创世之书还在与疾火毓秀竞争,天钵不断抗拒,魔功将要破封······
眼看着人道修罗已经不成。
祂无处借力,更缺少时间,魔功一旦破封,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召回星兽,这也本就是祂所预留的后路。
星兽一旦出世,立刻便会作为毋汉公的血肉,靠近毋汉公的灵魂,这是不可逆的过程。也就是说,只要祂召回星兽,哪怕成功献祭所有浮陆人族,人道修罗也不能再成。人道星兽是唯一的选择。
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祂才留下星兽离开地窟接触天枢星光便要灭世的恐怖传说。
所以祂才愿意给姜望一个“机会”,拖到现在才召回此身。
祂是给设想中的人道修罗、完美道躯一个机会,但姜望拒绝了!那便如此吧!
这种坚定祂在很多伟大存在身上看到过,外力根本无法动摇其志,只有极致的力量能够碾灭其身。
现在祂便要展现极致的力量。
幽天比恶鬼更像恶鬼。
无论土石、旗帜,还是人类的肉身,皆在接触幽天的瞬间被分解,融为空无。
疾火玉伶怀抱姜无邪,呼应本源之力,托举了上万名战士,往不断扩大的幽窟之外飞,几乎银牙咬碎,目眦血痕!
净水承湮、庆火元辰这些浮陆部族领袖,個个如此,都尽己所能在救人。李凤尧已被连玉婵护住,白玉瑕和林羡也各显神通。
可是······能救多少?
此时整个疾火山脉都被掀开,大地之隙还在不断扩张,裸露的幽天愈见广博深邃。
军阵根本没有办法成型,绝大部分没有超凡力量的战士只能跌落幽天。
【灭世者】掀开地壳,就像把地面撕开了一个口子,这个口子现在还只在这片战场,埋葬的都是战士。当它扩张至各大部族族地,乃至于整个浮陆,还在各自生活的那些普通人······又能如何?
在这样的时刻,净水承湮忽然往下一跃!
朽老的身形在这一刻铺展开来,力量不断膨胀,图腾之灵身张成一块幕布,竟然贴在了浮陆大地的创口上。
灵身迅速地被消解!
他无痛呼,只有一道衰老的声音在飞尘里回荡——“诸君无须后顾!速杀恶鬼!”
此生他养他之世,他报以此身。竟然以身弥隙,命填地缺!
这不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却是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以净水承湮受限于时代、受限于世界的智慧,想不到其它可能了······
被禁绝了圣灵层次、压制了修为界限的浮陆人族,面对如此灾祸,其实是无力的但这条赴死的路,此刻竟成了唯一的希望。
紧随净水承湮之后跃入地缺的,是浑水部的巫祝,多少年来一直与净水部斗争,抢夺水部第一。在这赴死的时刻,也要不吭声地争抢一番!
而后是赤雷部的巫祝,而后是原木部的族长,而后是天风部的第一高手··图腾之灵一尊又一尊地跃下,一尊又一尊的炸开。
他们是田里的庄稼,地上的泥塑。
他们成为了深渊的盖子,补天的顽石。
李凤尧挣扎着调度兵力,抹除混乱,连玉婵、白玉瑕和林羡乃至诸部族将领,都迅速地参与组织军队,抓紧时间逃离地缺。
姜望和敖馗在恶鬼天道体内几是搏命式地进攻,戏命和净礼也围绕着恶鬼天道之身,予以极限的征伐。可效果竟都不如先前。
想要速杀恶鬼,可是做不到!
坐在轮椅上,手捧创世之书的疾火毓秀,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那张丑陋得过分的脸上,竟有片刻的动容。
“降生为人,也有了人的弱点吗?”她如此低语,
她抬起那双幽眸,看着恶鬼天道里的蓝焰神人:“这种充满业力、食腐的肉身,竟也能满足你的所求?完美的设计不能实现了,你能想象到你最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吗?”
蓝焰神人道:“所以我要收回我的仁慈。”祂顿了一下,表示强调:“收回一些。”
不是祂不肯仁慈,是祂的仁慈被拒绝了。
星兽应召而来,得到了部分力量反馈的祂,应对局势愈发从容。
便如此说着,修补坠落的天幕,隔断了远方的魔气烟柱,压制魔功,同时双手再次一撕!
地缺再次扩大,身填地缺的几十尊图腾灵,一瞬间无影无踪!那是浮陆人族的最强战力,牺牲所有······但并不比尘埃重。创世之书剧烈动荡!
天降冰雹,地涌狂风,雷鸣电闪!
白玉瑕和林羡他们仓促组织的军阵,当场被狂风碾散,茫茫多的浮陆战士坠如雨珠。
幽天之中,星兽奔行。末日之劫应在此!
地缺不断蔓延,大地悲鸣不休。
在那幽天里的星光海洋中,有一团星云格外璀璨,且变得越来越璀璨——那代表它在以恐怖的速度靠近青天。
几乎只是一个眨眼,这团星云就已经刺眼得让人难以直视,冲出星海,将其它星兽都压在身后,腾然一跃,跃上了浮陆!
它的外形好似一头巨鲸,本躯是幽光所织,遍身披挂星点。岂止万星?逾以十万计!
庞巨的体型使得它几乎是贴着地裂穿出来,茫茫多的浮陆战士落在它的身上,陷在柔软的肉垫中,一砸一个小小的凹坑。
可出乎意料的是······它却并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也未听从【灭世者】的召唤,向其靠近,成为其肉身的一部分。
反倒是轻轻一震,以笨拙的温柔,将背负的数百万浮陆战士,都托举到尚未地裂的另一边。而后对准地缺一摆鲸尾!
巨大的鲸尾直接扫进幽天里,像一个巨大的扫把,将其它所有的星兽都一扫而空,扫到了无尽远处!
一时幽天只是幽天,黑暗之外无所有。
而后它跃起在空中,鲸口一吐,竟然吐出一块泥版书。泥版书无限扩大,恰恰将地缺填补。
因为这张泥版书变得如此巨大,所以它上面所记载的创世神文,能够被所有人看得清楚。
亲自解读出这页书的白玉瑕等人当然不会不认得,其字曰——“世有维,维于其铭!”
它是庆火部所拥有的创世书页之一。
它是早先姜望等人战敖馗,镇地窟恶鬼时,庆王用以补地漏的那一页!彼时的庆王,还未被【灭世者】临身夺识。
在那场战斗力,疾火毓秀选择帮敖馗成就鬼龙,打穿了幽窟。庆王也趁机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地窟战士出身的他,并没有发掘到历史真相,只是一直对庆火竹书的死有所怀疑,对庆火部历代巫祝的秘密研究念念不忘,对庆火其铭的纵身一跃耿耿于怀,更在后来,于灭世的危机之前,开始怀疑巫祝庆火观文!
他问庆火观文是否了解庆火竹书的笔记,是想知道庆火竹书有没有把历代的那些研究处理干净。
他在火祠前怒踹庆火观文,是想看看【灭世者】能有什么程度的容忍。
在用自己的方式试探过后,他才对庆火元辰留下那样的遗命。也在自己还能执掌创世之书的时候,补送一道关键。
无论是从自身实力,还是从王权图腾出发,名为庆火衡的他,都没有能力反抗【灭世者】。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多么无能的人。
作为任期短暂的浮陆之王、孱弱的浮陆人族战士,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抗争命运!
庆火部百年王权,数载而止。
乃是自有王权以来,最短命的王权执掌。
但庆火部乃至于整个浮陆人族这一代的努力,一定会被记入历史——如果还能有历史的话。
“庆火其铭!”姜望蓦然回望,惊喜喊道!
蓝焰神人怒满双眸难以置信地掐诀招手:“吾之血肉,归于吾身!”那星兽巨鲸纹丝不动。
而巨鲸的头部,幽影汇聚,结成了一个年轻人的模样。下半身连着星兽巨鲸,上半身瘦弱普通,赫然正是庆火其铭!
他看着姜望,有一种很久没有说话的干涩:“你还记得我,朋······友!”
“当然不会忘记你,我的朋友!”姜望声音畅快,剑势也如大江奔流。本以为早已经死去的朋友,突然有一天安然归来,哪怕事前已经有一定的猜测,此刻也惊喜非常!
“该死!”蓝焰神人在恶鬼天道体内翻江倒海,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这头点星数十万的巨鲸星兽:“你做了什么?你是谁?!”
“或许······”庆火其铭慢慢地看过来:“你对庆火竹书有印象吗?”
哪怕身为【灭世者】,视浮陆亿万生灵为庄稼,祂也不可能对庆火竹书这个名字没有印象。毕竟那是亿万庄稼里,最高大最饱满的那一株。
毕竟那是庆火部历代最强巫祝,很可能也是浮陆历史上的最强巫祝,也或许是浮陆历史上最具洞察力的智者!
毕竟祂选择降生在庆火部,也是出于对这个名字的警觉,想要以更自然的身份,亲自调查他都干了什么。
明明所有关于幽天的研究都被抹掉了,庆火竹书也自杀以为族群避祸。甚至于主动留下诫言,不许后世再启动对幽天的研究······
那么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
【灭世者】发现哪怕祂算定一切,留足了后手,也终究是忽视了浮陆人族。忽视了这个被祂视为泥塑猪狗的族群的智慧!
蓝焰神人声音微抬:“庆火竹书?”
庆火其铭长发垂落,以巨鲸星兽之身,镇封在那页创世之书上,对抗【灭世者】掀开地壳的努力。
“我的爷爷,我的父亲,都为幽天图腾而死。我从出生起就背负幽天图腾的命运。我也恨过怨过,痛苦过。但直到跃下幽天之后,我才知道我的义父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很慢,在回忆过往的同时,好像也在回忆怎么说话:“义父是浮陆世界有史以来最天才的天才!也是庆火部历史上最年轻的图腾之灵,年仅十九,便已成就i
“他很早就看到了图腾体系的禁锢,进而发现了这个世界的限制,在不断地探索之中,也找到了突破图腾圣灵的办法。
“但是他没有选择自己成为图腾圣灵,因为他清楚一尊图腾圣灵,无法改变浮陆人族的命运。”
庆火其铭注视着蓝焰神人:“因为他发现了浮陆历史中若隐若现的那只手。发现笼罩整个浮陆的桎梏,都是某个冥冥中的恐怖存在的手笔······都是你铸造的枷锁!”
蓝焰神人看向巨鲸星兽身下的泥版书,眼神复杂:“这一页创世之书······也是他写的?”
庆火其铭微扬着头,有些骄傲:“正是!”
创世之书是浮陆世界的权柄体现。
疾火毓秀乃是世界意志的降生,才能够抢夺创世之书的所有权,书写自己的世界权柄。而庆火竹书区区一个浮陆人族,竟然也写下了一页创世之书!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的竞争者是世界意志,是拥有超脱眼界的【灭世者】,而一直到死,他也只在图腾之灵的极限罢了。
他竟能为此书!竟能写下不逊色于疾火毓秀的这一页!
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远远超乎他的修为,甚至是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极限,不愧是浮陆世界有史以来的最天才!
蓝焰神人眼皮微动:“所以今天这一切,都是庆火竹书的手笔?这局棋到现在,便是他在与我对弈?”
庆火其铭摇了摇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努力,是我庆火部历代巫祝——不,是我浮陆人族历代智者共同的努力。”
他的眼神怅惘:“庆火竹书······只是其中做得最多的那一个。”
“他不是第一个发现浮陆历史有问题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在历史上发现问题的智者,有的被你抹去了,有的逃避,有的选择以各种方式与你对抗,最终也无一成功。
“但还有一些智者,选择用隐秘的方式,在历史中留下线索,他们在时光之中、以无法回头的方式交流!
每一个在死前留下自己发现的人,都是用毕生的智慧和心血,为后来者垒成了台阶。他们没有留下名字,因为历史无名,也因为历史被你注视。
“我的义父庆火竹书,就是垒成最后一道石阶的人!”
庆火其铭问这位强大的【灭世者】:“你知道幽天图腾是怎样在你的眼皮底下成型的吗?你知道历代战死于地窟的天才,那些不幸推入幽天的尸体,都带了什么下去吗?”
