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俊金刚
姜望与燕枭的对话,是没有第三者知晓的。
理论上燕枭告知他的关于老龙尚有藏宝在世界缝隙的事情,森海老龙不可能知情。
不然当初他也无法突然穿入战场,以玉衡星楼的建立,为观衍前辈加注了玉衡星辰的斗争砝码。
而且到目前为止,这件所谓藏宝很可能就是天佛宝具,也是他自己的推测。
森海老龙的布局,明显在于毋汉公的功法遗留,压根没有提到什么藏宝。应当是想以天佛宝具,作为翻盘筹码。
这是由燕枭所带来的信息差。
老龙以为姜望全不知情,姜望其实猜到了七七八八。
所以去森海源界的世界缝隙里搜捡天佛宝具,应该不是一件有太大风险的事情。
但姜望怎敢自以为是?
被锁在星楼底座的这条老龙,可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其城府之深,用心之狠,森海源界数不尽的枉死者可以证明。
观衍前辈神通广大,尚未成就星君时,就后来居上,在森海源界的全方位斗争里,全方面的压制了森海老龙。
以观衍前辈之能,在事先知道目标,且有所警惕的情况下,断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至于天佛宝具是何等珍贵……
他倒没有什么全占全得的贪想,他永远相信自己而胜过任何器物。
退一万步说,宝贝落到观衍前辈手上,他难道借不得?
写完这封信,将它按进星光里,散入远穹,观衍前辈得暇时自能瞧见。
姜望起身下楼。
白玉京酒楼里突发的事情倒也简单。
作为前大齐国侯,在一步一步走向名爵巅峰的过程里,他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人,伤害了一些人。
在他还是霸国王侯的时候,自然没谁敢捋虎须。在他脱齐之后,又确定了行踪,什么牛鬼蛇神,也都敢往身前转一转了。
不怀好意者,出身五花八门。夏国遗民、阳国遗民都出现过。不乏一腔血勇,不乏下作手段,也不乏来自另外一些人的试探。
当然,基本过不了白玉瑕和林羡那一关。
今日便是有一个帮厨,胆大包天地去酒窖下毒,被白玉瑕当场抓获。
平时白玉瑕也就自己处理了,这几天姜望回来,他便问了一声。姜望也借机中断了与森海老龙的对话——他对毋汉公的遗留是有想法的,但决定晾一晾这条老龙再说。
从顶楼一路往下走,到了十楼,便听到厅内有人带着几分醉意地喊:“可是剑仙人姜青羊当面?”
十楼大堂里众酒客纷纷扭头看来。
姜望愣了一下,略感恍惚。
在齐国奋斗的这几年,是他一生都不能忘却的记忆。
爵可弃,印可挂,冠冕可卸,权柄名利都能放手。
但有些痕迹是很难抹掉的。
就比如他虽然离开了齐国,还有很多人习惯叫他姜青羊、姜武安,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抹去那段经历。
而“剑仙人”这个称号,实在久远。也就当初黄河夺魁时,有人叫过几嘴。再就是荆国的黄舍利,总喜欢“仙子”、“仙子”地叫。
其实观河台之后,人们更多是称他为黄河魁首。剑挑四人魔之后,则是青史第一内府。再往后就是侯爷了。
“我倒是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他循声看去,发现叫停他的,是一个五官端正、略带冷感的男子。
当然是可以用英俊来描述的,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举着杯子,手肘撑在一只倒下来的酒壶上。
虽然喝了不少酒,语气有些轻佻,姿态略显散漫,微醺的表情也很真实。但你能感觉到,这个人并不会有半分醉意——尤其他喝的是神仙醉。
“都说白玉京酒楼是仙人居,你当然就是那个仙人。”此人丝毫不见拘束,一边抿着酒,一边回了姜望的话。
这人吃的喝的都是白玉京最贵的。
对于大主顾,姜东家总是要热情一些。轻笑道:“承蒙大家看得起,愿意来鄙店捧场,开心是最重要的。称呼是无所谓的事情,怎么叫都行。”
但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称呼是无所谓的事情,但是要叫对!”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起初并不被人注意,直到开了口,揭下斗笠,露出那颗锃光瓦亮的光头,才一下子聚拢了十楼大堂里的视线。
他面前只有一碗干净的水,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
背后还背了一卷铺盖。
长得清秀干净,煞有介事地道:“什么剑仙人姜青羊,应该叫俊金刚净深才是。”
姜望见到他便眼神欢喜,听到劳什子‘俊金刚’又面露苦笑。
而这个和尚只是转头过去,看着那个喝了很多假酒的男子,非常认真地道:“别惹我师弟,我会揍你哦。”
靠窗坐着的男子放下酒杯,摊开双手,以示无害:“小圣僧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在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这次来星月原是为了做生意……跟大名鼎鼎的东家打声招呼罢了。”
净礼可是佛门东圣地里号称“琉璃佛子”的存在。
能让他生出警惕,认真盯梢的,怎么可能普通?
但他这么说,姜望也就这么听。
“说起来我现在也算商家呢!咱们商家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他笑着对此人道:“我最近遇到点事情,我这个朋友就是单纯的太紧张我了,对你并无恶意,你不要见怪。”
净礼和尚是他写信叫来的。
算算时间,庄国使臣林正仁,也差不多快到象国了。
按照他之前的推断,庄高羡有一个极难解开的布局——即杀死林正仁,栽赃于他姜望。再以本国使臣被杀的名义,避开人族英雄的光环,正大光明地向他复仇。
届时请景国真人出手,或者庄高羡自己出手,都是很可行的选择。
说到底,悬空寺苦觉和须弥山照怀堵庄国的门,也只是堵死庄高羡偷偷摸摸出手暗算的可能。并不能堂而皇之地封锁庄国国境,把戒刀斩在庄高羡脖颈——玉京山绝不会坐视。
一旦庄高羡栽赃成功,满天下追杀姜望,也没谁能再说什么。
这一局最难的地方,就是不清楚庄高羡究竟是有怎样奇诡的手段。但从墨惊羽身死不赎城、罪君被墨门掳走来看,姜望出不出现在林正仁旁边,都有可能被栽赃成功。
那么此局是不是无解呢?
不然。
世上没有无解之局,只要被预知,就能有办法。这也是重玄胖要留下林正仁的原因。
这一局有个最简单的解法——那就是在林正仁出使象国期间,姜望全程证明自己并没有见过林正仁、完全没有杀人时间即可。
按照重玄胖的想法,他本来打算以大齐博望侯的名义,亲访星月原,在这里住个十天半个月的,亲自给姜望见证。看庄高羡敢不敢说大齐博望侯说谎!
不过姜望考虑到重玄胖修行在紧要关头,选择了给净礼写信,让他来白玉京酒楼住两天。
一来净礼的身份也很有说服力。
二来在世俗认知上,净礼怎么都比重玄胜更有可信度。几乎没人会相信净礼说谎,也大概没人会相信重玄胜诚实……
“没关系。”坐在窗边的男子很见修养:“我不请自来,又冒失开口,小圣僧警惕一些也是应该的。”
“开酒楼本就迎客八方,欢迎大家不请自来!”姜望本想说你这桌的单,我替你买了,就当交个朋友,念及此桌价格甚高而决定先不交朋友,笑道:“未知阁下大名?咱们今天就算认识了!”
靠窗的男子微微低头,礼节十足地道:“我叫戏命。”
净礼本来就在星月原晃悠呢,暗中保护他亲爱的师弟。收到信后卷起铺盖,屁颠屁颠就上了门。就是感觉到这个靠窗的家伙很有威胁,才默默地替师弟盯住。
此刻咕噜咕噜喝了那碗水,拿起馒头起身道:“好了好了你们也认识了。”
他快步走向姜望:“师弟你是不是有事要忙?先忙你的。”
姜望便对这个名为戏命的商人拱了拱手:“那我先走一步,戏兄请慢用,白玉京欢迎你每天都来。”
戏命微笑着举了举酒杯,并不说别的话。
姜望和净礼并肩往楼下走。
“你怎么还带了铺盖?”姜望有些好笑地问。
净礼斯斯文文地咬着馒头,像个秃头的仓鼠,眨了眨眼睛:“不是说要在你这里住一阵吗?”
姜望嚣张地道:“我开这么大一个酒楼,日进斗金,这么富有,还能短了你的铺盖?”
净礼只是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传音道:“师父说了,偷偷摸摸靠近你的,都是坏人,叫我随便揍,准不会错。那个叫戏命的,指定不是好人。你可得长点心眼啊,你太单纯了!”
姜望施施然下楼:“你放心,我会多加注意的。你也要多小心啊,别什么都听,你师父老是骗你。”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净礼瞪着他:“师父才不会骗咱们呢!”
“好好好。”姜望连忙道歉讨饶:“我口误,说错话。”
净礼并不会真跟自己的师弟生气,又笑嘻嘻地道:“师弟,你的酒楼好大啊,你真有生意头脑!我住哪个房间?”
姜望随口道:“你跟我住。”
净礼笑得愈发灿烂了:“好嘞!”
两人下到一楼。
白玉瑕坐在柜台后面闷头算账,置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的秋波于不顾。
林羡正在后院劈柴,裸露的肌肉线条,有一种敦实的美感,再配合他年轻朝气的脸,格外有种反差的魅力。身后竖一块木牌,上书“茅厕不在此处,楼上另有空位,菜品请问后厨,酒水跑堂会送。”
一些个珠光宝气的大婶,老是走错路走到后院去。他不胜其扰。
那个下毒的帮厨被捆在柴房里,等着姜望去发落。
姜望正要过去瞧瞧那个可怜的杀手,但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门口恰巧又来了一位访客——或者说,此人已经在楼外街道徘徊了许久,一见到姜望,便立即走进来。
这是一个瓜子脸儿、面容非常精致的女子,身穿束身武服,像一支挑起来的玉荷,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亭亭玉立。
但腰间悬着的双剑,以及眉宇间的坚决,又让她带了一点美丽的杀气。
“武安……姜先生!”她如是招呼道。
姜望扭头看向她,表情有些疑惑:“……你是?”
面容精致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受伤的表情,而是主动往近前走,态度端正的准备介绍自己。
她当然对姜望的模样印象深刻,因为他们曾经奔赴同一个战场,站在敌对的两方,而姜望的表现在整个战场上最为耀眼。
姜望也理所当然地不记得她。
因为她并没有与他交手的资格。
那一场战争是星月原之战。
齐景两国天骄,以象国旭国为兵器厮杀。
她是象国大柱国连敬之的女儿,象国天骄连玉婵。
她往前走,而一个干净清秀的和尚背着一卷铺盖拦住了她,表情十分警惕——“你有什么话就站在那里说。”
净礼一边如临大敌,一边对身后的姜望道:“师弟,师父说了,对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尤其要警惕,她会坏了你的佛心!”
柜台后的白玉瑕,眼睛还瞧着账本,但记账的毛笔已经停了下来。
姜望有些无奈:“我本来也没有佛心啊净礼师兄。”
连玉婵十分的懵,但象国靠近星月原,多少也有耳闻琉璃佛子之名。便站定身姿,对姜望道:“我乃连玉婵,家父是象国连敬之。曾与先生在战场上照过面。”
姜望‘噢’了一声,随口道:“按照星月之约,象国人是不得踏足星月原吧?”
“所以我现在已经不是象国人。”连玉婵抿了抿唇,心中或许有千想万想,最后只是直接地道:“我今来白玉京,是想要拜在先生门下,诚意侍奉先生。”
庄国使臣林正仁已经到了象国,这是道属国内部的交流,且庄国在道属国的排序现在高于象国,又有玉京山的许可,象国并不能拒绝这种交流。
但庄国使臣在抵达象国之前,就先一步提出,要在象国召开一场文会,讨论枫林城生灵碑碑文的文学意义。并且暗示,要在这场文会里,强化庄天子在枫林城祸事里的丰功伟绩,引导并传播姜望与白骨道的关系……
象国怎么敢做这柄刀!?
今日之姜望,哪怕只是独身一人,对象国来说就已经是非常需要忌惮的人物。因为他已经完全可以做到一人灭国!
象国并无能力建设覆盖整个国家的护国大阵,也很难有办法让姜望陷入大军之围。
整个象国,唯一能够对姜望造成威胁的,也就是供养在万和庙的巨象圣灵“颂善”。此尊圣灵有接近洞真强者的力量。
但以颂善的笨拙和温吞,真能阻止得了姜望的破坏吗?
星月原之战的失败,让象国人至今还在咀嚼伤口,未能走出伤痛。
而在那场战争中,几乎主导了两国天骄胜负的,恰恰是这个跑到星月原开酒楼的姜望!
连敬之的女儿连玉婵的到来,无疑是象国态度的昭显。
他们无法拒绝庄国在道属国体系里给予的压力,但也绝不想与姜望为敌——而连玉婵,就是这份诚意。
这是大柱国之女,象国第一的天骄!
第四十一章 星图玄构
“我不答应!”净礼大声地说。
这个女人太歹毒了。
摆明了要坏师弟的佛心,阻碍师弟的大道,他这个做师兄的,岂能袖手旁观?
但他听到身后师弟的声音道:“如果玉婵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住一阵好了。”
“师弟!”净礼转回头去,投以受伤的眼神。
他怎么不懂师兄的苦心呢?
姜望伸手拍了拍净礼的肩膀:“好了小师兄,这事情交给我处理。”
声音温和,但态度却是很明确的。
连玉婵不像白玉瑕是真个决心弃国,也不像林羡已经无人引路,把她收归门下是不太合适的,但留下来做个见证却是没什么问题。象国不想得罪他,他也没有到处结仇的想法。
彼此保持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很好。
净礼眨了眨眼睛,略显委屈地道:“好的吧。”
“蒙君不弃,玉婵可以——”连玉婵本想说自己可以做个护卫,但想一想在这个酒楼好像也没谁需要她护卫,想说下厨帮忙,又确实没那个手艺,最后道:“端端菜什么的。”
姜望温声道:“如果这是让你比较自在的工作,那就没关系。”
在来星月原之前,连玉婵的心情其实是较为忐忑的。
她见识过曾经大齐第一天骄的风姿,那些光辉事迹也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但并不曾真正接触这个人。不知相处起来是什么感受,会不会盛气凌之。
此行姿态甚卑,是为国而卑。
她连玉婵本心清傲,楼外徘徊许久,只是为了国家安稳,不得不来。不知自己会面对什么。
但这一刻骤然放下了心。这位起时掀起天下波涛、隐时也有四方云动的绝世天骄,并非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言行举止相当自我随性,但自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莫名的可信。
“那以后就跟着东家做事啦。”她莞尔一笑,绽如荷花,看呆了不少酒客。
“工钱什么的你回头跟白掌柜商量就行。”姜望淡笑着往后院走。
白玉京酒楼的大东家,要去处理那个可怜的杀手了。
且看是哪家的杀手,专业水平这般粗糙。
净礼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弟身后,连玉婵也好奇地跟着后面走。
白玉瑕招了招手,喊一个伙计替他坐在柜台后,也施施然起了身,自往后院去。
后院劈柴的裂响,是恒定的一声。
每一声的间隔、音量、音色,都完全相同。
懂行的人知道这有多么难得,因为世上不存在完全一样的木头。这意味着林羡的每一刀,都需要在接触木头的一瞬间,就做出恰到好处的调整,才能让一切都如此统一。
他是如此地专注,每一刀都像在斩毕生之敌。
在这种近乎恒定的裂响里,被锁在柴房里的那名小刺客,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当柴房门打开,外间的光照猛然撞进里间,砸在脸上。满脸横肉的韩绍,猛地紧闭双眼,而后才缓缓睁开。
死期将至,他总得看看仇人,带着怨气诅咒一下什么的。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异常年轻的、温和清秀的脸。
在此人身后,有一个面容精致秀丽的美人,还有一个肤白如玉的俊秀男子。但很明显的,都以此人为主。
这就是姜望了吧?他想。
然后他听到这个人这样问——“你为何来刺我?”
为何呢?
韩绍想了一想,猛地愤怒起来,猛然往上冲:“你还敢问为何!?”
但根本……动弹不得!
甚至于面前这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院里正在劈柴的那个男子,投来了一个眼神。
一个眼神就叫他动弹不得!
韩绍僵在那里。
然后姜望慢慢蹲了下来,平视着他:“我难道不该问为何吗?”
韩绍咬着牙道:“我乃大夏吴兴府人士,姓韩名绍是也,你现在可知道了?!”
姜望自然是知道了。
现在是道历三九二二年,世上已不存在夏国。
齐伐夏,是并土之战,求的是长治久安,对百姓不说秋毫无犯,也是刀兵不加。降者皆免罪,顽抗也能宽待。
但有一路例外,即田安平所部。他连齐军的性命都不在意,怎会在意夏国人的性命?田安平阵杀触公异一战,十万大齐郡兵死了九万。齐人之恨,要向谁纾解?
战后的吴兴府满目疮痍,是夏国诸府里被破坏得最彻底的一府。若非贵邑城破得及时,夏皇投降够快,吴兴府只会更惨烈。
虽然不见于军报,也在故夏境内封锁了消息。
但身为吴兴府人士的韩绍,究竟经历了什么,也大略可以想象。
可问题是……在齐夏战争里,吴兴府属于北线战场,前武安侯是在东线战场驰骋,这根本挨不着呀!
姜望并没有这样说。
齐已灭夏,不忘故国的夏人来寻仇,这道理他认可。
经历了痛楚的夏国人,把账算在他这个齐夏战争里军功仅在曹皆之下的人身上,他并不抗辩。
他只问道:“那么韩绍,你是为谁来寻仇呢?为夏国,还是为你自己?”
韩绍咬牙道:“为夏国又如何?为自己又如何?”
姜望淡声道:“试问今日谁能代表夏国?夏皇、岷王,还是你?如今夏皇是安乐伯,岷王是齐上卿。你为的夏国,在哪里?”
韩绍一时无言。
安乐伯为夏皇时,丧心病狂到引祸水覆国。安乐伯为安乐伯时,乐不思夏。叫夏人如何念夏?今日之大齐南疆,不说歌舞升平,也可以说得上一声政治清明。苏观瀛师明珵一文一武,把南夏治理得极好。夏人并不思夏。
韩绍其实从来都明白,他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他怀念的也不是夏国,而是自己和夏国一起被毁灭的生活。
姜望又问道:“如果是为你自己而寻仇,伐夏将领那么多,你为何偏偏找我?”
韩绍恨恨地道:“你最有名了。而且你不在齐国,杀了你我还有机会跑。”
白玉瑕忍不住笑了:“还蛮有道理的。”
“真不知道说你蠢好,还是说你聪明好。”姜望摇摇头:“说你蠢吧,你跑来行刺我。说你聪明吧,你跑来行刺我。”
韩绍怒道:“要杀就杀,别说些我听不懂的!”
姜望笑了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一划。
韩绍立时血液滞流,呼吸停顿,意识沉沦!
在无限坠落的恐怖深渊里,他哀伤,痛苦,遗憾,但都消散。就这么,就这么死了,像蚂蚁一样——
他蓦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身上的绳索也被割开,被那个劈柴的一个眼神就加身的束缚,也已经消散了。
他看到姜望把头一摆,很随意地说道:“走吧。”
韩绍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战场上各有其份,不必说本心如何。脱下甲胄我事事只求顺心,也懒得挂怀什么旧怨。今天恰好心情不错,就放你一马。”姜望径自起身:“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好好珍惜你的新生。我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下次别再来送死。”
他不再管这个故夏遗民,带着净礼和连玉婵离开了这里。
林羡继续劈柴,白玉瑕打了个无聊的哈欠,自去后厨巡视了。
一时竟无人理会韩绍,他作为一个被俘虏又释放的刺客,呆呆地坐在柴房的地上,愣了很久。
且说解决了这件小事,姜望带着两个人又往顶楼走,随口道:“去楼上看看住的地方吧,接下来这阵子,咱们就都在一起修行。”
他着意看着连玉婵:“等什么时候事情解决了,你再回去。”
连玉婵自然听得明白,所谓事情解决,是指庄国使臣离开象国。
她有心问一句东家为什么不斩草除根,杀掉那个夏国人,但最后只“嗯”了一声。
三人上楼去,脚步声渐趋于一。
走到四楼的时候,正巧那个叫戏命的结账下楼,对姜望点头致意。
楼梯很宽敞,容得下五人并行,差不多就要错身。
姜望笑意温和,戏命醉眼微醺。
净礼认真地瞧着戏命。
连玉婵不知此人是谁,腰间双剑不知为何颤动,抬手按住了。
姜望忽然问道:“戏兄,何妨顶楼一叙?”
戏命顿住下楼的脚步,很有些意外:“方便吗?”
姜望抬手指着净礼,一语双关地笑道:“此即方便之门。”
方便之门这个词语,原本就是说佛教指引人入教的门径,后来才演变为给人方便的门路。
戏命微微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四人上楼,直接到了顶层。
姜望寻出来几个蒲团,请三人坐下。这间他平时打坐修炼的房间空空荡荡,并无什么装饰,团坐了四人,也绝不拥挤。
“戏兄这生意是近期都需要在星月原么?”姜望问。
戏命盘坐的姿势很正统,板板正正,一丝不苟,闻言笑道:“差不多。”
他的笑容给人一种明明不爱笑但又笑得很标准的感觉,嘴角的弧度都像用尺子量过。
姜望出人意料地道:“那你这段时间不妨就住在白玉京,咱们还能一起讨论修行。”
戏命很惊讶:“姜兄认识我么?”
姜望道:“在今天之前,并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那你……”
“这正是我邀请你的原因。”
庄高羡派出林正仁为使者,钓姜望出手的计划,一共有三步——先召开讨论生灵碑碑文的文会,再开启祭祀枫林亡者的法会,再是作践宋姨娘遗骨。
这是林正仁透露过的。
只要姜望能够忍住一口气,这些事情都于他无伤。
而他所推断的庄高羡以庄国使臣的生死来构陷之局,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没有时间击杀林正仁,此局不攻自破。
悬空寺琉璃佛子一天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够不够证明?
你庄国使臣正在拜访的象国的大柱国之女,一天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够不够证明?
一个商家的、此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又能引起净礼警惕的强者,时不时就来白玉京打坐修行,够不够证明?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有人亲眼看到姜望杀死林正仁,那都不能作数!
庄高羡若要强行栽赃,除了暴露自己的手段之外,将毫无用处。
至于戏命这个人所来为何,究竟有什么目的,姜望现在并不关心。
戏命笑了笑:“你就不担心,我就像小圣僧所担心的那样么?”
“你真的是来做生意的吗?”姜望问。
戏命答道:“我真的是来做生意的。祖传的生意。”
姜望温和地道:“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着办。”
“那是不是应该正式认识一下?”戏命问。
姜望道:“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
戏命若有所思,最后道:“那就再等等。”
“怎么样?决定了吗?”姜望道:“房租可以给你算便宜点。”
戏命大概没有想到还要算房租,愣了一下。
姜望又补充道:“你在哪里住不是住呢?”
这倒是有道理的。
戏命便礼貌地道:“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姜望语气轻缓,眼神真诚:“你的房间在隔壁,出门右拐,缺什么可以去问白掌柜采购。他是个公道人。”
“……行。”戏命不愧是来路不明的大人物,听到还要采购也不拖泥带水,起身便去了。
姜望意态从容,又对连玉婵道:“你的房间在左手边,不妨先去看看,缺什么跟白掌柜说一声就好,他会为你准备的。”
连玉婵也礼貌地谢过,起身离开。
偌大的静室里,便只剩姜望和净礼。
两人四目相对。
净礼和尚给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姜望点了点头。
净礼直接把背后的铺盖解下来,利落地开始铺床,一看就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也是,苦觉收拾自己都收拾不明白呢,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要他娇惯净礼,也实在为难了些。
姜望伸手拦道:“小师兄这是干嘛呢?”
净礼纳闷道:“我问你咱们是不是住这儿,你不是点头了吗?”
