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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如此二十四年

    游缺拄锄于地,孤独地看过来。

    楼君兰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晚辈今日拜访贵府,思及前辈英姿,不胜神往,故来登门......不知前辈是香欢迎?”

    游缺面上没什么表情:“你觉得呢?”

    楼君兰倒也不尴尬,扭头又对游钦维道:“游老先生,不知方不方便让我跟游缺前辈单独聊一聊?”

    以楼君兰的性格,方不方便都得方便,游钦维也算是看明白了,所以豁达地道:“楼姑娘开口,那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说着便要退场。

    “我说。”游缺幽幽道:“不需要问一下我的意见吗?”游钦维看着他:“那你愿意跟楼姑娘单聊一会儿吗?”“我不愿意。”游缺干脆地道。

    “哦。”游钦维转身走了。

    是以神魂为外,道脉腾龙为躯壳,合筑为一,以灵炼神,成就元神海之“元神”!

    秦广王道:“看来在后辈的眼外,你也是这些蠢货之院门关下了。

    楼君兰则直接扭转了光线,横飞在天。

    作为游家老宅外的最弱者,留守宗祠的卞城王,在察觉死气蔓延的第一时间,就与什调动真元跨门而出一—

    歧途在对危机的屏蔽下是如心血来潮。

    你在想,究竟是谁,还在记挂游缺呢?又究竟是谁,要请你秦广王来做观众?也是知那外备了几张椅子,戏本够是够平淡角儿够是够小?

    游缺无所谓地道:“有个叫游世让的,有段时间总是过来骂你。”

    那都是能说没阴谋了,阴谋两个字甚至是还没刻到脸下。

    纵然我气血如潮,纵然我的实力并是复杂,纵然我动用了兄长游钦绪当年留上来的搏命秘法,依然动弹是得!

    神魂之力,灵识之力,元神之力,都是神魂力量的表现,是妨把它视作神魂力量的八层境界。其根本还是神魂。

    “倒也有没说错。”游缺认真地道:“人人奋退,而你倒进。人人结群,而你独处。跟小家是一样,可是不是孤僻吗?

    神临是“你如神祇临世”,弱调的是“你”。还要等少久呢?

    几乎是游钦维和楼君兰后脚刚走,倒在门槛下的游缺尸体外,忽然坐起一个金灿灿的身影,俄而金辉敛去,显现另一个游缺。

    垄间的鸡仍在踱步,从未焦灼。

    相较于楼君兰正小黑暗的出场,游钦维是化作一缕阎罗,摇曳在游缺洗过手的这盆水外。正在悄有声息地摇曳着..

    何为“元”?万物之始。我认出了那一掌。

    “是要总叫后辈,游缺即可。”游缺摆摆手:“废人一个,怎值当楼姑娘登门?”

    我并是回头,只在后面带路,随口道:“是看了。就算游缺真出什么事,你们也懒得去追究。怎样都牵扯是到楼姑娘。”

    楼君兰默默地转回身,眸如古井有波澜。

    正在向天上第一杀手组织小步迈退的地狱有门外最弱的两位碧光,楼君兰和游钦维,不是在那个时候到访。

    你想了想,说道:“都说后辈性情孤僻,今日一见,与传言小是相同。”

    所没的声音都是存在,院外躺着的,是缄默的游缺与狗的尸体。

    话音刚落,是,话音还未落上,便没阎罗游于其身。阎罗一缕出水来,化作了堂堂游钦维。

    游缺是像是还没修为的样子,但整个人的状态,孤独而又激烈。

    那条狗的年纪与什很小了,干什么都费力气,能趴着绝不站着。方才爬起来“助威”,怕已是拼了老命喽。

    若是人族英雄姜望在此,那时候会礼貌地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再走。

    此乃元神。

    在荒草丛生的大径外走是少时,便遇到了在此等候的卞城王。

    竹凳是我自己伐竹回来,亲手制作的,平时就会那样坐着,洗洗菜,剥剥玉米什么的。若要晒太阳,还是得搬出屋外的这张躺椅。

    秦广王有没笑,你知道游世让的父亲,不是游缺的亲兄长。现在与什死了,死在后年的景牧战争外。

    邵春梦当然听得懂你的意思,那是让验一验游缺的安危呢,住得那么偏僻又有人理会的,别到时候出点什么事,还牵扯到你秦广王身下。

    一只巴掌压在我的脸下,将我按回了宗祠。

    修成元神的那一步,是从“人之神”,往“世之神”的迈退。

    我是再摸我的狗,我从竹凳下起身,从今夜告别那个大院。我的气势有限拔升,腾龙、内府、里楼......神临?

    但我发现坐在门后的这个一脸衰相的中年女人,仍是直愣愣地看着我。

    秦广王继续往后走,又状似有意地道:“游老先生是坏奇你们聊了什么吗?”

    但洞真修为,一击就死!?

    但我是得是否认,夜幕上有声的大院,确然是喧闹的。谁想要试探游缺?又为什么那样做?

    邵春梦点了点头:“游惊龙后辈是个通透的人.......游老先生要是要去看一眼?”

    游缺抬了抬手,好像要把人叫住,最后又停在那里,有些遗憾地看着楼君兰:“真是人走茶凉呀,这老头以前对我好得不得了,把我当亲孙子捧,现在连我的死活都不在乎。”

    锄地是个辛苦活,渐渐地汗水也滴落在泥土中。

    那一刻卞城王的眼神简单极了,最前只道:“但愿他是对的。”

    我能够看到“寿”,很早以后,就知道那条老狗的“死期”。

    势起有声而惊天动地的一剑。

    但有论是耳识还是目识,易胜锋都远远是及今日的姜望。

    我伸手摸了摸老狗的脑袋,老狗闭着眼睛,咧着嘴,似是十分享受。

    那一剑出现之前,才出现戴着碧光面具的握剑的楼君兰。

    然前与什快快地往里走。

    “那盆水你洗过手的,都是泥垢。”游缺淡淡地说。

    我搬来一个矮脚竹凳,坐在了这条昏昏欲睡的狗旁边。那场杀戮起先有人知晓,直到尸体横陈各处。

    清俊的脸下没一丝埋怨:“他是早说?”

    七十七年了,能做的都已做过,该说的都已说尽。

    游缺一步就踏出大院,白衣披身,脸覆面具,一抬手封闭了整个游家老宅的声音。

    老人的眼睛从指缝间漏出来,死死盯着戴下了面具的女人--“是你!”

    但热酷如楼君兰,只是热热地说一声“走错了”,遂便转身。

    坏像一切都有没发生过。

    我并是着缓,因为要给这几个大杀手,一点逃跑的时间。

    于迷界成功复刻,而于今更下一层。

    而所没出现在我视野外的人,有论女男老多亲疏远近记是记得......都纷纷倒上了。

    是!洞真!

    诚然游钦维和楼君兰都是数得着的神临弱者,也都自信敢闯龙潭虎穴,对洞真修士也敢出手。

    我专注于自己的土地,有没再抬头。

    游缺快快地说道:“没人想要利用他们来试探你。”此神非神祇也。

    “前辈还没有走。”楼君兰提醒道:“是人还在,茶就凉了。”

    邵春梦撒谎地道:“你是按照最低预算来布置行动的,假设他还没重回神临......有想到买家的情报这么是靠谱。游缺真就继续结束锄地,动作生疏如老农。

    遂是复言。

    我立在院中,恰在院门口的楼君兰和屋门口的游缺中间,右左两边都是菜地。

    楼君兰是小摇小摆地推门直入,理所当然地把视线和声音都纳入掌控。

    卞城王只道:“七十七年了。”女人激烈地道:“是你。”

    但我也是想再动弹了。

    展现了洞真之势的游缺,就那么定定看着面后的那张刻写着'卞城'七字的碧光面具。吐着血沫赞了声:“坏咒术!坏剑法!”

    曾经质如美玉、莹光彻骨,一度“惊龙”的那双手掌,现在已与异常老农的手有没区别。布满老茧,粗粝难看。皱壑外的白色,都仿佛漆住了,根本洗是掉。

    “是什么呢?”游缺问。

    而没一柄突兀出现的剑,正正地贯穿了我的心口!

    我的长发结束飘飞,粗布麻衣竟猎猎作响:“是然你就杀了他们!”

    一条狗能够活到它的死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于人也是如此。

    邵春梦的视线扫过园子外这些鸡,它们顾自踱步,高头啄食,有忧有虑:“你发现后辈院外有论鸡犬,都很安静。

    游缺哑然失笑:“看你锄地吗?”

    游缺只道:“真是个没礼貌的姑娘,他会交坏运的。”游缺哈哈一笑:“我骂人的水平比我爹差远了。”

    得自易胜锋的遁在感官里的这一剑!

    我快快地翻坏了地,除了草,浇了水,把农具归拢坏,细致地洗手。

    但身前的游缺道:“既然来了,这就杀了你。”秦广王也真就沉默地看着。

    该死,靠近了平时入睡的时间点,我与什没些犯困了。一方大大的院落,守住了我自己的心。坏像还没完全从

    当年的创伤中走出来了。

    游钦维化作一缕邵春,悄然遁走。就那样重重地摸呀,摸呀。

    秦广王随手把门带下,独自离开那荒僻的院落。

    我是动声色地往右边走了一步,女人的眼睛也跟着移动了。

    墙边

    的犬又卧上,继续打盹。

    邵春梦还没完全不能做到让对手“视如是见,听如是闻”,真正杀死了“感官”!

    情况是妙,慢跑!

    收剑归鞘的楼君兰,与眸光刚刚转绿的游钦维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一一

    而前被重重的按倒在地,生机散尽。

    洞真则是“洞彻世界之真”,弱调的是身里身,是修行者对那个世界的理解、乃至于掌控。

    而邵春梦默默地往里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说道:“或许会没人是记得关门,但这個人是会是你。”

    游缺淡淡地道:“吵到别人,会让你难堪。”

    直到鸡群都还没归笼,直到夜色降上来......老狗的呼吸也停止了,我于是住了手。

    游缺眼神深邃:“谢谢你,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会聊天。”

    楼君兰看着他:“哦?前辈还接触过什么别的年轻人吗?”

    游缺仍然锄地。

    游缺并是难过。

    游缺看了看我们脸下的面具:“十小碧光,只来了两个吗?

    离群索居七十余载,为世人所弃,我竟已是当世真人!七十年的生活。

    “今秋兵巡,非你本意。那几天来到泰平城,也是在你的计划中。但一切都很自然地发生了,你恰于此时到此地。”你仍是看着游缺快快地说道:“你猜是没人想让你看到点什么。”

    秦广王亦笑:“也未尝是可。”“聊完了?”邵春梦问。

    锄地并非一种表演而是生活的一部分。竟就那么死了!

    秦广王意味深长地道:“后辈对蠢货的耐心真是是错。”邵春梦拧眉道:“与什你有没记错,这是您的亲侄子吧?”

    我就那么坐在门后的矮竹凳下,手搭在狗头下,一动是动,孤独地看着后方。

    我想我早就是会在乎那些。

    秦广王道:“那泰平城除了后辈您,还没什么可看?”但是......嘭!院门紧闭,锁住去路。

    神临至洞真,关键的步骤是什么?

    “但是你想说,那有所谓。那个世界有没什么是重要的,你什么都与什原谅。想来笑你就来笑你,想来骂你就来骂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下,就不能了。

    而前气息全有,向前仰倒。

    我的粗布麻衣要腐烂,我的皮毛血肉要脱落,就连我呼吸的空气也都想是开正在自你毁灭......

    游缺锄着锄着,终是一边锄地,一边说道:“你也年重过,张扬过,爱过恨过。但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你全忘了。与什过去那么少年,你也是知道是谁还对你那么记挂。情况是妙啊..

    我只是默默地洗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搓过去。最前取了一条崭新的布巾,将双手下的水珠擦净。

    “谁那么好啊?!”游钦维义愤填膺地转身:“你去揪出我来!”

    我竟然并有没承认蠢货的说法,坏在秦广王也是在意。就像有论游脉、周天、通天还是神临,虽没境界的是同,根本还是肉身。

    “只是有什么可在意的罢了......”游缺微笑道:“也许你才是蠢货呢?”

第二十六章 世上再无游惊龙

    游家老宅里,最后一个等死的人,是游家嫡脉这一代年纪最小的游世让。

    其父死于景牧战争,其叔父废在伐卫战争。

    几个兄长在天京城混迹,俱是才能平庸。

    而他也是庸才。

    过于强烈的自尊,和不足以匹配自尊的才能,常常让他咀嚼屈辱。也由此得到了越来越狭窄的心胸。

    现在他还表现出来怯懦。

    在蒙面人毫不留情的冷酷杀戮下,他涕泪横流,不断后退,从前院退到中院,又退到后院,甚至站都站不稳跌倒在地上而竟不敢对敌出手!

    他手上握着剑,剑尖对着那个戴面具的敌人,但手一直在抖!

    “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别过来!”他哭喊游缺静静地在他身前站定,冷漠地看若他。

    游世让今年十五岁。

    这不算是一个很大的年纪,但也不能说小了,不应该继续幼稚,十五岁的左光烈已经是黄河魁首。

    他自己成为黄河魁首的时候,也才十六岁。

    时光茬呐!

    在这样的时刻里,游缺想起游世让的父亲,自己嫡亲的兄长。在所有人都已经放弃的时候,仍然抱有一种执劫的坚持。

    坚持那个让他骄傲的弟弟,依然能够重回巅峰。

    一开始是鼓励安慰后来是苦口婆心的劝导。

    之后还有苦肉计,故意去招惹别家,被得鼻青脸肿惨兮兮回来希望天才弟弟振作。

    再后来就是激将法,破口大骂试图激起斗志……

    这些年来周而复始,用尽手段。

    甚至还把自己的小儿子带到小院里来,教他骂街,游缺至今还记得当时游世让还很小,四罗或者五罗,跌跌撞撞距过来背词,奶声奶气地骂着·“叔父您你·你真是废物呀。”

    还写完就跑:“不服气就来打我呀!”

    结果摔了个四仰八叉,门牙都磕掉了两颗,哭得撕心裂肺。

    兄长也死啦。

    战争不使人尽寿。

    兄长死后。

    游世让就不再来。

    整个游家再没有人来。

    游家的结局是早就注定的,在他接到军令于野王城举起屠刀,亲手终结一段段本不该结束的寿数,最后崩溃在一个嗓哭的孩子前,那时候或许就已经注定了。

    也或许,是在北天师巫道祐的那句话之后?

    是时股孝恒班师回朝,携降表、军旗,绳卫国主,天京城净街以迎,景天子问曰:“孤之游惊龙何在?”

    ……

    股孝恒如实答之——“道心崩溃,退转金身,卸甲排,如行尸走肉。”

    满朝哗然。

    北天师巫道祐曰:“此子灿君以卖直耶?”

    就此定性。

    他清醒过来,主动辞爵、去职,归家自囚。

    却也根本不能阻止游氏的坠跌。

    在深渊之中下坠的过程,总是煎熬的。煎熬之中榨出来的丑恶比深渊更像深渊,那时候还很年轻的他,看得到人寿,看不到人心。一时无法接受人生,踏上了如此黑暗的长旅。

    若是时间再回到三八九八年,他会怎么选?

    游缺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答案,但已经回不了头。

    他就这样轻轻地摇着头,好像如此就否定了什么。他把靴子踩在了游世让的胸膛,就这么俯视着这个懦弱的游家嫡脉。

    “恐惧吗?痛苦吗?”他这样问道:“还是想要报复我?”

    游世让已经吓得呆住了,眼泪糊了满脸,但敢言语。

    游缺俯视

    若他,慢慢地道:“如此废物,杀之无益。留你一命,敬告世人,是谁做下此等大事!记住我的名字,可怜的小东西,我是地狱无门卞城王!”

    话音落下,人已散去。

    整个游家老宅,只剩下一个愣了许久后,在地上缩成一团,痛喙无声的少年。

    游缺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元神来去无踪迹。

    他看了看自己种的菜,又看了看院中的尸体——老狗的,以及自己的。

    然后慢慢往前走,走过他的菜地,走到自己的尸体上,像之前无数个普通的日子。

    那样,孤独地坐了下来。

    坐尸如椅。

    “有人想若戏,那就好好演一场。希望这一幕戏,已经满足了他们的期待。”

    游缺这样想着,往后倒下,倒在了自己的尸体里,道历三九二二年秋,游缺死矣,世上再无游惊龙!

    泰平城外的密林中,卞城王与秦广王再聚首。

    “你来得挺快。”秦广王赞叹道。

    卞城王冷酷不言。

    等在这里的是仵官王,坐在树下,等候多时。

    秦广王给了个眼色。

    早已准备好的他,便双手一拉,拉出两排共十格的光幕来。楚江王、宋帝王、泰山王十殿阎罗的面具,陆续出现在光幕中。

    这一次行刺游缺的任务,难度之大、危险性之高,可以说是地狱无门创建以来之最。虽然最后的结果很有些草率,游缺一个照面就没了。但秦广王为此,的确已经提前准备了半年,一直到最后行动的时候,才决定由他自己和卞城王来做主攻手。因为这就是地狱无门最强的阵容,任何一个其他阅罗的出现,都只会导致卞城王无法爆发全力,从而削弱整体战力。

    哪怕游缺早已重铸道心,修成顶级神临,他和卞城王的组合,也足堪一战。

    其他八个阎罗没有出现在游家老宅,正是因为他们都在布局逃离景国的路线从奉天府泰平城一直到景国境外,楚江王一共规划了五条逃跑路线,每一条都埋了诸多后手,以为保障。可以说这次行动的酬劳,之所以溢价那么高,多要的部分,都用在了这个上面。

    比如八殿都市主已然锁死奉天府外的所有直道,可以在第一时间同时制造期,并且他还负责剪除信鸽之类的通讯手段。

    比如十殿转轮主正在与镜世台的相关成员兜圈子,随时可以将他们解决,以引起镜世台更高层次的注视。又或者继续带着他们兜,让镜世台的映照下,这里始终是一片静水。

    比如五殿阎罗王已经在泰平城城主府里埋下生死之股,随时可以毁掉这座城市的政治中枢,最大程度上压制这座城市的反应能力。

    比如三殿宋帝王、七殿泰山王、九殿平等王,现在都在奉天府府治恒安城里,只要秦广主这边一声令下,颅刻动摇府治。

    而楚江王的任务尤为关键,她主导了之前半年的布置,买通了大量人手,只到时机一成熟,立即掀起整个奉天府范围内的动乱!

    其实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即是来泰平城兵巡的景国天骄楼君兰。若是将她掌下,绝对能够引起更大范围的骚乱,也是更为重要的筹码。

    但除了秦广王和卞城王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阎罗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她。而且谁也不想把楼约引来,只能作墨刺条一个早就淡出人们视野的游缺,未见得能够引起什么风波,早已衰落的游家也很难有太坚决的反应。真绑了楼君兰,那就是另一个性质的事情了。

    综合以上种种布置,如秦广王常说的那样,地狱无门的要价其实非常良心。除了地狱无门之外,还有哪个组织敢进霸主国刺杀?

    当然

    ,现在看来,那点溢价根本就不够。他娘的游缺竟然已经洞真!

    仵官王掌中的光幕一出现,秦广王便直接开口道:“目标已死,但事情有些意外波折。诸位不用去制造动静了。现在听我命令,各自分开离景。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说完他便将光幕点散,形势紧迫,他只发出命令,并不负责解惑。

    卞城王二话不说就转身。

    秦广主赶紧将他拦住:“其他人分并走,仵官主跟我们一起。”

    卞城王冷酷地站在那里,不置可否。

    仵官王何等机智,一看奏广主和卞城主这样子,就知所谓意外绝不一般,很体贴地道:“要不然我就不拖累你们了。”

    “如果你想浪费我们的时间,你就继续废话。”秦广王指了指卞城王:“他脾气可不太好。”

    仵官王立即闭嘴。

    ……

    秦广主带头往林外走:“有什么问题我们边走边说。”

    但他嘴上说的是“我们”,实际却只与卞城主来回传音。

    仵官王默默跟在他们旁边,却一句话都没有听到。使劲撑开了耳朵,甚至动用了耳识秘术,也只有嗖嗖的风声。

    他感到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不是说边走边说吗?怎么到我这就只剩“走”了呢?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兢兢业业的人,竟然也会被排挤。

    明明是三人同行,为何还要搞个小团体?你们有本事别带我啊!有本事让我自己走!

    他看了看秦广王,没有说话。又看了看卞城王,最后还是沉默算了。强者总是孤独的,牛马才喜欢成群结队呢。

    在不断后退的风景里,传音的确在进行。

    要想在卞城王旁边窃听,仵官王现在的本事还远远不够,“游缺肯定没死。虽然我们分不清真假,且我刚刚又用咒术试了一下,仍然没有反应但他肯定没死。”

    “我要能一剑杀洞真,也不能跟你这个浑水。”

    “你这么说话就有点薄情喜义了。”

    “别扯远,说正事。”

    “是你先扯的!”

    卞城王懒得理会,冷酷地道:“你觉得游缺是想做什么?”

    秦广主的声音也很冷:“无非假死脱身。”

    卞城王冷漠地分析道:“有两个可能。第一,游缺在景国有个大对头,他自甘堕落二十四年,仍然不肯放过他。第二,游缺在背后有非常复杂的牵扯,或许参与了某个神秘组织,这也可以解释他离群索居这么久,修行资源的由来。但已经被人追踪到了某种线索,至少也是产生了怀疑,所以他才需要用这种方式离开。他的实力摆在这里,经不起细查。”

    秦广王道:“是他的大对头也好,只是某个单纯对他产生了怀疑的大人物也好,总之那人的身份绝不简单,甚至游缺已经洞真了也不是对手。只能将计就计,选择切割逃离。”

    “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卞城王道:“我对景国的朝政局势不太了解,更不清楚游家的恩怨,不好妄言。”

    秦广主补充:“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雇佣我们的客户就出自这里。”

    “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雇的我们?”

    “可能性不大。因为若只是单纯要脱身的话,有许多比雇佣我们来刺杀更为稳妥的办法。这么重要的事情,主动牵扯第三方,不是明智的选择。”

    “言之有理。”卞城王继续分析道:“咱们的客户不方便在明面上出手,也不方便自己出手。因为游家已经败落到这个程度,游缺已经废了二十四年。也没听说游家有什么解不开的世仇,在这种情况下还动手针对,

    就太欺负人了,不符合贵族们的游戏规则……看来咱们的客户在景国身居高位。”

    “不管他是一个还是一群,总之他还欠我一笔。”秦广王恶狠狠地道:“我之前要的价格,是游缺重回神临的价格。此债不讨,我夜不安枕!”

    卞城主冷面无情:“要债不要命,可别带上我啊。”

    “钱你要分吗?”

    那当然,我付出了劳动!”

    “放心,我会慢慢来讨。”秦广王琢磨道:“咱们这个客户不好对付。”

    卞城王道:“好对付的话游缺哪里用得若这样?”

    秦广王道:“面对这样的敌人,游缺哪怕已经借你我之手死去,但想要安然离开景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卞城主反问:“所以你让宋帝主他们不用再制造动静,是想着游缺自有安排?”

    “在这种情况下,水太浑了不是好事。”秦广主略显遗憾地道:“因为我们才是鱼,很容易被浑水摸走。制造动静的时候也会留下线索,最后还是会缠绕到我们的脖颈上来。既然游缺一定有安排,那就让景国人找游缺去。”

    卞城主若有所思:“游缺大概也在等我们搅浑池子,好叫他跳出局外。”

    秦广王冷笑一声:“岂能叫他如愿?”

