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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春风

    说起来前代血河真君霍士及看好重玄遵,亦是在海外。那一次重玄遵被追得上天入地,而危寻终于捕捉到了万瞳的踪迹,直接组织一支真君队伍,深入沧海,斩龙角而回。

    便是那时候,霍士及看到了重玄遵的天资,当场表示要收徒,让重玄遵拒绝真君的事迹,又多一例。

    如今这一代的血河真君彭崇简赶赴沧海,也不知是卖齐国的面子,还是卖危寻的面子?“你找死!”

    万丈龙躯之后,雷霆闪电仿佛交织出一个全新的世界。由彼世遥望此世,冥冥中呼唤了无穷的伟力。

    泰永携风带雨,一爪拍断血河。

    那足以摧山断岳的狂风,只拂动了彭崇简的长发。

    他抬眼瞧着面前的龙族皇主,霸气自显:“但求一死!”

    自那波涛滚滚的血色浪潮中,咆哮着跃出一头血色的插翅猛虎,双翅一横,便已杀进了雷霆世界。

    彭崇简轻轻一竖指,指尖前点,那束发的乌簪洞破长空,化作主峰高有八千丈、山体绵延数千里的太嶷山,笔直向泰永砸落,形如恶虎坐龙身!

    泰永在高穹腾转,庞巨的身躯环住太嶷,绕山而上。

    太嶷山古树参天,山石嶙峋。

    皇主龙躯金鳞如金刀,灿耀锋芒。

    汹涌血河暂止激流,咆哮雷海且住波澜。正是--

    漫卷激雷天啸虎,翻覆血河龙盘山!

    偌大的平原见证这场大战,天穹如白纸无辜,叫他们任意涂抹,渲染光色。

    而在无尽的雷光血色天幕下,风雨泼不灭那燃烧的焰。

    烛岁提灯向仲熹,人和白纸灯笼皆被白焰包裹,每一步走出,都焚断无数禁制。天地之间似有无数弦,不停地震响,不停地崩断。

    金冠之下,仲熹的脸色已是惨白,大军军阵被击破,对他这位主阵者的影响是巨大的。况乎烛岁已经摆出了玩命的架势。

    他俯瞰遍地尸体,兵煞散如流沙,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寂寞。虽然这是焱王鲷南乔的亲军,非他嫡系。但所有的海族战士,又何尝不是他子民?

    古来亡军者,何伤此意!

    他凝视提灯之烛岁,在那张炽的白焰中,仿佛看到了深渊。

    于是探出食指,在空中虚划一个半弧,形如拱门。

    “走!”

    他低吼一声,踏进此门中,就此消失不见。

    而那高穹之上,死死压制住太嶷山的缠山之龙,一振风雨猛回头,庞然的身形急剧缩小,化作一位冕服男子,轻描淡写地往前一步,也踏进那骤然出现的拱门中。

    就此脱战。

    他们当然不是逃离了娑婆龙域,只是暂时放弃强杀人族两绝巅的努力,选择退守龙禅岭——那是整个娑婆龙域最核心的部分,也是赤眉皇主希阳现在正在镇守,旸谷将主岳节正在进攻的地方。

    恐怖的威压随着绝巅交锋的结束而结束。

    烛岁收白焰于白纸灯笼中,在空中缓步,抚平犹在震颤的道则涟漪。彭崇简一手回袖,收起滔天血河。一手搬回太嶷山,斜插发髻为乌簪。

    千万里雷光渐散去风雨都如雾。

    天光骤然放晴了,但并没有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

    愈是明朗,愈能看清残酷。

    巨大的平原战场上,伏尸成山。

    海族固然是密密麻麻,人族又何尝不是尸山血海。

    便有春风拂过此地,也带不来生机。苍茫大地,好似桃花分瓣。

    一圈一圈的血色蔓延开来,虞礼阳昂然独立,桃花更比血花艳。

    忽然道:“武安侯,且上前来!”

    姜望不明所以,但对救了自己的桃花仙还是很尊重,散了烟甲,飞身前往:“不知虞上卿有什么吩咐?”

    虞礼阳傲立在战场的最中央,尸山死气不能污其质,血迹焦痕不能掩其华,只道了

    声:“附耳。”

    好似有什么机密要传递。

    在场不少神临修士看着都眼馋,一位衍道真君要传授经验,这是多好的机缘?

    但回想起姜望在战场的勇武,念及他的天骄声名,也只能叹一声.....该当如此!

    姜望如言附耳过去,只见虞礼阳嘴唇翕动,声细如蚊--

    “扶我。”

    姜望愣了一下。耳边又听得极小声的补充“不要太明显。”

    忆昔“吾于此阵,不过赏花待酒,何伤我也!”

    音犹在耳!

    想了想,直接伸手过去,环住了虞礼阳的肩膀,嘴里感慨道:“虞上卿之威,一见如斯!实在令我感慨。”

    能让如此注重仪态的虞礼阳,开口让人扶一把,他的状况只会比想象中更糟糕。可见得是真的接近衰竭了。

    在神临层次算得上雄浑的道元和气血,通过手臂的接触,不断地向虞礼阳输送。这当然是碎石填海,难堪大用,但多多少少是个安慰。

    虞礼阳也反手环住姜望的肩膀,极有风度地道:“武安侯也表现得极好。”

    两人在这血腥战场上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地闲聊,直看得商凤臣、纳兰隆之他们面面相觑。

    再怎么说,立于超凡绝巅的强者,也是众所仰望的存在。与神临修士之间隔着的何止天堑,是任何权势都难以跨越的。除非手握大国之玺,坐拥大宗之治权。姜望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姜望和虞礼阳的关系.....竟有这般亲近吗?

    虚空之中,那白纸无名书又在悄然翻页,墨字演化:一个是齐夏之战里军功仅次于曹皆的豪杰,一个是夏国之柱石、齐国之降臣。战前青羊子,战后武安侯;战前夏岷王,战后齐上卿.....

    卓清如提步往前,想要更具体地听一听那两位都聊些什么。

    忽然又有一人,极其突兀地出现在高穹。

    一脸苦相,身上战甲残破,右臂更是齐根而断,只剩半截肩甲、和低垂的残褛。

    但其面虽苦,其身虽残,其眸却定。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只平静地道了声:"我是曹皆。娑婆龙域接下来的战事,由我负责。”

    无须更多介绍曹皆二字足矣。

    曹皆一生无名局,但他攫取的胜果,可谓车载斗量。齐夏一战,更是足以叫他名载史册。

    商凤臣自然交权。

    战场上还存活的这些战士,都是从不同的界域汇聚而来,编制散乱,难以凝聚。

    商凤臣负责指挥的时候,也只能重点指挥旸谷军队,而叫其它战士自行结队,冲击海族军阵力量薄弱的区域。

    但是曹皆一来,只是随口几句指令,便重整军容。他的命令能够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他对任何一个战士的状态都非常了解。似乎也清楚哪些战士演练过哪些军阵。让每个人都站到自己恰当的位置。

    烛岁重新佝偻下来,面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慢慢地问道:“嘉裕怎么样?”

    曹皆一边整军,一边回道:“没能杀死,不过不用担心,在这场战争里,他不可能再出手。”

    乌簪插发的彭崇简亦是开口:“沉都真君那边......”

    曹皆摇头:“东海龙宫现状如何我不清楚,

    但想来沉都真君和祁帅也不希望我们关注那边。我们需要做好我们的

    事情。”

    迄今为止整个迷界战场,海族出场六位皇主,分别是:仲熹、希阳、嘉裕、睿崇、占寿、泰永。

    人族出场六位真君,分别是:虞礼阳、烛岁、曹皆、危寻、岳节、彭崇简。

    其中嘉裕出局,虞礼阳力衰。曹皆、烛岁和仲熹的状态,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海族赢得的战果,是掀翻蜉州岛、击沉星珠岛、攻破怀岛,在整个近海掀起海兽之乱,造成死伤无计。

    人族获得的战果,是填平了月桂海,攻入了娑婆龙域。

    现在是娑婆龙域和东海龙宫两处战场同时进行,直白地说,就是要看曹皆他们能不能在危寻和祁笑战死前,拿到他们想要的战果。

    若以此刻为分界线,此前人族海族双方互有胜负,很难说哪边占了多大的便宜。

    但此刻的娑婆龙域,人族有五位真君,海族只有三位,这是压倒性的优势力量!

    彭崇简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全军!“曹皆整军完成,立即调度:“往龙禅岭去!”

    接下来的路程里,他将不断收编其他攻入娑婆龙域的人族战士,不断对大军进行调整,以求在龙禅岭之前,把握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

    他的个人武力已不是巅峰,但依靠军阵,仍能表现出让皇主侧目的威能。

    那海族皇主嘉裕,就是先被他以军阵击伤,再行逐杀。

    荒旷平原上,人族战士才结束一场艰难的战争,又奔赴下一处战场。他们甚至没有时间为袍泽收尸。

    此战若胜,回来收尸也来得及。此战若败,则无收尸必要,便同葬于此,也算归乡!