姜望‘嗐’了一声:“我以为你问我对戏命的安排呢……这是咱们打坐修行的房间,住的地方白掌柜会让人收拾的。你的铺盖先放一边吧,回头还要带回悬空寺吗?”
净礼纠正道:“是三宝山。咱们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能让人占了便宜,这是师父说的。”
姜望点头赞道:“苦觉真人能够洞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净礼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对戏命的什么安排?我去把他套起来吗?”
姜望连忙拉住:“不是,不是,算了没事!你就当他是个路人就好了。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该修行修行。”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坐正,说修行便修行。
总算默契了一回。
……
……
这几天姜望总是显化神魂在玉衡星楼中打坐,森海老龙总是来聊天。
双方好像因为前次的敞开心扉,而变得亲近友好了许多。旧日恩怨皆如云烟,两位有大肚量的,都不计较了。
成道之机被毁掉算什么?让给观衍不也挺好!
险些被夺舍算什么?不是没夺成么?
一人一龙相谈甚欢,交情渐笃。
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呢?
但不够默契的是,姜望好像并不在意毋汉公的传承,提都不曾提一嘴。净是关心些历史典故,龙族秘辛,中古龙皇羲浑氏与人皇烈山氏的爱恨情仇……
俺老龙又不是个说书的!
终究是关心人族天骄的成长,期待姜望的未来,森海老龙以拳拳之热心,再一次主动提及:“说起来毋汉公的那个传承,我真的觉得很适合你。你这么天才的天才,你这么完美的履历……若不完美的洞真,实在也太可惜了。”
姜望叹了一口气:“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神临都远未走到尽头呢,洞真的事情还远。回头再说吧!”
森海老龙苦口婆心:“脚踏实地是好事,但有时候也要未雨绸缪。岂不闻‘临时抱佛脚,佛给你一脚’,事到临头,你还来得及吗?”
姜望若有所思地道:“我更相信撑天之木,自抵风雨。这样,你再传我几部龙族秘法,让我夯实一下基础。”
森海老龙哭起穷来:“我刚直不阿,两袖清风,又早早地被赶出沧海,哪有多少积累?你又已是神临境的修士,眼光颇高,我已经给了你一部瞳术,两部神魂秘法,四部五行法术……”
太虚幻境演道台已验过,确实质量不俗,兑功可观,老龙竟没动什么手脚。要不然姜望也懒得再伸手。
“哦,这样。”姜望叹息道:“可惜星空太远,路途险恶,容易迷失。我战力低微,实在害怕出什么意外啊。要不然等我洞真再去吧?那时候应该更有把握?”
“洞真的基础没打好,洞真之后可是无法再弥补。我当初就是因为基础不够牢固,才被泰永那奸贼驱逐,后来也因此争不过观衍星君。你看,一步落后,步步挨打。”森海老龙非常为姜望着想,在拿自己举例之后,又道:“这样,我这里还有一部龙族星图玄构古法,乃上古龙皇所传。你学了之后,在宇宙之中就不会再迷路了。我当初能够找到玉衡,能够定位毋汉公遗留,就是靠的此法。”
姜望绝非贪得无厌之人,也很照顾森海老龙的感受,很用力地推辞:“虽然学了之后我确实敢出发了……但这么珍贵的法门,不太合适吧?”
“以咱们俩的关系——”
“那就多谢了!”
第一件事,终于三万均订了,里程碑加一。这都靠大家口耳相传。感谢!
第二件事,那个网文神场面是前三十才有演绎欸。现在掉到三十多名了,大家集火一下姜无弃的“结为秋霜”吧。
在书评区置顶帖《天不弃大齐,生我姜无弃》可以直接点进去投票,每天都能投三票。
第四十二章 在商言商
又是寻常的一天。
白玉京酒楼生意兴隆。
连玉婵勤勤恳恳地端了一个时辰的菜,便上楼来。
绕过坐在十楼楼梯中间、宝相庄严的净礼和尚,路过十一楼正在吐纳的白玉瑕,径上顶楼去寻姜望。
姜望在书房。
靠在临窗的躺椅上,沐浴着阳光,优哉游哉地看一本书。
连玉婵轻轻敲了敲门,便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很是闲适的东家:“到时间了。”
姜望‘噢’了一声:“读完这页我就过去。”
连玉婵当然知道东家敏而好学、手不释卷,毕竟每天都能瞧见他读书。现在也算相熟了,便略有好奇地问道:“侯爷……东家读的什么书?”
在星月原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但还总是会不小心叫出‘侯爷’。身在象国,实在很难不对‘武安侯’印象深刻。
姜望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书往上一抬,叫连玉婵看得清封面。
“《万世法》?”
连玉婵读了出来,立时肃然起敬。
这可是法学经典!
东家曾是列国年轻一辈军功第一,兵略肯定没的说。又与琉璃佛子净礼交好,同吃同住,佛学底蕴也深。那青崖书院的许象乾与之并称双骄,儒学也当难不倒他。现在竟然还涉猎法家学问,可真是个全才啊。
白玉京酒楼的东家云淡风轻:“此书名为《万世法》通篇说的却都是无万世法。是一部能把法条讲得很有意思的经典,我是常读常新呐。秦国的卫术也非常推崇这本经典,多次在公开场合引用。”
“是啊。”连玉婵感慨道:“《万世法》是中古时代法家集大成者薛规所作。他第一个站出来说法祖所定之法,已经不适宜于时代,掀起法学变革。打破了崇古的风气,奠定了法家‘革新’的基调,也成为后世治学的典范。我父亲常说,这部《万世法》,每一个有志于法学者,都不能不读。”
好家伙,象国这么小一个国家,读起书来也要这么拼的?
《万世法》竟是连家的家学。
象国大柱国连敬之不是兵家的吗?!
姜某人默默地把书本放下了。
而连玉婵还在积极地讨论,与知己共鸣:“卫术那也是法学大家,秦法的代表人物。据说是卫幸的后人,中古时代卫幸与薛规辩法,三论三败,以致道途崩溃,未能超脱。他的后人却能学于薛规,可见器量!想不到东家对卫大家也有了解,真是学识渊博啊。”
卫幸这个名字好耳熟!
姜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抓耳挠腮地想了一阵,终是放弃了,苦笑道:“我哪是学识渊博啊,不过是自知不足,奋苦弥补罢了。”
连玉婵毕竟不是重玄胖、许高额这些损友,姜某人也不好意思继续高抬自己。诚恳地说道:“我出生在一个不甚繁华的小镇,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不知道超凡为何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那个镇子。
我的父亲待我很好,使我衣食不缺,教我诚实做人。
我呢,从小喜爱剑术,梦想就是御剑青冥、自在飞天而已。父亲从来不说我痴心妄想,不说我们出身寒微,不要做梦。只告诉我如果是真心喜爱,那就要努力,要坚持。
但他也就是卖卖药材,懂一些草药,对修行一窍不通。花大钱给我买了几本剑谱,再亲手给我熬点跌打药膏,也就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我无名师教授,无名谱能学,也只会埋头苦练,自己反复琢磨。
家里除了几本识字的蒙书,几本药材图解,也没什么书可以读。那时候我也不爱读。百无一用是书生嘛!
现在经历了一些事情,走了一些弯路,也已及冠,算是长大成人。面对天下英杰,常常自惭形秽啊。玉婵姑娘你说卫幸,我不知道卫幸是谁。卫术这个名字,我也只是在史书上见过。
我走遍万里路,眼界仍然不够开阔,常有见浅识陋之憾。只恨时间不够多,一刻不能掰作两刻用。也只能勤而学之,苦而练之,时时补充知见,免我故步自封,最后为天下所弃。”
连玉婵一时动容。
她心中感佩,但无言语能达。
说起来她连玉婵也是天之骄子,象国第一的人物。但也常有出身之囿,自觉若生于万乘之国、鼎盛之家,不应止步于此,也当能争名黄河。
可论及出身,她从小读着百家经典长大,《万世书》只是其一,姜望却只能简单地认个字。她的父亲是大柱国,神而明之,文武皆通。姜望的父亲是小小的药材商人,只有一些朴素的人生道理。她从小遍学名师,姜望只能翻烂几本无名剑谱。
但今日是谁称名绝世,谁为盖世英豪?
姜望纵算死于今日也已经能够名留青史。而他还在砥砺前行,奋苦不息。
连玉婵啊连玉婵,焉能自怨复自艾?
每日巳时,是白玉京酒楼众人聚在一起讨论修行的时候。通常是姜望或者净礼提出一个值得思考的修行问题,然后大家一起集思广益,碰撞灵感。
租住在这里的戏命也会参与,一场不落。
白玉瑕常戏言,此乃天下第一楼之会。
以菜品来说,白玉京酒楼虽然请了不少大厨,但基本都出身于各个小国,在天底下也根本排不上号。
以酒水来说,白玉京酒楼只宰有钱人,对普通酒客还是很厚道。但档次肯定是不存在的。
但若以酒楼人才来论……完全称得上天下第一楼!
姜望乃是大东家,主打一个放权。
黄河天骄白玉瑕主管酒楼大小事务并管账。
容国第一天骄林羡劈柴,兼酒楼打手。
象国大柱国之女连玉婵端菜,兼东家侍女。
悬空寺小圣僧净礼和尚……在白掌柜的撺掇下,开通了酒楼副业。
他坐在十楼至十一楼的楼梯上,两侧各竖一幡。
左曰:琉璃佛子。
右曰:诚意开光。
你还别不愿意。
他一天只接十单,接完就卷幡回楼上打坐。
只有酒楼超级贵宾,从一楼吃到十楼,在十楼奢侈消费过的客人,才有机会通过抽签获得名额,才有来花钱开光的资格!
开光无拘物品,佛曰众生平等,什么东西都能拿来开一下。
实在没有带,酒楼这边也有各式各样的纪念品。
当然,售价不等。
酒楼的生意是一日好过一日,大家的修行也都有进益。
对于与会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没有勾心斗角,不存在倾轧愤怨,大家就是简单地工作,简单地生活,简单地修行。
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简单并不简单。
巳时修行之会结束,午时又迎来酒楼生意的高峰。众人散去忙碌姜望继续修行。
戏命今天没有走,他一丝不苟地坐在那里,看着姜望道:“你每天就这样生活吗?”
姜望一边调理道元,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怎样生活?”
“修行,修行,修行,讨论修行,还是修行。”戏命道:“这是我这几天所看到的。”
姜望略想了想:“好像是这样。”
他屈指弹起一缕玉色的剑气,那是白玉瑕的切玉剑指:“伱说我刚刚破解这道剑指的方法,是否不够简洁?我总感觉忽略了一点什么。”
戏命很有些无奈:“……也许你没必要严丝合缝地破解,在第二指的时候破他灵台即可。他的修为不够,在这里留了空隙。”
姜望又弹起一缕雪色的剑气,与那缕玉色剑气互斗,很是专注地道:“若是他的修为够了呢?”
戏命直接道:“压迫他,让他第二指杀气更烈,第三指就很难衔接上,那时就是另一个机会。”
“切玉剑指的确是一门非常考验精细控制的杀术。”姜望看着互斗的剑气目不转睛:“你有一种很直接的思维,这非常难得。”
戏命淡淡地道:“你在想怎么切磋,我在想怎么杀他,仅此而已。”
姜望手掌一握,将两缕剑气都握碎在掌心,慢慢地扭过头来,看着戏命那张有些冷感的脸:“为什么你要想怎么杀他呢?”
戏命平静地道:“这是我的思考方式。”
“你的思考方式很危险。”姜望道。
戏命道:“所以我叫戏命。”
“一直忘了问了。”姜望道:“你来星月原,是做什么生意?我看你每天午出晚归,很忙碌的样子。”
戏命嘴角泛起并不真切的微笑:“不等我自己找合适的时机了?”
姜望耸了耸肩:“我这个人,什么都看心情。近来尤其如此。”
戏命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道:“你不怕危险,但你怕你的朋友遇到危险。放心,我对白玉瑕没兴趣。”
姜望道:“有时候人们对危险有不同的定义。所以你对什么有兴趣?”
“我还是回答你前一个问题吧。”戏命说道:“我来星月原,负责的是千机楼的生意。”
姜望叹了一口气:“我还真以为你是商家的,那样我们还能多聊聊。”
戏命语气轻松:“也差不了多少,我常年做生意,不弄那些机关。并且,我家钜子都被称为铜臭真君……世上没有比钱更纯粹的东西了,可见商家正统在钜城。”
千机楼正是当今之世排名第一的商阁,其背后站着的,正是墨门。
它是钜城的产业,所以才有那源源不断的奇珍,各式各样的傀儡,满足各种需求的机关……
墨家钜子钱晋华被称为铜臭真君,这本是蔑称,指他悖逆了墨家的道路,违背了墨家传承久远的精神。
按理说是他人打击墨家门徒的好武器。你家钜子都不够纯粹了,你又是什么墨家?
但戏命这反以为荣的姿态,确实是让人没法以之为伤害。
当然,姜望也不关心这些,只问道:“你和戏相宜是什么关系?”
前年在不赎城外遇到的那个少女,一眼就看出了如意仙衣的不凡,欲重金购之。后来自己果然从如意仙衣里获得了传承。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脸涂油彩的短发少女,是墨家的天才少女,是墨家真人级傀儡明鬼的操纵者,也是擒走了凰今默的两尊真人战力之一。
而他至今不知道,大师兄祝唯我去了哪里。
他托了太多人问过,全都没有答案。他查过太多线索,最后都证明无关。薪尽枪已经请廉雀帮忙修复,但那个寒星破晓的骄傲男子,始终音讯全无。
和戏相宜那一次错身而过时,他不曾想到,被他遗留在身后的不赎城,从此土崩瓦解,不会再见。
戏命沉默良久,道:“我把自己当做她的兄长。”
“当做?”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个孤儿,我也是。”
“所以你来酒楼的目的是?”姜望问。
戏命道:“我确实是刚好来星月原办事。听她说见过你,还想要买你的如意仙衣来着,我就顺路来看看……或许你现在愿意卖了吗?她是个非常纯粹的孩子,对如意仙宫的传承没有兴趣,只是好奇这件仙衣的制作方法。我会给你一个合适的价格。”
姜望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前年在不赎城一战后失踪的祝唯我,是我的大师兄,是我一直以来敬佩的人。被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擒走的凰今默,是我的师嫂。”
戏命道:“她杀了我墨家的天才人物墨惊羽,天工真人只是带她回去调查。”
“两年了,调查出什么结果了吗?”姜望问。
戏命道:“还在调查。”
姜望举起手道:“用我姜望之名发誓墨惊羽之死和凰今默、祝唯我无关。祝唯我杀的人,绝对不会不承认。”
“我相信你。”戏命认真地看着他:“但我相信你没用。”
姜望放下了手,这话的确是不必说的。当初在不赎城外遇到雍国北宫恪时,他就幼稚过一次了。
他转而拎了拎自己身上的青衫:“关于这件如意仙衣,我想到一个合适的价格。”
戏命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
姜望的手放下来,只道:“你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为什么?”戏命问他:“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聊吗?”
姜望道:“这件事不可以。”
“好吧!”戏命摊了摊手:“在商言商,今天的房租我已付了,明天一早就搬走。”
姜望道:“在商言商。”
第四十三章众妙之门
“虽然说在商言商。”戏命在走之前,顿步道:“我还是想问你,你这样生活,不觉得累吗?”
“累?”
“你就像我们墨门制造的傀儡,好像天生被规定了会不断地修行,只能不断地修行。”戏命道:“努力的人我见过很多,但是没见过像你这样,一丁点空隙都不留给自己的。生命中难道只有修行这一件事?”
姜望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付出就能得到收获的事情,并不多。修行让我觉得很满足,由此获得的力量,可以给予我更多的自由。”
“你指的自由是什么?”戏命问。
姜望反问道:“你有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刻呢?”
戏命想了想:“有过吧。”
姜望说道:“可以不再面对那种时刻,就是我想要的自由。”
戏命声音很轻:“没有人可以避免的。”
“但我如果再努力一些,那些时刻或许就可以减少一些。”姜望道:“就像失踪的祝唯我,就像被你们抓走的凰今默。那也应该是我努力修行的理由之一,不是么?”
戏命淡淡地呼出一口气:“那你确实是需要努力的。”
姜望的确需要多勉力。
别说现在的姜望,就算是还没有离开齐国的那个武安侯,也不可能从钜城把人带走。
甚至也别说什么未来的大齐军神,就算是真正的现在的大齐军神姜梦熊开口,墨家也不可能交出这个人来。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墨家之所以到现在还保证凰今默的安全,没有让她吃太多苦头,完全只因为那个有可能自幻想中归来的凰唯真。
姜望?祝唯我?
从来不在墨家的考虑范围里。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墨家还不需要考虑他们。
戏命走了,而姜望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如往常一般,静默地继续修行。
他可以讲一些大道理,说一些“任何人做错事都要负责任”之类的话。
他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抨击墨家行事之恣意、姿态之傲慢。
他也可以放一些狠话,说等到有朝一日,拿出证据证明墨惊羽的死和凰今默、祝唯我无关,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墨家做错了事情。
但是有什么意义呢?
不能行至,不必言达。
他继续搬运道元,拆解道术,温养他的剑。
而戏命也在走自己的路。
千机楼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愁生意,这得益于钜城举世无双的机关术。
如其它显学一般,墨家子弟也遍布天下,仕于诸国。列国工院不乏专研之士,大匠名工。但钜城始终代表机关术傀儡术的最高成就,始终是墨家门徒的最高圣地。
在钱晋华时代崛起的千机楼,分楼遍及五域诸国。卖的都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东西,因此千机楼的经营重点从来不是客源,而是如何与当地政权处理好关系。
戏命当然不是顺路来的白玉京酒楼,白玉京酒楼就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
只要是戏相宜喜欢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都想摘给她。
无论用什么法子。
当然,要在正当的、合理的框架下。
戏相宜如果想要强抢,当初在不赎城外碰到姜望的时候就已经抢了。面对洞真级傀儡明鬼,彼时的姜望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规则非常重要,规则是这个世界得以平稳运行的关键。
现在戏命离开酒楼,乃至于离开星月原,自往象国万和庙去。那里这几天在召开一场文会,由庄国使臣、也即新安八俊第一的林正仁主持。钜城出身的他,对此很有兴趣,所谓文章千古事,颇费思量!
……
“文会什么的,最有意思了。一群不懂得欣赏的人,坐在一起互相欣赏。无论男女老少,朽味儿灌着鼻孔来。我喜欢看他们披着五颜六色的人皮,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却一个个自命清高,自觉不凡。我喜欢这种赤裸的虚伪……来,小礼。”
林正仁坐在高台之上,沉默地轻言心声,将手里的茶盏,轻轻往下倾斜——
一团没有具体形状的水球,蓦地张开青白色的嘴唇,将倾落的茶水尽数吞咽。
旁边象国的礼官投来奇怪的眼神。
林正仁体贴地解释道:“我的宠物,他最喜欢这种文气氤氲的场合了。”
象国礼官勉强地笑了笑:“大使待宠物这般好,真是有善心。”
若不是有玉京山点头,庄国这趟出使,能有多少国家应和,尚是两说。毕竟庄国说是中兴,影响力还没有超出西境去。
但同在道属国,对林正仁之名却是早闻的。
号称端方君子,与人为善,名声极好。
什么以正气驭鬼,叫百鬼日行……也被传为驭邪为正的佳话。
道家敕鬼之术早有,能为此术,不受邪侵者,往往一身正气。但正到林正仁这么正派的,还确实比较少见。
不过,大白天的带个鬼当宠物,怎么感觉那么邪乎呢!?
“哪谈得上什么善心,我林正仁只是个凡夫俗子,做人做事莫欺心便是……”林正仁说着,忽地抚掌高赞:“好!这篇文章读得好,读来如饮烈酒,不知是哪位俊才所作?”
官员交谊、主持文会、道术交流,他做来井井有条。
谁又能知晓,风轻云淡如他,其实背负了多么大的压力呢?
世人都以为,代表国家出使,是偌大荣誉。
他林正仁代表庄国第一次出得西境,满天下的外交。不折国节,昭彰国威,俨然在国内被吹嘘成了千年一遇的国家骄才,是板上钉钉的副相之选,未来的大庄国相——唯他自知,此行风险之大。姓杜的越是以舆声捧他,姜望杀他的代价越大,他越无幸理。
其实无论姜望还是庄高羡,都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他也很难想明白,为何自己如此谨慎,如此聪明,却总是陷在如此糟糕的处境里,每一步都走得这样艰难。
城道院第一,国道院第一,黄河之会正赛天骄……明明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步步登高的路线,怎么突然间就性命难保了呢?
他无法逃跑,也不能在明面上反抗,还得装成踌躇满志、兴高采烈的样子,为庄国鞠躬尽瘁,积极地去够那一根吊在身前的、本来永远吃不到的萝卜,等待这场注定的死局,演至尾声。
但他找到了唯一的解法。
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任何异动都会加速死亡。他只是让姜望知道了庄高羡会怎么做。
姜望自然会避免冲动,自然会避免被栽赃、被陷害。
在栽赃无法完成的情况下,庄高羡也就没必要让他林正仁死。
他林正仁此行如果能够不死,庄国副相、玉京山进修、神临资粮……你庄高羡、杜如晦画的饼,也该弄假成真了!
在低缓的象哞声里,林正仁高谈阔论,大赞文辞,与象国文人谈笑自若,忽地在台下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五官略冷的男子。
他面色不改,仍在热烈地讨论文章,但已将那团水球,抱在了怀中。
……
……
夜色渐深。
姜望坐在高楼里,倚着窗子,仰看星穹。
一天的生意已经结束了,客人散尽,厨子伙计都已去休息——财大气粗的白掌柜,在酒楼不远处买了几套宅子,用于员工居住。
当然,‘天下第一楼’的骨干是住在酒楼的。
林羡和白玉瑕在十一楼,连玉婵、净礼、姜望都在十二楼。
夜幕落下时,戏命也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这是他在白玉京酒楼的最后一晚。
净礼在旁边的床铺上咕哝:“师弟,原来你都是这么吃苦的。这的确会影响修行啊,褥子这么软,躺得这么舒服,我都不想打坐了!”
白掌柜锦衣玉食惯了,可不会屈着自己。一应生活用品,都是拣着最贵的来。就像这织梦锦的褥子,黄梁木的床,那是倒下就能睡着,一觉神完气足。
净礼现在还能咕哝,那是靠修为在撑着,还想跟师弟睡前夜话几句。
姜望操纵着星光,于识海玄构星图,随口道:“不想打坐就睡觉,饿了的话厨房里煨着汤还温着粥,东边的炉子上都是素斋。”
观衍前辈也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回信。
森海老龙送的各种秘法,他全都没有学,尽兑了功。到了他这种层次,已经不必什么秘法都学了。
老龙虽然境界颇高,给的都是精品,但不是压箱底的绝技,姜某人现在还真看不上。
倒是上古龙皇所传的星图玄构古法,让他很有兴趣。
当然,在习练之前,他也将之贡献于演道台,权当借太虚幻境之力,帮自己做个检查。至于这门秘法来头甚大、便宜了太虚幻境……便宜也就便宜了吧。反正最后也是混同在人道的洪流中。
他对太虚幻境有些疑虑,魏国一行后尤甚,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还只是疑虑。
这星图玄构的古法,在演道台得到了丰厚的反馈。巨量的【法】,让他的演道台一举跳过七层、八层,跃升到了第九层。再加上他的荣名效果,已经能使用十二层的演道台!