“那是他们关于这个世界无穷的想象!当然绝大部分,都无法在幽天里留下涟漪。但总归有那么一些可能性,幸运的存在了。
“幽天图腾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的拼凑出来。”
“他们很早就发现,你对星兽其实是抗拒的。现在想来,你是不愿意这充满业力的身体,真正成为你的肉身。所以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你绝不会以灵魂触碰星兽,激发血肉回归。最早的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些,但知道你抗拒星兽就够了,所以幽天才成为他们选择的战场,也是最后实现拼图的地方!”
此刻的庆火其铭,全无半点曾经的怯懦。
因为浮陆历史上那些前仆后继的人们,把勇气留给了他!
所以他如此勇敢地直视【灭世者】:“恰如敖馗躲在幽天里成就了鬼龙。浮陆历代抗争者的精神,也在幽天之中,成就了我!”
【灭世者】有片刻的沉默。因为庆火其铭所描述的这一幕,多么像很久很久以前
······人族对妖族天庭的反抗。
最黑暗的环境里,往往有最灿烂的花。因为生命的本质,是不屈服。
“但这一一是我的血肉!”蓝焰神人在恶鬼天道体内反击,一瞬间换了三百多种方法召应祂的血肉。
但没有任何反应。
庆火其铭慢慢地道:“你说,星兽食业力而自肥,吞人族而膨胀。从一点碎肉,到达如今这般规模,它究竟是你的血肉,还是这个世界的血肉,又或是浮陆人族的血肉?”
他的声音骤然高扬,以巨鲸星兽之身,向恶鬼天道浮游:“我想你并不能分得清聚集了数十万个星点的星兽,究竟有着怎样恐怖的力量?
浮陆历史不曾见!
关键的时刻来临了!
【灭世者】那显化在蓝焰神人脸上的五官,第一次真正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在这一刻,祂无法再有任何保留,也确定自己不能够再兼顾。
那就不兼顾!
祂双手大张,举十指对天。回收了在涯甘天坑镇压魔功的力量,也回收了镇压乞活如是钵的力量。
任那魔功跑吧,任那天佛宝具逃吧。
祂只回收一个瞬间,而要在这个瞬间扫平所有障碍,重回巅峰!若是动作够快,或者还能追回一切。
轰隆隆隆!
恐怖的雷声蔓延千万里,敖馗仿佛听到了肆掠于沧海的灭世惊雷。冰雹如骤雨,狂风打天霜。
那暗沉沉的天穹直线下坠,已经被弥补的大地再次开裂。疾火毓秀的幽眸溢出血来,身下的轮椅直接碎灭。
天倒倾,地开裂。
末日无可挽回的发生!
祂甚至还没有开始有动作,方才还与祂鏖战不休十分顽强的敖馗和姜望,便已被恐怖的力量推到了边角处,又推出恶鬼天道的身躯外!
祂必须承认浮陆人族拥有蓬勃的生命力,必须承认这些庄稼也有自己的智慧和勇
但所有的一切,关乎于成败之名,最终还是要用力量来判定!
浮陆世界意志不行,浮陆人族不行,姜望、敖馗当然都不行!
无论人、龙、鬼,不管佛或魔,这里是祂的主场,祂来决定所有!所以······今日末日,此劫终劫!
祂悬立于恶鬼天道体内,一手举天,一手覆地,而后双手靠近······天地合!整个浮陆世界都在崩塌。
巨鲸星兽也被按住!堪称恐怖的星兽力量,被这个世界的极限力量所碾压,星点飞速黯灭,遍身开裂,血涌如泉!
而疾火毓秀在这个时候,忽而喊了一声:“娘亲!”
已经精疲力竭的疾火玉伶,搀扶着姜无邪,灰头土脸地望过来,面有哀色。“谢谢你做我的娘亲谢谢你拥我于襁褓,谢谢你真挚的爱过我。”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她这样说着,目光慢慢掠过姜望、戏命、净礼、连玉婵·
而后闭上了幽眸。口含天宪,压过了灭世的雷声:“我总算理解,何为众生。”“我必不私,而后爱人!”
她的人身开始消散,在疾火玉伶的泪光中,散作天光点点,落在那本创世之书上。
便以此心爱众生。便以此世容世人。
她主动抹掉了自己这个世界意志的意志,还原于“最初”、“最公”的状态,而认可浮陆人族为此世生灵,给予所有能给予的支持。
也因为【灭世者】的降世人身已经被抹掉,故在此刻争不得浮陆人族的权柄。创世之书开始翻页,不断地翻页,每一页都变成了相同的一句——
“世有维,维于其铭!”
直到这一刻,创世之书的权柄,才真正易主。
一丝一毫,都不容【灭世者】沾染。尽归于庆火其铭!
化为巨鲸星兽的庆火其铭,顷刻便稳住了身形,止住了崩溃。以那显化的人的半身,翻掌一举,便撑住了天!
他平视着恶鬼天道,在这一刻,好像看到了无数页被匆匆翻过的历史。多少英雄豪杰,湮灭在历史的角落里,失去本该拥有的可能。
多少壮丽,暗哑无声。
他听到了,他看到了,他为之伤悲,为之缅怀,而拥抱所有埋葬在时光里的勇气。
现在,是浮陆世界和浮陆人族的联手!
第七十八章 一切皆有来由
“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相信后人的智慧,相信一定有人看得懂,一定有比我更聪明的人出现。”
“我已经做到了人身所能做到的一切,如果我不能继续往前走,那就说明这条路是错的。”
“这条路不是错的,它只是······被封死了!”
“图腾之灵不是人类的极限。是这座枷锁的极限!”
“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天才开创了新路,但在成道的那天就死去了。我决不相信他会失败······他的死不是意外!我们被注视着!不要暴露!!!”
“最早的人文记录在圣狩山,恶鬼围山。但那肯定不是最早的时代。我将往更远处追溯,历史或许会予我以钥匙。”
“······关于枷锁的推测,就是这些了。未来的人啊,原谅我做不到更多,只能在这罅隙里存留片语。生在这不幸的世界,请你勉力。”
“我试着离开这里,一定如期归来。如若不能·······请你勉力。“请你勉力。”
“请你勉力。”
“我会······勉力。”
巨鲸星兽身上的星点光耀千古,历史的回响震耳欲聋。
在庆火部、赤雷部、净水部、至瘟部······诸部族地,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房屋,仰望高穹。
那些在浮陆历史上缄默赴死的人。
那些在今天仍然努力生活的人。
给予了庆火其铭无穷无尽的力量。
身负幽天图腾、化身巨鲸星兽,又得到创世之书承认的他,已经把握了此方世界的极限,所以巨鲸摆尾,浮游苍穹,撞向恶鬼天道。
浮陆人族是浮陆世界的天眷之族,而恶鬼从未被这个世界承认过,恶鬼的时代更早已经过去了!
两尊恐怖的巨物相撞!
天开无限远,地陷无限深。
仅仅只是散逸的力量,就将敖馗的鬼龙之躯撞飞。
他在空中无力翻转,好像浮沉在惊涛骇浪中的一截朽木,显得无力且疲惫。却在某個瞬间忽然自拔,龙躯瞬转,一爪砸破空间,拍向了与他同时被撞飞的姜望!
巨大的龙爪落下来,只打碎了一道青云印记。
姜望的身影似流火贯虹,瞬息已远。身后还留下一座焰城相隔。
他们不愧是同楼共住的忘年交,数年来朝夕相处的好友,竟是同时做出了反应!只不过敖馗的第一反应,是给他亲爱的小友狠狠一下。姜望的第一反应,却是逃之夭夭,与他的老友保持距离。
敖馗略显遗憾地看了一眼,便往高天去。
巨鲸星兽和恶鬼天道的斗争,他才不去干涉,无论哪方获胜,他都是死局。姜望好歹是坚定地选边站了,他是哪边都不讨好。
此刻唯一的生机,在于倒扣天穹的乞活如是钵,趁这个所谓的毋汉公放开镇封,他来独得权柄,便可驭天佛宝具以自保。
届时未尝不可持钵回转争机缘,未尝不能登绝巅,跃超脱!
哪怕有两个齐国真君守在天外,也是不算什么,他不是没在绝巅手上逃过命,玉衡星君都不曾杀了他。如今乞活如是钵在手,他还能跑不掉?!
他以鬼龙之躯,展现极限速度,完全超过了这层天穹被推开的速度——这是【灭世者】生生扯落下来,欲以倾世的一层天。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鬼龙以角触之!撞破此天径往铜色天幕去。
万丈鬼龙躯舒展在天穹,自有森严气度。
他几乎能看到那铜钵纹理中的梵字,几乎已经听到梵声回荡于耳边。这是唯一的嗡!
好像有一缕风,撞在了铜钵内壁。但敖馗听到的,是梦碎的声音。
因为满天铜色忽然收去,化作一钵,竟一闪而逝!乞活如是钵竟然跑了!!!
那种速度,超脱于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之上,在你感觉到它要离开的时候,它就已经不见。
而漫天星光似海倾,龙眸之中映出一个丰神俊朗的光头。又有一个墨玉簪发的年轻男子走在旁边,二者并肩行来,与浮陆世界只隔着一层薄幕,那是【灭世者】改变浮陆时间流速而形成的时间鸿沟——
鬼龙一个猛子扎回地面,愤怒地撞向恶鬼天道,龙吟长啸:“姜望吾友,莫要慌张,我帮你拦下这恶鬼!”
恁娘!
他的愤怒绝无虚假,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或许他敖馗才是一直在局中。当年在天佛寺,或许他才是被玩弄感情的那一个。
乞活如是钵并非木偶,乞活如是钵来浮陆世界,本有目的!只是借他之手,遮掩天机。借他贪念,抹去因果。
他现在不关心乞活如是钵的目的是什么,他只关心怎么逃出这必死的局面。玉衡星君就要来了,失去支持的时间鸿沟,绝对挡不了多久!
天上地下,望前望后,全是要命的存在。轰隆隆隆!
天摇地动!
巨鲸星兽和恶鬼天道已经在这极短的瞬间里,碰撞到第三合。时空的裂隙,也以二者为中心漾开,当者莫不碎灭!
轰!
一座巍峨的黑影掠过。鬼龙盘山而落。
敖馗用尽手段,挡住了扑向姜望的力量余波。“你走罢!这里交给我!”玉衡之龙,誓死守护姜青羊!
姜望目测了一下距离,放弃了从后面给鬼龙一剑的想法,青云转步,去与净礼会合。
便在此刻--“吼!!!”一声漫长的嘶吼。
涯甘天坑方向,冲天魔气再起!
那黑色的魔气在空中扭曲着,化作一尊甲胄狰狞的龙魔——人身龙首,雄壮如山。
一步就踏到了巨鲸星兽和恶鬼天道身边。
【灭世者】没能在放开镇封的瞬间解决一切,反倒是被巨鲸星兽死死架住。故而魔功出世了!
这尊龙魔以无比强横的姿态,强势插入这场正在冲撞浮陆世界极限的战斗。来如星陨,动似飘叶。祂轻柔地探出掌来,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天理自然般的落下来,按在了恶鬼天道脑门上!
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恶鬼天道体内的那尊蓝焰神人,几乎是瞬间就熄灭了!与之伴生的一千多道法术,在体内就被精准崩碎!
“我不甘心!”恶鬼天道体内有千万声咆哮同时发生:“我不甘心啊!!”龙魔开口说话,声音竟然异常的温和,只道了声:“一切皆有来由。
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独立发生的。
为了保证布局的平稳推进,杜绝意外的发生,【灭世者】对浮陆人族的修行体系予以限制,扼杀天才之未来,禁锢英雄之可能。
这种限制,也禁锢了祂今日之“临身”、“降生”的力量。
临身于庆王的祂,有且仅有图腾之灵的力量层次,虽然眼界远超,碾压在场所有,可以一指点碎神临傀儡,威慑四方。却不可能轻易抹杀姜望、净礼这样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是当世顶级天骄,在神临之中,也难逢对手。哪怕真个发挥到神临极限,也不可能碾姜望如蝼蚁。况且图腾修行体系远不如现世修行体系,图腾之灵在战力上的表现,本就不如神临。
王权在握、数百万大军在手,是绝佳的后手。可惜王权更替有隙林羡来去无拘。王权图腾一朝崩溃,天下皆反,临身瞬间被抹去。
数百万大军聚集在一起,方便最后的献祭。但创世之书的短暂封存、庆王的遗命,又让作为“降生”的庆火观文提前暴露。
“降生”的人身被抹去,则代表【灭世者】彻底失去争夺浮陆人族权柄的可能。
浮陆世界的世界意志,被逼迫得诞生“意志”,这份意志又被逼得降生为人族,真正感受了人族,最后竟承认人族······此后疾火毓秀回归“最初”,创世之书有了最清晰的归属。
在此时此刻,浮陆世界和浮陆人族真正相合为一,同气连枝,【灭世者】成为那唯一的“异”。
一切皆有来由。
于是天地皆斥,举世尽反!于是······魔功破封!
