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山盟海誓犹在耳,痴情儿女愿成真
彼时明月当空。
轩辕朔以帝临神通降世,皋皆以千万鳞眼定之。双方抵力僵持,不移一寸。
在两条超脱道路的交汇之处,姞兰先悍然铺开第三条超脱路,熔铸人龙之身,炼制完美道躯。
人身为衍道,龙身亦衍道,本尊在三千八百多年前,就已经看到了超脱!
在这一刻,他已经无限地接近于超脱,拥有了几乎全场无敌的力量。一拳打爆了曹皆所统御的军阵,一拳打死了为大齐守夜的烛岁。
连月钩都在摇颤,好似悬不得高穹。连轩辕朔的钓竿都有些不稳,开始出现了颤抖。甚至裹缠竿身的大齐国书都掀开一角,飘飘如紫缨。
实在是让人绝望的时刻。
姜望便在这个时候踏云而来,直面覆海,而对镜自赏。
如此潇洒卓异,又这样漫不经心!
衍道之战不能影响他,超脱之路不能将他阻隔。
顶盔掼甲、已经完全向另一个形态迈进的姞兰先,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应该已经被他打碎神魂的年轻人——若非镜花在关键时刻的拼命挣扎,可能会浪费半息时间,本来连肉身也要一起磨灭的。
区区神临,如此猖狂地走来。
竟敢靠近!竟能靠近!
谁的后手?
轩辕朔?
现在的大齐天子姜述?
“你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姞兰先低头看着这个小子:“你在照什么?”
无论是原先的覆海道身,还是后来的姞兰先人身,都是极具魅力的脸。此刻合铸为一,更是几近完美,的确有资格说已经名列临淄美男榜的姜武安“不很好看”。
但此刻神魂住在镜中世界的姜望,却只想到姞燕如所说的话——
“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因为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他很强大,也很脆弱。”
“他天生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所以求知若渴。拼了命的学习,修行,自我提升。”
“他恐惧未知。”
“他习惯掌控一切。他依赖他的智慧。”
“他什么都要了解之后,才能决定如何面对。”
“你如果走向他却不看他,他一定会想看看,你在看什么。”
“所以我们只需要——”
“给他看。”
在诸位真君、皇主的注视下,在残存的人族战士的仰望中。
那位代表当今人族年轻一代最高军功成就的大齐武安侯,踏足至此,只是漫不经心地道:“你自己看。”
于是手掌一翻,梳妆镜倒转。
姞兰先便看到了那面镜子。
他当然也看到了镜中的那张脸,可映照的却不是他现在的模样,而是一个女人,一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
自出场到现在,始终姿态散漫、俨然把控一切的他,第一次耸然动容!
镜中的女人温柔开口:“好久不见。我该叫你覆海,还是沈兰先?”
天涯台上的钓龙客手上一抖,月沉三寸!又有力地把住了。
而姞兰先的眼睛本来已经向龙瞳转化,那赤红带金的色泽几乎浸染了半边瞳仁,却就停在这半边。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那种无法描述的伟大感觉,竟然如月,悬停在空中。
那种迈向伟大的跃升的过程,竟然被中止!
怎么会?
凭什么?
姞兰先现在的状态,已是半人半龙,集两道绝巅之长,且正在超脱路上……等闲真君难当一拳,非超脱何以抗手?
但龙种如玄神皇主睿崇,巨大的神女之面一时虚幻,几乎从己酉界域的天穹退出。在那面镜子抬起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明显的、深植于灵魂的压制!
而眸泛七彩如无冤皇主占寿,则是看到姞兰先的人身之中,有一道根源性的力量,自内而外地发散,好像在与姞兰先争夺人身的控制权!他更看到,这具道躯里,正在熔铸的、属于龙身的部分,已经被镜光定住了!
人们看到——
在姜望手持的梳妆镜,和站在明月上的姞兰先之间,原本应该存在的、绝巅之上与绝巅的隔阂,被悄无声息地抹去。
而一个女子以极致美丽的姿态,从那梳妆镜中走出来。
她穿的宫装已不是时兴的款式,但绝不显得老旧反而叫人耳目一新。
她是美的代表,美的印象,美的解释。
此世本来并没有天阶,她要走的时候,阶梯就自己出现了。
一级一级,等列悬立。像是神话中的天阶,通往古老的天门。
她步履从容,拾级而上。
从摇颤凤翅的发簪,到曳地如绽花的裙角,无一处不美好。
她平静地看着覆海,覆海也认真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她问。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月亮上的身影伫立不动。
外披龙鳞为甲,头顶龙角为盔。
初具伟大气息的龙盔之下,覆海的眼眸依然深邃。
“你有些憔悴。”他这样说。这是他对姞燕如说的第一句话。
姞燕如走在天阶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姜望。
被这位前辈带得跃出己酉界域、靠近明月的姜望,此时已经恢复了自我,正提剑在手。虽然上空是超脱之路的交汇,下方是人族海族衍道强者的碰撞,他卡在中间,像羽未能展、随风瑟瑟的雏鸟。却精准领会了这个眼神里的询问,很坚决地回答道:“一点都不憔悴,很美!绝美!完美!”
姞燕如噗嗤一声,被他的三连坚决逗笑了。这笑容在看见覆海的时候就敛去,而变得高傲、高贵、高不可攀:“你对轩辕朔以死得先,我更死在你之前。覆海!我占先时,你能弈否?!”
覆海摇了摇头:“从来不能。”
对于他现在的诚实姞燕如只道:“你现在这具人身,在创造的过程里,有我的参与。此刻流淌着的,更全部是我的血液……”
她的语气里,甚至是有些天真的好奇:“你怎么敢用此身合道?”
覆海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所以这面镜子……是照妖镜?”
“它现在叫红妆。”姞燕如轻缓地说道:“杀镜中人,镜外龙。”
覆海已经想明白了一切,似乎也看到了结局,只叹道:“是我对不起你。”
“说这些没用的屁话干什么呀!”姞燕如笑骂一声,美得不可方物,而后笑容一收:“让我来对不起你。”
红妆镜跳将起来,悬在姞燕如身后,好似旭日初升,随着她一路踏天登月。
执槊血战的岳节,一时却步抬眼,一时神情怔然,仿佛看到了那个轰然倒塌在阳光里的古老帝国。
一道混沌未分的气息,仿佛从远古时代降临。
难以描述的恐怖力量,几乎贯透了时空,随着姞燕如拾级而上的步伐、随着红妆镜的镜光而降临!
为何姞燕如在镜中世界要静止时空?
什么青春永驻,当然只是捉弄姜望的玩笑话。只因为向覆海复仇的力量,她舍不得流失半分!
残魂难复,独镜难全。要将照妖镜修成照龙镜,更是需要等闲衍道难以想象的力量和心血!
她在镜中世界半睡半醒,错过了太多事情。
比如悄无声息地施以影响、引导红妆镜靠近天府老人的镜花,却又在沉睡中,未料得胡少孟把接近变成了玩弄。比如引导红妆镜去往齐国,靠近天府秘境,再次醒来,胡少孟却死在姜望手中。
比如大畅帝国的覆灭,末代畅帝的疯狂……
她错过了很多,唯独没有错过的,就是像搬运过冬粮食一样,对力量的贮存。就是对红妆镜日复一日的修炼!她姞燕如是何人?
乃远古时代人皇八贤臣之姞厌倏的后代,生于荣耀之家,血统高贵。她的嫡亲兄长,是一手开创了大畅帝国的姞燕秋。
而她本人,深入魔潮、除厄祸水、搏杀修罗……在姞燕秋的起家过程中,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里,她姞燕如也是其中一颗星辰!
强如覆海,要对付她也得靠欺骗,靠偷袭。
璀璨星辰为何隐于长夜,绝世容颜为何深藏海底?
她本有无限光明的未来,而竟只能栖残魂于镜中,细数一生种种。镜中空渡四千载,梦里屠龙几万回!
此刻付万恨于一时,那种力量令日月为之变色!覆海首当其冲!
无穷的力量在人身本源激荡,内府与内府,脏器与脏器,道元杀道元,自己和自己做对抗!他那有资格迈向伟大的道躯,体表竟然滴出血珠来。
而他只是看着姞燕如,看着姞燕如向他走来,慢慢地说道:“为什么谨慎如我,要用此身合道?因为我一直以为,它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疤痕。”
“我就不赘述你再获得一具被现世承认的人身有多难,世上还有没有另一个人能够帮到你,又愿意给你骗。只说你利用这具身体,加速了畅国的覆灭……”姞燕如欣赏着他的表情,轻声赞叹:“于我而言,真是不错的纪念方式。”
覆海平静地说道:“没有你的畅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的覆灭能够补足我修行的资粮,我就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姞燕如走得并不快,但每走一步,覆海的超脱之路就崩解一块。什么人族海族相合,什么两道熔铸。她所行处,势不两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姞兰先,这具身体的母亲。对于这具人身的掌控,她比覆海更有权柄!
而作为妖庭至宝的照妖镜,在修成照龙镜之后,倾尽数千年的积累,独照此龙,完全定得这龙躯动弹不得。
“记得你说过的话吗,覆海?”姞燕如声音温柔,似乎沉浸在美丽的回忆里:“你说你想成为人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
覆海强行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很辛苦,但尽量轻缓地道:“我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姞燕如嫣然一笑,停在天阶半途。抬起无一丝瑕疵的玉手,遥对覆海之人身,两只手一左一右,做出了一个撕纸的动作。
喀!
姜望听到了镜面破裂的声音。
他也的确发现了红妆镜表面的裂纹。
可更清晰的裂响,出现在覆海的身体。
他体表的红鳞,竟被一片片地剥开。不,岂止于龙鳞?
随着姞燕如的动作,赤红色的龙躯,从覆海的体内,被硬生生地拔出来。
覆海的额头暴起青筋,遮盖青筋的龙盔,却先一步血淋淋地离去。
属于覆海的龙族的部分,被重新剥离了!
本已经无限接近于完美道躯的覆海,在月亮上咬牙挣扎着、挣扎着,而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人。
像是被剥了皮!
姞燕如看着自己的杰作,目光中并没有满意,而是继续移动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将那龙躯撕成碎末,使之飘飘洒洒,散落在天地之间。
然后才对覆海说道——
“现在你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他姞兰先现在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永绝超脱之望,衍道境界也保不住,且还在跌境的人。
山盟海誓犹在耳,痴情儿女愿成真!!
从无限靠近超脱的层次跌落,熔铸得近乎完美的道躯被硬生生剥分……此等痛苦几乎是不可忍受。
即便是覆海,也几乎咬碎了牙床,面容扭曲得如老树皮一般。
但他从头到尾,硬是一声痛嚎都没有。
只是在姞燕如撕碎龙躯后的此刻,抬起头来,逐渐抚平了扭曲的脸,静静地看着姞燕如。他那深邃如宇宙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故事。但他都没有讲。
“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他说。
姞燕如哈哈大笑,笑得在天阶之上,几乎直不起腰。
她笑得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抽一抽地道:“姜望,姜小朋友!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姜望没有笑。
姞燕如笑了好一阵才止住,而在场所有,无论人族海族,都看着她笑。
笑罢了,她拂了拂衣裙,直起腰来,转过身去,再不看覆海一眼。
她眺望远空,看到了天涯台上独坐的那个人。想起那些年一起闯荡天下,斩妖除魔的日子。
从荒野枯山,到莺飞草长。故事何其短。
“你恨我吗?”她最后问。
坐在天涯台,持竿独钓的轩辕朔,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恨。”
天生贵气如他,现在的声音更近于一位宿醉的酒客、落魄的诗人、失意的才子,而令他宿醉、落魄、失意的人,就在眼前。
这是时隔四千年的再相见。
他说道:“我曾经非常爱你,但我也认可人的一生中会有遗憾。我坦然面对我心中的情感,我也坦然接受你不爱我这件事情。无论我天资如何,长相如何,家财万贯或者功成名就……这些都不是你爱我的理由。世界上不存在必然被爱的条件,你享有爱一个人或者不爱一个人的自由。”
姞燕如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眉似远山而渐远去,眸似烟波而落烟雨。
而后就在这份安静里,一片一片地破碎了。
破碎在天阶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 郎君不归已白眉
姞燕如美丽的身影如琉璃碎去。
那面又坠向姜望的梳妆镜,镜面也随之出现密密麻麻蛛网般的裂痕。
而在那月亮之上,姞兰先仅剩的那具人身,也开始有了裂隙!
像是一个并不精美的、红彤彤的瓷器,即将归为碎渣,被扫进尘堆里。
即便是远古妖庭重宝,帮助远古妖皇统御天下、制约大妖的无上宝具。即便它在几千年的时光里专意屠龙,牺牲其它、换来对龙族的绝对压制,要剥走姞兰先的龙身、乃至于带走姞兰先,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姞燕如先碎,红妆镜后裂,姞兰先再裂。
为什么覆海那时候说,“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看到自己将和姞燕如一起破碎。
而从头到尾,面对姞燕如从红妆镜中杀出来,一心夺身、一镜照龙,直至超脱之路断绝、完美道身被剥离,乃至于人身破碎的此刻,他根本没能做出半点有用的反抗。
或是不想,或是不能。
或者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以海族绝世天骄的身份,甘冒奇险,隐入人族求学。羽祯当年以身涉险,潜入现世,寻求龙妖合流,几可类之!
不敢去那些天下大宗,顶级名门,只能问道于一些庸才俗夫,而竟也触类旁通,学贯百家。
他以人身成衍道,而又自解留神通。以天府秘境,催熟镜花水月。算得皋皆跃升的时间,养双生花而引双生花,以假修真,在关键时刻,成就可以比肩曾经覆海之躯的人族真君……
他料定所有,只等这最后一步;日真真切切地踏出了这最后一步——
而尽是一场空!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
灵智觉醒在一个灭世惊雷肆虐的夜晚,几万里的电光噬灭了一切,而他侥幸在电光肆虐的范围外颤抖。
他看到焦黑的同族尸体几乎铺满海面,视线所及是灰黑的一层一层。
他看到雷光砸进海底,打破了地壳,岩浆喷涌而出,淹没了许多来不及逃开的海族,最后冷却凝固,化作山头。
那是他灵智初开、初次成为海族之时,也可以算作他的新生。而沧海给了他一个盛大的生日庆典。
他永远忘不了那种恐惧!
当年他若是不来人族,以他的绝世之才,也有成就伟大的可能。可海族若不能真正学习人族,了解人族,断不能赢来喘息的余地,断无可能打回现世。
昔者妖庭横世,人族为奴为婢为爪牙为血食,匍匐求知,学于妖而终制妖。
如今人族镇压诸天万界,海族偏居沧海,求生都难,焉能闭门自困而待死?
他是海族最天骄,革新法术,抬举贤师,优化体制。
他也要成人族最绝世,从一具被现世认可的、拥有绝顶天赋的人身开始,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亲手杀死姞燕如也只是其中一件。
虽然学贯人族海族,但世无两全……他只能做出选择。
他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
每一个有资格迈向伟大的人,都必然是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人。都必然怀揣着一以贯之的理想,有万山无阻的决心。
可是此刻他问自己,他后悔过吗?
他永远是在努力,思考,探索。他永远是在学习,修行,强大自己。
他活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可此时想来,值得咀嚼的回忆,竟然寥寥无几。而最鲜活的那些片段,都是他最残忍的证明……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声响。
这声音其实并不奇怪,无非利刃入肉。但对他来说又确实奇怪,因为从来只有他杀人,何有人杀他?
姞兰先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赤金色的眼眸,自下而上,那目光仿佛也似长剑一般贯来。
他当然看得出来,其间有大畅皇室秘传《乾阳之瞳》的影子。
他当然认得,此时一剑贯在他心腹要害处的,就是那个以身为载器,掩护姞燕如靠近的小子。就是那个大声说姞燕如一点都不憔悴、很美绝美完美的小崽子!
小小神临!小小神临……
许是陷在回忆难以自拔,许是超脱之路的破碎也带走了他的意志,许是龙躯剥离、人身崩溃的过程太痛苦。总之姞兰先愣了一下才抬掌,但眼前已经只剩一道青云印记,身上只剩一道贯通的剑创……其人来又走!
我乃覆海,我乃姑兰先!
我曾经三次登临绝巅,三身皆衍道。
我曾经踏上超脱之路,距离伟大只差一个落脚。
你区区神临……
你怎么敢?!
看着这个人族小子不断后退、不断挪移身位,冷静寻找战机的样子,姞兰先在惊诧之中,生出一点可笑的情绪来。黄口小儿欲斗耶?
他在人身跌境的巨大失重感里,立即把控了平衡,摊开了他的五指。
哪怕已经跌落衍道,哪怕此身只有洞真,哪怕修为还在跌落,他对战斗的理解,也绝不是什么神临修士可以比拟的。
他五指微张,就要像捏死一只蝼蚁一样,捏死这个莽撞的年轻人,教会其擦亮眼睛的道理。
恐怖的力量发散之时,他感受到来自镜花的强烈抗拒。当然这完全不能影响到他的力量,但这种明明已经非常微弱、却还非常努力的抗拒,让他愣住了。
人在衰弱的时候,心也跟着脆弱了。
在这个瞬间,他想起来很多很多。
他甚至于想到,时隔四千多年后,他看到的姞燕如第一个真心的、不掺杂恨意的笑容,就是因为这小子大声喊出来的很美绝美完美。
多么勇敢的小东西。
多么鲜活的生命力。
回想自己的一生,他从来没有年轻过,而容颜永驻的姞燕如,也心老成墟。
可怜娇颜镜前老,红妆偏杀镜中人。
时间太残忍!而他终未能超脱。
终此一生,他都困在时间和空间的囚笼里,不能脱离这一切而存在。但大千世界,谁又不在笼中?
想到这里,姑兰先收回了视线,微张的五指并拢,往上轻轻一托,托出一面水镜来。镜中映出一对双生花,她们抵背而坐,各望一方,都只露出一个侧脸。
她们五官如此相似,而面容如此不同。
竹素瑶表情阴冷,眼神狠毒。
竹碧琼痴望远方,泫然欲泣……
这是一个早就习惯了的地方,曾经执行过无数个任务、参与过无数次试炼的天府秘境。这里有形形***百态的人,有周而复始等待阅读的故事。
竹碧琼重新回到了这里,好像出去的日子不曾真的出现过,又或者只是天府秘境里诸多故事中的一种。
是啊,她枯萎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天涯台,死在离开姜望怀抱的那一刻,葬入月门中。
所谓满月潭归来,成就钓海楼真传,变得杀伐果断,帮姜望查找十四的消息,帮忙截杀张临川的替命分身,主动参与迷界战争……不过是她在寒风中瑟缩的梦。
这个世界太冷,她是一个离开怀抱不能活下去的……软弱的人。
但哪怕是故事,哪怕只是阅读故事,她也不想要那个人死去。她也想要阻止,虚假的阻止,一次又一次。
眼前光移物转,流影如瀑。
又有新的故事了……她茫然地想。
但耳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最后一个任务,是考验你们的修行。
我给了你们同样的教导,同样的培养,对你们一视同仁。
但一枕黄粱梦也空,镜花水月难成真。
花可以并蒂,人不能双生。
你们之间,只能有一个‘真,。
谁是镜中之花,谁是对镜梳妆的人?
我也期待答案。
那么开始吧,用最简单的方式,用价们的战斗,来告诉我谁才是真。
声音很熟悉,话的内容也听得懂。
而竹碧琼茫然地看到,自己处在一个巨大的圆台广场,姐姐竹素瑶站在自己的对面。
要与自己的姐姐战斗,厮杀,决出唯一的……“真”吗?
她心中生出巨大的惶恐,那种无法形容的情绪破洞,像怪兽一样将她吞没。
为什么都已经死掉了,躲在幻境的角落里,还要面对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她听到姐姐这样说。
她看到姐姐向她迫近。
“不……没有……”她摇着头不断后退,瘪着嘴想哭,但使劲不让自己哭。
这是她的姐姐,她最亲最亲的亲人。
她第一次开脉,第一次学会道术,第一次飞在空中……都是在姐姐的陪伴下。
“我早就告诉过你,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竹素瑶双手掐诀,张炽着恐怖的道术波动,表情狞恶地进逼:“为什么你这么蠢,我犯过的错你还要再犯?要一错再错!”
“不是的。”竹碧琼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她好像只会摇头,只会后退。好像永远是那个离开了姐姐的羽翼,就无法独自生活的、没用的人:“不是这样的。至少他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竹素瑶眼神恐怖,声音尖利:“你那么喜欢他,待他百般好,他却视而不见!你为他拼命,他却说什么?只是朋友!”
“本来就……只是朋友。”竹碧琼恐惧着,逃避着,也执拗着:“他很好。他没有对不起我。”
“你给我站住了!”竹素瑶尖声怒喊:“既然敢反对我,就拿出你的力量来与我斗一场,维护你想维护的事情!你是个废物吗?!你的道术呢?神通呢?我是怎么教你的!”
“不,不!”竹碧琼站定了,紧闭着眼睛,不敢再看前方而泪流满面:“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姐姐!我是假的,我在镜中,我没有用,我早该死了!”
啪!
竹素瑶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尖利嘶吼:“起来!还手!”
竹碧琼就在地上不爬起来,使劲地蜷缩成一团,呜咽着道:“我打不过你,我不想打。”
竹素瑶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将她一脚踹开!
“我叫你……还手!”
竹碧琼被这一脚踹得飞了起来,又跌跪在地,而她索性双手抱头,把自己埋着,哭得伤心极了:“呜呜呜,姐姐你杀了我吧,求求你了,呜呜呜,我好难过……”
竹素瑶飞到她的身前,冷酷地抓起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逼着她与自己对视:“睁开眼睛!睁开!”
竹碧琼死死地闭着眼睛,哭喊着:“我不!我不……”
啪!啪!啪!
竹素瑶连扇几个耳光:“睁开!还手!睁开!还手!我叫你看着我,我叫你还手!”
“别打,别打我了,姐姐,我疼!”竹碧琼哭喊着抬起双臂,挡住自己的脸。
但竹素瑶一次次打开她的手臂,一巴掌一巴掌劈头盖脸地扇。“我叫你还手!还手!还手啊!!!”
“你走开啊!”竹碧琼终于无法再忍受,双手使劲往前一推!
她的双手感受到一种柔软的阻力,而又顺畅地往前。那感觉,不像是推到了一个人身上,而是推进了一块豆腐里。
她惊恐地睁开泪眼,看到自己的双手,正陷入在姐姐的心口里,两只手接触到的正在跳动的事物、正是姐姐的心脏!
啊!啊!!啊!!!
她惊恐地想要抽离,手臂却被紧紧地攥住!
竹素瑶紧紧抓着妹妹的手,将其死死地扣在自己的心脏上,而用那双刻毒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记住了,碧琼。不管是谁伤害你,你都一定要杀了他。哪怕那个人……是我。”
心脏附近的血液是如此滚烫,竹碧琼感到自己的手已被烫伤,而姐姐的手掌像铁箍!箍得她好疼好疼,疼到了自己的心脏里。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眼睛挤成了奇怪的形状,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竹素瑶用左手死死按着竹碧琼的双手,也挤压着自己的心脏,而抬起右手来,轻柔地为竹碧琼拨了拨头发,在那细微的、心脏炸开的嘭响里,用最后的力气说道:“不要再爱了,傻孩子。”
“除非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双手滚烫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手臂上的紧箍也好像幻觉一般。
竹碧琼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姐姐,像一个泡沫般隐去。她徒劳地双手前探,却只探了空!
她张开嘴哭喊,却没有声音!
……
……
镜中之花不可触,水中之月又已远。
眼前的世界,装着彻底消失了的姐姐的世界,正无限的缩小。
唯独竹碧琼自己,仍然跪坐在那里。而本来包容她的世界,变成了她眼前的、一颗透明的种子,又飞进她的心口。
她抬起泪眼,首先看到的是覆海的面容,其次才是覆海所在的月亮。月亮之后是高高的天穹黑暗中有隐隐的金色。
痛苦的血线缝合了天穹的裂隙,那磅礴的、被死死堵住的威严,何似于心室里泵动的血。
她恍惚明白,自己又一次从镜花水月的幻境里出来。而这里还是伟大的迷界战场,她还是那个渺小的人。
她下意识地扭头,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何时身由己!
覆海伫立明月,仿如神明,俯瞰身前跪坐的竹碧琼以及远处忽然调动力量、以不俗身法靠近的姜望。
轩辕朔和皋皆的僵持仍在继续,谁也不肯先退,谁也不便再进。
覆海抬手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力量,已不能再干预其中。
这具人身的堕境还在继续,从顶级真人的层次一路滑坠。
身体的恍惚感,也像这该死的人生般。
罢了……
他以一记恐怖的眼神,将那个莽撞的人族小子轰得飙血直飞。
而后才收回视线,仍然看着竹碧琼,看着这个认识了很久、相处了很久的小女孩。
看着她的消瘦,她的单薄,她的无南和软弱。
一朵小白花,开在残垣间。
花开人不知,花谢无人怜。
覆海缓缓开口:“想不到镜花水月一场梦,最后是这样孱弱的你,成为我唯一修出来的真。”
“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我到底是人族,还是海族?有时候我也已经分不清。”
“说点什么呢……”
“曾经也有一个人,像你爱他一样爱我。但是我没有珍惜。”
“你也没有被珍惜。”
“爱一个不爱你的人,是世上最不幸的事情。”
他抬起一根手指,遥遥点向竹碧琼的眉心:“你我也算有缘。抹掉你的爱就当做我最后的礼物。”
这遥遥一指,飘渺无痕。
什么煊赫的光影都没有,更不存在翻天薇地的感受。
竹碧琼只是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她顺着惯性扭头,看到了那顿止倒飞身体、抹去嘴角血迹,再一次执剑赶来的人。
她发现他并没有那么神采飞扬,也并不是无所不能。而是和她一般,同样在伟大的棋局里身不由己。同样的无力。
她还流着泪,她还感到悲伤,她还记得她和姜望经历过的一切,她甚至知道姜望是想过来救她。但是再看着这个人,心中已经没有了汹涌。
静如古井,波澜不惊。
曾经为这个人的牵肠挂肚,都还历历在目,但都像是别人的故事了,隔着一层,如在镜中。
她明白,从此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再与此人无关。
心口很痛,应该是难过的感觉,可是她已不觉得难过。
为什么还在流泪呢?
好像是这具身体的习惯。
她回过头,站起身,走向覆海。
在这个过程中,竟有霜色上眉梢。她的一对柳眉,渐渐变成了白色。
怀岛有杜鹃,殊异于其它。
谓之“郎君不归己白眉”,故名“白眉杜鹃。”
此刻她行走于高穹,何似花开。
覆海看着眼前的这个作品,虽然自身的修为还在跌落,已从洞真到神临,虽然身体已经摇摇欲碎,却满意地笑了。
说是送礼,但他从未问过竹碧琼愿不愿意。
说是怜惜,而更近于高高在上的施舍。
就像当初引这一对姐妹为双生镜花,就像在两人之中挑选唯一的“真”。他只有自己的心情,本也不必考虑蝼蚁的感受。
我辈生来绝世,纵然终归破碎。
来人间一趟,总要留点什么。
白眉竹碧琼?
听起来不错,大约会有不错的故事展开。
不精彩也没关系,至少这篇章到此刻是有趣的。
一切终将结束。
覆海的目光从这个女孩身上移开,再次看向那个冲过来的年轻人。略略皱了一下眉头,到底该说这小子勇气可嘉,还是不知好歹?
他通晓百家,深语人心。但很明显,他不懂姜望。
距离尚有千百丈,先以剑光横。
轰隆隆隆!
神魂世界里,一座至尊至贵的石门轰然推开!一只五光十色的佛掌,握持着洞金析,如握降魔杵,推门而出!
覆海抬手就将这只佛掌托住,往回一送,连同那缕金光一起,送回石门后。更是顺手带上了门!
雕虫小技!