随着对太虚幻境的了解加深,姜望也渐渐洞悉了演道台的功用。
演道台的层级,基本和道术品级相关。
按照四阶十二品的道术层次划分,十二层的演道台,已经能够完美演化任何甲等上品之道术。
但这并不是说十二层的演道台无法推演超品道术,只是层级越低,推演超过层级的道术就耗功越多、也越难靠近完美。
比方说一层演道台,可以完美推演丁等下品道术,耗功为十。用一层演道台推演丁等中品道术,耗功可能就要二十,而且不能得到完美的版本。用二层演道台推演丁等下品道术,可能就耗功为一,而且可以得到此术的完美版本。
演道台层次越高,能够调动的太虚幻境算力就庞巨,效果自然就越好。
单单从第八层跃升到第九层,就需太虚之【法】五千五百万点,因为左光烈的遗留,姜望也需一千六百五十万点【法】才能解封。
放在以前,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何时能够达到条件。
大约也只有左光烈那样的道术天才,可以轻而易举地创造各种强大道术,以其独创性和天才性,才能将演道台推进到十八层之高。
就像左光殊的演道台跃升速度也非常漂亮。
姜望这等自创道术很少的人,就只能靠掠取来奉献了。
当然,经过好几年的蓬勃发展,太虚幻境现在的演道台效果,肯定胜于左光烈那个时候。或许演道台跃升难度也有变化。太虚幻境,本就一直在变化中。那位创造太虚幻境的太虚祖师,本身即是最推崇变化的人。
净礼裹在被子里,仰躺在床上,满足地咧着嘴角:“好幸福啊……”
师弟对他真的很好,还专门给他请了一个擅长素斋的大厨,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什么时候把师父也接过来就好了……不过师父不爱沾染这些俗气的,倒不知能不能习惯呢。
姜望沉心入星楼。
星图玄构的古法,至少在太虚幻境已经有了价值的体现。故他也就能安心修炼。
所谓“星图玄构”,重点在于一个“玄”字,是众妙之门关于星穹宇宙的构建。
上古龙皇元鸿氏对宇宙观察,肯定与凡夫俗子不同。上古时代到如今,修行也革新了不知多少轮,更有人龙之别。
姜望也是琢磨了许久之后,经历了反复的推倒重建,才开始自己的第一次“玄构”。
为了避免被老龙不知不觉的误导或干扰,整个星图玄构古法的修炼过程,姜望都是独自琢磨,不曾多问一句,也不向老龙泄露进展。
之所以说星图玄构之法,能够让修行者在宇宙中不再迷途。其核心要义,在于它是创造了一张独属于修行者的玄秘星图,而后构建修行者关于宇宙的“众妙之门”。
当玄秘星图得以创造,宇宙众妙之门得以伫立,修行者就相当于在古老星穹里有了永恒的锚点——从这个角度来看,意义倒很近于现在的星光圣楼。
但星图玄构之法的意义,更在于修行者随时可以踏足自己的玄秘星图,推开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去捕捉茫茫星穹里的某一个位置。
姜望以北斗为基础,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玄秘星图,正在构建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森海老龙,补充对龙族的知见。
“小友,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啊。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雄姿英发,浪里白条,引得多少龙女倾心——”
“那我们其实不太一样。我以前跟我家小五一块出去的时候,都没姑娘看我的。”
“那是你方法没用对。”
“什么方法。”
“你修过什么正经的魅术吗?”
“魅术?”姜望一边绘制门纹,一边诧异:“男子也有魅术?”
“当然了。”老龙很有故事地道:“要不然你以为当初我是怎么勾——沟通了解认识了天佛寺的皇姑老尼。”
原来这厮是通过勾引某位身份为皇姑的老尼,来偷盗的天佛宝具……可见他还真懂得男子或者说公龙之魅术?
姜望有些恶寒:“能被你称呼为老尼,那确实是很老了……吧?”
“你还年轻,你不懂。”老龙意味深长地道。
“我也不怎么想懂。”姜望随口说着,刻下了门楣处的收笔。
“哈哈哈。”老龙像个不正经的长辈在嘲笑自己亲近的年轻人,忽然收去笑声,稍稍认真地道:“说起来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其实我还没有正经地自我介绍过呢。你愿意记住我的名字吗,小友?”
此时内观心海,在繁复的北斗星图中央,竖起了一扇刻印了宇宙无垠、群星璀璨的古老门户。
在门户的正中心,竖立的椭圆刻印里。星辰生灭不定,诸天漫游,遵循着古老而玄秘的轨迹。
宇宙众妙之门至此就算大功告成。
姜望不免有大功告成的满足,语气也轻松了些:“当然,我以为你不愿意说。”
森海老龙笑道:“吾名敖馗。”
“敖馗……”姜望念着这个名字,随口敷衍道:“好名字!”
但就在下一刻,竖于心海的那扇宇宙众妙之门骤然打开,一种无法抵抗的巨大唤力奔似洪流,姜望还没反应过来,就如孤舟一叶,被卷入其中,溯流而回!
关于这个演道台解封对【法】的需求……
我设计了一套非常复杂的算法,算得自己都晕。挺傻的。
大家就别跟着算了,看个结果得了。
第四十四章 一步登天
自从森海老龙被锁进玉衡星楼,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来他是一逮着机会就下套,有事没事跳出来烦几句。虽然从来没有成功过,但也已经让姜望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无能为力。
整整三年!
熬什么都该熬熟了。
他也一副生无可恋的熟透了的样子。
从威胁咒骂到循循善诱,再到摆正姿态热情给房东规划人生。
他的姿势摆得是如此美妙,兴许姜望都在规划着怎么拿他当坐骑,想要效仿昔年世尊,成为现世驯龙第一人了。
图穷匕见之前,他还老不正经地跟姜望讨论男子之魅术,解说自己勾引天佛寺老尼姑的秘闻呢。
听得这小子津津有味。
就这样在轻描淡写的闲聊中,漫不经心地带出那个【真名】。
此前他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名……谁会想到一个名字都叫不得?
这又不是什么盘吾氏、元鸿氏、羲浑氏!
其实真名也叫得。
他逃离沧海的那些年,不知多少海族同胞在痛骂他,诅咒他,根本没什么影响。
但在星图玄构之后,宇宙众妙之门开启时,这个真名,就成为了一枚伟大的钥匙,打开了那一条他很多年前就准备好的路。
在星月原这个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这条路也变得如此之近了!
就算他今日不说,姜望有一天自己去查一下海族当初与泰永争道的那条龙,也能知晓此名——那样更是自然得多。
想象那样一天吧,谨慎自省的小姜望,悄悄去调查了他老人家的故事,得知了这个真名。突然有一天叫喊出来,想要吓他老人家一跳,结果……
只是姜望的修行进展太快,最近的气氛又很好,他不敢,也不想再等了。
此声真名一出,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就被卷入了宇宙深处的众妙之门。
而今时今夜的星月原,星光流瀑,星辰璀璨分明。
星光垂注白玉京。
姜望盘坐于白玉京酒楼顶层的肉身,也在瞬间被星光环绕,身形一晃即逝。
躺在他旁边床铺上的净礼,从幸福的睡梦中猛然惊醒,刹那金刚显化,遍身佛光辉煌。睡眼尚惺忪,梵音已自起。根本连思考也没有,立即窜到姜望身边,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却只抓了满手的星光。
那星光也将他触及。
他也随之消失了!
……
在星月原的夜晚,常常会让人恍惚,因为夜幕如此低垂,仿佛抬手可摘星辰。但对强者来说,这其实不是错觉。
今夜有人推开了宇宙众妙之门,于此一步能登天!
在这个本该普通的夜晚,离开的不止是姜望,不止是净礼。
当他们的卧室发生变故时,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是与他们住在同一层的墨家高手戏命。
姜望安排他住在十二层,本意是自己和净礼就近监督,以此控制风险。
戏命当然也感受得到姜望对他的警惕。
当隔壁传来如此澎湃的星力波动,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为了祝唯我和凰今默,姜望要对我动手!
他心中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样做有什么找死之外的意义?
紧接着就是反击。
强大如他,敢在白玉京酒楼就这么住下来,还是在姜望已经明确表态祝唯我和凰今默的事情无法沟通后,仍然坚持住完最后一晚……他自然并不存在畏惧。
他不去思考姜望的动机,只想给姜望一个教训。
彼方以星光为阵,想必楼外此刻尽是杀着。
他果断地反向而走。
单手结印自虚空拉出一只凶厉手弩,腾身而起的瞬间身上已覆甲胄,遍身青焰燃起,不逃反进,先一步撞进姜望的房间——
他撞进了灿烂的星光里!
如石沉海而不见。
这是什么陷阱?!
……
磅礴星力极其突兀地侵入感知,惊扰的不止一人清梦。
同在十二层的连玉婵一跃而起,双剑倒持在手,步履点落无声。瞬间就扑至姜望房间,身似彩蝶入光海。
美眸之中却并未看到姜望,只看到无穷星海里,矗立着一扇古老而玄秘的门户。
她纵身欲退,想要多做观察,伺机而动。但已经身不由己,为星光裹挟,茫然扑进此门中。
……
楼上平地起惊雷,住在楼下的两位天骄当然不会毫无察觉。
白玉瑕更早察觉到楼上的动静,但林羡之无拘使得他更先冲进姜望的房间……也更先消失在星海里。
身纵剑气的白玉瑕紧随其后,想要抵抗那扑面而来的星光,在星河之中寻见姜望,却被星光所席卷。
磅礴无尽的星光,几乎填塞了整个白玉京酒楼。
从顶层一直冲到底层,又卷回顶层去。骤光一闪,自此无踪。
今夜的星月原风平浪静。
今夜的白玉京酒楼寂寞无人。
后院的厨房里还温着粥,煨着汤,有咕噜咕噜的声响。
暂时还没想好去哪里、去干什么的夏国遗民韩绍,在蹭吃蹭喝好些天后的今夜,还缩在柴房里,睡得正香……
……
啪!
美好的一天,从一个清脆的耳巴子开始。
长相很是粗横的韩绍,正做着成功复国、手刃田安平的美梦,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像一柄突然出现的钢刀,野蛮地斩碎了他的梦。
他无辜地捂着脸醒过来,睁眼看到的是密密麻麻攒到一起的脸。
白玉京酒楼的伙计厨子各色人等,都围拢着他,七嘴八舌——
“东家哪里去了?”
“白掌柜呢?”
“林护院呢?”
“狗贼还我连姑娘!!”
“怎么楼里一个人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绍满心懵懂——我也想知道啊!
但见得人群混乱至此,他知道自己若是给不出一个交代,恐怕今天就得交代在这里。
“吵什么吵!烦死了!”他猛地一声怒喝,把众人吓了一退。
拿他的环眼往四面一瞧,顿显出几分莽气,怒道:“东家他们去哪里,用得着跟你们报告吗!反了天了一个个的!”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手指头朝天一顿乱戳:“你是东家啊?你是?还是你?”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这贼厮倒成了东家亲信似的?他不是刺客吗?
韩绍不等这些人反应过来,又猛地起身,那五大三粗的体格,自信嚣张的态度,着实能够唬人:“东家临时有点事,带白掌柜他们出门去了。走之前嘱咐我了,叫我跟你们说一声,店里一切如常。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别想趁机闹事,浑水摸鱼——听明白了吗?”
他顺手抽出一条柴,做砸人状:“好好做你们的事去!”
众人一哄而散。
“真是的!”韩绍把柴一丢,又躺了下来,怪啧道:“觉也不让人好好睡!”
但半蜷在地上,眼睛却是不可能闭得上的。
那么大几个人……去哪了?
不回来可咋整?
……
……
姜望也想知道自己来哪儿了,该怎么整!
狗贼敖馗,贼厮老龙!
自己千防万防,谨慎了又谨慎,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但还是中了这老东西的奸招!
功法没有问题,太虚幻境跃升至十二层的演道台可以见证。
修炼过程没有问题,每一步他都反复研究过。
老贼龙的封印也不会有问题,那是观衍前辈留下的星君手段。
问题在哪里?
结合星图玄构的修炼之法,他心中隐隐猜到了答案。
问题大概出在森海老龙告知的真名!
这奸心歹肺的老贼龙,以其真名为玄构之钥匙。
在自己玄构星图,成功构建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时,诱导自己诵其真名,放出这枚钥匙。借由自己的力量,成功呼唤了那名为“敖馗”的宇宙众妙之门!
而老龙敖馗的宇宙众妙之门,显然就立在他所反复描述的,那个存留了毋汉公遗法的世界里!
那件他通过勾引老尼偷盗的天佛宝具,显然也在此间。
并不在森海源界!
老龙敖馗当初逃跑的时候,为了摆脱追兵,显然是将天佛宝具和自己分开两路。藏天佛宝具于一处,又藏龙身于一处。
或许这才是他在与观衍前辈斗争时未能借力的原因,那件天佛宝具根本不在森海源界,他还没有来得及启出。
心中飞快转动着这些念头,姜望在穿进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后,迅速沟通自己的星光圣楼,语带惊怒地问道:“敖馗前辈,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突然失控,被星河裹挟至此?我那么信任你,你是不是设局在害我?想把我弄到哪里去?”
被锁在底座石室里的森海老龙,则回以更大的疑惑,叫起屈来:“我不知道啊!发生了什么?我在囚室,身魂皆锁,如何能够害你?”
他摇着锁链哗哗作响:“是不是你的玄构错了?又或者你的宇宙众妙之门不小心碰到了星空潮汐?小友莫急,跟我仔细说说,你是怎么做的,我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肉身在宇宙之中被星海席卷,暂时只可随波逐流。
神魂显化之身落在玉衡星楼中,姜望语气茫然:“我也不知道啊,每一步都按照你传的法子来的,你来看看——”
他用脚尖点了点地砖,使之透明,得以与老龙对视。然后翻掌按出一张星图,递给锁在底座石室里的老龙看。
在老龙抬头看来之时。
猛然显化剑仙人之态,遍身流光,倾玉衡星楼之力,一剑斩落底座石室!
与此同时,他还调动观衍前辈留下的禁制,疯狂攫取老龙的力量,要将其吸成干尸。
他不想再听什么真相、探究什么答案了,不管被星光送到哪里,自己找路回来就是。
但对于这条老龙,实在不可再给其机会,能镇杀立即镇杀!
“好小贼!你如此歹恶!同住这么久,说翻脸就翻脸,还有人性吗?!”
老龙敖馗破口大骂,金黄色的龙眸却残酷冷漠。
星君观衍留下的禁制,他的确无法打破。
把姜望骗到这里来,利用的也是姜望自己的力量。
那星图玄构之法真实无虚,他给姜望的所有功法都是真实的,没有预留任何手段。他在这几年的时间里,每一次拙劣的表演、被揭破的骗局、被无视的谎言,都只是铺垫,只是为了让年轻的姜望自以为熬龙已然接近成功。
只是为了在如今夜这般的关键时刻,轻松地对话,自然而然的发生。
三年算什么?
但凡条件允许,他不介意再布局五百年。
他当然是无法抵抗观衍的禁制的,在玉衡星楼这样的环境里,逐渐成长至今日实力的姜望,也的确能够击杀他。
但此处已不是现世。
此处已不在玉衡。
他苦心积虑把姜望骗过来的地方,是他在许多年以前为自己留下的退路。依托着那件被封印的天佛宝具而存在,他的宇宙众妙之门正在于此!
“小友,相识一场,何必如此绝情。不如彼此放过,各自海阔天空!”
老龙敖馗怒吼连连,却无法阻止自己的龙躯无情消解,于囚室之中血肉剥落。
这间囚室有观衍前辈的布置在,姜望能进,杀招能进,而老龙不可进出。
姜望闷头苦杀:“相识一场,相处多年,实在舍不得你走,不如留下再陪陪你的小友!”
催动那锁链缠身,不断绞杀龙躯,杀得金鳞翻飞,老龙痛呼连连。
在星力加持下堪称恐怖的剑气,混同着天意之杀不周风,以极其锋锐的姿态,几乎充塞了囚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在这磅礴龙躯的消解过程里,敖馗巨大的金色的龙眸里飞起一道剪影,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灵动——
一条金灿灿的小龙已经自无而有,渐显全貌,头角峥嵘!
老龙敖馗仰天长啸:“以吾真名唤龙门,以吾龙门唤吾身!谁知今日我,梦得旧日真!”
此时星光似洪涌,席卷着姜望的真身,已穿出了姜望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在茫茫宇宙中奔行。
而在遥远的彼岸,矗立着另外一座宇宙众妙之门,越来越清晰地被看见。
古老,华丽,有龙行远古的高贵与威严。
“敖馗”两个道字,金光灿烂,印于其上,将此门重重推开。
星流如虹桥,以此门连彼门。
被囚禁在玉衡星楼底座石室里的老龙,那龙眸里游动的小小金龙倏然一跃而起,游出龙眸好似跃出了金海——
以无比自由的姿态,轻巧飞出青色的七层石塔外,投入那星辰璀璨的玄秘门户中。
金蝉已脱壳,龙身入龙门!
姜望一看这厮要跑,立即使出绝招——
他猛然催动玉衡星楼,以磅礴之星力,向宇宙深处那永恒璀璨的玉衡主星发出呼唤。
铛~!
似有木槌敲铜钵。
在玄妙而悠长的声响里,七星尽暗。
于这浩渺的宇宙深处,不知怎么跃出一个铜钵的虚影,轻轻一扣——
浩荡星光之海,尽为一钵收。
感谢书友“俺在村口烫头”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6盟!
感谢书友“灿兮明兮”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7盟!
第四十五章 乞活如是钵
此钵不凡。
虽然外观平平,乍看来只是普通的光滑铜钵,僧侣持之以化缘。
但若细究其纹理,当能见得那一个个细小的梵字。如龙行九天,行云布雨,有奥妙无穷。
梵文如齐文如楚文,如世间绝大多数流传甚广的文字,皆仓颉造字后方有,使得修行未达者亦能述道。
虽为世尊亲作,也不具备神通,本身是没有什么威能存在的。
但游于此钵上的文字,个个灵动,似生而有灵。
便是那完全不识得梵文的,也能洞明其真意——
这细小梵字所组成的铜钵纹理,却是刻写的一篇经文。其名曰:《佛说皆空皆寂法灭经》。
骤见此文,而一字一字竟如敲钵,有禅音入耳。
钵声一响万万年,乃至于末法无尽!
“闻如是,世尊垂泪。
见如是,世尊缄言。
知如是,世尊寂化。
得如是,吾为此证。
是末法劫时,蛇鼠受享,荒草住庙。鬼魅披袈,圣佛狂叫。
是菩提死后,智识已昧,灵法皆佚。众生共沦,禅音永寂。
方知今日业,结成他日果。
永劫不坏是空言,如是我闻也闻我!”
多么宏大的梵声,却如此荒凉、孤寂、空茫!
姜望只是惊鸿一瞥便已“听”得一章。虽不解其真意,却也如闻大吕,似感非感。明白这部经书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于人龙之争,于佛门,于历史,都有相当关键的价值。
尤其是,体内歧途之花旋转,似也喻示这经与他有某种若隐若现的相关!
而此钵环转,字符翻飞,藏经不知多少章。全篇或许能有更多真意展现,也更方便理解。
他意识到这就是老龙敖馗藏在宇宙深处的天佛宝具,应名【乞活如是钵】。
敖馗凭借真名所系的宇宙众妙之门,从玉衡星楼底座的囚室里逃脱。又借用乞活如是钵之能,封闭了他的宇宙众妙之门所在的这个世界,隔绝了自己对观衍前辈的呼救,不可谓算计不深。
在自由被限制、几乎完全无法动用力量的情况下,还能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借自己的力量完成这样的逃脱。
即便是被成功设计的那一个,姜望也要由衷地赞一声老奸巨猾。这些个脏心坏肺的,真是又一次让他长了见识。
但被设计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如何去应对。尤其不可惊慌失措,让自己一错再错。
在不能确保全知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能确保自己永远不踏进陷阱。重玄胜和自己联手斗重玄遵,也还丢了伐夏先锋,先输一步棋呢——姜望如此安慰着自己,冷静地审视着现状。
他有心再看一眼那乞活如是钵,哪怕多记几章经文,却已在悠扬的钵声中迷了五识——此经此钵,原不轻示凡俗之眼。刚才那一眼、那一耳,已是他五识超卓,修成目仙人、耳仙人的结果。
那悠扬的钵声充斥耳中,无穷无尽的星光包裹自身,也填塞了视野。
姜望动弹不得,也就尽量舒展声音,顺流随波。而在心中梳理关键——
在千年之前,与皇主泰永争道失利的敖馗,勾引天佛寺皇姑老尼得手,盗得此钵。罪行败露之后,为海族所弃,遭到追杀,携宝流亡宇宙。
这个过程绝不轻松,他也是几经生死。
在逃亡的过程中,将乞活如是钵藏在浩瀚宇宙中的某一处,加以封印,敛去气息。并以自己真名开启的宇宙众妙之门锚定信标,作为若干年后再回转的路径。
他的真身被打成重伤,一路逃窜到森海源界,才陷入漫长的沉睡中。
藏身古树的他,在沉睡时气息外泄,使得古树生出种种神异,从而引发了许多森海源界原住民的信仰崇拜。
这些信仰之力加速了他的苏醒,苏醒之后的他,意外发现了玉衡失主的事实。
为了占据这颗永恒星辰,他改变了原先的复苏计划,开始了长达千年的布局,亲手编织了森海圣族的悲惨结局。若是等他证道星君成功,再取回乞活如是钵,想来即便在茫茫宇宙,也可得享真正自由。就算泰永再度追来,他也不惧。
可惜这一切被悬空寺五百年悟性第一、誓不成佛的观衍所破坏……
五识皆迷的状态下,思路反而格外清晰。
通过种种细节的拼凑,敖馗之前的经历应当就是如此。
此后就是这三年来点点滴滴的相处了。
这些经历里面,能够确定哪些情报?有什么可以利用到的地方?
正思考间,五识已复。
姜望第一时间显化剑仙人之态,提剑在手,开启声闻仙域,迅速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敖馗不在眼前。
不,从现场捕捉到的些许痕迹来判断,敖馗与自己几乎是先后脚地降临这个世界,但他先一步遁走了!
这说明两点。
第一,敖馗的状态很差,并没有把握在此刻与自己交战。
第二,敖馗对此方世界有一定了解,且早就知道会降临此界,应该早就有了全套预案,接下来每一步都会很清晰。
由这两点都能推导出一个结论——自己必须尽快找到敖馗,趁他病要他命。
以老龙之奸猾,巅峰时期之强大,时间拖得越久,越是对自己不利。
但时间也不全然是敖馗的朋友,因为自己还有观衍前辈这个帮手。
虽然先前的求救被切断了,但是早先写给观衍前辈的信还在。只等观衍前辈什么时候读了信,想要回信之时,自能发现自己失踪在星月原。
自己虽然不够狡猾,但观衍前辈可是全面压制过敖馗的智者,一定能够找到蛛丝马迹,找到此方世界里来。届时就又是老龙敖馗的危险期了。
当然,等待不是姜望的性格,他是一定要主动把握命运的——实在把握不了,那就再说说帮观衍前辈鼓个劲、祈个福的事情,愿老人家早点发现自己。
然后在这个时候,姜望抬头一眼,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白玉瑕……
算了!他握紧了长相思,还是决定靠自己。命运这个东西应该是靠不住的。
紧接着降临此世的,不仅仅是白玉瑕。
还有林羡、连玉婵、净礼、戏命。
天下第一楼早修会列席成员全到了!
他们也同样经历了五识皆迷的状态,而后次第苏醒。
……
且说钜城出来的神秘强者戏命,在白玉京酒楼的最后一晚,突然察觉异动,以顶尖的反应展现战斗状态,杀至姜望房间……
然后就被星光之海裹挟,掉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
五识皆迷的状态并不影响他的战斗准备,在天外世界的上千种战斗方案都被他一一回想,填进预案。
在五识清晰的第一时间,他就捕捉到了姜望——剑仙人状态下的姜望简直华丽至极,很难捕捉不到。
心中早有预演的戏命,第一时间转调手弩,射出一枚信箭直上高穹。甲胄覆身的他,同时在身后展开了钢铁之翼,片片刀羽见寒光!
青焰流身,他直奔姜望而去,准备先下手为强。
但戛然而止。
披风浴火的姜望身边……净礼身如琉璃,白玉瑕剑气如霜,林羡手提砍柴刀,连玉婵双剑在手中鸣,皆环立于他身后,向这边看过来。
他们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跟着东家准没错。
“姜望,你可要想清楚后果!”戏命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先聊聊,面无表情,语气严肃:“别以为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我墨门就发现不了!”