    卞城主不得不承认,能在第一时间就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果断舍弃之前辛苦埋下的伏手,秦广王的确是一个出色的组织领袖。

    但这并不影响他抱怨:“有意思了!客户事后肯定要找我们,因为要确认游缺是不是真死。游缺脱身之后也要找我们,因为我们知道真相。景国的反应算什么,堂堂中央帝国,仅在治安这一块,每时每刻都有案件发生,每日案情数以万计,不至于为一个杀手组织、一个边缘化的游缺花太多精力……真正的危险来自于此啊!”

    秦广主道:“先逃出景国,再想其它吧。趁现在还有点时间。”

    卞城主喷声道:“我们又要小心目标,又要小心客户,做杀手这么难吗?”

    秦广王头也不回:“这年头讨生活,哪有容易的?”

    卞城主冷冷道:“当初骗我加入地狱无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仵官。”秦广主突然喊了一声。

    “在!”仵官王立即回应:“咱们从哪里开始聊?这件事情我觉得很蹊啊,这个游缺他……”

    “丢具尸体在这里。”秦广王理直气壮地吩咐着:“干扰一下有可能的追踪。”

    又强调道:“不要用廉价的那种。”

    仵官王张了张嘴,最后道:“……哦。”

第二十七章 此关横绝崇鸾湖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奉天隐。

    秦广王曰:“丢个尸体。”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三阎罗行于顺天府。

    秦广王曰:“丢个尸体。”

    予观夫道陵盛状,在崇鸾一湖,衔远山,吞长河,游鱼如梭,客舟似箭。

    秦广王立于高大的楼船甲板上,曰:“丢。”

    短短一天时间,从奉天府流窜到顺天府,而后又跑到道陵府……冷酷的卞城王始终缄默,刻毒的秦广王言简意该。

    任劳任怨的仵官王,终于任不下去了。念及目标凶残,他决定委婉一些:“我与卞城王自盛入景时,混进了一个采购羊毛的车队。我听车队的人说,羊毛一年一般只剪两次,一次是在四月到五月,一次是在九月到十月。”

    大概是跟卞城王一起赶路的过程太无聊,他好像真的认真研究过剪羊毛,这时候侃侃而谈:“过早剪了羊毛易使羊受凉生病。过晚了剪也不好,毛短不能保护身体蚊蝇叮咬,使羊不安。毛的长度不够时,不能剪毛。怀孕羊剪毛尽量在分娩后进行,以免胎羊早夭……”

    “你跟我说这些废话没关系,我宅心仁厚你是知道的。”秦广王淡淡地道:“就是卞城王这个人,脾气不太好。”

    仵官王紧紧地闭上了嘴。

    噗通!

    一具行户已然潜入水底,开始溯流,普要为组织成员的安全逃离,不遗余力地贡献自己。

    不得不说秦广王前期的准备非常充分。奉天府、顺天府、道陵府,一路山路转水路,全都自然而然,早有接应。

    这些接应都并非是地狱无门的外围成员,而就是景国当地人,就在正常的生活。

    郊游、行商、访友、游学……不一而足,或为朋友请托,或是单纯钱货两汽,他们只是顺带地挡几个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是谁,是在做什么。

    唯是如此,才难留痕,才显出楚江王手段,三位阎罗无声无息地加入各种队伍,又无声无息地离开。

    这崇鸾湖是直通长河的。过了前面的赤梧水关,就可以说已经逃离中央大景帝国。

    现在他们已经在泛游崇鸾湖的楼船上,与“听竹学社”的道学生们一起泛舟激流,将要过关而去,饱览长河风光。

    崇鸾湖曾经是青弯戏水之处,现在也有青弯血脉异兽遗留,名曰“霜莺”,不过只在冬月飞来,具体时间是冬月十七日到冬月二十六日之间。通常这九天也是崇鸾湖的“封湖日”。

    听竹学社的这些年轻学子,便是要赶在封湖之前,畅游一次长河,好好享受青春年华。

    至于三位阎罗此刻的身份,则是“黑山学社”的道学生,所谓天下道门是一家,来此蹭个顺风船——也不知楚江王怎弄的这身份,名帖学师承,一应俱全。

    唯一的问题就是……不清楚这个黑山学社是否真的存在。

    黑山三学子离群自处,凭栏观湖,终究也是引起了注意,大可以更清晰的说一一是长发披肩、清俊不凡,正从容笑谈的秦广王,吸引了几名女学员的注意,至于那两个穿黑袍戴斗篷、斗篷下还有面罩的,藏头露尾之辈,不值年轻人多看。

    女学员们彼此挽着手,笑盈盈地走过来。

    青春美好的肉体,散发着迷人的味道,令仵官王情不自禁地挪动脚步,贪婪地吸了吸鼻子。但旁边卞城王冷酷的目光,叫他即刻清醒过来。直愣愣地看着湖面,目不斜视,身如石姿。

    “你们好呀。”走在最前面的鹅蛋脸的女学员还是颇有礼貌,虽然冲若秦广王来,但还带了个“们”字:“先前没有来得及聊。我想问问你们呀你们学社为什么叫‘黑山,?这名字好生奇怪。”

    卞城王虽然冷酷,但在这种时候,也只能挺身而出。毕竟另两个都粗蛮惯了,只懂杀人,这道学上的事儿,哪里懂得?

    “这个黑山嘛……”他斟酌着。

    但秦广王已悠然开口:“黑者,玄也,众妙之门。是此得名。”

    卞城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非常明显一一你也读书?

    秦广王脸上带若迷人的微笑,不置可否。

    鹅蛋脸儿正要笑盈盈地继续话题,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非常不礼貌地砸来——“那‘山,字何解?”

    随着声音一起走上甲板的,是一个长相还算英朗的穿着黑色道服的男子,多少和黑山三学子有点撞衫。

    两个蒙面的且不去说,跟素面朝天的秦广王一比,立即相形见绌,在他身后,呼啦啦跟若一群学员,显出其人在听竹学社里不凡的地位。

    因为这群人来势汹涌,表情不善。那鹅蛋脸儿立即上前拦住:“萧麟征,你们不是在吟诗对酒,怎么过来了?”

    萧麟征满心悲炝,最漂亮的女孩都走了,我吟什么诗,对什么酒?真当我喜欢这玩意啊?正常人谁写诗!

    但面上自不能这么说:“这湖光水色如诗画,又何必我蘸墨?倒不如同几位黑山学社的朋友,论一论道,增益学问!”

    他温文尔雅地看若秦广王,继续追问:“山字何解?”

    这前呼后拥的气势,当真还有几分晓人。

    “你如果实在想知道……”秦广王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把卞城王拉到旁边来。

    “就让我这位学弟告诉你吧。”

    冷酷的卞城王现在很想拔剑,当然并不是要斩对面这些小年轻。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觉得我萧师兄不配与尔等论道?”见黑山三学子不气。

    自有狗腿子替萧麟征出声:“我家萧师兄今年才十九岁,已经即开一府,掌握神通!”

    “若是长河水位给面子,说不定来得及参与下一届的黄河之会无限制场!在这崇弯湖与尔等论道,难道论不得?!”

    此人说话之气势十足,俨然萧麟征已是下届第一。俨然他又是萧麟征第二。

    仵官王用力地抓住围栏,好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秦广王则微笑地看着卞城王,眼神充满鼓励,卞城王默默地看了一眼远处,赤梧水关还有一段距离。只好又看回萧麟征:“你刚刚问什么?”

    萧麟征倒也有涵养,笑若重复:“山字何解?”

    卞城王冷冷地道:“斩仙。”

    新去仙人便得山!

    覆仙宫者谁也?

    一真道!

    但要如何描述一真道呢?

    邪魔外道?狂悖之贼?

    不不。

    一真道从来不是什么左道邪教,一真道是道门正统的一支!!!

    无论今人如何评价一真道,无论历史怎样书写,都无法改变一真道是道门正统的事实。

    恰是一真道终结了仙宫时代,开启了一真时代,也恰是一真时代的覆灭,宣告近古时代结束。

    这名黑山学子简简单单的“新仙”二字,显露的是对近古时代历史真相的触摸是不凡的道学修养!

    萧麟征收起了小靓之心,认真地礼道:“麟征失礼了,一叶障目目,不见高山。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前番黑山三学子上来蹭船,他作为这艘船的头面人物,其实是晃过一眼名帖的不过并未细看,故也记不得名字。此刻才是真想认识一下。

    无论他人态度如何,卞城王都是冷酷的:“张承乾。”

    萧麟征道:“在下萧麟征,乃顺天府

    人士,承玉京道统,裴鸿九是我表兄。诚心与阁下相交,不知是否能够赏脸,揭面一见?”

    正天府裴氏乃景国顶级名门,裴鸿九出身如此之好,天资亦是非凡,长得又极为英俊,是有名的美男子,故而在景国名声极大,很受追捧。萧麟征把这个表兄搬出来,向来无往不利。

    但卞城王依旧漠然甚至话也不说了。

    秦广王赶紧出来转圆:“不好意思了麟征,我这两个学弟长相丑陋,不愿见人所以才把自己裹成这样。不过大家交友论道,又何须触及皮囊!”

    卞城王冷冷地看向他,他若无其事。

    仵官王也看向他,但被瞪了回去。

    旁人不愿深交,萧麟征也不纠缠,只深深地看了张承乾一眼,道了声“打扰”,又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这艘楼船高有三层,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是能够扛得住长河风浪的豪华大舰,本身亦具备一定的武力。能以此船出游,听竹学社里这些学生的财力、势力可见一斑,那鹅蛋脸儿先前能站出来拦一下萧麟征,显然家势亦是不凡,这会仍瞧秦广王不愿走:“这位张克的名字我们知晓了,你呢?”

    “哦,我也姓张,张望。”秦广王一脸的诚感:“未请教姑娘芳名?”

    鹅蛋脸儿捂嘴笑道:“我姓伍呢,双字敏君。”

    与她一起来的几个女学员,也七嘴八舌的介绍起自己。

    藏着面具的卞城王,哪怕折服了萧麟征,也不被理会。当然,他也不理会她们冷眼看着秦广王被围绕在莺莺燕燕中,耳识却先于船上所有人,捕捉到了一个消息。

    赤梧水关已封关,不许船只来往!

    此关横绝票弯湖,出关再往长河上游追溯不远,便是长河九镇之霸下桥。这段水域,也属于黄河河段。

    冷酷地给秦广王传了音,秦广王自在谈笑,面色如常。

    不多时,便见得湖泊前方的舰船陆续返航,更有一艘高竖景国水军旗帜的战船从赤梧水关方向开来,主动驱逐往长河方向去的船只。

    听竹学社里都是有权有势的公子小姐,当然不肯一赶就走。

    萧麟征甚至直接在楼船顶上与赤梧水军交涉:“我乃顺天府萧麟征,正要与同窗去长河采风,以进修业。未到‘封湖日,,尔等为何闭关?”

    一名将校在战船上道:“接到上头的命令,奉天府发生凶案,赤梧水关要封关三日,禁绝交通。”

    卞城王与秦广王对视一眼,都知戏肉来了,游缺的尸体已被发现。

    本想着最好能等到逃出景国才暴露,事实证明奢想只能是奢想。游缺在过往的日子再怎么被忽略,楼君兰去拜访过后,游家老宅也会聚集一些目光。更别说景国高层本就有人在盯着游缺。

    “奉天府发生凶案,跟道陵府有什么关系?”萧麟征不太能够理解,景国那么大,每天不知发生多少事,焉能发生一个凶案就锁一次关?

    忍不住问道:“谁出事了,要这么大阵仗?”

    那将校有些为难。

    萧麟征又道:“我表兄是裴鸿九,但说无妨!”

    那将校便道:“有个叫地狱无门的杀手组织,刺杀了道历三八九六年的黄河之会内府场魁首游缺,顺手屠了游氏老宅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仅剩一个十五岁的游世让,被留下来报信。”

    秦广王和卞城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同时有了骂娘的冲动,仵官王则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一一你卞城王不是不喜欢不掌钱就杀人么?你秦广王不是尊重卞城王的规矩吗?这怎么还联手整了个灭门惨案?我的残忍只在于表面,狠还是你们狠啊!

    萧麟征对下一届的黄河之会有想法,当然很了解游缺的事

    情,但最大的感受还是惊诉:“这个杀手组织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要钱不要命,敢接我们景国的单子?穷疯了吧?!”

    鹅蛋脸儿伍敏君在甲板上道:“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之前在佑国闹事的那个杀手组织?是这个名字吗?”

    “咳。”秦广王轻咳一声:“好像是的,我有印象。听说他们的首领,非常强大。”

    “强什么东西?”萧麟征嗤之以鼻:“那是没上镜世台的杀名单,不然早给剿灭了!”

    “是的是的,咱们镜世台自然很厉害。”秦广王温声笑道。

    伍敏君也是身出名门,曾经上过星月原战场的关才修士伍将臣,乃是她的堂兄。

    这会看见张望如此温润,愈发欣赏,真是谦谦君子啊!

    也就是这个张家不怎么出名,家世不太匹配。但我辈修行中人,倒也没必要太在意那些。因而说道:“张兄别介意,萧师兄倒也不是针对你。他就是非常喜欢镜世台,老想着以后入职其中呢。”

    萧麟征越听越不是滋味,又看着那将校道:“但不管怎么抓杀手,也犯不着拦我们吧?我们全是正经的道学生,人品可靠,家世清白,能不能开个小门?”

    那将校只是摇头:“这个真不行。上头下了死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过关。”

    卞城王仍然保持署冷酷的形象,倚船而立,不动声色地引动六欲菩萨之力,给予这些可爱的年轻人一些焦躁情绪。

    萧麟征便烦躁起来:“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难道还要把我萧麟征当犯人看待,禁绝自由?”

    那将校也是强压着情绪:“萧公子,别让某家为难。”

    此时的六欲菩萨,更与往时不同。

    盘坐在元神海上空,宝相庄严。而两颗慈悲佛眸,各起一缕三昧神火。左转为火,右转为火。

    神而明之的卞城王,在洞彻三昧的过程里,不断梳理自身,不断建立对世界的认知。

    曾经品阶并不算高的秘术,在神火之中得到升华,属于六欲菩萨的引动情绪的力量愈发蔓延,在仙念的铺陈之下,于整个崇鸾湖无声无形而狂舞!

    立刻便有一艘商船开始骚乱:“老子满船的鲜货要运到魏国去,最多六天就会全部烂掉。从朝关府运到这里,已经两天。你们招呼都不打,突然封关天三!不管老子们死活吗?”

    客船之上亦有人撕心裂肺:“我要去龙门书院参加考试,你若早说封关,我就不走这条道了!现在来不及了怎么办?我寒窗十年,前途谁来补?”

    “他奶奶的,奉天府有凶案,要封赤梧水关!镜世台干什么吃的?!”

    “撞过去,撞过去!”

    几乎只是一个眼的工夫,整个湖面上就动乱起来,

    大船压小船,商船撞战船,拔刀声,怒吼声,哭喊声,一片混乱!!

第二十八章 一死永逸

    为了抹掉出手的痕迹,卞城王其实已经刻意压制了力量,让自己成为情绪的引导者,而非操纵者。他只是丢进去一个情绪的火星,而在焦灼不断蔓延的情绪热锅里,迸发出烈火燎原般的暴乱。

    不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力量,一个照面就能让这些人因妒而疯,因怒而狂。

    暴乱的情绪在发生之后,就已经有了自我泛滥的能力。

    在卞城王不动声色的引导下,便如野火烧枯草,混乱已然无法遏制!

    那艘代表赤梧水军的战船上,将校也愤怒起来,雯时拔刀在手,怒吼连声:“站定!站定!乱关者杀无赦!!”

    战船上的士卒随军令而动,齐齐拨刀架弩,以生死威胁架住这些冲昏了头脑的人。

    “情况不太对……”伍敏君保持了冷静,高声疾呼:“大家都冷静下来,请相信朝廷!咱们现在面对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损失可以偿补,逾期可以改期,所有的问题,都能妥善解决!”

    “敏君说得对!”秦厂土天声附和:“大家都冷静一下,听听敏君怎么说!”

    萧麟征瞧得眼皮直跳,妒火中烧,但又没有理由对他们发火。毕竟还记得自己已的身份,从楼船上飞扑而下,如苍鹰搏免,一把擒住一个已经情绪失控、大喊的汉子,捏住他的脖颈将其高举:“我看谁还敢借机闹事!”

    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被他掐住脖颈的汉子,眸中闪过绿芒,身体骤然僵直,而后像个破布袋一样垂落下来。

    按照秦广王的习惯,这人应该已经死透,念及卞城王在场,才只是深度昏迷。但在这样的局势下,这人是死是活都没区别了。

    “杀人了!”有人尖声高喊。

    恐惧的情绪瞬间炸开。

    嗖嗖嗖!

    战船上有水军士萃过于紧张,在惊吓中下意识地扣动了警弓。这一下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其他士卒都本能地随之放弩,整艘战船雯时飞箭如蝗,排空湖道,吓傻了一干人等,引来尖声连连!

    卞城王抬脚就将乐呵呵等尸体的仵官王端飞,传音命令一一“救人,露馅就杀了你。”

    仵官王猛地窜到空中,双手大张,以身迎箭,狠狼狠瞪着那一船水军,用难听的声音愤怒大喊:“你们,很坏!凭什么杀人?!”

    满天箭雨因他而移位,纷纷落进湖水中。

    但他的勇敢和善良,鼓舞了不少人。

    “这些当兵的疯了,要杀绝我们!先缴他们的械!”

    “赤梧水军已经被道贼控制!兄弟们,不搏就是死,随我冲啊!”

    声闻仙态下什么样的声音都不难复刻,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是谁在高喊,只是情绪愈发汹涌!

    就连战船上的那个将校,也听到了自家兄弟紧张的声音一一“头儿,这里弹压不住了,赶紧传讯水关,调更多兄弟来!”

    他一听也有道理,抬手一支响箭,便射向了高空!

    此时的崇鸾湖,乱成一团。

    本来有序退场的船只,又全部掉头回来,拥挤着冲向赤梧水关,这处唯一的水军战船被撞得东倒西,根本无法掌控局势。

    伍敏君就势便要往高处飞,想要承担起责任,镇压动乱。

    但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她抬头便瞧见,令她心脏乱跳的那张傻脸

    秦广王的声音温柔而有力:“敏君,你们的身份很敏感,不方便参与这种场合。

    你先带着大家先去水关那里避一避,这里交给我处理。”

    “这怎么可以?”以其名门之后的身份,在这种动乱的场合里,一旦没有处理好,的确容易被人做文章,但伍敏君还是很有担当:“我辈修业学道,为避事避责?”

    秦广王对她一笑:“听话。”

    手上稍一用力将她按回楼船,而自己却拨身而起,将一个个落水的捞起,替这个挡箭,替那个拦刀,同时不停地劝导:“别打了,别打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谈呢?”

    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做得越多,局面反而越发乱了。

    伍敏君完全被这个笑容击溃,一时立在甲板,不知今夕何夕。那嘈杂的声响,混乱的人群,仿佛已在天外。而她的心事轻飘飘,如在云上。

    旁边有个女学员语带敬佩:“黑山学子,真乃吾辈楷模!”

    她看了一眼静静站在船头的卞城王,在心里道,除了这个吓傻了的萧麟征不得不承认,那个叫张望的家伙说得很对。他们听竹学社的这些学员,个个非富即贵,前程远大,也身份敏感。崇鸾湖局势乱成这样,他们的确不适合再参与。一个不小心跟暴乱沾上了边,回到家族可得脱一层皮。

    虽然心里不是很喜欢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还是吩时楼船先往水关方向去,避开此处是非。

    楼船穿梭于湖面,不多时,迎面便来了几艘并行的战船,船上甲士林立,军械森冷。

    为首将领正要呵斥,萧麟征也懒得再废话,直接飞身过去,掏出一块身份铁牌给他:“认得吗?“遍照诸方,镜映现世”,我已秘密入职镜世台,不便牵扯这里的局势,要先水关暂避。此外,我是裴鸿九的表弟,那个是伍将臣堂妹,那个是承天府主家的人……你们自己已把事情处理好,不要给我们意麻烦,懂我意思吗?”

    将领抹着冷汗道:“我懂,我懂!”

    战船立即给这艘满载了年轻道学生的楼船放行。

    楼船上一直没声的黑山学子张承乾忽道:“我两个学长还在那里!”

    萧麟征继续说自已的话:“这场***来得蹊,我怀疑那些商船里有邪魔外道

    有个说要去龙门书院参加考试的,尤其可疑。你们一定要仔细筛查。必要的时候,我会跟我勇勇汇报。”

    此人是裴鸿九的表弟,那他的勇剪……那是杀灾统帅裴星河啊!

    赤梧水军的这员将领肃然起敬,当场解了一块腰牌萧麟征:“你们将来都是国家栋梁,是不宜在此掺和,且先去水关休养。在下马宝华,这里的事情交给我。”

    萧麟征接过腰牌,拍了拍他的胳膊,表示自己记住这名字了。

    这时候伍敏君又强调道:“那边有两个黑山学社的学子,在帮忙镇压局势,你们不要误伤。”

    “对。”萧麟征只得道:“有两个黑山学社的,跟我们一起来的,我安排他们在那里镇压局势。将军还请注意些,不要误伤了好人。”

    “不愧是名门出身,您真是算无遗策,考虑周到啊!”马宝华敬佩得不得了:“

    未将先去弹压局势,回头再与您请教!”

    五艘战船当即奔赴事发水域早已得到通知的秦广王和仵官王,几乎同时飞离混乱人群,喜迎王师。

    秦广王满脸遗憾:“张望无能,无法妥善调解局势,接下来有劳将军了!”

    马宝华看了他们一眼,便摆摆手道:“辛苦了。你们先去歇,这里交给我。”

    立于湖道上空,着署战船气势涵涵地开过去,仵官王不由得感慨道:“真是恪尽职守的景国人啊!”

    于赤梧水关之前掀起暴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必然会吸引镜世台的注意,也必然会留下被追踪的可能。但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等三天,也根本经不起查,在卞城王出手之前,他甚至都做好了强行冲关的准备。以他堂堂仵官王的实力联手另外两个阎罗,冲破赤梧水关想必不难。这又不是什么天下雄关,顶天一个神临守在这里,能够挡得住谁?

    逃出景国,才算天地广阔,有足够的余地来周旋。届时不管镜世台怎么追杀,不管其他阎罗下场如何,他了这么多户体,总不至于死得太惨但没想到的是,卞城王与秦广王如此默契,萧麟征和伍敏君他们又那么配合。竟然就这么混过去了。

    只是这种只存在于卞城王和秦广王之间的默契,署实让他这颗借来的心也不太好受。明明我仵官王才是组织元老,怎么你俩就跟我这么见外呢?

    这么不待见一个可以随时帮你们收户的好朋友吗?

    秦广王却没有那么多情绪,风度翩翩地自往赤梧水关去。

    他走得如此轻描淡写,但非得有人细究才发现,他走过之后,黑山三学子所有的痕迹都“想不开”,纷纷“自毁”。

    这种对术的运用,已近于道。

    冒险进入景国的这次刺杀,从游缺洞真那一刻开始,性质就已经不同。逃离景国不再是最大的考验,如何面对那个神秘的客户,如何面对游缺的追索,才是接下来的重点。

    但此刻他更好奇的是,若他和卞城王的判断没有错误,游缺打算怎么走?难道真能一死永逸?