但刚刚结束了神魂世界的交锋,才以剑指剖剑光,还在考虑给予那小子什么样的惩罚。覆海便看到,扑面而来的道术洪流!
竹碧琼?!
神魂世界里那道被关上的石门,再一次强行打开,至高无上,慑服万邦。其后是—颗颗巨大的念头杀出此门,好似千军万马齐冲阵!
而在现实世界那汹涌的道术洪流之中,忽然间跃出了白眉竹碧琼的身影,素手一横,已掠脖颈!
锈骨飞鸟!掌横刀!
覆海的脖颈绕开一大圈鲜血,泼洒得好写意。
他的双手本来握成拳又松开。
“本来就要死了。”他略显委屈地嘟囔了一句。
在最后的时刻,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做任何别的事情,但竟大笑起来:“最爱我的人,也是最恨我的人。我培养的人,也是毁灭我的人。我爱过的一切都不存在,我想象过的一切都不能实现,三身衍道、两族合流、一世超脱,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缘!妙不可言!!!”
他的人身连同他的声音一起破碎掉,碎得仿佛化进了月光里。以事先谁也不曾想过的方式,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传奇。
竹碧琼在明月之前回转,看着姜望,白眉披发,一身月华。
姜望疾飞的身影戛然而止。
“你怎么样?”他问。
竹碧琼还记得这个人,所以她说:“还算不错!”
第一百九十三章 超凡之巅
轰!轰!轰!
衍道交锋,谋局超脱的战场,并不会特意留出时间,让两个神临境的小辈收拾心情。
随着姞兰先的破碎,月钩上的纠缠骤然失衡。
因巅峰碰撞所逸散的道则,衍生成了恐怖的杀招,满天飙飞,切割所接触到的一切。
短暂对视也短暂对话的两个人,就这样在空中分开了。
青甲蓝衫不回头,东飞伯劳西飞燕。
姜望漫步于青云之上,竹碧琼穿梭在道术之中。他们上不敢赴明月,下不敢落回衍道交锋的战场,只能在险地里避险,各自翩跹。
何似飘叶在风中,聚散不由人。
随着姞燕如和覆海相继消失,轩辕朔和皋皆都明白到了最后的时刻。
如他们这等靠近伟大的强者,怎愿意将胜负的天平交付他人之手。姞燕如和覆海的手段尚可期待,现场其他的皇主真君,则并未够格。
沧海永宁海域之中,亿万生灵的盛大逃广并未结束。
好似群蜂离巢,乌泱泱的疾飞。偌大的海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空旷。
皋皆山岭般的身躯由是更显孤独。
一座山岭的孤独是沉重的。
但他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度过,如此缄默,此刻低伏于海底,在死死镇压永暗漩涡的同时,低声道:“愿否?”
声音在海底产生低沉而宏大的回响。
而在整个近海,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正在杀人或者正在被人杀的……密密麻麻的海兽尽皆抬头!
“愿也!”
“吾所愿!”
“不惜死!”
群兽啸月,吼声连连!
深藏在海底,而如永夜明灯的千万颗鳞眼,以一种自有的规律,此起彼伏的翕张,恍如长夜之中,群星闪烁!
他指引了海族的方向,他描绘了海族的未来。
他不是真正全知而应该得全信。
他未成伟大而已经无限伟大。
天涯台上,一头头巨大的海兽从天而降!
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忽略了距离的存在,穿透了元力的浪潮。
凡有水流处,皋皆近乎全知,近乎全信,而近乎全能!
天空有血雨,一时似箭连珠。
近海起波澜,一时覆岛如飘蓬。
巨大的海兽张牙舞爪,掀起法术如瀑流。海水结成它们的铠甲,化成它们的武器。它们每一只都空前强壮、道元充沛,每一只海兽的眼睛,都变成了皋皆的鳞眼模样!
它们成为皋皆的眼睛,更成为皋皆的力量。
它们祸乱近海,布阵召引皇主泰永降临,又于此刻被催发肉身本源极限,奋死参与超脱。战场……可谓被利用到了极限,没有半点资源上的浪费。
这正是海族的悲哀。沧海是如此贫瘠,海族只能在自己的身体上做文章,把同族作为资源而物尽其用!
皋皆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摆脱这种局面。而为了完成他的伟大理想,他必须要压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切存在。皇主泰永和现在正在牺牲的这些海兽,也没有什么不同。
覆海向人族探索,已经失败了。皋皆向自我挖掘,正在前行。
海族跃升在此一举,人族以后绝不会再给他机会。错过今天,再等万年。
千万只海兽,是千万尊皋皆,分海断山,根本不可阻挡。
而轩辕朔看也不看,兀自横竿。
那率先扑向天涯台的恐怖海兽,还在空中,就被无形的钓线,切割成无数块碎肉,纷纷而落。
那些未能迅速滴落的血珠,譬如朝露,坠挂出了钓线的痕迹。
海兽死而后继,络绎不绝。
钓线无形,亦似无尽!
皋皆用万千海族之力进伐,而轩辕朔独拒之。
天穹此刻有一个明显的鼓包,仿佛沉坠的皮囊,束紧囊口的那狰狞可怖的“血蜈蚣”,封锁的乃是上古人皇的威严。
两位绝世强者的对抗,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轩辕朔于此时略一沉竿,月落半寸,而有一根无形无色的规则钓线横扫天地,落在了己酉界域之上。
偌大的己酉界域瞬间四分五裂!
纵然衍道亦不能抗拒,无论是在其中的人族真君,还是在其表的海族皇主,都随着此界的裂分而移位。轩辕朔好似一个最不讲道理的棋手,直接改变棋盘,按自己的心意调整双方棋子位置。
比如置危如残烛的大狱皇主仲熹,于岳节的铁槊前。比如让曹皆和军队在一起,比如把玄神皇主睿崇,放到虞礼阳、曹皆的包围圈。比如把无冤皇主占寿丢得远远的,让赤眉皇主希阳近距离感受太嶷山……
山河相异是此一局棋。
虽然衍道强者绝不会被这些位置困扰,顷刻就能回转。但他相信人族真君一定能够把握机会,在位移的瞬间,立即建立起优势。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皋皆的鳞眼直接炸开了一颗!
好似一颗灭世惊雷炸开在海底,那沉重的闷声一直回响到明月中。
皋皆是如此清楚地洞彻了轩辕朔的意图,而以最果断的方式做出应对。衍道之争有时只在一瞬,用其它法子可能根本赶不上结局。
整个己酉界域,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炸开了,每一块破碎的部分,都包裹着不同的人,在迷界的混乱规则之下,瞬间融入其它界域里。
己酉界域至此消失,而围绕着这个界域厮杀的人族海族,也随之散落天涯,位在迷界各处。
轩辕朔更改棋盘,皋皆将棋盘掀翻!满盘棋子,随机落地。
唯独有两颗棋子,一度接近明月,如今也似断线风筝,孤独地飘荡在空中。
整个界域都被敲碎的伟力之下,姜望和竹碧琼虽不附着于界域,也几乎是瞬间被余波击飞。
甚至都不能算是余波,而是余波扩向八方,所冲撞出来的狂风!
在如此磅礴的力量冲击下,普普通通的风也具备了恐怖的杀力。
姜望毕竟洞悉八风,又掌西北不周风神通,瞬间就在狂风中稳住自身,同时反手一按,在那咆哮四野的狂风中,攫取一缕祥和之风,轻飘飘地护住了竹碧琼,将她送回迷界。
此南方景风,主四时祥和。是道术而非神通,乃是姜望拆解八风龙虎的用法。
诚然他干涉不到轩辕朔与皋皆的对决,但此刻棋盘打乱,棋子乱飞,他打扫一下真王以下的战场,还是不成问题。
虽说在这样的战局里,衍道之下皆蝼蚁,但能有几分力,就做几分事。
姞燕如带他走近明月,恰给了他在此刻选择的权利。
于狂风中漫步飞落,只觉月光似乎更远。他抬头一看,但见得那轮明月倏然高起,爬山爬云,越升越高,仿佛要飞往无尽的宇宙!
皋皆不想被人族真君干扰,轩辕朔也未见得愿意感受海族皇主拼命的热情。与此同时,他们都有着绝对的自信,相信自己可以赢得最后的胜利。
故此在对抗之中,也保持默契,在棋盘砸乱之后,索性使这明月高升。
他们并不等待意外,甚至要排除意外。
他们要将战场挪开,尽量脱离衍道强者能够干涉的位置,才好叫他们放手一搏,做最后的斗争。
虽然棋盘被掀翻,衍道亦散落各处。但作为有资格执棋落子的存在,一众真君皇主都很。难在混乱局势中受到什么伤害。只是感受到了轩辕朔和皋皆的态度,才没有第一时间追溯明月,再启生死之争。
如果一剑可以动摇皋皆一念,姜望一定不会犹豫。
但实力差得太远,他也只能等结局。同时默默避开那些海族皇主停驻的界域,低调地往自己能干涉的界域飞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骤起鹰唳,声传万里!
姜望身形顿止,再次仰头,只看到一只翅展足有千丈长的巨鹰,像浓重的黑色云海,浪潮奔涌,盖明月而负苍穹。
仔细看来,此鹰颈缠锁链,翅根贴符,头顶还站着一个人!
此人相貌清癯,道袍合身,负手而立,驭鹰而来,十分的道骨仙风。在这样的姿态之下,就连那个突兀的独眼眼罩,也多了几分卓然气质。
天地之间慨然而动,有歌曰——
“是非常在庸人口,余者碌碌不可求。”
“北望南顾三百年,斗转星移一生休!”
好一个余北斗!
链锁鹰颈,乘此巨鹰而来,飞在月亮更上空!强行靠近了两位逼近超脱的强者的战场!
他怎么敢?
他如何能?
他想做什么?
明明以他的修为,绝不可能干涉轩辕朔和皋皆的战斗!
这不止是某一人,或者某一位皇主的疑问。
哪怕是以覆海之眼界,在跌落洞真层次之后,也无法对轩辕朔和皋皆的战斗产生影响,只能悻悻放弃。
余北斗纵然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又何能例外?
而之所以此刻的余北斗如此备受瞩目,不仅仅因为他狂妄地靠近明月、靠近超脱之路的斗争。更因为此刻他以铁链锁着的,乃是海族真王,翼王水鹰地藏!
堂堂真王,竟被如此羞辱。
竟被驭为座驾,乘以掩明月。
这一幕让人族真君沉默,让海族皇主暴怒!
无冤皇主占寿,算是几位海族皇主中,状态保持得最为完好的一个。
他也是第一个飞出界域,踏上高穹,再逐明月。
轰!
在他前进的路上,出现一道笔直的沟壑。此壑之中,空间破碎,元力崩溃。
却是岳节横槊而来,只一击,恍如银河隔星海,天地遂有此天堑。
不许过!
占寿眸转七彩,瞬间固定为紫色,越过这尊旸谷将主,去眺看月亮上方的余北斗。命格之杀术,针对一人。哪怕有岳节之削弱,也是衍道之神威。
而天穹在这个时候,飘落一片巨大的黑色鹰羽,而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好似大片大片的乌云,坠落尘世间!
水鹰地藏瞬间横飞至此,切进轩辕朔和皋皆的战场,已经被榨干最后的本源。
他庞大的巨鹰本相,这一刻羽落似瀑布,顷刻只剩一副骨架。
骨架上有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余北斗所描绘的阵纹!
那些羽毛短暂地遮掩了占寿的目光。
余北斗就站在巨鹰头骨之上,以一种姜望从未见过的姿态,冷漠地俯瞰占寿,甚至与占寿对视:“你好像忘了,我修的是什么。”
他的道袍飘飘而动:“杀我命格?你够吗!?”
明明第一时间嘴角就流出血来,语气却狂妄得好像流血的是占寿一般!
姜望这时候才感觉到几分熟悉,确定此人真的是余北斗,同时机警地往远处躲。
当然,能以洞真修为,正面硬撼皇主攻势而未死,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与水鹰地藏那副真王本相骨架上的阵纹,有很大的关系。更与余北斗此刻体内蓬勃跃升的力量有关!
呜呜鸣!风狂似哭!
轰隆隆隆!雷响似警!
璀璨电光在他身后密布了天穹,彻底点亮夜幕。如此光芒,甚至于将那条“血蜈蚣”、那只天穹鼓皮囊都掩住了。
天地元气迅速向他聚集,结成一朵朵有如实质的、色彩缤纷的花!
虚空之中,浮现无数鬼神的虚影,个个痛哭流涕,奔走狂歌,或匍匐哀嚎。
道应现世,福泽长运。
天地交感,鬼哭神嚎!
他在……冲击衍道!
此一时,希阳、睿崇、仲熹,再无按捺,尽数跃出界来。
若说洞真境界的余北斗,横飞明月,他们尚可以冷眼旁观。余北斗有登临衍道的可能,他们就绝不能再坐视。
因为余北斗一旦衍道,就拥有了近距离干涉皋皆、轩辕朔之争的能力,影响的是整个迷界战局的最高胜负!
曹皆、虞礼阳、彭崇简,当然也不会放任海族皇主们的手段,几乎是同时飞向明月,彼此征伐。
皋皆和轩辕朔现在想要单独解决问题,已是难能。因为这并不是仅仅关系到他们二者之生死的战斗。
未成超脱的他们,意志并不能贯彻一切。
但另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比在场这些皇主、真君反应更快。
几乎是在余北斗开始跃升的同时,天穹之上,瞬间星辰密布,骤现一条璀璨星河。
那因余北斗跃升而起的、极其耀眼的电光,也根本不能掩盖这些星辰的辉煌。
繁复美丽的星图,就这样铺开在穹顶。
它显在天穹,不在天穹,表达在此时,而不在此时。
它是时空的镜像,命运的投影,是横贯当世的灿烂道途。
它当然不仅仅是美丽而已。
在这璀璨星图之中,一颗一颗的星辰亮起来!
“谁?因循旧道!“
“谁?泥古不化!“
“谁在倒推历史?“
“谁在挑战新时代?!”
浩荡洪声,响彻命途。
替天行道,遂能以天名,绝此路!
余北斗所修的命占之术在现世已绝途。
若非如此,他真君早已成就。他的师兄或许就不必研究血占,他也不必亲手杀死自己的师侄,自绝宗门血脉,以至孑然。
命占的穷途,到了今天也并未改变。
不是他不努力,不上进,不够天资,是前方已经没有路!
当命占祖师卜廉潜伏于妖界命途的残念消失,他才看到了往前一步的希望。
但这也不是新的路,甚至不能说是路。只是补了一个尚未被天道填平的旧坑。因为前一个现在才彻底拔身,他才抓住机会顺势补进。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他的路,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此刻横陈于天穹的星图,那些星辰所代表的,正是星占一道的强者。完全是星占一道的自我防御,应激而来。来则必然要诛灭命占之现在,斩断命占之以后。
新任的血河真君,遥见余北斗跃升衍道,其后星图横空,一时摇头不语。
作为曾经的搬山第一,当世真人里数得着的强者,与杀力第一向风岐交过手的存在。彭崇简对余北斗这位算力第一,当然是十分熟悉。
在他看来。选择在种族战争的战场上跃升衍道,余北斗可以说是拿捏了种族大义。大有站在道德高地而免天下箭的势头。
但道途之争,从来你死我活。
对于许多修士来说,更在家国、种族之上。
彼此道途对立,就是修行世界最大的杀伐道理。任你镀上怎样的道德金身,加以何等名誉铠甲,也都不可能管用。
余北斗现在强行冲击衍道,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不过若叫他站在余北斗的立场上想象,也确实想不出来除此之外,余北斗还有什么成就衍道的可能!
此时余北斗在无冤皇主的攻势之前,强势冲击衍道,但都不必等到占寿亲手将他打死,这星占一道的反击,恐怕就要先行将他终结。
命占一道再出真君,这是动摇星占根本的事情。
自然天诛之!
作为当今命运占测的主流道路,星占一道的强者,并不局限于人族。
海族、妖族都有修行者。
甚至不仅仅局限于现世,诸天万界都有星占强者存在。
当然相对于此刻的战场,距离迷界最近的星占宗师,自然是坐镇南夏司玄地宫的阮泅,和坐镇长生海的海族皇主无支恙。
他们也天然肩负星占一道最大的责任,有诛杀余北斗这旧时代余孽的义务!
这对无支恙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以道途见歧的名义出手,符合修行世界的正义,完全不必考虑战争烈度的加剧。
对阮泅来说,也无非是等余北斗死后,再与无支恙兑子,加入棋争。无支恙出手的过程,就是他窥敌根本的过程。这样一来,余北斗也算为他赢得先机。
但余北斗是何人也?
于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往前数一千年一万年,亦如此!
他既然选择于此时跃升,又岂会毫无准备?
悬立巨鹰头骨之上他忽然开口:“阮泅!以祁笑性命,能不能换齐人支持?”
祁笑竟然未死?!
曹皆遽然动容!
“能!”他作为齐人在现场的最高代表,果断回应。
代表阮泅的那颗星辰骤然亮堂起来,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撞向了距离余北斗最近的另一颗星辰,甚至于星光大炽,短暂地掩盖了天穹之星图!
无支恙的声音怒吼于星河:“阮泅!你这是对道途的背叛!他日再渡星海,不怕溺死吗?!”
阮泅只平静地回应:“大齐钦天监,齐在钦天前。”
“但我必须要如实告知。”余北斗在巨鹰头骨上说道:“我虽救下祁笑,可她道躯已毁,超凡已绝,活不了多少年。”
言下之意,这个祁笑或许已经并没有那么大的价值。
而他的交易必须要公平公开,两相无怨。
“祁帅性命能全,足以戴德!今日你衍道,我全之!“曹皆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踏空直上,伸出独臂:“给我!”
他生恐余北斗等下保不住自身,拿祁笑自保,故而不顾与海族皇主的纠缠,要先登明月。
余北斗单手掐诀,剑指画咒,只道了声:“姜小友,接着!”
已经躲得极远的姜望还未有反应,身前陡然有一块空间凸起,方方正正如棺。空间陡然开裂,砸出一块破船板,船板上赫然躺着一个满面血污的女人!
早就藏在这里吗?余北斗早有算计?
在凭空出现的瞬间,那块破船板就已经风化为灰,而气若游丝的祁笑,身披残甲,就那么笔直跌落。姜望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
天穹之上,阮泅与无支恙的隔空交锋还在继续,他以星占宗师的身份,暂时阻止了星占一道对余北斗的绝杀。
但却叹息道:“余北斗,你何其不智!真人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你尚有大好年月可过活。但今日你成就真君,他们不会让你活过六天。”
他嘴里的“他们”,自然是星占一道的诸位强者。甚至于……也包括他阮泅。
命占真君不除,星占一道不宁,他们个个难前进!
余北斗只冷笑一声:“不关你事。这只是个交易,别把自己当朋友。”
都说余北斗性情乖僻,颠三倒四,果不其然!倒不知他怎样和姜望处得到一起。
阮泅不再说话。他们两人的上一次接触,还是在临淄。彼时他出面将其逐走,斥之为“左道”,是天然立场敌对。这次若不是看在余北斗救了祁笑的份上,他根本不会劝这一句。
自己找死,怨的谁来?
此人无亲无故,无师无徒,没有加入任何势力。纵然真君成就星占一道诸宗师要赶绝他,也不过旦夕之功。
在这样的时刻里,轩辕朔和皋皆僵持成了骑虎之势。天涯台海兽冲击未竭,碎尸不绝似雨。帝临与万瞳相峙,明月将升未升。谁若妄动,必然叫对方找到机会。
而阮泅阻隔星图,岳节拦着占寿。
月亮上方,巨鹰头骨之上,余北斗注视着占寿的眼睛。他的力量在不断跃升、跃升,而终于来到了某个临界点。
一时天地皆静了。
那些风吼,那些雷鸣,那些鬼哭神嚎,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位真君成就,周边的天地元气几乎被掳掠一空。以至于余北斗身周,有一种格外空荡的感觉。
而在这种空荡之中,又昭显出一种宏大,一种磅礴。
余北斗站在那里,仿佛世界的中心。
他如此寂寞,而又如此强大。
此刻他站在超凡之巅,代表了现世极限力量,代表当世命占一道最高成就。
此刻他即衍道。
命占一途今世唯一、也是最后的衍道!
这位在洞真境界,就曾经带姜望飞跃命运长河的强者,证道真君之后,又有何等神通?
他选择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证道,究竟有何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向星占一道发起挑战吗?
又或者说,他会不会以干涉轩辕朔与皋皆的战斗为条件,寻求轩辕朔的支持?
这是很多聪明人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余北斗强行证道后,唯一有可能全身而退的办法。
但余北斗的聪明,不与旁者同。
他仍然立足于彼,仍然目视无冤皇主占寿,那命格杀术,再也干扰不到他半点。命格杀术诚然恐怖,但要杀命占真君,就好比以水杀河伯,简直是笑话!
而他并不对占寿出手,好像也不在意星穹。只似缓实疾地竖起他的食指,指尖悬着一滴红玛瑙般的血珠。
这滴鲜血生动活泼,蕴含着无比恐怖的气息,有慑杀人心的力量。
一滴血,演变出千百种形象。或龙或虎,或凤或龟,甚而贩夫走卒,狰狞海兽。变幻无穷,穷极至道。
而注视到这一幕的强者,无论人族海族,尽皆动容。
这是血王!
血王的本源,血王之真!
翼王水鹰地藏,血王鱼新周,竟然都是被余北斗所杀,在他尚只是真人的时候!
杀血王、杀翼王、强证真君!这位当世命占第一的强者,低调了那么多年,向来游戏人间,而竟于迷界做下如此大事,所求究竟何其宏大?
“鱼新周,汝当无憾……”余北斗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踏鹰骨而覆明月,食指指尖举着那滴血王真血,猛地按向自己的盲眼。那只眼罩隐去了,而眼眶深邃如血湖——
“以汝真血,点吾天眼!”
晚上十一点更
写不完了。
晚上十一点更。
更万字。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南箕北斗,水月镜花
那只被眼罩遮住的盲眼,竟是什么景象?葤
眼窝深陷,眼眶兀立,如高崖环渊,整个眼球的部分完全消失不见!
只有鲜血流动其间,无风自卷,微波荡漾。
若是忽略掉那血的颜色,倒是一副静照云影的清闲淡雅模样。
而眼罩一揭,瞬间澎湃如湖海!
律法的森严被解除,独眼血湖正中心,出现了一个恐怖至极的漩涡,仿佛兽口疯狂地吞咽着一切,又恰恰形成一只眼睛的模样。
眼中之眼!
缩略来看,则似这只血眸的瞳孔。葤
余北斗指按那滴千变万化的血珠,恰在此时,点进了漩涡里!
嗡~!
有一种规则层面的嗡响,似乎宣告了传奇的发生。
算尽迷界,借势布局,使得凶名极盛的血王鱼新周频频遭厄,千锤百打,最后消磨,就是为了这一滴“真”!
这一滴“真”现在就在余北斗的指尖,而竟迅速变化,演成一座八卦之台。
血王之真,在这一刻化作了八卦台!
神秘肃穆之外,还点缀着冷酷。葤
血色八卦!!
血占之术!!!
余北斗尚是真人时,便以算力冠绝洞真之境。曾言若以天地为局,能胜向凤岐!余北斗何其狂也!
而在他口中,他那个为命占一道再开它路的师兄,是在各方面都比他更耀眼的人物。他始终认为,被他亲手杀死的师兄,才是真正的绝世天才。
血占之术,即是其人的创造。
余北斗一直刻意避免提及其人的名字,因为正是他亲手抹掉的这个“错误”,而其人名为——
余南箕。葤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天上有箕有斗,却什么也做不了。
南箕北斗,徒有虚名!
之所以给他们师兄弟取这样的名字,因为在他们被带回山门、刚刚接触修行世界的时候,命占就已经绝途,绝途不知多少万年!
他们的师父不甘而又无望,一生拧巴。既要传道,又明白道无前路。既想开天,又知绝无可能。想要放弃,而又无法放弃。只能枯守着命占一途古老的荣耀,继承着一代代命占先辈的遗命,在漫长的时光里自咀自嚼。
命占之术,又如何不是只剩虚名?
这种拧巴,也贯穿了余南箕和余北斗的一生。葤
对于一个极度耀眼的天才来说,攀登至此已无路,上不得,下不得,而环顾四周皆高峰!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
他明明看到了更高处,也有能力走到更高处……但是此路不通!
痛苦,绝望,怀疑,彷徨。
然后有人选择忍受,有人继续找路走。
余南箕靠自己持之以恒的努力、盖世耀眼的才华,创造性地开辟了血占,为命占之术打开新路。
他和自己最亲近的师弟分享喜悦,关于他所独创的道路,关于血占的所有,他对余北斗毫无保留。
但余北斗却痛苦地发现,这是一条歧路!这是个错误!葤
余南箕修了三百年的命占之术,百般求索,一心问道。但创出血占之术后,在短短三年时间里,就已经完全改变。行事肆无忌惮而近魔!
余北斗基于命占之术的传统,在人族立场上做出选择,他选择对自己的师兄出手,亲手修正这个“错误”。
而余南箕从未对他设防,绝世天骄死于一念。
“北望南顾三百年”,说的不是他余北斗,而是他余北斗和余南箕一起的三百年。
他并不承认那个三百年后肆行恶事的人是他的师兄。
所以“斗转星移一生休!”
余北斗当然是懂得血占之术的。葤
他比任何人都懂。
在杀死自己的师兄,又杀死自己的师侄之后,他已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懂得血占的人。
而又因为命占一途他再未传道,所以于此他亦是唯一!
此刻他以命占真君之身,按血占之卦,印在那血湖漩涡。
以其立身之处为中心,空间霎时炸开黑色的裂隙,仿佛整片时空如镜子一般碎了!
他的右眼俯视下方,也有尾纹有褶痕,平平无奇。
他的左手点血珠于左眼,便于此刻,点开天眼!葤
以鱼新周之真血点出来的天眼,究竟是何等模样?
天穹正在描绘答案!
此时的天穹,诸般异象交叠,恰是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
皋皆与轩辕朔对峙的血蜈蚣、天囊袋是一层。
星占一道应激而起的星图是一层。
阮泅遮掩星图的星光是一层。
它们彼此遮掩,又互不干扰,因为本来就不在同一个规则层面中。葤
而在所有的这些异象当中,骤起一道血色,瞬间蒙住天穹!
浩浩荡荡的血色,在天穹疯狂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色漩涡。漩涡的中心,恰恰形成了一颗竖眼的形状!
比他的眼中之眼更复杂,更奇诡。
在血色之中,有古老的纹路。
在深邃之中,有宿命的庄重。
它如此神秘而又如此淡漠,它如此广阔而又如此遥远。
当你注意到它,你感觉自己被看透了一切!葤
齐国天骄鲍伯昭,有神通曰“天目”。天目有两睁。一眼明察秋毫,一眼天罚。端是非常强力的神通。
余北斗这“天眼”,名头相近,性质截然不同。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它应该叫“命运之眼”!
此命占一途绝不外传的秘术,它巡行于命运长河,洞察过去未来!
它是命占师注视命运长河的眼睛。
而今日的余北斗,以真王鱼新周为耗材,以血占睁此天眼!
这只眼睛,越过那无尽深海,看到了海底的皋皆,也被皋皆所看到。葤
按理说余北斗新成真君,很难把皋皆怎么样。但见得他今日排场,在场皇主,无不忌惮非常。纷纷抵近明月,想要出手阻止,却被人族诸衍道死死截住!
余北斗视若无睹,只是遥遥注视皋皆,煞有介事地道:“你天庭一朵阴云,业力游在灵台,宝光有晦,神华藏凶……不好意思背错了,忘了你不是人。咄!皋皆!吾观你鳞眼皆血线,很不吉利,恐有血光之灾!”
皋皆不是个愿意斗嘴的。
他之所以和轩辕朔默契地转移战场,就是不想再被什么意外因素干扰对决。覆海那归来又碎灭的悲情落幕,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美好的体验。
传奇的陨落,只是再一次强调海族前路之多艰。
而这个余北斗,恰恰可以归类为他最不想遇到的意外!