只需一根稻草就能打破的平衡,却跳上来一头同等分量的猛兽。力量的天平一旦倾斜,自身也成为坠势的一部分。
在巨鲸星兽和龙魔的联手镇压下,恶鬼天道几乎无路可走,但还在挣扎。“一切皆有来由,可你又在何方,食得何果?!”
“我在你面前。”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千万个声音一齐在恶鬼天道体内呼喊:“孩子,助我复活,你是人族的大功臣!”
龙魔一掌将其按倒,好似推倒了一座山:“我的身份,你还没有用够么?!”身份?
巨鲸星兽的脑门上,庆火其铭的半身,有些显见的茫然。
他并不在乎这个参与战斗的是人是魔,只要伤害浮陆世界,伤害浮陆人族,那就是他的敌人,反之亦然。
但这尊龙魔,说的什么身份?“嗬嗬嗬嗬嗬嗬······”
恶鬼天道庞巨的阴影倒在苍茫大地上,怪声似笑。
体内千万个声音,尽作鬼哭!
真的只差一步啊!
最早的确是毋汉公的一缕残魂、一点碎肉,在毋汉公死前的爆发下,纠缠着带走了一部魔功。
但毋汉公毕竟已经死去了,而魔功永存。
在漫长的岁月里,代表魔功的祂,逐渐反据上风。
祂占据了毋汉公的碎肉,占据了毋汉公的残魂,把真正的毋汉公的残意,封进了《山河破碎龙魔功》。
于是有了恶鬼时代,有了浮陆人族走下圣狩山。祂不是要单纯地假装成毋汉公而已。
祂是真的要修成毋汉公,成为毋汉公,演化了毋汉公的一切,将来也要以毋汉公的身份重返现世!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祂甚至已经完全相信自己是毋汉公!
只要姜望有一丁点动摇,让祂抓到机会创造完美的人身修罗。以成就现世人皇为目标的祂,又怎么会不好好照应这个天资卓绝的后辈晚生、人道之光的眷顾者呢?
祂甚至会给予这些年轻人至高荣誉,让他们陪自己一起封印这部所谓的魔功,然后一起重返现世,整合这些人的资源,建立全新的国度,成就不朽的皇朝。
可惜!一朝蚁溃万里堤。
这万万载的岁月中祂最强大的对手始终是毋汉公。哪怕对方已经被封在魔功里,祂也从未放松过警惕,不断地加固封印,不断地加强优势。以至于此刻回首,竟然迷茫。这失败的苦果,究竟从哪里开始?
巨鲸星兽携浮陆世界之力,横碾在恶鬼天道身上。
祂像起伏不定的幽黑山岭,在星光之下逐渐消解,恶鬼的力量缓缓流失。
祂艰难看着那尊高大龙魔,好像找到了最早的问题所在:“毋汉公的传承消息,你是怎么传出去的?”
是所谓毋汉公的传承,引来了如此多的变数。是这些不断叠加的变数,最后推倒了祂的大局。
但作为《山河破碎龙魔功》魔灵的祂,的确是有满心的不解:“我继承了魔祖的部分力量和智慧,从未给你机会。自恶鬼时代开始,你就不可能对外界施加影响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龙魔外表虽然狰狞威严,手上也不停地打出法印,如捣蒜一般在使劲地捶烂这尊恶鬼天道之躯,声音却显得非常温和有耐心:“你成为了毋汉公,我也只好成为龙魔功。我的确被禁锢,被压制,无法干涉浮陆,也影响不到天外。但你是否忘了?八大魔功,同气连枝。
“你要成为毋汉公,不再对魔功虔诚。两千年前,北天师巫道祐、霜仙君许秋辞等,联手剿杀了圣魔君,将《礼崩乐坏圣魔功》,打回时光长河。我便趁此机会,借圣魔功的碎片,向诸天万界传播了毋汉公的传承消息。囿于当时的境地,并不能传扬太广,在时光里游荡,有缘者得见而已。”
说到最后,祂轻轻摇头:“祝由的力量和智慧,何曾被你承继呢?你也差得太远。”
姜无邪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从疾火玉伶的怀里起来,便听到这番对话,一时拧眉失语。
真正的毋汉公,被镇封在魔功之中。真正的魔灵,却成为了毋汉公!
浮陆世界的漫长岁月,都是这尊魔灵在幕后操纵。变沧海桑田,改历史篇章,移种换族。而只剩一缕残魂、一点碎肉,被封在魔功里的毋汉公,搅动了一些小小的变数作为涟漪,在千百年后的汇聚里涌成惊涛,掀翻了魔灵!
以整个浮陆世界为棋盘,以万万载岁月为局时,如此之局,的确惊心动魄。
误闯其间的敖馗、姜望,乃至他们这些通过七星楼秘境进入此世布局的年轻人,以及这浮陆众生,都显得何其渺小。可又能仅以“渺小”来描述吗?
姜无邪不由得抬头去看姜望,姜望安静地悬立在净礼身旁,提剑在手,拔身如松,好像眼前这一切,与他并没有太大的相干。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于是又躺回疾火玉伶的怀里。温香软玉作枕,漫天星河为幕。战场上的一切,都变得很宁静。
“毋汉公!”魔灵忽道:“你承不承认我的法子是完美的?你难道不为死亡遗憾?你难道没有想过回归吗?”
龙魔静静地看着祂。
在以一万八千道法印封遍恶鬼天道全身后,那双布满细密龙鳞的双手,慢慢地按进了恶鬼天道的胸膛。
千万鬼哭之声,一时静止!
第七十九章 超越我那时候所有的想象
那绵延如山岭的庞巨鬼躯,好似忽然化作了细沙。
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缓慢崩塌。
笼罩浮陆世界万万载的巨大阴影,在这一刻才算是开始消散。
半蹲着的龙魔之躯,和随着鬼躯山岭下陷的鲸鱼星兽,都诡异的静默着。
姜无邪遽然又弹起,在魔灵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魔灵的那个问题,无力,无法,无道,但魔意滔天!
事实上他对魔灵那“母汉公”的身份并非全然否定。之所以他会和姜望一样,坚决地选择与之战斗,只是因为这尊所谓的“母汉公”,已经有了太多堕化的行径。
在很多时候,善恶不过一念间。
他很认同法家宗师吴病已的一句话——若无力量的束缚,法律的绳矩,则世间遍地是野兽!
入魔的母汉公,只会比真正的魔头更残暴,为祸更烈!
此刻虽然已经揭开真相,魔功非魔,灭世者非母汉公。但如这魔灵所言,母汉公还可以用魔灵的法子,尝试回归现世——此等诱惑,母汉公是否能够抗拒?
在这天外的浮陆世界,没有任何约束。
身为皇族,有驭鼎山河之志。他绝不考验任何人的道德,绝不寄望任何人的人性。哪怕那个人是人族的伟大嵴梁、远古圣贤。
何止于他姜无邪呢?
姜望、李凤尧、戏命、白玉瑕、连玉婵、林羡……谁又不是在这一个刹那立生戒备?
踞以鲸鱼星兽之身的庆火其铭,也定定地看着这尊名为母汉公的龙魔。
战场异常安静。
数百万人散落的地方当然不可能是安静的。无法自控的痛呼,失去战友的悲伤,未能散去的恐惧,极度紧张的窃语,甚至在泥土里艰难地挪动……
但所有的声音都沦为杂音,显得很遥远。
恶鬼天道如流沙般窸窸窣窣的溃塌声,如此清晰地流淌在耳边,仿佛成为永恒的背景音——她太庞大了,就连消亡,也需要很久。
当然,这短则数个时辰,长则三五天的消亡过程,相较于她成型所耗费的或许是万年十万年的漫长时光,又几乎可忽略不计了。
龙魔就半蹲在这具鬼躯前,用双手感受她的消亡。忽然叹了一口气:“还真是……很吸引人啊。”
魔灵如何不懂母汉公的伟大?
但求生是人欲根本!
已经死去的母汉公,已经咀嚼过万古沉寂的感受,难道不想回归?
无须任何手段,生存即是最大的幻想。在死亡面前,她见过太多丑陋的姿态!
所以意志虽被抹去,她却留下了这样的拷问。
这是她和母汉公之间,最后的战争。
母汉公当然不会不懂。
但即便是母汉公,也叹息了。叹息之后,她扭过头来,目光看过姜望、净礼这些来自现世的年轻人,眼神有些玩味:“你们觉得我会怎么选?”
这时候她发现,所有现世过来的人都看着姜望,好像姜望就能代表他们所有人的想法。在一个对这些年轻人来说绝不安全的局势里,还能给予一个修为相去不远的人,以这样的信任,还真是难能可贵。
于是她的目光最后便落到姜望身上。
现在姜望面对的是母汉公的注视,要回答的是远古先贤的问题……这是个危险的问题!
他悬立在空中,不卑不亢:“如您这样的传奇存在,创造过伟大的历史。您的选择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动摇。所以我想,我们怎么‘觉得’,并不重要。”
“年轻人,尤其是有些天赋的年轻人。总会误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是芸芸众生里最重要的那一个。当他发现世界并非如此,天道运转并不跟随他的意志,他就开始成长了。”母汉公身上的甲胃血痕斑驳,她半蹲在那里,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静的力量感:“你说得对,你们怎么觉得,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令我好奇的是,我怎么觉得,对你们来说重要么?我是说——你会怎么选?”
垂落的龙须轻轻拂动,似岩石凋刻的龙首微微侧转过来。
没有任何威慑的动作,可群山如此渺小。
同样渺小的还有姜望。
他平静地握着他的剑:“您是悬照万古之日月,我是夏夜飘摇之萤火,日月之下,岂见萤光?所以我怎么选,其实也不重要。但日月有山河之德昭,萤火也有寸心之明照。”
先贤有先贤的选择,悬照万古。后辈有后辈的选择,不改此心。
咱们都行自己的路吧!
母汉公不置可否,只慢慢地说道:“可惜魔灵这个法子有太多漏洞,存在太多想当然的部分。她不是真正的祝由,甚至于根本不懂得超脱。竟以为超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想不到重回超脱的法子,她竟觉得她的法子是完美的。躲在这个世界为所欲为太久,她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白玉瑕表情古怪,忍不住开口道:“魔灵这一局,横跨整个浮陆世界,纵贯历史数十万年,您说……简单?”
这还简单?
魔灵占据母汉公之魂,苦心经营浮陆世界,用一整个恶鬼时代,养出恶鬼天道。又创造创世之书来维持世界运转,用完整的图腾修行体系培育人族,经过动辄以万载来计量的时间,才看到人道修罗的雏形,有了合二者为一的超脱可能。
现在母汉公说,这还太简单,太想当然?!
超脱到底是怎样可怕的存在,要踏上什么样的路径才能企及?
母汉公轻声一笑:“累积时间,堆积数量,是最容易的付出。很多人以为这就叫努力了。这头魔灵毫无创造力,只懂得阴谋和斗争。从来没有真正去思考超脱的道路,想的只是因循旧迹,复刻已经成功的经历。若超脱如此简单,诸天万界早就人满为患!”
对于魔灵毫无创造力这个评价,庆火其铭有不同的意见:“她创造了图腾修行之法,还创造了创世之书,代替天道运转。”
母汉公澹澹地道:“图腾法是我的创造,被她略作修改,在本源套上一层枷锁罢了。创世之书倒的确是她的思考,但浮陆只是一个小世界,天道运转的规律很容易捕捉。”
姜望道:“我知道有一个名为虎太岁的天妖,以创造灵族为超脱阶梯,众妖好像都以为可行。现在这个魔灵创造了浮陆恶鬼,又创造了浮陆人族,之后还要创造图腾灵族……她没可能因此跃升吗?”