    所有人都在曹皆的命令下行动起来,唯独虞礼阳和姜望仍然站在战场中央、死尸堆里。

    虞礼阳搂着姜望的肩膀,看似潇洒飘逸,实则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到了姜望身上,此刻更是喊道:“你们先去,武安侯伤得太严重了!我为他疗愈一番,再行跟上!”

    竹碧琼立即投来关切的目光。

    姜望缄然不语,但摆了摆手,示意她心安。

    曹皆也不说什么,转身自去,与烛岁、彭崇简联袂而走。

    很快人潮便远,天地空旷。只有风还在吹。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一阵一阵地刺激鼻腔。

    虞礼阳看着远去的那些背影,尤其看到那个身穿海蓝色道服,频频回头的女子。不由得抬了抬下巴:“有一段?”

    桃花仙风流之名天下知,姜望懒得理会这无聊的话,只道:“虞上卿需要休养多久?”

    虞礼阳道:“看情况吧,我这个状态说不准。快则三五个时辰,慢则三五个月。”

    姜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虞礼阳补充道:“主要取决于他们打龙禅岭要用的时间。”

    合着这一仗,这位桃花仙打算躺过去.....

    姜望也不评判什么,他凭什么评判一个留在战场任大军磨杀,苦熬到现在的衍道真君?

    只是道:“那虞上卿就在这里歇着姜某肩上担责,不敢卸之。”

    "是不能卸。”虞礼阳搂着姜望肩膀的手,又加了几分力:“你的责任是好好搀扶着我。”

    姜望默默地输送道元和气血,察觉得到虞礼阳那空空荡荡的道躯内,有丝丝缕缕的力量正在复苏,如春风吹过万物生。于桃花仙自身,这力量仍算微弱。而于他姜某人的感受,已是澎湃如海。

    衍道真君的恢复,和神临修士的恢复,也不是一个概念。回一口气,气生无穷。若非绝巅镇之,大军围之,真难有杀死的可能。

    “虞上卿若是希望好好休息,为

    何先前不走,要留在娑婆龙域苦战呢?”姜望问道。

    此时他当然能够猜想得到,烛岁和虞礼阳身陷娑婆龙域,大概也是祁笑计划的一环。只是于桃花仙这样的真君强者来说,他本是有拒绝的权利的。

    虞礼阳气冲冲地道:“把你送走后,我马上就说走,但那个老头死活不肯走,非要反伐敌酋。我也只好留下来陪他.....要不然不成卖国贼了吗!?”

    姜望竟无言以对。

    虞礼阳又喊了一句口号:“我对大齐忠心耿耿!!”

    他顿了顿:“这句话你记得转述。”姜望莫名其妙:“我转述给谁?”

    “转给述,明白吗?”虞礼阳混不吝地道。姜望:-

    “你这是什么表情。”虞礼阳颇为不满:“你不是天子近臣,临淄有名的东华派嘛!”

    虞礼阳越扯越远,姜望越听越糊涂:“什么东华派?”

    “就是常在东华阁晃悠的那几个。”虞礼阳歪头看着他:“近些年,除了李正书,就数你去得最勤。是也不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

    姜望道:“我每回去东华阁,都是有要紧事!”

    “这不用跟我说。”虞礼阳竖掌截话:“我也是听人传的。”

    姜望语带讥诮:“那您可真是没闲着。”

    “裁花煮酒日复日,梦枕香山年又年!”

    虞礼阳吟罢一句,颇多感慨:“闲着的时候,总想着什么时候出来走走。这好不容易让你出来了吧,又觉得不如闲着.....”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给齐廷卖命,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他们给完俸禄,是真要买你的命啊!”

    姜望不听他这些牢骚,只感受到这位衍道真君体内的力量越来越澎湃,遂中止了道元的输送:“您的伤可以了吗?”

    “什么伤?”虞礼阳一把推开他,已是生龙活虎的样子:“谁受伤了?区区海族,能耐我虞礼阳何?”

    姜望深吸一口气,指着自己的耳朵道:“很显然是我受伤了。"

    虞礼阳瞧了一眼:“我看也不是很严重。”

    说罢一拽姜望,便拉着他直上高天:“莫要偷女干耍滑,且与我上战场,为大齐争光!”

    一路桃花掠影。一路春风相送。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今夕何夕

    姜望同虞礼阳“把臂同游”,享受了一场衍道层次的风驰电掣。

    “嗯?”姜某人睁开乾阳赤瞳,才勉强看清一掠而过的风景:“这好像不是去龙禅岭的方向?”

    “打仗当然要先观察地形,此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虞礼阳理所当然地道。

    姜望想了想,道:“有曹帅在,这些都不必担心。”

    虞礼阳踏步高穹,目巡山河:“这娑婆龙域平时可是不会开放,好容易来一次,怎能不一赏全景?呃,我是说,我为笃侯查缺补漏。”

    姜望颇是认真地道:“笃侯用兵,号称‘无漏’,从不出错。”

    曹皆用兵有没有缺漏,他这个前大夏岷王能不知道吗?

    大夏满朝文武,恨不得在钢板上盯出一条缝隙,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军推进。那种毫无喘气空间的窒息感,任谁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你看。”虞礼阳抬手指着下方:“看到‘香檀树海’了吗?你觉得它像什么?”

    在如此高处俯瞰苍茫大地,高大挺拔的龙息香檀树,也只如木签一般。所谓“香檀树海”,也是微缩的一团。

    倒是翠色尤显,未散尽的血气斑斑,嵌在盆地之中,于龙域大地上,有相当清晰的标识。

    姜望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认真地看了看:“像一只碗?”

    虞礼阳沉默了一下,带着姜望又走一步:“那里就是龙禅岭了,从这里看,你说它像什么?”

    深入龙域数千里,方见龙禅岭。

    此岭并不显高,但本在高原上。

    山脊曲回,恍似龙伏。而石刻严整,瞧来庄严肃穆。整个龙禅岭都被兵煞所笼罩,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海族精锐,也因此这座岭上的具体情况,并不能被视线捕捉。

    姜望喃喃道:“像一尊巨大的龙形神像,卧在供案上。”

    高原如供案,山岭如塑像。恍惚有一种神性的威严。

    虞礼阳回身遥指:“你再看香檀树海,现在像什么?”

    姜望一时动容:“像一个巨大的香炉!”

    若香檀树海所在的盆地如香炉,那直干叶薄的龙息香檀树,当然就是香炉里奉神的檀香。

    “在事实上它们也的确能勾勒整体的天地之阵,遥相呼应。所以从壬午界域那一路过来,香檀树海是必经之路,也是必破之阵地。”虞礼阳语带赞叹:“我方才望气,发现你两次率军经行这里,还用血煞打破了香檀树海的格局,不可谓不敏锐。”

    倒不曾想虞礼阳还有望气的功夫,可谓多才多艺。

    姜望诚实地道:“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第一次经行香檀树海,纯粹是误打误撞,急于逃生,到处乱闯。第二次则是因循旧路,习惯使然。另外领军在香檀树海血战的,是旸谷的商凤臣,并不是我。我只是提了建议。”

    虞礼阳若有所思:“那你的运气很不错。”

    说话间他拽着姜望一转身:“走,风景已看过,咱们去找曹帅。”

    姜望没觉得自己看了什么风景,也不太能理解这时候转身:“我们都已经快到龙禅岭,何必再倒转回去?不如先为前锋试阵——”

    “太年轻!”虞礼阳打断道:“主帅无令,你我巡行。龙禅岭皇主压阵,屯驻大军。你我碰上去,胜难得功,败则有过,更甚者,伤肢体、残肺腑,何其不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姜望的表情,便又换了一套说辞:“此行以笃侯爵最高、位最重,掌控全局。吾不愿贪功冒进,恐伤笃侯部署!”

    姜望一不留神就成了贪功冒进之徒,却也没什么辩驳的余地。毕竟方向都掌在人家手里,而且一个眨眼的工夫,视野中就再也看不到龙禅岭。

    虞礼阳目标明确,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拽着他绕了很大一圈,才从后面追上了引军疾行的曹皆。

    因为还要不断地调整军队,磨合兵阵。大军虽是在曹皆的统御下追星赶月,速度也远不能跟一身轻松的虞礼阳相比。

    及至阵前,虞礼阳随手一放,便如种树一般,把姜望“种”到了钓海楼的那名女弟子左侧,不多不少,一个拳头的距离。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距离,近一分远一分都是完全不同的心理防线,很能测试对方的心意。

    瞥见那小女子一愣又一羞,他哈哈一笑,潇洒从容地走到曹皆身边。

    曹皆虽断臂残甲,行于高空,却像脚下的苍茫大地一样,有种格外叫人安心的气质。

    “如何?”他随口问。

    虞礼阳淡声道:“山川形胜,的确万古基业。”

    曹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万古之基业,不在山川。

    但这话不便跟虞礼阳讲。毕竟千年之夏国,轰然倒塌,也不是多久远的事情。他随口一句,就怕听者有心,愈生嫌隙。

    说到底,虞礼阳可以同姜望言笑晏晏,是因为姜望在齐夏战争里,只是一柄剑,顶多锋利了些。而与他曹皆,是断然做不成朋友的。

    同朝为臣,也不需要做朋友。

    祁笑为帅时,他亦为卒子。他来掌军时,诸兵可调用。在战场上,只要求这一点就够了。

    烛岁则是慢吞吞地道:“不再休息一下么?”