人族真君,命占证道。葤
那洞察命运长河的天眼,想要窥见什么?
皋皆断然不肯坐以待毙,抬起那有如山岳的巨爪,也只以那形似三角尖枪的一趾指尖,在水中沉重地一划。
海水风流千万里!
哗啦啦,哗啦啦。
水声响在每个存在于迷界的生灵耳中,明明这样喧哗,带来的感受却是亲切、宽容、博大。
那是剥离了恶劣天灾、剥离种种恶毒隐喻后,水的本貌。
无论人族海族,亦皆不约而同地往下方看。葤
无论在哪个界域,都能看到波涛汹涌,浪卷激流。
迷界无尽的“空”,就此被填塞,被托举!
那黑压压的不断摇晃的“大地”,恰是暗沉沉的海!
若说轩辕朔悬月为钩,使得迷界有了天。
皋皆此刻,便是为迷界搬来了海。
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迷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天穹为夜,海面无光,不见西北,不分东南。”葤
此时此刻,一字不差!
如今天海并行,同照一世。
那高悬的明月,和血色的命运之眼,同时映入海中。
而在那暗沉沉的海水里,有更暗的黑影迅速游来,仿佛欲噬明月,欲吞天眼!
映月入海而噬之,此等手段,匪夷所思。
可天涯台上的轩辕朔,仍然定如雕塑,他仿佛同整个怀岛在建筑意义上连为一体,是一块石头而不是一个人。
密集的血肉之帘并不能遮住他的眼睛。葤
他握紧钓竿,一点一点地加注力量。
而有青筋如龙,暴起于手背。
以他持竿的身影为中心,有八个道字轰然弹开,每个道字之间的距离都相等,首尾相接,连成一个金光灿烂的字符之圆。
字曰:山川河流,鱼虫草木!
现世主宰,威压万界。人道大势,滚滚向前。
这八个字仿佛给他倾注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令他握持钓竿,坚决上抬!
大道至简,一力破万法。葤
明月如钩,上抬三尺!
余北斗和余北斗脚下的巨鹰骨架,也随之被抬起。
因为明月高升,升的是一定区域内、包含规则的所有。
轩辕朔垂钓皋皆,对抗的是整个海族!
皋皆不想看到的,自然就是轩辕朔想看到的。皋皆要阻止余北斗的注视,他就要给予余北斗更广阔的空间。
种族之争,没有什么公平对决。超脱之路,他与皋皆注定不能都成。
所以他还先于余北斗做出反应,仍然死死地牵制住皋皆。余北斗要出手干预,帮他赢得最后的斗争,他先帮余北斗扫清帮他的障碍!葤
如姜望这样的修为,他看到的就是天海并行,是轩辕朔奋力抬竿。对于整个迷界更隐晦的变化,他隐有所感,但不能尽察。
事实上皋皆和轩辕朔的斗争,已经围绕着整个迷界的权柄展开。
在彼此已经形成僵持的两条战线之外,他们开辟了第三条战线!
一者以天权而下,一者以海权而上。
他们规定了天和海,重新划分迷界诸域,再次确定规则。
双方的力量都很克制,恐怖的道则在迷界各个界域、各个角落厮杀,逸散一丝,就是成千上万的人族或者海族死亡。
在明月上抬三尺的同时——嘭嘭嘭!葤
皋皆的鳞眼,接连爆掉了三颗!
余北斗立在巨鹰头骨上,左手仍然以食指按血眸,又在天穹睁开命运之眸,整个人的姿态强大又冷酷,声音却很顽皮,言之凿凿地道:“看吧,就说你有血光之灾!我神鬼算尽,岂会唬你?”
皋皆没有反驳,言语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默默地吞咽着海水,在那咸而苦涩的滋味里,咀嚼整个永宁海域、乃至整个沧海的讯息。
他已经预留了反击的准备,他绝不会给余北斗第二次干扰他的机会——但这必须要规避轩辕朔的干扰。
但出乎皋皆意料,也出乎轩辕朔意料的是……余北斗好像完全没有对皋皆出手的打算!
其人昂首直立,悠然道:“中古时代,北漠荒蛮未辟。有名‘敏合耳郭’之部族,人口逾万,而一夜死尽,皆赤身横尸,状不堪言。独留一婴,裸身无性,置于兽棚,牛羊交媾。巫祝以为不祥,罪而杀之。三日后,巫祝吞阳而死。”葤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他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讲起这些。
星占一道的扑杀针对,皋皆与轩辕朔的超脱之争,乃至于天海之间、明月照耀下的人海两族衍道之战,哪个不比历史上的那些破事重要?更别说都已经涉及到中古时代,还是这等村野闲谈类的东西!
可余北斗的声音还在继续:“近古时代,神道大昌。有修士名‘履’,驭毛神名‘癸’,掠行神国三座,皆不复见。是不见一人、一神、一地、一迹,事了无痕。玉京山查之,未果。”
姜望听得很认真。他或许是现场最认得血占的人,他也了解余北斗虽然平时不很着调,关键时刻却是个有担当的。但余北斗所说的这些,到底有什么联系,他无法捕捉。
“道历二十四年,兀魇都山脉有恶魂出,席卷三千余里,自解成烟。不知其来,不知其去,不知所因……”
余北斗讲到这里,转道:“以上这些,出自史家吴斋雪的笔记。”
他讲到兀魇都山脉的时候,姜望挑眉。葤
他讲到吴斋雪的时候,卓清如皱眉。
吴斋雪算是史家之中较有名气的一位,他对历史的评点,常能散见于其它经典中,大约也是因此得以保留。
但很奇怪的一点在于,他这等被很多人认可的史家,却并未有什么著作流传。
人家司马衡的《史刀凿海》,可是成全了他的千古名。
史家无著,何以称史家?只能解释为佚失。大约是时代久远,吴斋雪的后人,未能好好保存。
可吴斋雪明明没有什么篇章传世,古老强大如三刑宫都未收录,余北斗又是在哪里读到的吴斋雪笔记?
“道历一三二一年,吴斋雪从北地出发,参加太阳宫龙华经筵,那一次他带上了他的著作,准备宣讲。有人在太阳宫外看到了他,但他最后并没有出现在那一次的太阳宫经筵里。”余北斗语带微怅:“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就在道历一三二一年,吴斋雪永远地消失了。他的生平,他的学问,他的作品,全都随之消失。”葤
“他准备去太阳宫宣讲的那本著作,永远不能被人看到了。但从吴斋雪的笔记里,大约可以猜得到那部书的名字。长期以来,吴斋雪一直计划编一部书,名为……《鬼披麻》。”
姜望悚然动容!
太阳宫即是稷下学宫的前身,是昔日大旸帝国的洞天之宝。
而在稷下学宫的课业里,他曾听过这样的讲述——“魔是披麻之鬼。”
他也亲眼目睹过《灭情绝欲血魔功》所造成的恶相,也在牧国见识过代表《弹指生灭幻魔功》的幻魔君!
余北斗所讲述的那些事情,好像串联起来了!
那么吴斋雪笔记中所记录的那些事情,是否都代表了某种魔功的肆虐?葤
吴斋雪作为史家,在追寻魔的真相,在记录魔的历史?
中古时代北漠那件事代表了什么?同欲有关?
近古时代那以“履”为名的修士,以“癸”为名的毛神,又代表什么?同神有关?
迄今为止,八大魔功之名,姜望已知四部,分别是《灭情绝欲血魔功》、《弹指生灭幻魔功》、《七恨魔功》,以及黄舍利与他讲过的《礼崩乐坏圣魔功》。每一部都恐怖非常,最后一部更是涉及两千年前的霜仙君之死。
而余北斗果然接道:“吴斋雪要为魔著史!”
吴斋雪的消失,与此有关?为魔著史这件事,不被允许?
这一下就连正在交战的几位衍道,也分出注意力来。葤
余北斗并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应,他只是陈述他所要陈述的事情:“荆牧联军横陈生死线,魔便永远地被阻隔在边荒之外了吗?上古人皇杀魔祖祝由,魔潮依然肆虐十万年。
“上古时代结束,魔潮终结,世上再无魔吗?魔一直在我们身边。
“最近的几个魔,齐国的武安侯也都见过。阳国末代国主阳建德,阳国宫廷太监刘淮,容国引光城守将静野。”
余北斗的指尖血八卦,这时候已经与那血湖漩涡完全贴合,他的手指开始慢慢往里压,声音也慢了下来:“乃至于……我!”
在他的左眼血湖中,骤然响起了血魔的狂笑声!
“余北斗!我说过,我们有很多的时间!!!”
恶声恶气的狂妄声音忽而一转:“但你好像没有了……哈哈哈哈!”葤
又见血魔!
姜望心神剧震。
断魂峡的经历他绝不可能忘掉。
后来他也知道了余北斗是去天刑崖干什么,不仅仅是请动法家权威,为他洗刷通魔污名。也是要借助三刑宫的力量,永镇血魔。
而余北斗身镇血魔,又借助铁律笼的力量封禁自身数年,竟也未能建功。
余北斗的强悍已不必说,三刑宫更是法家圣地,强者如云。规天、矩地、刑人,三宫皆有大宗师。
但竟都拿这血魔没有办法,不能彻底将其消灭。可见此魔之恐怖!葤
甚至于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被他托抱着的祁笑,也因为血魔的这阵狂笑而有所反应,显是忌惮非常。
对祁笑的感受他当然是复杂的。如果可以,有多远他要丢多远。
但以祁笑此刻奄奄一息的状态,以现在迷界局势的混乱,他放手几等于谋杀,也只能假装她并不存在。
就当托着块石头!
数年时间的“相处”,余北斗显然与血魔已经非常熟悉,只道了声:“起床气太大了,老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的食指已经彻底没入眼睛!
这一幕相当惊悚,他用他的手指,堵住他的眼窟窿,也堵住了血魔的狂笑。再配合天穹那血色的命运之眼,他仙风道骨的姿态再也无法维系,显得邪诡非常。葤
但他长声道:“先师死前命占,八大魔身将在千年之内重聚,魔祖祝由即将归来!”
“先师祖死前命占,魔祖不死永生,将有魔潮灭世!”
……
余北斗例举屡次,最后说:“中古之后,我这这一脉命占师代代相传,代代死占。卜辞唯一……灭世者魔也!”
此言一出,尽皆动容!
灭世之说,实在太久未被提及。今日之人族雄踞现世,横压万界,少去外伐也便罢了,论及灭世,谁有此能?
更别说魔祖归来虚无缥缈,即便真切发生,当年又是如何被杀?如何不能重现?葤
所谓“灭世者魔也”,乍听惊悚,细想其实是可笑的。只是毕竟出自余北斗之口,毕竟是历代命占师的死占结果,毕竟他余北斗是今世唯一的命占真君……多少有几分可信。
这时候阮泅隔空降临的力量已经被驱散,铺在苍穹的星图熠熠生辉,穿透了血色而为众人见。
其间有一声冷笑,回响于星辰:“中古时代已经有了星占,到了近古时代,星占之术更是全面取代命占之术,及至现世,命占只剩你这一脉大猫小猫三两只。留你们鉴古而已!怎么还敢指点未来?中古时代之后,你们真君都没有出几个,怎么就敢占卜我人族未来,而竟奉为圭臬?”
除开阮泅以外,现世人族星占一道的有名强者不少。如南斗殿天机真人任秋离,如已经死去的须弥山行念禅师,如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不知现在开口的这个,竟是哪位。
而余北斗只以完好的右眼斜乜星穹:“跟你说话了吗王西诩?给我滚!”
隔得这么远,通过星占道途的应激,隔空出手,干扰他成道尚可。在他成就真君之后,想要隔空扑杀他,便绝无可能。葤
他不是不会被打死,但至少这些个星占宗师,得正儿八经地联手设个坛,又或一起站到他的面前来!
此时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念及过往功劳,才留你这一脉,今日强证衍道,便自以为能述天命,敢放厥词!真不知死吗?未知当年卜廉乎?”
余北斗抬手一巴掌,命运之眼血光大炽,遮掩了星穹:“宋淮你也滚!”
号称“布衣谋国”的秦国慢甲先生王西诩!景国四大天师之一,蓬莱岛高层,东天师宋淮!
都是响当当的名号,而竟都成道敌!
姜望听得只想捂住余北斗的嘴,这老头怎么乱骂一气,谁都得罪?
就算都成道敌,也有人手轻手重,现在说点软话,指不定谁手指缝一漏,就有机会逃窜了。堂堂命占真君,怎么这么不懂?葤
“魔族之恶,我亦深知!”
姜望未及思索,雷音脱口而出:“阳建德,刘淮,静野,都是我亲见!荼毒人心,祸根难绝!”
说到这里,还扯了一张虎皮:“牧国神冕大祭司谋局幻魔君,剥其假面,我亦在场!大祭司亦有言曰,魔族万古之祸也。可见天下识得魔患者,非止余真君!”
他作为一名神临境修士,在这样衍道聚集的场合下,并没有开口的资格。
可是他作为齐国的武安侯,作为人族绝世天骄,作为带回神霄世界情报的人族英雄,今时今日他的言语,在整个现世都有分量!
况且还有一个神冕大祭司涂扈为佐证。
姜望并不懂得涂扈的厉害,如王西诩、宋淮等,如何会不明白?葤
其人尚只以“人涂扈”行走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博古通今,更兼手握广闻钟,能知天下事。
直至他完成神人相合的一步,接受牧天子册封,成就神冕大祭司之位,诸侯列国莫不震动!
笼罩草原漫长岁月的神权,悄无声息地臣于皇权。偌大的苍图神教,竟如平湖无波。
涂扈的手段,还用得着多说?
这样的人物,若也说“魔族万古之祸”,恐怕万界荒墓真有异动!
王西诩的声音又响起:“阮监正,想不到有你这样的星占宗师坐镇,你们的武安侯,却是个信命占的。”
他这个问题点到了关键。葤
在你们齐国,是谁来解释天命?
星占还是命占?
阮泅平静地道:“年轻人有自己的主见,再正常不过。我也不好就说他错了。毕竟观河台上,拔剑四顾竟无对手。武安爵下,是列国青年无二军功。我想找个反例挫其锐气,竟然找不出来,你说怎么办?”
“哦。”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秦至臻倒是满脑子都是你们的想法,根基之厚重,古今难有……不知几等侯?”
王西诩哈哈一笑:“监正自己不介意便好,算王某多嘴!”
星光与血光仍在天穹纠缠,无论怎么说,无论余北斗找出什么理由,都免不了一死。姜望这样的支持,也太微弱。时代早已改变,命占成道,即是最大的罪!阮泅说星占一道不会让余北斗活过六天,绝非妄言。哪怕他现在还在跟王西诩唇枪舌剑。因为道不两立!
而余北斗只是笑。葤
起先轻笑,而后大笑,仰看血色背后的星穹,仿佛看到了那些星辰背后的每一只眼睛。
独自一人,以命占唯一、血占唯一的身份,对着诸天万界所有的星占宗师怒喝:“尔辈碌碌,蝇营狗苟!”
“尔等太小看我余北斗!”
“真君岂是我所求?不过途经耳!”
“你们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
“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
“且看命占师如何做事。”葤
“且看着我!!”
他的手指猛地从自己左眼中拔出来,指尖那血色八卦台,变成了血色的囚笼。笼中关着一道血色的魔影,那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根本,是万古以来真正血魔的核心!
他在巨鹰头骨上长啸曰:“覆海真绝世,铸此明月炉!”
他一指轩辕朔与皋皆相争之明月:“以吾命占绝巅余北斗之名,借来炼血魔!”
覆海借助两条超脱路的碰撞,铸明月为炉,以自身为铁,锻造属于他自己的两族相合之超脱。
现在他身死道消,一切成烟。
余北斗却觑机走来,借炉自用!葤
一如卜廉残念走,他补位见绝巅。一如人族海族大战,他游走其间,顺势熬血王、锁翼王。及至此刻对三条超脱路的利用,虽是借了覆海的布置,也不得不叫人赞一声“果然算尽”!
他确然干涉了轩辕朔和皋皆的斗争,且比人们想象的干预更深。他直接利用他们!
那么轩辕朔和皋皆,会同意吗?
余北斗再强也不是覆海,缺乏足够把控局面的力量。
人们只看到,无论近海、迷界、沧海,天地之间,月光明亮。
轩辕朔并无二话,独坐天涯台的他,只是再一次加注,在三条战线同时发力,逼得皋皆抵力相对。甚至与皋皆对耗道则本源!
万万没有想到,轩辕朔瞬间就把二者之间的交锋推至了最后时刻!葤
原本他们的默契,是在此轮明月高升宇宙后,再来毫无保留的厮杀。未曾料想余北斗乘鹰而来,将一切都改变。
皋皆措手不及,却也只能跟上。当此之时,再无退路!
他只要退一步,天涯台海兽尽死,天穹帝临降世,整个迷界的控制权也失守。当轩辕朔放弃退路,一直与之纠缠的他,也不存在退路了。
而对轩辕朔来说。
上古人皇就是因为大战魔祖之时伤了根本,才会在终结魔潮之后就死去。
轩辕朔身为上古人皇的嫡脉后裔,比谁都知道魔祖祝由的可怕,对于炼化血魔、阻止八大魔身相合这件事,当然只有支持。
甚至是不惜所有的支持!葤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余北斗的确是算死了他,而他也默然承受,不置一词。
轩辕这个姓氏,是他的荣耀,也是他必须要背负的责任。
姞燕如总说他走得太慢,太不轻快,他从不辩解,因为他肩上太重!
若为人族整体考虑,湮灭魔祖复苏的可能性,要比他轩辕朔成就超脱更为重要,重要得多!
囚禁了血魔的血色八卦笼,就那么自然地出现在明月中。一点血色晕染开,顷刻明月作血月。
余北斗一脚踩下,直接踩碎了巨鹰骨架,叫每一根骨骼都落在明月之下,化为柴薪,热烈地燃烧起来。
他以血王为引,开命占血眼。葤
以血占为笼,送血魔入炉中。
以轩辕朔与皋皆两条超脱路的相争为烈火。
以翼王之骨架为柴薪。
衍道只是他的手段,不是他的目的。
绝巅只是他的途径,不是他看到的风景。
若只求绝巅,血占岂曰不可?若是余南箕还活着,他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命占之术以人为本,血占之术强求牺牲,他不为也。葤
他从未奢求超脱。
他所要的,从来都是诛除血魔!
那演化了《灭情绝欲血魔功》的、代表了万界荒墓八大魔身之一的古老血魔!
断魂峡里自插一目,铁律笼中枯坐两年。
他意如此,从未更迭。
他要终结命占一途万古的谶言,要粉碎魔祖灭世的传说,要以一己之力,终结魔祖复生的可能!
这一刻天穹血月高悬,烈火腾腾,魔影挣扎其间。葤
人族海族尽皆仰望,满天星辰亦无声息!
姜望亦是那仰望血月的一个,他只觉得今天的余北斗不一样,很不一样!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而后光影流转,一切都在急速的变化!
当视野里的一切都定下来,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骑着一匹熟悉的红马,而前面牵着马带他走的老人,却不正是余北斗?
他当然记得。
他当然记得在这条临淄长街。这个老人牵着骑马的他,走马观花,看遍街上百姓的一生。
难道后来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在临淄所看到的“未来”?葤
姜望心中既惊又诧。
余北斗却回过头来,开口就骂:“发什么愣呢小崽子?还当我是骗子?”
此时的余北斗,眼还未盲。穿得不甚讲究,但仪态稍微端正点,就很有骗人的气场。
姜望道:“还有没有护身符?卖我一千个!”
余北斗啧了一声:“你大有长进。”
姜望自不会再似初见那样警惕,翻身下马,认认真真地弯腰行礼:“谢谢您的刀币,在妖界救了我一命。”
余北斗摆手道:“不用急着谢,要还的。”葤
“不知前辈要我做什么?”姜望很认真地道。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认真答应的事情,一定会拿命来完成。
余北斗眯着眼睛看他,忽然笑了:“在心里怀念我。”
姜望沉默,而在沉默中有了不幸的感觉。
“哭丧着个脸干什么?”余北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姞兰先都说你长得不怎么样了,再这样就更难看!”
“一定要如此吗?”姜望问。
“一定要如此。”余北斗笑。葤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望又问。
“或许有吧。”余北斗嘿嘿地笑:“但是我想不到。”
魔祖祝由,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人族赢得与妖族的全面战争,正式成为现世主宰后,还以一己之力,掀起魔潮灭世。
上古人皇虽然击败祂,也因祂而死。
中古成道的世尊,都对魔潮心有余悸!
广袤现世,至今仍有上古魔窟留存。葤
生死线上,仍然是人族战士的试炼场。
血魔身虽只是八身之一,亦难住了三刑宫。
强如涂扈,布局百年,也只剥得幻魔君一副假面。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望又问了一遍。
“嗐!”余北斗有些不满地道:“朋友一场,本来想让你开心一点的。还帮你调整了一下命运波澜,想着在我走之前,让你轻松一程。没想到这群鳖孙干起仗来这么狠,动辄殃及无辜,差点让你走到了我前面!”
姜望终于知道,他入迷界以来,那些难得的好运气,究竟从何而来。
“为什么想让我开心一点。”他问。葤
余北斗看着他:“因为你这些年,过得太苦了。”
他曾经带着姜望跳出命运之河,而在长河上方,姜望一无所见。
他亲眼看着姜望从天下瞩目的黄河魁首,一夜之间变成通魔罪人,人人唾骂。明明这孩子什么恶事也没有做过。
诛人魔者,竟遭受比人魔更多的恶意。
他不忍姜望剖腹自证,故才有三刑宫一行。他不想要这位小友才从妖界归来,又在迷界受苦,才频频给予好运。
但他想,他也许什么都没有做到。
而姜望听到这句话,只是抿了抿唇,最后道:“佛说八苦,其中爱别离,这难道不是您让我吃的苦吗?”葤
余北斗叹了一口气,又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你只记得我上天刑崖为你正名,只记得我镇血魔,不记得我强买强卖,不记得我差点害死你。你这样的人不受苦,还有天理吗?”
两个人俱都沉默。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又几乎同时说道。
然后他们的身影渐渐虚无,和临淄借道飞速流逝的人群一样。
在最后的时刻,余北斗负手望天。葤
仿佛在临淄的高空,望到了那浩瀚的星穹。
姜望听到他这样说道——
“我是旧时代的渔夫,恐惧人们把星空作为海洋。”
……
映在天穹的璀璨星图,此时已然隐去了。
星辰彷似赧颜再看,而命运之血眸,依旧注视炉中。
那些星辰的注视的确并无必要,占星一道的应激只是多此一举。而余北斗却要死死盯着炉火,以洞察命运长河的伟大力量,掌控焚杀血魔的每一点细节。葤
血月之中,魔影张牙舞爪。
愤怒的魔声隐隐撼动这明月之炉:“余北斗!你杀不了我!”
“我自诞生之日,即得永生!”
“我永世长存,不死不灭!”
余北斗不予理会。
轰隆隆隆!
轩辕朔沉默,皋皆亦沉默。葤
他们都清楚对方是怎样的对手,知道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动摇对方的意志。言语是最无用的表达之一。
在轩辕朔毫无保留的情况下,纠缠太深的皋皆,也只能等待最后的时刻。若他能提前耗死轩辕朔,他就还有机会踏出超脱一步,救自己于大火。
魔祖灭不灭世,关海族屁事?现世又不为海族掌控!但他完全是被轩辕朔绑着一起跳入炉灶中!要么耗死对方,要么被对方耗死。
两尊绝世强者的超脱之争,在疯狂的对耗中,产生了无法想象的恐怖力量。那如天鼓般的隆响,根本不是雷鸣。而是世界规则的颤抖。
如此伟大的力量,尽数焚于明月炉,烧得炉中之魔滋滋作响,疯狂咆哮。
翼王的骨架根本不够这样烧,在短短几息之内,就已经焚尽。
而余北斗理了一下衣领,就睁着平静的右眼、只剩窟窿的左眼,从容地往下一步,走到明月之下,走入火中。葤
命占真君之躯焚起了大火,接近超脱的力量尽情肆虐此柴薪。
天穹的命运之血眸变得更神秘、更具体,血色瞳孔中甚至出现了命运长河的幻影!
明月炉中的魔影不断缩小,嘶吼的声音也逐渐含糊不清,而再变低、再变小。
大火中余北斗岿然而立,漫声道:“我是一个时代的尾声。
“我曾经想,我就悄悄地结束,不追求什么余韵。
“可是后来又想,命占之术传承万古,就算不再被人族需要,就算最后如烟消散。
“我希望人们记得,它来过。”葤
在连血月一起炙烤,已然焚尽了魔影的大火中,是他最后的高呼——
“我是余北斗,上承先命,后绝来途。命占之术,自卜廉先圣而起,当自我余北斗而终……”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一声不绝,回响万年。葤
……
血魔已消,余北斗已不在。
但这场战争并未结束。
命运之血眸的照耀下,皋皆根本不敢妄动。
全知如他,当然明白一位命占宗师的恐怖。尤其在目睹余北斗焚炉血魔之后,他必须理解余北斗的强大。虽然还未迈向超脱,但在他与轩辕朔生死搏杀的时候,余北斗是有机会洞察他的弱点、加以干涉的!
血魔之死,亦他所求。
因为他无法再耗下去了!葤
他需要托举族群跃升,轩辕朔只需要断绝海族跃升。至少在超脱的交锋上,轩辕朔的积累更久,而他的背负更为沉重。
他不愿意成为烈火,而只能成为烈火。
他在与轩辕朔的彼此烧灼中,坚忍等待。
在余北斗道躯焚尽、命运之血眸消失的此刻。
沉寂如山岭的皋皆,终于搅动了他的龙须。
偌大的永宁海域,海族已经逃空了。海族之外的大海生灵,也作为海族之牛羊,被驱赶得十散八九。
这意味着……他不必再镇压永暗漩涡!葤
皋皆在海底深深地喝了一口水,巨嘴像是无底的漩涡,喝出一道咆哮的龙卷来。然后他的龙躯开始移动,在漫长的岁月里,第一次自主的、自由地移动。
呜!呜!呜!
整个沧海都响起了狂啸的风声,那是自由的声响!
饮尽沧海水,搬动万里山!
皋皆伟大的身躯离开海底。
整个永宁海域瞬间崩溃!
近万年来最大的永暗漩涡,终于可以再次完整展现它的恐怖。吞噬所有靠近它的一切!葤
轰轰轰!
海底火山连绵喷发。
但就连岩浆,也要被永暗漩涡吞噬。
皋皆不再理会那些,卸下重负他轻装上阵。
他的万里龙躯一瞬间就撞入迷界,龙首靠近血色渐退的明月时,龙尾还在沧海中!
遂是一口吞明月。
整个迷界,整个近海,乃至于靠近迷界的沧海海域,都在同一时间,陷入没有边界的黑暗中。葤
永夜来临!
事到如今,他唯有杀轩辕朔而托海族,再无其它选择,他也不打算给轩辕朔选择!
但轩辕朔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咬到了……我的钩!”
他第一次在天涯台上站起来,斗笠被迎面撞来的狂风掀飞!人们这时候才发现,他身高足有八尺,蜂腰猿臂,而面容贵极!
身穿蓑衣,却如披帝袍!
他仍然握着他的钓竿,握紧他的脊梁。
人字立地而撑天,什么是人的脊梁?葤
是不屈,是反抗!
是责任,是承担!
他坦然面对一切,包括他的爱,包括不被爱。
他坦然承担一切,近古时代拒海族,现世仍然一竿独钓。
他两次接近超脱,又两次都停下。
一次沧海钓龙,逼杀覆海。一次举身为火,焚杀血魔。
他心如明月,对一切洞若观火。葤
他清楚姞燕如不爱他,余北斗在算计他。
可是他不怎么言语,也没有怨怼之心。因为他明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其实从来没有人能够逼他做什么。
只是他愿意承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轰!