母汉公摇头:“我不知道那个灵族是什么性质。但这头魔灵从来没有创造任何种族,她根本没有创造种族的能力。星兽是我的碎肉混合浮陆业力,恶鬼是我的残魂混合浮陆原生生灵魂魄,而这些人……”
她的目光,在这些散落山岭、劫后余生的浮陆战士身上掠过,又看回姜望:“他们和你们没有本质的区别,就是人类而已。”
姜望遽然一惊!
化为星兽、手持创世之书的庆火其铭,神色间也有些不安。
母汉公解释道:“远古时代的那场战争,我们根本没有胜利的把握。在决战开始之前,悄悄送了许多人族离开,散入诸天万界——人族曾经作为妖庭附庸,帮助妖族统治诸天万界,妖族嫌脏嫌累嫌弃贫瘠或者单纯懒得去的地方,我们人族都去过。所以这件事情并不难办,甚至可以说早就办好了。我们做得无声无息。
“这个计划,名为‘谷雨’。谷雨是播种的节气,人族的种子散落在诸天万界,自此生生不息。就算我们失败了,也会有后来者。”
这是发生在远古时代的谷雨计划!
远古先贤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冲锋!
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勤劳勇敢的人们团结起来,焚身为炬,磨骨为剑,彻底点燃了文明之火。在万万年后,依然照耀着人族!
不过在场众人此刻关注的重点更在于——浮陆人族亦为现世人族?
这不仅仅打破了现世众人的印象,更颠覆了浮陆人族的认知!
可若是细想起来,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姜望已经知道一部分的历史真相,知道人族是妖族的创造,最早是作为仆族存在。但昔年创造人族的是何等强者?魔灵的力量的确远不能企及,谈何再造人族?也就是她借用了母汉公的残魂,驭使了母汉公的碎肉,一口一个吾乃母汉公,才给人她真个超脱唾手可得,创造人族也在能力范围内的错觉。
“敢问圣贤。”姜无邪在这时候问道:“虽然您说浮陆人族也源于现世人族,但这么多年在不同的世界发展下来,也总会有区别吧?”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为他自己问的。在他身后的疾火玉伶,也悄悄看了过来,担心和期待都挂在美眸里。
母汉公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并无区别,温和地回应道:“散落诸天万界的人族,并不都能生存下来,也并不是都能得到那个世界的认可。当然也无法避免,有些世界里的人族,基于生存的本能,在环境的影响下,产生本质的变化。
“但就浮陆来说,魔灵为了修成人道修罗,对这个世界进行了强硬的干涉,这里的人族,基本没有异化的可能。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现世人族和浮陆人族的区别,就好比是庆火部和赤雷部的人。部族的强弱,会影响百姓的地位。去一个新的部族,也要得到那个部族的接纳……也即世界秩序的认可。但两者并不存在本质的区别。”
姜无邪握住疾火玉伶的手,紧了一紧。
作为现世霸国的皇族,他自然有办法解决世界秩序对一个同种同属的人类的认可。疾火玉伶所担心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连玉婵安静地守在李凤尧旁边。
相较于气息虚弱依然光彩照人的李凤尧,她也自有她的秀丽精致。只是此刻眼神里,有一抹叹息。
说起来,那魔灵十句话里竟无一句真!创造这个创造那个,回归、重临、镇魔什么的,嘴里跑天河。
她还以为是九真一假,多少有些相信,中间几次动摇。
再看东家和小圣僧他们是何等坚定,她不免有些惭愧起来。天人之隔,确实是隔得有道理呀!
母汉公的视线在几个青天来客身上来回:“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令我好奇——在浮陆这样的她经营了很多年的环境里,以魔灵远超于你们的力量表现,应该很难被质疑才是。是什么让你们那么坚定地不相信她?”
净礼认真地道:“因为她的心是脏的。”
母汉公认真点头。
戏命则答:“前一刻她还想杀我,我怎么信她?除非我处在绝对安全的境地,我才愿意去判断她言语的真假。不然一律当做放屁。放得天花乱坠,也只是屁。”
母汉公笑了笑。
姜无邪偷瞄她一眼,最后还是选择诚实:“我把她当入魔的母汉公对付。”
母汉公语气玩味:“也就是说,即便是真的我,你也提枪便杀?”
姜无邪嘿然一笑:“这不刚好不是嘛?”
母汉公又看向李凤尧。
面对这位远古先贤,惯来霜冷的李凤尧,姿态也是敬重的。但敬重之外,仍有自己的态度:“我在浮陆呆了一段时间,我感受到他们的生命是鲜活的,无法把他们当做庄稼。道不同,不相为谋。此外,我相信姜望的判断。”
母汉公于是看回姜望。
姜望道:“其实是那个问题。”
母汉公用眼神表示疑问。
姜望说道:“我问她,不断给人希望,又不断让人绝望的感觉,是否让她快乐。她回答说是的,那是她漫长生命里不多的快乐。
“我认为一个真正的强者,无论在世俗意义上善恶如何,一定是一个对自己有着十分相信的人,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正在做正确的事情。
“凌辱无辜之人为乐,绝不是一种正确。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它是一种弱者的变态心理,无法享受挑战强者的乐趣,只能在更弱者身上寻找廉价的愉悦。
“我认为她没有强者之心。自然绝无可能成为您。”
一个神临境的修士,评价八大魔功之魔灵,一位达到了衍道层次、窥伺超脱的存在,没有强者之心!
但因为他在战斗中那样坚决的每一剑,竟给人一种如此理所当然的感觉。
好像这个青衫仗剑的年轻人,真有这样论断的资格!
“人类一直是这么鲜活,这么强大的啊。”母汉公慨声道:“所以哪怕只剩一点碎肉,一缕残魂,一丝残念。哪怕被封印在龙魔功里,数十万年不得出。我也始终坚信,与魔灵的这一局,我绝不会输。我的胜势有两点,都在人族。一则人族为诸天万界之大势。二则人族不屈,虽在此界势弱,也有薪火相传。我从来都相信,他们能够创造可能,我要做的就是一直抗争,一直……无论是作为母汉公,还是作为龙魔。”
姜望听出了不对,有些担忧地看过来。
母汉公布满细鳞的双手下沉,加速了恶鬼天道的消逝,语气轻松地说道:“我所寄身的这本魔功,名为《山河破碎龙魔功》,本就能汲取末日的力量。此世山河破碎,遂有龙魔功大成。所以我才在解封之后,有如此力量,可以顺利地抹掉魔灵。但诚如你们所见……我已成魔。”
“别紧张。魔灵短暂地成为母汉公,但毕竟没有成就真正的母汉公。我短暂地成为龙魔,也还没有真正地成为龙魔。”
“不过,时间不多。”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甲胃与龙鳞,抬起头来,笑着道:“虚弱了这么多年后,我现在还蛮强大的,约莫有当年百分之一的实力,还在不断拔升……所以我必须得死了。”
她的语气这么轻描澹写!
好像只是在说,我必须得出一趟门,看一看那朵花。
她又笑道:“不对,我已经死很久了。”
在场众人,一时动容!
眼前这位,是人族的传奇,是贯穿了远古时代和上古时代的圣贤,撑起了人族的嵴梁,拓宽了人族的前路。
能够与之见上一面,是后辈晚生无上的荣幸。
但竟只有这一面。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加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这时候响起了诵经声。
母汉公扭头看过去,看到一脸认真、身放佛光的净礼,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就这么着急送我走吗,小秃子?!”
净礼认真地道:“你是好人,我愿你有福报。”
母汉公沉默了。
她回过头,注视着、也加速着恶鬼天道的消亡。
哪怕魔灵的意志已经被抹去,现在只剩鬼道力量的回归。她还是非常认真地在做这件事情。
曾经独自站在魔潮之前的人,最能够知道魔的强大。哪里肯有半点放松?
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
山岭般的恶鬼之躯已经散尽了。
母汉公便坐了下来,坐在浮陆的大地上。尘埃随之飞起又飘落。
“这里坐得总不如现世踏实。但总归也算脚踏实地了。”她如此小小的抱怨了一句。
坐下来实在是很舒服,以至于她的眼神也有些恍忽了。
“我已经感受到万界荒墓的呼唤。还有魔功的尽头……真是让人迷醉的力量。”
但不等姜望他们做些什么,她便摇了摇头,将那种迷醉抹得干干净净,眼神变得清醒。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两尊衍道很有悟性,应当足够收尾……时间鸿沟快要被他们抹去了,我的时间也已经不多。”
她看向姜望:“你见过卜廉?”
姜望斟酌着道:“倒是没有正式照过面,只有幸在妖族的命运长河产生交集。在妖族城市的一间客栈里,我看到过她老人家的字。”
“你管被她安排叫做在命运长河产生交集啊……”母汉公意味深长地道。
幸亏现在她是龙首人身,看不到什么表情。
不然姜望很难应对那种揶揄。
姜望认真地道:“我曾见过命占的尾声,也见过命占的源头。我为此而自豪,我永远怀念。”
母汉公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然后道:“我就要走了,看在卜廉的面子上,最后许你三个问题吧,年轻人,问完我就离开。”
姜望一时沉默。他真想永远不问这三个问题!
“不要想太久,小心我失控。”母汉公笑道:“我若成魔。现世能够解决我的人,恐怕不多。”
姜望抿了抿唇,然后道:“我与您提过妖族的虎太岁,他创造了一个名为灵族的新种族……此妖甚恶,您已知其真名,能不能马上跨越时空打死他?”
“……我是让你提问,不是让你提要求。”母汉公颇为无奈:“自己的恩怨自己解决,别老想着请家长!”
姜望“噢”了一声。
“你没有什么人生困惑吗?或者修行方面的疑惑?”母汉公几乎是明示了:“我教过的人,比卜廉算过的命都多。”
姜望又想了想,才异常认真地道:“当年您独拒魔潮,儒祖法祖真的失约了吗?”
母汉公的眼神有些惊讶,大概讶异于姜望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她反问道:“你希望所有的圣贤都完美无缺吗?”
“不,我从无此想。”姜望认真地摇头道:“完美只应该是自我的追求,苛求于人,必是恶行。
“我无权要求任何人完美。更无权对前辈先贤有任何要求,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
“只是如果历史有真相,我想还历史以真相。
“我希望母汉公这个名字,被更公正地对待。
“我相信伟大如儒祖法祖,一定能够面对自己的过去,无论那是对还是错。如果她们不曾失约,我希望能替先贤,洗刷这莫须有的污名……这是我读史的意义。”
母汉公静静地听他说完,给予了同样的认真:“你说得对,这是读史的意义。”
“但既然你要探寻历史的真相,那就不能听我一面之词。我多少……是有些怨尤的,这也成为我被反镇在龙魔功里的根本原因。”她轻飘飘地说着那惊心动魄的斗争,最后笑了笑:“历史的真相就在历史中,有机会的话,你自己去寻找答桉吧。”
什么嘛!东家这等于什么都没有问!
白玉瑕听得着急,在白玉京酒楼算惯了账的他,几乎想要跳出来帮忙提问。比如什么绝顶的功法秘术,比如完美的洞真之法,比如母汉公是否在哪里留存了传承……怎么问不比现在更有价值?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母汉公提醒道。
姜望在这一瞬间想了许多。
面对这位人族“万人师”、“万世师”、“万法源流”,后生晚辈所求之业、所寻之道、欲解之惑……岂是三个问题能带过?
最后他问道:“我想问——看到当今这个时代,您满意吗?”
母汉公沉默了!
她好像沉默了很久,但又让时间推动了。
山岳般的龙魔之躯,开始有些恍忽的感觉。
她抬头看着天空,时间的鸿沟已经被打碎,星图道袍和月白长衫联袂在星光中飘来。
终于是慢慢地说道:“超越我那时候……所有的想象。”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渐趋于呢喃。
伟岸的龙魔之躯,一瞬间消失了。
像是一页史书被翻过。
第八十章 小心!
因为很满意,所以可以安心的离去!
漫天星光垂落的战场,众皆缄然。
从远古、上古、中古、近古,再到现世。先贤是如何筚路蓝缕,前行者是如何披荆斩棘,方有今日雄踞现世,镇压诸天万界的人族极盛时代!
今之来者,何能轻负?
恶鬼天道似风吹沙,伟岸龙魔似书翻页。
这场在浮陆世界纠缠了数十万年的争斗,以这种方式落下句点。“小友小心!”
忽地一声尖锐的提醒,伴随着一团恐怖的黑影扑近了——
那是一条威严神秘的鬼龙,舒展着万丈龙躯,以一种大无畏的姿态,像一座山岭,横在姜望身前!