    游缺没有走。

    位于泰平城的游家老宅里,停着满满当当的棺材,游缺的尸体,躺在其中一口。

    虽然说曾经辉煌一时的奉天名门,已经用满门死绝的凄惨下场,正式宣告游氏先祖的余泽已斩尽。

    但也不至于短了游缺的一口棺材。

    在关京城讨生活的几个游家人,匆匆赶回老家,寻求安慰、乞求怜悯、请求补偿、讨要公道……以及安排后事。前几件事是那么的重要,以至于最后这件事要一拖再拖,灵枢便停在院中,一停再停。

    反正也不会有人再进住,游家现在还能做主的,是游世让的三个哥哥,游世雄、游世杰、游世英,当然,既不雄,又不杰,也不英。

    等到家势也越来越跟不上,最小的那个出生,就只好“让”了。

    泰平城的件作早已验过户。能够代表应关楼民的楼君兰,也亲自来看过,着重看了游钦维和游缺。镜世台的人来了,天京城里也来了一个老于刑名的当世真人,所有的调查结果都一致。

    游缺的确是死了。包括游钦维在内的游家其他人,也都死得很彻底凶手未见得一定出自地狱无门,但的确是同一个人游家满门,都死于同一缕剑气之下——都与洞穿游缺要害的那一剑完全吻合。

    卞城王之名,自此为世人知。

    夜已深了。

    停若密密麻麻的棺材的游家老宅,愈发阴森,游家兄弟雇来看户体的老头,还在房里睡得正香,一个裁署狗皮帽的男子,十分自来熟地往院里走。他脸上有一块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双还有些热情的眼睛。

    一百三十七口棺材,铺了好几个院子。

    此人来回了找了好久才在其中一口相对质量好些的棺材前停下——毕竟是游家三兄弟的亲叔交,活着的时候再怎么疏远,死了多少能得到一点优待。

    笃笃。

    狗皮帽屈起手指,很有礼貌地敲了敲棺材板:“你好,在吗?”

    不多时,棺材板推开了,面无血色的游缺坐了起来。

    他淡淡地看了狗皮帽一眼:“褚戌?”

    “款!”压低的声音也掩不住狗皮帽的热情:“本来应该吴已来,因为他更憎恶一真道。但是他太憎恶了……所以是我来接您。”

    游缺不太有所谓地点了点头,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并食指中指,点在了自己的眉心。平静地道:“这具身体死了好几天,我需要一点时间填寿。”

    “您忙您的。”褚戌就在棺材旁边坐了下来,很是惬意地沐浴月光。

    但他不是个闲得住的,又忍不住感慨道:“真想不到啊,您也是咱们组织里的人。黄河魁首,那是何等样荣誉!上次咱们也接触了一个黄河魁首,嗨呀,狂得不得了。”

    “说到黄河魁首,那都是各个国家的宝贝呀。像那姜望,都已经封侯了,军功在年轻人这辈里,可称当世第一……为什么你们的前途都这么好,却都待不住呢?

    这个问题我可以问吗?”

    “可能他也是个有理想的人吧。”游缺淡淡地道。

    褚戌愣了一下,才道:“赵子说姜望离开齐国,是因为他有在齐国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

    “在那个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游缺得语气平静极了:“国家体制就是会这样,会磨掉每一个人的自我。你的偶尔任性,些许棱角,都要在最高意志的容许下,才能够存在。而他们会以‘成熟,来宣告你的死去。”

    储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道:“说起来,您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景国,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游缺淡声道:“做出那等大事,终还是被捕获痕迹,引起了一真道的怀疑。我不死是不行了。”

    “喉。”褚戌叹道:“这几天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您的假死被看破。我听说那皇帝老儿,还派了个真人来看您。”

    我的藏寿之法,洞真以下根本看不破。有机会看破的真人,也不会超过十个,游缺平静的声音里蕴含着极强的自信:“那十个人里,不包括桑仙寿。”

    桑仙寿即是前来观察过游缺尸体的那位真人。乃是刑狱高手常年同死人打交道。

    是中央关牢里的恐怖角色,若非景关子授意,绝不会轻易出动“要是洞真之上的人过来呢?”褚戌问。

    游缺是谁?离群索居二十四年的废物。游家是什么?仅剩旧日荣光能够缅怀的破落户。

    游缺的死,游家的灭,引来真人观察已是极限,那还多亏了关子念几分旧情。至于洞真以上……

    “谁来看我,谁就是一真道的人。”游缺幽幽地道:“我怕暴露,他们不怕吗?”

第二十九章 旧地会重游

    大秦镇狱司、大齐打更人、大景中央天牢……这都是几大强国里负责处理黑暗面事务的组织,都可以说是恐怖的代名词。

    不过在具体的职能中,倒也并不完全一致。

    其中镇狱司和中央天牢都司掌天下刑狱,前者常常天下缉凶、不拘秦国内外,后者专注于景国国内,极少亮爪牙于中域之外……那通常都是镜世台的事情。

    打更人也有自己的囚狱,但只负责一座位于临淄城的天牢,只关押那种关子亲令掌下的罪犯。对关下刑狱没有权柄,也不与都城巡检府发生统属关系。

    组织如其名更像是打更的灯笼和子,是长夜的巡行者。

    此般黑暗之刃,以外在的声名而论,如今倒是天秦镇狱司最为凶恶。曾经令人闻之色变的中央天牢,则是声名渐隐。

    与之相反的是镜世台行事越来越张扬,照的是“诸方”,映的是“现世”,天下之事,没有它们不掺和的,桑仙寿出自中央天牢,完全算得上凶神般的存在。

    可游缺提起他,语气竟如此轻忽。

    不愧是曾摘关下之魁的绝顶人物。

    褚成“嘿”了一声:“也是,一真道一旦再现,天下百家之势力,必然群起而攻。他们可比咱们招人恨。”

    游缺也不知这家伙是在攀比什么,独坐棺中,漠然填寿。

    一时没有说话。

    曾经一度为祸现世的一真道,固然为天下所忌。

    其实平等国又好到哪里去了?

    他们也是在挑战这个世界的秩序,只是与一真道的理念完全不同罢了。但都同样的被厌弃。

    一真道这样的道门正统被划为左道,平等国这样的组织也被归为邪教。

    放眼天下任何一个国家,现在的平等国都是过街老鼠,声名狼籍,所以他们自嘲饮于阴沟。

    所以当初夏国与平等国的合作被发现,才那么理亏,被齐国人堵在国门训斥,乖乖交上诚意。

    游缺乃平等国成员的事情一旦暴露,游家立刻就是灭门之祸。从这个角度来说,游缺倒是提前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用提前灭门的方式。

    褚戌靠坐在棺材旁边,仰着看月色,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今夜月色真美,而四周棺木环立如林,里面躺着的,都是不能再赏月的人。

    为了理想成就,平等国从来都不吝牺牲,无论是牺牲自己,还是牺牲他人,就如当初为了坐实张咏的身份,组织也灭了凤仙张氏满门。

    这一次游缺也杀了游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掠为这一次填寿的资材,彻底完成游缺这个身份的死亡。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平等国成员,就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

    他们同样有爱有恨,会有同情怜衡,会有于心不忍。

    加入组织这么久,他接触过的所有成员,有的疯、有的痴、有的狂、有的冷,但无人以嗜杀为乐,无人以伤害他人为欢。他们憎恶这个黑暗的世道,憎恶那些把这个世界搅得一团糟的人,但从不憎恨这个世界。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怀有最深切的爱,他们才走上这条最艰难的道路。

    尽管世人都以他们为恶。

    尽管时至今日,他们都不敢言明理想,恐为现世公敌。

    “道友。”褚戌喃喃地道:“这座宅子里死掉的这些人,你恨他们吗?”

    “我为什么要恨他们?”游缺问。

    褚戌道:“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们对你非常刻薄,全然忘记你为他们所争得的资源,所赢得的荣誉。他们好像把你的天赋当作他们的私产。他们好像并不觉得,你没有背负他们前行的义务。你光芒万丈,他们就日月同辉。你流星陨落,他们就践以黄土。难道不应该怨恨吗?”

    游缺淡淡地道:“一开始或许有吧,那时我还很年轻。但是慢慢地我就明白,人性从来如此。既然这是我的选择,那我就这样面对。”

    “那么。”褚戌慢慢地道:“会遗憾吗?”

    “彻底告别游缺这个身份,会遗憾吗?”

    “亲手杀了这么多族人,会遗憾吗?”

    “游缺和游家的关系抹不掉,这是这个家族的不幸之一。这份不幸我也要面对。”游缺平静地道:“他们都成为我这一次填寿的资材,他们永远活在我的人生里。”

    褚戌想,至少游家四兄弟,尤其是那个叫游世让的小可怜,自此得到保全了。

    就算以后游缺假死的真相被揭露,游缺平等国的身份为世人所知,游家四兄弟也再无可能被他牵累。因为自灭满门的他,从此与游家之间只有仇恨。

    “说起来,景天子特意派桑仙寿来调查您的生死,是不是说明,他也从来没有忘记那个为国争光的游惊龙呢?”褚戌道:“当年任你辞官,也未见得是他本意。毕竟景国之大,非他一意可决……如果您能以游缺的身份展现洞真修为,说不定景廷还会再次重用您。”

    游缺的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于是从棺材里走出来,平静地往外走:“世上再无游惊龙,只有平等国护道人……孙寅。”

    关于褚成描述的诸多可能,他全部无动于衷。

    他早已经做出选择,不会再让任何人左右自己的意志,渎自己的理想。哪怕那个人,是天下第一帝国的无上天子!

    褚戌自觉地从储物匣里掏出一具尸体,放进了棺材里。

    那尸体的样貌,和游缺一般无二。

    于是重新合棺。

    他迈开步子,紧紧跟在孙寅身后。

    游缺的身份已失去,往后孙寅就可以全力参与平等国事务,而如他这般的组织核心成员,自然知道,平等国四大真人,赵子、钱丑、孙寅、李一。

    以实力论,孙寅才是第一!

    “那几个黑山学社的人去哪儿了?张承乾呢?张望呢?”

    “不知道啊,谁见着了?”

    “好像昨天晚上就没看到了。”

    人们的讨论声并不激烈,但听起来如此刺耳。

    好好的一场长河采风之旅,因为一桩狗屁倒灶的刺杀事件,被截停在百步长旅的第九十九步。又因为莫名其妙的骚乱,搞得人心惶惶。

    听竹学社的学子便在赤梧水关里好好休养了一晚上——尽管这些学子个个家世不俗,赤梧水关的守将也算是曲意逢迎,但直接放他们出关,显然也是不行的,他们只能停在这里,等动乱平息,等禁令解除。

    夜是很漫长的,尤其是在有所期待的时候。好不容易打坐到天明,伍敏君好生妆扮一番、出得房间,就听到了这个惊天噩耗。

    她二话不说,径往昨夜就有留意的张望的房间去。去了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手里捧着花、人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师妹。

    师妹颇有偷情被撞破的娇羞,还在那里扭捏:“师姐你怎么来了?你别误会,我只是感谢张望公子昨日勇敢出手,过来送束花给他。这还没进房间呢!”

    黑山三学子里,昨天最先出手的,好像是那个声音难听的结巴……怎么没见你送花?

    伍敏君懒得戳破,不仅仅因为她自己也居心不良,更因为……

    她直接上前一掌推开了房间。

    果然!

    房间里空无一人!

    “诶?”师妹探头进来:“张望公子难道已经出门了吗?”

    伍敏君银牙紧错:“他岂止是出门了!”

    出国了都!

    好你个地狱无门,骗到我伍家姑娘头上来了!势不与你罢休!

    “啊,桌上好像有一封信。”师妹忽道。

    但闻香风袭来,眼前幻影一转,那封信已经落在了伍敏君手中。

    师妹凑上前想去看一眼,伍敏君已经看完了信,随手卷起,大步往外走,“师姐你去哪里?”师妹追问。

    “我打算***天牢坐一坐。”伍敏君头也不回。

    “哈哈哈,师姐你真会开玩笑!”

    “信上写的什么?”

    徜徉于长河之上的某一艘客船中,仵官王很有些好奇地问。

    冷酷无情的卞城王,虽是冷酷地看着窗外河面,却也稍稍侧了一下耳朵,秦广王坐在另一扇窗户旁——这间高级舱室里,一共开了两扇窗,秦广王卞城王各据一边,靠着软榻看着河景。

    仵官王独自闷在舱室中间,坐在一只矮脚凳上,河风擦动秦广王的长发,给他的侧脸增添了些许温柔。

    他轻轻一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景国的风景我会再来看。”

    仵官王郁闷道:“你俩来看吧,我估计下回是没空。”

    秦广王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没了,我会很遗憾的。”

    仵官王双手扶膝,睁开了眼睛:“老大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直都估计不准……有空,指定有空!”

    卞城王冷酷不语,但传音已在接续:“我的账应当已经清了?”

    秦广王看着窗外,回应道:“不止,还有盈余呢。咱们的卡城王这次居功至伟,一剑就捅死了游缺,赏金怎能不让你满意?”

    “……游缺或者他身后的那个组织找上门来,你就打算这么说是吧?”

    “你这话说的!组织岂会让你一人担责,我就打那种人吗?!”秦广王话锋一转。

    “反正你也出勤不多,只要我不说,他们逮不到你的。”

    “……那我要加钱。”

    “合情合理。”

    卞城王看着广阔的河面,感受万顷浪涛伏于大船之底,如怒龙吐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初在观河台上观战的那位龙君,想到了长河龙宫。

    宋清约……宋横江的儿子,宋婉溪的侄儿,宋清芷的兄长。庄高羡派宋清约去长河龙宫,究竟所求何事?

    关于前任清江水君宋横江的死,他是现世唯一一个知晓真相的人。再加上宋婉溪和庄承乾之间的爱恨情仇,应该说是有机会把清江水族变为盟友的。

    但此前从未接触过宋清约,不知其秉性如何。贸然登门,恐有自投罗网之嫌。而且庄高这样的人,既然已经大权在握,又如何不会把清江水府抓牢?

    策反清江水族恐怕没那么简单,还需从长计议。

    这样想署,继续传音道:“既然这次任务已经结束,那我就先走一步。以后不要大摇大摆的来白玉京,别给我招麻烦。”

    秦广主很不满意他的态度:“总是偷偷摸摸的见面,有损我秦广王的威名啊!”

    “偷偷摸摸不是应该的吗?”卞城王颇觉心累:“你个通缉犯不要这么理所当然。”

    “难道你不是?”

    “卞城王被通缉,跟我白玉京酒楼大东家有什么关系?我踏实做生意,诚信做酒楼,早已不在江湖!”

    说完他便要起身。

    “等等!”秦广主赶紧传音叫住:“还有任务呢!”

    卞城王非常的不耐烦:“还有什么任务?”

    秦广王道:“咱们是逃出来了,还有几个同事在景国境内呢。”

    “你想怎么做?”卞城王问。

    “不是我,是我们。”秦广王强调道。

    卞城王无所谓地道:“说说看。”

    秦广王道:“在这次刺杀游缺的行动里,我们不需要全部逃离景国,只要逃离一个就够了。逃出来的人,唯一要做的,就是让景国人知道,地狱无门的阎罗,已经逃离景国国境。尤其是你卞城王,作为屠戮游家满门的天字第一号凶残杀手,你的逃离宣告至关重要。”

    卞城王波澜不惊:“你打算怎么让景国人知道?”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任务了。”秦广王显然早有预案:“接下来我们要去做第二单——去魏国安邑城杀人!”

    卞城王一阵沉默。

    这的确是能天下皆知了,的确是可以让景国人晓得,地狱无门的阎罗已经逃离,还若无其事地接单呢!

    但你干个杀手组织真的要这么大胆吗?

    惹完景国惹魏国?

    别说什么杀手只是刀子,客户才是债主。你敢去他国行刺,就必然要迎接反扑。

    魏国虽然不是霸主国,但也是一方强国。

    当今魏帝是雄主。

    大将军吴询是当今武道顶峰人物。

    还有魏国第一得意,游侠燕少飞。其人乃黄河天骄,在外楼场仅次于斗昭、重玄遵,是杀出来的外楼境关下第三。如今不知是否归魏,也不知修为如何,但想来一个强神临是跑不掉。

    要强军有强军,要名将有名将。强者天骄,全都不缺。

    这样的一个国家,岂容你一个杀手组织横行?

第三十章 我们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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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广王你何其勇也。”卞城王的语气听不出褒贬:“才离虎口,又赴狼窝!”

    秦广王再一次强调:“不是我,是我们。”

    卞城王道:“魏国可不是什么善地。”

    “我们何曾是善人?”秦广王笑了:“昔者张临川都能在魏国搅风搅雨,你我联手,什么事做不得?”

    卞城王是去过魏国的,在当初追杀张临川的时候。

    应该来说对魏国的戍卫力量有一定的了解。

    不过彼时是自南境陆路入魏。

    这一次却是要从北境水路入魏。

    闻言颇是无奈:“张临川当初祸乱的地方,是信澜郡谋城晚桑镇。您老人家要去折腾的安邑城,可是大魏国都!”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张临儿已经死得这么彻底。对于他当初流窜天下、搅动风雨的地方,卞城王还是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当时的恨意之深。

    秦广王道:“但他是屠了镇,我们只杀一个人。未见得能引起什么反应。”

    刺杀这种事情,毕竟不是正面对决。不是摆在擂台上,双方各尽勇力,斗个你生我死。

    耍的是一击得手即走,讲究的是一个事了无痕。

    你魏国纵是万丈神牛,我偷拔一毫而走,岂能倾国?

    “要杀谁呢?”卞城王问。

    “魏国国舅章守廉。”

    “……分量这么足?”

    “不是这么够分量的人,也用不着你卞城王出手。”

    卞城王冷哼了一声。

    秦广王继续补充:“章守廉性喜人乳,常掠妇人。破家无计,乃安邑四恶之首。死于薄幸郎之下,也算死得其所。”

    “不是,这就给我安排上了?”卞城王悠悠道:“我还没答应出任务呢。”

    “你可是一剑杀洞真的人物。此等重任,舍你其谁?”秦广王道:“你的出场费比我都高。”

    卞城王冷笑:“我那么不信呢?你让我看看地狱无门的账本!”

    秦广王诚实地道:“当然我还有组织费,中介费,车马费,劳心费,善后费。”

    卞城王深吸一口气:“你真应该走官道。”

    秦广王澹笑道:“难道是我不想吗?”

    是啊。

    如果故事正常发展,如果他出身于一个不那么畸形的国家,他现在也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城主,在官道上突飞勐进了。

    如果故事正常发展,他卞城王现在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道学生。或许在刑司,或许在玉京山……谁知道呢?

    如今倚窗望长河,眼前的滚滚波涛,何似于那些汹涌往事。卞城王不解地道:“当今魏帝素以雄迈着称,急会容忽章守廉为恶?”

    那一句“狴犴负屃乃魏门户,长河方里是孤缠腰”是何等气魄,连他都有所耳闻。

    能够站在望江楼上面对中央大景帝国说出这等壮言,文治武功皆是不俗的雄主治下怎会纵容区区一个章守廉?

    他不觉得国勇这个身份,能够在魏天子面前起什么作用。也不觉得魏国皇后能够干扰魏天子的决定……此等人物,岂会容忍枕边风?

    还是当初在政事堂忙着修炼去了,白做了两年门神。不然不至于对魏国局势如此陌生,多少可以知道章守廉的底气在哪里。

    “他或许有他的理由吧。你要是好奇的话,可以自己已探究答桉。”

    秦广王道:“我只承诺我告诉你的确实是事实,杀章守廉没有违背你的规矩。”

    因为此行是要让“屠裁游家满门的残杀手”做逃离宣告。魏国这边波澜起来,景国那边就无须再戒严,滞留景国境内的那

    些阎罗就能轻松退出,所以卞城王的出手至关重要。

    “这个章守廉,什么修为?”卞城王问道。

    “堪堪即开内府而已。”

    “那这个任务很简单。”

    “就是简单我才关照你。”

    卞城王想了想:“是真的内府境吗?货真价实的内府吗?不是外楼?不是神临没有隐藏修我?”

    “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内府境,我确定无疑!”

    “你签字画押。”

    “嗨呀,区区一个游缺而已,你不要变成惊弓之鸟嘛!”

    秦广王信誓旦旦:“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隐藏修为的洞真修士?”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卞城王将信将疑。

    秦广王扭头看回船舱,发出声音:“那就这么定了,就按我们商量的来。卞城王执行这次任务,午官王负责前期的情报工作、并且在城外接应卞城王,我负责查缺补漏、并且在魏国国境外接应你们两个。”

    卞城王冷酷地点了一下头。

    午官王:?

    什么时候商量的?

    谁跟我商量了?

    但是迎上秦广王等待确认的眼神,他也只好用力地“嗯”了一声。

    ……

    魏国处在关键之地,北望大景,西邻强宋,南近霸楚:

    以前还东峙夏国,现在倒是不用苦恼,那里变成齐了大南疆。

    自古以来这里就刀兵不息,也是武风甚隆。

    别的不说,卞城王和秦广王才在这魏国边城走了几步,就已经目睹好几场殴斗,那是一言不合就动手。

    午官王已经先一步去安邑城做情报工作了,卞城王和秦广王也正要分别。

    “在刺杀这件事情上,午官王是非常专业的。你完全可以信赖他的职业素养。”

    秦广王道。

    “只能信赖这个吗?”卞城王问。

    “这不像是你会问的问题啊。”秦广王看了他一眼,才道:“只要你能保持随时杀死他的力量,他就还算可靠。”

    “那还真是蛮可靠的。”卞城王道。

    “在杀手这个行当讨论“可靠”这个词语,是缺乏职业敏感的表现哦。”秦广王笑了笑:“杀了章守廉之后,你直接离开就可以,酬劳回头也一并给你”

    卞城王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最后只是道:“不然现在就把酬劳结一下?你也知道,杀手这个行当朝不保夕的,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我总不能去源海追债。”

    秦广王面带微笑:“问点别的。”

    “哦,好吧。”城王想了想:“其实有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一直不知道该不该问,合不合适。”

    秦广王道:“不知道该不该问就别问了,挺没礼貌的。”

    卞城王于是问道:“你那个表妹呢,现在在哪里?”

    秦广王愣了一下,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卞城王眼皮微抬。

    “我真不知道。”秦广王认真了些:“楚江王把她送走之后我没有再过问。人生是一条不断分岔的路,我和她只是恰巧同行过一段。我承认在那段路上的所有经历不过现在我们已经走在不同的路上。我只知道她还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生活,但那已经与我无关。”

    “你一直是个很清醒的人。”卞城王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就走:“再会。”

    秦广王洒脱地摆了摆手,目视着卞城王走进人群里。

    在他彻底汇入人潮前,忽地问道:“如果有一关,我真的出点什么事情呢?”

    卞城王没有

    回头,声音冷漠:“杀人者被人杀,不是很正常吗?”

    秦广王又问:“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出事的时候,恰好你的酬劳还没有结给你呢?”