在那山岭一般的皋皆的龙躯内部,像是巨大灯笼一般,清晰映出了弯月的轮廓。葤
或者正如轩辕朔所说,皋皆咬住了他的钩!
在明月炉下的彼此消耗中,皋皆已经别无选择。咬钩其实是必然!
束在天之囊的血蜈蚣一下子就炸开了,金色的上古威严,悬坠成古老的金线,定在皋皆那万里龙躯的每一颗鳞眼!
天涯台以站起的轩辕朔为中心,千里海域瞬间被清空!在这个范围之外的海兽已经稀稀落落,大鱼小鱼三两条。
轩辕朔提竿而动,牵扯着皋皆的龙躯,撞碎无尽的规则,甚至于撞碎好几座界域!
他在这个时候像是挥舞着一杆大旗。以人族脊梁为旗杆,以万里龙躯做旗面!明月就是这面旗帜的绣图!
“呜——”葤
皋皆的喉咙深处,发出天地破碎的悲响。
镇压永暗漩涡之后是漫长的蛰伏,现在是他数千年来获得的第一次自由!
自由如此美好!
自由如此短暂!
可他的梦想终究不能实现,而他也无法甘愿坐视人族的绣图。
或者说——
为后来者铺路!葤
嘭!
千万声归于一声,所有的鳞眼一起爆开了!无尽的肉眼无法捕捉的微光,尽数绽放在天涯台上。这是一念之间亿万次的攻势,是皋皆至此亦不休的凝望!
轩辕朔猛然一提钓竿——
无尽的规则钓线,拉起明月之钩,明月之上,钩着万里长的龙尸。飘飘是空皮囊。
他往后倒。
在这个瞬间他杀死了皋皆,有了超脱的可能!
可是他也空了。葤
化为一尊后仰的化石,而后又碾为石粉。
被风一吹,洒落大海。
淡而微渺的石粉,飘飞在那列文字上——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喀!喀!喀!
石台开裂,巨石坠海,在噗通噗通的声响里……天涯已断!
在跃出超凡绝巅的高崖上,两尊绝世强者互为因果,而一起坠落。两条超脱之路,同时破碎,皆成水中月影,随着那暗沉的海潮退去。葤
而皋皆虽死,余声仍然在迷界回荡——
“三十三年内,神临之上不得入此间!”
他曾经在与轩辕朔的斗争中,掌控了除两族重地外,几近半个迷界的权柄。此时以最后的力量定下铁律,纠缠在迷界的每一个界域里。
除非人族有掀翻迷界的决意,不然不能将此律打破。
曹皆、虞礼阳、岳节、彭崇简……
睿崇、仲熹、占寿、希阳……
两族之衍道、洞真,顷刻被驱逐出迷界。葤
剩下的尚有接触的人族和海族,彼此对望,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
战争结束了!
这可以说是一场人族的大胜,打得海族伤筋痛骨,不然皋皆也不必要在最后的时刻封禁迷界高级战力,以避免神霄世界开启前,人族的再次扫荡。
欢呼声在迷界的各处浮岛上响起来。
有人奔走相庆,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放声大哭。
唯独姜望一直站在那里,抱着奄奄一息的祁笑,沉默地仰望天空,直至血色也散了、金色也散了、月色也散了,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候祁笑的声音响起来:“武安侯听令。”葤
她的声音是虚弱的,但是非常清晰,冷静。完全超脱自身生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酷。
她是藏在破碎的祥瑞甲里,被余北斗带着躲进了命运长河,才得以逃生。
虽然余北斗说她已成废人,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她仍然是整个迷界战争里,人族方的最高统帅。
而军令如山。
姜望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满脸血污、以寿限论预计活不过三十年的这位兵事堂统帅。
祁笑慢慢地说道:“现在迷界封禁神临以上强者,你抓紧时间,速杀陈治涛、竹碧琼,彻底结束钓海楼。”
她的缓慢全在于以恐怖的意志支撑残躯,让自己清晰地发出命令,事实上对于命令的内容,她并无半点犹豫。她已经想得很清楚。葤
姜望的眼睛睁得很大,他发现他无法通过这些血污看清祁笑的脸。
他完全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一个怎样冷酷的人!
他们刚刚才并肩作战!
为了此次迷界之战,钓海楼从创派祖师牺牲到当代宗主,甚至于危寻就是战死在祁笑的不远处。而战争结束后祁笑的第一个命令,竟然是让他去杀死钓海楼的未来?!
姜望完全知道军令的分量,他的声音也很重:“钓海楼在这场战争里付出了很多。”
祁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就像他也对她的想法很惊讶一样。
“我们付出了更多。死了多少人,你回头去翻阵亡簿。”祁笑慢慢地说道:“钓海楼的付出是有条件的。我们给钓海楼的承诺,就是不干扰钓龙客的超脱之路,甚至于……帮他创造条件,为其护道。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是他自己未超脱。”葤
“那么现在。”她理所当然又异常冷酷地道:“钓海楼既无超脱,又无真君,举宗上下不过两真人,弹指可杀。难道怀岛还要交给他们,镇海盟还要交给他们?是时候让我们齐国来统一近海,最大化地统合海岛资源。如此这场战争,我们才算是掠取了最完整的胜利。”
“你没有感情的吗?”姜望问。
祁笑皱着染血的眉:“战争不需要考虑这个。”
“我不同意。”
“我是主帅。”
“或许应该问问陛下……”姜望下意识地开口,又孤独地把嘴闭上。
确实不必问。葤
齐天子以迷界军事全权任以祁笑,那么祁笑的一切命令,就都是得到齐天子认可的。
但祁笑仍然清晰地点明:“你以为咱们的陛下,是何等样天子?优柔寡断?慈心仁念?还是像你一样幼稚天真?!”
她辛苦地呼吸了一下,继续道:“你以为天子当初为何能够容忍危寻组建镇海盟,因为他知道,近海群岛迟早有一天要纳入他的帝国版图。危寻为统合近海力量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他。”
姜望沉默。
而祁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竹碧琼是你的朋友。我可以体谅你,之后让别人杀,或者你能招降也行。但陈治涛必须死,且需要尽快杀死,不能给其它势力庇护的机会。他是危寻认定的宗主。”
姜望静静地看着她。
看得祁笑的眉头越皱越紧,而终于开口道:“曾经有人这样跟我说过,现在我也这样跟你说——当你的剑不足以维护你的道理。须知进退。”葤
祁笑勃然大怒!
但姜望已经伸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您累了,说些我也听不清的梦话。请好好休息。”
而后就这样抱着祁笑,遽然转身,在迷界横飞!
人们在拥抱,在击掌,在欢呼。
姜望只感到巨大的孤独!
他的眸中照出一朵焰花,颜色三分,是为金、赤、白。葤
分别代表神,精,气。
此次迷界之行。
亲卫死尽,麾下军队死尽。
护卫统领方元猷死。
随身宝镜碎,镜中姞燕如死。
好友竹碧琼已白眉。
又见余北斗死。葤
此中三昧……已忘言!
“武安侯何去?”一片喧嚣之中,不知是谁的声音在高问。
猎猎狂风中,姜望只道:“赴约!”
……
……
……
【本卷完】葤
昨天写了一整天,写到凌晨。今天写了一整天,写到现在。如履薄冰,总算结卷。
明天再写总结。
……
南箕北斗,徒有其名。
水月镜花,一场幻梦。
感谢陪伴。
第九卷总结与感言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喝的凉白开有点苦,这让我想起皋皆所吞下的那些咸涩的海水。
回顾整个第九卷的写作,真是幻梦一场啊。
镜花水月的篇章,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妖界篇和迷界篇。
虽则对于写作难度我早有预期,也严格地按照写作计划在推进,但确实要比预期的更难写。
妖界篇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在主角几乎不露面、只可旁观的情况下,要来铺开整个妖界的设定。
前半部分或可归类为“幕后流”?
但它又无法写幕后流的爽点。什么下大棋,扮猪吃老虎,跳出来掀棋盘……全都不能写。
因为我们的姜望无法跳出镜中世界,出来就得告辞。
相较于整个妖族茫茫多的强者,他不用扮猪,本来就是。只有被吃的份。
又全程被妖界天意针对,下的棋注定没结果。
在主角不出场,完全以新角色来推进故事、且需要铺开大量设定,又有如此多限制的情况下,怎样把故事写得好看,写得吸引人,是我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所以在姜望骤然失陷之后,我先来了个武安城大战,用左嚣、姜梦熊、猿仙庭、蛛懿的碰撞,来拉满期待。
用许多跟姜望有关的角色,来共同勾勒对姜望回家的等待。让读者置身于那种期待、等待的氛围里。
然后才开始缓缓展开妖界的画卷。
当然,在勾勒那些等待期待的时候,顺便埋下伏笔,也是一個合格的作者应该做到的事情。
作为人族最强大的对手,从远古时代就延续下来的宿敌,妖族太重要,必须要浓墨重彩。不然失去的是整个故事的厚重。
但姜望不能移动,这是最大的限制。他只能坐在井底,等待日升月落。用狭隘的视角,来观察妖界的一切。
这是一个注定压抑,非常压抑的篇章。因为姜望的所有努力都要失败,所有的计划都成空。不断希望,不断绝望,不断努力,不断被击倒……一直重复这样的过程。
所以我尽量行笔轻松一些,用相对诙谐的文风,来缓和这种压抑。
但其实剥开柴阿四过度自信、猿梦极唯一真傻、羽信直播骂人……这部分故事的底色是非常残忍的。
及至神霄局铺开,故事才演进高潮。
这是迄今为止写作难度最高的一个副本,角色极多,线索极其复杂且彼此纠缠,在时间和空间里无限穿梭。
让我们现在再来回顾一下他们的名字——
熊三思(饶秉章)、羽信、蛛兰若、蛛狰、羊愈、犬熙华、鼠伽蓝、鹿七郎、猿梦极、柴阿四、猪大力、蛇沽余。
蛛弦、犬应阳。
蝉法缘,麂性空、虎太岁、鹿西鸣、蛛懿、玄南公、猿仙廷、猕知本。
行念、谢哀,
鹤华亭、元熹、羽祯、柴胤。
在短短一个神霄局里,包括姜望在内,二十九个角色共舞。
各有所谋,各有所求。
在你时隔数月之后,再一次看到这些名字,是否还能有印象?
横向展开是整个妖族的势力格局,黑莲寺,古难山,封神台,太古皇城。
纵向穿梭是历史的追溯,时光深处的鹤华亭,数千年前的柴胤,万载以前的羽祯、元熹,乃至于更古老的卜廉。
当我写到行念禅师孤舟渡天河的时候,秦总就在群里问我,这里就写得这么大了,姜望还不回家,后面怎么接下去啊?
这里已经算得上高潮,而浪潮至此竟不绝,在读者的角度,也能感受得到后面有多难写。
我只说,放心。
写到许象乾的“到此一游”,写到不老泉认主,我完全感受得到读者的情绪已经拉满,读者的期待已经到达最高峰。
“负笈天下骄名众”那一章,短短四千字的一章,章说足有三千!
平均每四个字,就有三个人评论。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剧情,章说比正文都长。
若在这里结卷,拉个更高潮让姜望回家,读者的情绪应该堪比黄河之会剑仙人。
但姜望不能就这么回去。
因为妖族的刻画还不够,妖族的格局还没出来。
一个人的强大,是由他的对手所体现。若妖族不够壮阔,掀翻妖族的人族,何以称伟大?
一时的巅峰,破坏的是小说整体的架构。
然而情绪到了高潮,却不能立即爆发出来,还要一直熬,一直忍,给人的感觉是非常折磨的。
这里是第一零百三章,到神霄局结束是一百二十二章。
十九章的间隔其实不算长。
但因为情何以甚一天只能写一章,所以写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我也想一笔而就,但写作毕竟不是搬砖,不是我咬咬牙,就可以多搬几块的。我也需要精力充沛,情绪稳定,灵感眷顾,才能以稳定的质量推进故事。
我理解写作缓慢所导致的对读者阅读感受的折磨,尤其是在情绪已经堆起来的情况下。但我确实多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我有很多天的更新,都是晚上实在写得头疼也写不出来了,第二天早上定闹钟,六七点早起再写,每每踩着更新时间写完。
所以我一直说请养一养书,某些读者如果看得着急,可以等到结束再看。
绝大部分读者都给了我耐心。但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人,每天定时定点刷屏干扰,骂来骂去。
我差不多也习惯了。只是在章末劝一句,不喜欢或者单纯觉得书烂都可以的,现在网络很发达,有很多好作品,可以先去看看别的。把赤心放一放再说。
然后有人发帖回应我——你让我别看书,我让你别看我怎么骂你。这不是很合理吗?
太他妈合理了。
我只能不理。
为什么我说神霄局写作太难?
到了不老泉认主这里,姜望还不能走,当然他也不能死,而故事还要有起伏。
每个角色都要有他的行为逻辑,而姜望要在缝隙里游走。他作为主角必须要串联故事线,要给读者一个主视角,他作为神霄局里相对的蝼蚁,还要发出自己的光辉。
所以我给出了很多设定,来使整个故事合理演变。行念禅师天外无邪,犬应阳求洞真新世界,麂性空看到了三生兰因花,玄南公要铸神王身……
万般所求皆成空,最后羽祯得一成。
我用来接孤舟渡天河,接不老泉认主的……是元熹时光问道,柴胤潇洒放超脱,羽祯万失得一成,卜廉彻底消失在时光中。
当然读到现在的读者更知道,卜廉身上还有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命途自卜廉起,自余北斗终。
整个神霄局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些角色都是非常有魅力,我个人都非常喜欢的存在。当然在此起彼伏,眼花缭乱的精彩之外,太多的线索交织穿插,也的确会让一些没有耐心走进那个世界的读者,确切的“眼花”,看得晕头转向,又辛苦又疲惫。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任何剧情都不能满足所有人。
我得感谢读者的支持。
在我每天四千字的稳定更新下,妖界篇的追订稳步上涨。到了神霄局铺开之后,开启疯涨模式,一直涨到了三万八!
要知道鹤冲天的追订一直是一万八到两万,已经给我非常大的压力。而神霄局这里足足涨了近一倍。
这是一本已经六百万字的小说!
而《赤心巡天》还能有这样的读者黏性,有这样多、且越来越多的读者追看每一天只有四千字的更新。
是这些读者让我确定,我可以尝试更多的写作可能。是这些读者告诉我,真正打动读者的,是故事的质量,是文字里倾注的情感。
在一个快节奏的社会,人们普遍追求“即想即有”的结果,而我的读者,竟能容忍我这样慢的写作。
我一直说,你对这个世界的表达,就是你对这个世界的选择。
你喜欢它,为它投票,给它订阅,真金白银给它支持,真情实感地表达你的喜欢,就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想要什么样的作品。
同样的,你讨厌它,批判它,在各种场合唾弃它,也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不想要什么样的作品。
我觉得都能理解。
我唯独不能理解的一种人,就是每章都要看,且因为起点盗版现在做得好,每章都得花钱看,然后还每章都要骂的人。
图什么呢?
在已经六百多万字后,伱还每章都追看,准时准点地看那四千字,那只能是因为我写得太好,写得让你欲罢不能。
不然还能因为你爱我吗?
全网现在每天更新的小说数以万计,你偏偏和目前三万八千个追订读者一样选择了赤心……身体很诚实嘛!
我确实现在心态锻炼得不错了。要知道我可是一开始连有人说水都觉得难以忍受的人。我觉得我写得那么用心,你怎么能说水呢?
后来我发现,任何一本小说都有很多人在说水……
有一天我看到有个作者朋友在群里说,“我真怀疑我的读者是不是在沙漠,怎么天天向我发求救信号。”
哈哈哈哈。
我正经地说一下,真的,如果没人给你钱,如果不是你恨我入骨,不要再搞我心态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争榜,很久没有要月票。
我的精力在神临卷就已经被那些整天刷屏攻击的人耗尽了。所以我现在才只能日更四千。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写完这个故事,完整勾勒出我的仙侠世界,不留下什么遗憾。
有人说情何以甚是不是有负面情绪收集系统,越是有人骂,写得越好。
他妈的!我真不是!
你以为作者每天要面对什么。
你以为你只是一个人情绪的发泄,你不爽你就要发泄。
几百几千次的负面情绪加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是否能承受?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被骂得最多的。
一个是竹碧琼从天府秘境归来,一直人说这是大盟氪金救回来的。我的盟主都是真心喜欢这本书的读者,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试图干扰我创造。
一个是黄河之会,那时候很多人说水,说刻画那么多没用的角色干什么,说这本书看到这里就别看了。
一个是姜望点将台上单挑,输给了重玄遵。
一个是林有邪,很多人说她总是针对姜望,这个角色太恶心太讨厌。
写到现在,再回想这些故事,真的有值得骂的地方吗?
竹碧琼当时如果死了,覆海的线怎么收?我重新再写一对双生花,再掺一段剧情吗?
故事推动到现在,黄河之会上的哪个角色没有发光?哪个角色是无用的?还用质疑吗?
重玄遵那一战若是输了,他的压迫感立刻崩塌。后面他的战损,他与姜望的并肩作战还动人吗?
林有邪更不必说,现在她已经是最被怀念的几个女角色之一。
我已经写到六百万字,质量看得见,心血感受得到的六百万字,是不是可以多给我一点信心。在很多时候……等一等呢?
阳历1月29日那天,有个微博名叫“XXX”(本来写了他的ID,想想还是删掉了)的人,给我发了三条评论。
一条是“忌日快乐”。
很多人都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
一条是“赶紧挂”,评论的是一条我说自己咳嗽没有好的微博。
一条是“恭喜”。这条微博,评论的是我对我奶奶的纪念。2022年12月27日,我奶奶走了。我在当天写了一条微博,他恭喜的是这个。
我情何以甚写书写到现在,没有花钱买过一个盟主,没有买过一张月票,甚至没有发过一个月票红包(这是平台认可的正规的争榜渠道)。
有人说赤心是靠运营红的,是靠刷榜红的,说那么多盟主是买的。
我悬赏贰拾万元自证,至今也没有人来拿这笔钱,他们是不爱钱吗?我拿贰拾万元打他们的脸,他们竟然不敢有反应!他们一直在阴沟里狺狺狂吠,但从来不敢走到我面前。
我如此清白地写作。
两百张月票的时候如此,两万张月票的时候也是如此。
六十均订的时候如此,两万七千均订、三万八千追订的时候也是如此。
所有读者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一点心力一点血敲回来的。
所有成绩都是读者一票一票投出来,一个一个自发宣传起来的。
读者把赤心巡天捧到什么位置,它才走到什么位置。
我比谁都要珍惜读者。
但我不曾意想,一个我从不认识、从无交集的人,能恨我至此。
我靠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堂堂正正地赢得一切。
就因为固执自己的写作想法,就应该忍受这些吗?
我无法理解,它们病得很严重。
那天我在盟群里气得发疯,那天我生日,我本来请假休息,最后没休息成。当场跑去派出所报警,但派出所说他们管不了,说要我去法院。
那天已在年关,很冷,我在路上堵车堵了两个小时。法院已经下班。
晚上七点我还要赶去我外婆家吃饭,因为外婆跟我同一天生日,我的家人都在等我。第二天我还要赶回乡下过年,因为奶奶才走没多久,需要守灵。
我无法跟我的家人说这些。只能在盟群里跟朋友们倒苦水。
时间成本怎么算?我之前卖过一个八千字的短篇,价格是二十万元加票房分成。平均一个字二十五块钱还有多。
但我在寒风中奔走一个下午,收获的只是愤怒,愤怒,愤怒。
我巨大的时间成本让我只能不了了之,我每天都需要更新所以我要沉默忍受,我要自己消化情绪。
写作难吗?
我乐在其中!
我热爱写作,我喜欢挑战写作难度,我最大的痛苦在于力有未逮,最大的欢喜在于写作能力的进步。
连载难的是什么?
难的是吸收这么多负面情绪,还要坚持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远不如我的人物。
他们心坚如铁,万事不萦。
我什么都在乎。
我真心地感谢,一直支持我,给我力量的人。
我的读者们呀!
我不会愤恨地对待那些不满我,批评我的人。
但我也不会原谅那些伤害我,污蔑我的人。
大家萍水相逢,也可能终生不逢,就这一本书的缘分而已。
我善始善终。
你们去留随意。
我不愿意重复自己。所以如果还有下一本,我也不会写仙侠。
所以赤心巡天就承载了迄今为止我所有的仙侠梦想。
我要写到我认为的最好,而不是任何一个人认为的最好。
我可能会越写越慢,还会更慢。
但我一定会对得起前面这六百万字。
本来还应该总结一下迷界篇的写作,但写着写着又扯远了。
我有点犯困,晚上还约了人吃饭。
那就到这里,就当做镜花水月吧!
也或者,用一句话描述就足够——它接住了神霄局。
众所周知,调起得高不算高,接得住才算高。
……
最后汇报一下成绩:
鹤冲天结束的时候,小说均订是一万九千五,追订最高两万四。
镜花水月结束,均定来到了两万七千,追订最高三万八。
对了,麻烦大家没有全订的,可以去订一下第一卷第一百一十九章《按剑四顾心茫然》。
那是上架第一章,也是本书高订的体现。
我想看看这本书的真实读者有多少。怎么能以三万不到的均订,动不动几千条章说,那么多读者讨论剧情呢!
至此停笔,结束整个第九卷。
请假四天(算上今天是五天)。
阳历三月十五日,周三恢复更新。
……
下一卷的名字是——
第一章 云朝节
在轻缓的水声里,海水自然分流。
齐国顶级名门重玄家的四爷,负责无冬岛的重玄明河,踏着深蓝色的水流之阶,从海底一路走上来。
他这一辈兄弟四人,如今也只剩他和大兄。
作为幼弟,他自小备受宠爱。
大兄是那种典型的纨绔,心气高的他,是不太看得上的。感情有,敬重无。
二兄天资绝世,耀眼夺目,他从小就敬佩非常,以为目标。
但感情最好的,还是三兄重玄明山。
大兄每日浪荡、花街柳巷,二兄每日修行、读书演武,都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
是三兄带着他跑遍大街小巷。及至家势衰落,老父披甲,三兄殁于第一次齐夏战争。族人深恨明图,他亦深怨之。
但等到二兄独自赴海,只留下一座浮图净土。
他心中滋味,便不知何言。
此后出走海外,一生不娶妻不生子,不争爵。说逃避也好,说怀念也好,再未回过临淄。
老爷子走的时候,他都只在无冬岛遥祭,坚守着将余生都放在海事上的诺言。
与自立门户的重玄褚良不同。并未分家自立,名下所掌控的无冬岛,仍属于博望侯府的力量。
“四爷,如何?”立在船头的李凤尧出声问道。
重玄明河摇了摇头:“想不到蜉州岛沉海如此之深,探了三千丈才探到些许碎片。不过虚泽明不完全是草包,在逃走之前,就已经彻底地毁掉了天地大磨盘。”
“虚泽明可以是草包,但太虚派不会放一个草包出来代表他们行走。”李凤尧若有所思:“这座天地大磨盘,对于海主本相的研究,肯定是有一定作用的。虚泽明的计划不至于完全不可行。”
“岂止可行?”重玄明河道:“有演道台的推演,应该趋近完美才是。但海兽把一切都毁掉了,现在无法判断问题出在哪里。”
皋皆以肆虐近海的所有海兽为箭,与轩辕朔隔着迷界相斗。各岛已经从危机中缓救。
在大战将要出现结果的此刻,齐人更多需要考虑战后的问题。譬如近海各岛的重建,譬如责任的划分……
李凤尧和重玄明河都是出身名门,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们领兵清理近海各岛,并不是闲逛,而是行针放淤,每每点在关键。
“咱们先去星珠岛看看情况,那里有一座太虚角楼……”李凤尧立如冰塑,霜冷地道:“最后再去怀岛。”
覆岛的雷光瀑流早已散尽,人们在废墟上重新寻找生活。
那些传说、神话、伟大的承担,虽然也曾在眼前掠过。但最真实的伤痛,始终起于肺腑,彻于发肤。是死在面前的熟悉的人,是留在身上的真切的伤。
天涯台断在天涯,怀岛不能再给海民怀抱。
杨柳身心俱疲地靠坐在天涯台的石阶上,脸上的敷粉早已被鲜血洗过几回,显露出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茫然表情。
他早已经承认自己的平庸,也很久不再试图去争些什么。他以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坦然地面对人生。包括照无颜的无动于衷,包括面对姜望重玄遵的无力感,
包括在齐国卧榻之侧,钓海楼令人沮丧的未来。
但今时今日,他不知要如何跟征战迷界归来的师父描述这一切……
怀岛满目疮痍钓海楼毁于一旦。
钓海楼的祖师出现了,钓海楼的祖师死去了……这不止是一段传说的崩塌。
变成了废墟的,还有他杨柳的家。
他的师父是护宗长老,正在参与靖海的战争。可宗门驻地已残败,师父回来,还能肩以何任?又能如何承受?
他又痛恨自己如此平庸!拼尽所有,也救不了几个人,挽回不了多少损失。
而目睹了传说的白玉暇,正站在被血雨冲刷过的天涯台上,玉树一般地与杨柳背身,眺望远海,静待这场大战的最后结局。
难以计数的海兽,零零碎碎地死在天涯台附近,在未来的几年内,这都将是一片沃海。养活多少鱼虾。
浑浊的血色已被大海吞没,正如肆虐万里的阴云雷电,也重新减到蔚蓝色的天幕后。
规则之钓线起时无形,散亦无踪。就像代表钓龙客的簌簌石粉,最后也溶解在海水中。
天的蓝色,海的蓝色混淆在一起,让人的视野变得很寂寞。
白玉暇就在此时看到了姜望无尽的蓝色之中,跃出一点青,逐渐晕染,色彩愈重。
整片天与海,再无其它。
只有一身青甲,孤影独行。
他当然记得,离开决明岛之时,他给姜望留下的那一堆海战相关的册子,当然更记得那两百人的侯府卫队。那是他亲自带着训练、在妖界血火中砥砺出来的精锐。
他当然想象得到,姜望是怎样浩浩荡荡地率军进入迷界。以方元猷为副将,以这两百训练有素的近卫为骨架,链接起在决明岛获拨的三千甲士,可以轻松在迷界支撑起一支数万人的大军。
他当然也想知道,姜望为何是这样孤零零的回来。
但是当他看到姜望疲惫的眼睛,便也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两人一在石台,一在高空,就只是对视了一眼,而后视线就被扯断在远去的疾风中……
白玉暇默然地回过身,走下已经断裂的天涯台,走到杨柳旁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来。
在整个怀岛受灾的过程里,他虽已是尽力在救人,但始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那些悲伤、痛楚都在眼前,但不够真切。直至此刻,入得局中。
姜望本来的确是想跟白玉暇说些什么的,这正是他选择自怀岛上方穿行的原因。
他想要给白玉暇一个交代,可是交代什么呢?
还好你没有跟着我去迷界,还好你没有死?
在看到白玉暇的那一刻,他清楚自己无话可说。
他只有孤独地往更远处飞,咀嚼难言的三昧!
其时海风吹浪,天地之间有歌声,有人在低低地唱——
“苍苍兮云盖,茫茫兮归来。”
“吾愿执长缨,今朝搏怒海。”
“母失我衣,子失我怀。”
“魂归何处?玉碎灵台!”