便在这个时候,他那支已经射出去的、本该遨游宇宙的信箭,竟然受阻于此界黄铜色的天穹,在接连的爆炸冲刺都失败后,散成了几缕残焰。
这可是钜城特制的信箭,能够巡星穿月,在茫茫宇宙中竖立星光圣楼般的强烈信号,价值连城!
戏命心下不由得更沉。好个姜望,果然早有准备!
姜望悠悠地看了天穹一眼,似是赏了烟花,而后才看向戏命:“你们墨门那么能发现,怎么没发现墨惊羽是庄高羡杀的呢?”
戏命不动声色:“凡事都要讲证据。”
姜望慢悠悠地抽出长相思:“所以我今天只要不留下证据就行了,对吗?”
“姜望我劝你不要自误!”戏命厉声道:“我是在星月原白玉京酒楼失踪的,天下人都知道!”
姜望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忽然一笑,敛去霜风赤火,归剑入鞘。
转身往远处走:“不管伱信不信,我只说一次,你不是我弄过来的。我们都在某个恐怖存在的局中。想要活命的话,就跟着我走,贡献一份你的力量。”
就在这番说话的过程里,他已经完成了对这个世界的信息捕捉,而发现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这里竟是他曾经来过的浮陆世界!
那已经是腾龙境界发生的事情了。
彼时他参与七星楼秘境,先去森海源界,再去隐星世界,最后来到天枢星照的浮陆世界。可谓是那次秘境之中,最忙碌的参与者。
也正是因为那样拼命,他才拿到了最多的收获。
对于浮陆世界,他已有相当的熟悉。
以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而论,他肯定远远超过当年流亡宇宙匆匆藏宝的敖馗。
但腾龙境修士和真王境界的龙族,眼界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他绝不会比敖馗更了解这个世界。
这不是他的优势,但也好过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浮陆世界的天穹并不能看到星河密布,日月轮转。只有一颗永恒悬挂的天枢星,出则天明,隐则天黑。
但此时,天穹变成了黄铜色泽。
这一行人里,唯有姜望看到、了解,是【乞活如是钵】笼罩了整个浮陆世界!
敖馗激发此钵,隔绝了此世内外。
戏命的信箭,便是如此受阻于天穹。
尽管还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净礼、白玉瑕、林羡、连玉婵也都跟着姜望走。
戏命略一考量之后,也跟在了众人身后。
迎着净礼清亮的眼睛,他解释道:“毕竟姜望还是比较讲信用的,未曾见他失信于人。所以他这么说,我愿意这么信。”
净礼哼了一声。便又转回头去,紧走几步,走到姜望身边去:“师弟,这里是什么地方?”
姜望权当是给这一群人上课:“一个天外世界,以‘浮陆’为名。”
作为与姜望同室而寝的师兄,他是最知道这一切的变故与姜望息息相关,当然他不会说是自家师弟的责任,只问道:“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里呢?那些星光是怎么回事?”
姜望想了想,觉得很难三言两语讲清楚,便偷懒道:“说来话长,你可以这么理解——一条海族真龙布局,把我们设计到了这里来。”
他竖指指了指黄铜色的天穹:“之所以信息不传,也是他做的手脚。这里的天穹以前不是这样。”
“海族真龙?”走在队伍最后的戏命,表现出来惊讶的情绪:“什么境界的真龙?”
姜望看了他一眼:“跟你想的一样,真王层次。”
戏命愈发觉得离谱:“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真龙是怎么潜入现世,怎么布局到我们身上的?星月原可是齐景之间的要地,岂容一海族真龙来去自如?”
姜望道:“要解释清楚这些就太复杂了。想不明白先别想,我们先想想如何对付他,好吗?”
“好!”净礼以拳击掌,一声脆喝,干劲十足。
与好师弟联手擒龙,如何不是佳话!
这一行人里,林羡寡言少语,连玉婵在陌生的环境比较谨慎,也自知修为眼界不及选择观察而非表达。故都是没声音的。
白玉瑕倒是想开口。
姜望先对他道:“玉瑕啊,你先别说话,你感受你好好感受一下这个世界。这很重要。”
莫名其妙!白玉瑕翻了个白眼,懒得吭声。
跟着走就是了,反正姜老板总不至于害他。
冷眼旁观的戏命,只觉得白玉京酒楼的言论氛围不是很好,这些人过于阿谀了!怎么竟没一个觉得姜望说的话很离谱吗?
他直接地说道:“恕我直言,我们这些人加起来,要对付一位海族真龙,恐怕不太够……姜老弟,你真的知道真王是什么层次的战力吗?”
“有幸杀过。”姜望步履从容,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角:“杀过几次。”
《佛说皆空皆寂法灭经》因为需要贴合故事背景,贴合角色,所以是我自己写哒。不用去搜了,没原文。
第四十六章 以界为笼,谁当生离
杀过几次?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戏命感觉非常荒谬!
但更荒谬的是,从净礼、白玉瑕到林羡、连玉婵,这些个怎么也称得上骄才的人物,这些个长了耳朵、脑子也正常的家伙,竟然没有一个人对姜望这句话表现异议。
怎么这个世道变化如此之快。
神临杀洞真已经不可笑了吗?
当所有人都不怀疑的时候,戏命开始认真地怀疑自己。
有些事情看似不可能,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不是还有“奇迹”这个词语吗?
再加上姜望“一诺赴海,百劫不回”的名声在那里,这人应该也不会说谎,也没有必要吹嘘。那么竟是我的问题?
戏命忽然想到,在跑到星月原开酒楼之前,这位姓姜的可是列国青年第一军功侯,天下名将呢!
一切都合理了!
军阵围杀真王嘛,兵略大家能做到也是很合理的。
但眼下可没有什么兵供你调遣。
“人族海族不两立,对付海族真龙,我墨家子弟义不容辞。”戏命道:“但敌强我弱,还是需要谨慎一些……你真有把握?”
姜望边走边道:“我与这条恶龙斗了几年,对他有些了解。他长期处于被囚禁的状态,刚刚脱困,状态很差,一身修为十不存一。只要能够迅速把他揪出来,我们足以将他斩杀。”
白玉京酒楼的其他人都指望不上,戏命保持清醒的思考:“能在沧海成长起来的,无有弱者,况乎真王已是当世之杰。你对他目前状态的判断……可靠吗?”
姜望反问道:“但凡他状态还在,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吗?还需要封锁这个世界吗?”
“不会!不需要!”净礼使劲摇头,很是捧场。
姜望继续道:“他现在的实力不足以杀死我们,又害怕我们请援,被人干扰,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现在一定已经躲在什么地方开始调养恢复了。”
在过去的三年里,姜望自问从来没有放松警惕,时不时就把森海老龙吸一顿,让其保持虚弱状态。哪怕有伪装的成分,三年时间下来,这条老龙怎么也称得上是疲敝之躯。
再者,森海老龙虽然以壁虎断尾的法子,通过真名响应宇宙众妙之门的方式逃脱。但他留在玉衡星楼囚室里的,是绝大部分力量,逃走的其实是壁虎的那个“尾”。实力至少还要再削个八成。
关于森海老龙的状态,还有一个佐证。
真君寿尽一万年,真人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
龙族体魄格外特殊,毕竟能够早早言“真”,故是真王寿享三千年,到了皇主才与其他种族同境强者寿限相同,毕竟万载是天关,已经不容跨越。
这些都是已知的。
虽然不知道敖馗今年到底有多少岁,但是这厮在森海源界布局的千年真实无虚。在流亡宇宙之前,敖馗已经是真王层次。考虑到龙躯成长缓慢,他能够成长到与皇主泰永争道的层次,想来不会太年轻。
三千年是龙族真王的寿命极限,不代表每一尊龙族真王都有这么长的寿命。
这老龙颠沛流离,自此被赶出沧海,状态就没好过,对寿命一定也有影响。这么算下来,老龙究竟还有多少年好活,恐怕可以乐观的估计一下——应该剩不了几百年。
虽然说超凡者的修为,到了神临境就能至死不退。但敖馗这个动不动就被打成濒死,且道躯换了好几轮的,多少要受点影响。
至少很多搏命的秘法,老贼应是用不得。
在此方世界里,老龙敖馗最大的倚仗,无非就是天佛宝具【乞活如是钵】。但老龙以之封锁此世,恰恰说明他目前对这件宝具的应用,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然直接一钵砸死他姜望,岂不利落?
“我有一个疑问。”戏命直指关键:“倘若说这个海族真龙状态很差,无法与我们对抗。”
他在‘我们’这个词上加了重音,然后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逃走,而是封锁此界,与我们共处一笼?”
“这当然说明了他的自信。”姜望道:“他相信他能够在封锁期内迅速恢复过来,以强横实力碾压我们。坦白说,他针对的主要是我,你们都是被无妄波及。”
“此言差矣!”连玉婵脆生生道:“我既入君门下,自然同君进退。没有什么无妄之说。”
林羡看了她一眼,道:“她把我想说的说了。”
白玉瑕默默地感受这个世界,并不吭声。
净礼撸起袖子,神叨叨地道:“他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净礼、跟我师父苦觉、跟我们三宝山过不去。跟三宝山过不去,就是跟悬空寺过不去,就是跟佛门过不去,就是跟世尊——”
这套无限拔高的说辞,一听就知道出自苦觉之口。
姜望十分感动,让他先别说了:“我一定带你们屠此恶龙!”
戏命在一旁,忽然有一种孤独的感觉。
这群人里只有他是无辜的。
“你有什么计划?”他冷不丁问道。
姜望其实还有一点没有说——此方世界很可能真有毋汉公的传承遗留。
所以状态欠佳的敖馗才不舍得直接携宝遁走,要在这浮陆世界斗上一斗,免得便宜了他姜某人。不然以这老龙的谨慎性格,没必要以残躯争生死。
“贼龙奸猾,现在痕迹全无。”姜望道:“我什么手段都试过了,找不到他的踪影。墨家机关甲天下,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戏命只问道:“有没有他的血肉?气息?”
血肉是有,但是还在玉衡星楼的囚室中,现在与星楼的联系已被隔绝,自然无法取得。
姜望只得摇头。
戏命又问:“可知真名?生辰八字?”
姜望苦笑一声:“八字也太难为我了。真名我倒是知道——”
他张了张嘴,终是吃了教训不敢再随意出口:“来我写给你。”
戏命手指一翻,并指夹出一根细长的、表面刻满细密符文的竹筒。又在竹筒里抽出一张空白纸条,另取纤笔一支,一并递给姜望:“写在这上面。”
竹筒上的符文倒是蛮眼熟,略略一想,好像在转轮王的锁链上看到过近似的。
姜望面上不显,将纸笔接过来,随手挥就再递回。
戏命看了一眼纸条,笑道:“是不是吃了这个亏?不是谁都能够被传颂、被记入历史,上古时代以前,名字都是有威能的,能用什么不能用什么,每一个字都有讲究,哪像现在只是个称呼?龙族很好地继承了这个传统。”
“是吗?”姜望不太服气:“覆海、皋皆我也面斥其名。”
戏命淡淡地道:“下次选一个活着的试试,在他们不忙的时候。”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也没闲着,随意地一抬指,指背上就出现了一只圆嘟嘟的机关小鸟。身上的木纹还很新鲜,很奇怪的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戏命将这张写着敖馗之名的纸条卷好,放进竹筒。那机关小鸟便低头将其叼住,而后羽翼一展,飞上高天。
姜望有些期待地抬头看去。
净礼、白玉瑕等也来欣赏墨家机关之玄奇。
但见这机关小鸟在空中画圈,急速地旋转飞行,飞着飞着,又飞了回来。
戏命语气平静:“找不到。”
几人瞬间散开。
说些“嘁”、“嗐”、“这也不太行”之类的话。
姜望继续在前面带路。
戏命跟在队伍后面,又问道:“现在干什么去?”
姜望从容地道:“去找一下我的老朋友。”
净礼和尚赞赏不已:“师弟你在这里也有朋友!”
姜望淡然一笑,并不多言。
他口中的老朋友,自然是庆火部!
时光荏苒,奔流如斯!
四年前的事情仿佛已经很远,但一旦翻检记忆,却又焕新如昨。
奸猾抠门但一心为族群着想的族长庆火高炽。
无支地窟战士首领、满脸络腮大胡、性格强硬的庆火衡。
那个独臂的勇者,追随自己参与生死棋战斗的青年战士庆火元辰……
当然还有最熟悉,但已经消解在幽天里的巫祝庆火其铭。
从已知的情况来推断,敖馗的恢复方式大概有三种。
第一种是此贼在森海源界已经试过一次的,利用信仰之力恢复自身。据当初庆火其铭所说,浮陆广阔无垠,部族不知凡几。仅仅生死棋,就有百族相争。信仰资源是非常丰富的,远胜于森海源界。虽说浮陆之人不信神,但以敖馗的手段,想来不成问题。
第二种是依靠乞活如是钵。天佛宝具,自有不凡之处,兴许便能帮他恢复。
第三种则是依托此界有可能存在的毋汉公传承,上古圣贤所遗,指不定就有什么恢复的门道。
这里是浮陆世界。
姜望曾来过。
他曾在这里,帮助庆火部参战生死棋,赢得了浮陆世界百年王权。
也就是说,自那以后一百年,庆火部就是浮陆世界的王!
王权部族有什么特殊?
一纸征令,天下应召!
若有王权部族的帮助,无论是阻隔敖馗对信仰之力的攫取,还是寻找乞活如是钵,探查传承线索,乃至于搜找敖馗踪迹,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他深知,敖馗的优势在于真王的眼界,而他的优势,在于他在这个世界里,真切奋战过的那些日子!
老贼要以此界为笼,且看是谁生离!
姜望自信满满,白玉京众人也很受鼓舞。
他们在这广袤的世界里疾飞,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戏命终于忍不住:“你的朋友还健在吗?”
姜望瞪了他一眼,飞身翻落,堵住了一个路人:“你好,问一下路!请问庆火部在哪个方向?”
时间过去很久,浮陆世界太大,当初在庆火部的时候,又主要是鏖战于无支地窟……所以找不到路也是很合理的!
被突然拦截的路人,很有些慌张:“你、你是谁?”
因为他在被拦截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地出手,却被瞬间镇压。更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人的强大,却未察觉图腾之力!
姜望已然瞧见了这人额上的赤色雷电纹,假装并没有注意到此人以图腾之力发出的求救信号,只笑道:“赤雷部的人是吧?不用紧张。我并无恶意,我们是青天来者。”
路人难掩狐疑:“生死棋局百年一争,现在并没有到点星将的时候。”
“我们这次的任务,和生死棋无关。”姜望表情温和,但自有随力量而来的强大压迫感:“小兄弟不用紧张,你只需要告诉我庆火部在哪个方位。”
“我得想想。”路人笨拙地拖延:“容我想想。”
姜望微笑以对:“不着急。叫你的族人路上慢点,别摔着碰着。”
路人慌张地点头:“好好好——啊?”
姜望却不说话了。
不多时,但听蹄声如鼓。
足有百骑席卷烟尘,狂奔而来。
为首者娇声呵斥:“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我赤雷部撒野?!”
来的却是个熟人!
几年不见了,还是那么火爆。无论脾气还是身材,都是如此。
穿着紧身短打的皮衣,人在马背,如山峦起伏。梳着小辫,上下翻飞。手里抓着一条皮鞭,鞭上电芒闪烁。
此人正是赤雷部赤雷妍,当初同雷占乾并肩而行,还得罪了李凤尧的女人。
如此卷百骑而来,端的是杀气腾腾,天空都有雷云随行。
姜望身前的那个赤雷部路人面露喜色。
但姜望只道了声:“不要杀人。”
自他身后穿出来的连玉婵飞如春燕,双剑只是交错一斩,剑光如电光夭矫,穿百骑而走。
砰砰砰砰砰!
包括赤雷妍的坐骑在内,所有战马齐齐哀嘶一声,皆倒地不活。
赤雷部的战士们正要冲锋,却齐齐矮了一截,跌得东倒西歪。
连玉婵很听话。
杀尽百马,未死一人。
而天穹随行的雷云,也被剑光撕碎。
看着眼前马尸遍地,鲜血横流,姜望叹了口气。
连玉婵这女子,看起来聪明漂亮的,心眼挺死。非得弄这么血腥吗。
“赤雷妍,还记得我吗?”他默默地走到连玉婵前面去,脸上挤出了笑容:“上次生死棋,我们见过。”
赤雷妍先是呆愣,继而悚然一惊,往后连退:“你想做什么?”
她当然记得姜望!
正是姜望一剑击败了在她心中如神似魔的雷占乾,粉碎了赤雷部在生死棋局的胜利。
“别紧张。”姜望摊开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敌意:“我只是问个路而已。”
赤雷妍勉强站定:“问什么路?”
姜望温声道:“我只是想知道这里到庆火部怎么走。很久没来,找不到路了。”
赤雷妍没有犹豫,从革包里取出一卷羊皮,直接丢了过来:“这里是舆图,你可以自己在上面看。”
姜望接住羊皮地图,打开看了两眼,确认无误,便道了声谢,就带人离开。也别留在这里吓唬人家了,毕竟连玉婵剑法残酷,戏命又长得挺凶的。
“等等。”赤雷妍忽在身后叫到。
姜望停步回望:“怎么?”
赤雷妍这时已感觉到他确实没有恶意,紧张缓解了许多,组织着语言道:“我以为要再过一百年,没想到你们现在就来了。”
“正常来说是这样。”姜望保持了耐心:“我这次任务特殊。”
“那……”赤雷妍咬了咬唇,终是道:“雷郎这次来了吗?他什么时候来?他答应我会来找我。”
姜望沉默了片刻,微笑着道:“他一时半会走不开。”
第四十七章 灭世魔龙
四年时间,说长,它转念即逝,说短,它波澜壮阔。
曾经在七星谷独据天魁星位,一掌龙蛇起陆,主动向所有人进攻的雷占乾,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姜望带着人离开,按照舆图所指,去寻找庆火部所在。
此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但人生复杂岂止这一刻?
他也见惯生死啦。
一行人疾飞在空中,越过连绵丘陵,连玉婵出声问道:“东家之前来此界,也非独行吗?”
姜望并不隐瞒:“我之前来这里,是通过齐国大泽郡的七星谷秘境,上次开放已经是四年前,参与的人不少。”
连玉婵显然对这大泽田氏的重要资源有些了解:“七星谷秘境落点向来随机,选择很多。东家能够来了又来,可见与此界是有些缘分在的,此行必当功成。”
白玉瑕笑道:“都跟真龙干上了,看来是孽缘——”
迎着姜望瞪过来的眼神,他转道:“得,我继续观察。有情况再通知您。”
净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崭新的佛经,从书页里撕了一角白纸,抬手就贴在了白玉暇的嘴巴上。
白玉暇用眼神表示疑问。
净礼一边把佛经收起来,一边哼道:“让你白说!”
白玉暇无语至极。现在他相信这俩是师兄弟了。这对师兄弟也太迷信了!
净礼却不管他,而是很有派头地拍了拍姜望肩膀:“师弟放心,有我罩着呢。若是孽缘,我就改成福缘。若是福缘,该你受之!”
姜望一边盯着舆图看,揣测敖馗会藏身何处,一边敷衍道:“那就有劳了,没你我可怎么办。”
净礼嘿然一笑。
林羡边飞边拿着柴刀比划各种招式,只保证自己不跟丢,根本不参与讨论。在白玉京酒楼修行的这段时间,他学到太多!
戏命的关注点不同于其它:“此界的力量体系,有点意思。”
他说的自然是赤雷妍她们的图腾之力。
姜望闻言,忽然心中一动。
庆火部的火源图典他是学过的,自成体系,奥妙无穷,令他受益匪浅。后来修成火界,也是以火源图腾之力为火界构成的一部分。
这图腾之力,是否与毋汉公的传承有关呢?
这位上古先贤号称万法源流,一生所创功法,根本无从计算。创造一套图腾之力的修行体系,想来也并不为难。
“浮陆之人的信仰,是本源信仰。这里的人要在巫祝的帮助下,以刻印图腾的形式,与图腾本源达成契约,而后以此向图腾本源借用力量。”
姜望以自己的知见,尽可能简单地解释道:“说是借用,其实也需要自行修炼,并非道门的请神之法。所谓图腾,刻印于身,近似阵纹而不同。既有外力,也有内力。”
同行者都是天之骄子,自是一点就透。
戏命道:“本源无我,自然非神。这样看来,图腾修的还是自身。”
“正是如此。”姜望道:“我有个朋友说过,神有‘我’,有‘我’必有私!所以浮陆人认为,真正的神并不存在。凡称神者,皆本源窃贼。”
戏命很感兴趣:“等会能够见到你这个朋友吗?”
姜望轻叹一声:“见不到了。”
遂不复言。
在舆图的帮助下,一行人疾飞此界,很快就找到了庆火部的族地。
四年时间过去,这里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
他们才靠近族地,就有一队骑着火狼的战士迎上前来,战甲具身,长矛斜提:“来者何人?怎敢擅闯王权部族!?”
看得姜望啧啧称奇。
以前的庆火部族,防御体系不说四处漏雨,那也是八面来风。哪里能这么及时地阻截外来者?
哪能随便一队人就穿戴这么精良的战甲,也就在抵御星兽的无支地窟里,有几副铁甲在,那都是顶在最前面的战士。大部分庆火部战士,都是用皮甲凑合。
更别说还都骑上这威风凛凛的火狼了。
姜望当时出征生死棋,那庆火高炽还想用一队残衣锈刀的老头兵去凑数送死呢。
“我无恶意!”姜望高举双手:“我与你们庆火部是老朋友了,不妨请你们族长庆火高炽来此一见,他认得我!”
净礼等人自是等他交涉。
为首的庆火部战士,在火狼背上居高临下,冷冷道:“你在跟谁开玩笑?”
甚而抬起冰冷长矛,指着姜望:“堂堂王权部族,岂容你胡言乱语!”
“好好好。”姜望态度很好:“你们成了王权部族,族长已是不能轻见,我能够理解,是我失礼了。那能不能请你通知一下庆火衡?你们无支地窟的战士首领。或者通知庆火元辰也行,我们很相熟!”
接连说出庆火衡和庆火元辰的名字,终是让这战士有些相信了。便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称呼?”
“我来自青天之上。”姜望道:“你就说是生死棋故人。”
此言一出,为首战士的态度立即转变:“您请稍等,我这就禀告元辰将军。”
说罢扯动狼头,疾驰而去。
庆火元辰都成将军了!
姜望心中有些微妙的感慨,停在原地,规矩地等人。
不多时,独臂的庆火元辰身披赤色战甲掠空而来,一见姜望便欲拜倒:“星将大人!”
姜望自是搀住,不让他拜:“好久不见了元辰,难为你还记得我。”
庆火元辰神情激动:“庆火部是为什么才有今天,我怎会忘记?”
他看向姜望身后:“这些朋友是……”
姜望笑着介绍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和我来自一个地方。”
“来,回家说。”庆火元辰热情地引路:“当年您来庆火部,咱们没什么可招待的,颇多怠慢,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不忙。”姜望与之把臂同行:“我这次来有要紧事,耽误不得,你先带我去见你们族长。”
庆火元辰脸色黯了下来:“他们说有人要找老族长,我就猜到是您回来了。老族长他……已经战死。就在咱们征战生死棋的时候,无支地窟覆灭,里面所有的战士都牺牲了。老族长尸身都不完整,只剩一颗头颅。”
姜望呆了片刻,终也是只能回以一声叹息。
但他旋即想起来庆火其铭曾经说过的地窟被攻破的可怕后果,不由得道:“那你们……”
庆火元辰听懂了他的疑惑,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星兽屠尽了镇守战士,却没顺势攻破地窟,冲出地面沐浴天枢星光。我们猜想,可能是老族长死之前,也把那些星兽消灭得差不多了,致使它们没有余力再破门。”
这个猜想不怎么有说服力。
对于浮陆世界的力量层次,姜望有个大概的判断。
敖馗以乞活如是钵封锁此界,那黄铜色的天穹明晃晃的在那里,如此明目张胆,却并未有浮陆强者将其击破。
可见浮陆虽大,却并不存在洞真层次的强者。但凡有个能打的,也没道理会容忍一个丧家之犬将自己锁起来。
换个角度说,浮陆若有那等强者,敖馗又怎会放心藏宝于此?