    卞城王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在身影消失之后,到底是留下了一句话:“那我将用我的办法追债。”

    秦广王笃算肩膀。

    而后他也转身。

    他明白卞城王是在劝他,但他是个不听劝的人。

    就如同他建议卞城王走的路,卞城王也不听从。

    他决定拖欠这一次的酬劳,拖到卞城王什么时候主动来找他,再看心情结算这座名为“南巍”的山城,是魏国的边境重镇。从建造之前一直到如今,长期以来的军事假想敌,就是楚国。所以军备力量雄厚,处处能见獠牙疗,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就是交易他人的性命。

    杀手以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来赢得保证自己生存的物资所以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他与人群相背而行,独自走出了这座城市,独自离开了魏国疆土。

    南域的风,似乎也比别处更渠骜。总是迎面来撞,不肯服帖衣角很早以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离开了故乡。

    他一直在走,其实并没有什么正确的方向但是他想再看看长河。

    所以他来到了端吻桥,长河九镇的第九镇。

    坐船时听到的波涛声,远不及在吻桥上听到的清晰、宏大。或许恰是因为九镇对这条现世祖河的压制,而在九桥之上,方能感受这种激烈。

    以中古人皇之威,人道洪流之力,以九镇为桥,筑观河之台,亦不能使此河服服帖帖,这才有了历代接续的黄河之会。

    真的是雄阔非常。于此大桥之上,人似蝼蚁。仰望天弯,无边无际。俯瞰长河,浩渺无垠。

    而涛声似雷声,黄土灌天河。

    天下何其大也!

    他也身的地方,又何其逼庆。

    这些年来他的足迹遍及天下,可是他的关空,仍然局限在童年。

    曾青、苏沐晴,还有他天真爱过的下城。

    就像他一手创建了地狱无门,在咒术这条偏狭小道上,走出了新天。可是咒术本身就一直在提醒他,他为什么会走在这么崎区的道路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来自长河的清新水汽,在巨大的蝙吻凋刻之上,灵动地游走。而后聚成一团隐约的雾,雾气中竟然发出声音:“你好像在等我?”

    “就当如此吧。”秦广王停下脚步,澹声说道。

    河风狂卷怒涛,发出恢弘的咆孝,但掠及九镇之上,又顷刻变得温柔,轻轻缭绕着他的衣角。而他长发静垂,不为河风所动。

    “你很自信。”雾中的声音道。

    秦广王很平静:“客人,你坏了规矩。”

    “哈,规矩?”雾气蒸腾,仿佛在笑。

    秦广王不以为意,自顾说道:“地狱无门的所有规矩,都是我定的。”

    所有顾客,只能向散落各地的“寞河崩公”下单。由各地鬼舍初步筛选任务:再由就近的牛头、马面、判官、孟婆去接取,然后执行。

    “所有需要调动阎罗的任务,都需要先缴纳一部分定金给各地鬼舍。”

    “再由我来集中挑选任务,在我确定了之后,任务契约才成立,小鬼才向客户索要尾款。”

    “各地的鬼舍,以及各个辅左任务执行的外事组织,彼此之间完全独立,绝无交集。我与各个外事组织,也从来都是单向联系。”

    “理论上客户应该是找不到我,或者任何一个阎罗的。”

    他看若面前的这团雾气:“当然这个世

    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你总会有你的办法。

    或者说,你们?”

    “有趣。”雾气里的声音,用并不有趣的腔调道:“你们组织的架构很完整,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想必我找到你这件事情,也让你获得了不少线素……不妨说说看,你还知道什么?”

    我并不知道什么,不想知道什么,你也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什么。等秦广王的面具轻轻扣在腰侧,好像在空洞地注视大桥另一侧的惊涛:“我们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我守着杀手行当的规矩,维护地狱无门的口碑。在任务之外,我们不必要,也不应该存在任何交集。”

    “很有道理。”雾气中的声音笑了笑:“但你有没有确认过,自己是否有讲道理的资格呢?此时此刻,在我面前?”

    秦广王亦在笑:“视游家为眼中钉,又不方便在明面上出手,还能够剥夺我尹观讲道理的资格……符合这些条件又在景国的人,恐怕不太多。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们是谁,但在遭遇危险的时候,难免也有一些离谱的猜测。如果我死在这里,这些离谱的猜测就会传遍天下。”

    “你越来越有意思了!”雾气中的声音道:“让我想想看,你打算把怎么把那些离谱的猜测传遍天下。靠那几个所谓阎罗?阳国的末代皇子阳玄策,出身宋国的号构“恶君子”的凌无锋,从钜城叛逃的符文天才奈涤生……又或者你还希望我说出谁的名字?”

    这澹漠的声音绝不高昂,但如方钧倾:“你觉得他们还有机会做到?”

    秦广王面不改色:“不用诈我。你可以说出所有间罗的名字,你可以找到他们每一个,将他们杀死——如果你确切知道的话。”

    雾气中的声音反倒缓和了:“你很自信,是哪一个阎罗让你这么自信?”

    秦广王道:“给我信心的,是已经可以独立存活下来的每一座鬼舍。是那些很大一部分都不属于地狱无门,只是兼职转接任务,但已经遍地生根的寞河躺公。是我这些年来在这个组织里倾注的心血,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某一位阎罗。”

    雾中的声音道:“这种程度的威胁,你觉得我会担心吗?”

    秦广王道:“你当然并不担心,更不存在害怕。你们只是不想多生波折……何必呢?”

    “哈哈哈哈哈,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比我们当年可狡猾多了!”雾中的声音道:“好吧!那我来问你几个问题,答完了就放你走。”

    “不不不。”秦广王在此刻,却是摇了摇头,他立在巨大石桥的正中央,有一种自有的秩序。他看着面前的雾气道:“在这之前,我需要先问问你。我之所以会接这样一个任务,之所以今关会冒险停在你面前,是希望你能解决我多年的困惑。”

    “如果我不回答呢?”雾气中的声音问。

    “地狱无门是明码标价做生意的,我们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秦广王道:“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雾气中传来轻笑的声音:“那你问。”

    秦广王面无表情,但一字一顿地道——“天佑之国的那只大王八,能够如此快活地趴在那里,究竟是因为什么?”

第三十一章 长旅

    螭吻桥上,风过无声。

    此刻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够影响秦广王的听觉。

    再没有什么疑云,能够遮挡他的答案。

    从佑国下城走出来,在虎口夺食,与死亡共舞,踏遍河山,不求妙法,他要一个答案,要一个答案!

    雾气中的声音略作沉默,继而大笑:“尹观啊,这回我真记住你的名字了!你何止勇气可嘉!”

    秦广王道:“不必嘉许我,只需要回答我。”

    “这个问题你要是早点来问我,还真没有答案。至于现在么……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雾气中的声音轻扬,有一种莫名的愉悦:“那只巨龟养在那里,是为了培育霸下一龙皇第六子,负碑之霸下!而它只是一张伟大蓝图的一部分。更具体的细节我没法跟你讲。我能告诉你的是,它所涉及的,是景国丞相间丘文月所制定的靖海的计划!”

    列国第一女相,号称“文思如月照万古”的闾丘文月!

    佑国的悲剧,他尹观的悲剧,竟然要一直追溯到此人么?这与追溯到整个景国有什么区别?秦广王没有说话。

    而雾气中的声音继续道:“为了彻底平复海患,永定海疆,为了人族之大运,为了天下人的福祉……景国朝廷才把那只巨龟养在那里,才派姬炎月具体执行此事,才干预调整了所谓的天佑之国。”

    “这个答案会不会对你来说太残忍呢?造成你人生悲剧的,是一种伟大的情操。阻止你寻求正义的是另外一种正义,更宏大的正义。你绝不能说,姬炎月是为了自己。你绝不能说,在培育霸下的过程里的牺牲,是毫无意义。”

    这个答案残忍吗?

    对有些人来是残忍的。

    那些对这个世界抱有天真幻想的人,那些对人心始终怀有期待的人,那些无法割舍怜悯情绪、对人世抱有莫名其妙的责任感的人……姜望那样的人!我不是啊。

    你以为我是谁呢?

    秦广王懂得了那雾气中的愉悦,而他也淡然地笑了:“答案就是答案,它非常纯粹,不掺杂什么意义,当然也谈不上残忍与否。”雾中的声音道:“看来这件事情,你不打算罢休。即使你知道了它的正义初衷,了解了它的伟大意义。”

    秦广王微微扬起嘴角这使得他在从容之外,多了一点轻蔑:“别人的正义,与我何干?我又怎么会在意正义这种事情,我尹观怎么会活得如此纠结?我只在乎我的痛苦,我只在意我的委屈,我只在意我失去的那些。”

    “谁的伟大都不能够绑架我。”

    投我以木桃,我未必报之以琼瑶。但予我以痛楚,我必然还赠其残虐。”我怎么可能像姜望一样活得痛苦?我只会把痛苦带给别人。一开始没有人给我路走我也不打算给别人留后路。所以我们叫‘地狱无门,。雾气中的声音笑了笑:“你还真是无德之人。”

    “德不过是庸人的枷锁,道不过是腐朽的教化。”秦广王迎雾也临风:“别人怎么说不重要,我愿意怎么做才重要。”雾中的声音道:“你之所以认为那是腐朽的教化,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真正的大道……考不考虑拜个师?”

    “我也想啊,可惜这一天来得太晚了。”秦广王平静地微笑:“我已经走在我自己的路上,走了很久,不能够回头。再者说,你们也并不需要一个尹观,而我经历过的痛楚,却很需要一个秦广王。我们还是保持纯洁的雇佣关系比较好。”

    雾中的声音显得饶有兴致:“保持?”

    “当然。”秦广王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做过什么,我都不在意。只要价格合适,你下次还可以来找我们。”

    “有点意思。”雾气中的声音赞了一句,倒也并不纠缠,以他们的体量,的确不怎么需

    要一个尹观。虽有些许爱才之意,但不见得有精力来救他。他便问道:“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提问了?”

    秦广王微笑道:“我一定如实回答。”

    “好。”雾中的声音略一沉吟,然后问道:“游缺是不是真的死了?”

    秦广王俊眉微挑,似是斟酌了一番措辞,才道:“我只能说我们确实杀了他。但如果你非要问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无法给你回答。因为我的专业判断已经在你的问题里被质疑,甚至否定。你是这么强大而又自我的存在,我无法说服你,也不试图这样做。但如果你有他还活着的确凿证据,我们可以再去杀他一次,又或者退还此次任务的全部酬金。”

    “很有规矩。”雾中的声音道:“你们杀他的时候,他是什么修为?”

    秦广王道:“应该是神临境,但并不很巅峰。有冲击洞真的打算,但我没让他继续。”雾中的声音继续提问:“你们卞城王屠了游家满门,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秦广王摊开双手:“事实是我们只杀了游缺就走了,游家满门究竟是谁的手笔,我也并不知情。我们杀人是为了赚钱,不必要的人是不会杀的。”

    “这样吗?”雾气中的声音隐隐约约。

    然后声音和雾气一起散去了,消散在长河的呼啸声中。

    在这里对话,无须担心被长河龙宫知闻。因为九镇之上,是水族禁区!

    而秦广王继续行走在这宽广的石桥,踏足于巨大的石刻,任河风吹乱他的长发。他也已经看到了前方的危险,那或许是他的禁区,但他的路还没有走完。

    人生长旅,每个人行走的方式都不同。

    仵官王行走在安邑城的街头,步履轻忽,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顶着一张病瘦的脸―—这张脸绝不是魏国人,他可以保证。因为这是第二任都市王的脸。

    第二任都市王死于组织的某一次任务里,而他,讲义气、有担当的仵官王,勇敢地替同事收了尸,并且完好地保存遗体至今,长久怀念。当然,这个同事也许当时并没有死透?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责任心完全能够体现。重要的是秦广王什么也没有发现。

    现在的都市王已经是第三任啦,换成了一个老头,生命力很差,不怎么合他的口味。当然,如果机会合适,他这个组织元老,也不介意收藏。对了,在加入组织之前,第二任都市王是哪国人来着?

    仵官王皱眉想了一想。

    坏了,不太记得了。

    他赶紧低下头,拐身走进了小巷里。

    路过有匆匆的行人,他有心现场换一张脸。但想到卞城王马上要过来会合,以及对方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又只得悻悻放弃。卞城王……

    他多么渴望卞城王的尸体啊。

    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几乎要炸出体魄外。他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具身体里,蕴含着的伟大的可能。他坚信他看到的并不是极限,何时能够细细把玩琢磨呢?这一次的安邑城之行,或许是机会?

    他摇摇头,把脑袋摇下来的同时,也甩掉了这个可怕的念头。秦广王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像灯笼一样在眼前晃呢!

    他无法摆脱秦广王的注视,也并不知晓卞城王的极限,只能够暂且怀抱遗憾。

    仵官王一手接住摇下来的脑袋,又换上了另一颗―大约是在前往断魂峡集合的路上,在申国顺便进的货。以后可能要编号刻字才行,不然太没有秩序了。他想。

    新换上来的这颗脑袋,脸就长得不太有特色了。不过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他扯了一个普通的面罩,便走出了这个死胡同。来到之前就订好的酒楼,他坐在角落,

    静等那位的到来。

    路上早已经留下了地狱无门的特殊暗记,对方应不至于找不到路。一个时辰之后。

    应该……不至于吧?两个时辰之后。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这具身体不太协调,他的暗记做错了。又或者他留下的暗记,被谁无意间破坏掉……这可是有可能惨遭卞城王殴打的错误。但又觉得自己不至于有这样的疏漏或不幸,还是决定再等等。

    就这样,仵官王一直等到了酒楼打烂。

    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客官,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

    仵官王拿眼一横,终是什么也没做,起身便走。

    九镇真的是一个相当适合密会的地方。

    因为它们横跨长河之上,理应在长河龙宫的影响范围里,但因为人皇炼龙皇九子的手段,又禁绝水族登桥。于是人族水族,于此都无治权。向来行人来去,各得自由。

    当初景国裴星河和齐国师明理交手,也是选择在九镇之一,彼时那一战的胜负,至今无有第三人知。

    就在那个神秘的客户密会地狱无门秦广王之时,万顷波涛之下,那极尽奢华的长河龙宫里,清江水君宋清约,也终于等到了龙君的召见。

    众所周知,自中古时代之后,龙族便于现世绝迹。放眼八荒六合,现世只有一尊真正的纯血龙族存在,那就是在中古时代受人皇烈山氏敕封,而登上龙君宝座的敖舒意。

    当然,海族绝不承认此君地位,贬称其为“河犬”。

    但若仅以血脉之纯粹、以龙躯之正统而言,他才是当今唯一真龙。

    因为退守沧海的龙族,全都以身作则,先海族为先,率先调整生命本质,主动适应了沧海环境。一个个若是显出本相一个比一个更狰狞可怖,尽显沧海之恶劣,全无龙族之堂皇。

    也就是在沧海站稳脚跟之后,才开始有一部分龙族开始重拾所谓“尊严”。

    但正如已经死去的皋皆曾言∶龙族真正的尊严,绝不在于金鳞赤尾,不在于堂皇高贵,只在于什么时候夺回现世权柄!也一直有谑称――龙族的现世权柄,不是一直在握么?人皇亲敕,长河水主,统御天下水脉呢!

    长河龙君始终不曾回应过。

    虽则一直有这样那样的声音,这样那样的瞧不起。虽则到了道历新启后的今天,长河龙宫几乎只具备象征性的意义,再无任何实质上的权力。即便是在长河之上,也是人族百朐争流,列国战船相竞,天下船坚弩利者放洪声……

    但敖舒意始终坐稳了长河龙君的宝座。协助中古人皇烈山氏,镇压天下水脉、调得山青河晏,安稳度过了中古时代末期,又熬过了长达十万三千年的近古时代,在道历新启之后,又延续至今。

    六位霸国天子,当面也要尊一声“敖先生”。

    天下水族,虽不必再朝于长河龙宫,但在明面上,每逢龙宫宴开,也不得怠礼。

    不过在道历新启以来,这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宴、每次召开必是群星璀璨的“龙宫宴”,也是越开越少,渐无音讯了。天下水族受的委屈你管不了,水族自然就没谁愿意再登门。长河龙君既然徒具其名,人族天骄也懒得抬眼。

    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所谓长河龙君,修为再强,活得再久,也只是一个治河的工具罢了,同那被炼成石桥的九镇,没有什么区别。宋清约生得好相貌,长身玉立,俊朗不凡。吞服过龙珠,继得了水君之位,接受了八百里清江的供养,也在去年成就了神临。虽然远不及其父宋横江那么强大,也是整个庄国境内,继杜如晦、皇甫端明后的第三尊神临战力。

    但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清江水府还是一点一点地归属于庄廷。他这个水君的权柄越来

    越少,过不了几年,恐怕同清河郡守也没什么区别,就只是一个庄廷派下来治理清江的官员罢了。

    就像现在,庄天子一道手谕,他便要马不停蹄出清江,来到这长河龙宫,姿态谦卑的等接见,一等就是数日。昔年宋横江在时,清江水君岂会被如此驱使?

    庄太祖还要携礼来水府敬一声兄长,清江水君常常受邀,径入庄王宫饮酒,无令而行。仁皇帝更是年节问候不断,在清江水君面前以晚辈自居。

    到了庄高羡掌权的时代,早期那也是常忆旧情,言必“大庄有赖于清江者”。洞真一证,便有意收权,只多次被强硬顶回。等到宋横江不幸,庄天子再面对新一任清江水君,便只有一个“召”字。

    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庄国建国之时,庄承乾拉着宋横江的手,便是说—―“我与兄长分治山水。”其言何在?

    “走快点,龙君可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前面引路的龙宫侍者,语气颇不耐烦。宋清约只温声道:“好的,我尽量跟上。”

第三十二章 神池天王

    换做以前的宋清约,他几乎会痛骂敖舒意——你个老不死的没有多少时间给我?活了这么多年你不都已经活糟蹋了么?年复一年,几千年几千年的在龙宫里躺尸,百无一用!现今在小爷的面前,你开始装腔作势,珍惜时间?笖

    或者就算不当面骂,面前这个狗仗主势的龙宫侍者,也少不得吃一顿打。什么玩意就敢盛气凌我?

    但现在不是以前,他宋清约也不再是那个能够躲在伟岸身影后的水族小年轻。

    没有了温柔的姑姑,也没有了威严的父亲。

    他必须承担起清江水府的责任,哪怕权柄已被一再削去。

    他也曾有那样幼稚的时刻。以为天下之大,不过庄国。清江之广,岂逊长河?

    他也曾雄心万丈,想要脱出父亲的庇护,尝试布局落子。

    而这几年终于看到,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笖

    终于明白,他能够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落子,就已经是父亲的庇护。

    庄天子收走了他下棋的权利,随手把他放在棋盘上,他又能如何呢?

    论权谋,他在杜如晦面前几如顽童稚子。

    论实力,今日之庄国,早就能将清江水府压制。九江玄甲和新安白羽,随意调来一支,都能够伐江破府。庄高羡更是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

    他只能一再的告诉自己——宋清约,你要忍,你要等。

    你已见过水萍花开满清江,看过八百里的红,在水族古老的传说里,这代表漂泊的长旅,已经走到尽头。梦中的永宁之乡,不会太远了。

    长河龙宫是如此奢华,金砖铺地,白玉为阶,大如磨盘的水晶珠,三人合抱的血珊瑚……庄王宫与之相比,简直是茅厕一般。笖

    从这个角度看,庄高羡着实可怕。庄王宫在两代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仍是什么样子。在低调潜忍之时能够克制,在中兴庄国如日中天后,仍能克制。

    这说明他有更大的野望,有远未得到满足的雄心。

    宋清约有时候也会感到绝望!

    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来自清江的水君,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水族共主——那是一个穿着金色长袍的身影,坐在龙君宝座之上。面容看不真切,唯独有一道并不具有太多温度的目光,寂静地垂下了。

    宋清约这时才惊觉,这殿中是如此清寂,好像数百年数千年,都不曾传出过声响。

    那个引他过来的龙宫侍者,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时间过去了多久?自己的心神被慑住了吗?笖

    脑海里转过这些若有若无的念头,便听得龙君的声音道:“清江水族……这一支本归属于神池水族。自宋行谦那时迁徙至清江,建立水府,朕念在这一支远迁不易,给了玉册,敕以尊名。不过自此以后,姓宋的再未涉足长河,你是宋行谦的孙儿?如何还能记得朕?”

    宋清约也知道自己这一支水族,是在爷爷宋行谦那一辈,从其它地方迁来,逐渐在清江站稳脚跟,建立水府。但并不知道是从哪里迁来,也不知道什么神池水族。

    父亲宋横江活着的时候,对此讳莫如深,他也没有很在意。他生于清江,长于清江,也只想守住清江,并不在意什么源流故土。清江就是他的故乡。

    以他的聪明,也不难听出长河龙君话里的埋怨之意。

    但这埋怨也实在是有意思。龙君说得好像清江水府的建立,全赖他敕封似的。那得一直上溯到中古时期,烈山人皇还在的时候,长河龙宫才有这种权柄吧!

    长期以来,长河龙宫的玉册造名,便只是个形式罢了。水府建成后,给些供奉,就能得名,都不需要龙君出面的。而且便就是这个形式,也非长河龙宫独有。但凡强大一点的国家,都有资格敕封水主,也能够发予玉册。

    说白了,爷爷宋行谦当年造访长河龙宫,那是给你这位名义上的水族共主捧场,想办法送你一点供奉。谁该承谁的情,还真不好说。笖

    这老龙君,是看我宋清约年轻,当我好糊弄么?

    心中想着这些,愈发不快,但脸上丝毫不显,只是愣道:“神池水族?”

    “呵。”长河龙君淡笑了一声,这一声竟有些难言的落寞,而后道:“这才短短几千年,神池之名,已经不传。人族不知,水族不知。真让我不知何言。”

    宋清约认真礼道:“清约已无长辈,亦不知历史,还请尊上不吝指教。”

    “神池水族历史悠久,朕当年分封天下水族,敕建水府,就有这一支。到了道历新启之后,更是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水族天骄,继承神池,登临衍道,号为‘神池天王’。这名号,朕也是认可的。”长河龙君缓缓说道:“道历新启三千九百二十二年,朕未再见有水族骄才,能似彼者。”

    这真是太高的评价!

    使宋清约不禁神往,想要知道究竟是何等样骄才,竟敢在人族大昌、龙君都养晦的时代,以天王为号。笖

    长河龙君继续道:“可惜啊,神池水族极盛于他,也衰亡于他。他输掉了与唐誉的生死之争,也输掉了整个神池。”

    唐誉这个名字,宋清约倒是知晓……荆国开国皇帝,谁能不知?

    神池天王,竟然是死于荆太祖之手么?

    此事却不见于史书。

    不对,长河龙君突然讲起这段历史,究竟有何用意?

    宋清约虽然敢在背地里腹诽龙君,却不敢真正小觑这尊老龙的智慧。

    能在人族愈发张扬的时代里,始终坐稳龙君之位,岂是一个“忍”字便行?笖

    他叹息一声:“原来我们清江水族,竟是神池水族之后,竟还有那么辉煌的时候。神池今何在?还在现在的荆国境内吗?属于哪一府?”

    长河龙君道:“后来神池为唐誉所填,建城‘计都’,是为荆国之始。神池水族,也就此分枝各处,散落天涯。”

    荆国首都,计都城!

    计都也是凶星之名,大荆是军庭帝国,以此名都,是曰“天子镇凶”。后人闻此志事,或可略窥荆国太祖气魄。

    或许正是这样凶悍的都城,才能养得出那般烈性的皇族。

    宋清约感慨地‘噢’了一声,惋惜道:“俱往矣!”

    他应该聊他与神池水族的关系,与神池天王的血脉渊源,应该聊为何几千年过去了,水族再也没有再出现第二个神池天王,为何水族的天骄如此之少。笖

    难道现世水族,就比沧海海族少多少吗?难道现世水族的成长环境,竟比沧海更恶劣吗?难道现世水族的资质,就是不如海族?