……
每年的八月十七日,在云上之国都非常特殊。
二十年前,云国联席议会一致通过决议,确立八月十七日为“云朝节”。
从那时候起,每年的这一天。云国各城都会奉出最漂亮的物件,献呈云城,称之为“朝礼”。
凌霄阁很少直接干涉云国具体事务。脱俗如叶大宗主,也是坚决反对大家兴师动众、举国为他的宝贝女儿庆贺诞辰。
但聪明的联席议会众长老,只字不提少阁主,而以“云”贺,比照国诞之规格叶大宗主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接受。
顺带一提,这个节日本来是要叫“花朝节”,举国以奇花异草贺于云城。
但因为花朝节很多地方都有,不够特殊,才最后定为“云朝节”。
当然,还有个不便外传的原因是为避上尊讳。
云国之美,广传于四境。
云城之美,甚于诸峰。
而在云朝节这一日,天下之美物,云集于此。
什么玉雕石刻、盆景沙画,蜃珠光
楼、飞天金缕凡能扬以美名,皆可斗艳于云城。
云国通商天下,云国人对美的认知亦是相当广阔。
所谓“云朝时节百国聚”,发展到今天,云朝节已经不是云国关起门的小庆典,而是云国表达美、诠释美的世界之窗。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扩张影响力的方式,且更容易为人接受。
过去的很多年里,云朝节都是叶青雨最开心的一天。
但今日不同,她一整天没有露出笑脸。
那精心打理过的美丽妆容倒像一张面具。
世间之瑰丽奇秀美好,尽呈于她的眼前,而她的眼神失焦,波澜未见,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月已中天,这一天就将要过去了。
姜安安同她的小王师姐王月仪耍了一整天,早已被带去休息,这会大概正徜徉梦乡。
大王师姐王月柔娴静地坐在少阁主对面,只觉这一双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美眸,比世间所有东珠都要迷人。温柔如她,也开始有些生气。
再怎样英雄人物,那厮……怎可误如此美人?
叶青雨的心情,牵动的何止王月柔的心?
在那云巅之上,明月之下,俊逸潇洒的叶大阁主忽然一睁眼,“来了。”
“那还等什么?”阿丑从云层里探出脑袋来,恶狠狠地道:“干他!”
叶凌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先去。”
阿丑不开心地道:“我可能已经干不过。”叶凌霄已经撸起了袖子,但想了想又放下,叹息道:“算了。”
但凡早个一刻钟,他都不介意来个月下蒙面,拦路揍脸。只可惜云朝节现在已经快结束“叶姑娘在否?烦请转告一声,姜某来赴前约!”
耳中听到这样的朗声时,王月柔恰恰看到面前的美眸是如何涟漪泛起,在一刹那光彩照人!那大清早就勾勒好的淡妆和精心挑选的衣裙,也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她识趣地起身移步,推开院门:“少阁主她一”
“我在呢!”有个声音在身后接道……
脆生生,似清泉叮咚。
姑娘呀!你也不知矜持些,也不知叫他等一等!
她当然看得到门外的男子——青衫光洁如新,特意用玉冠束了发,干干净净的五官就这样沐浴在月光下。
腰间的白玉晶莹剔透,脚下的靴子不染尘埃。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又气血如洪。
人在月下,灿烂温和,俊拔宁定,像一棵生机勃勃的青松。
王月柔微张的嘴又闭上了。倒也有不矜持的理由!
“大王姑娘。”姜望礼貌地点了点头,视线便从王月柔的肩头越去,声音很明显地往上抬了一点:“青雨!”
彼时门扉轻掩,叶青雨从里间走出,仙颜天姿,胜月色何止三分?长裙及地,飘飘似欲乘风。
她的目光在王月柔的肩头与姜望交汇……
见得这样灿烂、这样光鲜的姜望,却只道:“这么晚过来,你累不累?”
王月柔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提着裙子一个猫腰,便从姜望旁边钻了出去,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姜望固执地站在月光下,笑着道:“怎么会累?此次出征迷界,大获全胜!海族跃升族群的图谋,已经被我们击破!就是迷界离这里稍微远了一点,所以路上花了点时间,还好没有完全错过今天。”
叶青雨静静地听他说完眼神更柔几分:“每年的今天,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今年尤其如此。谢谢你排除万难,完好无损地把自己带回来见我。小姜,你辛苦了。”
这双美眸里的光色是那
么温暖。
姜望眸里的镜子碎掉了,跌出来的是满满当当再也藏不住的疲惫。“不辛苦。”
他努力地、温和地笑着,伸出手来:“祝你生辰快乐!”
叶青雨伸手去握他的手,像当初在观河台那样。但手伸到一半,却往前半步,直接环住他的腰,就这样抱住了他。
姜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可是内心深处却舍不得。
明明是叶青雨扑到他的怀里,他却感觉到自己才是被拥抱着的那个人。
他感觉得到叶青雨摩挲他长发的手,是如此温柔。听得叶青雨的喃语,就在耳边:
“没事了,没事了小姜,不要难过了……”
他慢慢地回抱,把脸低下来,埋在叶青雨的肩。
在世间最美丽的云朝节的夜晚,这位自妖界成功归来的人族英雄,这位在迷界浴血厮杀的人族战士,这位现世年轻一辈军功最高成就者,这位举世瞩目的天之骄子像一只受伤的小狗般,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一次迷界,他失去了太多!
一再地失去!
以命相付的三千甲士,忠心耿耿的两百亲卫,鞍前马后的方元献,初次见面但已长久相处的姞燕如,亦师亦友的余北斗……
可是他能够在人族海族相争的战场哭泣吗?
他能够在天涯台悲伤吗?
他这样的人,他这样承载了数十万条人命、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能够在人前表现脆弱吗?
他有时候坚强得像个写着坚强两个字的符号。可他不是真的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他坚强是因为他只能够坚强。
他忍受是因为他只能够忍受!
在走出枫林城的那个夜晚,他就告诉过自己,此后的路,他只能自己走。
现在都说他姜望知交遍天下,一呼百应尽豪杰。
可彼时走出枫林城的那个白发少年,确然只有一支普普通通的铁剑,一颗被仇恨浇灌的心,一个位于万里之外的、不知是否能够兑现的机会,和一个他愿意用性命去保护的亲妹妹。
这个世道允许他脆弱过吗?
叶青雨没有听到姜望的哭声,但她的肩窝,的确盛住了姜望的眼泪。
也盛住了其间如山洪一般流淌的疲惫、委屈、难过、煎熬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姜望时,在手忙脚乱的局促中,那突兀飞来的一脚……
她还记得小城少年流淌在信纸上的人生困惑。
她曾经看到白发姜望独自走下云城的背影。
她曾经见证姜望在观河台上夺魁的风姿。
她在血火弥漫的武南战场等待过他,她在五年来不曾间断的一封封书信里期待过他。
而在今天,她拥抱了他。她拥抱的是在红叶似火的枫林里,那个蜷缩着、恐惧着,不知今夕何夕,前路何路的少年。
她早该拥抱。
第二章 黄叶帖
“咳!”
一声轻咳,在长夜里并无声息。
但响在姜望耳中,却是彷如山崩,震耳欲聋。
脆弱的情绪一瞬间破碎了,当他抬起头来,又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天骄。
他扶住叶青雨的肩膀回头看,看到的是从转角蹦蹦跳跳跑出来、忽然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的姜安安——他本以为来者会是那位叶大真人,因为险些攻破观自在耳的那声轻咳,明显就是叶大真人的声音。
两人如惊弓之鸟,一瞬弹开。
叶青雨颜不自在地整理起袖口。
姜望先发制人:“姜安安!怎么这样晚了还不睡觉?知不知道这样会长不高?明天做早课你起得来吗?”
姜安安显然被这一套三问给打懵了,一时都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可怜兮兮地道:“今天是云朝节呀,明天还要做早课?”
姜望正要拿出家长的威严,胡搅蛮缠一番,便看到了不知从什么地方追到这里来的蠢灰。
这只他当年在一户普通农家那里买来的蠢狗,一见到他,小短腿几乎跑出幻影来。窜到身前,绕腿狂转,疯了一样摇着尾巴蹦着转圈圈,“安安呀。”
叶青雨终于整理好袖口那并不存在的褶皱:“王月仪不是说你困了带你去休息了么,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姜安安熟络地往里走,皱了皱琼鼻:“我都说了我不困我不困,我要等我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王师姐非说我困了,非要把我拉到她屋里睡觉……”
叶青雨当然知道王月仪为什么非要把姜安安拉去睡觉,打断了小丫头的抱怨:“你虽开脉,但体未塑成,的确需要多吃多睡……王月仪呢?”
姜安安一边往近前走,一边偷瞄着姜望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就一下子跳到姜望跟前,牵住住了他的手。
喜笑颜开地道:“小王师姐沾床就睡着了,我就跑过来等我哥啦!”
叶青雨一时无言。这个王月仪!
姜安安年纪还小,尚在长身体的时候,人身四海都有积蓄秘藏的过程,当然需要多睡觉。但是在王月仪这般年纪的修行者,早都可以用修行替代睡眠。
虽然说修行辛苦而睡眠舒适,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没日没夜地苦修,但你王月仪可是肩负着重任呀!
姜望低头看着姜安安,轻声道:“你知道我今天一定会过来啊?”
“你上次答应了嘛!”姜安安笃定地道:“你答应了的事情你就会做到的。你是男子汉呢!”
“是啊,我是男子汉。”姜望笑意温柔:“那你答应了我的事情,你会不会做到呢?”
姜安安并不记得她答应了什么,但是她记得更为重要的事情,牵着哥哥的手往院外走:“来,你过来,我有事情问你。”
姜望与叶青雨对了个眼神,也就乖乖地跟着妹妹往外走。
兄妹两个转出院外,用院墙隔断了叶青雨的视线。
蠢灰摇着尾巴追出来,姜安安小手一指,它又摇着尾巴钻回院子,监督叶青雨去也。
着她这副小大人的样子,姜望有些好笑地道:
“什么事情这样神秘,要瞒着你青雨姐姐?”
姜安安嘘了一声,招手示意哥哥蹲下来,在其耳边,悄***地道:“你知道今天是青雨姐姐的生日吧?”
“知道啊。”姜望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给她准备礼物?”姜安安很是认真地道:“我看你跟她抱抱,手上什么也没——”
姜望捂住她的小嘴巴,有些羞恼:“说什么呢!我跟你青雨姐姐就是朋友之间很久没见,轻轻抱了一下。”
“不轻啊。”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抱得紧紧的。”
姜望只好拿出家长派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你不许跟人瞎说,听到没?尤其是你那什么大小王师姐,方师兄圆师兄的。”
姜安安哼了一声:“我还懒得说呢,又不能多根雪鹤腿。”
“多三根你也不能说啊!”姜望瞪道。
“知道了知道了。”姜安安不耐烦地摆摆手:
“你们大人真麻烦。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有本事别做呀!”
姜望开始掏字帖。
“铛铛铛铛……”姜安安自己配了个乐,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呈上,讨好地道:“哥!你看!”
姜望将信将疑地打开,只见得锦盒当中,躺着一支漂亮的错金玉发簪:“这是?”
“我买这个物件用的是你给的钱,不是叶伯伯给的钱噢。”
姜安安乖乖地道:“所以这就是哥哥你买的礼物啦。”
姜望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是你给你青雨姐姐准备的生日礼物啊,给了我你怎么办?”
姜安安歪着头想了想:“我把我养的小乌龟送给她。”
“你的小乌龟还是自己养,我也准备了礼物的。”
姜望自信一笑:“别小看你哥啊。”
说着他便起身,又往院内走。
好歹是走到了门口,他自信的脚步才生出几分迟疑来。
遂又转过头,把姜安安手里的锦盒抄在手中:“哥帮你收着。”
再次走回院内……叶青雨就宁静地站在那里。
比雪色更皎洁,比明月更似明月。
叶凌霄置她于云上的神座,使得她纤尘不染,又叫她不食烟火。给她世间一切的美好,希望她一生都洁白纯净,幸福快乐。
也难免越来越远于人间。
姜望的确是一个意料外的因素,是一个在血海泥泞里打滚的人。
一者云上,一者枫下,双方本无交集,即便是在凶兽巢穴里惊鸿一警,那枚云中令也当老于尘世中。
以姜望的性格,一辈子不会启用。
直到赤枫染血,她自云上来……
唯有这个男人的样子勾勒在脑海,她的眼眸才泛起波澜,才有了人间的实感。
她一直被爱,所以懂得如何爱人。
姜望停步。
上一次自妖界归来,他苏醒后打开同字笺,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思念。
也曾第一时间往云城赶,也曾停步于云城外,但这一次停步,与那一次不同。
此刻的心情,与那个拥抱发生之前,也不相同,“刚才,忘了给你礼物。”
他说,竟有些紧张。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忘的?”叶青雨弯着眼睛笑。
“……”姜望总不能说,你抱过来,叫我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了。便只从怀里取出一本薄册,递上前去:“喏。”
“你总不会给我写了满满一本诗集吧?”叶青雨笑着接过薄册,翻开看了一眼,笑得更开心了:“你用心了,小姜。”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这是他们两个用了很久的落款,随着彼此的信件往来。
如晤之,如晤之……
所以当他称呼青雨,她也自然地称呼小姜,不会陌生因为从来熟悉。
“我哥还会写诗?”姜安安在这时候好奇地凑过来,侧着头去读那本薄册。
得益于严兄的督促她小小年纪已认得很多字。
“焰花焚城基于云……篆的几种设想?”
叶青雨笑出声音。
姜望老脸一红,赶紧把那只锦盒交出来:“其实还有第二件礼物呢!”
打开锦盒,看到错金玉发簪的时候,叶青雨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真的很怕收到一支练字用的毛笔。
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真好看!”她轻柔地笑道:“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说起来簪发这件事,姜望是有自信的。
旧长公主,那位终结了覆海传奇的绝世美人,都曾经赞过哩。
当下以食指一挑发簪,在半空中闪电般地接住,一剑——一警归发。
叶青雨还没有回过神来,姜望已经潇洒地拍手:“好啦!”
“好耶!”姜安安热情捧场。
蠢灰也跟着叫唤。
“那什么……”叶青雨还在斟酌措辞。
姜望兴致勃勃地夸耀:“刚才我这一簪,当中有九种变化。你若想要破解……”
“天色已晚!”叶青雨总算想到了该怎么说:“你一路奔波辛苦,先去停云榭休息吧,我已让人准备好寝具。”
“……好吧。”
姜望意犹未尽,但也只能先停下:“那就明日再叙。”
兄妹俩离了这处小院,带着蠢灰往外走。
姜安安兴冲冲地先让姜望跟她回屋,说是给哥哥准备了惊喜。
凌霄阁对真传弟子姜安安确实是没话说。
她小小年纪,就在凌霄秘地有个单独的小院,且在最核心的区域,离叶大真人所在的小楼极近。可以说完全置于“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保护之下。
院里有一间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狗屋,一方荷花不谢、莲叶摇翠的水池。
蠢灰一进院子,就激动地邀请姜望去参观它的狗屋。
屋顶涂着五颜六色的漆,绘图风格在工笔之中夹杂写意,在奔放之中又有收敛,好像画了一头牛或者一只猪?总之很有“安安式审美”。
门洞悬着一枚花铃铛,在蠢灰的狗尾敲打下,叮铃铃地响。
姜安安则是走到水池边,喵呜喵鸣地叫了两声。
不一会,一只通体蔚蓝的小龟便钻出荷叶,破水而来。
姜安安在旁边的食盆里取了一把粮食,撒在水面:“小乌龟小乌龟,明天你就不姓姜啦,改姓叶,我把你送给青雨姐姐咯!”
姜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看到了在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里,姜安安是如何生活。
她已经是一个九岁多,将要十岁的大孩子……
喂完了乌龟,姜安安才引着自己的哥哥进里屋。
在她的小房间里,最显眼的是那张旋转食柜。
漂亮极了。
呈五面五棱,每一面都分许多屉,以透明的琉璃围起来,无风自动,匀速而缓。柜子上的阵纹,明显是为了保证食物的新鲜而存在。
她走上前去,小手灵活地一阵拨弄,便捧着一个大碗,走回到姜望面,高高举起来,脸上洋溢着期待:
“这个叫凤宵莲哟,哥你尝尝!”
姜望一脸惊喜地接过来,未尝先赞:“好香!”
他倒也不全是捧场,这凤宵莲的香气,的确沁人心脾。
再看这碗里的颜色,通体是玉液流琼,水面开着睡莲,但本该是花苞的地方,却栖着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白玉凤凰。
色与香,都是极致。
叫人未尝先醺醺然。
装着凤宵莲的玉碗,摆在小方桌上。
姜望坐在一边,姜安安坐在另一边。
她双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哥。
直到从哥哥嘴里说出那句“太好吃了!”才满意地咧开嘴,笑得十分满足。
姜望把玉碗推过去:“你也吃一口。”
姜安安嘿嘿嘿地笑:“这是特意给你留的哟!”
“本来有一大碗的!”
“但是我没忍住吃了一小口。”
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表示很少的动作:“然后又吃了一小小口,一小小小口……”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剩这么多啦!”
她说着说着,以很大的决心把碗前推:“都是你的哟!”
姜望倒也不违她的心意,幸福地吃光了这碗凤宵莲。
吃干抹净一挥袖:“好妹妹,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姜安安一手撑着脸颊,一只手指在桌上画圈圈:
“什么礼物呢?”
“铛铛铛铛……”姜望也学着她的样子来配乐,然后取出一片品相十分漂亮的黄叶,约莫有成人巴掌大,叶脉如花树,美而难收。
叶子上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叫姜安安一看就头疼。
“此乃旸国第一书《黄叶帖》”姜望语气兴奋地道:“是真迹的!当年杨奉出征,九年未归,归见庭中树,摇落满地。”
“黄叶遂落”,乃拾叶为纸成文早前他顺嘴让晏贤兄帮忙弄两张晏氏家族学堂练字用的字帖,本来只是想收集齐国各大世家对临帖的不同选择,让妹妹综合感受一下大齐顶级名门的教育氛围。
但晏贤兄当场让人给他拖来一个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历代书法名家真迹……
此刻一边往匣子里掏其它字帖,一边嘴里也不闲着:“为兄刚才随口引用的,乃是《旸略》上记载的原文,回头你也要背。读史可以明智,你哥的智慧就是这么来的!”
姜安安的小脑袋已经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都快贴到桌面上了。
她想她其实是很犯困的。
怎么就没跟小王师姐一起睡过去呢?
直到耳中听到哥哥嘴里苦口婆心的“精神食粮”这四个字。
她才猛地抬起头来:“什么味道的?”
第三章 旧地重游
姜望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云国。銆
迎着朝霞,消失在绵延的山道。
他从来没有公开出现在这里,也从来没有让自己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
就像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有脆弱的时候。
姜安安有一个不经意的问题,令他在停云榭的软榻上辗转了许久——
“哥哥,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呀?”
他看到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对这个世界旺盛的好奇。
姜安安已经九岁了,几乎从未离开云国!銆
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叶凌霄亲自护道、阿丑随行,叶青雨出手擒杀张临川的替命分身罗欢欢之时。
那一场令姜安安津津乐道、写满了好几张信纸的行侠仗义,本质上也只是叶凌霄不放心把她单独留在云城中。
离开枫林城已经五年了,姜安安在凌霄秘地里,也呆了足足五年。偶尔下一次云城,也都算是旅行。
是什么钳住了她的自由?
姜望已经很努力地往前走,但仍然会觉得,自己走得太慢。
从迷界来云国,因为要赶时间,他走得很快很急,也一路潜踪匿行。
现在从云国离开,回转齐国,时间上就充裕了许多,亦不用再昼伏夜行。虽然谈不上大摇大摆,但也只是随意戴了一个头蓬,并无太多遮掩。銆
从云国到齐国的路很长,他曾经走过,现在继续走。
曾经走得慢是因为实力不济,谨慎小心。
现在走得慢,是因为想慢慢走。
在以空间度量的脚步里,感受时间的意义。
当初那个仗剑远行的少年,并不是无所畏惧。只是身后无乡土,头顶无荫蔽。只能够栉风沐雨,披荆斩棘。
多年来多次往返齐国与云国,为了隐匿行迹,每次路线都不同。无论是穿行南域、北域,还是中域,他都很熟悉。
这一次他是从观河台旁穿过,走狻猊桥,穿沃、季,过中山。銆
是的,他又一次来到了中山国。
当初他被诬通魔,遭受镜世台天下通缉,险些被押往玉京山受审,含冤而死。
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景国天骄赵玄阳擒住。
计昭南曾提枪来此相救,不远处的某一座九镇桥上,师明珵曾大战裴星河。
正如他走来的这一路,观河台与中山国都经行。他为齐国争得了黄河首魁的荣誉、赢得万妖之门后的丰厚利益,齐国也给予了他国之天骄的礼遇。
现在他仍然坐在当时停留的酒楼中,听得人们高谈阔论,倒是没谁再提及他的名字。无论黄河之会还是天下缉魔,都已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事情。逃离妖族腹地,自神霄世界归来,也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中域豪杰辈出,酒客不缺谈资。
海外再怎样风起云涌,中域人普遍都不会太关注。万妖之门就在天京城下,妖界的故事更能拨动人心。銆
他们讨论淳于归,讨论陈算,讨论徐三、裴鸿九、楼君兰,讨论太虞真人李一,顺便也提到了正在妖界练刀的重玄遵。
姜望听了几耳朵,也都没有听到重玄遵的坏话,便意兴索然。
惯来眼高于顶的中域人,提及重玄遵也尽是溢美之词。什么完美无缺,千年难遇,什么风华绝代,万古雄才……
在他们的嘴里,俨然是超过淳于归,直追李一!中山人作为景国的附属国民,怎么不慕景改慕齐了?也不知淳于归同不同意?
念及当初这些中山国人,谈论起并称大齐双璧的另一位,可是一口一个魔奸。杯中这本来就很是一般的酒,竟又多了几分酸涩。
酒楼的安静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当然姜望先于那些安静,看到了踏进酒楼来的白衣侯爷。銆
说重玄遵,重玄遵便到!
在场这些酒客,哪怕已经挥斥方遒,拿重玄遵横向竖向比较了百十位豪杰,亦没谁是亲眼见过重玄遵的。
但他的容貌气质实在惹眼,白衣胜雪,星眸缀夜,往门口一站,便天然吸引了所有的视线。
而他眸光一掠,径往姜望这边走来。
“怎么还戴个斗篷?”他轻轻一拂,将长凳上的些许油垢拂得干干净净,便自然而然地在姜望面前坐下了。
两人战场上并肩为袍泽,朝堂上同殿为门神,关系早不是当初那样紧张。
或者说哪怕是在剑拔弩张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之间也是互相欣赏的。銆
彼此认可,而各尽全力。
姜望随手将斗篷摘下来,放在一边。又提起酒壶,翻转酒杯,为面前的人倒了一杯酒。嘴里道:“或遮风雨。”
重玄遵并不去接酒杯,他当然不会喝这种酒,也从来不会来这种酒楼。只笑了笑:“你的风雨,岂它能遮?”
姜望淡声道:“聊胜于无。”
上一次计昭南就是从万妖之门出来,及时赶到这里。
妖界练刀的重玄遵,如此准确地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是偶遇。
他离开迷界的时候并未与任何人交接军务,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军务可以交接,除了他自己,他的军队什么都没有剩下。銆
但迷界战争虽已尘埃落定,仍有许多收尾的工作。
祁笑已经跌落超凡,很多事情曹皆并不适合出面,且还需要养伤。
他作为爵位仅在曹皆之下的齐方将领,在事实上是肩负一些责任的,亦能手握宰牛之刀,分割许多利益,而他选择离开,一走了之。
这倒不算什么,顶多担一个骄纵之名。
他在最后违背了祁笑的军令,不肯对陈治涛和竹碧琼下手,断绝钓海楼未来,则是非常严重的违律。
如果祁笑不幸亡故,死无对证,那还有掰扯的空间。但他也只是将祁笑送回决明岛,严令任何人不得影响祁帅养伤……现在应该也早就醒过来,还不知怎样弹劾。
姜望做事情不考虑后果吗?銆
或许他早已经考虑过。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做。
正如他看到重玄遵坐到对面来,依然如此平静。
在朋友和自己之间,他总是选择前者。
在良心和前途之间,他宁愿杀死后者。
自重玄遵走进来后,整座酒楼都安静了许多,人们小声地说话,时不时投来关注的眼神。
他们或许并不认得这两者,但白衣男子已是风华绝代,那独饮许久、揭下了斗篷的剑客,与之对坐,竟无半分逊色。銆
青衫白衣,各自风流,完全不似此间人!
重玄遵坐姿随性,额前一缕发丝,垂分他青山明朗的眉眼。很是随意地问道:“为什么会选这样一家酒楼?”
他说的当然是身份的问题。相较于大齐国侯的身份,这家酒楼实在是太破太差,太不够档次。
“这家酒楼我已是第二次来。”姜望道:“我记得这里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如今叫做‘玄武楼’,大约是取意四象。”
彼时已成废墟的酒楼,如今重新建起。在姜望看来,取名“玄武”,还有以水灭火之意,毕竟此楼当初就是焚于他姜某人的火界。
但恰恰托着食盘的店小二走过来:“客人误会了,鄙店取名其实与四象无关。”
这小二倒是个胆大的,旁人都不敢高声,生怕惊扰。他却随意接话,毫无拘谨。銆
“那是因为什么?”姜望问。
店小二一边布菜,一边骄傲地说:“乃是为了纪念当初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大战,赵玄阳对姜武安。”
重玄遵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这一战这么有名?”
“也还好吧。”店小二实事求是:“主要是咱们这儿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刚巧赶上了,可不得多蹭蹭。”
他又补充道:“再说了,姜武安现在混得不挺好的么?听说马上要娶齐国公主了。”
“哦?”重玄遵意味深长地看着姜望,嘴里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齐国公主挺多的,不知道姜武安要娶哪一个?”
“最有名的那个呗。”店小二信誓旦旦,仿佛他是婚礼内定鸾郎一般:“齐国很可能要出个女帝了,那姜武安打仗是相当厉害,贵邑一战,坑杀十万降卒,宰了五个夏侯,比当年凶屠都要狠——”銆
“好了好了。”见这厮越说越离谱,姜望不得不出声打断:“你这都听谁说的?”
“客官不相信我?”店小二很是无辜地道:“我三姑的儿子的学院师兄,就参加过齐夏战争呢,对这些事情门清!我听我三姑的儿子讲的,那是第一手情报,还能错了?”
姜望问道:“你三姑的儿子的学院师兄,是夏国人?”
“是理国人。”店小二道。
齐夏战争里隔岸观火的诸方之一。
“你都不知道真相,就别瞎传了。”姜望认真地道:“那个坑杀十万降卒的,乃是重玄冠军,你可知道?那才是个杀人魔王呢。”
重玄遵挑眉不语。銆
“我就说嘛!”店小二一拍大腿:“姓重玄的,那还能善得了?”
他肃然起敬:“敢问您是?”
姜望道:“我就是那个坑边的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店小二这才知道他是调侃,讪讪地收起食盘,躬了个身就要走:“小人话多,请勿见怪。”
“不曾话多,闲聊罢了!”姜望倒没有什么追究的意思,市井之言,怎样离谱都正常,反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是个胆大的,不知方不方便透露姓名?”
“可不能告诉他。”重玄遵在一旁吓唬道:“当心他回去告状,叫齐国公主派人来中山拿你。”
店小二倒是不怕:“这位客官原来是齐人?”銆
重玄遵看着姜望。
姜望点了点头。
“海洋。”店小二憨笑道:“我的名字叫海洋,我自己取的。”
姜望若有所思:“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
店小二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海,只见过长河。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情,我当时跟着商队在跑,那个浪花呀,都打到天上去了,甭提多好看!长河又有个名字,叫陆地瀚海。想来真正的瀚海,一定比长河更美,更壮阔。”
姜望沉默了片刻:“是啊。那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不需要很多年。銆
在中山国这里,沧海的危险就已经不被记得。
那些牺牲和壮烈,也都在茶余饭后的反复咀嚼里,渐渐失去滋味。
真希望那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真希望……从来没有见过海。
见得姜望谈兴不复,名叫海洋的店小二道了声“客人慢用”,便转身离开。
而重玄遵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仍然不碰酒菜。
姜望取过筷子吃了几口,才主动问道:“来带我回去?”銆
重玄遵道:“我来总比其他人来好。”
“是这个理。”姜望点点头:“等我吃完这些,别浪费了。”
重玄遵来找人,还可以说只是提醒。若换成师明珵、修远他们过来,那就是问罪了。
“慢慢吃,我不赶时间。”重玄遵有一种忽远忽近的气质,就像他嘴角的笑容,总是若隐若现。当你认真去捕捉,它就消失了。
这是一位可望难及的人物。
姜望又道:“其实我自己也要回去的。倒是让你多跑一趟。”
重玄遵只道:“这是你的态度。”銆
“有理。”姜望并不守什么用餐礼仪,边吃边喝边聊天,语气也很轻松:“你在妖界怎么样?”