今日的庆火元辰赤甲披身,地位尊崇。脸上八道火红色的斜线,修为直追当年的庆火高炽。
而昔日庆火部最强者庆火高炽的实力,大约同普通的外楼境修士相差仿佛……在连玉婵剑下都走不过一合。
要说庆火高炽能在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把星兽消灭得寥寥无几,这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当然,彼时庆火部的实力在浮陆排不进前百,比起赤雷部要弱小得多。
在夺得王权之后,又经过了四年的发展。庆火部的实力明显有了大幅度的跃升。今时今日庆火部最强者的实力,兴许能有神临?
姜望打算之后自己再去无支地窟再看看,只问道:“那你们部族,现在是谁做主?”
“是庆王。”庆火元辰补充道:“就是您当初来的时候,无支地窟的战士统领。他承老族长遗命,接掌部族。在生死棋争后,加冕为王。”
原来是庆火衡!
姜望道:“方不方便安排我们见一面?”
“交给我吧。”庆火元辰道:“相信王上也很高兴见到您。”
说着,他迟疑了一下:“您的这些朋友,先去我家歇息一阵,如何?”
以净礼等人的实力,只要不撞上老龙敖馗,在浮陆世界基本没有出事的可能。姜望便道:“那就麻烦你了。”
庆火元辰一面遣人去禀报庆王,一面亲自带着姜望等人去他的将军府。
等到安顿好净礼等人,摆上酒席,庆王同意接见的谕令也已传了过来。
姜望招呼了一声,便随庆火元辰往宫里去。
庆火部真是脱胎换骨了!
曾经一眼看去,所有的建筑都是简陋的,粗糙的。就连最重要的建筑火祠,也修得跟齐国某个小镇里的城隍庙似的,甚至还有不如。
而现在一路走来,不乏华屋高楼。庆火元辰的将军府便占地极广,院落深深。庆火部的王宫,修筑得更是大气堂皇。
见面的地方在膳殿。
庆火衡头戴王冠,身披华服,仍是满脸络腮大胡,但威仪已不同于旧时。
在地窟里厮杀时的豪爽,倒还是保留了下来。袖子高高撸起,一边啃着猪腿骨,一边直接问道:“临川先生这次过来,是为了看看旧友,还是别有要事?”
当初在王权之契上,姜望签的名字正是张临川。
他欣赏这种直接,便也直接道:“天空的变化王上可知?”
庆火衡啃着啃着,把腿骨一放,苦笑道:“我这里已是人心惶惶,诸部飞信,多有不安。穷搜典籍,不解其变。看来临川先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上没有代表修为的火线。
也不知是加冕为王的特殊,还是代表修为已经进入另一个层次。
那王权图腾果真神异。
“青天之上有来者,每为任务而来。”姜望施施然在长桌这边坐下来,与庆火衡相对,而悠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上一次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们赢得王权。这一次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们拯救世界,帮你成为救世主。”
“救世主?”庆火衡接过侍者奉上的热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怎么这个世界要毁灭了吗?”
当了几年的王,他也的确不同于以往。明明心里已经紧促起来,面上却还能保持平静。
姜望没有什么时间与他玩权力的游戏,也懒得慢慢试探、迂回,展现合格谋略家的耐心。
“你的时间不多了!”
姜望先声夺人,而后眸泛赤金,瞬间踏进庆火衡的神魂世界。
那古老的天阙一朝降临,无上威压镇伏四海。
王座上的庆火衡神魂震怖不已:“临川先生,你这是何意?”
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漫步而行,在庆火衡的神魂世界里,如同走在自家花园:“别紧张,只是在这里时间过得比较慢。我很珍惜浮陆世界,所以珍惜你们的时间。”
他抬指轻轻一点,立刻在空中具现了一团幽空,幽空之中星光隐隐,而后猛然跃出一条威严凶恶的万丈金龙,咆哮高穹!
如梦令完美具现了老龙敖馗昔年在宇宙深处与观衍前辈交战的威风。更有夸张演绎,一颗颗星辰如糖丸般被金龙吞咽,一个个世界如泡沫般碎在金龙爪下。
惊得庆火衡一时失语。
姜望的声音正义、恢弘、极富感染力:“就是这条灭世魔龙,以毁灭世界为乐,以一个世界的破败为口粮。横行宇宙数万年,毁灭的世界不知凡几。如你这样的世界之王,祂吃了多少,已是数不清。”
“灭世魔龙!?”庆火衡扶了扶倾斜的王冠,难掩慌乱。
这名字听起来就很可怕!
此刻的姜望宝相庄严,面有圣光,十分的可信:“我正是为了追索祂而来。祂的力量太过强大,向来独行的我,也不得不叫上许多帮手。这次带来浮陆的,都是在我们那边威名赫赫的猎龙人。”
猎龙人?敢以龙为猎!
庆火衡肃然起敬:“那是我怠慢了,应该请他们来王宫!备宴,我马上让人备宴!”
“虚礼就不必了!”姜望严厉地道:“他们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诛杀魔龙,以免宇宙之中有更多世界受灾。”
“真大仁大勇也!”庆火衡敬佩不已,但又迟疑:“你说造成天穹变化的是这灭世魔龙……我不是怀疑先生的实力啊。但祂都能灭世了,你们……应付得来吗?”
有了在妖界的经验,现在的姜望编起这些东西已经是信手拈来:“好消息是祂已经被我的长辈打伤了。坏消息是祂已经将你们浮陆世界封印起来,打算以你们的世界为补药,帮助他恢复实力。”
庆火衡王者的腰杆已经直不起。临川先生都这么强了,比上次来浮陆强了不知多少倍。他还有长辈!
“您快把您的长辈叫来啊!”他很是急切:“速速除此大害。”
姜望摇了摇头:“这是一场对我的考验,我必须靠自己击杀这条灭世魔龙。”
庆火衡听得很不是那么个事儿:“如果您没通过考验呢?”
姜望看着他道:“此行我赌上了猎龙人的荣誉,赌上我救世的决心。如若失败,我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家,以后吃喝玩乐,自暴自弃,再也不提对付灭世魔龙的话。”
“我已经感受到您的决心了!”庆火衡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既是为荣誉而战,临川先生,您一定不能放弃!”
姜望叹了一声:“但以魔龙之强大,哪怕身受重创,也不是我说对付,就能轻易对付的。”
“您就直说,我能做些什么?”庆火衡气沉丹田,洪声道:“但有所命,庆火部一定全力配合。天下各族,我皆以王权命之,由您一言而决!我为先生荣誉而战,我与魔龙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最后一天了,月票不投就浪费了哦!
五一快乐,我的朋友们。
第四十八章 诸部图典,疾火玉伶
庆火衡还是很上道的,没白当这个王。
其实在来王殿的路上,姜望一直有个疑惑——王权图腾是如何保障王权?
要知道四年前的庆火部,实力在浮陆根本排不进前百。又有无支地窟之殇,连同最强战力庆火高炽一起,全军覆没。
这样的庆火部,如何能守住王权?
他当初刚刚赢得生死棋的胜利,就被推离了浮陆世界,也没法去研究王权图腾。
现在他知道原因了。
王权图腾的作用就在于,它能够压制任何一个图腾。
也就是说,所有的图腾强者,在面对王权图腾时,都会失去超凡之力,变成普通人。
这种恐怖的效果,令姜望想起传说中的绝巅神通——天地门。
不同的是王权图腾只对图腾有效,而天地门神通是禁绝所有超凡。
庆火部获得王权图腾,自然能够镇压不服,真正执掌百年王权。
拥有王权图腾,加冕为王的庆火衡,即是这百年时间里,真正的天下共主。令旨既传,天下各部莫有不从。
姜望要求庆火衡做两件事。
第一,穷搜天下,追索跟灭世魔龙有关的线索。包括且不限于:所有跟龙有关的痕迹、所有的神教信仰、所有的天外来客……无拘过去现在,一经发现,立即上报,猎龙队伍将亲去扫荡。
第二,天下各部敬奉史书于王殿、并一起搜检历史,重点是探寻前一千两百年到前一千年之间的历史。寻找灭世魔龙之魔器的线索。该魔器乃是灭世魔龙堕佛宝而成,形似铜钵,铭有梵文。
此外还有第三件事,却是并不公开。
说起来猎龙人张临川先生也算得上庆火部自家人,毕竟他背脊点有庆火部的火之图腾,又学过庆火部的火源图典。
临川先生敏而好学,学过庆火部火源图典后,一直心心念念,想要集齐三十六部火源图典、
但这个其实不用他来说。庆火衡在加冕为王的第一时间,就着手做这件事情,早已经完成。
不仅如此。
金部、木部、水部、土部、风部、雷部、瘟部……各部图典,庆火衡也都以各种办法弄到了手,大大夯实了庆火部的基础。
这也是每个王权部族都会做的事情。
当然,诸部所奉图典,也和当初庆火部传法于姜望的时候一样,最核心秘密不可能交出。只有图腾修行、繁盛本源之法。
庆火衡一股脑献于临川先生,姜望也不吝啬,将这些图典与白玉京早修会成员一起分享,时而围炉坐谈,共析奥义。同时还亲自指点庆火衡的修行,传授杀法,以此作为献功的回报。
作为庆火部曾经仅次于庆火高炽的强者,庆火衡在加冕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已远胜庆火高炽当年,几可比拟现世神临层次强者。
但也只相当于弱神临,姜望强神临都不知杀过多少了,指点起他来毫无压力。在短时间内就叫其战力大增。
“说起来有一件事我倒是颇为好奇。”王宫之中,姜望指点过了修行,在凉亭之中坐下,随口闲聊:“拥有王权图腾的部族,若是在封王期间,对其它部族打压杀戮,使其无法诞生强者,岂不是可以一直把持生死棋的胜利,一直延续王权?”
庆火衡沸腾的气血慢慢平复,脸上有修行渐长的喜悦,认真地解释道:“一来生死棋之争,各族都禁绝超凡,厮杀起来差距很小,往往星将才起主导作用。二来……若是杀戮太重,血染王权,王权图腾也就崩溃了。再加上浮陆处处是地窟需要各部都有一定的实力去镇压。打压太过的话,地窟一旦被攻破,星兽冲到地面上来,那也是王权之罪,天下之祸。”
他补充道:“历史上执掌王权最久的是玄风部,依靠天外之人,连夺两次王权。后来就有了点星将的传统……其它王权部族,都是百年一轮,没有久享的。”
姜望若有所思。
对于图腾来说,越多人修行,本源越是繁盛,能够给予修行者的反馈也就越是强大。所以水、火、风、土这些看似普通的图腾,反是浮陆最强的部族。
生死棋的规则,使得浮陆诸部能用损失较小的方式决出王权。王权图腾确保了王权,又有不使王权部族太过肆意的限制。
整个浮陆世界的修行体系、运行规律,应当说都是非常正向的——也非常的有人为痕迹。
在得知毋汉公可能于浮陆有遗留之前,姜望不会想到这些,现在却是怎么看这个世界,怎么觉得它被某一个残存的意志所规束,于漫长的时光里,都在那种规束之中发展。
“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情。”姜望直接说道:“我以前听庆火其铭讲过浮陆的创世神话,但只是片段。我听他说《创世之书》早已佚失,残页流散各处,你能否帮忙搜集完整?我想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这样的话,或许就能把握到,灭世魔龙将从何处下手。”
庆火衡本就言听计从在见过临川先生那些朋友之后,更是早早地摆正姿态。
“一见创世神话全貌,也是浮陆多少人的心愿。先生就算是不说,身为王权部族,也应该担起这份责任,而且我们也正在做。”庆火衡道:“不过《创世之书》的残页收集,都由巫祝负责,先生是否要接见?”
他知晓临川先生与前任巫祝庆火其铭甚是投缘,庆火其铭懦弱内敛,几乎从不与人交流,却跟临川先生倾吐过许多心事。今时临川先生再返浮陆,也是时不时就把“其铭曾经说过”挂在嘴边。
但庆火其铭,也已经死了四年了。
因为是自杀,不甚光彩,有被族人逼死的嫌疑。所以他提及巫祝,不免有些小心翼翼。
姜望道:“巫祝上承青天,沟通图腾本源,下启民智,经营风调雨顺。地位崇高,事重且繁,怎能让他来见我?我当去拜访。”
在姜望当初离开之前,庆火部就已经换上了新的巫祝,并一直主持火祠至今。
他们那时候去往生死棋,也都是新巫祝主持。不过他跟新巫祝几乎没有交流,当然也不存在情谊或者过节。
临川先生对巫祝的尊重,即是对庆火部的尊重。
庆火衡很是受用,热切地道:“我当亲为先生带路。”
正要出发,忽有侍卫来报——
“疾火部族长求见。”
庆火衡听着便是一愣。
因为疾火部非是一般部族。
在夺得王权之前,火族三十六部,庆火部排名第三十。疾火部则是从未跌出火族前三,乃是浮陆一等一的强大部族。
今日庆火部诚然是王权部族,统御天下,疾火部族长也能算是王权之下的最强诸侯,不可轻忽。
“快请进来。”庆火衡吩咐着,又对姜望道:“疾火部是大族,族长轻易不会来朝,登门必有大事。许是跟灭世魔龙有关,临川先生可有兴趣旁听?”
姜望便道:“不影响王上就好。”
不多时,疾火部当代族长便婀娜多姿地走近前来。
这位强大部族的族长,瞧着娇柔艳美,与粗豪威武的庆王真是两个极端。
但是当她近得身前,细眉轻轻一挑,那种生杀予夺的气场,便跃然如真。“疾火玉伶,见过王上,见过……临川先生。”
从名字就可知,这位族长的出身不是很好,但竟能担得如今之位,执掌浮陆世界数得着的大族,其中也不知经历多少艰苦。
“咱们与疾火部同气连枝,我与疾火族长情谊笃厚,何须护卫?且都散去!”庆王大手一挥,斥退周边护卫,便请疾火玉伶落座。
疾火玉伶就在石桌旁坐下了,三人如鼎足。
庆王先问道:“疾火族长此来,可是有了灭世魔龙的消息?”
“王令既下,我族自无怠慢之理。况乎魔龙灭世,天下共责,疾火部怎能置身事外?已然穷搜四野,一有消息,即刻飞鹰报来。”疾火玉伶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但我这次过来,其实是为了拜访临川先生。”
她看了看庆王,又看了看姜望,声音柔软了下来:“正好先生也在,不知方不方便单独一叙?”
姜望无可无不可。
庆王也很爽快,起身便走:“本王正好去议事,此地便留予两位!”
疾火玉伶起身礼送:“玉伶失礼。”
她要是偷偷求见青天来者,那才叫人忌惮呢。反是这样大大方方地前来,在王宫当着庆王的面说事,让庆王也没什么计较的理由。
见得疾火玉伶坐回来,姜望面带微笑:“族长有何指教?”
疾火玉伶神色哀然,引人怜惜:“玉伶是来请教。”
姜望八风不动:“哦?”
疾火玉伶道:“敢问临川先生,可知姜无邪?”
想不到大齐九皇子在浮陆世界竟也是真名行世。姜望不动声色:“算是认识。怎么?”
当初生死棋中姜无邪就是代表疾火部出战,但在与雷占乾的遭遇战里全军覆没。以至于后来姜望并不知晓姜无邪在疾火部究竟经营到什么程度。今日疾火部族长亲来,似乎并不简单……
疾火玉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临行前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他是现世大齐帝国九皇子,齐国是天下霸国,是也不是?”
姜望的表情古怪起来:“想不到他连这个也告诉你。”
“不怕先生笑话。”疾火玉伶明显柔缓了许多:“我与姜郎在四年前订了终身,早有夫妻之实。”
姜望眨了眨眼睛。
雷占乾自有其魅力,惹得赤雷部的赤雷妍对其念念不忘,还想等他百年。
但相较起来,还是九皇子技高许多筹啊。
在生死棋里不显山不露水,却把疾火部的族长都迷得神魂颠倒。这疾火玉伶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其修为绝不输于得到王权图腾后的庆王!而能统领大族,与天下各族相争,其手段、见识都是上上之选。
姜无邪是何德何能?就凭长得好看吗?
念及那厮在临淄城里也是左拥右抱,姜望便有些牙痒地想要说点什么。
但疾火玉伶又道:“我知道姜郎在现世有许多女人,他没有瞒我。他对我的真心,我感受得到。我知道他会爱很多人,但他最爱的,一定是我。”
好个姜无邪!
姜望无话可说。便问道:“所以族长今天过来,就是想确认他有没有骗伱?”
疾火玉伶取出一块玉珏,放在掌心,示于姜望:“姜郎走时,将他的贴身玉珏送了我,说是如若有朝一日,我遇到什么危险,任何人救了我,都可以凭此玉珏,得到他的友谊。”
姜望拿眼一看,便知此玉的确是大齐帝室精品,贵不可言。
姜无邪风流归风流,寻欢作乐也是真下血本。
养心宫主的友谊,只有身在现世,方知其重。
姜望服气得很,也算是明白了疾火玉伶的来意。
便问道:“你觉得自己会遇到危险?”
若是疾火部内部有什么事情,看在姜无邪的面子上,倒也不是不能出手。
疾火玉伶收起玉珏,叹息一声:“王权部族传令四方,说有魔龙灭世。我是忐忑不安啊。若是真有那一天——”
她的美眸之中含着期盼:“希望先生能看在姜郎的面子上,帮忙带走我的孩子。”
姜望的表情愈发古怪:“姜无邪的孩子?”
疾火玉伶摇头道:“是我与先夫所生。如能逃过此劫,我真想为姜郎生个孩子啊。生个我们的孩子。”
她这一口一个姜郎听得姜望十分别扭。
而她和姜无邪的爱情故事,也是愈发丰富多彩了……
“你放心。”姜望严肃道:“我此次必定斩杀魔龙,不会叫此世有倾覆之祸。”
疾火玉伶道:“我是说……如有万一。”
姜望不想给虚假的承诺,因为如有万一,那就是他也走不了的时候。但又不能在疾火部这样一个强大部族的族长面前表现得没有信心,与敖馗的笼中斗,还很需要他们帮助。
“可怜天下父母心!”姜望轻缓但坚定地道:“但我绝不做此预设。这是赌上我张临川毕生名誉的斗争,我不考虑除了赢之外的任何选择。”
疾火玉伶完全感受到了临川先生的决心,言辞愈发恳切:“请让小女随侍君前。君若不幸,小女从之。君若行有余力,再伸一伸手,可好?”
姜望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替姜无邪养孩子的一天。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他也只好道:“如果你实在不放心,便让她在我身边待几天。待魔龙受戮,你再接她回去团聚。”
疾火玉伶道谢连连:“小女已经带到宫外,稍后送到您的住处。关于您对付灭世魔龙的所有方略,疾火部上下一定配合!上穷历史,下索八荒,不遗余力。此外……”
她略显哀伤地道:“如果您回去您那个世界,请告诉姜郎,我在想他。我会等他。”
此等痴情模样,真是叫人垂怜。
回头真想去问问秦潋秦教习,九皇子最爱的女人究竟是谁?!
待得疾火玉伶的身影消失,姜望正准备去火祠看看创世之书,才忽地想起来他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太对——
虽然他灭世魔龙一说,说得有真有假,有头有尾,那乞活如是钵的封锁也的确很有说服力。
但浮陆世界毕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世界,有自己的文明传承,大风大浪也不少经历。
庆王是基于上一次的良好合作也好,还是单纯感受到他的实力也好,或是半信半疑、不得不从,都算情有可原。
可疾火玉伶呢?
身为疾火部这一强大部族的族长,有着远胜于庆火部的底蕴,眼界应该也强过封王数年的庆王……疾火玉伶为何如此悲观?
不仅对王权有超出诸侯本分的配合,甚至连那所谓魔龙的面都没见着,就已经开始托庇子女!
第四十九章 创世之书
姜望并不在意庆王是不是真的相信灭世魔龙的故事,他只在意王权部族有没有真的在发挥作用。
哪有那么多旧谊难忘,旧情不改?
当年在浮陆世界奋战,地窟搏杀,生死棋争锋。恋旧的说一声庆火部得王权,有赖于星将。冷漠的说一句各取所需。
都是人之常情。
四年时间足以容纳巨大的变化。
权和利也足以让任何变化发生。
姜望都能够理解。
浮陆世界历史悠久,他也只是匆匆过客。
与敖馗的这一场笼中斗,才是当下唯一重要的事情。
他不去考虑庆王真诚与否,也不应在意疾火玉伶的用心。
只是……疾火玉伶的悲观所示,是否会影响他和敖馗的斗争呢?
换成几年前的姜望,或许会立即追出宫外,不弄清楚真相不罢休。现在的姜望却只是淡然一笑,继续他参观火祠的行程。
疾火玉伶如果能说、或者愿意说,也不用他这个临川先生去追问。
他当然会弄清楚真相,但不必急于此时,也不用那么简单粗暴。
有庆王亲自带路,火祠自然是门户大开。
新任巫祝也如庆火其铭当年那般,披散着长发,戴着造型夸张的面具,垂在耳下的穗带是红色的,如两缕飘火。
态度说不上亲热或疏离,总之是听命而行,中规中矩。
“《创世之书》现在一共收集了多少张?”
在远比当初威严雄阔的火祠里,姜望开门见山。
新的巫祝名为庆火观文,声音不太年轻:“一共七张。”
“这么少?”
“庆火部火祠原本有两张《创世之书》书页,自得王权之后,搜集来的《创世之书》有很多。但大部分都是重复的,只有五张有新内容。”
“我方便看看吗?”姜望问。
巫祝看向庆王,庆王洪声道:“临川先生是庆火部的大恩人,庆火部对他没有秘密。想看什么,就给他看什么!”
当下巫祝带路,姜望与庆王联袂而行,往藏书室里去。
偌大的火祠空空荡荡,平时除了巫祝不会有第二个人来。三个人的脚步声,很是清晰。音纹无限远漾在耳闻的世界里,带给姜望关于声音的情报。
地室、阁楼、暗格……
火祠不同于别处。
墙壁、地砖,到处都是彩绘的奇形怪状的火兽。
姜望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没什么见识。现在他就能隐隐看出些头绪来,这些奇形怪状的火兽……颇似边荒之阴魔,又类于祸水之恶观。
他又想起来,当初同大齐钦天监监正阮泅讨论过浮陆。阮泅当时就说,浮陆世界疑似一个坟墓世界。并留下一枚刀钱,让姜望如有机会再去那里,可以联系他。
难道说身为星占宗师的阮泅,在当时就算到了他有一天会重返浮陆?
可惜那枚刀钱后来碎裂于他与张临川的决战中,阮泅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被他天天叫去帮别的忙,也没有再补……
不然现在他一定把那枚刀钱搓到冒烟为止。
阮泅若至,敖馗何足道也。
思量之中三人已经走到一间石室前。
很显然,庆王对这里也不甚熟悉,一路上左顾右盼的。
在厚重的石门前,巫祝一手持龟甲,一手握牛角,左手上而右手下,大腿分开,跳了一段古老荒诞的舞蹈。
灯火摇曳。
扭曲的影子在石墙上张牙舞爪,伴随着低沉沙哑完全听不懂唱词的吟唱,很有一些奇诡。
有隐秘的力量在流动。
庆王缄默不语,姜望安稳如山。
石门缓缓打开——
并非姜望想象中的那种藏书室,甚至“书”也跟他想象的不同。
在散发着焰光的图腾的光照下,石室里十分明亮。
巨大而空旷的石室里,种种兽形石台如林而立。四四方方的底座,刻以除虫防潮的图腾。在底座与石托之间,或是蛇盘而顶,或是鹿角上举。
大部分石台都空置,只有极少的几座石台上,平放着约两拃长、一拃宽、黄褐色的泥版书。
浮陆世界的《创世之书》,原是刻在泥版上的文字!