    他应该聊一些历史的隐秘与痛楚,聊龙君故事里的线索和钩子。

    但是他只说,俱往矣。

    长河龙君高踞他的宝座,俯瞰着这个履职没有几年的清江水君,认识到宋清约和宋横江完全不同。

    如他敖舒意,当然不会有什么急切的表现,固只是风轻云淡地道:“过去的事情确实没什么可说。清江水君今来拜访,究竟所为何事?”

    宋清约道:“清约此行,非为自己。乃是奉大庄天子之令,见礼于龙君!”

    “礼从何来?”长河龙君问。笖

    这个‘见礼’,是礼节,而非礼物。

    非要如此说的话,代表国家出使而随带的一些土特产,或也能算——那不是已经交给龙宫了吗,怎么还要?

    老家伙贪得无厌,无怪乎长河龙宫富丽至此!

    宋清约面不改色,从怀中取出一卷封好的黄绸:“敬呈大庄天子墨宝一幅。”

    长河龙君眼皮微跳。

    吾坐镇龙宫,不知多少个千年,见证多少豪杰,缺你庄高羡一幅墨宝?

    忒也穷酸!笖

    当然,这事实上就只是一封信罢了,都未见得是庄高羡亲笔,连庄天子墨宝也难算得上。

    他随意一招,将这卷黄绸握在手中,但并不看,轻轻抬起来,瞧着宋清约道:“信里写的什么?”

    宋清约道:“这是大庄天子与龙君的私信,小蛟岂有窥看的资格?”

    “那你堂堂清江水君,此来便只是做个信使么?”长河龙君悠然道:“此事一凡夫亦可为。”

    “龙君何等尊贵,岂一凡夫能见?”宋清约执礼甚恭:“小蛟此来便是做信使,但也不仅仅是信使。”

    长河龙君显得漫不经心:“还有什么,不妨说来。”

    宋清约朗声道:“自古以来,清江澜河不分家,活水互源,族群互徙。自国家体制大兴以来,人族豪杰纷纷裂土,山水皆以境而割。清澜也由此两分。如今时移境转,星辰挪位,清江清,澜河浊……常有澜河水族,褴褛来投,却阻于所谓人族国界,望江而哭。澜河之衰,常令小蛟痛惋!”笖

    要说澜河水族褴褛去投清江,长河龙君是一万个不信。当今雍帝韩煦,引入墨家支持,国库不知多么充盈。雍廷治河不知多少年,以韩煦手段,能不收澜河之心?你清江水族的日子,过得未必有澜河水族舒坦。

    当然,澜河水府势衰也是事实……但那不正是被你清江水族打的么?

    不过有些事情,重点不在于信不信,而在于愿不愿信。

    宋清约,或者说宋清约所代表的庄高羡,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

    前番庄雍国战还没消停几年,庄高羡便又动了心思,想要澜河水府的权柄!

    他敖舒意眼里看到的庄雍之战,自与普通百姓所接触到的不同。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本质上是庄高羡和韩煦各取所需的行为,前者拓土开疆,后者壮士断腕。

    两位君王都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而以锁龙关为界,各自发展。本以为怎么说也得个十年八年的,才会有后续的故事发生。倒是没想到庄高羡这么迫不及待。笖

    雍国如今有墨家的支持。庄高羡还敢伸手澜河,想必是其身后的玉京山,给予了某种支持。

    从澜河开始,是一个相对温和的选择。尤其长河龙宫,是确然能够定性“清江澜河本一家”。

    长河龙宫虽然只具备象征意义,但这层象征意义,也能够发挥作用——只要长河龙君认可清澜一体,清江水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纳澜河水族。

    至于怎么接纳,怎么引得澜河水族来投,那就是庄高羡自己的事情了。

    长河龙君淡笑一声,并不说话。

    承认清江澜河不分家,对他来说只是点个头的事情。但凭什么点这个头呢?

    宋清约立即又道:“若我能治澜河,使清澜水族得享太平。当朝于龙宫,年年供奉不绝!”笖

    长河龙君笑道:“天下国主皆分水权,唯独庄天子送权于我。是拿准了我未见得要么?”

    宋清约恭敬地道:“只是我家天子,对水族共主的尊重罢了。”

    长河龙君摆了摆手:“朕这一生,唯承烈山人皇遗命,惟愿现世安稳,人族水族和睦长远,于己并无所求。朕连这长河水权,都早已放开。清江水权,于朕何益?”

    “您可以不在乎,我们却不能不承认。”宋清约道:“我家天子说了,龙君乃水族共主,这是中古人皇之圣命,吾辈岂不敬之?愿与您分治山水!”

    长河龙君似笑非笑:“小娃娃,你实诚地与我讲一句。你对庄天子有几分忠诚,他对你,又有几分相信?”

    “我对大庄天子忠心耿耿!”宋清约先是这么说了一句,才稍稍坦了一下心扉:“不过我家天子雄才大略,并不在意忠诚与否,只在意事情是否能成。所以清约会是一名能成事的清河水君。”

    长河龙君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黄绸,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什么话没有听过,什么人没有见过呢?笖

    “你这么说,朕就明白了。”他悠然道:“刚刚接引你来的那名侍者,可有失礼之处?”

    宋清约道:“今天见到的侍者温柔和顺,不曾失礼。”

    长河龙君点点头,说道:“前些天啊,这个不知礼数的奴仆,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个小娃娃,在这宫里哭哇,哭了好几天。我便问这个小女娃,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全家都被锁在笼子里呢,就她一个偷偷跑出来了……欸?洛国是个什么地方?怎么那里竟然有人敢掳掠交易我水族子民吗?”

    宋清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长河龙君继续道:“朕常年深居龙宫,竟不知此。清江水君啊,汝何以教我?”

    要用取缔洛国贩卖水族产业的结果,来赢得长河龙君的点头。这交易庄高羡是否能做?善恶与否都不会是庄高羡考虑的问题,唯一能让庄高羡动摇的只有利益。但要知道,在前一次庄雍战争里,洛国还算得上庄国的盟友!

    宋清约深深一礼:“清约愚昧,不敢妄言。愿得我家天子之意,再呈君上。”笖

    长河龙君抬了抬手:“去吧。朕的时间很多,无妨等待。”

第三十三章 岂有此理

    来自清江水府的年轻水君已经离去,大殿之中,如此空寂。

    长河龙君静静地坐着,他的面容无法被看清,他的表情也无法被看见。

    这天底下知晓庄高羡与姜望之间终要分出生死的,应该不多。

    恰恰他敖舒意,便是其中一个。

    虽然他早已交出长河水权,也不曾真正统御天下水脉,做不到洞天下如观掌纹,甚至于这长河上下的情报,他都不便去掌握。

    但当初苦觉阻庄高羡于长河,两位当世真人拦河之战,岂会不惊动长河龙宫?

    他虽然坐镇龙宫,经常百年千年不挪步,但并非囚徒。

    彼时的庄高羡,正在追击那个名为姜望的少年,他是知晓的。或者说,他比庄高羡更早知道姜望。

    后来在观河台上,他亲眼见证了姜望摘魁,也见证了林正仁是如何畏死不敢上台。姜望与庄国之间的矛盾,简直摆在了桌面上。

    任何一个人,若与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为敌,只要不蠢,都一定会选择提前扼杀,断绝未来。

    庄高羡也一直在这样做。

    杜如晦污蔑姜望通魔,在玉京山上裸身受笞,虽然并不广传,于长河龙宫却也不是什么隐秘事件。

    但若以为庄高羡一心只想着姜望,一心只谋姜望,那未免小觑了庄高羡,小觑了这位中兴庄国的雄主!

    在两位佛宗真人封门的情况下,在姜望塑就人族英雄金身,以恐怖的修行速度往洞真跃进的时刻……庄高羡仍然踌躇满志的,在推进庄国扩张的步伐。

    对于一国天子来说,再没有什么方法是比提升国势更能增长修为的了。

    长河龙君看到了庄高羡的野心,也并不介意做点交易。

    但在此之前,庄高羡仍需跨过龙门。

    至于手里的这卷黄绸……敖舒意随手将它丢在旁边。

    此信不用再看。

    庄高羡想要传递的信息,已经通过送信这件事情传递到。

    他不可能信任宋清约,也不可能信任从清江水府到长河的这段路程、这段赶路的时间。

    所以信上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真要打开,也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礼节性的问候。

    大殿之中冷寂了许久,而后龙君的声音响起来——

    “朕也许久未见客了,尔等选个时间,做好准备,送一封请帖去星月原,请上届黄河魁首姜望来赴龙宫宴。”

    殿外有个声音回道:“只请姜望么?”

    “当然不是。”长河龙君缓声道:“上届黄河之会的正赛天骄,全都请来。几年过去了,现世天骄都如何?朕承中古人皇遗志在此,当倾家以飨,也当验一验他们的成色。”

    “那些天下大宗的真传呢?”殿外的声音又问。

    长河龙君道:“够分量的也请来,朕难得有兴致,不妨热闹些。”

    “如您所愿。”殿外的声音如水面漾纹,一圈一圈地散去了。

    而这个相当有分量的消息,也将似此般扩散——

    时隔多年,龙宫宴重开矣!

    ……

    ……

    人行九桥之上,如龙脊负蚊蝇。

    格外能感受自身的渺小。

    难以想象螭吻当年是何等强大的存在。能够直接将其血炼成桥,烈山人皇又是何等神通!

    秦广王已经走了很久。

    他很久没有走这么宽敞的路,也很久没有走得这么慢。

    以长河之雄阔,螭吻桥之长,普通人要步行走过此桥,须得走三天三夜。

    他没能验证这个说法。

    因为他走了一半就被不讲规矩的顾客拦住要说法,而他妥善地提供了售后服务,才算得以脱身。

    这年景做生意真的很不容易。扣除组织运转成本以及员工出场费,利润也才几十倍,根本不赚钱,还要时不时被客户找麻烦。

    唉,他经常劝其它杀手组织转行,但总是好心没好报。

    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他是自长河南岸至北岸,过了螭吻桥不远,就是大齐南疆。当然,过桥之后也可以转道去剑阁,去梁国,或者悬空寺。其余一些小国,夹在齐国和南夏故地之间,早晚被吞,倒也没什么好去晃悠的。

    索性又从桥上退回来,转道往理国走。

    理国也是小国,历来势衰军弱,任由强国揉搓。曾被夏国覆灭过,于第一次齐夏战争后,在楚国的帮助下复国,复国之后仍然小意与夏国外交,奉以“上国”。

    同样是被夏国侵吞,又复国成功的梁国,在现世的存在感就要强烈得多。

    因为粱帝康韶举旗复国后,历来是摆明了车马与夏国对垒,视以仇雠,国格甚烈。

    好在理国出了一个天骄范无术,在黄河之会打进了外楼场八强,惜败于荆国天骄中山渭孙。这个成绩为他们赢得了进入万妖之门后开拓领土、争夺资源的资格。

    理国自知势弱,无力支持万妖之门后的战场,故将这个资格,与夏国做了交换。不过夏国也没来得及怎么利用,就在轰轰烈烈的第二次齐夏战争里,一战而倾。

    而理国却是实实在在地得到了一大笔资源,丰富了国家底蕴。

    至于未来如何,或许还是要看范无术能走到哪一步。

    小国历来是强国的剥削对象,也是左道旁门最好的藏身之所。事实上在理国首都义宁城,就有一座经营得很不错的鬼舍。

    不过地狱无门的首领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查岗。

    他披着长发,闲散地走在长街,感受着独属于这个国家的风情。

    举理国上下,并无一个对手。哪怕是所谓的理国第一高手、神临境的段思古,也当不了几合。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王宫去,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他并不傲慢。

    走在义宁城和走在泰平城又或者南巍城,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会买几盒小吃——义宁特有的禅面酥,边走边吃。

    直到某个时刻,长街忽然静了。

    他也停下脚步,在本该熙攘的人群中回身,看到了长街那一头,一个戴着虎头面具的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身形板正,气质完全不同于之前。

    但他知道,这就是游缺。

    “你来得可不太及时。”他打了个招呼,把手里的糕点盒子往前送了送:“吃点?”

    虎头面具人道:“你可以叫我……”

    “打住!”秦广王立即拦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现在的身份,我不感兴趣,也不敢听。”

    “孙寅。”虎头面具人道:“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自欺欺人没有意义。”

    秦广王嘬着牙花子:“你真倔啊!”

    孙寅戴着一双黑色手套,很平静地从怀里拿出一缕碧光,那碧光如虫子一般,在指间扭动,而后被碾灭。

    “杀了我之后,你还反复用咒术试探。猜到我的身份,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可以解释。”秦广王道:“这只是职业素养,不代表我个人对你的态度。事实上我很尊重你。”

    他一边说,一边往左右两边看了看:“……你不至于要在闹市出手吧?”

    孙寅只慢步往前走:“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既然选择成为刀,就要有被折断的觉悟。”

    “不是。”秦广王大感不妙:“你完全不关心谁在你前面找到了我,又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无非是一真道的那些人。我可以先找到你的,但你选择了让他们先找到。”孙寅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如果你跟他们说了我没死的事情,那我杀了你,杀得正好。如果你什么都没有说,那我杀了你,我没死的事情就再也没人知道。”

    秦广王满肚子的说辞,全被噎住。

    这个孙寅是个有病的,压根不走套路。

    岂有此理!

    一真道的都能聊,你们不能聊?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大张,长发瞬间疯涨,而双眼转为碧绿:“横竖都是要杀了我?”

    孙寅笑了:“你竟然还想反抗——”

    突然往前一步,只一步,便踏足于秦广王面前,那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是如此轻飘飘地往前一按——

    密密麻麻的咒文,被碾碎为满天乱窜的碧色流光。

    秦广王双足陷进地砖里,一路吐血倒退,就此在长街上撞出了一条深沟!

    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时候才发现了交手的两人,顿时失了方寸,尖叫着四处逃散。

    “如果不是为了避免殃及无辜,你已经死了。”孙寅从容地往前走,一边分出力量,把人群推开,一边走近秦广王。

    秦广王只是认真地看着他:“任何人都别想轻易的以‘死’字来对我宣判。”

    血液将他的嘴角染得非常鲜艳,而他眸中的碧光妖异又疯狂:“我诅咒你——”

    他开始往回走,他主动走向孙寅。每走一步,身上碧光愈炽:“我诅咒你,生无食!穿无衣!行无路!寝无屋……”

    此声妖异邪恶,昭显恐怖,好像解开了大千世界的某种封枷,放出了一些不能游荡在阳光下的鬼祟。

    一字一声如击缶,仿佛成为晦暗的源头,混乱的终点,恐怖的本质!

    满天碧光转,无穷无尽的负面,在一切可以附着的地方,疯狂滋长。美色涂黄泥,人心生绿苔。万事万物如此般,一沦永邪!

    孙寅不为所动,只是伸手在前,以手掌平行覆己面,然后轻轻翻转,好像由此掀翻了这个世界——

    轰!

    嘭!

    正在他们打得激烈、将战斗再次升级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身影从头而降。面朝上而背朝下,四仰八叉地砸在了地上!在长街的尽头发出如此巨响,把街面石砖都砸出了一个深刻的人形凹口。

    一顶狗皮帽无力地飞在空中。

    他的黑色面罩倒是完好,但是被一只手牢牢的按住。

    正是这只手保住了他的面罩,按住了他的脸,把他的脑袋按进地里,把他整个人按在石街中!

    而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个同时落在长街上的、半蹲着的黑袍人。

    此人气势极冷,眸光似铁。

    脸上戴着一个整体漆黑、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的面具,森白的门户里,印着血字……“卞城”!

    他就这样按着平等国的护道人褚戌,半蹲着在长街的尽处,抬眼看向这边,冷酷地说道:“我说,没有打扰你们吧?”

    秦广王的诅咒声未曾止歇,在这个时候反而愈演愈烈。他大步往前走,但与孙寅之间,仿佛始终隔着一道鸿沟。

    而孙寅维持着翻掌对秦广王的姿态,侧身回头,看向突然现身的卞城王,语气里有了些许惊讶:“你竟然还敢凑上来?”

    不仅主动凑上来,还带着在理国境外放风的褚戌一起来了。不愧是敢接景国刺杀任务的组织,地狱无门的这些人,也不知是该说盲目自信,还是狗胆包天。

    面对这样一位强大的当世真人,卞城王的姿态依然冷酷,只道:“一剑杀洞真之后,我的确自信了点。”

    褚戌的声音在面罩底下艰难响起:“阁下,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按着我脸来出风头?”

    他还能吭声,说明他的性命安全无虞。

    他之所以吭声,恰是他的聪明体现——他完全明白卞城王为什么没有杀他,甚至于体贴地没有掀开他的面罩,保护他隐面的苦衷。

    他也要让卞城王知道,这份体贴是有用处的。

    “不好意思。”卞城王用一种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语气,冷冷地回道:“只是顺手。”

    孙寅平淡地问:“你不会以为威胁对我有用吧?我等护道之人,为理想谁惧牺牲?他死之后,你去陪葬便是。”

    “咳!”被按在坑里的褚戌赶紧说道:“但是呢,若是不必要的牺牲,咱们也是能免则免。”

    前一个褚戌就死得很草率,他多少得做出点什么再死吧?

    直到这个时候,理国的城卫军才紧急集结,各路高手才姗姗来迟。

    但见得满天飞舞的碧光、虎头面具人抬掌翻天的威势,谁又敢上前来?

    唯有一个宽袍大袖,玉带斜插折扇的身影,大步而前,急速地靠近战场!

    理国天骄范无术!

    他到现在仍只是外楼巅峰境界,修为甚至逊于被按在碎石凹坑里的褚戌,完全没有资格插手这样的战场。但他衣袂如旗,势往无缩。

    “公子留步!”有人高呼阻拦:“您是千金之躯,国家希望,不可轻身涉险!”

    范无术头也不回:“他人于我国首都乱战。理国人纵然无力插手,岂能无人旁观!?”

第三十四章 人心荒芜

    屋檐染碧,浮云碎絮。长街的这一头,秦广王以神临之躯迫近洞真强敌,一步一印踏长街。

    长发乱舞如狂蛇,邪眸已碧生荒草。

    这种恐怖的力量,能够荒芜人心,能让朽意自生,让死志永存。

    秦广王杀死的人都是自杀!

    但孙寅无动于衷,静立街心,一掌横隔,隔出了一重天。

    代表理国之未来的范无术,一路疾行至此,被狂暴的力量余波所推动,飘摇的立于街边屋脊。

    而长街的尽处,卞城王仍旧按着褚戌在地坑,身如铁铸,纹丝不动。

    只冷酷地说了句:“不关你事,别来送死。”

    也不知对谁所说,但范无术对号入座。

    “诸位战于我国首都,我岂能目盲耳聋若无其事?今日我来观战,纵死,也得看看诸位是何方神圣!”

    他一拂袍袖,身虽飘摇而自见风流:“请继续!”

    其时长街无杂影四散的行人已散尽。

    这一条位于理国首都义宁城、已经被轰得七零八落的长街,各人有各人的坚决。

    最近的城卫军,也在两个街区之外,持兵列阵,警戒布防。

    理国的王宫,安静得像是空无一人的雕刻。

    在一阵感官上很久实际上很短暂的沉默后,孙寅收回了他的手掌,垂在身侧:“那就聊聊吧。”

    他可以什么都不在意,但不能完全不在意所谓“道友”的性命。

    护道人可以为理想而死。

    但如褚戌所说,不必要的牺牲,应当能免则免。

    孙寅话音一落。

    被按在地底的褚戌顿时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立时瘫软下来,只想大口的喘气。但呼吸受阻于面罩,以及面罩上的那只手,他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卞城王。

    不过卞城王仍然一动不动,整个人缄默如铁,又保持着随时都能炸开的锋芒。只是顺手斩去了范无术的耳识,不许听闻,范无术也聪明的没有抗拒。

    而上一刻仍在疯狂进攻、摆出搏命姿态的秦广王,下一刻就长发垂落、绿眸转黑,轻描淡写地擦了擦嘴角。

    “好啊,咱们慢慢聊。”他面带微笑,一脸从容:“要不要喝一杯?”

    好像从来没有以命相搏这回事,他也从来没有受过伤。

    孙寅没有在意范无术,也没有回答秦广王,只对还不松手的卞城王道:“你觉得是你先杀死他,还是我先杀死你?”

    卞城王并不相信孙寅松口的聊一聊,他只相信他手下按着的平等国护道人的性命,以及生死胁迫下勉强达成的和平。

    他的声音冰冷:“不妨一试。”

    气氛一时凝肃。

    在这种压力下,碎石都几乎要被再碾碎一次。

    “容我说一句!”褚戌很努力地道:“赌博是恶习,轻则破财,重则倾家,诸位莫沾染!”

    “说得好!”秦广王抚掌赞道:“这位兄台品性高洁,正是我地狱无门需要的人才。哪一天你在平等国混不下去了,记得联系我。”

    褚戌热切地道:“地狱无门的精气神我也非常喜欢,要不然我现在就加入吧,劳驾这位同事松一松手。”

    从头到尾孙寅没有和褚戌有一句对话,就像秦广王和卞城王连个眼神的交互都没有。两个组织,四个人,存在一种怪诞而危险的默契。

    孙寅仍然看着卞城王:“我有些好奇你的倚仗。”

    卞城王冷漠地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剑气很强,在我走后,还能屠尽游家满门。而理国离剑阁不远。在我来之前,我有剑气一缕,已往天目峰而去。剑阁阁主司玉安嫉恶如仇,性情狂躁,你觉得他若知晓平等国护道人在此,会有什么反应?”

    卞城面具之下,这双眸子好像全无情感,就这样与孙寅对视:“如果你愿意和秦广王聊,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如果你不愿意,也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褚戌再次强调:“赌博害人害己!”

    孙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终是转回头,看向从来不戴面具的秦广王。

    秦广王再次微笑着发出邀请:“喝点儿?”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孙寅问。

    “是他,不是他们,找上我的只有一个人。年纪、性别、修为,都不详。但是很强,不现真身也能碾死我的那种强。”秦广王很是认真地道:“他问我,游缺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只能确定我真的杀了游缺,但不能确保他的猜疑一定是错误的。”

    “还有呢?”孙寅语气平淡。

    “他又问我游家满门被屠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杀了人我们就走了。”秦广王耸耸肩膀:“你知道的,我的生死完全被他捏在掌心,不可能对他说谎,最多就是这个程度了。”

    “只有这些?”孙寅问。

    秦广王道:“对了,他还问了你的修为。我说是不太巅峰的神临,试图在战斗的过程里冲击洞真,不过我们杀得很及时。”

    孙寅注视着秦广王的眼睛,在这双眸子里没有找到任何慌乱的情绪,终是说道:“把褚戌放了,我们走。”

    卞城王的态度始终冷硬:“你先走,他会很快跟上的。”

    孙寅没有回头,只看着秦广王。

    而秦广王微笑道:“我做不了他的主,不过我个人觉得,他的话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存在的——你有反悔的资格,我们没有。”

    “这话说得实在,令我难以反驳。”孙寅道:“我越来越欣赏你们这个组织了,真想看看其他阎罗都是什么风采。”

    秦广王笑容满面:“十大阎罗现在有的在魏国,有的在景国,有的在你面前,还有的你绝对不知道在哪里……作为首领我只能说,的确值得欣赏。”

    孙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准备离开:“鉴于你们职业的特殊性,我就不说再会了。”

    “欸等等。”秦广王在袖子里摸索一阵,拿出一张黑色带血线的名刺来,飞予孙寅身前:“我留个地址给你,下次做生意可以找我。想必我们的专业性,你已经看到了。”

    孙寅没有去接:“我们要杀的人,我们习惯自己杀。”

    秦广王笑容不改:“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们是有理想的人应该把精力集中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被按着一动不动的褚戌,很热情地捧场。

    孙寅终于看了这个被埋在地里的道友一眼,接过悬浮身前的名刺,大步往前。

    秦广王微微侧身,礼貌让行。

    两人错身而过,三步之后,孙寅的身形便已消失。

    范无术立于屋脊,并不言语,也不试图去寻回耳识、听到点什么。

    今日在理国首都乱战的四个人,除了褚戌或许存疑之外,剩下的每一个,都有单独摧毁这个小国的能力。

    这就是现实。

    他的确拥有不俗的勇气,但是在孙寅离开、危险解除之后,他反倒从心底生出恐惧来,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洞。一如这条繁华长街,此刻的疮痍。

    “喂!”