龙眸看向姜望的眼神,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悔恨、几分真情!
姜望本身也脚踏青云,但因为拽着净礼慢了一线,没能第一时间撤离。但也不必撤离了······
一团美丽至极的椭圆形的梦幻星璇,将他和净礼围在其间。此间时空都不同!
站在梦幻星璇之内,看外界如观水镜,
熟悉的玉衡星光,令姜望完全放松,以至于有闲心欣赏眼前的美景。
乍看来星光点点似流沙,细一看每一粒星沙都印满了道纹。以乾阳赤瞳极目尽眺,这道纹竟似活物生生不息。
其质其威,每一粒星沙都似陨星!一旦爆发,杀力难以揣度。
在此梦幻星璇之外,还有一张漂浮不定的华丽星图,竖如屏风。轻薄一页,却隔成天堑。
敖馗的龙躯,就在这星图屏风外。
而他突然扑过来,大喊小心的原因,也已经显现—一
毋汉公不欲为魔族所驱,故成就龙魔而舍弃龙魔,在杀死魔灵意志,与在场人族道别后,便主动抹掉了自己的痕迹,翻过了名为“毋汉公”的历史。
但魔功永恒不灭。
毋汉公虽死魔灵虽消,《山河破碎龙魔功》仍然存在。且在毋汉公消失的瞬间便已重新显化,再现人间。
那是一张人头大小的、材质不明的五边形板,有那么点泥版书的意思。
但不似泥版书那般粗糙。散发着金属光泽,边缘齐整甚至可以称得上锋利,极具对称的美感。表面非常光滑,扭曲的魔文简直像是漂浮在上面。
淡淡的黑色魔气环绕此书,给人一种极端压抑的感受。就在显化形迹的同时,它猛地向姜望这边撞来!
好似乳燕归巢,因缘相牵,倏然而至。也不知是冲着姜望,还是冲着净礼。敖馗便是在这个瞬间做出了决定。
在毋汉公与姜望等人对话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战场边缘,本打算在浮陆世界潜藏一阵,试着能不能躲过玉衡星君的追索—一那当然是并不现实的。
他其实想过把姜望抓作人质,但一来姜望滑不溜丢,恐怕失手。二来此等行为当初在天外就已经试过,已经失败了一次,多少有些阴影。何况这次玉衡星君旁边还多了一位真君,谁知有什么手段?
权衡之后只能放弃。
但在魔功异动的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并决定赌一把。
他要以舍命的姿态,救一次姜望,让赶来的玉衡星君看看,自己是多么的洗心革面、重新做龙了。
至于他把姜望骗来浮陆后的种种行径,也全都是可以解释的。魔灵自圆其说的那一套,给了他无限的灵感。
他来浮陆,也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他早些年在天佛寺就中了计,受制于乞活如是钵。姜望在迷界大出风头,引来了海族的重点关注,所以乞活如是钵特地将他们召来浮陆,专门对付姜望!
他在疾火部大开杀戒,更是全部可以推到魔灵身上。以久疲之身,残弱之魄,根本无法抵抗穷凶极恶的魔灵。而他忍辱负重,其实都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保护姜望。他早已虔诚归顺!
总之······大体就是这么个框架。具体要如何表述才更可信,那便看临场发挥了。此刻他舍身挡魔功,先表個姿态,赚一轮感动!
姜望脚下已经泛起的青云,和那瞬间罩住姜望的星璇,说明他放弃掳掠人质的想法是多么明智。
但·····
伟大如玉衡星君,你顺便罩我一下能怎样?你的慈悲呢?!
几乎是在他拦在姜望身前的同时,《山河破碎龙魔功》便已经杀到,锋利的边缘直接切断龙鳞,切进龙躯!
也罢,受点伤更容易得到同情······敖馗正这么想着,猛然间感受到触及灵魂的剧痛,使得他在姜望面前僵直了龙躯仰头痛嚎!
痛!太痛了!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什么没有见过?也曾拖着残躯血战不退,也曾感受过世间可以称之为极刑的痛楚,但从未这么痛过!
像是灵魂被放进了石碾,被一点一点地碾出了汁。
早知道这么痛,他说什么也不来挡。秃贼观衍,救一救啊?!
相较于万丈龙躯小小的《山河破碎龙魔功》并不比一粒芝麻大多少。但从它切进龙脊的那一刻,敖馗就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无穷无尽的痛楚,几乎摧毁他的意志。
他想要破口大骂,从观衍的祖宗开始骂起,想骂天佛、骂世尊······但找不到口器。
嗯?
在下一个瞬间,敖馗有了不同的感受。熬过了那极端的痛楚之后,是几乎无限拔升的力量,从龙脊处的创口,散向万丈龙躯的每一个部分!
幽光凝聚的鬼龙之躯,骤然暴起一根根倒曲的骨刺,愈发狰狞,愈发森冷,愈发强大!
在这一刻他的眼神恍惚,他已分不清那席卷了脑海的是快感还是痛感,他恍惚看到了无限跃升的未来······这么多年来他苦苦求索的超凡绝巅的风景!
从沧海追逐皇主,到森海源界追逐星君,再到于浮陆成就鬼龙。他步步筹算,时时拼搏,却总是差一步。
他不缺城府,不缺天赋,不缺勇气,但总是缺了那么一点机缘巧合!
略显恍惚的龙眸之中,映照出那张星图屏风,以及屏风后的灿烂星璇,以及星璇里的姜望。
姜望姿态轻松,眼神莫名,语气也莫名:“小心什么?”
敖馗的脾气随着力气一起回来,勃然大怒,显化成龙首人身的龙魔形态,一拳就轰在了那张星图屏风上:“你小心活不过毋汉公的头七!小心出门被马车撞!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烂崽子!”
拳头轰出去的时候,他也彻底清醒。
终于知晓《山河破碎龙魔功》的材质是什么了······分明是一片龙鳞!而他以鬼龙之躯,并吞魔功,成就了龙魔。
或许是有史以来第一尊鬼魔龙!
布满细鳞的拳头,砸进了那张屏风般的星图,但却未能将其砸穿,只是砸得凹了进去。
不太妙。
可能是对《山河破碎龙魔功》还不够了解的缘故,敖馗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强,那个把星图穿到身上做道袍的真君,却比想象中可怕!
拳劲回涌的同时,他亦回涌。
只在星图上留下了一个微凹且很快就复原的拳印,连星璇都未触碰到,更别说伤及姜望的半根头发。
他的鬼魔龙身如此矫健,反身一个猛子撞破陆地,扎进了茫茫幽天里。只留下一句“这一拳是给你个教训!好自为之吧,小贼!”
姜望看着前方好似被风吹动的、轻轻摇晃的星图,愣了一下,等他努力回忆起苦觉老僧的辱骂艺术准备予以还击······敖馗已经消失了。
观衍一袭月白长衫从他身前走过,只道了声“在这里等我”,便踏进幽天里,追杀敖馗去也!
那幽天幽暗无尽,他的雪白却似印在其间,竟不能被隐去!
星图一卷,印回阮泅的道袍上。墨玉发簪隐没了星辉,他环视四周,重点看了看李凤尧,然后对姜无邪道:“九殿下,没大碍吧?”
“毫发无损!”姜无邪随手收了红鸾枪,牵着疾火玉伶,走到近前来,意态从容,自有皇族气度:“刚才那位大师是哪里请来的?怎么这么温柔,又这么有杀气?”
“是玉衡星君观衍前辈。”姜望介绍道:“来浮陆之前,我给他老人家写了信。”
“这样!”姜无邪顿了顿,刚想说我也请了阮监正。
便听得阮泅对姜望道:“前番你与我说此世,我今日过来,便算卦酬已偿。你我无债了。”
姜无邪愣住了。
虽然发的不是同样的愣,但姜望也愣了一下,忙道:“这怎么行?您帮我卦算,用力极深。而此来浮陆,我一无所予,怎能相偿?”
“到了我这个境界,元石无用,千金无益,最重的是机缘。方才虽在时间鸿沟外,毋汉公为万世师,一应行止,并未遮掩,我与观衍道友都收益颇多,足偿卦酬了!”阮泅摆了摆手:“你该一身轻松,更近洞真!”
姜望这时候才明白,为何毋汉公会说“那两尊衍道很有悟性”。
毋汉公破封印、化龙魔、杀魔灵、自断历史,一应行止,以他的眼界或者很难看出什么东西来,但站在超凡绝巅的人物,去眺望绝巅之上的风景,总能有所收获。而毋汉公无遮无掩,任由学习。
真是万世师!
时间鸿沟被抹去,此世的时间流速与世外渐趋为一。
灭世的灾厄已经结束,阮泅和观衍带来了天枢之外的星光。浮陆世界从未如此自由。
星光之下,是大好山河。
庆火其铭以庞大的鲸躯游近,对姜望道:“朋······友,我帮你去抓他。”
姜望想了想,传音同他说道:“你现在是浮陆世界的守护神灵,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恢复浮陆秩序,安抚浮陆百姓,降低灾难的后续影响。”
他毕竟参与过大规模的战役,也掌握过极高的权力。知道一旦秩序崩溃,有时候人祸烈于天灾。浮陆的秩序若不及时恢复,死的人有可能比魔灵和敖馗杀的都多,
“我该······怎么做?”庆火其铭传音问。
他对姜望有显见的信任。
在他还是一个名为庆火其铭的怯懦巫祝时,姜望就是他的朋友。是唯一一个愿意倾听他心事的人。
“你不能问我这是你建立权威、真正把握权柄的时候,你现在拥有的是信任和力量,但还没有真正掌握权力。”姜望搜肠刮肚回想历史上的种种,给予他能想到的对庆火其铭最好的建议:“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可以给庆火元辰或者其他的部族领袖布置任务,他们自然懂得怎么做。你不必说太多话,只需要评价他们做得怎么样。看着看着,你就懂了。”
庆火其铭“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以后会常来看我吗?先前在幽天里······太孤独了。”
或许这才是他最想说的。
“当然。”姜望抬指点向天穹,失去了乞活如是钵的覆盖,又有玉衡星君在此世,他的玉衡星楼显耀高穹,成为群星中的璀璨一颗。
“我们可以常联系。”他笑着说。
庆火其铭满意地笑了,慢慢地向庆火元辰那边浮游而去。漫山遍野的大军,在各家领袖的指挥下,渐如潮水退去。
这个世界天崩地裂过,虽有疾火毓秀撑天,庆火其铭补地,普通人的生活还是被摧毁了太多。
他们需要重新建立生活。
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但正如今夜的星穹一般——不止天枢,不止今晚。浮陆人族一代代的努力,赢得了今晚之后更广阔的可能。有人哭泣,有人伤悲,有人满眼希望。
李凤尧对净水部的战士做了些布置,便往姜望这边飞来。
说起来姜望还是第一次见李家姐姐披甲,英姿飒爽,好像立在冰川之巅。与平日的风格完全不同,但也是惊心动魄的一种美丽。
“你不是在星月原开酒楼吗,怎么闲不住跑到这里来了?”李凤尧问。
一入浮陆便参与这么激烈的战争,还真没有聊天的间隙,这会才来得及叙旧。“说来话长······”姜望骂道:“都怪那条老龙!
“老龙的事且不说······”李凤尧娥眉微扬:“你知道我会来?”
姜望知道她问的是那几个图腾画,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想,如果姜无邪都能在浮陆有所布置······凤尧姐姐没理由会错过。便顺手画了几笔,姐姐莫怪。“
话一出口,又赶紧在姜无邪那里补救:“我不是说九殿下不行的意思·······你挺行的!”
眉头都皱起来了的养心宫主,又将眉头舒展,笑得情谊深厚:“无妨,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么?有口无心的。”
李凤尧不理会他们的虚情假意,转身自往净水部的方向而去,只淡淡地说了声:“画得不错!”
第八十一章 故见
目送那一领森寒的凛冬甲离去,姜望忽然想到了什么,对阮泅道:“浮陆世界的图腾修行体系,好像并不依靠开脉丹。我之前以为是世界本质和种族的不同······既然浮陆人族亦现世人族,我们是否可以在现世推广?”
开脉丹底色的猩红,是自三山城时期就一直横亘在他心头的阴翳。只是现世发展那么多年,无数圣贤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自然不是他头脑一热就能解决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不断攀登修行的高峰,眺望更远的世界,除此之外并无它法。
现在浮陆世界好像出现了契机?