    “老人家说笑了。”虞礼阳负手前行,灿然有神光:“我是自愿带伤上阵。您老当益壮,我穷且益坚!”

    烛岁理了理自己的破袄,把悄然从姜望身上摘下来的棉花塞回原处,并不说话。

    你喊穷,我更穷,穿的都是武帝时期的衣服哩。

    谁与你转述?

    ……

    ……

    这支混编了诸方势力的军队一路开到龙禅岭下,耗时足足五个时辰。

    在这段时间里,岳节已经对龙禅岭发动了不知多少次冲锋。

    仲熹他们知晓人族真君随时可以轻身前来支援,故也不打什么斩将夺旗的主意,以免反被岳节拖住。就是堂堂正正地摆开架势,利用龙禅岭上经营了不知多少年的布置,不间断地消耗人族力量。

    他们在等,等东海龙宫腾出手来。

    岳节亦在等,用不计生死的冲锋等曹皆。

    五个时辰绝不算很短的时间。尤其在前线急需支援,战局非常紧迫的情况下。甚至参曹皆一本,说他浪费时间、贻误战机,也绝对找得到依据。

    但姜望身在军中,身为一名将领,已然发现了这支军队的不同。此刻放眼望去,随便盯住哪一个战士,其人身上某宗某岛的烙印,几乎已经看不到。

    环顾四周,没有什么人说话。但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直在一起训练、打仗,从来都是一个整体,此刻也很有默契地行动着。

    而这种变化,在不知不觉间就已发生。

    军队接手就能战,士卒招募就能打,散兵游勇一趟行军下来就能凝成一股绳……这是何等恐怖的驭兵能力!

    尤其是对“将三千兵”之才的姜望来说,这简直高山仰止。

    前方的龙禅岭,云深雾重不可测。

    怪诞的兽吼不断响起,有一种肃穆和恐怖并行的气氛。

    旸谷的将主岳节亦是兵道大家,几番攻岭,未得寸功。赤眉皇主希阳且战且退,且退且守,退到龙禅岭之后,则一改先前颓势,竖起了铜墙铁壁。不许人族再进一步。

    此后仲熹和泰永回防,也不做别的事情,一个全力养伤,一个尽起大阵,不断加强阵地防御。

    姜望第一次看到号称“日出之地守门人”的岳节,就是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午后,在攻防激烈的血腥战场里。

    彼时的岳节,刚刚从锋线上撤下来。与仲熹或者泰永交过手,气息的波动已然搅覆一路行来的天地元力。

    他的阵地在龙禅岭的另一边,似是才意识到曹皆的来援,于是大步向这边走来。

    他披着甲。

    不是今日才披。

    在过往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是如此。

    从未有人见过他卸下甲胄的样子,好似他生来就与战甲一体。

    那是一副形制古老的甲胄,现在早不时兴这样的制式。肩甲有狰狞的倒刺,胸甲是挫有暗纹的一整块。头盔上则竖着一支枪头!

    枪头甚至开了血槽,系有一道黑缨。

    这副甲整体说是暗金色,但那金色太淡。而那“暗”中,浸着血。

    在审美意趣上,这副甲或许不被现在的太多人觉得好看。

    但穿在他身上,有一种从时光旧处走出来的勇武。

    他并不似手下的宣威旗将杨奉那般高大威武,他的身形是较为普通的。但给人的感觉,是铜心铁胆,钢筋铁骨。

    甲胄下的他,比他的甲胄更刚强。

    尽管他并没有揭开面甲,姜望只看得到他的眼睛,但仿佛已经深刻地认识这个人。

    他的眼睛是灰褐色的,其间没有太多的情感色彩,只有一种化不开的固执。

    “你受伤了。”他看着曹皆。

    “是的。”曹皆答。

    “军队全部交给你。”

    “好。”

    两位兵道大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完成了交接。

    并不是说岳节自认兵略不如曹皆,而是在曹皆受伤断臂的情况下,他解放自己作为衍道强者的战力,才是最合局势的选择。

    当然,这也是对曹皆兵略的认可。相信他无论在何种状况下,都能最大程度上展现兵道之威,释放人族大军的力量。

    在涉及人族大军的统御中,岳节的意志在后退,曹皆的意志在前进。

    三军之志,一意贯之。

    曹皆头顶,顷刻窜起气血狼烟,一时撑天!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具体到每一队的兵煞控制。三军或为一体,兵煞彼此勾连。

    他可是能掌百万大军的帅才,军队越多,越能施展。

    而岳节在剥离了军势之后,整个人如同礁石露出水面,体现出另外一种不可摧折的力量。

    血河真君彭崇简主动释放善意:“岳将主久攻辛苦,可以稍作休养。待到决战之时,我再叫您。”

    在曹皆没有率军赶来的时候,岳节对龙禅岭的攻势一直未有停歇。因为他们作为先打到龙禅岭来的军队,必须要持续地对这海族重地施加压力。甚至于他是以“孤军在此,却必须要拿下龙禅岭”的姿态,来展开的攻势。

    迄今没有一面人族旗帜真正在龙禅岭上插住,但人族的鲜血已经在岭上洗了好几遍地!

    千锤无功,而渐锻形。

    这是他和曹皆的默契。

    此刻他看了彭崇简一眼,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善意,但说道:“不必。”

    而竟转身,探手一抓,抓住了一杆丈八之铁槊,竟然摆出了更拼命的战斗姿态,就这样重甲长槊往前走。

    彭崇简不明所以。

    而曹皆道:“现在就是决战的时刻。”

    他亦平静地往前走,走过大军肃立的血气之林,走过一个个炙烈跳动的人族的心:“我的忍耐在路上就已经结束。”

    岳节亲为先锋,曹皆为大军主帅。

    砰!砰!砰!

    心跳捶成了擂鼓声。

    冲锋!冲锋!

    战旗前指。

    人族大军如海潮一般往龙禅岭上涌。

    无论神临内府抑或未能超凡的壮勇,无论大国公侯名门真传又或普通的小卒。他们都是这海潮里的一部分,而混同出如此磅礴的勇气。

    现在就是决战的时刻!

    就如同祁笑在战前的展望——要于此役毕万功!

    ……

    ……

    滴~答!

    危寻的一滴血落下去,砸穿了脚下的煞云,落向那无尽的彼处。

    眼前大军如海,惊涛骇浪。

    巨大无朋的福泽战船,在这等军势的包围下,也只是一只摇摇欲坠的小舢板。船身正中有一道巨大的裂隙,也不知怎么还能勉强吊连在一起。

    祁笑用兵如神,他危寻战力也不输于人,但还是陷入了被大军围困的境地。

    双方兵力相差太悬殊,虚张声势的泡沫一旦被戳破,这样的结果也只是早或晚而已。

    值得庆幸的是……应该不算太早。

    娑婆龙域那边,大约该有结果了?

    为了营造进攻东海龙宫的真实性,祁笑调了五万夏尸主力在此,辅以五万候补,亦称十万——她的夏尸军常常是一半主力征战,一半轮替休养,故而这就是战争状态下的军势。

    此刻已死得寥寥无几。

    福泽战船上身穿祥瑞战甲的祁笑,生命气息正在急速地坠落。

    崇光、杨奉这两个强真人,在填平月桂海之后,便奔赴娑婆龙域去支援了。也是他危某人的一点私心,不想本宗第一真人也陷在此。

    那么现在呢?

    危寻恍惚想起了一年一度的海祭大典,想起天涯台,想起那首海民最为熟悉的悼歌。

    “苍苍兮云盖,茫茫兮归来。”

    “吾愿执长缨,今朝搏怒海……”

    去岁何岁,今夕何夕?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不断变换色彩的眼睛,赤橙黄绿青蓝紫,无冤皇主占寿的眼睛!

    占寿已近前!

第一百七十八章 沉都

    伤心亦死。

    伤情亦死。

    伤意亦死。

    一眼千万年,苦海怒潮声。

    占寿之疃,照见的尽是天寿者!世事无常,谁知你因何而死?吾无冤皇主,决汝生死无怨也!

    那变幻流彩的眼睛,仿佛收纳了整个世界。所见即所有。

    包括那艘摇摇欲坠的战船,包括那位名扬沧海的沉都真君,也包括了....—一柄洞穿了时间与空间的剑!

    此剑古拙,长有四尺,剑铭“沉都”。此二字无比清晰地映入占寿的眼睛,遂有剑芒耀世,反折流彩。

    在这一刻,赤色转橙,橙转黄。天地有枯色,剑光亦凋落。

    独属于沉都的剑芒寸寸消散,这柄耀世的长剑,收敛为视野中寻常的一横。持剑的危寻,也再次出现在视野中。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那一滴从危寻身上滴落、落向无尽之彼处的鲜血,恰在此刻,抵达了“彼处”。

    它坠落的线条非常自由,除了真君本身的道则存留,未有任何力量赋予的痕迹。但就是那么恰巧的,落进了此域混乱规则冲突最为激烈的那个点。

    而竟引发了混乱规则的全面碰撞!