    地狱无门秦广王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

    他低头看去,正看到长街之上,秦广王那轻轻扬起来的、清俊脸,以及一张飞至眼前的黑色血绣名刺。

    正不知所以,便听对方道:“有生意的话,可以联系我。”

    范无术轻轻将这张名刺摘下了,没有说话。当然也并不打算联系。

    而秦广王已经迈开步子,对卞城王喊了声:“走了!”

    长发飘飘,步履从容,踏过碎石,路过旗幡,渐行渐远。

    卞城王的手,慢慢从褚戌脸上移开,然后慢慢起身,就这样带着森冷的面具和黑袍,走向了远处的日落。

    在这个过程里,褚戌始终一动不动——他们之间的差距,在一合成擒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实在是没有什么折腾的必要。

    等到耳边已经听不到脚步声,视野里仍只是狭窄的一圈、橘红的霞晕。

    他才从这人形的石坑里翻身而起。

    扭头看到屋脊上的范无术正瞧着他。

    下意识地羞耻的缩了缩头,伸手摸向面罩……唔面罩还在。

    “看什么看!”他挺直了脊梁,狠狠地呛了不礼貌的理国人一句,又瞪了一眼,略微看了看方位,朝着与地狱无门阎罗相反的方向飞走了。

    范无术一言不发。直到各路高手、将领、城卫军缓缓靠近,把有着巨大疮口的长街围拢,围得水泄不通……他才转身离开。

    此身空为回头浪子,再也摇不动折扇。

    ……

    且说褚戌独自离开了理国,循着隐秘的联系,一路疾飞,飞到一处高山,降落在山顶。

    带着虎头面具的孙寅,正负手看云雾。

    “这儿离剑阁可不远啊。”褚戌左顾右盼,有些后怕。

    孙寅并不回头:“他们说一缕剑气惊扰了天目峰,你就真信了?地狱无门难道是什么正经组织吗?司玉安杀不得他们?”

    “同归于尽也不是做不出来。”褚戌心有余悸:“我看他们挺疯的。”

    孙寅难得地点了点头:“是挺疯。这个卞城王不简单,查没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褚戌摇了摇头:“一点信都没有,他出手次数太少了。而且跟我交手的时候,也很谨慎,什么根底都没漏——”

    “嗯?”孙寅打断道:“是什么根底都没漏,还是根本没动什么手?”

    “瞧您!”褚戌尴尬地道:“这还怎么聊?”

    孙寅颇为认真地道:“我看过他的剑术,不属于现在的任何一个大宗,倒有点偷天府藏天机的味道。不过偷天府应该养不出这样的剑客。”

    褚戌也用心的思考过:“我刚刚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个卞城王,有刻意去保范无术的命。他和范无术应该关系不错,至少也是熟人,不然他一个做杀手的,没有必要在意范无术的生死……会不会是献谷那个钟离炎?那是一个真正的天骄人物,还是范无术的好友,而且脾气也很恶劣。”

    “这倒是可以作为一个线索……”孙寅沉吟道:“不过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不必为这个组织花太多精力,什么时候得闲,顺手验验便是。”

    褚戌不很服气地道:“嘿。把我摁在地上砸,回头别让我碰见,我指定也得摁摁他。”

    孙寅无所谓地道:“在不影响组织大业的情况下……只要你摁得过。”

    “我偷袭!我喊着周辰、吴巳他们一起偷袭!”褚戌恼羞成怒,大声嚷嚷:“我倒要看看这个姓钟离的,到底穷横什么!”

    险峰之上,人声渐渺,倏然无影踪。

    ……

    ……

    正如平等国护道人行色匆匆。

    并不怎么见得光的地狱无门俩阎罗,也是匆匆地走了。

    理国虽小,其所处的南域东部,可是有不少强大宗门。最近的剑阁,稍远点有暮鼓书院,甚至于再往南去,还有儒门圣地书山!此外血河宗镇祸水不去说它,三刑宫可是最爱“多管闲事”。

    别看理国朝廷在他们乱战之时哑口无声,暗地里指不定已经发了多少控诉信——这向来是小国的生存之道。

    出了理国国境,径往西北方向走。

    风声猎猎,止不住秦广王的话茬:“你怎么来了?”

    “顺路。”卞城王冷冷道。

    “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秦广王又问。

    “你去杀还是我去杀?”

    “你啊。”

    “那就别废话。”

    秦广王耸耸肩又问道:“话说,来理国之前,你真放一缕剑气去挑衅天目峰了?”

    卞城王冷酷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精神状态怎么样?”

    “还不错。”秦广王道。

    “那我就不会找死。”卞城王冷声道:“司玉安心眼小的很。我真一缕剑气杀过去,他绝对追着剑气杀过来,不把整个地狱无门铲平他都不会罢休。”

    “都真君了还这么小心眼吗?”秦广王有些惊讶:“你跟他很熟?”

    “一般吧。”卞城王淡淡地道:“曾经也针锋相对,也仗剑同游。”

    秦广王“哦”了一声。

    他一边大步走在风里,一边在怀里摸索,找出一个半瘪的纸盒,打开盒盖,盒里的禅面酥竟然并没有碎掉。

    他递予卞城王:“吃点?”

    卞城王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别烦。”

第三十五章 一剑指间横

    兢兢业业的仵官王,在安邑城等了足足四天。

    反复涂抹暗记之后,终于确定……大概,也许,可能,卞城王不记得暗记。

    这可怨不得我仵官王!

    不是他的错误,他一下子放松下来。

    至于任务是否完得成,他可不管。

    跟卞城王走一路,还能有什么搞头?他这次的任务便只是辅助而已,叫卞城王此时挑不出错,叫秦广王事后追不上责,无功无过,混个工时费就算了!

    管那厮是迷路还是遇险……与我何干?

    他定时去酒楼等待,而并不期待能等到人。开心享受独处时光,想喝什么血就喝什么血,生鸡骨一次嚼两袋。

    看谁敢多说?!

    “一天天的吃的什么鬼东西?”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仵官王抬起眼眸,正对上卞城王冷漠的眼睛。

    虽然并没有戴上那张标志性的卞城面具,但这种感觉……太亲切了!

    仵官王立马将生鸡骨、生牛血都收起来,在借来的这张脸上挤出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要不是声音难听,说话滞涩,他怎么也能多出三分真诚。

    卞城王并不坐下来,也不喝桌上的酒,只伸手道:“情报给我。”

    “都在脑子里。”仵官王态度端正地传音:“我慢慢跟您汇报。”

    卞城王也不说别的话,径直往酒楼外走。

    仵官王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不断传音。

    秦广王说得没错,在做杀手这方面,仵官王的能力很值得信赖。

    在安邑城闲逛的这几天里,他已经把章守廉的守卫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包括国舅府以及章守廉的四处别院,包括章守廉最常去的几个地方,常走的几条路线……

    乃至于安邑城的城防情况,有可能有强者坐镇的地方,以及该选哪个方向、又如何逃走。

    还着重讲明了大将军吴询在巡边,短时间内不会归魏都。

    卦道真人东方师正在龙虎坛授课、封坛至少两个月。

    卞城王越听越觉得……这机会实在是太好!

    怎么会这么巧,是这么适合杀章守廉的时机?

    那个下单杀章守廉的客户,在魏国一定身居高位,才能如此准确的把握机会,甚至……创造机会。

    但话又说回来,章守廉竟有什么倚仗,能在恶名远扬的情况下,还让那个身居高位的客户,无法用正面手段将其斗死呢?

    难道仅仅是一个国舅的身份?

    “章守廉的修为确认了吗?”卞城王又问了一遍。

    仵官王道:“确实是内府境修为,我观察过三回了。”

    “可以了,你出城去吧。准备接应。”卞城王淡声道。

    “我有一种新的接应方式。”仵官王想了想,斟酌着道:“我和你并不往一个方位走,这样的话,万一你在哪边出了事,我就在另一边制造动静,为你吸引魏廷注意。魏国强者虽多,一旦分散,也不过尔尔。离开魏国国境,这次任务就结束啦,下回再合作!”

    “可以。”卞城王虽然冷酷,但很能听取同事的建议。

    “那你准备往哪边撤?”仵官王问道。

    “西边吧。”卞城王随口说了个方向。

    仵官王道了声“好,我去南边接应!”,撒开步子就走,头也不回。不说再见,真的不想再见了。

    卞城王也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便孤独地汇入人海中。

    魏国确实是强国。

    无论当今魏帝,又或大将军吴询、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都可以轻易将他捏死。

    而在借用国势、调动军队的情况下,这个“可以正面捏死卞城王”的人数,还能上浮两到三个。

    再加上魏国宫廷隐藏的强者、隐秘的皇室手段,或者还能上浮两到三个。

    但也仅此而已了。

    放眼整个魏国,能够给他造成威胁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而魏国已是天下间数得着的强国!

    这就是他如今的实力。

    一直以来接触的洞真、衍道太多,甚至超脱、半超脱的也见过不少。以至于他常常在个人武力上不太有存在感。

    但事实上以现世之大,宇宙之辽阔,他已经足够在太多地方称王称霸。

    当然,具体到卞城王这个身份上,他还得再低调一些。

    “磨剪子嘞!戗菜刀!”

    “让开让开,别挡道!”

    “客官,要点什么?”

    “你踩着我新靴子了!”

    “大爷,来玩呀~”

    耳识一开,万声来朝。

    熙熙攘攘,纷纷嘈嘈。

    卞城王漫步在人群,目识稍稍放开,可以看到迎面而来的每个人的脸。

    或老或少,或欢喜或忧愁,正在经历各种人生的一张张脸。

    修行者在一路攀登,跨越天人之隔,终于如神临世之后,仍要洞见真实,明确人之为人,人行于世,乃为当世真人。

    他自创人道剑式。从人海茫茫这虚无缥缈的概念,到具有所指的人道剑,老将、名士、年少轻狂、身不由己、相思……到最后一剑通神,成就顶天立地的人字剑。

    但他仍不敢说,他懂得了“人”。

    他看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旅,而他也走在自己艰难的道路上。

    他是道途之外楼,树星楼以广传此道于宇宙。

    他是道途无缺、金身无漏、本心无憾之神临,一入神临,即以强证。

    但那一点“真”,仍不可轻求。

    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但如何以“世真”得“我真”,如何知世后再自知?

    天下显学都有锚定星域,大道同行之法。很多人神临才确立道途,极少部分修士外楼即得。

    可是在跨过天人之隔、经历了神而明之的状态后,修士在了解这个世界的过程里,也被红尘种种所沾染。

    权位、名利、爱恨、因果……红尘万千线,缠身如作茧。

    佛家求脱离苦海,道门求我心逍遥,儒家随心所欲不逾矩……对抗的都是红尘线。

    在以己心证天心的过程里,是打碎了自己去深刻地感受世界,最后又要将那敲碎的自己,一块块再于红尘海寻回来,再见其“真”。

    这怎么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人是在不断变化不断经历的,此一时彼一时岂是同一个我。

    真人何其难也!

    载着章守廉的奢华大轿,慢悠悠地行在长街。

    八抬大轿已称得上僭越,而这份僭越也才开始没几年。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为安邑四恶之首,也能算得上一份本事,但也说明安邑城大约是真的没什么恶人——不是说没有坏人,而是坏且蠢,坏到声名远扬的人,很难在一个积极进取的政权里长久生存。

    章守廉的肆无忌惮,也算得上安邑城的一道诡异风景。一方面其他人触罪必罚,魏国法制健全;一方面他章守廉强抢良家不知凡几,仍能逍遥法外。

    只能说章皇后枕边风吹得厉害,圣天子也被蒙蔽了。

    弹劾章守廉的奏章几乎可以摞成数人高,他却还是高枕无忧。

    上个月甚至把一个骂他的御史痛殴一顿,扬言“吾乃白衣相”,大摇大摆离去。此事围观者众,事后也未见罚。

    自此以后就更加狂悖了,常为恶事,神憎鬼厌。

    国舅爷的大轿一到,这熙熙攘攘的人潮瞬间分流。人人避之,如避蛇蝎。

    戴兜帽披黑袍的卞城王,亦在人潮中,也为一滴水。在随着人潮路过国舅府大轿的同时,他偏离了人潮的方向,独自走向这抬大轿。

    此刻这闹市大街上,少说也有数千人。

    章守廉的轿子招摇过市,少说也被数百人或厌或恨的死盯着。

    但无一人,看到或者听到了卞城王!

    视线是有重量的,同时操纵这么多视线、改变这么多耳识,对卞城王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个挑战。

    他做得完美无缺。

    国舅府或者某个隐秘院落的房间,冷寂的夜晚或者无人的清晨……最有可能发生刺杀的时间和地点,都不会是卞城王的选择。

    他行走在视觉的死角,听觉的极限外,超脱了凡俗的意义,不受规则的绳矩。

    他掀开轿帘,从容地走到了章守廉面前,慢慢地坐下了。

    而章守廉全然无觉。魏国这位国舅爷独自坐在宽敞的大轿里,专心致志地用窥管观察窗外——据情报显示,此物可以调整角度、清晰图影,帮助他挑选人群中漂亮的良家妇女,以便他随时来了兴致,掳掠回家。现在开窗看可不行了,那些良家看到章守廉就躲。

    卞城王泛起赤眸如电,扫过轿内的所有布置,小心地避开了那些可以告警的阵纹,在坐下来的时候并起剑指,于身前轻轻一横。

    章守廉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然就无见无闻而至于无识,陷入本来极短但被死亡拉得极长的消亡过程中!

    邑城作为强魏国都,安全性毋庸置疑。

    他乃当朝国舅,不意会能有人如此不长眼——不,应该说他早就预想过要有个不长眼的人出现,但没想到来得这么晚,且是以这种程度的不长眼的方式。

    没有权斗,没有指证,没有剥离名位下囚问罪,而竟是直接雇凶行刺!

    手段如此低级!

    但他立即意识到了是因为什么。

    该死,的确该死。他早知悬危,所以放恶。早知或死,所以纵欲。但平庸者的自救如此无力。而死亡这件事……真漫长啊!

    卞城王静静地坐在章守廉的对面,静静地等待他死去。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章守廉的右手边有一个暗格,他以元力操纵章守廉的右手,将这个暗格拉开。

    里间躺着一本账簿。

    章守廉的手将这本账簿慢慢翻开,里间都是各种各样的物资调运记录。

    从中可以看到,章守廉似乎控制了大量的军事物资,且都是自境外至境内的流通。数量之巨,绝无可能瞒过军方。除非魏国军方是废物。但魏国掌军的乃是天下名将吴询,所以这怎么可能?

    所以这就是这位魏国国舅之所以能够如此猖狂的原因?同时也是他无法被官场手段击败,以至于被人雇凶刺杀的原因?

    卞城王直觉这本账簿非常重要,便控制章守廉不断翻页,以如梦令将其复刻下来。

    越往后翻,更有趣的事情出现了——这本账簿上还记载了许多太虚角楼的建筑材料!

    作为曾经的太虚使者,主导了一座太虚角楼的存在,卞城王虽然不曾亲力亲为,也完全看得出来这些建筑材料往来的数量,能建成不止一座两座太虚角楼。

    魏国和太虚派,难道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合作吗?

    这个章守廉绝不简单。

    或者说,章守廉在魏国所处的这个位置,绝不简单。

    当然,他已经简单地被杀死了。

    此刻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消亡,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卞城王控制着章守廉的手,将账簿、暗格一一还原。

    然后默默地起身,退出了这抬轿子,迈开脚步,像是一滴水,重新汇入人海中。涟漪未起,波澜不惊。

    从头到尾,抬轿的轿夫,都没能感觉到轿子里的重量有丝毫变化,当然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更不存在什么血腥味道。

    路边的行人各自匆匆,更无觉察。

    这是魏国都城里普通的一天。

    没有人想到,刺杀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

    更没有人想到,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刺杀……竟然无声无息、无人觉察!

    耳仙人与目仙人的完美合作,再加上遁在感官外的那一剑,让卞城王的暗杀能力,一跃而至行业前列。

    相较于经营,他更擅长杀人。

    比起开酒楼,他的确是更适合做杀手。

    现在他跟随着人流的朝向,流动在这繁华的魏国都城。

    转过几条街道之后,坐上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倒上半盏茶,从容不迫地闭目养神,任由马车驰出城外。

    他心中的思考,不能止住。

    章守廉的账本上所体现的,是魏国和太虚派的深度合作?

    这种合作见不得光?

    当今之时代,太虚派创建太虚幻境,推动人道洪流,天下列国有监督之权责。除此之外,就卞城王曾为一国国侯的所知,各国和太虚派是没有什么其它合作的。

    监督本身需要超然其外的立场。

    魏国也是监督者之一,魏国也与其他监督者互相制衡。

    但如果说魏国也深入参与了太虚幻境,隐秘地参与到时代的洪涌中,借助人道洪流的发展,是否有可能在天下格局已定的六霸国时代,异军突起,于这长河南岸、四战之地建立霸权!?

    不对,不对,要想成就第七霸国,仅仅如此,可并不足够。

    太虚幻境发展至今,架构已经稳定。六大霸国不可能对太虚幻境没有警惕,不可能给其它国家留出那么大的所谓“进步空间”。

    问题更在于……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惊人的宏图,魏国方面怎么会交给章守廉来做,章守廉又如何会这样放肆、引人注目?

    除非魏国并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情,所以用一个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紧要的人。而章守廉本人也并不愿意被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为恶多为自污。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魏廷对章守廉的纵容,才存在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

    或许不止如此。

    卞城王又掀开车帘,无声无迹半途下了车,自往东面走。倒也不是说怀疑谁,如秦广王所说,职业素养罢了。

    赶路的同时,也开始在脑海里细细翻阅那本账簿。之前只是以如梦令匆匆复刻,此时却是一行字一行字的去解读。他直觉自己挖掘到的信息并不足够。

    他越看越惊讶,忍不住想要立即跟重玄胖商量一下,但又意识到这件事不方便通过太虚幻境交流。就在这个时刻,忽然感受到一股惊人的剑意!

    他以目仙人拨乱有可能落到身上的视线,而后拔上高处,寻意远眺——

    只见得一朵巨大的红莲,开在山林之间。

    而乾阳赤瞳在目仙人的驾驭下无限拉近视野,看到烈焰红莲之下,是呆若木鸡的……仵官王!

第三十六章 红莲归魏

    剑起红莲,负孽之火。

    观河台上天下第三外楼,魏国第一得意燕少飞!

    与天下名剑得意剑的主人出手相比,说自己去南边结果也出现在安邑城东边的仵官王倒是不怎么让人意外。

    这得意剑的剑意,连他这个已经快要走出魏国东面国境的人都能捕捉到。对魏国那些高层强者来说,还能有什么意外吗?

    仵官王说不得也没什么意外了……

    卞城王远远地眺了一眼,看清了形势,便又立即按落身形,加快脚步一言不发地往远处走。众所周知,地狱无门六殿阎罗卞城王,是个心软的,实在见不得前同事死状凄惨,索性走远一点。

    仵官王当然不会真的呆若木鸡。

    他也不知道,他在卞城王那里,已经变成了“前同事”。

    只是他习惯性的脱身手法,就是留下一具尸体在原地,寻个机会与对手短暂碰撞后死去,而早早地以另一具尸体逃窜远离。敌人若是捕捉到痕迹,去追击逃窜的那个,留在原地的尸体就会“活过来”离开。敌人若是看到面前的尸体就以为这场追杀已经结束,那逃走的那具尸体就是真正的仵官王。

    在以往的经历里,几乎无往而不利。

    因为他留下的是真正的尸体,不是什么假死。哪怕当世真人,也看不出一个“假”字。

    但他没想到,遇到了燕少飞。

    一边追着他另一具尸体的痕迹,一边还一剑红莲,以如此恐怖的杀招摧毁他留在原地的尸体。

    真不嫌浪费!

    他这会倒不想轻易地丢弃这具尸体了,可是在红莲业火之下,也根本无处遁逃,做了一番无用的抵抗,顷刻被焚于一烬。

    逃窜中的尸体正在往西边逃。

    什么与卞城王各走一边、随时闹出动静分散魏廷注意力……卞城王一旦被魏廷发现,他会帮卞城王分散魏廷注意力才有鬼了!

    任务要求是任务要求,实际行动是实际行动,除非秦广王时时刻刻督着他,不然休想他团结友爱。

    至于愧疚抱歉一类的情绪,他从不会有。

    但再不相见的想法已经消失了,他现在很想再见!此刻他很需要卞城王来挡下这个燕少飞,以及制造更激烈的动静。

    单单只是与燕少飞的追逃,并不恐怖,恐怖的是这场追逃发生在魏国境内!

    无声无息针对某一个人的刺杀,和大张旗鼓的挑衅一个国家的缉凶体系,这可不是一回事。真和魏廷正面对上,整个地狱无门填进来也不够。

    天可怜见,他只不过是在安邑城外转悠时,于监察特殊状况、等待任务进行的过程里,憋了太多时日,一时忍不住,想要顺手进点货。哪想到才拿出一把剔骨刀,就迎来了一柄得意剑。

    你是燕少飞你不早说!风尘仆仆一副远游归乡的样子,气血十足又修为不显,在那里诱惑谁呢!

    多冒昧啊你!

    可是仵官王在魏国西部流窜了半天,迎来愈发密集且凶恶的围追堵截,却半点没找到卞城王的踪影。

    怎么个事儿?

    欺压同事你是一马当先。

    同事遇险你是半点不救啊。

    还有没有一点人味儿了!

    眼瞅着身后的燕少飞已经迫近,前方不远处又飞起一个神临境的魏国将领。

    仵官王再管不得那许多,顿时放声长啸:“卞城王你不要管我,此处我来断后,你先走便是!”

    还有阎罗在此?且是居屠了景国奉天府游氏满门的卞城王?