倒也符合创世神话古老的风格。
浮陆语言近似于景国语言,是非常接近道语的语言,他们的文字也是如此。所以四年前尚为腾龙境的姜望,来此亦交流无碍。
现在他已神临,更是去诸天万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自在交流。因为他已能言道语,能书道字,可述道于万界。
但泥版书上的这些字不同,怪异歪扭,游似蝌蚪。本身又无神意,不藏道韵,无法寻意而得。
姜望看向巫祝。
巫祝解释道:“这是创世神文,只有真正智慧深远的巫祝,才能够正确解读其意义。”
姜望低头为礼:“有劳阁下。”
庆王在一旁催促:“快读给临川先生。”
这是进门之后左起第一座石台,泥版书上的字不多。巫祝慢慢读道:“西北有神人,阙于青天。”
姜望皱起眉头:“何解?”
有些句子,放在不同的语境里,意义完全不同。他未曾读过《创世之书》,不能轻率解读。
巫祝道:“关于这一张,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说,浮陆西北方向有一个神人,把青天打出了一个缺口。第二种说法是说,浮陆西北方向有一个神人,是通过青天之上的门户,降临此世。我们普遍认为是第一种说法,那个阙于青天的神人,就是锐金部的始祖,锐金虞凤。在这张创世之书出现并被解读成功前,锐金部也的确有始祖锐金虞凤多次破天而走、远赴宇宙深处而返的传说。青天上的那个缺口,就是锐金虞凤往返的路径。”
阙于青天,远赴宇宙深处?
姜望心中生起疑虑。他是一直到神而明之后,才敢说有遨游宇宙的资格,但也并不会任性游走,动辄去宇宙深处,因为茫茫宇宙,实在风险难测,不可预知。这还是建立在现世生灵去万界而不堕境的基础上。其余诸界生灵,通常可是跨界即堕境的。
在他认识的强者里,也就观衍前辈带着小烦前辈整天溜达于诸天万界。
观衍前辈有这个实力!且闲。
在除开现世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凡玉衡星辰所照,玉衡星君都能保持巅峰战力。而在玉衡主星,玉衡星君战力胜于巅峰。
倘若锐金部的传说为真,那个锐金虞凤的实力怎么着也不应该低于洞真层次才是。
但这就与他对浮陆世界的力量层次判断产生冲突了。
“阙于青天算什么!”庆王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很是不屑的样子:“我们庆火部的始祖,可是在创世神创世之后,第一个用舞蹈来欢庆浮陆诞生的生灵!”
姜望不合时宜地道:“那你们应该是舞蹈部,怎么是庆火部?”
庆王的表情很复杂:“……始祖是围着浮陆世界的第一团篝火跳的舞。人家锐金部不也没叫破天部么。”
姜望表示很有道理,又好奇地问巫祝:“巫祝大人先前跳的舞,就是庆火部始祖在第一团篝火前跳的舞吗?”
巫祝摇摇头:“那是祝世之舞,据说有无穷伟力,早已失传。我刚刚跳的是自由之舞,只是能和这间石室的镇封图腾共鸣罢了。”
姜望隐隐感觉到,巫祝跳的舞蹈、唱的祝歌,好像也是一种力量体系。能够与图腾修炼体系相合,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但他并没有认识足够强大的巫祝,所以无法得到更清晰更直观的判断。庆火其铭实在孱弱,眼前的新巫祝实力也是平平,大约四道火线的层次。
祝祷之舞、祭祀之歌,流传在各大部族的种种传说……
随着对浮陆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这个世界却没有迅速地褪去面纱,反倒是越来越来神秘复杂了。
知道得越多,才看到越多不知道的部分。
如果说这里真的是一个坟墓世界,那么它埋葬着什么?又为何会有如此盎然的生机呢?
庆王忽地一拍大腿:“错了!”
姜望和巫祝都看着他。
他脸上有一种终于想通透了的激动:“生死棋局是不是在西北方向?临川先生是不是通过点星将降临的?创世之书这一页,记载的根本不是什么锐金虞凤,而是张临川先生!应该按照第二种解释,在世界西北方向,神人张临川通过青天之上的门户降临,接下来就是要拯救世界!”
他的激动并不全然是夸张。
倘若真能如此解释创世之书,帮助他找到“不遗余力支持张临川”这件事情在法理上的正确性,对王权亦是一种巩固。
而且临川先生不是说么?此行的使命,是帮助他庆王成为救世主!
神人再神终究要回去,他庆火衡才是浮陆世界的主人。
姜望头皮有点发麻。
张临川惯会玩弄信仰,一部《无生经》,荼毒现世多少人。
浮陆人在这边天天张临川、张临川的,还签名在王权之契上,该不能把那厮从源海叫过来吧?
“好了好了。”他赶紧拦道:“张临川算什么神人?一不小心也就灰飞烟灭了。浮陆世界是浮陆人的世界,外来人都是过客而已。咱们看看下一页创世之书怎么说。”
庆王也就闭上嘴。
巫祝已经默默地走到了第二座石台,此时开口念道:“创世之神名空,神斩左足,以为浮陆,碎右足,以为万灵。”
这一段听庆火其铭讲过大概,姜望也就继续往第三座石台走。
巫祝读道:“永劫之劫,极恶之恶。一存永存,一灭永灭。”
这一页兴许能够跟疾火玉伶的悲观对应上?
可恨描述得太少,无法解读。那么大一块泥版书,就这么几个字!多写几个字费神呐?
姜望出声问道:“永劫之劫是什么,极恶之恶又是什么?”
巫祝摇摇头:“我也不知。答案可能在其它残页里。”
姜望若有所思。
庆王又是一拍大腿:“这永劫之劫、极恶之恶,可不就是灭世魔龙吗?!如果消灭了祂,这个世界就永远存在。如果被祂消灭了,这个世界就永远没有了……都对上了!”
姜望下意识地想叫庆王别捣乱,又发现不能让这厮不捣乱。如果灭世都不算劫,都不算恶,那还有什么永劫之劫、极恶之恶?
他拯救世界的说法,又如何能自圆?
“啊……是。王上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一定要同心协力,阻止劫难的发生。”姜望表情变得沉重:“原来我降临此世,帮助你成为真正的救世主,是天命所归,创世之书所预示!天降大任于斯,王上,你一定要多勉力。”
庆王壮志满怀,整个人的状态都激扬了许多:“救世救民我何所惜?!”
姜望抬步往下一个石台走:“看看下一页吧。”
巫祝继续读石室里收集的第四张泥版书:“世有维,维于……”
“维于什么?”姜望问。
巫祝又摇头:“我也不知道,原土部的巫祝只解读到这里。”
姜望也只能遗憾作罢:“那看看下一张。”
“只能看没法读了。”巫祝道。
“不是说一共收集了七张不同内容的泥版书吗?剩下的三张呢?”
“都没有解读出来。”
姜望真想问问他是干什么吃的。但毕竟有礼貌:“巫祝大人平时都在忙些什么呢?”
名为庆火观文的巫祝,理所当然地道:“解读创世神文,我可没这个本事。咱们庆火部火祠留下来的两张泥版书,都是庆火竹书解读出来的。我跟伱读的第三张,是铁木部巫祝的解读。第四张原土部收集那么多年了,也才解读半截。”
庆火竹书就是庆火其铭之前的巫祝,也是庆火其铭的养父,号称庆火部历代最强巫祝。继承历代庆火部巫祝遗志,初步完成了“幽之图腾”的存在!
“说起来竹书大人的实力,究竟到达了什么层次?”姜望看着庆王道:“比之王上如何?”
这个问题很重要,有助于他重新厘清这个世界的力量层次。
庆王颇为认真地道:“竹书大人很早以前就能化身图腾之灵,击退了净水部巫祝净水承湮。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过手,我也不知他在跃下幽天前,究竟抵达了什么样的层次。想来是远超于我的。”
当初庆火高炽八道火线,还差头颅才能全身火焰化,化身图腾之灵——此即是相当于神临的力量层次。
净水部是当初李凤尧作为星将的部族,乃浮陆世界水部第一。这个部族的巫祝,实力怎么也不会弱。
庆火竹书能够在很早以前击败此人,又在若干年后完成幽之图腾,难道已达洞真?看清了世界本质,了解了某种残酷的真相,所以留下那样绝望的话语,跃下幽天自尽?
但一个世界如果允许那种层次的强者出现,就一定会出现那种层次的强者。因为浮陆有如此多的部族,有茫茫多的人,还有悠久的历史,足够让一切应该发生的可能发生。
这个世界如果存在洞真层次强者的话,又怎会容许敖馗锁世?
“图腾之灵再上一个境界是什么?”姜望问。
庆王饱含憧憬地道:“是图腾圣灵,据说到了那样的境界,可以分享本源图腾的权柄。”
本源图腾可是浮陆世界的根本!
这个权柄分享可了不得。
比如若是能够分享火之图腾的权柄,则在此界,于一切火行都能操控。
仅从这一句描述来看,图腾圣灵之境,听起来倒是几乎超越【真神】,有一部分【阳神】的威能了……
姜望又问:“历史上有人达到过图腾圣灵之境吗?”
庆王看向巫祝,巫祝说道:“有倒是有,但都是传说,真假难辨。我反正没有亲眼看到过。”
姜望不再说些什么,默默地把石室里的七块泥版书都看过,以如梦令一一复刻。回头让白玉京早修会那些人一起研究,天骄总该有些天骄的本事吧?认字还能不会认了?
第五十章 钟灵毓秀
当初在降临浮陆世界之前,姜望还先去了森海源界和隐星世界。
相较于浮陆世界的其他参与者,他是后来者,所以只能与实力弱小的庆火部缔约。
在他之前的那些参与者,在浮陆世界有更长久的经营。
生死棋局的公平规则,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其他人先行进入浮陆世界的优势。但在浮陆这样一个非常丰富的世界里,时间等同于瑰宝,聪明人一定能够把握。
比如他当时只能拿到庆火部火之图腾的修行法,没有杀法、图腾之灵成就法,其他人有更长的经营时间,一定能够拿到更多。
雷占乾赢得了佳人芳心,在赤雷部备受尊崇。
姜无邪更是几乎把疾火部拿在掌中。
姜望不由得会想,李家姐姐呢?
那等素有奇志、冰心镜映的女子,在浮陆世界还赢得了什么?
“净水部的巫祝现在还是净水承湮吗?”离开火祠之前,姜望问了巫祝最后一个问题。
“通常来说,巫祝只要不死,就一直是巫祝。这是个只要聘上了,就能混吃等死一辈子的工作。”庆火观文不无诙谐地解释了他迄今为止没能破译任何一个创世神文的原因。
在庆王的咳嗽声里。
他补充道:“净水承湮现在还活着。”
火祠里前后两位巫祝,真是截然不同。
这里是庆火其铭的监禁室,却是庆火观文的安乐窝。
庆火其铭的生父、养父、亲爷爷都因地窟而死,他好像也继承了要为地窟而死的命运。
这里的人都说他跳下幽天是一个意外。
但姜望总觉得,那是早已确定的结局。怯懦是庆火其铭的反抗,但他没能将结局改写。
“请予王令一封,召这位前辈来王都,共商对抗灭世魔龙之大计。”姜望对庆王说道。
庆王自无不应:“临川先生相召,他岂有拒绝之理?”
火祠之后的行程是无支地窟,王不涉险地,庆王不会跟去。不过在此之前,姜望还得见一见疾火玉伶的那个女儿。
一行青天来客,仍是住在庆火元辰的将军府。
在颇为宽敞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大齐九皇子姜无邪的便宜闺女——约莫八九岁的体态,跟姜安安差不多高。坐在椅子上,裤裙盖下来是空空荡荡的,脸上也戴着夸张的巫祝面具。
“问临川叔叔好。”女孩先打了招呼,很有礼貌:“我是疾火毓秀,很抱歉要打扰您一段时间。”
净礼、戏命、连玉婵、白玉瑕都散出去做事了。
院中只有林羡闷头在练刀。
听得疾火毓秀喊临川叔叔,他也不带抬头的。这小子现在除了修行之外,对什么都不好奇,当然也很听使唤,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声“叔叔”对姜望来说体验也算新奇,时间就那么过去了,陌生的小孩现在也不会叫他大哥哥了。
“你也是巫祝吗?”姜望问。
“不是,我想成为巫祝。”疾火毓秀说着,把手放在面具上:“第一次见面,我当示之以诚。”
她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随着面具的揭下,更坦露了可称崎岖的脸。鼻梁塌陷而嘴唇肿胀,两只眼睛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拼命地往外跑。
这是一种能够让人做噩梦的丑,但她却是微笑着把面具戴了回去。
微笑是她的另一张面具。
“母亲生我的时候正是关键时刻。她为了争位没有待产,而是以秘法将胎儿封住。但是战斗时间超出了她的预期……所以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腿,也长得难看。”疾火毓秀的声音非常平静,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姜望没有虚假地安慰说她其实很美,说身体残缺也没关系,更没有提及她的母亲是否爱她,只是道:“巫祝可没有那么容易当,你要非常用功才行。”
椅子上靠着小小的一只,大部分时候如那个夸张的面具一样怪异:“当然了!”
姜望本来打算见个面就走,把疾火玉伶送来的小拖油瓶丢给林羡照顾,这时改了主意:“我现在要去无支地窟看看,未来的巫祝要不要观察一下星兽?”
“可以吗?”疾火毓秀的声音挑起来。
“当然。”
姜望拔空就走,疾火毓秀连同她的椅子也都漂浮起来,在温暖的景风吹拂下,紧随他身后。
疾火毓秀并不慌张,还冲林羡招了招手:“走了,柴刀叔!”
林羡愣了一下,惜字如金地道:“好。”
“临川叔修的竟然是风之图腾吗?”在路上,疾火毓秀有些好奇地问。
“我们的修行体系不同。”姜望道:“五行都能掌控。”
“临川叔很着急吗?”疾火毓秀又问。
急迫体现在速度上。
两人飞得太快了,脚下的屋舍楼宇,几乎拉成一条模糊的线,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问问。”
“大敌当前,叔不得不急。”但急归急,既然聊起来了,姜望也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你跟姜无邪关系怎么样?”
“很好啊。”疾火毓秀道:“我之前更难看,无邪叔帮我治了很久。从一看就吐的丑,变成只是犯恶心的丑。”
她的平静常能让人忽略她的年龄。
姜望随口道:“怎么叫他也叫叔呢?”
疾火毓秀的声音是平静的,像小溪淌水一样平静:“我爹为了救我死了。如果我也不记他,就没人记得他了。所以我不能叫别人爹。”
“……对不起。”姜望看着疾火毓秀,很认真地道了歉。
疾火毓秀在椅子上歪了歪头,脸上那个夸张的巫祝面具,也好像在微笑:“没关系的。”
庆火部的一切都不同于以往。
无支地窟倒是没什么变化。
不过走进地窟内部,就能发现战士多了很多,还有各种军械。
姜望带着疾火毓秀,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了幽窟前。
那如墨的夜色似水一般,在巨大的窟窿里流动。除了那些星兽之外,没人看到过幽天里还有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的姜望,目光如剑,直接洞穿夜色,往极深处下潜。
但下不得百丈,已经不能继续。
他左边的眸子转为赤金,不朽的金辉之中,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小人儿,异常活跃的东张西望。
目仙人坐镇乾阳赤瞳!
有如巨石沉海,目光再次深潜三百丈。
仍是一无所获,当然也远未至尽头。不知是否有尽头。
幽天之下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类似于青天的另一片天空呢?
姜望并不显耀光辉,不去刺激幽天,但目光凝成实质,杀进幽天里,本就如长夜之中亮火炬。那光不被普通的眼睛所察觉,却在某些存在那里烈焰熊熊!
呼呼呼~
遥远的风声呼啸,像一曲停在过去的哀歌。
星兽来了!
地窟里的战士迅速集结,准备战斗。
姜望竖掌一拦:“不必靠近,戒备即可。”
庆王给了他足够的权柄,他的修为也很有说服力。战士们默默地列阵,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疾火毓秀就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往幽天里看,倒也不见害怕。
在某一个时刻,那无尽的幽黑之中,忽然星星点点,清晰可见。如同星河漫卷,好似萤火结群。
姜望把目光从极限距离的四百丈收回来,落在具体的星兽身上。
他大概是这座无支地窟里,唯一一个在幽窟中就把星兽看清楚的人。
他曾自现世看红尘之门,在孽海烟波之中,看到一个巨大的怪物轮廓,其上涌动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星点。
阮宗师说那是真君死后,道躯崩溃、道则混乱所产生的奇观,并不是什么怪兽。说那些星点是真君述道的成就,是真君在诸天万界留下的印痕。
现在他要好好看看,这些星兽到底是什么。
耳边忽然有声音响起:“这头星兽好像一头牛啊!”
姜望扭头看向疾火毓秀,图腾之力相当微弱的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幽天。
“你看得到这头星兽的具体模样?”姜望忍不住问。
“看得很清楚啊!”疾火毓秀理所当然地道。
这孩子,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确定是第一次下地窟吗?”姜望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星兽呢。”疾火毓秀略有讶意:“没想到这么漂亮。”
“你能在幽天中视物的事情,除了你母亲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姜望随口嘱咐了一句,张开大手,往下一按。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但恰到好处,自有其韵。
一粒椭圆形的火焰琥珀般的种子,自他的手心落下,迅速在幽窟上铺开。
焰花开,焰雀飞,焰流星划破长空。
火界第一次在浮陆世界展现。
这灿烂华丽的火之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正正地扣在幽窟之上。
其间生机勃勃,万物发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烈焰熊熊的华丽城池,城池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旗幡招摇,隐有喧声。
而在这巨大火界的边缘,以天罡之阵位,矗立着一块块巨大的烈焰石碑。
每一块石碑之上,都刻有清晰的图腾纹路。或代表庆火部,或代表疾火部……
在场的许多地窟战士,都见而下拜!
以姜望如今的修为、眼界,神而明之,一通百通。那三十六部火源图典,到手之后没多久,就已经修成。
哪怕仅以图腾之力而论,他也是庆火部第一。在沟通了浮陆本源图腾之后,他在此界所能够发挥的战力,当然也有相应程度的增幅。
此刻这三十六块火源图腾碑,就是修行的具现!
他的火界之术,也再一次得到升华。
便是在这火界落下的同时,幽天之中密集的星兽,也正好冲出幽窟,络绎不绝地撞进火界之中,炸成一段又一段的焰火。
这一幕让在场的诸多战士都看得呆了,从未料想星兽可以这么轻易地被消灭!
临川先生还在与那个小女孩闲聊,谈笑间恐怖的星兽大军便成烟!
这不是救世神人,谁才能是?
一时拜服者众。
小小年纪的疾火毓秀,比他们平静太多,这是一种被残酷人生催熟的成熟:“我理解我母亲为什么把我送到您旁边来了。”
姜望以目视之,以三昧真火焚之,在几乎可以忽略掉反抗的屠戮里,迅速补充着对星兽的知见,随口问道:“为什么?”
疾火毓秀道:“您已经这么强大,那条魔龙该有多么恐怖?我们的世界现在非常危险。”
“你相信灭世魔龙的存在吗?”姜望没有拿她当小孩对待,提问相当正式。
疾火毓秀说道:“您至少是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就在此界。”
“那你母亲不应该把你送到身边来,在我身边岂不是更危险?”姜望的声音变得有些郑重。
“您发现了什么吗?”疾火毓秀问。
她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
姜望也确实有些发现。
火祠里彩绘的火兽,已经在幽窟里找到了不少的对应形象。
而在焚杀了许许多多的星兽之后,他终于可以说,这些星兽应当不是什么衍道奇观,并不具备道则、道躯的性质。尤其可以确定地说,这些星兽与祸水之恶观,存在很大程度上的相似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
不过这种程度的相似,已经完全可以说它们就是恶观了!
那不相同的部分,或许是浮陆世界和现世的差别,也或许是别的姜望目前还未能“了其三昧”的因素。
如果说幽天是浮陆世界的祸水,星兽是浮陆世界的恶观,一切倒也能够说通……
只是这浮陆之幽天消解一切,纯以环境论,却是比现世的祸水还要恶劣、危险。浮陆世界真就恶业至此?
还是说现世之祸水,已经是血河宗、三刑宫、暮鼓书院等多年镇压、治理之后的结果?
姜望随手一握,将灿烂喧嚣的火之世界收归掌中,握成丹丸。
而幽窟之中密集的星兽,已经完全消失了。所见空空,茫茫皆夜。
“我在想应该怎么才能找到那条灭世魔龙。”姜望随口说道:“如果能够提前找到祂,祂就没有那么危险。”
戴着夸张巫祝面具的疾火毓秀道:“祂应该已经知道您在找祂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说明祂畏惧您,已在潜藏。”
“祂并不会畏惧我。”姜望用手指了指下方:“祂畏惧的存在,在青天之上,或者幽天之下。”
“您来地窟观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吗?”疾火毓秀问。
“算是。”姜望道。
“但您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再待一阵子等等看。万一引来更多星兽,却没有及时诛灭,连累了这里的战士,岂非我的罪业?”
疾火毓秀‘哦’了一声,好像惊讶新认识的临川叔会这么想。
姜望约莫又待了一刻钟,确定幽窟再无动静,才带着疾火毓秀离开。
“临川叔,您刚刚杀了多少头星兽?”
“三千七百六十二头。”
“比书上记载的恶祁地窟一次大规模攻势的星兽都要多,您的目光是关键吗?类似鱼饵?”
“长夜之中,总是趋光而走。”姜望一边带着疾火毓秀飞行在高空,一边道:“你问了叔叔这么多问题,叔叔也考考你——你母亲是个强人,这一次为什么会那么恐惧?”
小小的疾火毓秀缩在她的椅子上,第一次在与姜望的对话中保持了沉默。
天上浮云、地上山河,都在飞速倒退。空中的姜望淡然一笑:“不想说没关系,这件事不重要。”
他说不重要,倒也不是完全为了不给小女孩压力。因为戏命已经启程去疾火部暗查,答案肯定会有。
劲风撞到疾火毓秀的面前来,又陡然柔和,轻轻撩动她的发丝。
疾火毓秀一直低着头,在即将飞落将军府之前,终于开口了。“因为,真的有末日啊。”
景风陡止,两人悬在高空,脚下的王权城郭如石子般渺小。
“这话怎么说?”姜望声音轻缓。
疾火毓秀喃声道:“我的眼睛看得到,所有人都死了,到处都是血……红色的血,像河流一样。”
“你的眼睛?”
疾火毓秀抬头看着姜望,伸手摘下面具,在那崎岖坎坷的面容之上,她那两只过分疏离、向左右两边逃窜的眼睛,随着她使劲皱紧的眉头,迅速地归正到一起!
双眸一瞬间转成幽色。
深沉如夜!
她的眼睛仿佛成为幽天的窟窿!
“我父亲死的前一天,我也看到了血。”她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我的猫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血。我的乳娘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血……”
第五十一章 大势碾压,天下相倾
这双眼睛不仅能够洞彻幽天,还能够预知死亡?
得到姞燕如留赠的大旸皇室真传《乾阳之瞳》全本,修成目仙人之后的姜望,瞳术之能,非比寻常。
他注视着疾火毓秀空洞且幽暗的眼睛,却未能从中看到什么。这双眼睛仿佛是幽天的一部分。
“你说你看到,所有人都死了?”姜望褪去了赤瞳,语气平静地问道。
疾火毓秀的眼睛重新分开,又戴回了面具:“无论我往哪个方向看,无论看谁。只有血,到处都是血,没有其它。”
她的声音尽量平静,但还是流露出一丝压不下来的恐惧。
毕竟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姜望若有所思:“你母亲很相信你的眼睛。”
疾火毓秀道:“一开始她也不相信,直到我所看到的血色,都成为现实。”
灭世魔龙一说,倒也并非全是姜望虚构。
敖馗那厮又不是做不出来,森海源界生灵涂炭、百族俱灭,就是他的恶行。
但随口编造的魔龙灭世说,如此巧合的同疾火毓秀的眼睛联系到一起,由不得姜望不深思。
“你当然是个值得相信的孩子,你的眼睛也很特别。”姜望伸手提住她的座椅,带着她往下方的王权城郭坠落,声音在骤然湍急的狂风里依然平稳:“但命运是能够被改变的。”
这淡然的话语,平静的姿态,无与伦比的自信!