    好似落进油锅里的一点火星,立即便引发了爆炸。

    此地并非东海龙宫,而是东海龙宫之外的界域。危寻和祁笑杀进东海龙宫的兵锋,被一路倒推出来,而后且战且退至此,直至被海族大军包围。

    而危寻此刻一滴道血所引发的变化,绝不仅仅局限在方寸之地。规则的爆炸似星火燎原,顷刻波及整个界域!

    如果将一界规则比作海,此刻就是涟漪骤起,俄而波澜壮阔。若这个界域彻底崩溃,那么海族大军的包围也要随之崩解。

    绝大部分海族战士,都不能在一个界域的崩溃中存活下来。无冤皇主在掌控大军,调动兵煞之力的同时,也理所当然地要替整个军阵承担危险。他要替麾下的每一个战士对抗界域崩溃,也就必然不能给予危寻太多的力量。

    于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只秀丽的靴子。靴子本身并无殊异,特别的是靴子的主人。

    这是一个瘦高的女子,穿着一身绣纹诡异的祭袍,头戴月白色祭冠,她只是走出来,走到视野中,随意地踏落她的靴子。

    殃及整个界域的规则爆炸,一时顿止了!

    她踩住了规则涟漪!像是踩死了那种名为“崩溃”的东西。让本该继续的一切得以继续。

    玄神皇主睿崇!

    说是龙种,本身有部分龙的血脉,但其实并不表现“龙”的一切。

    因为她走的是神道,如今阳神成就,名证皇主,早已无拘于龙血。但龙族仍然认可她,将她列入谱系。

    此界的崩溃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但那一滴道血却在此之前,就穿透此域。

    如此巧合的,当它落下之时,迎接它的刚好是一条五光十色的界河。

    鲜红的血珠迅速被破碎的规则所分解,而这滴血珠上所残留的来自于沉都真君的道则,一瞬间崩溃了。恰恰被分解的那一刻,恰恰在破碎的规则里,拨动了所谓的“破碎”。

    于是。当睿崇踏平规则涟漪,占寿重新将危寻拉入视野。那变幻流彩的眼睛,看到了色彩斑斓的河!

    界河位移了!

    且是如此巧合的横亘在危寻和占寿之间。神通,卜数只偶!

    无拘天意,机缘巧合。

    危寻踏足绝巅,反溯道则,己心即天心,早已不束于“天意”、“我意”,万法万念皆自然。

    如此才可以在大军围困之时,在两尊海族皇主的压迫下,相逢自己的巧合。

    对于占寿、睿崇这样的绝巅强者,界河根本就不能成为阻碍。他们即便赤身横趟界河,界河也无伤其身。

    但界河于迷界的特殊性在于——它是唯一连同各个界域的通道。

    也就是说,在这条界河出现的此刻,危寻已经退到了另外一个界域里,脱出了海族大军的包围圈!

    占寿毫不犹豫,一步跨过界河,紧追其后。

    玄神皇主则是随意一转足,祭袍旋舞,身影已无。

    危寻在倒退,手提四尺长剑,不见半分烟火气。但此界的空间、元力,都在“送”他。他仿佛在被推着走,如立潮头,随波遽远。

    但占寿亦如影随形,始终不曾让他脱出视野。

    两位绝巅强者一追一逃,瞬间转换了五个界域——不是危寻不想回近海抑或去沧海,是那位并不显露身形的玄神皇主,镇住了他脱离迷界的路。

    而就在下一刻,危寻拧身一转,于潮头回剑。长剑所过,竟泛起流彩瞬转的锋线!

    他竟要剑开界河,再分一域!

    如果说先前的界河位移,是站在神通尽头,对“道”的运用。现在则是毫无保留的绝巅战力的强压,强行以力破界!

    但虚空中探出一只肃杀的白色的小手,于不可能之中实现了可能,恰恰捏在剑尖!

    又有一只胖乎乎的青色的小手,按在了剑格之上,反推危寻之虎口。又有一只结实的黄色的小手,握成拳头,砸在剑身,砸得长剑下沉!再有一只滚烫的红色的小手,挡住了剑刃,蜷卷剑锋。

    更有一只冰冷的黑色的小手,落在剑柄之上,触及危寻五指,似要与他合握此剑。

    白、青、黄、红、黑,睿崇所驭之五行婴神!

    此婴神不避神鬼,不死不灭,任意穿梭五行,而附着玄神皇主之意志,自生道则,自成五行神鬼小世界。于此镇压危寻!

    危寻早已被重创,那一滴道血就是本源受损的表现。此刻被睿崇强势截停,道则相迫,便有丝丝缕缕的剑光,起于周身。

    一身独照,剑气如月。

    此刻后有睿崇虎视眈眈,剑有五行婴神相镇,前有无冤皇主步步紧逼。

    危寻独握长剑,在这一刻剑气升腾高悬,道则凝现下沉。

    以他为中心,浮现了一座虚幻的、残破的、有着荒凉气息的城!此城自虚而实,也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

    满目断壁残垣,而这般强悍厚重。

    白、青、黄、红、黑,五只小手被此城的力量所约束,强行拽出了五尊哇哇乱叫的婴神。金木土火水,寻五方,镇五行。

    此城风水绝佳!

    五行婴神被强行镇于此城下,无冤皇主被阻隔于此城外。

    占寿抬眸,只看到城门紧闭,门匾高悬三字,日——“钓海楼!”危寻掌控卜数只偶这样的强大神通,可他的道则却无关于命运因果。他的道则...是钓海楼。

    天下修行者,各有各的路。优劣强弱不论,大多照见本心。危寻的路不在于剑,不在于神通,而在他的宗门。

    他生于此,长于此,成于此,最后也担于此。世间以物为道则,少有强路。

    钓海楼作为道则也不例外。

    这并不是一个强大的道途,因为真正的钓海楼也从来不是世间绝顶,更不似命运因果这些有无尽的可能

    可是危寻如此强大!

    被大军磨损过道则,被皇主重创过道躯。仍能于此奋勇,伤躯独战两绝巅!

    但玄神、无冤,哪个是弱者?

    月白色的祭冠于此显现了无边神圣,祭袍披身的睿崇径自落在此城上空,足踏危寻,碾压此城!

    祭袍上诡异的绣纹这时候仿佛活了过来,疯狂扭曲着、似在表演古老的舞蹈。仿佛在祭拜,仿佛在歌颂。

    而磅礴似海的神性力量,显化出无数扭曲的烟体,疯狂地往危寻的道则城池里钻!

    道则城池不断地捕捉神性烟体,不断地将之镇于城楼,可城池本身,却迅速地摇晃起来。在这种道则与道则的直接碰撞里,被撼动了根基!城中自有危寻所怀念的世界,可城外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人生。轰!

    便在此刻,占寿一步踏出。

    这位无冤皇主简单地一步,却踏出了天摇地动,影响了此世根本。他看着那高高的城楼匾额,一双眼睛转为绿色。

    在此绿眸前,洞开了城门!

    风吹满城,残絮如烟。恍如新风吹旧气,危寻在这里想要守护的过去,

    被无情地驱逐了。

    城中执剑正与睿崇对抗道则的危寻,全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整个人蓦地下陷,双脚入地,一直没至膝盖。

    于是玄神皇主睿崇的身形,再降一分,她的靴子距离此城,更近一步。

    占寿并没有顺势走进此城中,只是静静地看着危寻。

    看着这位与海族对抗多年的绝巅强者,见其沉默忍受,不发一言。他也不言语,只是眼睛再一次发生变化,颜色由绿转青。

    危寻的左眼当场爆开!鲜血与粘液浑浊地流淌。

    以其为中心,整个道则城池的地面,蔓延开无数条裂隙,密密麻麻似

    ■的电面,无水

    蛛网一般!轰轰轰!

    被镇压的五行婴神,开始猛烈地挣扎。摇摇欲坠城将破。

    满天的神性烟体,已经侵入此城,开始在这座名为“钓海楼”的城池里肆意乱窜,穿过那些断壁残垣,在危寻的回忆里随意涂抹。

    玄神皇主睿崇轻轻抬起她的手,掌心向下,遥覆危寻。

    纵然他有斩皋皆龙角之锋锐,有组建镇海盟之雄略,有搏风击浪之勇力,此时也动弹不得。

    再多的机缘巧合_覆巢之卵救不得。而占寿的那双眼睛里,青色遽转蓝。骤生海潮!