重玄遵就看着他吃看着他喝,以及……陪他聊。
“还不错。”大齐冠军侯慢悠悠地道:“就是偶然会有一点困惑。”
“什么困惑?”姜望自信满满地道:“作为闯荡妖界的前辈,或许可以给你一点人生经验。”
重玄遵耸了耸肩:“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我只是做了最省时间的选择……他们都觉得我没脑子。”
“稀奇了。”姜望乜着他:“还有人敢当面说你没脑子么?”
背地里说重玄遵的人当然有,还说得很大声呢。比如重玄胜。但敢明着骂的,那还真需要一些勇气。这可是一位爱拿日轮砸人脑门的主。銆
“他们骂得很直接。”重玄遵道。
姜望很感兴趣地问道:“怎么骂的?”
“颇类武安!”
轰!!!
这一日整个中山国岚山城的人,都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巨响如雷霆,滚滚不绝。
而整个玄武楼,都被焰光照彻。銆
第四章 更深漏断
归齐的路上有重玄遵同行,倒是再没有什么低调的可能。
他可以餐风饮露,披星戴月,重玄遵却是不肯在稍差一些的环境里落脚的。
一路大摇大摆,到了东域,更是横飞无忌。
当世最年轻的两位霸国军功侯联袂而行,哪怕没有朱禾之盟,不曾定下星月之约,也没几个不长眼的敢拦路——
除了临淄城前的王夷吾。
他冷酷地站在城门外,瘦高的身形像一支旗杆,军服如帜,猎猎作响。
重玄遵一见他便笑:“王将军为谁站岗?”櫂
作为一路从最底层的士卒打上来,曾经打遍九卒同境无敌手、通天境古今第一的人物,在姜望、重玄遵这样的绝世天骄之前,王夷吾现在外楼境的修为确实是掉了队。
但这竟无损于他的骄傲。
站在明玉之前,亦自知非是顽石,深藏美质。
面对高山胜景,依然不急不缓,明白自己的风景在何时。
他的人生就像他的脚步一样,每一步都似矩尺量过,每一步都精准明确。
“吾为天子守国都!”王夷吾昂然说着,微微侧身,消解了几分严肃,伸手引道:“也偶尔为冠军侯看一看酒旗。”
重玄遵大步往城门走,意甚洒然:“今日饮什么酒?”櫂
王夷吾对姜望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嘴里回道:“你最爱喝的酒。”
齐国名气最大也最贵的酒,自然是鹿霜郡所产出的寻林系列里的“鹿鸣”,在临淄极受追捧。时人记曰:“京中好酒者,皆以鹿鸣陈酿为门面。”
但重玄遵独爱“千秋”。这酒乃是昌国名酒,据说酿法承自旧旸,酒气最烈,号称“一醉千秋已过”。
除了昌国王室自饮,和进贡齐国天子,这酒几乎不在外流通。是拿着道元石也买不着的佳酿,王夷吾能备下来,自是花了心思的。
对于王夷吾的招呼,姜望亦只是微微颔首。
重玄遵招手笑道:“武安侯同来,咱们同归亦同饮!”
不待姜望自己拒绝,便有一道声音响起:“这个给武安侯接风洗尘的机会,还是让给本宫吧!”櫂
一辆奢华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后,是养心宫主阴柔俊美的脸,他在车里笑道:“冠军侯和王将军且先去聚,本宫摆宴待客多时,不好空设!”
重玄遵看了姜望一眼,见他意甚踌躇,便笑着挥了挥手,与王夷吾并肩而行,潇洒自去。
妖界一行,亮锋九边。把姜望带回临淄,他的额外任务就已经完成。该休息就休息,想看闲书就看闲书,他惯来大道直行,斩妄无惑,倒也不似姜望般苦大仇深。
名门世家的散漫贵公子,军旅出身的骄傲冷将军,气质迥异,走在一起竟意外的和谐。
姜无邪笑吟吟地看向姜望:“孤以美人为枕,用元石铺地,都请不来武安侯,只好亲自过来,阻于半道了!”
姜望拱了拱手,赔礼道:“非是喝不得殿下的酒。只是姜某不爱风月,难当盛情。”
“非也!少女慕英雄,英雄爱美人,人之欲也。世间心事,岂有无关风月?”姜无邪的确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当他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你仿佛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故事,很容易感染他的心情。櫂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优秀女子为他着迷,除了大齐皇储的身份、俊美无俦的脸,这双眼睛也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的声音亦是极有魅力的,温柔而不失贵气,意味深长地道:“要么武安侯还没有见识过真正风月,要么武安侯的风月已在心中。”
“自不敢在殿下面前论风月。”姜望笑着摆摆手:“我辈修行为重,虽未见识,也不想见识了。”
“无妨。”姜无邪笑道:“咱们就单纯喝酒,聊天,畅谈人生!”
“今天实在不巧。”姜望仍是拒绝:“我正要入宫面圣,不敢在路上耽搁。”
姜无邪仍是掀帘:“那我送你一程。”
话说到这份上,姜望若再拒绝,那就是完全不给姜无邪面子,关系要往仇人上处了。櫂
故一撩袍角,弯腰钻进马车。
马车里一如既往的香艳。
软榻暖炉,玉杯金壶。
有一妩媚一清纯,两位美人陪侍。
玉手剥荔,红唇送酒,自比车里的一切珍玩都奢靡。
姜望在姜无邪的对面坐下了。
姜无邪则笑着与两位美人说软话,劝她们先去另一辆车歇着。櫂
待她们娇嗔着下了车去,姜无邪却也不整衣衫,只为姜望倒了酒,微含醺意地问道:“以武安侯观之,这两位美人如何?”
姜望客观地道:“修为尚可,战斗警觉不足。”
姜无邪哑然失笑,缓了一阵才道:“小思上回在学宫里见了你,回来就常与我说起。”
马车径往皇宫里去,路上完全感觉不到颠簸。
“小思?”
“噢,她大名叫秦潋。”
“原来是秦教习。”姜望对这位讲授《静虚想尔集》的学宫教习还是有印象的,“不知她是怎么说的?”櫂
姜无邪笑道:“说你姜青羊敏而好学,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粗鄙武夫,竟是文武全才呢。”
这话姜望爱听,当然也还是要谦虚一下,摆手道:“秦教习谬赞了。”
“唉!”姜无邪忽地叹了一口气:“当初你是先来的温玉水榭,而我太看好你的未来,索求太多,以至你转去华英宫……后来思之,真叫我时时后悔啊!”
当年赴海救竹碧琼,的确是求爷爷告奶奶,诸般艰难。但时过境迁之后再回看,竟就不觉其苦了。当时的忐忑、紧张、煎熬,求救无门、冥思苦想,在若干年之后,也只是一段深刻的记忆,如一幅画悬挂在那里。栩栩如生,可作笑谈。
姜望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我还记得当时我说‘良兴已尽’,对殿下并无怨言啊。说起来我现在名下也有商行,做交易这种事情,当然要你情我愿,筹码相当。那时候我表现出来的潜力并不足够,便换做我是殿下,我也不会同意,我也要索求更多。这实在没什么可苛责的。”
“事实证明我错了,还是三姐更有眼力。”姜无邪叹道:“孤弗如远甚!”
“华英宫主……”姜望顿了顿,才继续道:“她不是交易。”櫂
姜无邪推了推酒盏,示意姜望碰杯,饮罢此杯之后,才道:“你此次出征迷界,祁帅与你的事情,孤有所耳闻……你当知晓,祁帅向来是支持我三姐的吧?你当然知道,不然你不会给她百分百的信任,不至于毫无准备地踏进娑婆龙域。”
姜望默然片刻,道:“祁帅是祁帅,华英宫主是华英宫主。祁笑若是事事贯彻华英宫主的意志,她就不是祁笑。”
“当然。从来没有人能限制祁笑,祁笑只忠于自己。”姜无邪并不否认祁笑的自由之意志,但是转道:“其实你也不必急着回来,可以在外面多散散心。朝野中虽然有些物议,但也早已被我压下。此次迷界之战,你当是有功无过。”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略带怅然,但声音很有力:“十一走后,支持他的军中力量,多归了三姐。支持他的文臣力量,则多入我彀中。再加上一直支持我的宗室力量,我现今在临淄说话,还算管用。些许物议,根本翻掌可平,何伤我天骄?”
姜望恍惚想起来,当初听人们对几位皇储的评价。
说起十一皇子姜无弃,是“最肖今帝”。櫂
说起九皇子姜无邪,则是“颇类武祖”。
他一直觉得姜无邪和齐武帝的相似之处,只在于风流和俊美。唯是姜无邪此刻貌不经意地展现肌肉,方才叫他见到了几分“颇类武祖”的手段。
他已是帝国高层。姜无邪无声无息所把握的政治力量,已经足以影响到他这个层次的毁誉了吗?
姜望并没有沉默太久,只问道:“殿下何求?”
“无所求。”姜无邪笑了一声:“孤如今也不想与你做交易!”
姜望轻叹一声:“殿下的心意,姜望领了,往后就不必。有些事情我既然做了,无论后果是什么,都是我应该面对的。由得他们说去。”
“些许小事,倒也不用急着拒绝。”姜无邪伸手拦了一下,道:“尔奉明之辈,我捏在指间。朝野间的声音也无关痛痒,本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櫂
他竖指点了点上方:“那位的心思,却是渊深难测。即便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如履薄冰。好在你素得天心,应该不难度过这关。往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
姜望看了看车顶,也自沉默。
“刚刚在城门口……王夷吾锋芒仍在啊。”姜无邪忽然又问道:“你怎么看你这个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这个词,在姜无邪嘴里说出来颇为奇妙。
因为他曾经是王夷吾的手下败将,在同境对决里,结结实实地输过一次。
但真要说起来,谁又能够在通天境战胜王夷吾呢?櫂
姜望道:“一时的胜负说明不了什么。”
咚咚咚。
姜无邪敲了敲桌子,带着几分酒意的笑道:“场面话听得够多了,孤要听几句真心话。”
看在姜无邪主动帮忙平息朝野物议的份上,姜望道:“他毫无疑问拥有一颗强者之心,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击垮。但我从来不会回头看。”
姜无邪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样说话的姜望,才算是与他有几分交易之外的交情。虽然也并不多。
笑罢了,姜无邪才道:“你知道孤是如何看待他的吗?”櫂
姜望道:“试听之。”
“孤断言。”姜无邪认真地道:“将来这一辈齐国骄才里,若说有谁能够在修为上追及你和冠军侯,唯王夷吾而已!”
“东街口一战,你把打遍九卒的古今通天境第一,打成了笑话。而后你又内府夺魁,星月原胜景天骄,外楼与重玄遵斗将,伐夏成就神临……在此等情况下,王夷吾若是勇猛精进,奋起直追,其实也不算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他的根基底蕴天资师承,什么都不缺。
“但是他偏偏在被你拉开距离之后,还能不急不躁,稳步前行,力求每一境之完美。才真叫我叹服。
“王夷吾的性格何其狂傲,当初是何等目中无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定心中贼、降贼为兵,则更是难上加难。有了这段蛰伏的时光,不难再现穿云破月时。”
这些姜望当然都懂,与王夷吾正面碰撞过的他,也从未小觑其人。但此时想了想,只是道:“殿下好像也在说自己。”
姜无弃一步神临,结为秋霜。櫂
姜无忧自开道武,证就神临。
东宫太子姜无华,亦是波澜不惊地成就了神临,保持着不上也不下的修为。
大齐帝国四位争龙的宫主里,唯独是姜无邪这个“颇类武祖”的养心宫主,还远没有金躯玉髓的影子。
他似乎并不着急。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未来的坚定自信呢?
对于姜望的试探,姜无邪只哈哈一笑,亲手掀开了车帘:“到了!”
姜望走下马车,在辚辚而远的车轮声里,仰头看宫门。櫂
巍峨宫墙诠释着齐皇室的威严,飘扬的经纬旗仿佛呼啸宇宙。
即便是今时今日的姜望,站在这座伟大皇朝的宫殿群之前,也显得如此渺小。
楼高十二重,皇城深似海啊!
“来者何人?”深邃的楼洞里,有威严的宣声。
姜望站在太乙天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朗声道:“齐武安侯姜望,求见天子!”
楼洞里的声音缓了一下才响起来:“侯爷请稍候,末将这就去禀报。”
姜望道了声“无妨”,便站定在宫门前。櫂
广场空荡,人影孤单。
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等到天色已暮,浩荡无边的天穹仿佛正垂落,身着内官服的韩令,才走出宫门外,走到了姜望面前。
巨大的宫门楼像一个吞噬一切的怪兽巨口。
姜望和韩令都在它面前岌岌可危。
在这座被阴影覆盖着的、拥有着伟大历史、吞没了不知多少故事的宫殿前,越显眼,越危险。无论是内官之首的红色内官服,还是武安侯的青衫。
“武安侯喝酒了?”韩令问。櫂
“来的路上,同九皇子喝了一杯。”姜望答。
韩令点了点头,才道:“回去吧,天子不想见你。”
这是姜望入齐以来,第一次听到这句“天子不想见你”,第一次觐见天子失败!
甚至于往常每次归齐,天子都是第一时间召见他。他想推都推不掉。
这句“不想见你”,说轻又太轻,说重又太重。
但姜望只是一拱手:“有劳韩总管代禀天子——臣姜望身为三品金瓜武士,觍受俸禄,从来未有履职。今请宿卫天子,还望准许!”
韩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又走进了幽深的宫门楼中。只留下一句,“稍候。”櫂
大红之衣如夜鬼。
在这样的夜晚,看着他的背影,姜望想起了烛岁。
那位大齐帝国的守夜人,仅剩三尊夜游神存世,已经断绝前路,只等寿尽。不知此刻还在巡夜否?
守夜一千年,更深漏断夜何长!
又等了约莫半刻,韩令再次走出宫门,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道:“陛下说了,宫中不缺宿卫。武安侯自由惯了,想做什么,不必先禀。”
他往前半步,小声道:“夜深了,侯爷还是回去歇着吧,不要打扰陛下了。”
姜望却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礼道:“臣遵旨!”櫂
没等韩令听明白他遵的什么旨,就直接原地转身,按剑在腰,身上青衫作青甲,霎时威武堂堂,门柱子一般地定在了那里。
韩令绕到了他面前:“武安侯这是何意啊?”
姜望目不斜视:“大齐宫城,是陛下家门。陛下允臣自主,臣即宿卫于此!韩总管,请回吧,恕姜某为天子守门,不能相送。”
韩令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步三回头地回宫去了。
第五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夜深露重。閨
太乙天白玉铺就的广场,在月光之下更显洁白。也由此使得广场之外的阴翳更深邃。
伫在宫门之前、立于广场正中央的那个挺拔背影,如在月中央。
在宫门楼深邃的阴影里,披甲挂剑的宫卫们以眼神互相询问,而没有谁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确实很难想得到,堂堂武安侯,今天竟跟他们抢饭碗。
虽然宿卫是会多些贴银……但您这么大一个侯爷也看得上啊?!
他们的不解与好奇,都掩盖在面甲之后。
正如这座偌大宫城的寂寞与审视,也都隐藏在阴影中。閨
而姜望并不在意。
他想了很多。
离开迷界的时候,待在凌霄秘地的时候,从云国到齐国的路上……他一直在想。
如今他缄然独立,按剑于长夜中,履行一名金瓜武士的职责,不许任何不该出现的人、任何不该出现的事,在这个夜晚惊扰天子。
在这个夜晚,也没有任何事情再打扰他。
他的仪态非常好,威武峻拔。
他始终保持警惕,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閨
他伫立在那里,连呼吸都停止了,像一座拱卫宫城上千年的石塑。
于宿卫这件事情上,他做得很好。
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把任何一件事情做得很好。
但有句话怎么说?
“世事难在我愿意。”
没有人知道,名满天下的大齐武安侯,在宿卫大齐宫城的这个夜晚,究竟想了些什么。
披甲挂剑的宫卫们只知道,当天穹出现第一抹熹光,将长夜照破,那彷如石刻般的背影,才第一次动了。閨
巨大的太乙天白玉广场,在清晨有一种寂寞的空旷。
所有的光仿佛都聚集到了武安侯身上。
而他在晨光之中转身,再一次拱手:“臣,姜望!觐见天子!”
这一次,天子的回应没有让他等太久。
或者说,内官之首韩令,本就在宫门楼后静候了很久。
“宣见!”他走出来说。
姜望默默地跟在韩令身后,身上甲胄又化青衫,卸去了一身冷冽的肃杀气质。閨
宫苑深深,廊道曲折。
除却肃立两侧的、全甲在身的宫卫,并无其他人影。
“侯爷站了一晚上,可有什么想法吗?”韩令的声音在前面传来。
姜望道:“不过金瓜武士的职责所在,乏善可陈。”
韩令在前带路,脚步未停:“有一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跟您讲一讲。”
“您尽管讲。”姜望道。
“能够随时觐见陛下的人,整个齐国也不算多。侯爷知否?”韩令问。閨
“是我的荣幸。”姜望道。
韩令继续道:“而近十年来,这些能够随时觐见陛下的人里,陛下说不想见的,只有两次。侯爷可知另一次是什么时候?”
姜望道:“还请总管指教。”
韩令幽幽道:“去年年末,计昭南将军独回临淄,报知你失陷于霜风谷。镇国大元帅第一时间来见天子,天子说……不想见。”
姜望一时沉默。
大齐天子不见大齐军神,是明明白白地因他姜望而动怒。是再清晰不过地要姜梦熊一个态度。
诚然入齐以来,他每战浴血,是悬颅于剑锋,来摘取一次次功勋,自问对得起他所赢得的一切。閨
但他也必须承认,齐天子对他的恩赏,的确无复加之!
天子说不想见姜梦熊,姜梦熊是怎么做的呢?
亲往妖界,打破霜风谷,进攻南天城,大战猿仙庭,拳杀玄南公……现在还在养伤。
所以姜梦熊是大齐军神,是镇国大元帅。
而同样面对这句话的姜望呢?
在戍卫宫城一整夜、履行了金瓜武士的职责后,他准备怎么做?
身为内官之首,常年随侍天子的亲信,韩令只希望这位年少得志的武安侯,不要太年轻,太任性,不要觉得自己在宫外站了一整晚,是多么委屈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提这一句姜梦熊,让姜望想一想天子的期待。閨
宣见的地方在得鹿宫,天子修行之处。
蟠龙柱绕石台,玉烟恍惚山海。
天子穿常服,坐高台,如在九天之上。
他威严的目光俯落,好似星河垂野,日照雪山。
用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温和的声音问道:“武安侯急着见朕,是有什么事情要奏?”
坐在那里的大齐天子,乃是亲手将齐国推上霸主之位的盖世雄主,一生东征西讨,从无败绩。败姒元,平楼兰公,创建不世伟业。如今更是南并夏土,东平近海,声望之隆,更胜于齐武!浑似大日巡天,光耀亿万里!
面对这样一位手握八柄、生杀予夺的天子,没有谁能够不紧张,不忐忑。閨
那东宫太子,也谨小慎微。
那养心宫主,也说如履薄冰。
曾经最受宠爱的长生宫主,也曾裸身衔玉。
他的血脉尚且如此,遑论他的臣属。
“臣,姜望!拜见天子!”姜望一展袍袖,行以无可挑剔的国侯见天子之礼仪。
这套礼仪自礼部官员教过之后,他几乎未有行过,实在是繁复非常。当今大齐天子对这些也并不热衷,向来是能免则免。
而今日的姜望如此端谨。閨
哪怕韩令在身后小声提醒:“圣上修行之所,不必奉行大礼……”
他也规规矩矩地行了全礼。
韩令已经感受到了气氛的不一般,而天子亦沉默。
姜望行过国侯之礼,抬起头来,看向盘坐在蟠龙环金台上的齐天子!
入宫面圣过不知多少次,这是他第一次直视齐天子的眼睛,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看清楚齐天子的样子。
这位把握现世最高权力的东国天子,也并不尽然是眉眼都透着高高在上。相反,他的五官会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长得很俊,是那种眉眼清晰、如刀刻纹的俊。的确在长相上,也是姜无弃同他更像一些。但是他比姜无弃更深邃,更高渺,也更多了一分无情。閨
韩令的呼吸停滞了。
齐天子倒是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姜望,仿佛在期待他的表达。
台前小子,敢放何言?
姜望深深地呼吸。
他从来都知道,他和面前的这位天子,是存在分歧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分歧当然永远存在。
但抛开一切来说,他是臣,面前的天子是君。閨
臣怎么可以跟君有分歧呢?
身为臣属,可以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意见,在很多时候也可以表达。
但一个庞大帝国的朝向,最后仍然要归于一个统一的意志。
身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国家体制里,不可避免地需要抹掉一部分自我。
他和面前这位天子的分歧长期存在。
譬如尘封多年的雷贵妃案,以及牵扯此案的林况、乌列,他尽己所能为两位名捕挽回了名誉,也在那堵历史的黑墙前识趣地止步。
譬如他当着天子的面,亲口拒绝的北衙都尉一职。閨
以及这一次,他拒绝杀陈治涛、招降竹碧琼,拒绝了近海群岛的巨大利益。无论怎么说,无论祁笑本人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发出的种种命令。在这次迷界战争里,祁笑被齐天子赋予了全部的军事权力,在某种程度上,她就代表了齐天子!
齐天子可以容忍姜望对林况案的挖掘,也可以对姜望在红线前的止步表示赞许。
他可以容忍姜望不愿失去自己的独立意志,不愿成为帝国最冷酷、最能贯彻天子意志的刀。
但他能否容忍,姜望对他真正的违逆?
就如在雷贵妃案里,彼时的姜望若再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步,结果会是如何?
姜望自己也非常清楚!
之所以会让重玄遵去带他回来,之所以这次觐见遇冷。閨
都是因为他姜青羊正在触碰、甚至已经触碰底线!
齐天子对他恩宠非常,俨然视为肱骨,倚为未来干城,甚至因为他的安危,而对军神动怒。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仍然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说不得就只是罚个俸而已。
但迷界这样的事情,迷界这样的选择,会是最后一次吗?
姜望自己,又愿意变得更“聪明”,更“圆滑”吗?
要如何回应天子的怒气呢?
韩令已经暗示得非常清楚。閨
姜梦熊也示范得很明白!
“但我是姜望。”他在心里这样说。
人身四海共颤,波涛往复。
人身五府同光,灿烂辉煌。
蕴神殿中,神魂显化之身高踞神座,微垂着头。
嘴唇翕动,喃喃自语:“我可能会做……
“不,我一定会做。閨
“不,我已经做了。
“我做了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有很多次,不是真正的我。
“在这里,我将永远得不到……我的‘真’!”
那坐着的神魂显化之身抬起了头。
而在得鹿宫里站着的姜望,躬身低头,双手高抬,手里捧着,玉冠一尊!
“臣姜望,今日除侯服,摘玉冠,放爵印……向天子请辞!”閨
见惯了风雨的总管太监韩令,耸然动容!
他想到了姜望或许会年轻气盛,或许会觉得委屈,或许会与天子抗辩……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姜望竟然要离开齐国!
且不论姜望今时今日在齐国的地位是何等之高,也不论他已经拥有和将要拥有的一切。单只一个问题——他想死吗?
年仅二十二,骄名天下传,难道就已经活腻了?!
齐天子没有说话。
姜望也没有别的动作。閨
得鹿宫里的沉默,仿佛有万钧重!
即便以韩令的修为,亦觉难以承受。
过了不知有多久。
天子方才开口,声音髙渺,不见情感:“武安侯累了,韩令,送他回去休息罢。”
韩令急忙一步赶到姜望身边,伸手引道:“侯爷这边请。”
如果不是在御前,他恨不得立刻把姜望捆起来扛走!
“陛下!”但姜望高喊一声。閨
他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颇有几分真情,但又立即将其中的情绪强行压住了,一字一字地说道:“臣的路……不在这里!”
天子静静地看着他。
而他没有再抬头。
他弯着他的脊梁,裸露他的脖颈,这是引颈待戮的姿态。
这让齐天子想到了那个在紫极殿外口衔白玉的孩子,想起那场秋霜。
昨夜是否太漫长,风是否太冷?
当今天下最年轻的军功侯若是一心叛逃,无论景国秦国楚国,全都会抢着接手。别看有些人现在跟姜望不怎么对付,恨不得随便安个罪名,杀之剐之。姜望若去投诚,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尽可敞开大门!閨
离开迷界之后,姜望有很多的机会去任何一个地方,他的身上不曾有任何束缚。
但是他老老实实地回到了齐国,老老实实地陛见,老老实实地……请辞。
哈!
“请辞”居然与“老实”联系在一起。
齐天子冷笑了一声:“朕这会才想明白,你为何昨夜非要戍卫宫城。姜望,你是否以为守一夜宫门,就对得起你金瓜武士之职。你是否觉得,这样你就与朕两清?!”
作为青羊镇男、青羊子、武安侯,他于阳地立旗,于黄河夺魁,于星月原胜景天骄,于齐夏战场斩将夺旗、浴血撞鼎、封镇祸水,于妖界万死得归,于迷界死尽一军!
作为青牌捕头,他追查雷贵妃案,至林况乌列追封天罗地网伯而止。在天子划定的红线前,给包括林有邪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閨
哪怕是金瓜武士这样的虚职,他也在告辞前的一晚,尽了戍卫宫城的本分。
自他仕齐以来,齐国所有大战,他无一缺席。但有效死,他必当先。
他在齐国所赢得的一切,都是用身上一条条伤疤换得。他对得起他所有的职,所有的爵,所有的俸。
但他只是低着头道:“陛下知遇之恩、信重之情,姜望无法偿报,永难弥清。恰是因为如此,我不能再呆在齐国。”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齐天子问。
“臣惶恐不知所言!”姜望言甚恳然:“臣只是在娑婆龙域死尽千军,茫然不知何归。臣只是崇敬钓龙客之伟岸,又不知如何与国家利益两全。臣只是与陈治涛并肩作战过,与竹碧琼是生死之交,不知如何全忠义……臣!臣只是看到了心中的真,却又越走越远。臣只是自以为看到了路,可是人们都指着另一个方向。陛下!”
姜望声音颤抖:“臣的一生,难道都要如此两难吗?”閨
“你太放肆了,姜青羊!你怨气颇深!”齐天子在石台之上戟指,点着姜望道:“你知不知道仅凭你这番话,朕若杀你,无人不服?!”
偌大的得鹿宫,如至三九寒冬。
窗未凝霜,而心已结雪。
韩令纵然只是旁观,也感觉寒意彻骨,血髓都无法流动。
举世无依的空荡之下,唯有一个“杀”字反复回响。
昔日的君臣相得,呵斥与笑谈,全都一扫而空。
此刻姜望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天子的威严。閨
赤裸裸的、把握生死的威严!
东国天子若要诛一人,则诸天万界不能救。此势远逾万万钧!
肩何能负?
脊何能承?
但姜望只是咬牙道:“今日臣是大齐之属,今日君是万民之主。生杀予夺非天授,皆您自握。微臣生死,在您一念之间。但臣不能欺君,更不愿欺您。臣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路,臣这样笨拙的人,只能在自己的路上走。陛下若要杀臣,臣无怨也。臣若求道而死,虽死何悔?”
第六章 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
“姜望啊。”齐天子的声音仿佛落自九天:“你是当真不怕死?”
“臣怕死,怕得要命!”姜望道:“臣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臣在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牵挂,臣还欠了许多……许多!”
“若要现在就归于大齐,臣不甘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臣对陛下有一种相信。人们说天家无情,人们说帝王心术,可臣总觉得,天子待我甚厚,待我极诚。我亦以诚报天子!”