但想想应该也不太可能。若是来一趟浮陆就能解决,这问题不会留到今天。诸天万界有那么多种可能性,他能够看到想到的,前辈先贤怎么会看不到想不到?
“很遗憾。”阮泅摇了摇头:“图腾修行体系并不是正常的修行体系,无法在现世推行。这里的人修行其实也是需要“开脉”的,当然他们称之为“点青'。
“点青仪式的本质,是从世界本源打开一部分权限,赐予受青者,受青者由此能调动所谓本源图腾的力量。然后通过修炼拓展权限,升华对力量的运用······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持有钥匙去开门的角色,不是力量宝库真正的主人。
“会有一些罕见的天才,凭一把钥匙也能真正掌控力量宝库,比如那个庆火竹书。但这是极少数的情况,这种天才比天生道脉都要罕见得多,不具有代表性。
“现世的本源权限可没有那么容易打开。
“而且即便在浮陆世界,这种类似于钥匙的权限,也不能给得太多。向力量宝库索求的人多了,门户自然变得拥堵。你看浮陆的超凡者也是少数,就应该知道它一定有所局限。不是所有人都能点青,也不是所有人点青之后都会得到力量······就算有钥匙,你也得自己推开那个门。
“记得张临川的无生世界和无生教徒吗?图腾本源和受青者之间的关系其实类似于此,都不是长久之法。图腾修行体系当然比那個无生世界的赋予要强,甚至还有自我成长的空间,有反哺本源的可能,局限性也更小······但仍然不是一个健康的修行体系。
“以图腾体系的修行来说,图腾圣灵的境界是存在的。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就掠取了太多的世界本源,开始分享世界权柄了。一个世界的世界权柄,如果被很多人同时拥有,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早晚崩溃。所以那尊魔灵才会设下修行枷锁,连图腾圣灵也不允许存在。”
不愧是星占大宗师。阮泅常年在观星楼观察诸天万界,对宇宙有极深的洞察,这才能把浮陆的情况剖析得如此清楚,让姜望他们也听得明白。
终知事不可为,道阻且长。
“此间事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姜无邪紧了紧疾火玉怜的手,柔声道:“玉怜需要跟谁告别一下吗?
疾火玉伶虽是握着他的手,与他亲近,恨不得把他装进眼眸里,但还是抿了抿唇:“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疾火部凋零至此,我无法一走了之。毓秀也在看着我呢···
她慢慢地说道:“我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要让劫后余生的族人重新开始生活,
这是我作为族长的责任。”
姜无邪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在浓情之中看到了她的坚定,也并不认为自己的意志应该决定一切:“我最早对你动心,就是看到了你的承担,没关系,我愿意等你。等你处理好这里的事情,可以无牵无挂了,我再过来接你。临淄永远有一座属于你的宫殿。”
九皇子如此多情,真不知临淄的宫殿够不够他分呀。
按他这个趋势,好像不争龙确实是不行。一座养心宫,怎养得这许多女人?
“还有一件事。”疾火玉伶看向姜望:“我得向临川先生道歉。先前自作主张地去找您,拿无邪送我的玉珏,说他有一个承诺,帮我就能赢得他的友谊······其实我是骗了您,无邪没有说这个话,是我私心希望您能带毓秀走。”
她倒是还称临川先生,的确,在姜望这个名字面前,“姜郎”都不便再唤了。
“你哪里有骗人?”姜无邪在姜望之前开口,语气认真:“我给了你这枚玉珏,就给了你代表我许诺的权力。”
他深情地牵着疾火玉伶,亲近地看着姜望:“尤其是,你找的这一位,本就是我的人生知己,亲密好友!”
姜望实在听不下去了,主动往敖馗撞出来的窟窿飞去:“我去看看贼龙伏诛了未幽天依然存在,依然幽暗无光,消解一切。但可以预见的是,有庆火其铭的存在
,那些星兽不再成为危险。
浮陆人族长期以来镇守地窟的力量得到解脱,可以用于浮陆的建设。这个世界不缺天才,未来的道路在他们自己手中。
而姜望已经将心神沉入了玉衡星楼。
敖馗逃离玉衡星楼底座之时,用的是壁虎断尾的手法,只不过尾断得有点多,绝大部分的肉身和力量,都留在了囚室里。这才导致在进入浮陆后虚弱不堪。
他先就战死一次,利用恶鬼天道成就了鬼龙,现在又吞入魔功,成为鬼魔龙,可以说跟原身已经断得干干净净。
这无主的龙躯,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变化······
说起来敖馗留在玉衡星楼里的龙躯,也早不是他与生俱来的躯壳。那副肉身在当时就被观衍打破,他是吞没了燕枭而化的龙!
当姜望感应到自己的玉衡星楼变化,在星楼底座囚室发现这只通体幽黑的无尾燕时,他习惯性地就拔剑杀了它一回。
如流水般淌在石砖上的那团黑暗物质,因为这一次死亡而削减了部分。刚刚复活的燕枭,探出了一个小脑袋,像是藏在无光的水池中委屈又茫然地看着姜望。
这并非是最早的那只燕枭了,彼时的恶识是森海人族的负面集合,早已被老龙抹净。现在是一只新生的燕枭,只拥有非常简单的灵智。
因为在玉衡星楼诞生,多少沾染了一些这座星楼的气息,第一眼看到的又是姜望,便自然的认了主。
但它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见面就挨一剑。
而姜望也是在杀它一回,又用三昧真火烧了一阵后,才算对它有些了解。
现在不比当初在森海源界,能够用于燕枭复活的,便只有这团黑暗物质。三昧真火完全可以将其彻底烧个干净,但如此烧了也未免可惜。
它已是新生的燕枭,不必负责旧时的孽,且本身能力也非常强大,还具备成长性,应用得当会是一个好帮手。
如此想着,姜望便摸了摸这无尾燕的小脑袋,表示接纳。
一见面就死了几回的它,好了伤疤忘了疼,跳到姜望的肩膀上,用细绒柔顺的小脑袋,蹭着姜望的侧颈,幸福地“啾啾啾”起来。
龙神死,燕枭出。
其怪诞、阴森、邪恶之处,倒很适合卞城王那个身份。
阮泅已经带着姜无邪离去。这位养心宫主一步神临便匆促来此,国内许多事情都未安排,须得立即回去应对时局变化。
净礼白玉瑕他们,则在勤勤恳恳地帮助浮陆人族重建家园。削山石,填险壑,修桥铺路······
观衍似幽天之月,在某个瞬间便跃出了幽天外,手上拎着一根幽黑的龙角,随意地递给了姜望:“没留住,追到万界荒墓之外,也才留下了这支角······你且收着。”
竟然追到了万界荒墓!
坟墓世界与万界荒墓有联系,也在情理之中。
姜望惭愧道:“都是我愚蠢轻信才叫敖馗脱身。”
观衍温声一笑:“我也小看了他,未曾想他还有兴风作浪的能力,是不是也该向你道歉?好啦!一饮一啄,自有因果。若不是你们来这一趟浮陆,提前结束这一局···
···叫魔灵成了事,又或叫毋汉公真个成了魔,那才是糟糕。”
“可敖馗已经成魔····.”
“乞活如是钵都镇在这里,提前布局千年,魔灵更是遮遮掩掩藏匿了几个时代。能得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了不起。你们,还有浮陆的这些人······已经做得足够好。”观衍宽声道:“归位一个鬼龙魔君而已,不算大事。历史上八大魔君齐聚的时期,也不是没有过。”
姜望有些凝重:“现在万界荒墓就有五位魔君了。”
已知存在的神魔君、帝魔君、幻魔君、七恨魔君,再加上现在这个鬼龙魔君,都是要比一般的天魔更强大的。当然,敖馗新近归位,算是个例外。
观衍却很平静:“魔功永恒不灭,魔君归位只是时间问题,不是谁能够禁绝的。我们能做的就只是不断击杀,令其始终不得圆满。
姜望想了想,还是有些好奇:“包括两千多年前被击杀的圣魔君在内,魔族诸魔君的名号是相当统一的。这个敖馗有其特殊性,成为了鬼龙魔君。那个七恨魔君,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也不算了解。”观衍摇了摇头:“只知道他是最年轻的一位魔君。他所修的原本是《苦海永沦欲魔功》,他也该是欲魔君才是。但他舍七情六欲,独以“恨”成道。更胜之前,故以《七恨魔功》替代了原本,成为八大魔功里唯一一本更迭过的存在。”
那个在地底魔窟对自己出手的黑衣魔族,竟然这么厉害!思及前事,不免令人后怕。
跟观衍前辈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必再谢来谢去。
姜望左右看了一眼,非常自然地道:“前辈,闲着也是闲着,我正好有些修行上的困惑······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
观衍不着痕迹地把衣袖从姜望手里扯出来:“下次吧,小烦还在等我呢。”姜望“欸”了一声,距离前辈已经很远。
观衍临了走了,还是补充了一句:“以后行事,还是谨慎一些,三思而后行···这次你的小烦婆婆很担心你。
“一定!!”姜望举手保证。......
在浮陆重建工作里贡献最大的肯定是戏命。
他那层出不穷的傀儡放出来,很是让浮陆人领教了一番什么叫机关术。不过他也不是义务劳动,顺势开启了千机楼浮陆分楼,跟各部族做了许多资源交换。
确定浮陆人族与现世人族同源之后,浮陆世界的价值便大有不同。铜臭真君的商业头脑,在这个冷淡的墨家真传身上,很有几分体现。
当然,疾火玉伶便算是姜无邪的布置,李凤尧也自有经营。
在这块宝地,净礼和尚的三宝山分庙竟也成功建了起来——他其实并没有再做什么,但是浮陆世界见过他的人,都相信了佛的慈悲。
他们自然不会一直在浮陆待下去,别的不说,在这里修行都是事倍功半的。尤其白玉瑕、林羡、连玉婵他们都已经看到天人之隔,绝不可能在浮陆走出最后一步。于是便离去。
有意思的是······
酒楼核心人员集体失踪,白玉京酒楼经营状况竟然良好。白玉瑕非常不忿,这岂不是说这个酒楼有他没他都一样?
里里外外审了好几遍,才把故夏遗民韩绍拎了出来——真是奇怪的家伙,让他走不走,还帮刺杀对象经营起酒楼来了。在众人失踪的这些天,俨然以东家心腹自居,坐上了掌柜的大位!
白掌柜大怒,把他贬为跑堂。
姜望倒是没怎么关心韩绍,愿留愿走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食不缺一筷,走不多一人。
他回到星月原的第一件事,是让连玉婵沟通象国的情报——庄国使臣林正仁,已于三日前离去。
然后便迎来了戏命的告别。
在顶楼的静室,戏命规规矩矩地给姜望奉了茶,谢过浮陆世界的救命之恩。
“说“谢”字太轻巧,我们墨家习惯用行动表达。千机楼里的新品,往后都有专人来送物单,请姜兄先过目。此外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姜兄尽管吱声。”
“浮陆一行是我的事情把你卷进来,并肩作战也谈不上谁帮谁。”姜望道:“心意领了。戏兄回吧。”
戏命很坚持:“你可以不在意,我不能不在意,一定要有所表达才行。姜兄要置我于不义吗?”
姜望很是淡然:“千机楼里的新品就不用了,我也买不起。”
戏命道:“我给你我权限范围内最高的贵宾级别,所有新品送到你这里都是五折。你拿到手直接转卖,也是一笔收入。
姜望认真地看着他:“戏兄觉得这是我会在乎的吗?”
戏命沉默半晌,干涩地道:“你在乎的那件事,我办不到。”
姜望知道他是真的办不到了,于是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请问。”
“祝唯我在哪里?”
“我不知道。”戏命认真地道:“如果我知道他在哪里,那他现在肯定在钜城的地牢中。”
这话倒也是实话。
姜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手盖上了茶盖:“我无所求了!”