    此水不是简单的水,取自沧海,炼自幽冥,一滴万钧,一瓢天倾。

    沧海之水卷飘蓬,从那颠倒混乱的所有方位一起涌来,瞬间便将整座道则城池淹没。也将危寻淹没在其中。

    这位纵横迷界数百年的强大真君,终于倒下。紧握他的剑,仰躺在他的城。

    大海沉都。--

    以危寻的神通之巧妙,仅仅占寿一尊皇主,虽然实力占据优势,也未见得能留下其人。所以玄神皇主睿崇也第一时间追了过来。

    对于被调到东海龙宫的海族来说,灭掉九卒之夏尸的过半精锐后,最有价值的战争目标,当然是沉都真君危寻本人。

    危寻以“卜数只偶“之神通,机缘巧合地遁走,却将福泽战船停在了原地。

    这本质上亦是给海族留下的一道选择题。

    在山穷水尽的最后,唯有如此,他和祁笑才能多出一分生机。当然这生机亦渺茫。

    在海族两尊皇主逐危寻而走的同时,福泽战船仍在战斗。

    战船上数不过千的将士,仍然凭借着这艘齐国第一的战船,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些就是龙宫战场上最后的人族战士了。

    密密麻麻的海族大军,将这艘巨船包围,其中亦有真王压阵。且是与姜望交手过的那个水鹰嵘的老祖,号为“翼王”的水鹰地藏。他审慎地仍以对待真君的规格兵围战船,不断消耗这艘代表了大齐匠师最高成就的恐怖战舰的储备源能,消耗战船上那些顽固近卫的性命。

    他不诧异这些人族战士的顽强,因为他麾下的亲军亦有如此意志。只是注视着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代表了“危险”的人族名将的落幕过程,多少有行百里者半九十的忐忑。

    而另外的强军,已在念王的带领下,驰援娑婆龙域——念王鲸华本应是留下来的那个,只是他曾经吃过祁笑的亏,只怕为敌所趁。

    故是由他来做最后的了断。

    曾经威压迷界的福泽战船,已经千疮百孔。船身的覆甲,已经被掀得干净。

    血迹斑驳,尸横各处。

    此时此刻的祁笑,仰躺在福泽战船的甲板上,身上的祥瑞战甲已被击穿,巨大的血洞开在她的腹部,流淌着衰败的生机。

    嘉瑞五灵皆死,景星庆云尽碎。

    但在这个时候,水鹰地藏却看到,那奄奄一息的躺在甲板上的夏尸军统帅,虚弱地抬起了她的手掌。

    危险!

    水鹰地藏瞬间拔高遁远,绝不给这困兽以任何反扑之机。然而与危险伴行的恐怖,却并没有降临。

    几乎冲到此界尽处的翼王,在遥远的距离,警惕地注视着福泽战船,看着此船终于在一声痛苦的裂响里,从正中间断开。

    看到船头甲板上躺着的祁笑,自血污之中露出的笑容!他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虚空之中,推开了一扇左黑右红的门。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此即祁笑神通——福祸之门!

    而祁笑就那么笑着,虚弱地说道:“我予此战鸿运当头,一战毕万功!”

    --

    “你是否听到什么声音?”

    在那沉都之海前,占寿正欲转身离去,支援娑婆龙域,忽地停步。

    “什么声音?”玄神皇主睿崇皱起眉头,回看那具正在消解、正在感召天地的道躯,有些迟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

    好微弱,但好用力。有个声音在说

    “我予此运机缘巧合,必定实现!”占寿与睿崇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大丈夫东去不须归!沧海欲葬我便葬我。“我予此战鸿运当头,一战毕万功。”

    “我予此运机缘巧合,必定实现!”

第一百七十九章 真君死,大益于天

    呼呼呼~

    天地之间有飓风。

    此风庞巨无朋,啸声万里。上接高天,下卷土石。

    从山脚往山上卷,拔万载老树、掀千钧巨石,荡兵煞,绞敌军。使得那云遮雾掩的龙禅岭,不得不显露真容。

    真正在曹皆的操纵之下,姜望才认识到什么叫军阵杀术,才深刻理解何为“集众成阵”。

    曹皆所掌控的大军,兵源来自不同势力,不同宗门,完全难称得上默契。虽则来迷界征战者,必然接受过

    必然接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但旸谷、决明岛或钓海楼,训练的军阵也并不重叠。

    可曹皆化腐朽为神奇,归杂乱为有序,硬生生把凌乱各异的军阵,复合为一个整体。用一种类似于零件拼凑傀身的方式,完成了军势上的大统合。

    三千里龙禅岭,有武装到牙齿的碉楼,有高达数十丈的恐怖恶兽。诡刺藤、恶藓池、邪魂蜂巢_...可以说处处危险。

    但人族军队在曹皆的指挥下,只是横趟。像一方无情无漏的巨石,只是不断地往前碾。

    岂止接天连地的飓风?岂止张如天幕的箭雨?轰隆隆隆!

    那翻滚着雷霆的恢弘世界,竟被一面血迹斑斑的战旗洞穿。强如龙族皇主泰永,也不得不再一次放弃防线后撤。

    战旗猎猎,自引天光照满山。

    岳节所掌管的旸字旗,是大旸帝国的最后一面旗帜。

    曾经雄霸东域的伟大帝国,只有最后一抹余晖,飘扬在今日的龙禅岭。

    今人犹披旸甲,铁槊演尽寒锋。旧日军威,仿佛能见。

    “我将一步不退!挡我者死!”岳节徒步登山,执槊而前:“龙禅岭广有三千里,今日进军三千里!”

    姜望身在军阵中,成为人族怒潮的一部分,去吞没那亘古长存的高岭。

    心中实在是没有余念,浑然无我。只感受到壮阔,只捕捉到杀戮。作为一名战士,千千万万战士里的一份子,此刻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曹皆清晰而准确的指令下,奔赴每一个最恰当的位置。

    五位衍道真君,齐攻龙禅岭,这是什么概念?大阵好似纸糊,雄山只如泥丸。

    哪有什么铜墙铁壁!

    曹皆掌控全军,简直将军势催成了怒海,根本无一丝罅隙。明明是攻山叩关、很该有一分拉锯,却好似扑杀蜉蝣,碾灭蝼蚁。

    龙禅岭上只有一个大狱皇主仲熹,能够在兵阵上与之稍作较量。

    但又有岳节、烛岁、虞礼阳、彭崇简,四位衍道真君亲为锋矢,一任曹皆调遣。仅靠希阳和泰永两尊皇主,又哪里守得住?哪处防线能够不被击穿?

    岳节说今日进军三千里,也不尽是狂言。人族大军冲阵至现在,未有一次潮退!

    从邪魂蜂巢杀到坐禅洞,耗时未过半盏茶。

    此窟乃海族有名的禅修地。在龙禅岭十二净地里,排名第三。此处有手段,就中杀气藏。

    但烛岁只是提灯一送——里间伏兵未出,阵势未开,梵音方动___白纸灯笼里的烛火,就已经铺满此窟,将里间一切都焚尽。

    连海族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手段都来不及看到。

    偌大的娑婆龙域,经营了不知多少岁月。龙禅岭更是多少海族心中的圣地。

    可人族一朝侵来,势无可当。

    桃花一路开上山,太嶷山撞龙禅岭。

    不能说龙禅岭上的阵防不够强大,不能说仲熹不擅守,不能说海族战士不够顽强。哪怕是希阳、泰永他们,亦是身截洪流,带头搏命。

    可是娑婆龙域这里的人族海族力量对比,确实悬殊。且是从高层战力到军队力量的全方面碾压。且是曹皆这等从不出错的名将来主持战事!但凡棋盘上能出现一点优势,曹皆都能够将优势保持到终局,更别说眼下如此大优,如此富裕。

    名门天骄,精兵强将,应有尽有。衍道战力都能够多出来两尊!

    他根本不与仲熹要什么阵型变化,分进合击,就是赤裸裸地碾压,无休止的军阵道术洗地。

    军阵道术没洗干净,就真君再来洗一遍。把龙禅岭洗成了秃龙山!

    就这么生推上去。

    人潮如海,旗帜其实杂乱。

    但每一面旗,都是人族的旗。且招摇不倒,且愈举愈高!

    龙禅岭雄阔而强大,向来高不可企,从未被人族攻陷。

    它不是一座简单的山岭,是娑婆龙域的核心,也是许多海族的寄托,具备伟大的意义。其间有十二净地,如坐禅洞等。有十八恶狱,如恶藓池等。有镇山金刚,有护岭伽蓝....

    但是都无用。

    娑婆龙域几乎自成一方世界,直到现在域内也还有许多海族在抗争。但人族已经杀至此域绝对的要害之处。

    人族大军一路横碾,虽是上山攀岭之路,却如刀破竹,速度越来越快。

    当岳节亲掌的旸字旗,终于插到龙禅岭的核心“天佛寺”之前,就意味着这场讨伐娑婆龙域的战争,已经迎来了尾声。

    至少于娑婆龙域是如此。

    天佛寺说是寺,其实并无砖石,乃是一根生机勃勃的、数万丈的参天大树,掏空树干,雕凿而就。树皮有佛塑,枝叶尽菩提。

    树下有清净气,但现在已被血腥冲散。

    大狱皇主仲熹、赤眉皇主希阳,以及出身龙族的皇主泰永_._三尊海族绝巅强者,此刻个个带伤。并排站在天佛寺前,目光掠过猎猎招展的旗帜,看到人族战士一潮一潮地往此处涌。

    漫山遍野的支流,最后汇合成如此雄阔的海。

    他们已经使尽了手段,拼尽了所有,把龙禅岭上漫长岁月里的布置全都拼完了,把驻守龙禅岭的重兵皆填死,而终于无计可施。

    甚至于,大狱皇主仲熹已经濒死,赤眉皇主希阳也几次从鬼门关前逃出!即便是三尊皇主里最强的泰永,不也被打穿了道则世界?