疾火毓秀紧紧抓着座椅扶手,十指绷紧了,声音也罕见的激动:“我从来没有飞得这么高!这么快!!”
姜望遂又提着她飞了两回。
微风轻拂,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落进将军府。
院中已不止林羡,除净礼和尚外,被他指派到各地去同敖馗争抢时间的“猎龙队员”,都已经回来。
疾火毓秀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很有礼貌地一一招呼:“柴刀叔好,机关叔好,英俊叔好,漂亮姐姐好。”
被叫做机关叔的戏命,食指轻轻一抬,便有一只形制简单的木轮椅凭空出现,落在疾火毓秀身前。
“以后坐这个吧。”戏命淡声道:“这个轮椅能飞能跑,还有两个能够阻敌的小法术。唯一的问题是需要补充源能,我改造过,图腾之力也能用。”
疾火毓秀看向姜望,姜望微微点头。
她于是自己撑着椅子,慢慢挪到了那只轮椅上,不一会工夫,就学会了如何操控。进退自如,来去如飞。
“谢谢机关叔!”这一声道谢里,感情就鲜活了许多。
倒是戏命依然冷淡,只抬手指了一下练刀的林羡:“谢他吧,他问我要的。”
疾火毓秀又脆生生地道:“谢柴刀叔!!”
林羡“嗯”了一声,便算回应。
“林羡你带着她玩一会儿。”姜望做出了安排,带着戏命、白玉瑕、连玉婵往里间走。
白玉瑕眉头略皱:“我总觉得这个小孩子……”
“你先别觉得了。”姜望把他按在座位上:“说说你的发现吧。”
白玉瑕也就作罢:“土部第一的原土部没什么异常,也在认真地搜找灭世魔龙。至于你说的那个四海商盟的方崇,四年前在原土部卷走了不少东西,连创世之书都顺走了一页,说是以后能够两界通商……纯属诈骗了。
顺带一提,我去其它几个部族都转了转,这个世界的王权制度深入人心,人们普遍都能接受王权部族的统治。表面功夫都不做,不从王令、不配合这次行动的部族,多少有点问题,可以直接打上门去探究。
顺带再一提,你说的那个很厉害的巫祝庆火竹书,他曾经拜访过原土部,可惜当时与他交流的那个巫祝已经死了,不然我还能查到点有用的东西。”
姜望看向连玉婵。
“浮陆世界的史书体系并不完备,疏漏矛盾之处颇多。各部族的史料记载我都重点检阅过,具体到前一千两百年到前一千年之间,只有两件事情值得注意。”连玉婵做了很多功课,此时侃侃而谈:“一个是在前一千一百一十一年,浮陆当时最大的湖泊涯甘湖,一夜之间干涸,至今不知道原因。很多人认为是湖水倾入了幽天,但涯甘湖旧址并没有发现地窟。那地方现在被称作‘涯甘天坑’。
第二件事情就发生在一年后,也即前一千一百一十年。浮陆世界三大名山之一的圣狩山,离奇倾塌,剧烈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浮陆。但附近几个修成图腾之灵的强者前去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圣狩山一直到现在都是半截。”
敖馗苦心积虑终于等到了机会,但长期被困锁在玉衡星楼底座、隔绝内外的他,并不知道姜望身边跟了这么多人。
乞活如是钵倒扣浮陆,与他笼中斗的,个个是天骄。
不仅姜望想到的任务他们都能执行完美,他没想到的,这些人也能帮他补足。实在是省心省力。
“时间对得上。”姜望点点头:“涯甘天坑和圣狩山……看来有不少秘密。等人齐我们就去看看。”
他几乎能够断定,这两个地方的变化,跟当年流亡宇宙的敖馗有关。现在的敖馗,若是没有忙着聚集信仰,或许也在这两个地方做些小动作。
“另外还有个有意思的。”连玉婵又道:“圣狩山之变,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几尊图腾之灵,分别出自玄风部、浑土部、宵雷部、净水部。并且在十年之内,都陆续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未得善终。玄风部的分裂,也以此为始。”
浮陆世界的修行自成体系,图腾之灵可以大概的看作神临层次,且因为本源图腾的特殊性,寿限还要超过五百一十二年。
一尊图腾之灵的陨落,几乎就是一个部族兴衰的转折。
这几个部族的图腾之灵的死亡,绝对是一条有用的线索。顺藤摸瓜,兴许能够查到点什么。
白玉京酒楼首席端菜师,确然是有才能的!
姜望咂摸着这份情报,又发现一个点——
玄风部的分裂,让他们连续两次把握王权的秘密为天下所知。所以后来浮陆各部才纷纷以天外之人为星将,参与生死棋局。
生死棋局是浮陆世界亘古有之,王权图腾与其它图腾同时诞生。
但“点星将”这个行为,却是从玄风部分裂后,才为各部效仿,发展成固定的仪式!
这是不是说……浮陆世界也是在圣狩山的变化发生后,才与七星楼秘境建立联系,成为七星楼秘境连接的诸多天外世界之一?
连玉婵着意强调,想来也是有这样的判断。
“辛苦了。”姜望意态从容,又看向戏命。
面对敖馗这样一个眼界、修为、智慧,都在他之上的对手,与之困锁于笼中,做生死斗。
他理应是惶惑不安的那一个,这也是敖馗发起这样的挑战的原因。
但他完全没有紧张。
这并不是强作镇定,故为从容。
而是他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
现在浮陆诸部都被动员起来,到处寻找灭世魔龙的线索,就算不能立时找到,也叫那老龙无法安稳修养。
他则是稳坐中军大帐,调兵遣将。一边修行强大自身,一边寻找乞活如是钵的线索、寻找上古先贤毋汉公的蛛丝马迹。
敖馗躲起来舔舐伤口,没有关系。敖馗当然有耐心、有定力的。
但他会以堂皇之势,将整个浮陆世界碾过。会收走乞活如是钵、拿走上古先贤毋汉公的传承,会让敖馗知道,他等待的时机不会出现。躲起来是虽然迟缓、但更不能挽救的败亡!
如此大势碾压,乃是效仿笃侯兵略。堂堂正正,天下相倾。
当前面对敖馗的两个优势,敌我身体状态的优势,以及王权部族的优势,全部都被发挥到极限。而后步步紧逼,结优势成胜势。
谁都不能否认敖馗的恐怖。
但姜望相信自己已经赢了。
这份自信,当然也被戏命所感知。
他态度端正地汇报道:“疾火部的巫祝死了。就在咱们来浮陆的那一天。巫祝在那天唱起祝歌、跳起祭舞,向本源图腾做了神祈。神祈的结果是——‘此世将灭,末日已临。’这件事在疾火部被封锁,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
巫祝的神祈结果,和疾火毓秀那双眼睛的所见,是如此的一致。再加上王权部族这边忽然宣扬开的魔龙灭世说,疾火玉伶由此深切地感受到末日已至,这也就能说得通了……
白玉瑕冷静地道:“如果说此世灭亡是注定的命运,那么生机只能在天外去找。但逃往天外的路径已被封锁,故而只能指望天外之人……所以疾火玉伶会把女儿交给你照顾。逻辑成立。”
出去的几个人,只有净礼还没回来。
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以他的实力,在浮陆世界几乎不会有危险。就算单独碰到敖馗,也能全身而退。
姜望把所有的情报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催发如梦令,以元力在桌上复刻出七块泥版书的图影:“你们先别忙其它事情了,我来考考你们——这些是浮陆的创世神文,这三张是已经解读出来的,我已刻写道语。你们试着将剩下的几张都解读出来。”
白玉瑕剑眉微皱:“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工作,已知的创世神文不够多,我们对浮陆文字的演变也没有研究。”
“我倒是琢磨过。”戏命淡淡地道:“但浮陆文字就是很典型的道文演变,与景文相似。而这些创世神文,完全是另外一种文字体系。要想解读出来,我们需要掌握这里的祭舞、祝歌、图腾……换而言之,至少要拥有巫祝的才能。”
天骄就是天骄,个个都有自己的思考。
姜望非常赞赏,当场掏出几本大部头,还有一大叠手稿:“能够收集到的祭舞舞姿、祝歌歌词,历代巫祝的记录、诠释、心得,还有已经解读出来的创世神文,全都在这里了。相信对你们解读创世之书有帮助。”
连玉婵倒是没有废话,默默地给在座几位分书稿。
“我的别分了。”姜望拦住她:“我正要去接见净水部巫祝净水承湮,你们先忙着。”
话音才落,人已在门外,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戏命看向白玉瑕。
白玉瑕接过书稿,一边开始翻阅,一边道:“净水承湮曾和庆火部传奇巫祝庆火竹书交过手,在他身上或许能找到一点历史真相……干活吧。”
……
……
掌柜自不会拆东家的台。
就像庆王王令一出,净水承湮也不得不来。
因为王权体系,就是浮陆现有秩序的根本。维护王权,就是维护自己拥有的一切。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身材高大,老而不衰。戴着过分夸张的巫祝面具,静静地坐在庆火元辰提供的静室里。
姜望盘坐在他的对面。
“很抱歉,要请长者来见我,而非我登门拜访。魔龙灭世在即,我的每一分时间都需要充分利用。”
“无妨。”净水承湮道:“人一旦老朽,诚知时间可贵。不敢空耗。临川先生,请入正题吧。”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姜望道:“您与庆火竹书交过手,能不能谈谈您对他的认知?”
净水承湮想了想,说道:“庆火竹书是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强的浮陆之人,也是最有智慧的那一个。”
“为什么有浮陆的限定?”姜望语气轻松地问。
净水承湮道:“因为我不确定你们的实力。”
姜望又问:“庆火竹书抵达了图腾圣灵的境界吗?”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在场。”净水承湮道:“我只能这么说,倘若浮陆有人能够抵达图腾圣灵之境,那个人只能是庆火竹书。在我与他有所接触的时候,他已经无限地接近那个传说中的境界。”
“无限地接近?”
“在他之前,我甚至认为那个境界是不存在的。而他已经切实地看到了。”
那他有没有走到呢?
姜望这样想着,又问:“您对幽天有什么研究?”
净水承湮道:“我的研究远在庆火竹书之后。先生在庆火部得知的,就包含了我所知的一切。”
姜望叹了一口气:“庆火部关于幽天的研究,都被庆火竹书毁掉了。新的巫祝什么都不知道。”
庆火竹书真的太决绝,把庆火部历代巫祝的心血,和他自己毕生所得,全都带进了幽天里。
这件事情不曾外传,幽之图腾更是庆火部绝对的机密。时至今日庆火竹书的死因,都是坐镇地窟,抵御星兽暴动而死。
净水承湮沉默了片刻,说道:“那我回去也毁掉我的研究。”
姜望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真就对庆火竹书盲信至此?
“既然都要毁掉,不如交给我。”姜望毫不客气地道:“我对付灭世魔龙,需要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
其实在无支地窟里的时候,他就很想跳进幽窟,亲身感受一下幽天,但最后并未冒险。修行到了他现在的境界,对世界本质的求知欲,几是一种本欲了。
“可以。”净水承湮答应得很爽快:“我回去就把相关研究整理好,一并给先生送来。”
姜望直接起身:“也别麻烦您再跑一趟,我陪您回去取吧。”
净水承湮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感觉就像你跟人客套,说‘回头请你吃饭’什么的,那人突然说‘也别回头了,就今天吧’。
那还能怎么办呢?
净水部的老巫祝,也便跟着站起来:“那么临川先生,请跟老朽来。”
“林羡!毓秀!随我出一趟门!”
姜望不但自己去,还喊上了两个跟班,很不拿自己当外人,颇见‘博望之风’。
老巫祝一辈子呆在部族祠堂里钻研图腾、祝歌,显然不太适应万界中心之霸国世袭侯的风格,看了好几眼姜望,终是什么也没说。
不说不答应,就是答应了。
第五十二章 美丽、智慧与战争
至瘟部族地的市集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有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袍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靠近路人,鬼鬼祟祟地开口:“老乡,要经书不要?”
“啊?”路人一脸警惕加迷惑。
斗笠人把黑袍掀开一半,露出挂在内袋里的琳琅满目的佛经。“三宝山正统嫡传,佛门小圣僧手抄经书三十本任选。怎么样,来一本?常诵积德,包你佛法精深,修炼有成。”
路人后退一步,大喊起来:“有人宣扬伪信,别让他跑了!”
但话音还未落下,斗笠人已经消失。
市集的另一个角落,斗笠人又窜将出来,拦住一人,这回换了切口:“你好,请问你想去极乐世界吗?”
“什么是极乐世界?”
“不用工作,不用学习,不用受苦,每天就吃喝玩乐的世界。”
“怎么去啊?”
“皈依我佛,坚定信仰,死了就能去了……哎,你怎么动手——”
在越来越庞大的追杀队伍前,净礼灰头土脸地跑出至瘟部。
他实在搞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师弟给他安排的任务,是让他在浮陆世界弘扬佛法。提前在这个世界的神道信仰里占一个角,以便及时捕捉敖馗在信仰上的动静。
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
但弘扬佛法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在悬空寺附近随便念个经,不知多少善信围来……怎么在浮陆就这么难办呢?
他又抄经又送经,还祈福开光,还提供极乐世界接送服务,这都搞不成!出来这么久,一个善信都没有。这可怎么跟小师弟交代?
……
……
“丢了!?我走之前,叫你好生守祠,你就这么跟我交代?!”
净水部的水祠里,净水承湮大发雷霆。
站在他对面的童子唯唯诺诺,歉声连连。
作为净水承湮的关门弟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童子就是净水部的下一任巫祝了。瞧他的表情、动作、姿态,无不有板有眼,颇见真情实感,可见是有天赋的。
疾火毓秀歪头看着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临川先生揉了揉头发。
但见得临川先生温声一笑:“没关系,把剩下的研究资料搬来就行。人这一生,哪有不犯错的?”
净水承湮还待教训弟子几句,见得临川先生似笑非笑的眼神,便是一窒,忙起身道:“老朽自去取来。”
高阔的水祠大堂中,姜望宁定地坐在客位,疾火毓秀的轮椅在他旁边,林羡站在他身后。
未来的净水部巫祝——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正低头跪在祠堂中央。
从这里往外看,可以看得到外间的广场,那里立着一尊冰晶般的神女像。
“好了,你师父都走了,别跪了。”姜望抬抬手,自有无形力量将这男孩托起。
“喂。”他看了一眼这个小男孩,指着外间广场的神女像:“这个神像是什么?你们不是不信神吗?”
“这可不是神。”小男孩非常认真地道:“这是美丽、智慧与战争的化身,是本源图腾辉耀于世的具象,人间的代行者。其名——凤尧。”
还能这样!
姜望大开眼界,豁然开朗。
浮陆世界准确地说其实不是不信神,是不信图腾本源之外的、狭义的神。这个世界是本源信仰。
但金木水火土五行能有本源图腾,风雷瘟能有本源图腾,美丽、智慧、战争,又为什么不能有?
摧城侯的长女,不仅接触了浮陆世界的图腾体系,还在当年就有了深刻的理解、并挤进图腾体系里,最大化地掠取了资粮!
今时今日再回看,谁才是当年在浮陆世界收获最多的人,还真的有待商榷呢。
为什么姜无邪、李凤尧、雷占乾他们,在天外世界都是用本名行走。姜望现在也能够想得明白,这亦是一种述道于外的表现。诸天万界传颂其名,亦传其道。仅靠自己的星楼述道宇宙,效率自然会低很多。
以前的他不懂。在浮陆这般人口众多、信仰资源丰富的天外世界里,假以他名,自觉是谨慎行事、规避风险,还沾沾自喜来着。殊不知入宝山而失重宝,当然这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纯粹的被出身所困囿的眼界差距。
李凤尧立像于水部第一的本源祠堂外,有大批的人真心信奉。
若干年后,浮陆世界未尝不会出现美丽图腾、智慧图腾、战争图腾,并衍生相应的部族……那等资粮将是何等丰厚。
姜望甚至在心里开始设计图腾的形象了——美丽图腾可以是凤尧姐的形象缩略,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极美丽。智慧图腾就是凤尧姐在权座上思考,战争图腾就是凤尧姐挽弓杀敌?
净水承湮提着一只大书箱,在这时走到大堂,将其平放在桌上,打开箱盖给姜望看:“先生请看,这里都是净水部多年对幽天的研究。现在全部敬奉。”
箱子里是堆得满满当当的书稿,密密麻麻的浮陆文字,氤氲着墨香。
姜望低头致意:“多谢。魔龙受诛,有净水部贡献的一部分力量。”
林羡走上前去,将这只书箱收起。柴刀挂在他的腰间,并不锋锐,反而厚重笨拙。他好像也和他的柴刀一样钝了,但却有更坚实的力量感。
“临川先生太客气了。”净水承湮站在那里,斟酌着送客的语气:“我知先生事繁,就不……”
“对了。”姜望自说自话:“还想跟您打听一件事情。”
净水承湮试图用疲惫的站姿令访客自觉:“请讲。”
姜望恍如未觉:“当年圣狩山之变的细节,贵部可有记录?”
净水承湮回头看了看椅子,终是在姜望对面坐下了,双手搭在一起:“想不到临川先生对浮陆的历史这么清楚……圣狩山之变在当年就是一桩悬案,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自然也没有合理的解释。当年如此,一千多年后,又能留下什么记录呢?无非‘圣狩山折,因果不明’。”
姜望点了点头,语气自然地道:“贵部的巫祝,当年不是去圣狩山查探过吗?听说后来……和圣狩山之行有关吗?”
净水承湮道:“翊元大人是在圣狩山倾倒七年后,在升华图腾圣灵的过程里失败死去,此事见载于书,我想他老人家的死,跟圣狩山是没什么关系的。”
姜望又道:“当年的圣狩山之变,没有任何线索留存。第一时间前往探查的四尊图腾之灵,全部在十年内身死。也由此导致了他们所属部族的格局变化。其中最强的玄风部分裂为八部,浑土部、宵雷部都实力大损,一蹶不振。唯有净水部,在千年之后,仍然保持着水部第一的位置……想来自有特殊之处?”
面前这位青天来客对浮陆历史的了解,显然远远超出了净水承湮的想象。
他端矩地坐在那里,审慎地道:“说特殊倒也没什么特殊,净水部能够传承至今,大家的日子还能过得不错。一赖天眷,人才不绝。二赖心齐,净水部万众一心,奋勇砥砺……如此,才万幸未辱先祖。”
“说起先祖。”姜望悠悠地道:“我记得在传说里,净水部的先祖,是第一个涤荡涯甘湖,提取可饮之水,变涯苦为涯甘的人?”
临川先生来净水部,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净水承湮心中有了这样的觉知,语气则更为谦卑:“传说都是如此,水部三十六族,大半先祖都跟涯甘湖有关。”
但姜望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穷追不舍,而是话锋一转:“在那场变故里,是先有涯甘湖之陷,再有圣狩山倾塌。说起来我知晓涯甘湖算是浮陆人的母亲河,都不能以‘圣’为名。这圣狩山为何能有个‘圣’字呢?”
净水承湮松了一口气,解说道:“在古老的传说里,最早的人们聚居在圣狩山上,以树为屋,藤叶为衣。饮涯甘之水,食大湖之鱼,摘圣山之果,狩老林之兽。如此繁衍生息,人口日益增多,后来才徙居各处……我们浮陆人,都是从山上走下来的人。所以那座山有其圣名。”
姜望静静听罢,便起身道:“多谢巫祝解惑,今日多有叨扰。”
净水承湮心里已经做好了被不断追问历史隐秘的准备,没想到姜望说走就走。
本是盼着他走,这会倒是有些无措:“临川先生这就走了?”
姜望笑问:“巫祝想要留我?”
净水承湮缩了回去:“您忙,您忙……”
姜望抬脚却又停步:“贵部好像在尝试开创美之图腾、智慧图腾、战争图腾,我给点建议如何?”
净水承湮狠狠瞪了自己的弟子一眼,没有急于否认,而是谨慎地道:“先生尽管说。”
姜望抬指以如梦令拟出三幅李凤尧的图影,按在了桌面上:“外间那尊神女像不甚清晰,你不妨照此参考。”
净水承湮顿时一惊:“您和凤尧大人是……”
“我们在现世是通家之好,素以姐弟相称。她的亲弟弟,也是我的至交好友,常同我飞鹰斗狗。”姜望笑了笑:“所以巫祝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戒备。”
净水承湮严肃地道:“我对临川先生绝无戒备,是掏心掏肺,一片坦诚呐。”
姜望微笑着摆摆手:“就到这里吧,不用相送。有灭世魔龙或者魔器的消息,记得及时传信。”
然后真就带着林羡和疾火毓秀,踏空而去。
“临川叔。我有一事不明。”疾火毓秀在风中问。
姜望从容漫步,目巡山河,毫不掩饰地让这个世界感知他的存在,嘴里道:“说。”
疾火毓秀问:“净水承湮给的幽天资料明显不全。那小子也不可能在他师父出一趟门的时间里,就把重要资料弄丢。您为什么拦着,不让我揭穿他?”
姜望笑了笑,只问道:“为什么要揭穿?”
……
……
庆火元辰的将军府,戏命三人解读创世神文的房间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犹犹豫豫地靠近了。
“小白,小白……”他蹑手蹑脚地传音。
白玉瑕放下手里的书稿,推门而出,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圣僧这是怎么啦?”
“嘘!”净礼赶紧叫他噤声。
又东张西望一阵,把白玉瑕拉到墙角,才神神秘秘地道:“问你个事儿呗。”
白玉瑕正了正衣襟:“请问。”
“就是那个传播三宝山的信仰,怎传啊?”净礼苦着脸:“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
自从白玉瑕撺掇他开启酒楼开光业务并切实饱了钱囊后,白玉瑕在他这里,就成了足智多谋的代名词。论聪明,只比净深师弟差一点。
师弟布置的任务,他信誓旦旦地应下了的,当然不好灰头土脸地问师弟,所以来问白掌柜。
“你是怎么说的?”白玉瑕问。
“我就直说嘛。”净礼道:“三宝山乃佛门正统,世尊嫡传。我师父是悬空寺下任方丈,我是下下任,我师弟是下下下任,或者我下下下任也行。皈依我们,准没错。”
白玉瑕沉默片刻,说道:“我问小圣僧一个问题——且不论浮陆了,现世信佛的人多不多啊?”
“很多啊,到处都是。”净礼理所当然地道:“我在悬空寺旁边调查过,十个里面十个都信佛。”
“……小圣僧很严谨!”
“先别说这个,等会师弟该回来了。你快教教我该怎么做。”
“这事儿其实也简单!”白玉瑕轻松一笑:“小圣僧所修的佛法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修我的佛,管祂讲什么,管祂什么最重要。”净礼嘴里说着可称狂妄的话,表情却是平常的,眼睛更是明澈的,全无半点狂意。
白玉瑕于是明白,他不是“狂”,他是“真”。
此言真有佛心!
白玉瑕放弃循循善诱了,决定直接给解法:“就假设是‘因果’吧,你弄个因果图腾的壳子,自称因果巫祝,再送些米面鸡蛋,自然就能招到人来信奉。”
“还有呢?”
“这就足够了。”
净礼想不太明白,但也并不怀疑,‘哦’了一声,便要去实践。
姜望就在这个时候带着疾火毓秀飞落。
落地便道:“小圣僧先别出门,陪我走一遭圣狩山!”