“我曾闻,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
“我这样愚笨的人,如何能自欺欺人?欺一时或可欺一世可乎?欺心或可,欺君可乎?”
“陛下,我已经认识到,我的路不在这里,不在国家冒录体制中。离开齐国之后,我不会再加入任何一个国家。从此天涯路远,孤身求道。”
“好个‘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齐解天子抚掌道:“朕竟不知,你在齐国,是如此不甘!”
“陛下。”姜望始终屈着身,没有再直起来:“臣的不甘,不是陛下待我不好,不是齐国不够伟大。臣的不甘是陛下待我太好,而臣无法全报!”
“为陛下之宏图,我愿提剑浴血,披千伤而不退。但臣的三千甲士,臣的两百近卫,臣之亲卫统领方元献……臣在割舍之时,痛心难彻。杀陈治涛有益于国,而臣竟想救之。说降竹碧琼有益于国,但臣不敢面对。”
“陛下待臣,是推心置腹,无复厚之。臣真想全心全意为陛下之伟业,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可臣竟不能做到!”
偌大的得鹿宫里,一切都是凝固的。只有姜望的声音还在跳动。
全天下任何一个人,都会在天子面前表忠心。都会说听书自己愿意为天子、为国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但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在天子面前剖心作言,说自己做不到为皇命不顾一切。
何其愚蠢!
齐天子慢慢地道:“孤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但这恐怕不是全部。”
姜望道:“臣心无掩,陛下一眼可见。”
“真的是不敏!无智!又少识!朕叫你读书,叫你读史,你读到了什么?”齐天子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只玉盏,狠狠摔碎在姜望身前:“你读到了狗肚子里去!”
啪!
玉屑均匀地炸开,在地上摊开了一朵花。碎盏之水如河流,些许茶叶似扁舟。蜿蜒,飘摇。
韩令看得眼皮直跳。
这只星河是天子最爱的茶,月朝之茶,皆以此书南饮,游戏今既摔碎于此,可见其怒。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斩杀姜望。可姜望沉默不语,只是把头压得更低。
齐天子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道:“站起来。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叫你不能直身?”
姜望于是直起身:“谢陛下!”
“谢早了!”齐天子冷笑一声:“你在齐国所收获的一切,你都付出了相应的努力。你的功绩无法抹去,我泱泱大国,也能容天下人来去自由,不缺你姜望一个。但齐国给你的荣耀、勋名,你不能说放下就放下。”
臣自知轻率鲁莽,固执短见,有伤天子之心,臣亦恸之!臣愿意接受任何惩处,以期有万一之安慰。
“朕广有天下,不独你姜青羊!”天子一拂袖:“与冠军侯打一场。胜了,放你无牵无挂地走。若败了,朕要削你的爵,夺你的职,撒你的封地,拿你下狱反省!”
“可以”
“朕还没有说规矩。”
“陛下天心独握,自然公正无倚。无论什么规矩,臣都接受。”
“你还称臣?”
“至少现在还是。臣视陛下为长者。虽不再朝,于心为念。”
“规矩界有一条。”齐天子说道:“你不能杀他,因为他是大齐国侯,他可以杀你,因为你不愿为臣!”
姜望深深一礼:“姜望虽死无怨!”
“去宣冠军侯。”天子道:“告诉他,朕要他全力以赴,痛下杀手。”
韩令行了一礼,领命而出。
他走出得鹿宫,走到高大的廊柱之前,以手撑柱,方才得以喘息。招了招手,命不远处的小黄门过来。
“陛下的话,你都听见了?”
小黄门挪动僵硬的身体,往前一步,险些一个趔趄摔倒,索性就跪伏在地上:“启禀总管,都听见了。”
“派随堂太监……”。韩令说到这里,了顿顿:“秉笔谁在?”
小黄门从怀里翻出名册,手忙脚乱地找了一阵,才道:“今日轮值的是丘吉总管和仲礼文总管。”
“真是巧了。”韩令略想了想,挥手道:“让丘吉去传旨吧。”
他之所以说“巧”,乃是因为当日武安侯与冠军侯授爵之时,正是丘吉和仲礼文捧印。今日两位侯爷相斗,轮值的秉笔太监又恰好是和他们各自交好的两位。
而让谁去传旨,显然也算是他韩令的一种选择。
有时候不得不叹,机缘巧合!
小黄门牢牢记着天子的话,低头起身,径往御书房去。寻到了正与仲礼文各坐一室,正一遍遍练字的丘吉。
他隐约瞧了一眼,临的似乎是“醉酒章”。
武祖当年酒后之作,论及天下形势,狂草而卷风云。
秉笔太监临历代天子之字,那是再也正常不过的。
“韩总管有什么吩咐?”丘吉先开口问道。
小黄门把天子的口谕复述了一遍,不敢多一字,亦不敢少一字。
“我知道了。”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丘吉面无波澜将手中毛笔搁下,径自今日轮值,他身上穿的就是代表秉笔太监的内官服,倒也不必做别的准备,去取了出行玉牌,便独自出宫。
重玄道去的地方好找,浮生酒舍是也。
很多人都知道,重玄遵最常去的地方是云渡酒楼,号称“临淄论酒第一家”
当然,那地方现在归重玄胜所有。
在产权送给重玄胜之后,冠军侯还会时常去饮酒,可见是真喜欢
在云渡酒楼之后,便是浮生酒舍了。这座酒舍乃是临淄显贵重玄大爷的手笔,开张之初就请来一大群名士站台,正式开店两个月,就因为经营不善而濒临倒闭。
最后是被神秘冤大头斥巨资接手,重玄大爷请人一算账,最后还赚了些,一度雄心勃勃地准备再创辉煌,但想到开店毕竟是个麻烦事,也就算了。
大爷懒得赚辛苦钱。
当然这间酒舍兜兜转转、最后又到了重玄蹲手中,也有不少人偷偷说,它应该叫浮生酒囊。
丘言出了宫,上了马车,便径往浮生酒舍去。等马车到达目的地,该沟通的已经提前沟通好,他顾自上楼,走到了专属于王夷吾的饮室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王夷吾冷傲的声音响起。
丘吉轻轻一移门,便看到了正在对饮的两人,王夷吾坐得端正笔直,军服挺括,未见半点折痕。两人面前的酒杯酒壶也是摆放得规规矩矩,你能想象得到他每次举杯落杯,杯底都在同一个位置,分厘不差。
而一身白衣的重玄遵,却是大咧咧地靠墙而坐,正一手提着酒壶,仰头痛饮,哪怕是丘吉进来也未叫他停下。
喉结有力地鼓动着,饮酒似吞海。
“陛下有口谕。”丘吉道,重玄遵喝完了银质酒壶里的最后一滴,又摇了摇,确认喝净后,才随手将空酒壶放到旁边。醉意熏熏地道:属于“千秋”的酒气,烈得仿佛要点燃空气。
身为秉笔太监,奉旨出宫传谕,这口谕虽不似圣旨那般正式,但这位冠军侯的姿态也实在散漫了些。
丘吉却视若无睹,只是道:“陛下命冠军侯即刻入宫与武安侯御前相争,厮杀一场。”
“千秋”实在是一等一的烈酒,重玄遵的脸颊都晕着酒红,这使他的冷峻被削减。寒星般的眸子外,有难得的迷思。
就那么仰靠在墙壁下,酒意清楚地道:“入宫后还好好的,这是怎么捊了陛下雅兴?”
“武安侯御前请辞”丘吉只说了那一句,便道:“陛下强调了,要冠军侯全力以赴,痛下杀手。”
闻听此言,坐姿如铁铸一般的王夷吾,特是将眉头皱成了“川”字,显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姜望的决定。
重玄遵倒是并未少言,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手一撑地,便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吧!”
“不能观战吗,丘公公?”王夷吾在身后问。
“不行。”丘吉对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告辞,便转身为重玄遵引路。
王夷吾静坐了片刻,只觉酒气如炉。身为军人,为军为国是骨子里刻着的选择,他无法理解姜望的决定,但知道这个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重玄遵和他的这场决斗绝不只是演武而已。天子所要求的痛下手,也绝不能仅仅只是说说。
想了想,他还是起身,走到二楼的窗台位置往外看,恰看到重玄遵钻进马车,只有垂下来的车帘,还在轻轻飘动。
他正要收回视线,车帘下却探出一只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不必担心、尽管坐回去。顺便抓了一缕光,收回车厢里。
武安侯殿前请辞。
冠军侯醉酒入皇宫。
两位大齐军功侯将要在御前对决,帝国双壁这一次要分出生死。
这消息虽然禁传,但还是长了翅膀,迅速飞到有资格的听众耳中。一时哄传临淄,凡有与闻,无不震动!
....................
博望侯府内。
十四睁着无辜而茫然的眼睛:“他怎么突然就要走啦?”
“突然吗?”重玄胜挤在特制的大椅里,有些头疼地按着额头:“他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
“他怎么不先来问问你呀?现在感觉他很……危险。”
在十四的心里,重玄胜是无所不能的。无论姜望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重玄胜总有办法解决。
“不用感觉,就是很危险。他已经走到了悬崖索道上,左右都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万劫不复。”重玄胜叹了一口气:“而这正是他不来问我的理由。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他意已决。”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十四愈发不解:“不走不成么?”
“那要从何说起呢”重玄胜仰躺上去,看着天空“伐夏的时候,叔父是主帅。他区区一个重玄家的门客,区区腾龙境修为,竟然出言阻止叔父杀降,说这些嘉城城卫军降卒是他的俘虏,他承诺过免这些人一死……要知道他面对的可是凶屠!那个时候,叔父还并不认得他是谁。一个刚刚来到齐国的,还没怎么证明自己的腾龙境修士,谁会在意他的承诺?他自己在意”。
“伐夏的时候他也很迷茫,我说服了他,你也在场的。在这场战争外,我们那一路非常克制,几乎没有殃及无辜平民,也有没杀降一次。我其实并不在意如何赢得胜利,但我在意他的感受。”
“只是这个世界并不围着他姜望转,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乎他的感受。那次在迷界发生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越往后走,矛盾越大。他走得越高,越无法转向。”
“但我为什么一再地劝住他,而不是劝他早点离开呢?”因为留在齐国,是对他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前提是他懂得怎么选。我们最早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在碎石沙砾李滚过,慢慢心坚如铁。我在等他心脏技甲的过程,等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高层,可以更从容地面对他所肩负的一切,而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你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他脑子缺根筋也好,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固执。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十四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很关心姜望这个朋友:“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可以怎么帮他?”
“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重玄胜叹了一口气:“我们只可以在这里等结果。”
他慢慢地握住了十四的手,让彼此的心跳互相听闻。
“在你的心里,你的丈夫是世界下最聪明的人,一定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有些时候,两全其美的办法……并不存在。”
第七章 饮甘
宫苑深深,长空无雁叫。
空旷的天穹和连绵的宫殿,在视野里无尽地铺开。一路马车转轿再步行。
行走在荒凉的地砖上,有杂草生于隙。白衣国侯路过了青石宫。
青檐结蛛网,红瓦麻雀飞。
在齐宫盛景里,这是凋落的一角。
丘吉在前面解释道:“您与武安侯的决斗,越少人知道越好.....虽然已经瞒不住。”
入宫的路有很多条,他在解释为什么走这里。重玄遵并不在意。
他还未醒酒,不妨让这个世界再迷惘一阵。
当今天子御极已五十八年,在这五十八年里,他的意志始终笼罩这片天空。剑锋所指,万军所踏。目之所及,亿万民心所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顺他的意。
人们口称圣天子,而心不同。
譬如青石宫姜无量一意主和,譬如重玄明图拒绝领军,譬如楼兰公于明地举叛旗.....
但无一例外,所有忤逆天子意志的,最后都没有好下场。无论你是勋爵之最,抑或绝世帅才,甚至国之储君。
历史一再证明了当今天子的正确。
历史也一再地诠释了,要如何才能赢回天子之心,如何才是面对当今天子的正确选择。
譬如重玄明图赴海自解,重玄云波暮年披甲,重玄明山战死沙场,重玄褚良一战成凶屠......及至重玄胜谋定东线,重玄遵纵横夏土。才有了那一句“护国名族,荣耀将门,是谓重玄!”
但这个世界之所以波澜壮阔,恰是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姜望是姜望。
他不是楼兰公,不会等到羽翼丰满、足以拥兵叛国之时再离开,甚至于要带走自己在齐国所拥有的一切,裂土为明王。他卸甲卸冠卸印,放弃自己赢得的一切,孤身请辞。
他也不是姜梦熊。成不了大齐军神,不仅仅在兵略上不能成,在具体的选择上也不能成。哪怕朝野之间,都对他有很大的未来军神的期待。很有趣。
重玄遵只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有趣!
他总是一眼可以看到前路,故而对意外十分欢喜。他放任醉意,也放任疏狂。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天子的表情,迫不及待想看看姜望的力量。但他的脚步依然散漫。
越是有趣的风景,越是要慢下来观赏。
他和丘吉并不多说一句话,只有靴子在石砖上敲响。一前一后,好似禅音。
路再长,终有尽头。
宫苑再深,终究得鹿已在前,韩令在宫门外。丘吉宫前止步,行过礼便要离开。
“丘公公就在这里候着吧。”韩令出声道:“之后还要你送冠军侯回去。”丘吉于是顿步,微微颔首,表示服从。
内官所有的权力,皆出于天子。
天子赏官赏爵,都需要功勋。再欣赏一个人,这人也必须要有足以匹配勋名的实绩。再厌恶一个人,也不能无罪而罚。这是一个健康的朝政体系的必然。
但内官则不同,宫城之内,是天子家事,但凭喜好,一意荣贬。
只要有一事顺了天子的心,即刻飞黄腾达。
然而在大齐宫城里,真正的聪明人,绝对不会主动靠近天子......因为那是韩令的位置。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
韩令站在宫檐垂落的阴影里,低头向宫内汇报:“冠军侯已经来了......”重玄遵接着便听到天子的声音——“滚出去。”
紧接着他便看到大齐武安侯,哦不,庶民姜望,“滚”了出来。
确实该说是庶民,因为此战之后,无论胜负,此人都不复国侯。他的状态倒是还好,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从高阔的宫门下走出来,整个人执着而笃定,从阴影之中,走到日照之下,步履还是有几分潇洒。
霸国之尊、王侯之贵,名、权、势,皆是当代弱冠男子之最,九死一生才赢得的那么多,说放下就放下了......当然潇洒!
做一个对自己而言有百害无一利的选择,以神临修为、羽翼未丰的状态去迎接此前隐没在大齐阴影下的风雨。他此前因为大齐而对上的平等国,因为黄河首魁而得罪的镜世台,阳国残党,夏国余孽,妖族之忌,海族之恨......诸如此般种种,竟然什么也不想。从踏出殿门的这一步,乃至于此后每一步,都要直面生死之危,而竟还能如此笃定,如此坚决......的确潇洒!
重玄遵于是明白,得鹿宫前的广场,就是他们厮杀的道台。而大齐天子,好像并不打算出来。
诚然以天子之修为,坐在宫内宫外,并不影响对这场战斗的审视。但他就没办法捕捉天子的表情了......殊是遗憾。
姜青羊又似是个木头刻的人,慢慢地走到对面去,脸上愣是不显露半点情绪。
“冠军侯.....”韩令恭敬地喊着,走近前来,小声地为重玄遵讲述这场决斗的规则。
随着韩令的讲述,他眼中的醉意也一点一点褪去。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像是被水洗过,成为嵌在这如棋之人世里,不可被忽略的黑色棋子。子落棋枰斩大龙。
“臣有奏!”重玄遵静静听完韩令所讲述的规则,直接大袖一挥,拱手拜宫。
“讲。”齐天子的声音低沉,威严压抑,好似山雨即来,将有雷霆之怒。得鹿宫的太监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喘。
而重玄遵自顾自禀道:“臣......请斩姜青羊!”丘吉脚步一颤,韩令愕然。
齐国这一代的天骄,还真是个个出人意料!姜望缄如石塑。
得鹿宫里天子的声音只道:“理由。”
“必输的战斗,没必要开始。”重玄遵双手一张,大袖飘飘,此刻他的散漫、他的随性,全都一扫而空,随酒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冠盖京华,势满临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我无憾而至神临,已近两年矣!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自缚手脚,与我同境而战。”
“大胆!”韩令连忙站出来呵斥:“冠军侯的意思,难道是说这场决斗在浪费你的时间吗?”
重玄氏乃千年世家,顶级名门。如今更是一门三侯,煊赫临淄.....但这些都不是重玄遵的底气。
他的底气来源于他自己。
此刻看了韩令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乃大齐国侯,勤于修业,手不释卷。时间何等宝贵,岂容虚耗?如果只要一个确定的结果,倒不如直接杀了他!何必让本侯多费一番手脚?”
听到“勤于修业”,刚刚把他从酒舍里找出来的丘吉不免垂眸。听到“手不释卷”,韩令都眼皮直跳。
但天子的声音只道:“冠军侯意在如何?”
“允他杀我!”重玄遵直接道:“伐夏一战也近两年,我与姜望不曾见生死。若要我拔刀,切磋难以止渴,决死方能饮甘。”
他看向姜望:“我也想看看,是什么让姜青羊目空一切,竟觉得自己,可以后来居上?”
姜望张了张嘴,有心解释一下,这场决斗完全是天子的安排,他全无半点自主。但想了想,还是一声未发。
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天子只道:“准!”
“清场!”韩令适时吩咐:“所有人全部离宫!”
太监宫女低头鱼贯而出,得鹿宫的大门缓缓关上,丘吉也守在门外。
整座得鹿宫,除开正要生死对决的两人,只剩下韩令和天子而已。天子在宫室内,韩令在场外。
这场决斗并没有太多观众,尽管无数双耳朵,都拥挤在宫门外倾听结果。
“当我走上台阶,决斗开始!”韩令说着,后退一步,直接站到了得鹿宫的廊柱边。
就在他这一步落下的同时,天地之间起剑鸣!
这世上没有谁能比姜望更深刻地感知重玄遵的强大,他曾在试剑天下、立成四楼、得悟真我之后,于万军阵前,被日轮砸到了地底,错失伐夏先锋一职。
彼时他已倾尽全力,的确是找不到任何机会。重玄遵占得一先,就绝不放手,压了一线,就压得极死。
他这一路走来,厮杀无数,不乏以弱胜强,不乏绝境得胜,不乏死中求生。唯独有两个人,是在正面对决中,让他深刻地感受到,即便实力相近,也会战斗艰难。
这两个人的战斗才情,都是当世绝顶。心性意志,全无破绽。一个在楚国,名为斗昭。
还有一个,就在眼前。
今日这一战,于他是生死之战。
诚然他是剖心剖胆,叫齐天子给了他一个全身而走的机会。但他若不能把握,不幸死在这时,也就死在这时了。
重玄遵出于骄傲也好,出于惺惺相惜也好,帮他解开了束缚,给了他真正公平对决的机会。但重玄遵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甚至天子都会亲自看顾。
就如天子所说,他是大齐国侯,而你姜望不愿再是。
于姜望而言,这只代表一件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解放自己,真正展现自己全部的杀力。
他必全力以赴!
真正用自己的剑,行自己的道!
韩令靴子踏上台阶的时候,也是他出剑的时候。青衫已绝云翳去,剑鸣雄彻齐王宫!
此声剑鸣一响--轰隆隆隆!
天穹顿时密布雷云,一道道恐怖的雷柱,铺满了整个广场,一时成林!雷光如蟒击地,清洗了重玄遵所有的腾挪空间。
而他只是往前一步,踏进了太阳神宫。
这降外道金刚雷音重玄遵早已见过,不意今日能磅礴如此......但也不过如此!
面对他重玄遵,姜望岂能以旧招争先?令他在意的,是姜望正面斩来的这一剑。
琉璃瓦、黄金砖,白玉筑雕栏,明珠照神王。辉煌宫殿在雷网之中穿行,神光与雷光对照。
重玄遵负手立身于神宫,发丝轻舞,寒星般的眼眸如棋盘落子,直接嵌入姜望的眼睛!
瞳术,星罗棋布!
素知武安侯瞳术超群,今日试之!
姜望的一双眸子,已经彻底转化为赤金。在轰鸣的雷光之下、辉煌的神光之外,依然如此显眼,散发着不朽的、明耀的光。
但是在这赤金色的周围,出现一团一团的黑,仿佛棋盘上的弈局。赤金之子唯有两颗,漆黑之子却是无限。
不朽之光被迅速地绞杀!
姜望轻轻一转眸,并不理会那迫近的森森杀机,而是在已成星罗的棋局里,再去寻找重玄遵的眼睛。
赤金色的瞳孔里,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念头,轻轻旋转。此前棋子纵有千万颗。
一眼念尘,夜空寻星。找到了!
朝天阙降临!轰轰轰轰轰!
古老尊贵的天阙,驾临重玄遵的神魂世界。
姜望所看到的世界是如此广阔,宇宙无垠,星空梦幻。高大神秘的蕴神殿,坐落在宇宙中央。
但朝天阙一推开,一轮烈日正当门。
一道璀璨无比、金光旋照的身影,自那烈日之中踏出来。眉眼依稀,能见风华。
重玄明图赴海之前,将一身所学,尽录于宗祠。这就是他亲创的灵识杀法,天敕武灵相!
专意于灵识争杀,所向披靡,非神临之境不得成。此刻重玄遵自往门前走。
神王临世,白衣挂锋。
五光十色的佛掌探出来,六欲迷离,将堕一切。
重玄遵只是一抬手,雪亮刀光似银河!
刀光之瀑生生将六欲佛掌撞回天阙中。
重玄遵提刀欲横门,门后浮光一掠,出现了六欲菩萨的脸!姜望宝相庄严,光转六欲,眸中却是跳出来一朵金色的焰花。三昧之神火!
三昧真火乃是姜望第一个摘下的神通,伴随着他一路成长,从那个拔剑站在重玄胜身前的孤胆少年,长成为今天的人族英雄。
是走南闯北、东征西战,荒漠祸水迷界妖界这般一路杀过来,见真妖见天妖见超脱见众生,知见不断弥补之后......感受世情之三昧,咀嚼红尘之苦楚,而得开花。
同样的神通,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
在姜望这里,这道神通的核心即为“三昧”,乃是万事万物的要领、真谛。开花之前求于外,开花之后求于内。
若以姜望现在的知见来解释,便是“广闻”与“我闻”。已见人世之三昧,再返观本心之三昧。
也正是如此,才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真,明确自己的前路。心者君火,亦称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此刻姜望在神魂的战场上,点燃三昧之神火,灵识力量得到了无匹的滋长。
他的灵识显化之身,由此有了越出门户,硬撼天敕武灵相的资格。他也真个踏过了门槛!
如果说朝天阙是压制了重玄遵的神魂世界,抹平了重玄遵的主场优势。三昧之神火,则是让姜望探知神魂的真谛。
灵识力量的膨胀发生在一瞬,就在这个瞬间,姜望前脚踏出古老石门,一掌横握刀锋!反手已将这天阙倒拔起,极其蛮横的、当头砸向重玄遵!
情何以甚
作家的话
感谢书友“朕与甚宝解战袍”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4盟!
感谢书友“浪翻青云”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5盟!
另外推一本书,叫《最后的机武神》。
一本民国风的蒸汽朋克重生文,“曾经,这片土地叫做江松,是洋人最多的城市,茶楼、跑马场、武术馆到处都是,.......那时候这个国家才刚开始迎接时代的新风,帝国舰队装载了炁金属引擎和船炮的新式战舰一路打到近海,遥望京城.....”
第八章 囊括寰宇,岂无险壑
“姜望要去杀庄高羡了。”长乐宫中,正在个修剪一盆曲意梅的姜无华,忽然如是说。
曲意梅花枝婉转,而能避苦寒,开在秋分,凋在冬至,帮以“曲意”名之。虽是名贵花种,但向来不怎么受名士们喜欢,以为卑顔。不过姜无华的园子里百芬齐放,倒是什么花种都有。
花圃里并无一个仆役在。
唯有在一旁半蹲在地上、提壶浇花的太子妃宋宁儿,以及坐在䁔亭里,以玉匙小口喝汤的大齐皇后。
当今之世年轻一辈军功第一青年的生死去留,牵动了太多人的心。
今日之齐国,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待得鹿宫的结果。
这静意圃里的皇后太子太子妃,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五官生得质朴无华、完全没有继承到皇帝皇后容貌优点的大齐太子,慢条斯理地落着剪,又重复道:“他㓊真的时候,就是他去杀庄高羡的时候。”
“他敢?”东国太子亲手熬的汤鲜美至极,大齐皇后的声音却很淡漠:“庄高羡乃正朔国主,受敕承位,岂能无罪而杀?贸然对庄高羡动手,是挑战国家体制,挑战现世根基。天子决不允许,本宫决不允许。若有此行,天下诛之,齐国亦然!”
姜无华认真地看着手里的梅枝:“母后难道真以为,他今日请辞,只是以进为退,向天子要求更多吗?”
他的意思非常明显——姜望都已经请辞了,还有什么不敢?
姜望这次若成功离齐,那他的一举一动都只代表自己,再也代表不了齐国。他做什么事情,挑战国家体制也好,挑战现世秩序也罢,都是他自己担责,连累不到齐国来。那你大齐天子也好,大齐皇后也好,有什么理由“决不允许”?最多也就是“若有此行,天下诛之”,如他国一般,在事后捕杀罢了。
但皇后只是略蹙娥眉,她并不觉得姜望是真的要走:“恃宠而娇,挟功邀赏,比类般人,历代不乏,本宫是见得多了。”
“您可以不了解武安侯,但不应该不了解天子。”姜无华没什么波澜地道:“看来母后还是对武安侯重启雷贵妃案一事,耿耿于怀。”
姜望是否挟功邀赏或者可以商榷,但如今的大齐天子,绝不是一个能够被挟持逼迫的帝君。
大齐皇后面上无喜无悲,只是将玉匙放了回去,忽然之间没了食欲。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母子之间还是第一次正式聊起。她不愿意承认,是她当年所做的选择,在若干年后,逼得向来低调、恨不得被所有人遗忘的姜无华,提前踏入神临。
她只觉得是姜望的错。
区区外臣,何等轻慢皇家,自以为是!
难道北衙无名捕?难道朝野无能臣?这天底下聪明人多得是,偏偏他姜望,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早已尘埃落定,非得翻捡起来,搅得天地飞尖,脏污一片!
一旁的太子妃宋宁儿,听了半晌,这时候扭过头来,小声地道:“武安侯同那庄国国主,竟有如此大仇,一天都等不得么?我倒是只读过那两篇‘十年来痛心之言,,还以为他们该是同仇敌忾。”
她说的自是姜望当初那篇传檄天下绞杀无生教的文章,和庄高羡所刻写的枫林生灵碑祭文。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彼时两篇文章羡慕举于世,庄君庄高羡和庄国出身的姜望殊途同归,共报国仇,一度被传为佳话。
庄国国相杜如䀲那时候还对姜望去国他就的行为表示体谅,说“好男儿功成不必在故土,大丈夫扬名自可在他乡”,很是让人动容。这句话至今都有人津津乐道,被视为大争之世良禽择木的君臣典范。明君贤相的度量,尽显于此。
宋宁儿不太关注这些,竟不知姜望怎样恨庄高羡到这个地步,不惜弃下如此高位也要往而杀之。
“无非是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细究起来,庄廷和白骨道还真分不出个你我。只是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说什么。”姜无华淡淡地道:“当中或许还有些别的隐情,但武安侯从未分开提及,我们也只能猜测了。”
大齐皇后道:“没有证据的事情,那还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未见得就是庄国负他姜望。今日我大齐待他何其厚,他说走就走了,他日兵戈反向,对错又与谁言?”
他现在倒是承认姜望是真心请辞,而非以退为进,挟功邀赏。姜无华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证据自然是没有,不过儿臣想问,母后您是信姜望,还是信那庄高羡呢?”