    他们都已看见穷途,而都驻留在此。既为此战之憾,亦为海族之恨!

    烛岁、虞礼阳、彭崇简,走到了岳节身边,平静地注视三位海族皇主。

    残甲断臂的曹皆,亦从军阵中走出,立足四位真君中间。

    此时只需防止困兽之斗,少付代价。以五敌三,却是不必再耗损将士性命。

    若以衍道强者为锋镝,则洞真、神临也自出阵上前。

    险被打死、现在也伤躯未愈的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不知何处养伤折来的钓海楼秦贞,从东海龙宫赶来的崇光、杨奉。

    清符彦青商凤臣、陈治涛、符彦青...

    当然也包括姜望,和紧紧跟在姜望旁边的竹碧琼_...以及姜望和竹碧琼在哪里就凑到哪里竖起耳朵的卓清如。

    看到姜望走向虞礼阳,她耳朵竖得更高。

    “天佛寺?”姜望寸血不染地走到虞礼阳身后,有些疑虑。

    他曾在稷下学宫里读书,学过记录世尊言行的《菩提坐道经》。学宫讲习严禅意,精通佛法,尤其对佛门尊者悉如念的《菩提注本》有很深的研究,课讲得极好。

    他也因此对这“天佛”二字有些印象。

    《菩提坐道经》里提及世尊弟子,其中确有尊为“天佛”者!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未有广传尊名,不似世尊的其他亲传那样,或自开道统,或万世传法。

    煊赫如此的佛陀尊号,最后却是销声匿迹。

    当然,历史风流总如烟。什么样的豪杰,有什么样的结局,都不稀奇。

    只是在这龙禅岭遇到以此为名的寺庙,也难免产生联想。

    “很好奇么?”虞礼阳似乎完全了解姜望的所想,目视前方天佛寺,语气轻松地笑了笑:“天佛即龙佛。”

    天佛即龙佛!?

    世尊亲传里最有灵性的弟子,有“天佛”之尊号的神秘存在,竟然是那位中古时代的龙佛吗?

    那位感召了无数龙族,使之皈依佛门的龙佛?那一位追随世尊,帮助人族赢得人龙之争的佛陀?

    悬空寺之降龙院里,至今仍然矗立“佛掌降龙”,就是对这段光荣历史的纪念。

    可龙佛此名,于人族固然功勋莫大,于败退沧海的那个族群来说,则是罪大恶极!

    所谓“龙佛”应该是龙族的叛徒、被龙族恨之入骨才对,怎会在此立寺,还得纪念!?

    这完全说不通。

    可虞礼阳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当众给出回答,就自然不会有错。所以中古时代的那一段历史,其实是有什么隐情存在吗?

    比如龙佛感召无数龙族,并不是叛族之举,并非为了帮助人族?有没有可能,当初龙佛以佛陀之尊号,敕封大量的护法天龙,并不是倒向人族,而是以为_.佛门倒向了龙族?

    换而言之,身为世尊弟子的龙佛,着了世尊的道!如此也可以解释那龙息香檀树的成因!

    按照陈治涛的说法,在很久以前,龙息香檀树是最珍贵的檀香,对佛门修士有莫大好处。这似乎可以佐证龙族与佛门那亲密无间的时期。而现在的龙息香檀树,散发的每一缕瘴气,都是针对佛门修士的剧毒,越是佛

    法精深,越是吞毒难救。

    谁能如此了解佛,又如此仇恨佛?

    若是真如姜望所推测的那样,唯有龙佛!

    龙族与人族是有过亲密无间的时期的,是有过共治现世的时期的,虽然关于后一点,人族现在已经不承认。

    但在历史的痕迹里,姜望早已有所窥见。

    恰是龙族与人族曾经那样亲密,所以才有龙族拜在世尊名下,成就“天佛”之尊。那时候想来也师慈徒孝,同门和睦过。及至后来,种族相争。

    而再深想一层....世尊当年收天佛,是否就是为了后来的人龙之战而布局呢?

    如此谋算,方配得上世尊之手笔!

    经历了妖界之行,知晓了古老秘辛,从另一个角度反观人族历史,姜望早已学会了两相印证、探索真实。

    虞礼阳一句“天佛即龙佛”,便让他想了太多太多。历史的迷雾不断吹开,世界的真实若隐若现!

    而若天佛即龙佛,眼前的天佛寺,脚下这龙禅岭,乃至整个娑婆龙域,也恐怕有更重大的意义。才叫以祁笑、曹皆为核心的人族军事统帅,把重注押在此地!

    但这些,也只在姜望心中。他缄默未再言语。

    曹皆等衍道强者,显然对于眼前的天佛寺并不陌生,听到虞礼阳说“天佛即龙佛”,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

    或许在洞真时候,他们就已经了解过。

    “几位皇主,今日胜负已定,你们何必再做无谓——“曹皆开口说话,但忽又咬住了牙关!

    因为就在这一刻,他已经察觉到了波及整个迷界的伟大震动。有衍道身死!

    一身伟力散尽,复归于天地元气。

    对道则的掌控已放手,好似笼鸟归自然。道躯崩解,反补天缺。

    此即《朝苍梧》所载,“真君死,大益于天!”

    无论绝巅强者死在现世还是沧海,都能制造出一个短期的福地。在特殊的手段加持之下,也往往能够多坚持一段时间。

    所以为什么说天妖自举的天妖法坛,能够帮助妖族开辟新天?那本质上就是衍道强者,用自己一生修行,归还于天地,反哺于族群。

    天妖法坛就是最能够发挥衍道自毁之价值的伟大创造。

    而在规则混乱的迷界,一位衍道的死亡,所能产生的最大变化,就是给予迷界以伟大的支持,让迷界孕生出全新的界域!

    不是像人族营地或者黄台界域一样,慢慢的把迷界界域完全转化为某一族的规则体现。而是在已有的界域之外,再生界域。

    也就是说,在事实上扩大了迷界的范围。迷界食尸而大补!

    这一尊陨落的真君强者是谁?的确也不必再问了....

    “姜望啊。”曹皆的声音从牙隙里滚下来,往下坠。他已经尽快!很快!但海族也拼尽了所有。

    烛岁、虞礼阳、彭崇简、岳节,俱都不语。崇光真人神光黯淡,真人秦贞面色煞白。

    姜望手按长剑,抬眸不解:“大帅有何吩咐?”

    “有些场子,你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曹皆只说这一句,便不再言语。独臂残甲,第一个向海族皇主杀去。

    何必言语?!

    要么当场打死眼前这三尊皇主,掀翻天佛寺,踏平龙禅岭。

    要么就等更多的海族皇主脱身赶来支援,叫东海龙宫那边白白牺牲!他曹皆决不允许!

第一百八十章 天佛

    参天巨木成古寺,名以“天佛”,雄镇龙域。

    三尊海族皇主,背古寺而面人族,自有山岳巍峨不可移之势。

    但五位真君同时出手,只是一个照面,三尊皇主就已经被击退!

    东海龙宫那边尘埃落定,他们当然知道应该争取时间,但时间问谁去要?

    曹皆、烛岁、虞礼阳、彭崇简、岳节,谁能留手?

    当此之时,只听一声龙吟如雷吼:“皇主可死,龙禅岭不可无!今日血染天佛寺者,自我泰永终!”

    泰永摇身一变,再现万丈金龙!

    雷云深处龙摆尾,骤然击破了封锁,打出时空缝隙。龙须在风雨中摇动,竟将濒死之仲熹、重伤之希阳都送走。而雷电交织,又立即将这道裂隙缝合。

    “以吾龙血浇龙域,如何?!”

    泰永以庞巨之龙躯携风带雨,吞雷吐电。大如屋舍的金色龙瞳,怒视曹皆等:“与你换一危寻!”

    三千里龙禅岭,上空尽积雷云。

    一位绝巅强者倾尽所有来搏命的威势,比天倾地覆更恐怖。

    但送走两位皇主之后的泰永,却并不扑向人族大军。反是绕树而上,龙盘古寺。

    那在金鳞之上奔涌的灿光,也倾泻在天佛寺,如流金漆。

    泰永之龙躯,仿佛成为天佛寺亘古就有的雕塑,与之相合,固而激发出伟大的力量。

    雷鸣龙吟风吼,呼呼如撞命运之钟。

    天地之大音,使听者心神慑服。

    偌大的天佛树寺里,响起了洪钟大吕般的诵经声。

    却是此寺修者,与泰永合鸣。

    龙首高抬,穹顶风雨咆哮,仿佛怒海。

    龙身抱寺,寺外金辉激荡,如临胜景。

    彼处风雨雷电,好像天外护法。此方地涌金莲,是净土妙门。

    这个世界竟有如此矛盾的分野,而在无穷伟力的编织下,造就了代表泰永今生最高防御成就的“龙息胎藏大金刚界”!

    没有天佛寺的支持,没有耗尽道则的决心,即便以泰永之强大,也无法成就此数。

    而他的目的也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向人族衍道求不得时间,也无法指望仲熹和希阳,故而自求,竟以道躯镇宝刹!