虽有浮陆同行,并肩作战甚至交托生死的经历,他们毕竟不能是朋友。至少在祝唯我和凰今默安然归来前,永不能。
戏命起身离开。
在踏出房门前,他说道:“我们猜测他有可能被送进了山海境。然后便离开了这里。
第八十二章 有事念及,便算记挂
戏命前脚才走,虎视眈眈守在门外的净礼,便巴巴地跑进来告状。“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很认真地说。
“好。”姜望随口哄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了。”
“我可不是脾气不好。”净礼身为师兄,不能让师弟觉得自己小气,很严肃地解释他为什么不喜欢戏命这个人:“他在浮陆没有施展全力,我们都在拼命的时候,他在保留。我感觉到他有更强的力量,最后没有释放出来。以至于恶鬼天道那一刀,险些将他斩死。是他自己不老实,才导致那样的局面。还要你冒险去救他。”
姜望摇了摇头:“生死关头还想着隐藏实力,我不知道该说他自信,还是愚蠢···
···但想来他也不是个傻子,或许有自己的原因吧!也许他在戏命?”
这個结尾处的小诙谐并没有逗笑净礼。
他对戏命隐藏实力导致师弟冒险一事耿耿于怀:“师弟你就是太老实太善良了,若是不记得跟这种人保持距离,以后还不知要上多少当呢。”
“那你帮我多看着。”姜望笑道:“用你的慧眼!”
净礼骄傲地扬起光头。他感受到一种责任,“师兄保护师弟,教其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责任。
祝唯我有可能在山海境!
姜望真是恍然惊醒在谜障中。
且不说大楚淮国公府和行商天下的云国都在帮他寻找祝唯我,找了几年都一无所获。单单墨家在不赎城一次出手,岂能不求尽善尽美?却也遍寻不见大师兄其人。
从这里其实就应该想到,祝唯我很可能根本不在现世。
再联系到凰今默和凰唯真的关系,山海境真是极有可能的地方。
此前他陷在山海境刚刚开放短时间内不会再开的固有认知中,却忘了凰今默于山海境的特殊性,完全有打破常规的可能。
一想到这个可能,姜望再也坐不住。但才起身,又强行按捺。
他知道他刚回星月原的这段时间,必然备受关注。重玄胜一再强调,与人对弈,藏住目的是最重要的。其次是藏住实力,再次是藏住时机。最忌讳的就是还没上桌,就叫人看清了底牌。
无论想做什么,都不能让人察觉才是。尤其是他必须要提防庄高羡是否还有其它的布局,暂时只有星月原称得上安全——姜望很认真地跟观衍前辈提及了自己在星月原建设酒楼,表示有人对他虎视眈眈,请观衍前辈务必多看着。
庄高羡到底是庄高羡,不缺乏冒险的勇气,却也不会轻率冒险。在不知白玉京众人去向的情况下,直接按停了计划。让兴师动众出使列国的林正仁,能够留得小命回去,可以继续他们明君贤臣的戏本。
但以庄高羡的行事风格,一定不会就此罢手。林正仁虽走,绝不代表危机已经解除。庄高羡这样的人,怎肯等到姜望洞真,怎会坐视绞索靠近脖颈?一计不成恐怕很快又会再来一计。
也不知在下一轮里,林正仁还能不能够发挥什么作用。
姜望对林正仁的发挥有期待,但并不指望,只视为一种锦上添花的可能。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老老实实地待在白玉京酒楼,每日修行打坐,颇有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安如山的架势。事情都让白玉瑕他们处理,不管大事小事,绝不出门,好像要闭关到死,不洞真不出山。
在这种似于鳌黄钟的闭门战术下,任何人想要针对他,都很难找到机会。
庄国使臣林正仁已经离开,按照事先约定,代表象国诚意、颇似于质子的连玉婵,也可以归国了。
但她好像完全忘记这件事情,仍然快乐地继续着她的传菜工作。
“回去也没意思!”她如是说道:“我已经爱上了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是要从“搭把手”的临时工转为正式工了······话说到这份上,不开工钱已是不行。
且交给白玉瑕去头疼。
姜望作为东家,只唱红脸,给予员工无微不至的关怀:“玉蝉已经看到对岸的风景了吧?”
连玉婵也不隐瞒:“浮陆一行,受益良多,确有所得!”
姜望点了点头:“把今天的工作忙完就赶紧去修炼吧,多多勉力。我一直觉得,你会是最先神临的那一个!”
在修行世界,一直都有各种记录,有的记录甚至被勒为丰碑。其中修行速度的记录被很多人热衷。比如“史上最年轻洞真”,比如“三十岁以下成就神临,可称现世天骄”。
但神临之前是没有谁争修行速度的,最多争个同境最强。
因为天人之隔前,都算是打基础的时候。游脉七八年不稀奇,周天三五载很常见。很多条件好的孩子,虽然早早调养好身体,服丹开脉,但也还需要等待体魄的成长,等待道脉根系更稳。而周天境更是一个初步建立世界认知的境界,年龄太小、经历太少,是无法感受其真意的。急于求成,影响的是未来。
通天到腾龙需推天地门。腾龙到内府,需要扫清蒙昧。蒙童蒙童,知识未开,又谈何扫清蒙昧?
那些生而知之的人物,或可不在此列,但也需要等待肉身的成熟,以雕刻皮囊为苦海扁舟。
白玉瑕、林羡、连玉婵都在三十岁以内,也都走到了天人之隔前,有了名证现世天骄的可能性。平日里虽未明言,但各自埋头苦修,也有那么点竞争的意思在。
其实,对于他们这种能够代表一个国家、通常同期只出一个甚至出不了的天骄来说,若未能在三十岁之前成就神临,输了心气,三十岁之后反倒更难成就。
人们的期待一旦落空,就会变成压肩的山,断脊的刺。最怕的就是修行者自己的心态失衡,那就大道绝矣。
听得东家对自己这么有信心,连玉婵笑开了花,美滋滋地便下楼去了。
悄悄离开星月原,不算多困难的事情。净礼天天像个门神似的守在顶楼的楼梯口,没人知道他在不在房间。
当然,真到了动身的时候,白掌柜那边还是需要说一声的。“······事情就是如此我忙完就回来。
“东家放心。”
姜老板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堆,白掌柜的回应却很简洁。
本打算再交代几句,但好像也没什么可交代的。白掌柜文武双全,做事可靠,很让人放心。
最后姜老板只是勉励道:“玉瑕,好好修行,我一直是看好你的,最先神临的肯定是你。”
白玉瑕“哦”了一声,自顾走了。欸?怎么到他这里不太好使?
明明先前夸林羡,林羡都乐得多砍了几百斤柴。
姜老板挠了挠头,便把这小小的疑惑抛在脑后,在这个夜晚离开了星月原··目的地当然是楚国。
自从对祝唯我的行踪有了猜想,姜望便着手开始营救的准备。他在星月原不便有动作,是全权请托的左光殊。
九章玉璧除却不赎城里随祝唯我失踪的那一块,其余都在楚人手中。淮国公府在楚国的地位自不必说,就在姜望韬光养晦的这段时间里,已将玉璧都聚齐。只等姜望赶到,就可以尝试再启山海境。
楚地自古以来,就有桀骜浪漫的气质。
无论来过多少次,都很难不赞叹于这里的瑰奇华丽。
在左光殊的接应下,姜望低调潜进了怀昌郡,来到珞山。
现在姜望这个名字太显眼,淮国公府又是备受诸方关注的地方,姜望若是住进去,很难悄无声息。
他赴楚的消息一旦泄露,别的不说,钟离炎就一定会搅得鸡飞狗跳。因为他离齐胜了重玄遵半式,傲视天下的斗昭,也绝不会错过交手的机会。
更不必说他的行踪有可能惊了庄高羡,涉及祝唯我墨家又会不会暗中关注了······珞山是非左氏之令不得入的禁地,隐秘性绝无问题,所以成为这一行的选择。
“姜大哥。”回到珞山左光殊放松了许多,从那种鬼鬼祟祟的状态里退出来,边走边盯着姜望看:“我怎么感觉······比起在太虚幻境中看到的你,你现在又强大了许多?”
“你的感觉······”姜望言简意赅:“没有错!”左光殊哼了一声。
他们是时常都会在太虚幻境里切磋的,在大部分时候姜望都是压制修为,但也有一些时候,左光殊会要求姜望展现更多力量,而他解放自我,尽情实践他在道术上的种种奇思妙想。
经过山海境的磨砺、得到九凤神通的左小公爷,实力突飞猛进。即便是现在的姜望,也时常能从他这里得到术法的运用灵感。
令左小公爷不爽的是,姜大哥竟然没有在太虚幻境里完全地复刻力量,竟然还有保留。
他可是每天算着账,时常数着还差多远呢。这下算岔了!
“听说你离齐的时候赢了重玄遵?”左光殊又问。
提及重玄遵,姜望毕竟严肃了些。想了想,认真地道:“上次交手虽是我胜了半招,但究其根本,那场战斗的胜负,其实无关于实力······是我们的决心不同。”
“决心?”
“我必须要踏上自己的道路的决心。和他必须要赢我的决心。”“他没有那么想赢你,是吗?”
“没有人会不想赢我姜望。只是说在那一天,我怀揣着舍弃一切的坚决。而他只是有尊重对手,全力以赴的坚决。”
左光殊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如果再来一次,你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可是重玄遵。同境之中,谁能对他必胜?”姜望平静地往前走。蜿蜒的山道在他脚下,像一条驯服的蛇:“我只能说,若再次交手,我还是相信我会胜利。当然,他也一定会有同样的自信。”
“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赢了。在至高王庭逼平斗昭,在临淄赢了重玄遵,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左光殊俊眼放光:“你现在已经是年轻一辈的神临第一?”
“欸~小殊!低调!做人还是要谦虚的嘛。”姜望昂首阔步,谦虚地摆摆手:“但我确实不知道诸宗首席、列国天骄里,谁人是我的对手······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吧!好欠揍······
但是好威风!
左光殊斗志满满:“那第一的宝座你要坐稳了,等我神临的时候来挑战!”姜望笑眯眯道:“好。”
能打的当然有。比如重玄遵,斗昭,乃至于年纪更大些的计昭南、淳于归、黄不东、慕容龙且、苍瞑、夜阑儿··....
古老宗门里也有高手,比如琉璃佛子净礼小圣僧,比如解放全部实力的戏命······
诸国皇室更是藏龙卧虎,自开道武的姜无忧,深不可测的姜无华,拥有“天之眸”的赫连云云······
但无论面对谁,姜望都有战而胜之的信心。
在神临此境,所有可以称得上“年轻”的人里,没有任何人能够压他一头去。这是天下巡行,击败无数强敌所锤炼出来的自信。
只是说神临境毕竟是斩破天人之隔后的升华境界,五百一十八岁的寿限,意味着无穷的可能。
在加上神临至死不退修为的特性,有什么老怪物积蓄此境,拥有了何等恐怖的力量都是说不定。此外也免不了还有像曾经凶屠那样的存在,因为道途太强而不得洞真,不断打磨自我,等待一步强真人。
所以姜望毕竟不能说自己神临第一。
加个年轻一辈的前缀,则谁都不必有意见!
时至今日,所有声名显赫的年轻天骄,同境内最多与他持平,不可能强过他。他完全可以放此豪言!
珞山深处藏着左家自设的训练场【山海炼狱】,守门的是个疤脸大汉。但此行并不往彼,而是来到山巅。
拨开云雾之后,是依着山脊而建的楼台群落。能在这里生活的,都是世代侍奉左家的人。
左家三座演法阁里最大的那一座,便在这里。然后姜望便看到了左嚣。
大楚淮国公放下公务,亲自主持这一次的山海境开放!
“我也对山海境有颇多好奇,正好趁这次机会来看看。”老国公平静地说道。
山海境的开放自有周期,在于其间世界的发展。这次强行开启,恐有不谐之处,所以他才亲自来照看。
至于九章玉璧分散各家,他出面将其聚拢,也是交换了不少资源。这些他也全都不说。
“左爷爷。”姜望躬身大礼:“晚辈未能时常问候,心中惭愧不能言!”
左家为他做的已经太多,若不是事关祝唯我,他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再来麻烦。
“客套就不必了。”淮国公随手将他抬起来,又看了看他,才转身走在前面:老夫又不是缠绵病榻不能自理,哪里需要时常问候?有事的时候能够想到我,便算是记挂了。”
那个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长孙,却是什么时候都不肯跟他这个爷爷开口的。
第八十三章 追思山海
阁楼之中三人落座。
淮国公先陪着两个小辈用了顿饭,吃了好些灵食,聊了许多天。多是老人家问,姜望答。
关于自己在星月原的经营,酒楼里都有哪些人。关于在浮陆世界的经历,毋汉公、鬼龙魔君等等,全都如实以答。
有那不能讲的,譬如为何离齐,譬如之后的打算,便说正在走自己的路,求自己的真。
“你的酒楼有那么多人才吗?!”左光殊听得兴奋:“什么时候我也去耍耍!”