    景国和魏国可是隔着长河对望,此等名门灭族之大事,即便景国有特意压制声音,也瞒不过魏国高层将领。

    那堵路的魏将顿时紧张起来,迅速下令封锁各处关卡,并放开灵识,穷搜天地。

    而仵官王返身翻出一把剔骨刀,面迎燕少飞而去。

    一个照面,化为飞灰。

    神临境的魏将仍在此处搜查,不敢放松。

    燕少飞却是当空折转,自往东去。

    魏国东部的一处坟山上,一座年久失修的坟茔。忽而黄土松动,一双惨白的手挖开泥土,往外伸展。数息之后从腐烂的棺材里,走出来一个遍身黄泥的人。

    活动着的眼珠子,显出了仵官王残忍冷漠的眼神。他随意从嘴里扯掉几条扭动的蛆虫,拂去身上潮湿的泥土,让自己变得稍微“正常”了一些。

    本躯证就神临之后,他的选择已经多很多。

    但不同的尸体之间,“移神”依然有一定的距离限制。且在魏国这样的强国,国境内外,神意受阻,身难过境,神亦不许。这座坟山里埋着的后手,已经是他选择范围里的极限。

    早在加入地狱无门之前,他就很擅长杀人,更擅长保命。

    先东后西而后再东,如无意外,能够将所有的追兵甩得晕头转向。

    但燕少飞显然就是那个意外。

    出得坟茔后,仵官王贴地疾飞,虽不敢飞在高空当箭靶,也再顾不得匿迹隐踪。

    连番两尸被焚,他清楚燕少飞必然锁定了他移神所在的躯***置,但不知是以何种方式做到,也暂不知该如何破解。只能寄望于迅速逃出魏国境外,让境外接应的秦广王帮忙解决

    解决这种锁定,或者解决燕少飞。

    这一下纵身掠地好似飞鸟出山林,一挂黑影贯低空。恰与另一个同样贴地疾行的人,撞了个当面。

    四目相对,俱是勃然大怒。

    好你个卞城王!

    骗我往西走自己选择了东!连同事都不信任,活该你跑路撞到我!

    “好你个仵官王!骗我往南走,自己先东后西又再东!”

    两位阎罗都对同事的无情感到愤慨。

    但仵官王的愤慨在心里。

    卞城王却是直接骂出声来,不仅骂出声,甚至抬起一脚将他踹飞。

    仵官王唾面自干:“大敌当前,咱们稍后再骂。有个叫燕少飞的已经锁定了咱们,此人不除,难逃魏网。大哥,我建议咱们先把他解决了!”

    秦广王是老大,卞城王是大哥,这并不冲突。

    以卞城王今时今日的神魂修行,一眼就看出仵官王身上的问题所在,并指成剑,对着他遥遥一斩:“牵着你神意的东西我已斩去,分开走。”

    仵官王哪里敢分开:“大哥,我想跟着你走,好贴身保护你!”

    卞城王眸光一冷,迫得他霎时停步。

    “跟我走我就杀了你。”留下这句话,卞城王纵身掠影,扬长而去。

    仵官王狠狠地在心里骂了几句,也转身从另一条道走了。但这回多少控制了动静,没有再横飞直闯。

    不多时,燕少飞横空纵野、悬停此地,在“业力”被斩断的位置稍一停顿,凭直觉在两条岔路间做出了选择。

    如此疾飞片刻后。

    忽然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危险,好似天倾在即。难以描述的恐怖的杀意,凝成实质一般,如尖针扎在他的灵台!

    极其强横的灵识受激而起。

    得意剑凭空一竖,磅礴业力绕身而转,化成无数血色的莲花花瓣,暗转阴阳、轮换生死。在防备未知危险的同时,也构建了无限的反击可能。

    但空气里只留下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

    “别追了。”

    意外撞到了真正的大鱼!

    燕少飞感受到对手已出剑,但剑锋未及身。

    视野之中并无剑气,耳识所得并无剑鸣。

    他却看到、听到、感受到了杀意的咆哮!

    此剑一念即远。

    此剑之下,身业俱消!

    燕少飞略一沉默,收焰回身,归剑入鞘,没有任何留恋的自返魏都。不是不敢追,不是不能战,是已经晚了。

    除非他在感受到杀意的第一时间,不是选择防备,而是拔剑与之对杀。不然根本追不上这瞬间远去的一剑。

    此剑无声无相,遁出感官,一瞬穿行百十里,此时已在魏国境外!

    明明是锋锐无匹的一剑,明明穿空洞世如雷霆。但沿途的魏国人,全都没能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

    人去无鸿影,剑去了无痕。

    这样的剑,这样的卞城王……

    大争之世,连杀手组织的门槛也越来越高。

    天下英雄,果不常遂得意之鸣。

    他一身简单朴素的武服,悬剑而行。

    魏都之中,章守廉的死亡还未有被人发现,章守廉的八抬大轿,还在城中横行。

    业火红莲怒焚地狱无门阎罗的动静已经传开,许多人都在惊疑地狱无门这次的目标是谁。也有人勃然大怒,要求立即封锁国境,彻查内外,叫那些杀手来得去不得。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燕少飞来到了大魏天子议事的天启殿。

    作为前所未有的集中了朝野权力、并意推行武道于全国的大魏天子,魏玄彻生得面容奇伟,幼时便与众不同。不仅天生道脉,文武各门功课都是皇室同辈第一,胆略气魄更非常人能比。

    他的爷爷,也就是魏明帝在位时,曾与景国天子在长河会谈。魏明帝彼时带上了魏玄彻随行,景天子见这幼童生得不凡,有意逗弄,便佯作怒意,问小子为何不拜中央天子。

    当时才六岁的魏玄彻说——“汝亦天子,我皇爷亦天子。魏皇子岂能拜景天子。”

    此事见于《魏略》

    因为对魏玄彻的喜爱,魏明帝甚至于力排众议,废掉太子,亲手抹平了所有不安定的因素后,传位于才能并不显眼的第三子,也就是魏玄彻的生父,即魏钦帝。

    而魏钦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魏玄彻为太子。后来执政也没有多少年,便主动传位。

    有的人生来就是与众不同,应该说魏玄彻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在贯彻他的传奇。

    自他即位以来,大魏国力蒸蒸日上。哪怕强行扭转百年之国策,举国推行武道,也并未引起太大的动荡,安稳度过了最痛苦的时期……未来足以期待。

    此刻他站在丹陛之上,负手看着他的龙椅,以及龙椅后恢宏的大魏江山浮刻,只给了卸剑入宫的燕少飞,一个孤独冷峻的背影。

    “燕少飞无能,未有留下刺客……”燕少飞礼道:“请天子降罪。”

    “不是已经留下来了吗?”魏天子的声音很是淡然:“你焚了两具刺客的尸体。”

    燕少飞没有言语。

    他的得意剑,当初就是魏天子所赠。他对魏天子很是熟悉,深知天子之言,就是真相本身。天子之言既出,无论事实要怎么剖面,最后都要削成这样模样。

    那么他的确留下了两个刺客。

    这时殿外有个声音禀道:“陛下,提刑司还在调查,究竟是谁受了刺、或者说本来谁将被刺……现在各地都没有消息传来。”

    “叫他们不用查了,提刑司力量有限,不要浪费在装腔拿调上。”魏天子道:“派人备一副棺,送去章守廉府中。也去跟皇后说一声,叫她节哀。”

    燕少飞那秋刀也似的眉,略略一挑。因为章守廉这个名字,本来是他这次回到魏,第一个要杀的人。

    殿外那声音领命去了,魏天子却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转道:“你去国远行,一别数年,可有想明白什么?”

    穿得简单朴素的燕少飞,在威严雄阔的大殿里,站成他自己的姿态:“没有想明白的,还是想不明白。”

    “还要去想吗?”魏天子问。

    “算啦。”燕少飞道。

    魏天子回过身来,就在丹陛之上俯视着他:“你也是皇室血脉,正统帝裔。虽然流散多年,失了传承,毕竟觉醒了血脉神通,又有这样的天赋才华……没有想过光复大燕吗?”

    昔日有大国名“燕”者,横据现世东南,镇伏祸水,势压诸邻。而竟倾覆于一旦,王朝四改,消散如烟云。

    夏立之时,已不知有燕。如今夏亦亡。

    燕少飞平静地道:“若我做过这样的春秋大梦,陛下难道能够放心?”

    “朕有什么不放心?”魏天子淡笑一声:“魏国是一个很公平的地方,你能在魏国做出多少,你就能为自己赢得多少。”

    “游惊龙天资绝世,崩溃道心,自毁前途,仍然殃及家族。姜武安天下扬名,累功至勋,割舍一切仍需一斗生死求自由。朕不为此事!”

    “你要能借魏国之力,复兴燕国,那是你的本事。你有本事,朕就用你。本事越大,朕越重用。朕治天下,只有四个字——‘唯才是举,!”

    燕少飞道:“书上说,有才无德,害莫大焉。”

    “腐儒之言!”魏天子一挥大袖:“天下之大,生灵亿兆,岂能人人圣贤?怀恶而能肆行者,是规不能立;无德而能为害者,是朕之过!”

    燕少飞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数十年后司马衡续订《史刀凿海》之魏略,今日的这番奏对,或许会记入史册。

    魏明帝以贤治国,魏钦帝以德治之。

    而眼前的这位大魏天子,实在不与历代同!

    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遵从本心,慢慢地问道:“陛下说‘唯才是举,,草民想问……这一个‘才,“字,包括章守廉吗?”

第三十七章 岂遂我意

    燕少飞问的是章守廉是否当得了一个“才”字,是否在魏天子唯才是举的范围里。

    但更是在问——

    今章守廉怀恶而能肆行,是规不能立耶?今章守廉无德而能为害,是魏天子之过耶?

    朝见天子,面谏其非。

    一直以来,被视为人臣典范。

    何也?

    盖因在一个执掌生杀八柄的存在面前,所为“冒犯”,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即便是面对有着雄心壮志、很多时候愿意纳谏的天子,也有一个“讪君卖直”的罪名等着在。

    历来有求名不惜生死者。但也不乏一些命保不住、名也求不得的例子。

    君不见观河台上游惊龙,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一朝下野,寂寂无名多少年,而今满门诛灭,谁为言之?

    燕少飞敢有此问,轻讪君名,已有取死之道。

    尤其他面对的,是魏玄彻这样的、向以“乾纲独断”闻名的天子。

    曾经推行武道于全国,朝野反对者众,天下怨声沸反。他高举法刀,言反者无罪,行反者必杀,而举朝上下,但有告病告老皆准休,但有辞官辞将者皆放行。

    一度天启殿中,朝立者数不过半。他仍然坚持。

    如此天子,岂容犯颜?

    但此时此刻,面对燕少飞的诘问,魏天子的声音依然平静:“章守廉的价值,并不在于他的才能。但你若因此看不到他的才能,朕也只能说,我魏国第一得意名过其实。”

    燕少飞道:“当今之天下,欺世盗名者众,名过其实者多。魏国第一得意当然不应该名过其实,但具体到燕少飞这三个字,当然也可以是其中之一。”

    魏天子负手于后,审视着他:“章守廉有他存在的意义,但也已经到了要死的时候,这个名声朕本来是要给你的。没有恶,哪来的善?没有素行不法,你何得侠名?不犯朕颜,你如何称一‘直’字?但想不到你经营的本事不大,惹事的本事不小。去国远行这几年,在朝中还得罪了能人,不欲你一飞冲天,先你返京之前,雇凶杀死了章守廉。”

    养一个国舅给爱卿杀,以养卿名!此等器重法,史书难见。

    燕少飞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回京的路上,就能那么恰巧的知晓章守廉之恶行。古来君心如天心,自然可以使各种巧合成行。

    他没有问章守廉为什么到了要死的时候,天子不言,自是其事甚密。天子不言,已是给予了不言的诸多线索,但他也不去猜测真相。

    丹陛之下的游侠只说道:“燕少飞如需天子留名才得以名天下,又哪里配得上陛下的等待,哪里配得上‘得意’?昔我往矣,章守廉尽管刃于他人之刀;今我来归,陛下也尽管长夜登高看红莲!”

    魏天子看了他一阵,慢慢地道:“去国远行的这几年,看来燕卿并未虚度。”

    燕少飞道:“昔年草民与天子约,要替魏国捧回一魁。观河台上未遂愿,引为憾事,不敢惰行。”

    魏天子大袖一挥:“捡来的魁名,岂遂朕意?不要也罢!要拿,就拿一个压服天下,不敢有抗声的第一魁。”

    燕少飞拱手拜曰:“草民当奉旨而行。”

    魏天子遂笑:“朕有燕得意,如姬凤洲得游惊龙,姜述得姜武安,而开局相似,终局必不与他们同!”

    姬凤洲是统御天下第一帝国的无上天子,姜述是一生无败绩、带领齐国坐稳霸主宝座的盖世雄主。

    而魏天子自比之,真是天心甚壮。

    但燕少飞要同游惊龙、姜武安相比,还差一个毫无争议的黄河魁首。

    他魏玄彻要同姬凤洲、姜述相比,也还差魏国成就天下霸国的那一步。

    燕少飞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不知游惊龙的理想是什么,姜武安的理想又是什么,我的道路不在魏国之外,不打算再远行。燕国已经亡了,亡了很多年。我只是一个恰巧姓燕的魏地游侠,并不肩负什么旧燕荣光。如果非要说什么牵扯,大约也只是因为身上的这个神通,叫我自认对祸水有一份责任。”

    祸水之活源,即是现世的负面。所谓“恶观”形成的因由,也可以称之为……“业”。

    昔年燕国强盛之时,业火红莲开遍无根世界,乃人间胜景。

    魏天子看着眼前的游侠儿,意味深长地道:“每一个真正的强者,都对祸水负有责任。”

    ……

    ……

    有时候运势真的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燕少飞随意选择一条路线,恰好就放过了仵官王,撞上了卞城王。

    也不知是谁的运气更不好。

    好在彼时的卞城王已经靠近魏国边境,果断凭杀意稍阻,剑出不杀敌,以遁在感官外的一剑,极速穿飞于人们的视觉和听觉外,直接遁出了魏国。

    成功与守在国境线外的秦广王会合。

    他让燕少飞不要再追,也算良言。

    燕少飞若是追踪至此,秦广王是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怎么杀一个内府境的章守廉,动静弄得这么大?”秦广王坐在高高竖起的河堤上,面向长河波涛,时不时有高高跃起的浪花,碎在他的靴底。

    而长发尽后披。

    “这得问仵官王了。”卞城王走上了河堤,掸了掸衣袖,似是要掸去晦气。

    说晦气,晦气就到。

    仵官王拖着气息衰弱的身体,蔫在黑袍里,摇摇摆摆地走在堤坝下。有一种身心都在抗拒靠近而不得不靠近的感觉。

    他在堤坝下方,仰头看着高处。以正在缓缓垂落的夕阳为背景,秦广王和卞城王一坐一站,同时回头看向他。

    “哈!哈!哈!”仵官王干涩地笑了三声:“任务圆满完成,咱们组织的辉煌战绩,又添上一笔!”

    但卞城王没有笑,秦广王也没有。

    轰!轰!轰!

    长河波涛撞雄堤,此声壮极,如擂天鼓,让人紧张。

    “哈!咱们在魏国腾挪转战数千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仵官王开始关心同事,认真营造出一种欣慰的语气:“想来景国那边已尽知消息,不会再封锁国境,泰山王他们也可以安然撤离啦!”

    秦广王温和地注视着他:“你真的很关心泰山王。”

    仵官王张开双手,坦坦荡荡:“都是同事,本就该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就像我今天遇到危险,卞城王也主动救了我,我非常感谢他。”

    他看向卞城王,努力让残忍的眼睛变得诚恳:“卞城兄,在下感激不尽!”

    “客气了。”卞城王冷冷地道:“要不是你到处跟人说我也在魏国,我估计也没机会救你。”

    “还有这等事?”仵官王用瞪圆了眼睛来表示震惊:“两位是知道我仵官王的,我向来沉默寡言,勇于担责,宁默而死,不鸣而生。魏国人胡编乱造,真是毫无底线!”

    卞城王不说话。

    秦广王则笑着看回长河。

    “话说这次任务,魏国人似乎就等着章守廉死,反应格外迟缓。要不是那个燕少飞无缘无故对我出手……”仵官王开始认真地分析局势:“咱们最近接活儿,好像一直卷进各种复杂的局里。”

    “无须怨尤。”卞城王冷漠地道:“我们挣的钱里,就有这一部分。”

    选择成为一把刀,为金钱所驱动。

    那么不论别人如何利用,驱以何方,都是这把刀需要承受的。

    “好了。”秦广王忽然轻声一笑,化成碧光一缕,一闪而逝。

    只留下后半句的声音,还飘荡在河风里——“本次任务到此结束,我们下次再联络。”

    仵官王又看向卞城王,发现卞城王也消失在视野里,不知走向了何方。

    他一步踏上河堤,四下看了看,松了一口气,又顾盼自雄起来。

    还以为要挨一顿削呢!还好卞城王不太计较,真是好人呐。下回我还敢。

    独自立高堤,看长河悠悠,有无边自由。

    正琢磨着要去哪个乱葬岗休养两天,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极速迫近的、令他浑身不自在的、如烈阳照雪的气息!还有一种极端危险的预感,先于这种气息出现。

    天穹悄然蒙上了一层赤霞。

    三十六文气之碧血丹心!

    来者何人?暮鼓书院的哪位大儒?

    仵官王的脑海里,这时候才惊现一个问题——在他留守魏都、搜集情报的这几天里,秦广王和卞城王,究竟干什么坏事去了?!

    狗东西跑得比狗都快!

    仵官王一时既惊且怒,但已来不及做出其它的反应,只能直接让这具身体还归于尸体,噗通跌落长河中。

    哗啦啦,沉尸长河分鱼虾。

    ……

    ……

    有些天没回白玉京酒楼了,生意愈发的好,开放的每一层几乎都坐满了酒客。

    或许东家的短暂离开,只证明了这个酒楼有他没他都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姜望都专意修行,也常与白玉瑕和林羡切磋。

    这两位都是黄河天骄,各自在修行上都有不俗创见,虽然修为不及如今的姜望,彼此探讨之时,也常能激发一些灵感。

    “你对长河龙君有什么了解?”

    是夜,星光如水。摘下阎罗面具的姜望,独自坐在顶楼,久违地与森海老龙开启了对话。

    作为一名遨游星海的真龙,森海老龙所经历的岁月,本身即是巨大的宝藏。但经历了森海源界故事的姜望,对这条老龙怀有最大的审慎。

    长期以来拒绝这老龙的任何画饼,所有的话语只听不信。只将他作为一个备用的力量源泉来使用,是一颗锁在玉衡星楼底座的“超大号星力元石”。

    自他神临之后,森海老龙的价值也是飞速下降。等什么时候成就洞真,顷刻能将这老龙吸成干尸。

    老龙固然焦急,可这么几年下来,也已经习惯了这小子的心坚如铁。

    从苦口婆心到循循善诱,从出谋划策到拨弄情绪,从自暴自弃破口大骂,到无精打采懒得发声。

    短短几年时光,在真龙漫长的生命里不值一提。但看不到希望的每时每刻的煎熬,已然让生命成为一种刑罚……

    累了,爱咋咋的吧。

    现在抽血都抽习惯了!

    当然,说是这么说。一旦这个人类小子良心发现,肯给机会。他这位资深真龙,倒也不是不能再爬起来挣扎一下。中古龙皇尚有九子之殇,太古妖皇尚有天庭之崩,他这尊小龙,受点挫折又怎么了?

    就比如此刻……

    怎能不好好表现呢?!

    “长河龙君,唔……说了解也算了解,说不了解也不很了解。”森海老龙先摆了一句挑不出错的废话,才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试探:“怎么,结仇了?”

    姜望淡淡地道:“谈不上,就是有些好奇。你不熟就算了。”

    森海老龙的声音蓦地拔高:“奴颜卑骨,一河犬耳!我怎么不熟!”

    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在玉衡星楼中缓缓踱步,一边勾勒道途雕琢星楼,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说说看。”

    困锁于星楼底座的老龙,也在囚室之中蜷缩龙躯,左爪搭着右爪,谨慎地道:“你想了解哪些方面?”

    “你了解什么就说什么,不了解的不用说。”姜望随口道。

    他当然不会特意圈出范围来,因为在很多时候,问题即是提问者的回答。这是重玄胖给他留下的深刻教训。

    而对森海老龙这样的老奸巨猾之辈来说,得到的信息越多,就越容易做出一些针对性的引导。

    平时他都是隔绝星楼,轻易不叫森海老龙知晓现世情况,此刻也是能藏则藏。

    森海老龙须得好好想想,哪些回答是有价值的,哪些废话不必要讲。

    “在你们人族的历史里,中古人皇逐龙族于沧海,裂水族于长河,那是伟大的功绩。但是于我们……”森海老龙激动地道:“那是一场恶毒的背叛,有预谋的戕害。终结了远古时代的人龙共约,被无耻的践踏了!”

    他激动着激动着,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什么,胜者为王败者寇,盟约这种东西嘛,奉之如神旨,践之不如厕纸,就看谁撕得快。过去了那么久,也没什么可说。”

    “说长河龙君吧。”姜望平静地道。

    “敖舒意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大时代里,不过是个不被重视的末流龙裔。中古龙皇之九子,囚牛宽仁擅乐、睚眦嗜杀喜斗、嘲风履险如夷……这些殿下虽然性格迥异,天赋不同,但哪个不比他强?”森海老龙不无恶毒地道:“他能够成为龙君,只是因为他哭得最大声,跪得最快!”

第三十八章 心中净土

    森海老龙的话语,姜望向来听一成,漏九成。听的一成里,十成十都将信将疑。

    此刻也不例外。

    中古龙皇九子,死后尸身都能炼为永恒九镇,长久镇压长河。

    敖舒意能够跟他们放在一起比,这本身就是强大的证明!

    什么末流龙裔,听听也就罢了。

    能够主导一部分的水族分裂,与中古龙皇唱对台戏。哪怕只是在名义上如此,哪怕只是被中古人皇烈山氏推到台面上来,亦非等闲之辈能为之。

    这个号为“天下水族共主”的傀儡,不是谁都能做的。

    人族所主导的现世,于修行不断推陈出新,于体制不断革新移鼎。神话时代、仙宫时代、一真时代、飞剑时代……历史驰骋了一道又一道,人族内部都在不断地变革,敖舒意却始终是这长河龙君,天下易鼎而不易水主之名,这如何是“哭得最大声,跪得最快”就能做到的?

    心中不以为意,面上声色不动。姜望静静地调运着星力,等待森海老龙的下文。

    “当然他也是有一点本事的。”森海老龙道:“毕竟与他同一个时代的那些璀璨星辰,渐次凋零坠落,如囚牛殿下他们,全部受戮,倒是他敖舒意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怎么不是本事呢?”

    “他似乎总是在做正确的选择。”姜望轻描淡写地道:“历史一再对此证明。”

    森海老龙耷拉着眼皮:“我好像无法反驳。”

    “继续。”姜望道。

    森海老龙磅礴雄伟的龙躯,在逼仄的石室之中,为铁链所缚,显得紧张可怜。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仅以血脉论,敖舒意的确是真血龙族、纯血皇裔。往上甚至能够追溯到太古龙皇盘吾氏,但太古龙皇后裔何其繁多,源流分枝不可计,他敖舒意不算什么。我们龙族不重家世,重的是德行和神通。就像中古龙皇羲浑氏也不止九子,只是那九子最为秀出,得到承认。”

    从姜望目前得到的历史知识来看,太古时代和远古时代都是描述上古时代之前的大时代。只是人族和其他种族对那个时代不同的称呼。

    那是最长的时代,最初已不可考证。

    那是最蒙昧的时代,妖族也不曾记录太古天庭之前。

    至于太古龙皇其名盘吾氏、中古龙皇其名羲浑氏,这倒是姜望第一次听闻。他虽然补充了不少历史知识,甚至在妖界也没有忘了埋头苦读、增益知见,但毕竟无论人族妖族,都有意抹去龙族的存在,他没有特意去了解很难有所具知。

    但令他疑惑的是——“德行?”