    用他自己的牺牲,来为天佛寺赢得时间,为正在赶来的玄神皇主睿崇、无冤皇主占寿赢得时间。

    他说用自己换危寻,是告诫天佛寺前的这些人族衍道——可去也!

    海族痛失月桂海,人族亦有群岛受殃。

    人族死一危寻,海族死一泰永。

    可算两清!

    现在退去,都不算亏!

    但泰永的怒吼,并没有得到回应。

    或者说,曹皆他们,并没有在口头上回应。

    对于一个注定道消的存在,对于那些已经不在的人,言语何用?

    曹皆只剩独臂,可是他往高穹探掌。他那仅剩的一只手……手外是磅礴气血与浩瀚元力所交织出来的虚幻甲手,而在风凿雨击、雷轰电打中不断膨胀,竟以无形握有形,自那暗黑厚重的雷云中,精准无比地擒住了龙尾!

    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须尾俱全。

    他擒住那龙尾往外拔,与泰永做最直接的角力,要将此龙拔离天佛寺身。

    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只听得雷鸣间歇,电光断裂,天地规则如飞灰,整个天佛寺附近的空间,尤其是在衍道力量对撞的最外围,竟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黑色孔洞!

    人族强者如崇光、杨奉等,都不得不选择带着大军后撤。

    大战犹未歇,衍道决死,亦争以瞬息。

    那身形佝偻的烛岁,依然佝偻着。提灯前行,步履艰难。可他的身外渐而燎起白焰,他的双眸也被白焰点燃,他竟然就那么走进风墙雨幕,走进金辉结莲……一切的一切,好像都不对他造成阻碍。

    他就这样走近天佛寺,最后就那么走进了泰永的龙躯里!

    即便强大如泰永,即便他结出了龙息胎藏大金刚界,更做好了迎接所有的准备,却也在此时发出痛苦的嘶吼!他的伟大意志,正被一点一滴地撕碎!

    便在此时,虞礼阳漫步而前,大袖飘飘,并指拈桃花……像是拈着一颗桃红色的棋子,而以龙息胎藏大金刚界为棋盘,将此棋点落。

    一时之间,金辉飘摇,金莲凋落。

    泰永苦心构筑的龙息胎藏大金刚界,此一刻如虚似幻。

    彭崇简就在这个间隙往前走,翻掌便拔下了头上乌簪,以此为匕,扎透了所谓“龙息胎藏大金刚”。而身成血河,呼啸着扑上了天佛寺。血河如血蟒,也似泰永先前那般,绕寺而上。

    血蟒缠龙躯,将金辉染做赤。

    泰永说血染天佛寺,血河真君却是等不及,先来帮他实现。

    这一切说来复杂,但衍道之战,几乎已经很难用时间来刻度。

    雷云深掩的天穹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的眼睛。其间白色瞳仁如海,呼啸着伟大的神性力量。

    玄神皇主睿崇即将赶来,并且先一步降临了力量!

    可也正在这一刻,岳节的丈八之槊,狠狠地扎进了龙躯,甚而扎进天佛寺!

    “喝——啊!”

    旸谷将主身上那副古老的战甲,都发出了难以承力的撞响。岳节体如金刚,扎稳了马步,双手持槊,咬牙怒吼——以一种掀翻天穹的姿态,将那盘根错节不知几千里的天佛寺树,硬生生掀了起来!

    轰轰轰轰轰!

    泰永那强大无匹的绝巅龙躯,像一座山脉崩塌!一丈一丈地崩碎!

    轰隆隆隆隆隆!

    龙禅岭在塌陷。

    整个娑婆龙域都在摇晃!

    生命是如此奇妙的事情,世界和生灵也总存在无法割断的勾连。

    娑婆龙域在摇摇晃晃的同时,迷界亦得到伟大的滋长。

    泰永死,他的无穷生机还归于天地。

    天穹上属于玄神皇主睿崇的那只白色眼睛,流淌出难以描述的哀伤。

    她的哀伤并不仅为泰永!

    但曹皆在掌心龙尾崩解的同时,就已立挽兵煞为大弓,仰天一箭射玄神!管你哀不哀伤,就是要你痛!

    白瞳闭眼,神力散消。玄神皇主睿崇当场退出了娑婆龙域。

    是因为大势不可挽,所以选择了放弃?

    姜望身在大军之中,默默以乾阳赤瞳观察这一切。衍道之战的细节,他若能捕捉毫毛,都是莫大的收获。

    他见那泰永死,皇主之死如雪崩。磅礴生命崩解、浩瀚道则碎灭,几乎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散归于天地之间。

    都说蝼蚁不自量,蜉蝣渺沧海,可草木荣枯,与这绝巅生死,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见那天佛寺已倾,老树断根。其间多少海族,尽皆无生息。圣寺倒塌,龙禅岭遥对香檀树海的古老布局,好像也土崩瓦解了。

    已经掀翻了娑婆龙域吗?

    在这迷界,人族就这样赢得了前所未有的伟大胜利?

    姜望心中有一种不真切的感受。

    他看到曹皆等真君并未罢手,在杀死泰永、挑翻了天佛寺之后,仍然各施手段,以恐怖的力量洗刷龙禅岭。

    好像一定要将这三千里山岭,夷为平地方可。

    龙禅岭被攻破,天佛寺被挑翻,海族在迷界就此又少一处根据地,且是经营了数十万年的根据地。

    此地还有什么?

    姜望不由得想到,经营数十万年的根据地,仅止于此吗?虽然这一路杀来,龙禅岭的确雄阔巍峨,岿然强大。有十二净地、十八恶狱种种关卡,有镇山金刚、护岭伽蓝种种布置。

    更有足以支持龙族皇主泰永的天佛树寺,不可谓不强大!

    人族以绝对的力量优势杀来,胜利摘取得绝不轻松。

    但相较于数十万年的岁月……这些未免,仍然不够厚重。

    此地还有什么?

    曹皆等五位衍道强者好像要生生将龙禅岭凿平,将娑婆龙域击碎,他们好像在逼迫什么!

    诸般设想正在心中转动,那悬于内府,已然绽放的歧途之花,蓦地摇颤起来。

    歧途花从花瓣到花茎,皆作黑白两色,泾渭分明。它倒生于内府穹顶,而自有清辉洒落。整座第二内府,无数内府房间,也是因此分野,半黑半白。

    当它的花瓣摇颤,哪怕极其轻微。

    也叫姜望骤然警觉。

    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名为“娑婆龙域”的世界,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好像有一道荒古而伟大的气息……正在复苏!

    不待他触摸那种感受,曹皆已然大手一挥:“走!”

    这位如今代掌天覆的大齐名将,第一时间接掌了军队,且毫不吝惜军力,极其果断地聚起兵煞,化作长箭一支,破界而走!

    本在龙禅岭肆意释放力量的几位衍道,也随之四散。便如深林惊羽,群鸟各飞。

    像其他的修士一样,姜望身在军阵中,完全放弃自我思考,交付全部力量。

    直到大军退出娑婆龙域,在早成白地的“己酉战场”重整军阵。他才从兵煞的一部分,归复为自我。

    但笼罩在心头的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却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强烈。

    他竟然还是感受到了娑婆龙域的震动,仿佛有什么无法描述的庞然大物,正在翻身。

    要知道这可是隔着界河!

    迷界之界河,是完全分隔了界域的存在。彼域之波澜,应该完全无涉于此界。

    除非是说……此刻娑婆龙域之变化,影响的是整个迷界。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比衍道之死阵仗更大?!

    姜望看向虞礼阳。

    虞礼阳负手而立,正潇洒地隔着界河眺望娑婆龙域。感应到姜望的目光,却也不回头,只问道:“你以为迷界的平衡是由什么来维持?”

    姜望皱起眉头。

    他皱眉的原因,不是这个问题太复杂,而是太简单。

    迷界的战局平衡,任何一个在迷界征战过的修士,恐怕都能说得出一二来。

    无非是东海龙宫、娑婆龙域、月桂海,对天净国、苍梧境、浮图净土。

    无非是海族大军对人族大军。

    无非是常年坐镇迷界的几位真王对真人。

    无非是向往现世的海族和赴海守疆的人族修士。

    无非是偶然会出现的海族皇主和人族真君。

    但这些答案都太简单,不值当虞礼阳把它当做一个问题。

    那还能有什么?

    人族与海族各自大势的碰撞?两个伟大文明的交锋?

    “桃花仙对武安侯倒是极有耐心……”虚空之中,素纸无名书上,文字又在发生。

    卓清如不动声色地往姜望这边挪了挪。

    便听得虞礼阳的声音补充道:“我换个问题好了。你以为自中古时代的人龙之战,一直到现在,是什么力量在迷界这里对峙?”

    自中古时代,自人皇逐龙皇的那场战争后,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对峙!

    还能有什么?

    齐国未有存在这么久,甚至钓海楼也未有存在这么久。

    今时今日在迷界战场上厮杀的一切,在中古时代绝大部分都不曾出现。

    当然包括曹皆,包括虞礼阳……甚至包括烛岁!

    那还剩下什么?

    姜望喃声道:“娑婆龙域,东海龙宫,苍梧境,天净国?”