大齐皇后一时窒住。
她虽然憎厌姜望,但也不得不承认。除了姜望,谁还会为已无价值可言的林氏孤女讨公道?谁敢直面她这个大刘皇后,去为已经死去多年的林况恢复名誉?
在姜无弃死后,长生宫一夜冷寂,树倒糊孙散。谁还会在意一个姜无弃身边的一个小小公孙虞的性命,敢要她这个大刘皇后的部下偿死呢?
此人在对面是真可恶但若抛开立场,确实是个信得过的。
这人的心思确实是没法猜。大齐皇后摇了摇头:“就算他与庄国国主,真有不共戴天之仇,无可回转。又何必急于此时?他日我大齐马踏天京,区区庄国,还不是传诏可灭?”
姜无华笑了:“母后啊,儿臣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估计武安侯是等不得了吧。”
大齐皇后严厉地看一看他:“你父皇英明神武,必能一匡天下。我儿伟略在怀,又如何不能马踏天京?”
姜无华笑眯眯地道:“父皇当然是英明,儿臣则未必神武。这些话关起门来说就可以了,母后切莫自己当了真。”
大齐皇后一拂袖,气得不肯言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乖巧的太子妃继续着话题:“武安侯若是把个人仇恨看得如此之重,凌于家国。那离开我大齐也是一桩好事。不然以他的身份无罪而擅杀他国正朔国主,咱们岂不是落人口实?景国他们可找到借口啦!”
她顿了顿,忽地抬眸:“难道这就是他请辞的理由?”
“至少……”姜无华慢慢地道:“这是天子不当场杀他的理由。”
宋宁儿眼睛转了转,又生出一点好奇:“殿下说武安侯洞真就会去杀庄高羡,难道他现在就已经能够没洞真?”
“绝无可能。”姜无华平静地道:“古往今来最快成就洞真的太虞真人李一,真正洞真的年龄,也已经是二十六岁。姜望今年才二十二。虽然说历史记录就是用来打破的,但他们处在同一个时代,我目前并没有看到姜望在修行上强过李一的理由。”
“那我就不懂了。”宋宁儿一时忘了继续浇水:“如果说一定要走,武安侯为何不等到成就洞真,再离开齐国?以他表现出来的天姿,虽稍违本心,于此洞真亦不难。现在就离开大齐,前路难测,风雨飘摇,何其凶险?”
姜无华停下了手里剪花的动作,怔怔看了前方一阵,只道:“这就是他给天子的诚。”
宋宁儿俏生生地看着他:“这也是殿下想要的臣吗?”
“天下是天子之天下,孤也是天子之臣。”姜无华的表情略微严肃:“孤不想,也不需要任何人,做长乐宫的臣。”
宋宁儿想了想,又道:“倘若武安侯这次活着离开了,殿下会对付他吗?”
姜无华哑然失笑:“孤为何要对付他?”
“他普经妨了殿下的路,还……”太子妃乖巧地看了一眼暖亭:“跟咱们母后作对。”
“妨了孤的路又何妨?孤行如此之道,囊括寰宇,岂无高山险壑?孤绕一绕,再往前走就是。另外……”姜无华扭头看着她,语气温柔:“他从未跟母后作对过。宁儿回娘家可不要乱讲话。”
宋宁儿吐了吐舌头:“哎哟,我脑子笨,最近不回娘家就是。”
昔日斗于万军,今朝还君日轮。
问汝何以为报?
于此痛砸颅门!
正如日轮砸人脑门,砸的通常不仅仅是脑门。
姜望以朝天阙为兵器,要击垮的,更是重玄遵对自己神魂世界的掌控。天阙位移,是神宫易主。
那至尊至贵的古老石门,仿佛成了天穹的具象,不可回避,不可阻挡。而重玄遵的刀,还被姜望以六欲佛掌拿住。
在这关键的时刻重玄遵直接松手弃刀。任那灵识之刀在姜望的掌中捏成青烟,而自己倏然折跃,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脱离六欲菩萨的注视,在空中与那古老石门平行。
而有寒眸如星,斩妄见我。看到了姜望踏门而出尚未尽掩的那一缕缝隙。
伸手一推,大步前跨!
尽管天阙镇神宫,尽管斩入吾四海。
我自掌推天门,登堂入室!
这一步真是惊绝!
何为天敕武灵?
此世此境,论武唯一,此亦天命!
是最能够发挥主场优势的灵识杀法而重玄遵却在这生死对决之刻,完全放弃自己的主场,杀进姜望的神魂世界里。你破我蕴神殿,我亦破你蕴神殿。
且看是谁不能当!
重玄遵高阔的蕴神殿,还在星海之中熠熠生辉但蕴神殿之外,已是空空荡荡,再无半点阻隔。门户大开,等手握朝天阙的姜望去破坏。
可他真能同重玄遵以此对赌吗?
他真能重玄遵一步,击破重玄遵的蕴神殿?
重玄遵的蕴神殿中,还藏着什么?
面对重玄遵这样的对手,没有把握,就等于输,这样的赌局上不得。
在姜望的元神海里,头角峥嵘的缠星之龙一跃而起,遨游星海,张牙舞爪。龙眸之中,两道金光如柱,当场撞上了杀入此间的天敕武灵相,将重玄遵即要铺开的凌厉攻势阻了一阻。
神魂杀术洞金柝!
便是这一阻,姜望退步返身,将手中高举的朝天阙又坚立,立成一座碑,立成一座牌楼。反镇自身!
轰!
重玄遵的天赖武灵相,被强行推出神魂世界,受阻于朝天阙之前,再次与立于门下的六欲菩萨对峙。
姜望是真正的倾尽全力,在战斗的一开始就想推至终局。可重玄遵怎会让他如愿神魂之争固然瞬息万变,往往一念之间交手千百合。但他们两个人彼攻我伐,却是迟迟分不出结果。
而在身外,瞳术的纠缠也在姜望点燃三昧神火之后,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那张复杂如星海的棋盘里,固然黑色棋子近手无限,不断增加。那仅有两枚的赤金色棋子,却也在源源不断的神魂补充下,断膨胀,百倍千倍地扩张体积,顷刻如山如岳。
黑色棋子乱中有序,结成阵势,反复冲击。
赤金色棋子岿然不动,永恒不朽。
在神魂世界和瞳术都陷入僵持的此刻,以太阳神宫巡游雷海的重玄遵,终于对上了姜望的剑!
他不见长相思之锋芒已多久?
自伐夏战争结束后,双方在战场上王不见王,再无同时出手的时刻,更别说正面对决。
中山国那次临时起意的切磋,只能算是打闹,并不能验出成色。
此时姜望纵行雷电之中,霜披后展,一剑横眉。
在双方视线都在厮杀的此刻,以剑代眸,势满今秋。
于那肆虐全场的雷电光柱之上,有四座星辰接次高起,星路蜿蜒结北斗,而后一剑倾!
道途钉剑,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这是当年伐夏战争开始时,在点将台上呼之欲出而未能尽出的那一剑,第一次就预备为重玄遵而鸣,于今再相逢!
当贯彻天意之杀的不周风,微旋在雪亮的剑锋之上太阳神宫里的重玄遵,看到苍穹飘雪,剑光掩盖日光雷光一切光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那是千秋醉也光法带来的烈意,令他不由得一步走出太阳神宫,用直面危险的方式,真正感受当初点亮了岷西走廊的这一剑。
这才是厮杀!
无与伦比,酣畅淋漓。
战场在神魂世界,在他们的眼睛,也在这得鹿宫。
他面迎姜望而走,千锤百炼的恐怖体魄,在天意之杀的冷意刺激中,有针扎般的痛感。飘飘大袖之下,掌中星轮、日轮、月轮,连成了刀。
在韩令的视野里,他看到——重玄遵的眼睛是一片赤金,姜望的眼睛是一片漆黑,彼此的视线被彼此侵占,两个国侯都似盲人。他们的神魂几乎未有波动,显然已经调集所有神魂力量,厮杀在神魂战场中。
而于纵横激荡的雷光森林里,白衣胜雪的国侯,自往高处,面迎那落自九天的青衫剑仙人。
这夺尽人间风华的一刀和九天之上垂落的一剑。
曾经未相逢。
相逢的这一刻,却如此寂静。
轰!
强如韩令,也感到震耳欲聋。视野之内在某一霎,也只有炽烈的强白光!
第九章 此心不囚
曾经有无数人,都在期待这一次对撞的结果。措
万军翘首,万众瞩目。
最后是重玄遵一步神临,提前终结了战斗。
至今临淄的街谈巷议里,犹有人面红耳赤,争说当年若是如何会如何。
如今二者双双封国侯,各自神而明之,再争这一合。
五府同耀,剑移北斗,姜望已经展现了巅峰杀力,重玄遵三轮斩妄,亦无留手。
神意都被绞碎在一起,恐怖的湮灭性的波动,以刀剑相交之处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扩张。
肆虐满场的雷电之林,都被一扫而空,只在穹顶尚有余响。措
而那飘飘之飞雪,尽数化作了雨。
雷鸣残震,暴雨如注。
天象亦为此合改。
可惜了好好的一个艳阳天!
当然自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将其笼罩,此等天象只局限于此方天空,不会影响得鹿宫之外,不会被得鹿宫之外的人看见。
天崩地裂亦只在此宫中。生和死都是一门隔。
场中刀与剑相抵,一合即分。措
所有的元力、空气,全都被轰碎。巨大的真空状态,存在于两人之间。而后雷雨倾。
姜望虽有双眸,目不能视。虽有双耳,耳不能闻。
在生死系于一念间的战斗里,于这一刻,听觉和视觉都已消失。唯有长相思和日月星三轮斩妄刀的对撞,带来绵延不绝的回响。
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诠释着它所遭遇的阻力。
以剑锋感受刀锋,以剑意触碰刀意。
以剑为眸,为耳,为道途的延伸,为意志的体现。
姜望纵剑更近,霜披如旗,飘展在雷雨中。措
曾经需要极力与重玄遵拉开距离,才能避免溃堤之势。现在却主动近身,争于方寸之间。他要挑战神魂,挑战勇气,还要挑战重玄遵足以笑傲神临的体魄!
不应该歌颂苦难,但天狱世界里痛不欲生的数十万次凌迟,的确成为他今日的资粮。令他得以再一次站在重玄遵面前,于厮杀中多出了更多选择,有资格正面硬撼。
而重玄遵倒提长刀,欣然自往。
这场战斗对他们的意义并不相同,但他们都必须要全力以赴。
姜望以剑仙人合四府,重玄遵以斩妄驭三光。
铿锵连响好像一曲琵琶,青电白虹如似两条蛟龙!
嘈嘈切切错杂弹,彼扑我撕,穿行在雷雨中。措
太快,太坚决,无人肯让!
雨点落向长相思冰冷的剑锋,还未迫近,就被七团光球焚化。
七团光球显化七灵,姜望剑如龙折,斩出术似洪流!
苍龙七变!
八风龙虎!
焰花焚城!
重玄遵袒衣折刀,疏狂如醉酒,左手五指一张,如月的门户开在七灵前,似虚似实的月光之手,在恐怖吸力的帮助下缠缚七灵,而汹涌的月光之海,将苍龙七变所轰出的元气乱流尽数吞没。措
是为超品道术,新月之门。
而每一缕缠到他身上的所谓八风,都在一瞬间加剧、千百次吸斥反复的重玄力场下,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缠锁不加身。最后只有微风拂白衣,墨发于额前稍动。
在这样紧张而高速的战斗里,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提起他的后脖颈,将他猛然拔高三五丈。
在重玄神通的帮助下,他的身法之刁钻奇诡,能够超脱所有关于身法的想象。一切身法定式,在他身上都不成立,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角度以任何一种力量推动自身,并且影响对手。
如此居高临下时,他的左手又捏作飞鸟印,遥按姜望一掌。
狂风骤起,席卷八方、接天连地,将雷云都掀开了一隙。
巨大的风鸟便展翼穿隙而来,闪电般地扑落璀璨焰城。措
大齐术院所创,超品玄阶道术,天隙风鸟!
神临修士常用的超品道术多为黄阶,只有那些最优秀的道术天才,才会向玄阶道术探索。
天隙风鸟作为玄阶道术,舍弃了所有繁复的可能,只专注于两点,极致的快,无与伦比的锋利。
被术院修士称为“不可回避之术”。
它的杀伤力极其可怕。完整地贯彻了重玄遵的意志,后发而先至,一往无前地撞进了焰城里——一时贩夫走卒皆火焰,青色飘羽满华城。
姜望对焰花焚城的掌控可谓出神入化,重玄遵亦早已洞悉天隙风鸟之本真。
这是太华丽的道术交锋!措
而在下一个瞬间,青风赤火彼此交错,发生了无比灿烂的爆炸!
若非被伟力所回护,得鹿宫这一下就要消失。
姜望和重玄遵目盲而对峙。
满天的残焰在风中转!
残焰飘飘似桃花血,青衫白衣又相接。
姜望并指虚抹长剑,长相思的冷刃之上,随之跳起一缕白焰,绕锋而流。
此非不周之霜风,而是三昧之气火。措
脐下气海者,民火也,其名曰下昧!
点燃的是元气,强化的是道法。
这是姜望向内探索三昧的其中一步,自这一刻起,剑仙人斩出的所有道术,都晕染了白色的焰光,由是洞明真谛,而能同重玄遵这个稷下学宫的优异学子争锋相对。
重玄遵一边变化诸般道术,一边提刀一振,刀身之上跃起了一轮满月的虚影,像是明月高升在海平面。
脚下真就有了粼粼波光,偌大的得鹿宫陷落于更浩瀚的海洋。
四周的宫殿群都已经消失不见,唯有身处的这座宫殿成为海中孤岛,而在海水中不断沉没。
白衣的国侯就行走在海面上,海水倒映着他的卓然与潇洒,一轮巨大的明月,远远悬挂在他的身后。措
照耀天与海,当然也照耀他。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海面在他的靴底泛起细微的涟漪。月相世界随着他的脚步已铺开。
月轮开花之后,他将月光编织成了此世。
在人间成就了梦乡。
相较于他的其它神通,月轮总是不够显眼,但并非它不够强大。只是重玄遵战斗风格,常常不会对它有太多的体现。
传说明月是世界上最孤寂的囚牢。
月轮亦如此。措
开花之前囚身,开花之后囚心。
姜望以长剑所斩出的一切道术,都要先在这座月相世界里映为虚影、成为梦幻。
而重玄遵代表此间之真。
他的道术铺天盖地,他的刀锋寒意凌颈。
他身后的巨大月相,主导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唯独……姜望。
姜望的双眸仍然只有漆黑,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他却也毫不犹豫地踏浪而行,斩出一道道被月相世界阻隔而被下昧之火点燃的术法。
剑演万法,自行月相。措
决死的交锋即将来临,双方都贯彻了自己的勇气和决心。
但让人期待的爆发并未发生。
在那无尽寂寥的海平面上,墨发垂肩的重玄遵大步而前,其身却在后退,以一种粉碎了观者感官的方式,走回了那一轮巨大的孤独月亮。
恰恰在他走回去的前一息,姜望遍身灿耀不朽之赤金光芒,好似立地塑金身,一念成神佛。
在他脚下海水退潮,在他头顶夜空褪色。
寂寞无垠的月相世界,被他的不朽照破!
悬照赤心,真我无幻!措
此心如何能成囚?
先时累聚的道术、剑演之万法,一时间爆发在一起,如洪流奔涌,顷刻吞月!
巨大的孤独的月亮消失了,寂寞的无垠的海洋已褪去。
得鹿宫以及宫外的宫殿群,再一次出现在视野里。
月相世界被击破!
可惜……
姜望心中暗道一声可惜。措
月相世界是重玄遵此前从未展示过的杀招,但因为赤心神通与真我道途的存在,反而让姜望看到了难得的机会。他亦不敢保留,第一时间启用歧途,谨慎地给予了重玄遵一个甚至称不上错误、只是相对次优的选择。
重玄遵还是在生死交锋的关头,毫不犹豫地走回月亮,所行唯想。
就如他年幼就拒绝了太虚派祖师的邀请,在迷界又拒绝了霍士及的收徒,后来又拒绝血河宗宗主大位……人生歧途太多,有些甚至不是歧途,只是另一条同样广阔的路,但他自行大道,从未偏转。
月相世界虽然被击破,而他无恙。
月轮囚不住赤心。
歧途误不了斩妄。
这一丝可惜的情绪,刚刚在心海泛起,就被无情斩去。面对重玄遵这样的对手,姜望必须保持全部的专注,必须保持精神的无垢,在方方面面都做到极致,方有可能赢得那一缕不知何在的胜机。措
没有机会创造机会,失去机会再寻觅机会。
他在月相世界褪去的同时大踏步前进,精确地踩着月相与现实破碎的交界线,给予重玄遵一种煎熬的失控感。他的步声清晰有序,如鼓槌敲击着重玄遵心脏跳动的节奏点,给予山洪海啸般绝不止歇的压力。
姜望对战斗节奏的把控,已近绝顶。
换做任何一个敌人,都很难在此刻不落入“势”的下风。
但他所面对的对手,名为重玄。
重玄家的男儿,从来不会惧怕压力。
担山担海,岂重于担责?措
重玄遵身后已无月,而与姜望面向而行。天下虽大,无人能让他避道。只是他一直轻松自然的脚步,蓦地一沉!
整座得鹿宫都随之一沉!
姜望也手如绑铁,身如缠石,腿如灌铅,肩上像是扛着一座山!
此一时重玄之力全开,重玄万重!
万钧所负,岂可轻移?
面对重玄遵,慢一分都嫌太多,慢一厘已是致死之因!
重玄遵飘飞大袖,在如此恐怖的力场下如鱼在水,没有耽误半点时间,一步踏前,一刀横抹——措
铛!
天地两分时,姜望仍然竖剑接住了这一刀。
在他竖剑的时候他原本来不及,可是他的身上,突兀的燃起了赤火!
此前他在五府同耀剑仙人的状态下,只是赤红色的火线绕身而流。但现在赤火点燃在他的皮肤,游走在他的肌肉,跳动在他的血液里!
肾者臣火,亦称精火也,其名曰……中昧!
探索的是精血,沸腾的是体魄!
重玄遵一刀斩得姜望不断后退,可是随着中昧之火的燃烧,姜望顿止身形,而竟倒推!措
三昧真火自君而民再臣,接次点燃,此刻的姜望在精、气、神这三个方向得到了全面的加强。
他也在神魂之战、瞳术之战、道术之战,乃至于剑术刀术之战里,全部进击!
汹汹大势如涨潮,洪流溃堤在一瞬。
这样险恶关头,重玄遵却慢条斯理,如作闲茶饮。
血液奔行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湖海咆哮。力量鼓荡在他的肌肉中,是高山巍然。他的剑眉掠上一缕金边,他的黑发染上一层银辉,他那被赤金色覆盖的眼睛,在卧蚕处流动了星影。
他对神通的开发举世无双,以日月星三光之力勾勒自身,三才结阵绘禁纹。瞬间筑起自我防护的堡垒,又好似立起天柱以撑天。
在这样的状态下,同时稳住了星罗棋布之棋盘,调整了黑色棋子的如潮攻势。掌控天敕武灵相,打退了六欲菩萨的入侵。而后大袖张如云旗,长刀任性劈斩,斩在了姜望的剑锋!措
锵!
刀剑交错而过又再回来。
谁也不避,谁也不退。兵器是彼此勇气的延伸。
日月星三光,精气神三昧。
一个是亘古悬照,无尽辉煌;一个是此中滋味,唯吾自知!
他们对战斗时机的把握,都是当世绝顶。所以彼此都不会给对方留机会。
所有的战斗意图都被预判,所有的战斗陷阱都无法成立。他们杀成一团,几乎难分彼此。措
雨早已被杀尽了,单单几缕残雷,剩得十分苦闷,也在云中将被推走。朝阳仍然悬照,可阳光却不敢落到他们身上。
光也被斩碎!
两人一合即分,一分又合。
再分再合,瞬间对杀了三十三轮。
这是神、意、势的全方位碰撞,力与美完全诠释于他们舒展的肢体中。
甚至散逸的剑气与刀气都在厮杀。
姜望以仙念掌控每一缕剑气,以严谨的、军阵推进般的方式,去争夺二者身外的空间,在已有的战场之外还在开拓战场。重玄遵则斩妄见我,任意自然,每一缕刀气,都落在最直接最恰当的地方。措
因为无法分出胜负,剑气与刀气不断碰撞不断飞散,亦不断增加不断膨胀,最后绕身而开,绽成一朵几乎填塞得鹿宫的莲!
搏命的二者,斗杀于蕊中。
这是一朵如此巨大、美丽得近乎梦幻的莲,本该洞穿一切的锐气,却在难分轩轾的战斗才华下,结成了恐怖的平衡。
此等画卷如梦如幻,不似人间能见。
青衫白衣,杀在气莲道台。
幻光飞转,连韩令也看不清此时的胜负。双璧并举,实在是难分秋色!
只是随着战斗的进行,交战中产生的这朵气莲愈发恐怖。它在剑气和刀气之外,还渐渐混入了两位天之骄子的神意,两位国侯的势。措
双方都尝试过用这朵气莲影响对手,而都被对方破解。他们维持着脆弱而又顽固的平衡,就此形成僵局。
在厮杀中无意产生的这朵恐怖造物,便在这种怪诞的情势下,不断汲取着二者战斗的余波,不断地成长、膨胀。
难以想象,当它走到崩溃的那一步,竟会产生何等可怕的破坏力。
定然不止于神临层次!
但姜望和重玄遵,此时都不能收手。
他们在全方位的彼此抗衡中,但凡有一丝罅隙,有一点退让,顷刻就要迎来全方位的崩塌。
现在最稳妥的胜利方法只有一个——在这朵恐怖气莲爆炸前,先一步击败对手!措
可是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也只能在保证自己绝不出错的同时,等待对手出错!
然而他们都没有等到。
这两个年轻人的意志,好像和时间的流逝同样恒定,同样坚决。
韩令无法判断他们到底谁更心坚如铁。因为没能等到他们的意志力熬到极限,由他们的战斗余波所产生的恐怖气莲,就已经膨胀到了他们所能把控平衡的极限——
无限逼近于洞真!
于是……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足以撕碎耳膜的洪声。措
正在生死搏杀的两个人,瞬间就被巨大的气浪掀飞。属于他们的散逸力量堆积起来,膨胀成了他们也无法抵抗的山洪!
而在这个同样无力的时刻,白衣飘飘的重玄遵身周,浮现一颗美丽至极的璀璨星辰。这颗星辰悄无声息的破碎了。
重玄遵瞬间站定,墨发飘飞,提刀进斩!
他永远不介意和对手同处险境,同承压力,同受苦楚。
他拥有星轮!
他确实没能在气莲爆炸前击败对手,就如姜望也没能找到他的破绽。
可是他拥有星轮。措
拥有星轮,他就拥有了先机,拥有了在气莲爆炸之后依旧完好的体魄,而面迎虽然竭力防护、却也已经吐血倒飞的姜望!
此时一刀定乾坤!
可是……重玄遵有星轮,姜望又在等什么呢?
重玄遵的星轮并不是秘密,拖到气莲爆炸他几乎是必输的结果,他在等待什么?难道只是无计可施吗?
倒飞于半空的姜望,给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过的回答——
他在等这朵气莲爆炸!
他在倒飞,他在吐血。可是他的力量在膨胀,他的道元在鼓荡。他身周的元气,如漩涡环转!措
在他的身后,展开了一幅气息神秘的长长图卷。
图卷左侧开宗明义,以道文书就,其曰——
“万物有灵,人即万物灵长。
“……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如斯恢弘!
在这些文字之后,一个光头、赤身,上身没有女性性征、下身没有男性性征,五官也说不上男女,完全模糊了性别的人,出现在画幅中。措
这个人描绘得纤毫毕现,毛发皮肉无一不清晰。绕着他的身体不断延展开的,是难以计数的细小光圈。
每一个光圈之中,都坐着一个隐约的仙人虚影。万仙来朝。
而在此刻跳进去两颗晶莹剔透的仙念,翩翩然落入了画中人双耳边的光圈里,将虚影描绘为真实。
万仙来朝图,今日画耳仙!
这当然不是正本的万仙来朝图,可这是真正的耳仙人。
轰!咚!嘭!滋——
重玄遵那短暂失聪的耳朵,骤听得万般杂声,而姜望的灵域,不,声闻仙域已降临!措
在这场必须要赢得胜利的战斗里,姜望复刻了他在妖界所创造的声闻仙域,虽然范围不及当时,虽然神通开花后的了己三昧加上万仙来朝图的耳仙人,也比不上知闻钟的支持,虽然有太多的虽然……
但此域曾经战洞真!
自开战而至现在,所有的嘈声,全都成了姜望的武器。此前所有拼尽全力的交锋,竟成了此刻磅礴无垠的积累。
尤其是气莲爆炸所产生的声浪,几如长河瀚海。在声闻仙域的覆盖之下,就成为了耳仙人座下的万马千军。
万声来朝,万声皆赴。
重玄遵提刀才来,一瞬间已经遭受千万次轰击,直接被打得倒飞而起。本就是他们两个都不能掌控的力量所产生的爆炸,在这个时候竟然被声闻仙域所利用,成为姜望的主场。这根本不可能反应得过来,即便他是重玄遵!
他的那一丝罅隙,就此出现了。措
姜望身如青虹直贯,在空中后来居上,几乎与倒飞的重玄遵完全平行。青衫对着白衣,各有各的皎洁。眼睛对着眼睛,尽管他们现在都看不见!
而韩令看到了……看到姜望遍身是伤,青衫残破都来不及修复。嘴角仍淌血,一剑已横眉!
在几乎不闻的碎响里,重玄遵的身周,又一颗星辰碎灭了。
二碎星轮!
这颗星轮破碎的意义,非常不同。
因为它不是重玄遵权衡利弊的选择,更非重玄遵用以争胜的弃子,而是实实在在地被姜望强势击破。
它意味着重玄遵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落入下风!措
但姜望要赢得胜利,岂能止步于上风?
就连那星轮碎灭的微响,也化作了尖针,刺向重玄遵的要害。
而姜望不断地出剑,剑如泼雨!
刺、挑、劈、抹、挽、撩……
这近乎于道的每一剑,才是姜望巅峰力量的体现。
在这场厮杀中获得的所有知见,回响在得鹿宫中的所有声音,都在声闻仙域的统治下,对重玄遵形成了短暂却全面的压制。
纵然重玄遵神通盖世、刀法绝伦,一时也只可维持着均势,而竟不能脱身。措
可此时他在下方,姜望在上方,他的落点并非无限,这场交锋本有尽头!
嘭!
重玄遵的背脊,狠狠地砸在了地砖上,发出了山脊断裂般的恐怖声响。以此落点为中心,炸开了蛛网般的裂隙!
得鹿宫的地砖,伟力倾注的屏障,成为了姜望的帮凶。
巨大的反作用力令重玄遵有瞬间的僵直,而姜望一剑当喉!
星轮三碎!
神魂的世界里,巨大的仙念似群鱼溯流,飞出天阙来,在同一时间无差别地轰击神魂世界里的一切。六欲菩萨趁机长驱直入,佛掌握持洞金柝,以之为长枪,将重玄遵的天敕武灵相,钉在了他的蕴神殿堂!措
四碎!
星罗棋布之局中,赤金色的棋子已成撑天之岳,不周之山,直接蛮横地一撞,满盘黑子皆飞起。因此跳出棋盘外,掀翻这棋盘!
五碎!
在这一刻,眸前的赤金色封障终于被揭开,重玄遵终于再一次看到姜望,也被姜望所看到。
四目相对的同时,无比恐怖的斥力以他为中心膨胀开,把姜望推上高穹!
重玄遵一握长刀,直接弹身而起,吸力斥力不断起伏之下,他的墨发白衣也飘展如旗——
“好了!”措
大齐天子那深沉似海又威严如山的声音,在宫室内响起,宣告了这场决战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