里间房门打开,戏命负手,连玉婵挂剑,一并走出,都做足了战斗的准备。
浮陆世界最重要的一座山,涉及浮陆人族的起源,亦是千年剧变的开始。
敖馗很可能就躲在那里!
第五十三章 佛观恶鬼
净礼和尚有一种偷农家芦花鸡被抓到的尴尬,勉强地站在那里,跟白玉暇说了句:“嘛哩嘛哩哄,如是我佛,好了今天的经就说到这里。”
然后才惊喜地回头:“师弟,你回来了?圣狩山是吗,这就陪你去。”
一路疾飞,极力铺开眼识耳识的姜望,其实早早就听到了净礼和白玉瑕的对话。故意放慢速度,等他们谈完才回来。
此时更不会说破,只下令道:“玉婵你留下来,监督他们继续搜集线索,顺便照看毓秀。其他人跟我走。”
连玉婵把杀意激荡的双剑抚平,接过了疾火毓秀的轮椅把手。
一行人更无二话,跟着姜望便往圣狩山飞去。
自降临浮陆世界以来,姜望就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就连议事,也多在路上。
“那个砍柴的呢?”戏命背后展开钢铁之翼,自在地翱翔于长空,随口问着,声音冷淡。
“去做别的事了,圣狩山用不着他。”姜望回应道。
净礼与姜望并肩而走,白玉瑕暗暗使劲,加快了一点速度,行到旁边来,任额发飘飞,语气平淡地道:“东家怎么派林羡去做别的事,让连玉婵看孩子,却唯独带我去圣狩山?”
他的姿态状极随意,但翘起的嘴角还是说明了他的开心。
想他、林羡、连玉婵,三个人同在白玉京上工,同为站在天人之隔前的修行者,都是一国天骄。东家只带他去圣狩山,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信不信任的且不说,分明在东家心里,他白玉瑕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哦。”姜望随口道:“伱留在那里太危险了。”
白玉瑕顿时不那么开心了:“我能有什么危险?”
姜望道:“我是担心他们。”
不待白玉瑕发怒,便赶紧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你们对创世神文的解读,有什么成果没有?”
“我若是在庆火部都能遇到危险,那连玉婵更遭不住,东家说话未免亏心!”白玉瑕不依不饶地说了一句,才道:“这么短的时间就要成果放烟花也不是这么放的!”
但又话锋一转:“我们还真解读出来一个字。”
“什么字?”姜望很感兴趣。
“那一张‘世有维,维于——’的泥版书,还有印象吗?”
“当然。”
“下一个字是‘其’。”
“意义不大。”创世神文的先行者、白玉京酒楼大东家姜望,对此做出了点评。
一般“其”字后面,才是重点。
“意义很大。”飞得很远的戏命,忽地又飞近来,冷淡地说道:“你可能对这门学问不太了解,每一个古字的解读,都是在历史迷雾里,扫出一块清晰的拼图。有助于我们排除海量谬误,大大推动解读进程。”
“这样吗?”姜望勉强表示接受,然后与他们分享了在净水部的见闻。
“净水承湮作为巫祝,藏着一点部族传承的秘密是情有可原。毕竟那是一族之根本,也没可能完全对我们放下戒备。”白玉瑕做出了冷静的分析。
“倒是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姜望说道:“浮陆迄今为止,没有一尊真正的图腾圣灵出现,翻遍历史,未见记载。传说中倒是有,但并不可信。就我们掌握的浮陆各族资料来说,真正明确接近那个境界的,只有一个庆火竹书,但庆火竹书也未见得就突破了。”
戏命直接道:“要么是这个世界有局限,要么是图腾修行之法有局限。”
“图腾修行法你们每个人都看过了,应该也修习过,可有什么心得?”姜望问。
“除非修行到图腾之灵的境界,炼化肉身,唤灵于本源,不然哪能真正论及图腾圣灵境界。”戏命道:“我们都不可能。谁也不会拿它当根本法,只是做柴薪罢了。”
“到那一步舍弃肉身。就是图腾之灵寿限超过神临的原因。”白玉瑕也道:“且不说它局不局限,单从那些图典来看,的确是一门渊深的学问。仅靠我们想要洞其真义,不是三年两年就能够完成的。浮陆的这些强者,又不可能真正掏心掏肺……”
一直默不作声的净礼这时忽地‘咦’了一声,“成了!”
但见他右手平伸于前,一个圆形的图案,在他的掌心上空慢慢凝现——
在那个圆圈之中,是一个倾斜的万字符,且为黑白两根线条交错。有一种简约但神秘的美感。
看到这一幕的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惊愕。
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图案,这是一个图腾。真正具备力量,融入了这个世界的超凡体系,可以修行的图腾。
且不同于他们所见的、王权部族收集的任何一种已有图腾,是一个全新的图腾!
这件事情,白玉瑕没有做到,戏命没有做到,姜望也没有做到。
白玉瑕想起自己的指点,声音有些转不过来:“这是……因果图腾吗?”
“应该算是吧。”净礼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伸指戳了戳眼前的图腾,像是戳到了一个具有实质的事物,将其后推了几寸。
他咧嘴笑了像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玩具:“应该是的!”
白玉瑕尚在混乱中:“我不是让你弄个因果图腾的壳子吗?小圣僧知不知道什么是壳子?壳子就是幌子,是忽悠人用的,是看起来很像真的、但一点用都没有的假货,很容易弄出来,小圣僧明白吗?”
净礼眨巴眨巴眼睛:“弄个真的不可以吗?也不难。”
啊,也有道理。白玉瑕不说话了。
戏命早在左手小臂上点青了风之图腾,此刻默默地运转图腾之力,再一次审视其性质……大约也是有点自我怀疑的。
姜望笑看着净礼:“看来你对图腾的探索,已经超过我们所有人。那么请问这位悬空寺小圣僧,在你看来,这图腾修行法里,图腾圣灵的境界,是可以抵达的吗?”
净礼静默地想了一会儿:“我现在还没有答案。在此岸遥望彼岸,那个境界是可以被想象的,但是不成为图腾之灵,不至岸前,就不能看真切。”
“连自创因果图腾的小圣僧都一时没有答案,连有‘最强’之名的庆火竹书,都没有确定抵达。”姜望对他们道:“但一千多年前的净水部巫祝净水翊元,在圣狩山倾倒七年后,竟就试图升华为图腾圣灵。而他的实力,在当时诸灵中也并不显耀。”
白玉瑕没想到东家能在净水部得到这么有用的情报:“你是说……”
姜望道:“他或许是在圣狩山得到了某种收获。那种收获,很可能是天外之物,让他得到了此世之外的灵感,看见前路!”
“千年之前的变故,还会留下什么线索让我们发现吗?”戏命问道。
“不可能存留,就算有线索,也早被浮陆人清除了。咱们也见识了这里的文明,怎能小觑他们的智慧?”姜望说道:“我要找的是敖馗的痕迹。他现在没办法主导席卷浮陆的信仰,被迫地与浮陆诸部为敌,选择已经不多。这里大约就是他当年为浮陆带来变化的地方,他必然还要来这里寻找变化,捕捉胜机。”
圣狩山在整个浮陆世界的中部区域,距离此山最近的两个部族,是浑土部和天风部。前者土部第十七,后者是玄风部分裂出来的八部之一。
说是“最近”,也都与圣狩山相距千里。
净水、宵雷两部,则要更远一些。
一路疾飞,一路探讨,倒也不觉路途冗长。
当四人停下身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与其说是一座山,倒更像是一座高台。
在苍茫大地高拔而起,却在雄奇险峻的道路上拦腰而断。
山上仍然郁郁葱葱,有走兽鸟鸣。俨然自成为一个世界,一个不经历时代变迁的世界。
戏命收拢钢翼,落足于相对平整的山顶,半蹲下来,以食指按在地面,自他的指尖处,一只只黑色蚂蚁凭空出现,迅速往外爬行。
以他的落足点为中心,蚁如黑潮,向整个圣狩山倾泻!
“这些都是机关吗?”净礼和尚好奇地打量它们。
“都是活物。”戏命淡淡地道:“机关术也能制造这样的蚂蚁,但成本太高,不符合我们‘节用’的理念。这就是经过培育后的蚂蚁,做了一些特殊的加工,辅以机关术来控制。”
自钱晋华成为钜子,墨家上下考虑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节用”。
但钱晋华时代之前的“节用”,是克制、简朴。钱晋华时代之后的“节用”,都更倾向于商业活动中成本的控制。
说他是商道真君,的确不算不实。
白玉瑕纵剑于空,飞往远处。
姜望开启目仙人巡视四方。
净礼大步踏远,直接在空中盘坐、合掌、闭目,佛光绕身,又如水纹漾开。
四人划分不同的区域,彻查圣狩山的每一寸土地。
“找到了。”戏命身形一晃,已经窜入林中,姜望抬步便跟上了。
两人在幽深的老林里急速穿行,灵动似归巢之鸟,最后落在一颗足有九人合抱的老树前。
树已经死了,只剩半截残躯,仍然十分高大像一栋房屋似的。其中早已被虫蛀空。密密麻麻的黑蚁,正在树里树外爬行。
戏命以食指点在树身,黑蚁迅速回收,几乎连成一条线,笔直地撞进他的食指中——那仿佛连接着另外一个空间。
“墨蚁在这里尝到了不属于此世的力量。”戏命说道:“还很新鲜,就在近三天内。”
姜望随手削下一块朽木,以三昧真火慢慢焚烧:“只能是敖馗了。他在这里做了什么?”
戏命道:“掠夺了这颗老树的生机。他有意掩饰痕迹,将它修饰成自然朽死的样子,但这颗老树对土壤的影响、对周边其它树木生存空间的侵占,都是他不能改变的。”
姜望自己也已经通过三昧真火得到了答案,和戏命描述的一致。皱眉道:“敖馗有掠夺树木生机为己用的本事。但这点生机相对他来说太过渺小,够他干什么?”
戏命道:“敖馗若能够凭此恢复,我们来看到的应该是秃山。说明这门秘术是有限制的,而他很需要利用这点生机,在这里做些什么。”
姜望又问:“能够通过这些力量追索到他么?”
“我正在做。”
“倘若我是敖馗,千年之前匆匆经过这里,藏下天佛宝具。千年之后再回来,第一件事情肯定还是寻宝。且我已经联系到了乞活如是钵,封锁了这个世界。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不能完全地解放它的力量——那么当前最关键的,是解封此宝,一活百活。”姜望琢磨着:“这棵树的生机,能对乞活如是钵有用?”
戏命将墨蚁所吞食的力量,注入四只机关鸟,然后将它们放飞四个方向,同时分析道:“从力量的对比来说,就算有用,也最多是一个引子的作用。”
姜望若有所思:“这棵树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片山林里树龄最长的树……”戏命说着,把握到了关键:“不,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圣狩山上现存的树龄最长的树。”
特殊的地方在于圣狩山!
姜望也是眸光一亮:“它有浮陆人族起源的力量!”
戏命接道:“乞活如是钵或许是被浮陆世界的世界力量所封镇,才让敖馗不能尽用其力。不管是浮陆人族的有意引导,又或是世界本能的排斥也好,总之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而敖馗洞世之真,看到了根本问题,正在解决。所以才需要以浮陆人族起源的力量为引。”
“如何在己身力量不足的情况下,解决世界力量的封镇,以钜城传承之久远,想必有很多思路?”
“也可以问问小圣僧,悬空寺绝非浪得虚名。最好咱们集思广益,能穷尽此龙之路,然后一一斩断。”
正说着,净礼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弟,这边!”
墨蚁还在不知疲倦地爬过每一寸土地。
姜望和戏命穿梭于幽静的山林,很快找到了净礼所在——
他在一个幽深的岩洞中。
此岩洞外有藤蔓古树,青苔巨石,藏得极深,也不知怎样被他寻见。
这一刻树移石开,彷如古墓被掘,天光游入。旧朽的气息还在外涌,不知石封多少年,重现人间。
走进来才发现,这座岩洞既高且阔,四通八达,一眼难尽其貌。
风声在远处的洞穴里穿梭,隐约老鸦之号,莫名阴森。
清秀干净的年轻和尚,正双掌合十,立在历史悠久的石壁前。脑后一圈佛光,使得他锃亮的光头熠熠生辉,这幽暗的山洞仿佛也被他照亮了。
于是他身前那大幅渲染的血腥恐怖的岩画,好像也变得平和、温暖。
在姜望的眼中,这一幕本身亦是一幅画,是为——
佛观恶鬼。
第五十四章 山河不过盆中景
“漂亮姐姐,你在忙什么呀?”庆火元辰的将军府里,滚轮声极轻,小女孩儿的声音极清脆。
连玉婵端正坐在长桌前,体态美好。
精致的五官是这个房间里最亮丽的风景。
她认真地翻阅着桌上堆积成山的书稿,时不时用笔做些记录。嘴里轻柔地道:“姐姐在研究古文字呢,你自己玩会儿好吗?”
对于疾火毓秀这个坚强懂事的小女孩,她很难不生出同情心。
只是大敌当前,她的确无法容忍自己虚耗时间,不做什么贡献。
先前其他人都散出去忙碌,林羡作为机动力量,看家并监督王权部族。
现在换她在家看孩子,倒也没什么可说。毕竟她也在天人之隔前停驻,及不上净礼小圣僧和冷面机关男。
但她决不允许自己仅仅只是看孩子。
从小到大,她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父亲这么要求她,她也这么要求自己。
她的父亲是大柱国,她将来也要成为大柱国。
连敬之做到的事情,她要做到。连敬之没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要做到。
追随姜望修行,是一次“质子”式的行为,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齐武帝正是当年为质,才能跳出彼时泥潭般的齐廷宫斗,广历风雨,见惯世情,功超历代齐主。
她从象国狭窄的井口跃出来,在小小的白玉京酒楼,见着黄河天骄、小国希望、琉璃佛子、墨家真传,大开眼界。没几天又撞上了海族真龙,且要与之厮斗生死!
所以她是如此的珍惜时间,如此的专注。
疾火毓秀推着轮椅来到她旁边,她也没有在意。
“漂亮姐姐是在解读创世之书吗?”小女孩脆生生地问。
“啊,是。”连玉婵一会儿看字、一会儿看画,认真地对照着祝歌歌词、祭舞舞姿,揣摩古老时期浮陆巫祝对创世神文的运用。却也没有对小女孩不耐烦,柔声道:“小秀妹妹对创世之书也感兴趣吗?”
“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巫祝呢!”疾火毓秀的小手在桌子底下抬起来,指甲慢慢地变长、变尖锐,当然她的声音依然童真。
“很不错的梦想!”连玉婵落笔不歇,嘴里道:“我猜东家应该不会介意。这里有很多他让人收集的各部族的祝歌,你可以自己学一学,记一记,对伱的梦想有帮助。”
“临川叔如果介意呢?”疾火毓秀笑着问,她在桌底的双手一正一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连玉婵不太理解当初东家为什么在浮陆要以张临川为化名,联系到后来一封血字檄文正式掀翻无生教,她只能归结于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让东家时时惦记。
此刻温柔地笑道:“没关系,只要不伤害他的朋友,他这个人其实很宽容……最多就是扣我的工钱。”
“你们猎龙队都是他来发工钱?挑战灭世魔龙,是谁给你们发布的任务吗?”疾火毓秀在桌下的小手恢复了原样,变得白白嫩嫩,声音里有了些好奇。
连玉婵意识到自己专注解读古文字,差点说漏嘴,好在疾火毓秀年纪很小应该很好哄,便道:“他是东家嘛。责任他来担,收益也是他来分配。”
她并不深聊灭世魔龙、猎龙队之类的话,很容易打补丁打得互相矛盾、漏洞百出。转道:“你的声音很好听,唱祝歌应当会很不错。”
疾火毓秀果然很顺利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天真地笑道:“我娘亲也这么说。”
连玉婵其实性格与长相不很相近,不是个温柔的人,但或许是受命带娃,今天的确耐心很足:“那就好好学一下,等东家回来,唱一首祝歌吓他一跳,如何?”
“好呀。”疾火毓秀答应了,但又瞧着连玉婵的手稿,伸手指向桌上姜望以元力凝聚的某一页创世之书:“漂亮姐姐是在解读这两个字吗?”
“啊,对。”连玉婵随口道:“前一个已经解读出来了是‘其’字,还差一个字,这页书就完整了。”
疾火毓秀认真地道:“这个字应作为‘铭’。”
连玉婵愣了一下,她万没想到这个九岁不到的、梦想做巫祝的小女孩,能够解读出创世神文,须知王权部族现在的正式巫祝,可是一个字没解读出来呢。
“名?哪个名?”她问。
疾火毓秀抓过连玉婵手里的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铭’字。“是这个。”
连玉婵有些不太相信这个小女孩能够给出正确答案,但真正把这个字嵌进整页创世之书,会发现从字形、字感来看,都无比吻合。那扭曲的线条,也能在祭舞中找到线索。
也就是说,这个解读是正确的!
“世有维,维于其铭?”连玉婵眉头紧皱:“如何解释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疾火毓秀:“这个世界维系于某种人们铭记在心的事物?维系于某段铭文?”
但她只看得到那夸张的巫祝面具,看不到面具下疾火毓秀的眼神。
“嘻嘻。”小女孩笑道:“这我就不知道啦。”
连玉婵暂将困惑抛于脑后:“小秀妹妹,这里还有几张创世之书,你能读出来吗?”
疾火毓秀只看了一眼就转回来:“要是知道其中几个字,或许我就能自然地读出来了,刚刚那个字也是突然出现的。”
捷径走不成,连玉婵只好道:“解读出一个字已经很了不起了。辛苦你,剩下的姐姐自己来努力。”
疾火毓秀挥挥小手一本正经地把轮椅推到长桌对面,与连玉婵相对而坐:“那我也要用功咯!”
门窗都关着的房屋里壁灯温暖。
连玉婵的影子和疾火毓秀的影子,恰在长桌中间交汇了。
其下是散乱的文稿,是这个世界关于巫祝的漫长历史。
……
……
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代表统御诸部之权柄的至高王冠,也在影子中有些扭曲。
庆王跪坐在巨大的、早已在经年香火中熏得模糊的始祖画像前。
独臂的将军庆火元辰,跪坐在他身后。
“始祖啊,世上第一尊篝火前舞蹈的灵。”庆王声音低沉:“又到了抉择命运的时刻。庆火部该何去何从?”
画像当然没有回应。
“我们当年离开圣狩山,在蛮荒的世界里筚路蓝缕,在霜冷的长夜点火而舞,经过漫长的繁衍,代代生息,才成为今天的庆火部。可是始祖,关于未来,您并未留下更多的指引。”
“今日我代表部族执掌天下王权,但却不知前路,无处问计。智慧的竹书巫祝跳了幽天,勇敢的高炽族长殁于地窟……庆火部的历史啊,都被他们带走了。”
他认认真真地拜倒:“始祖若有灵,请寄于我梦中。”
许久才直起腰来。
“元辰。”他没有回头,只痴望着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始祖画像:“你和青天来者接触最多,你有什么建议?或者说,你觉得张临川可靠吗?”
庆火元辰认真地道:“他对庆火其铭表现出来怜悯,对实力不足的战士表现出来宽容,对幽窟对生死棋表现出来勇敢……当然,这些都不能真正确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四年过去了,他给人的感觉也和当初不同。”
“比如说?”
“当初的临川先生,给我的感觉更像一个独行侠,很多事情都不太计较,也不多想。对庆火其铭的死有所不满,也都表现在脸上。这次过来,却有一种位高权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感觉,而且也有城府得多。至少我看不出他的心思。”
“时光催人老。”庆王道:“换做四年前的你,也未见得能看出这些。”
“王上说得是。”
“我需要你的建议,元辰。不要藏拙,我身边没几个人能跟我说话了。”
庆火元辰低着头:“若是单就临川先生这件事,我认为我们还是继续支持他为好,毕竟已经有过一次良好合作。就目前的表现来看,怎么说他也是个有规矩、愿意尊重我们的人。跟他合作,总比我们再跟一个底细不明的存在合作要靠谱,哪怕那个存在更强大。”
“理是这个理。”庆王道:“但他来自诸天万界的中心,来自现世。王权予我预示。神霄世界开放在即,我们也需要参战,以谋求浮陆世界之跃升。所以我们整个浮陆都要保存实力,不宜在他的战争里掺和太深、消耗太多。”
“世界一旦跃升,您就能够成就圣灵了吧?”庆火元辰语带期盼,又道:“末将愚昧。对现世不怎么了解。”
“以前没有必要了解,我们的山河,不过盆中景色。我也是当了族长、执掌王权后,才略知一些天外的情报。”庆王道:“没机会的时候,现世是万界之主。有机会的时候,现世是诸世之敌。若能把现世人族掀翻,我们都能跃升得更高。如果能够抢占现世,那我们就是诸天主宰……当然,以我们的实力断不可能。这一次也只求进于万一。”
“世界战争还未到来,但眼下张临川这支猎龙队,眼下就有消灭我们的实力。”庆火元辰冷静地道:“王上着眼长远,但脚下的路不可不看。”
“我明白。”庆王点点头,又叹息道:“只是难免会想啊,若我们生在现世,你我都不止如此。如竹书大人那样的天纵之才,也该能辉耀万界。”
“那些个目光短浅的部族族长,私底下常说王上只是捡了一份王权契约,谁知王上伟略?谁知王上于此世万民,拳拳之心?”庆火元辰伏地道:“我当为王上宏图,肝脑涂地。”
他匍匐的身形,隐藏在庆王的影子下。
而庆王的面容被灯光所笼罩,也像画像上的始祖一样模糊了。
……
……
“山河不过盆中景,天下也为掌上纹。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幽深的石窟里,响起戏命略显冷淡的声音。
反是熟了之后,他不似开始那般,喜欢假笑了。或者说知道那种事情毫无意义,姜望其实并不在乎他是否礼貌。
此刻净礼在诵经诵无声的经。
姜望和戏命就借着那佛光,静静地看岩画。他们的影子各映一边,扭曲在扭曲的画作里,也仿佛也成为扭曲的一部分。
石壁上的岩画历史久远,绝不止千年万年。如果其上描述的不假,那应该是浮陆人族起源之初——怎么也得数万年前?
或许数十万年。
时光无法被现在的他们具体考证。
唯一能够判定的是,岩画是以蕴含灵性的鲜血绘成,所以才能熬过那么漫长的时间。在时光的流逝里灵性耗尽,画却刻在了岩石里。
岩石本身,成为久远的记忆。
按照岩画的描绘,在古老的年代,浮陆人族并非是天生的住在圣狩山,而是不得不聚居在圣狩山。
因为圣狩山之外,蛮荒世界里,尽是恶鬼!
圣狩山有天然的圣禁,使恶鬼不得触及。
在蛮荒世界里被肆意虐杀玩弄的人们,残存的部分都逃到圣狩山来。
恶鬼围山而居。
有以同族祭祀恶鬼,交换短暂和平。有沦为恶鬼爪牙,上山掳掠,下山受庇护。有甘愿为恶鬼饲养,生子生女代代为血食……
当然也应该有抗争,有不屈服,有一步步走出圣狩山的勇气和智慧。但眼前这幅岩画并未描绘。
它只描绘了一段残忍血腥、赤裸原始的时期。描绘了古老时期的恶鬼以及恶鬼环伺下……比恶鬼更残忍的人心。
“是谁说的,这么狂妄?”姜望从壁画中回过心神,回应戏命的话题。
戏命淡淡地道:“虚渊之。”
太虚派创派祖师,太虚幻境的构建者!一个名于世,却隐于世的绝代强者。
但其实比起构建太虚幻境本身,他能说服天下列强、推进太虚幻境布局现世,或许是更值得惊叹的。
姜某人当初能够意外修成声闻仙态,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在太虚幻境里,一不小心听到了这位强者的本音。
“说狂妄……倒也不是那么的狂妄。”姜望面不改色:“虚真君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看待世界。高屋建瓴,自然山似泥丸、人如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