其实真正让他激动的是浮陆世界里的惊心动魄。左家对他的看护非常严格,他在楚国待得太无趣,每天不是太虚幻境,就是山海炼狱。虽有屈舜华的陪伴,不免波澜不惊。
姜望故意逗他:“可没那么好耍。甭管什么琉璃佛子,国之天骄,在我的酒楼里可都是要干活的。”
“我也可以干活啊!”左光殊更心动了,他还从来没有干过活拿过工钱呢。“你会干什么活?”姜望问。
“厨房里帮忙烧个开水什么的!”左光殊道:“我很会烧开水!”
“好了,光殊。”淮国公及时掐断他的念想:“要办正事了,你先去演法阁练练道术吧。”
左光殊“噢”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淮国公在座位上一抬手,八块玉璧便浮在半空,竖着环成一圈。他的手轻轻拂下来,八块玉璧所环成的圆,便平静地化成光门。
从这边看到的不是另一边,而是门后那绚烂瑰丽的世界。
老人家嘱咐道:“这次开启是不受山海境欢迎的,无论是开启时间,还是你现在的修为,都不被山海境允许。
“随着山海境世界变化的加剧,我这次倒是能沿着之前打开的通道,凭借九章玉璧临时开个小门,又抬高门槛、拓宽了修为界限,让你能够走进去。
“但你还是免不了会被那個世界抗拒。对于天意的针对,想必你已经深有体会···
···此去要多加小心,山海境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功法,你全都不能带走,最好也不要杀戮异兽,以免引发莫测的变化。沿着我为你开辟的路,速去速回。”
姜望应了一声,起身抬步,踏入此门中。
发生在道历三九二零年的那一场山海之旅,有太多印象深刻的画面,至今想来,仍是人生中一段相当重要的旅程。
站在左嚣的力量凝聚的高台上,身后就是离开山海境的门户,姜望一时并未动身。且在左公爷的羽翼下躲一躲,不必急着帮山海境里的异兽找麻烦。
山海境里神临层次的异兽到处都是,他现在虽然不惧怕其中大部分,却也不想过早的疲于奔命。
且还有尸凰伽玄、天凰空鸳这等比肩混沌、烛九阴的存在······天空有垂翼如云的巨鹰飞过,姜望使了一个祸斗印,先原地藏息。
山海境有无限广阔,每次进来的景象都不同,前次的经验不能为凭——但也不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山海境晃悠。
等天意的针对愈演愈烈,他就待不下去了。待不下去事小,找不到祝唯我事大。
便在这悬于海上的石台,姜望一步未动,先以左手托右手,右手并食指中指,屈其余三指,竖于身前,指尖平行于眉心。
他的青衫无风自动,虚空中显现一个个光点。星星点点,转瞬如银河绕身!
这些光点开始放大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念头。每一个念头之中都显现了祝唯我的形象。
在枫林城方家,一点星火撕破夜幕,那极致张扬的身影从天而降,一枪击碎阴影
在那座小城的三分香气楼,已经名传一国、正独自饮酒的墨发男子,对于无名之辈借枪借势的请托,只道了声“过来喝酒”。
也是在山海境中,联手对敌。在囚楼之中,相对饮酒······仙术,念头!
秘术,追思!
如银河环绕的念头,载着刻印祝唯我点点滴滴的追思秘术,向整个山海境探索,瞬间星光满山海!
念头无痕,追思无声。
但祝唯我若在此间,当能听到师弟对他神魂的呼唤······震耳欲聋!不赎城一别,竟以为相隔生死,久疏问候!
念头有限,山海无垠。姜望也不知自己能找多久,只有找到不能找为止。如果山海境里也没有祝唯我,他就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寻了。
仙术念头固然已是极力淡化了动静,但也不可能让神临层次的异兽无所察觉,在寻人的过程里惊动了不少山神海神,都以姜望及时碎灭念头而告终。
也有那追根溯底、对念头有敏锐感知的——
一只猿身赤面,双头四臂,喋喋不休的猿猴,便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行走在虚空之中,鬼鬼祟祟的靠近了。
姜望懒得废话,显化六欲菩萨侵入其神魂世界,一个照面它便连滚带爬地跑路了。
回想起上一次自己和左光殊的连爬带滚,真是恍如隔世。所幸时间从来没有被他辜负。
漫无目的寻人,是一个枯燥的过程,尤其是在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里。没有强烈的信念,难以长久坚持。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祝唯我都是枫林城道院的骄傲,是城道院弟子津津乐道的谈资。最初的姜望,也是以之为话题的弟子之一。
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并不多,在姜望离开庄国之后,更多只是彼此听闻彼此的事迹。但第一次见面就有默契,第一次喝酒就很投缘。
大概是因为······彼此都能看到彼此的光亮,而都不畏惧自己的光芒会隐去。他们是朋友。在祝唯我反出庄国后,他们更是战友。
姜望如何不思之念之?
不知此世何极,不知祝唯我何在,望长空辽阔,碧海无边,驭使念头于天地渺游,真有一种孤寂之感!
姜望闭眸独立,静静地感受这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念头飞了很远很远,有些已经远到他不能再感受,只能标识于原地,等他过去之后再探寻······
在某个时刻,他骤然睁开赤金之眸,双手已然成印!
而天穹亦在这个瞬间染上了华彩,天蓝色的华光如瀑倾落。自那华光之中跃出一只高贵美丽的、天蓝色的凤凰,张开羽翅,遮天蔽日。
强大的威压昭示着它的身份。天凰空鸳!
竟然惊动?
姜望不退反进,跃离高台,反上高天,就要与这立于山海境极限的空鸳试一试手,那天蓝色的凤眸却只是俯瞰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他。
打破了关乎于“空”的屏障,突破了空鸳的威压,姜望这时候才注意到,在空鸳那华丽的羽背之上,还有一个盘膝而坐的男子。
长发披散,两手空空,须如杂草,面有旧污。祝唯我!
姜望一眼就认出来。但又迟疑。
这还是那个锋芒毕露,骄傲无比的祝唯我吗?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光芒万丈的大师兄吗?
他现在坐在那里,一点锐利的地方都没有了,平实得像一个收麦的老农。“是我。”祝唯我开口说。
他像一尊沉寂许久的泥塑,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开始活动。他从空鸳的羽背上一跃而下,落向姜望伫立的高台。
劲风猎猎,吹动他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角。枯发荒芜,描述着他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
空鸳一声轻鸣,似是告别。仰首振翅,卷起漫天华光,径往天穹去。只留下一抹天蓝色的晕彩,流动在天幕上。
此时碧海生涛,海风拂面,影影绰绰的浮山,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姜望和祝唯我,相对立在高台上。
身后不远,就是那环形之门。很久没见了。
姜望心中有很多的疑问,有很多的言语都到了嘴边,但最后只是道:“大师兄,洗把脸,我带你回去。”
祝唯我平静地说道:“这是那一日天工真人在我身上留下的。我不洗面。”他是整个庄国诸城城道院奠基最快记录的保持者,短短九天便已奠基成功。
他初入腾龙境,便单人独枪追杀腾龙境高手吞心人魔熊问,交手十余次,愈战愈强,逼得恶贯满盈的血河宗弃徒四处逃窜。
三城论道他未参与,但在林正仁口出狂言后,孤舟直下绿柳河,横枪压住望江城。
不赎城中枪挑白骨面者。三国之会,他力压雍洛。
在城院第一,在国院亦第一。
但凡他在,庄国第一天骄不作第二人想。
在决意弃国的最后一战里,他力破十城,了结了国家栽培之谊,而后以寇仇称庄天子!
他这种锋芒毕露的天才,一路都是最耀眼的存在。他的人生,其实是没有遇到什么挫折的,一直都是选择。
直到不赎城那一战······
他已然神临成就,几乎是稳坐钓鱼台,让庄高羡引颈等死。
结果风云突变。凰今默被嫁祸擒拿,他被送进山海境,薪尽枪折,不赎城一夜崩塌。
他战斗过,但丝毫没有改变结局。
他面上的旧污,是当年的血污,一直不肯擦去。因为他需要记得。
这是他的伤痕,也是他的痛楚,更是他的耻辱。护不住心爱之人,他无地自容,无法原谅自己!
姜望沉默了许久,从储物匣里取出一杆长枪,横握着送到祝唯我面前:“你的薪尽枪······我请人帮你修好了。”
祝唯我看着这杆枪,默默地看着这杆枪。他依然是平静的。
伸手接过来,用手掌在枪身上轻轻摩挲过,然后如过往那般倒提在身后。
“你知道吗。”他终于说道:“庄国的一切我早已割舍,不赎城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亲人朋友。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在这个破地方修行下去,我会想,如果有人来接我,会是谁呢?”
他说道:“姜望,我知道你会来。”
拂面的海风多少有些粗粝,把言语也都吹成了沙,正好度量时间。姜望只道:“回去喝酒。”
......
祝唯我留在了珞山。
他的行踪既不能被庄高羡知道,也不能被墨家知道,珞山是最好的选择。在离开之前,两人大喝了一顿,但是都没有喝醉。
姜望离齐之后,已算是与庄高羡摆明车马对杀,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他半点不敢轻忽,像钉子一样钉在星月原,未再靠近西境半步,连姜安安十岁的生日都没有去陪伴。
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春节是在浮陆世界里度过,误闯魔灵和毋汉公的对局,竭尽全力只求争一分生机,也根本想不到什么春节不春节。
对于心头压着一座山的人而言,那些被大多数人定义为幸福的日子,没有被纪念的意义。此山不移,此心不宁。
如今已是道历三九二三年。
也就是说,祝唯我在山海境里呆了将近三年。
虽然因为凰今默的关系,山海境并没有排斥他,甚至还得到了空鸳的友谊。但每日所见唯有山海异兽,又因为身在山海境,没有洞真的可能。情人不见,复仇无望,又身在苦囚,这三年,也不知他是如何熬过!
姜望也迎来了他的二十三岁。
在二十岁的尾声一步神临,一战封侯。
在二十一岁出使草原、主持南疆官考、问剑剑阁,一举荡平无生教、逼杀张临川,却在声势几至巅峰时,失陷霜风谷。
在二十二岁从妖界归来,创造了奇迹,成为人族英雄,又在迷界失去一切,弃爵离齐。
在二十三岁,他光芒褪尽,兜帽罩头,低调地行走在楚国大地。他的心情或有人知,或无人晓。
茫茫人海自由来去,他也只是其中一滴水。
“怎么感觉这里的气氛好像很紧张?”姜望忽然问。此刻他们才走出怀昌郡。
走在旁边的是左光殊——左小公爷自告奋勇要送姜大哥离开,同时为了让姜大哥更好地领略楚地风光,坚持带姜大哥步行。
堂堂大楚小公爷鱼服于市,只为和姜大哥多聊两句。姜望也很愿意。“噢,附近有一座太虚角楼。”左光殊随口道。
姜望愈发糊涂:“太虚角楼会让人们紧张吗?”
左光殊正要回答,忽地一笑:“这事可是从齐国开始发酵的,你这个不肯仕楚的大齐国侯······怎么不知道?”
姜望补充道:“前。
左光殊“哦”了一声,又道:“我记得你还是太虚使者啊,单从这个身份,也不应该不知道这事吧?”
“别提了。”姜望道:“当时也是有个人在我面前,我问他问题,他反过来问我。你是知道我脾气的,一个不耐烦,就把太虚玉牌砸他脸上了。”
左光殊眨了眨眼睛:“然后呢?”
“玉牌开了花,他的脸也开了花,然后我就不是太虚使者了······”姜望捏了捏拳头,叹道:“当时还是打得轻了。”
在这只明晃晃的拳头前,左光殊老实地道:“都是因为那个虚泽明的事情。”“虚泽明?”姜望皱眉。
“他做了什么事情你比我清楚。”左光殊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他后来不是抗拒缉捕,齐国人不是没有抓到他吗?经过调查发现,有人调整了太虚卷轴的任务,暗地里为他打掩护······”
姜望悚然一惊。这是太严重的事件!
以太虚幻境如今的笼罩力,这件事情引发的影响将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