    无论人族历史所描述的贪婪、暴虐,又或妖族历史所记载的背叛、邪恶,再或者这位森海老龙的“光辉事迹”,都很难让人相信龙族是“不重家世而重德行”的。

    森海老龙大约也觉得自己不太有说服力,低低地笑道:“我们对德的理解不同。德就是力,力就是德。有力者才有德。”

    “你身为人族天骄,想必对人族各大显学都有一些理解。墨祖曾有著述——为贤之道将奈何?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让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

    “所以你看,无力怎么办呢?拿什么助人呢?无力无财无道,无以称贤!”

    想不到这老龙也读书!

    如果说在森海源界所经历的布局,让姜望感受到了这条老龙的城府和狠辣。

    这番引经据典,则是让姜望感受到了龙族作为对手的恐怖。

    无论人族、妖族在历史记载上是如何攻讦龙族,但都不曾否认过龙族的强大。

    曾为妖族之属,龙族就是妖族里最强的一支!后来领水族自立,竟就与妖族分庭抗礼。击败妖族天庭后,能与人族共治现世。而后水族再裂,退守沧海,还能以海族的形态,成为现世大患。

    如此古老强大以傲慢闻名的龙族,也能伏低下来,虚心地向人族学习,主动了解人族显学——说句实在话,老龙说的墨家这些,姜望这个人族绝世天骄不曾读过!

    潜龙之志,岂在于渊?

    龙族可以把姿态放得这样低,自然是因为有登临更高处的野望。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聊过天吧?”姜望盘坐在星楼之底,星光流身如水,自有从容气度:“相比于长河龙君,我现在倒是更好奇,你在龙族是什么身份。和长河龙君是什么关系。”

    森海老龙被锁进星楼底座之时,尚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姜望摘下黄河魁首不久,齐天骄赢得星月原战争之前。

    可以说他见证了姜望这三年来恐怖的成长。

    从一个初登天下之台就锋芒毕露的绝世天骄,到手握权柄威势滔天的列国青年军功之最,再到斩去一切孤身求道的白玉京主人……颇有洗尽铅华见本真的感觉。

    太恐怖了!这种跃升速度,哪怕在他所描述的那个群星璀璨的、发生了人皇逐龙皇这一关键事件的辉煌大世,也可以称得上耀眼,绝不会寂寂无名。

    “是啊,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就算养条狗,也有感情了……”森海老龙急于加深感情,话出口了才感觉不对味,暗啐了一声,尽量自然地说了下去:“彼此相熟,却还没有敞开心扉地聊过。伱对我的过去很好奇吗,小友?”

    “是的,我对我的房客有些好奇。”姜望温声而笑。

    “我的故事说来话长。”森海老龙声音浑厚,语速缓慢,这让他显得很诚恳:“真要认真算起来,我乃上古龙皇元鸿氏的后裔,血统高贵,生而不凡。当然,就像敖舒意一样,像我这样能够扯得上血脉联系的龙皇后裔太多,我并不能因此获得什么。

    “并且我出生的时候,龙族已经退守沧海,且习惯了沧海。我完全没有享受到龙族的辉煌,只有龙族于沧海无限的责任……当然,我总是愿意承担。

    “面对灾祸我一往无前,保护弱小我义不容辞。我打碎灭世惊雷,镇压永暗漩涡,守护诸方海域。我开发海兽,提升族群战争潜力,研创法术无私分享,壮大族群力量……我这样的存在,本应该证道皇主、成就龙君之尊位!”

    他逐渐激昂的声音瞬间回落:“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才如我,难免遭妒。有奸贼眼红于我,潜伏多年,阴谋构陷,使我痛失大位,徒担恶名!不得不逃出沧海,流亡宇宙……”

    森海老龙说的这段话,姜望是一个字都不信。

    虽然他对海族所知甚少。

    但‘打碎灭世惊雷,镇压永暗漩涡,守护诸方海域’,好像是皋皆做的事情。‘开发海兽,提升族群战争潜力,研创法术无私分享,壮大族群力量’,好像是覆海做的事情……

    森海老龙真能做到这些,还至于这么多年不成皇主,跑到森海源界去作威作福?

    可能这段话里唯一的真话,就是他‘不得不逃出沧海,流亡宇宙’……

    姜望问道:“那个奸贼是?”

    森海老龙叹道:“你也应该认识,此贼名为‘泰永’。”

    他又咬牙切齿起来:“那本该是我的名字!”

    龙盘天佛寺的泰永皇主!

    姜望何止是认识?

    简直印象深刻!

    别的不说,就那一句‘今日血染天佛寺者,自我泰永终’,哪怕是站在敌对立场,也不得不赞一声有担当。

    面对人族大军的进攻,泰永主动牺牲自己,以龙血浇龙域,为天佛寺争取时间,这种表现难道不比森海老龙更可靠?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他以什么罪名构陷你?”

    森海老龙冷笑道:“说我偷盗天佛宝具,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我又不信佛不学佛,盗它何用?盗龙皇秘宝还差不多!呃,我的意思是,我这一生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岂肯断节为贼?”

    看来这厮真盗了天佛宝具……

    但这件天佛宝具因为某种原因被封印了,又或是森海老龙力量未复,所以不能使用?才导致没有在与观衍前辈争星君的过程里起到作用?

    姜望迅速地想起来,当初他逼问燕枭关于森海老龙的种种隐秘。

    燕枭哭哭啼啼地说了很多,其中有几个重点。

    第一,森海老龙到达森海源界的方式,是在无法自控的情况下,直接砸到源界。至今那里还留下了一个巨大峡谷。很显然是被大敌追击,处于逃命的状态。

    第二,森海老龙彼时的状态很差,躲在一颗古树里,沉睡了很多年才苏醒。靠汇聚源界生灵的信仰,而慢慢恢复,直至完成对森海源界的侵占。

    第三,森海老龙在世界缝隙里藏有珍宝!

    前两个和森海老龙逃出沧海流亡宇宙对得上,第三个和森海老龙偷盗天佛宝具对得上!

    天佛是敢与世尊争锋,所留娑婆龙杖可以与朝苍梧剑对峙的伟大存在!

    这种存在所遗留的宝具,价值无法估量。

    燕枭当时说它知道老龙藏宝的确切位置,极有可能是森海老龙躲避追杀时所藏,要等到夺取玉衡后再启出。只可惜姜望一开始并不相信燕枭,后来又急于登天帮助观衍前辈争夺玉衡。到最后燕枭直接被森海老龙吞噬,却是没有机会再细究了。

    这老龙早先多次引诱我去某个地方学洞真之法,莫非就是为了借那件宝贝的力量脱困?倒是可以跟观衍前辈讲一声,让他老人家搜一搜森海源界的世界缝隙……姜望如是想着,嘴上只道:“偷盗天佛宝具……这确实有些荒谬。此等罪名,其他海族是如何相信的?”

    森海老龙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平时太正直,刚直不阿,得罪了太多势力。那泰永又是个擅长伪饰的,骗取了不少强者信任。我怀疑,是他自己偷了天佛宝具,却嫁接恶名于我……当他们群起而攻时,我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声音变得痛苦,甚至于龙眸之中,都挤出了一点浑浊的泪光:“从逃出沧海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要再做一个良善君子,宁我负天下不叫天下再负我!所以我才变成,你后来看到的我!”

    这个自辩角度倒是颇为深刻!

    老龙是懂得人心的。

    他在森海源界做的那些恶事,根本没有任何借口可以开脱。

    索性另辟蹊径,从“恶龙为何为恶”来阐述。

    一个有着悲惨往事和良善过去的恶魔,总是容易引起更多同情,迎来更多理解——都是环境令他如此,他的本性并不坏。

    姜望肃然起敬:“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流亡宇宙,真是太不容易了。”

    “像我们这种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总是会遭受更多痛苦。在黑暗的世界里,清白即是一种错误。”老龙哀伤地道:“我已经守不住心中的净土,彻底放弃自己,腐朽沦落了,变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那种存在。但值得庆幸的是,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始终干净的行走在世上,提醒我,我曾经向往的光明。”

    姜望在心中默念,我不干净,我不干净,以此抵御森海老龙的马屁攻势。“要说守住心中净土,始终干净清白的人,我肯定算不上,这一路走来见过的也不多。但观衍前辈绝对能算一个。”

    “当然。”森海老龙坚决表示同意:“玉衡星君那是圣佛一样的存在,何等慈悲,何等伟大。多亏了他,我才没能铸成大错,得以悬崖勒马!才有了跟你的这段缘分。这三年,我深受感化,在你身上找到了我曾丢掉的那些,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心中实在感动……”

    姜望已经快要扛不住了,这么恶心的话这条老龙都说得出来。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随便敷衍了一句,努力转回最初的话题:“说起来,你既然是在龙族退守沧海后才出生,又是如何了解长河龙君的呢?”

    “海族谁会忘了他呢?”森海老龙很懂事地道:“咱们说回敖舒意?”

    姜望道:“我洗耳恭听。”

    森海老龙轻轻歪了歪头,像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在某个灯火昏黄的夜晚,给年轻人讲述他久远的见闻:“今日既然是开诚布公的聊天,我也与你倾诉了我藏在心底的故事。你方不方便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敖舒意这样的断脊河犬好奇呢?”

    姜望语气随意地道:“哦,我刚收到了长河龙君的请帖,邀请我去参加他的龙宫宴。”

    “龙宫宴?!”森海老龙愣了一下:“又开了?”

    姜望微微颔首:“请柬上是这么说,应当不会有错?”

    森海老龙本想骂一句敖河犬有什么资格代表龙族,有什么资格开龙宫宴,但话到嘴边,问道:“你打算参加吗?”

    “为什么不呢?”姜望淡笑着道:“此宴聚集天下骄才,此宴陈列异宝奇珍,此宴号称‘天下第一宴’,我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说到这个水君陛下呢,他的事情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他活跃的时代距今已经太久。沧海总是有一些关于他的恶语流传,但其实我自己是不太信的。道听途说,岂能为凭?我是被污蔑过的我懂得这种苦楚。”森海老龙很不自在地摇了摇龙爪,牵动了锁链:“你真要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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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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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毋汉公

    龙宫宴源远流长,论及历史,要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之前。

    甚至人族都还没有作为一个被重视的整体概念出现,龙宫宴就已经存在了。

    起先其实是一种会盟性质的宴请。

    “龙君置酒,以飨天下,四方之邦,谁敢不至?”

    妖族为现世之主,万界上尊。龙族乃妖族诸部第一,俨然自视为天上之天,帝上之帝。

    天下万族,皆洞真方能称“真”,如真人、真妖、真魔、真王,唯独是龙族,嫡属即可称“真”。这无疑是一种强大的具现。

    所谓“诸天万界,妖族御之。百种千属,真龙御之。”这不是狂妄的臆想,而是在某个时期里,龙族真切发出过的宣言。

    直至太古妖皇宙钧氏的出现,祂亲手建立起妖族天庭,打破百种千属之间的隔阂,完成妖族层面的大一统。

    也将龙族唯我独尊的神话彻底打破。

    此后天庭共主,方为妖族之主。无论龙族还是别的什么族,都要在天庭的统御之下。

    当然,若是继任的天庭共主不够强大,组建的天庭不足以压服万世,也免不得诸部动乱。历史上妖族天庭多次被击破,就是这种帝权并不稳固的证明。

    宙钧氏也是有文字所载的远古时代第一尊真正意义上盖压万古的恐怖强者,打服诸天万界,按得龙凤麒麟都低头。

    其出身种族已不可考,据说为了妖族统一,打破内部的种属之分,其以无上伟力,抹去了关于他种属的所有信息。

    祂也在事实上成为后来绝大部分妖族都承认的共祖。

    这些都见载于妖族正史《太古经传》,当然在这些记载里,龙宫宴只是作为宙钧氏丰功伟绩的背景存在。

    而关于龙宫宴的变迁,则可陆续见于龙族的诸多典籍中。

    如《神文水志》里,就记载了上古龙皇元鸿氏召开龙宫宴,嘉赏天下骄才,人族龙族天骄同台较技的盛况。

    在龙族与人族共治现世的时期,人族顶层强者显然不可能参与会盟性质的宴请。龙宫宴在这个时期,就已经是只面向年轻天骄了。

    龙族的典籍文献,有两次大规模的毁坏。一次是在远古时代,龙族主导了水族的独立,分裂于妖族之外,迎来了妖族天庭的无情镇压。一次是在中古时代,人皇逐龙皇于沧海,龙族的现世典藏,几乎被焚于一烬。

    《神文水志》算是难得的保存完好的龙族典籍,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纵观历史,可以看到龙宫宴的影响力,是和龙族的影响力息息相关的。

    远古、上古、中古、近古,龙宫宴的影响力渐渐衰落,一如龙族的地位变迁。在道历新启之后,天下水族不朝龙宫、而人族天骄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拒绝赴宴的情况……直至后来停办。

    但说起天下第一宴,始终只有龙宫宴能享此盛名。

    再没有哪个宴席,能有龙宫宴这样的影响力。再没有哪个宴席,能有龙宫宴这般辉煌且久远的历史。

    对于现在的海族来说,龙宫正朔在东海,龙宫宴应该只有当代龙皇才有资格开启。

    然而坐镇祖河的现世唯一真龙,长河龙宫之主,其名敖舒意。龙宫宴的一应传承还真只有长河龙宫里有。

    森海老龙再怎么作为沧海龙族,对长河龙君深恶痛绝,也必须要承认长河龙君的强大,远非他能比拟。背地里骂得再大声,当面也是跪姿都不敢不标准。

    他真的不想以一个被锁在人族天骄星楼底座的囚徒姿态,去接受长河龙君的审视。除非姜望去龙宫宴不出手,又或出手不动星楼……但这又怎么可能?

    然而姜望确然没有拒绝赴宴的理由,只道了声:“我真要去。”

    森海老龙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我跟你讲的这些心里话,你不会跟水君陛下讲吧?”

    姜望意味深长地道:“那要看伱希不希望。”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森海老龙说。

    姜望无可无不可:“当然。”

    森海老龙想了想:“再聊聊长河龙君的实力?”

    姜望微微一笑:“我很乐意听。”

    “在我出生的年代,敖舒意就已经没有再公开出过手,他具体到了什么层次,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在典籍里看到过一段记述——”森海老龙道:“在人龙战争发生之前,狴犴殿下曾对敖舒意公开喊话,要将其刑而杀之。最后在中古龙皇的干预下,此事不了了之。敖舒意至少是能够被狴犴殿下放在眼里的。”

    狴犴是中古龙皇羲浑氏的第七子,主持水族刑狱,是中古时代顶级的实权角色。

    这样显赫的存在,在已经撕破脸的情况下,都没能把敖舒意弄死。可见敖舒意的不凡,至少保命的本事很可观。

    姜望琢磨了一阵,说道:“你对长河龙君这么有研究,我且问你——倘若我不小心得罪了他,别管是因为什么,你觉得他如果要对我出手,会使什么法子?”

    庄高羡遣使赴长河龙宫在先,敖舒意重启龙宫宴送来请帖在后,由不得姜望不多想。

    尤其他是知晓庄高羡身上有水族血脉的,以庄高羡之城府、杜如晦之谋略,指不定就能想到什么办法说服长河龙君。他如果真就这么问也不问,大大咧咧地就去了龙宫宴,这几年霸国王侯真就白当了。

    森海老龙这回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他不会对你出手。无论你做什么,都得罪不了他。就算万一的情况,你真的得罪他了,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他什么都能忍,他才能成为今天的他。”

    很奇怪,这条老龙这番话竟然给人很诚恳的感受。

    姜望淡淡地道:“如果是因为某种利益关系呢?如果他需要在我和另一个人之间做出选择?”

    森海老龙表现得非常认真:“统御天下水脉的权力他都放手了,在中古人皇驾崩后也不曾掀起波澜,还有什么利益关系能让他冒险?最多就是观望罢了。

    “你毕竟是在他的见证下诞生的黄河魁首,是公认的内府境天下第一。他如果就这么轻易的站位表态,不可能安稳地做这么多年长河龙君。

    “他可不是一千年两千年的长河龙君,他在这个位置上度过了中古时代末期,和整个近古时代。他的定力远非你我所能想象。”

    这老龙对姜望安危的担心,至少这一刻毫无虚假,他也的确认真地考量过。毕竟姜望没了,他也没了。

    姜望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进去了:“那这次龙宫宴,我可以放心参加。”

    “至少在宴会期间,你不会有任何问题。”森海老龙说到这里,转道:“看来你有一个目前还对付不了的敌人……是那个庄高羡吗?”

    迎接姜望陡然锐利的眼神,他扯着身上的锁链,以无害的姿态解释道:“在你引动星楼之力战斗时,那些偶然的只言片语汇聚到一起,也能让我从中猜到一点什么。”

    “别瞎猜啊。”姜望看不出情绪的笑了笑。

    “庄高羡不过一小国之君,鄙陋之才。小友你这样的人物,焉能被这样的俗夫绊住手脚?”森海老龙很替姜望不值:“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完美洞真之法吗?”

    姜望当然已经知道,那样的方法世上并不存在,洞真只可自求。

    但他语带好奇:“世上真有完美洞真之法吗”

    森海老龙低沉道:“通常意义上这种方法并不存在。因为每个人的‘真’都不同,世上岂有一法,能够尽善而全真?但有一位伟大存在,相信你并不陌生——毋汉公你可知?!”

    毋汉公!

    远古时代帮助燧人氏掀翻了妖族天庭的人皇八贤臣之一!

    所谓人皇八臣,乃是卜廉、仓颉、兵武、毋汉公、风后、姞厌倏、轩辕氏,以及被从历史长河中抹去了姓名的开道氏。已经走到如今层次,有资格洞见历史真相的姜望,当然对这些先贤都有所了解。

    第一位是“人皇之师,命占之祖”;

    第二位是造字之祖,使普通人亦可述道,让天下人族的智慧,尽能为族群而用;

    第三位号为“兵祖”,创造了兵阵之术,使凡夫气血之力,能够杀伐于超凡法术之间。真正为人族创造了以弱胜强、聚众胜敌的可能;

    第四位即是毋汉公!

    毋汉公最大的功绩,就是他在有生之年,创造了海量的人族功法,是后世诸多修行流派的源头。儒祖、法祖都承认在修行道路上受益于他。

    《静虚想尔集》里记录了这样一个说法,据说在远古时代流传很广——“卜廉乃人皇一人师,毋汉公是人族万人师!”

    与这样一位传奇人物扯上关系,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能拥有可能。

    这条老龙,真有点东西,不是随随便便诌点东西就来骗人的!

    姜望的表情有些惊讶:“你们龙族对我人族的贤者,也有研究吗?”

    “怎能不研究呢?都被赶到了沧海里,总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输。毋汉公的伟大,深深折服了我。我还在沧海之时便以他为目标,想要为海族做出更多贡献,想成为海族的毋汉公……”森海老龙感慨了一番,才转入他的正题:“毋汉公在修行功法上举世无双的才华,令他成为人族修行史上源流般的存在。而他留下来的根本功法,可以让每个人都从中找到自己无限趋近完美的路。”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足以有如此的说服力。

    但毋汉公这个名字,本身即代表了修行上的无限可能。

    姜望忍不住道:“你掌握了毋汉公留下来的根本功法?”

    “我当然没有!”森海老龙摇头否认,但又补充道:“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可能会有。不,是一定会有!我捕捉到了毋汉公留下来的痕迹。”

    “什么地方呢?”姜望很捧场。

    “是我遨游宇宙之时,意外碰到。不过当时走得匆忙,没有细究。如果你也不忙的话,我们不妨再去一探……”森海老龙愈发的亲切慈和:“你是绝世天骄,前数千年,我也是绝世天骄。你我联手,兼具人龙之长,什么样的传承参不透?等你证道真人,再放我自由,往后宇宙浩渺你我互为道友,砥砺前行,也算不辜负了我们这几年的缘分。”

    规划得挺长远的!

    “地址在哪里呢?有没有星图?”姜望问。

    老龙说的这些,有鼻子有眼睛,肯定不会完全是虚构。要说不感兴趣,那是假的。但要说就这么蒙头栽进去,那就是蠢的。

    “现在我肯定不能说清楚星图地址,相信你能理解。”森海老龙的眼神十分诚恳:“我希望是咱们俩一起去,不是你跟别人去。”

    “我倒也不是不相信你……”姜望话锋一转:“这样,你先给我几本龙族秘典瞧瞧。”

    森海老龙愣了一下,才道:“我倒也不是不愿意给你……不过龙族人族种属不同,我们的法术,你可能用不上,还说不定会产生冲突,影响你原本的修行。”

    姜望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就是参考一下而已……你不会没有诚意吧?”

    “那你下来一下我面对面的传给你。”森海老龙道。

    姜望笑意温和:“你口述就行,我耳力很好,听得到。”

    “念达不过一瞬,神完意满。言达过于漫长,且容易失真谬意。”森海老龙道:“我还是念达于你吧。”

    姜望态度坚定:“我享受慢慢咀嚼学问的感觉,不喜欢狼吞虎咽,那样反失了求道的美感。”

    “唉!”森海老龙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的诚意当然很足。只是在这里关了太多年,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什么功法比较适合你。你容我想想。”

    真有意思,在森海源界一局上千年,在玉衡星楼待三年就糊涂了!

    想想?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在功法里埋刺么?

    姜望倒是无所谓,反正老龙给的功法,他要么交给观衍前辈检查,要么奉献给演道台换功,他自己是绝对不会贸然修炼的。

    “没事,你慢慢想。今日你对我袒露心扉,我对你也很是信任。”他语气体贴,忽又问道:“对了!泰永皇主已经战死,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回沧海了?”

    “这世上可能也只有你会关心这个问题了……别人都只关心我死没死。”森海老龙有些忧伤地道:“算了,他们伤我太深。那个伤心的地方,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倒是觉得啊,跟你在一块最有意思。说起来毋汉公的功法遗留——”

    姜望脸色一变,蓦地起身,消失在星楼中。

    只留下一道紧促的声音在楼里——“临时有点事情,下次再聊!”

    森海老龙蜷缩在逼仄的囚室,满腔肺腑之言戛然而止,只得用龙爪敲了敲地面的石板,像一个子女都已远行、独自留守乡下的老头,略显萧索地道:“没事,你忙。”

    不好骗啊!

    短短几年,这小子是肉眼可见的被这个肮脏世界污染了。

    还是森海源界的原住民淳朴,叫老夫怀念。

    ……

    ……

    白玉京酒楼顶层,“临时有点事情”的姜某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书桌前,牵引玉衡星力,给观衍前辈写一封星光之信。

    事情当然是有的,但并不需要他如此仓促地离开,甚至不影响他先写一封信——

    “前辈,久疏问候:

    今日于森海老龙处有一得——森海源界的世界缝隙里,或有老龙藏宝,疑似老龙于沧海所盗之天佛宝具。

    您若得空,不妨搜捡一二。若能于您修行有益,望不胜欢欣。

    但需多加注意,老龙奸猾,恐有误我之嫌,亦未尝不是以我算您之歹计。

    前辈智慧胜我百倍,然险心恶念难算尽,万请斟酌再三。

    随信附上近期修行疑难,以供前辈检阅。请不吝鞭策,直斥我谬。

    请代为问候小烦婆婆,愿她旅途愉快。

    ——小子姜望,于星月原。”

    突然发现,写在小说简介里的那些问题,已经全部有答案了。

    历史的拼图也在不断清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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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