    他之所以没有说月桂海和浮图净土,是因为这两个根据地,都是后来才出现。且在历史中,都有被替换的经历。

    唯独娑婆龙域等四座,才是亘古至今,仿佛永存!

    虞礼阳微微点头:“武安侯一点就通。”

    他还要展开说些什么,又止住话头,抬眸道:“你看!”

    姜望由此看到,在那界河的对面,浩瀚无垠的娑婆龙域,竟已消失不见!并非是界河位移,因为他并没有感受到界河位移的波动,且界河对面也并未出现其它的界域,反是只有一片空无。

    是偌大的迷界里,突兀出现的一个巨大空洞!

    发生了什么?

    不等姜望问出声来,他就在那界河的彼岸,在那巨大的空洞里,看到了一根锡杖!

    杖身笔直,上有盘旋之树纹。

    杖头是九龙相扣。

    杖尾是龙尾,但鳞须皆坠如尖枪。

    此杖便静静地悬停在那片空洞里,但有一种古老而伟大的气息,笼罩了所有注视它的生灵。

    见此锡杖,惶然欲拜!

    “怎么回事?娑婆龙域去了哪里?”军阵之中,有人掩不住慌张地问。

    姜望亦有此疑问,但他听到了虞礼阳的声音——

    “这就是娑婆龙域。”

    这位风流桃花仙,语气第一次变得如此凝重:“天佛之兵器,娑婆龙杖!”

    万古以来与人族对峙的,是此!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朝苍梧

    自古以来、名与器,皆在修者掌中。君子善假于物也,但物非其本。

    修士皆能养器,强者随身之兵器,也往往能够随之成长,获得不俗威能。

    譬如姜望之剑,最早在南遥城出炉,初见名器之姿。但随着他一路成长至今,受神通之光日夜温养,历经大小战斗无数,也早非昔日可比。

    当初的长相思,恐怕在神临之战里一触即折,今日之长相思,能够承受剑演万法之神通,姜望持之以战真妖!

    如今的长相思,其质早不在廉雀当初所搜集的那些材料。它的根本,是日夜随身所凝聚的剑主的意志与精神,是同姜望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是那不断升华的过往。

    但话又说回来。姜望若是失去长相思,他仍是绝世天骄,大齐国侯。长相思若是离开姜望,就会在时间的流逝里神光褪去,渐归凡品。要有其他修士重新温养,方才能见锋芒。

    何止姜望之兵器如此?

    如那“普度”,在黄舍利手中,和在黄弗手中,亦有根本不同。哪怕是真君之兵器,一旦离开了真君,也会逐渐被时光朽坏。因为器具的道,已经被击碎了!娑婆龙杖何能例外?

    自是因为它属于超脱之强者,已是超脱之器!

    在绝巅之上,超脱万事。世间的一切规则,都不能够再约束它。

    也唯是这样伟大的超脱之器,娑婆龙域才数十万年都岿然不动,未曾被攻破过。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世界。要想真正覆灭娑婆龙域,除非能折娑婆龙杖。

    这一杖化一域,镇压迷界数十万年的恐怖,实在叫人惊叹。姜望按捺住心中的震撼,出声问道:“这天佛的力量,较之世尊如何?”

    虞礼阳道:“绝巅之上的层次,已非我能判断。但我想他与世尊,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差距。所谓“天佛”,是已走到“佛”字尽头,世尊能够抵达的位置,他亦能达,是谓“与天齐”所以号为天佛。而且他成为天佛的时候,人皇逐龙皇之战尚未开始。”

    这位桃花仙话里未尽的意思,是说那位在人族历史里被书写为“龙佛”的存在,在后来还有清晰的成长……真是恐怖的强者!

    姜望又问:“天佛的兵器,为何在此?为何化生龙域?”

    “如剑在鞘中,亦为慢敌,亦为养器。”虞礼阳一副很值得敬重的、知无不言的前辈样子,漫声道:“此番它被强行逼出来,既失先机,也白费千年……且后退些。”

    说话间大袖一挥,整个人族大军和他自己,都后退了三十里地。说话同入他一番儿

    好在“己酉战场”早成白地,倒不虞遮挡视线。那界河彼岸的娑婆龙杖又醒目非常,仍然牢牢占据人们的视野。

    姜望远眺河岸,才忽地意识到突兀的是什么。

    虞礼阳这一挥手,三军皆退,便只剩曹皆等四位真君,孤独地留在界河前。姜望目带疑问地看向虞礼阳。

    “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虞礼阳不回头地道:“勿惊,我留在这里保护你们。”姜望:……

    虞礼阳说娑婆龙杖化生娑婆龙域是在养器,譬如剑在鞘中,那么此刻娑婆龙杖被逼出来……剑出鞘,自要染血!

    所以姜望完全理解虞礼阳这“保护”一词从何而来。只不过,这虞上卿到底是在保护自己,还是在保护自己,且得两说。

    说话间,变化正发生。

    那巨大的空洞之中,仿佛亘古悬立的娑婆龙杖之旁,出现了一只手。

    五指张开,竖握此杖。

    当这只手完整地贴合龙杖的竖纹,把握这支古老锡杖,头戴祭冠、身披祭袍的玄神皇主睿崇,才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人们

    视野中。

    玄神皇主虽是神道强者,毕竟曾是龙种,在泰永身死道消后,成为最适合握持此杖的那一尊。此刻她手握锡杖,悬立虚空,仿佛远古时代的龙神圣女,从时光深处走来。一时独据天地,仿佛把握了整个迷界!

    而在她的身后,无冤皇主占寿、赤眉皇主希阳、大狱皇主仲熹,一字排开。

    虽则希阳先前是重伤遁走,仲嘉更是险些被打死,但绝巅强者回气一口,乃得无穷。有这阵缓冲,他们伤是好不了,但也恢复了几分战力。

    这一时众星拱月,显现无穷威能。

    睿崇低沉开口,声音肃穆,好似在什么正式的祭典上虔诚祝祷:“天老神衰,长岁短怀。悠悠一世,何其薄哉!”

    她握杖的手被树纹绞破,鲜血淌过指缝,在杖身蜿蜒。

    她将龙杖高举,其声渐高,而后悲如龙泣:“后辈不肖,惊扰祖器。祈以此杖,罪杀来敌!”古老的气息在蔓延。

    那色彩斑斓、能够分解一切的界河,在这一刻也停止了流动。己酉界域在颤抖!

    不,整个无知无识容纳了无数场厮杀的迷界,都陷入了大恐怖!

    无法形容的恐怖,让隔着一条界河、距离河岸三十里、中间还有五位真君阻隔的姜望,竟也感到道元停滞、呼吸困难!

    他是神而明之的强者,斗杀不知多少神临,但在玄神皇主高举娑婆龙杖的这一刻,别说抵抗、别说面对,就连遥远的看到,也成了一件危险的事情!

    他不由自主的沉心定神,联接五府,以强大的意志握紧长剑,与自己本能的恐惧战斗。但面对如此可怕的变化,静立于河岸前的曹皆等真君,却全无出手的意思。

    ……而后在

    他们或佝偻或刚强地站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玄神皇主高举娑婆龙杖,搅动迷界之风云…下一刻,一道剑光开天而来!

    非止于娑婆龙杖所在的那片空洞,非止于界河,非止于己酉界域,是好像整个迷界都开裂。那似乎是一种感觉,又仿佛成为了真实。

    在如此剑光出现在视野里的这一瞬,姜望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神通之光随之分野,神魂也好似被剖成两半。

    他好像已经被分尸了,但又在那种痛苦中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不由得脊生冷汗,但就连汗珠也分流!金躯玉髓何其脆弱,神而明之何等渺小。这是什么层次的剑光,出自什么样的剑?!它没有具体的形状,但拥有具体的锋芒。

    它以斩破迷界的姿态出现,而凌驾于高举的娑婆龙杖之上,将之斩落!嘭!一声轻微的炸响。

    玄神皇主睿崇握杖的右手,当场爆开,被绞碎成无数用肉眼已无法捕捉的细微存在。无论道则、道区、道血,抑或祭袍、骨骼、元力,在碎得如此彻底的时候,竟都如此接近……

    凭不朽之赤心坐镇五府,以乾阳赤瞳目睹这一切的姜望,恍惚明白了什么是“一”。什么是源海里的具本而微。一剑之威竟至此!

    娑婆龙杖在坠落,而睿崇在空中环身。花纹诡异的祭袍,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艳丽的花。她以完好的手再次将龙杖接住,就这样进紧紧握着娑婆龙杖,以那尖锐如枪的杖尾就此一划——此声如裂帛。

    伴随着天幕被撕开的声音,横亘在众人之前、位于己酉界域的这条界河,骤然扩张了千百倍!那恐怖的无序的规则乱流,在这一刻更是骇浪反复激涌狂奔,仿佛天河。而睿崇已放手。

    妥婆龙杖继续下坠,瞬间铺开来,填塞了那片巨大的空洞,娑婆龙域再现此界!但其间山河破碎、洪流奔涌,是一副残破景象。

    “你怎么了?”竹碧琼关切的声音,让姜望从难以呼吸的紧张中脱身出来。他艰难地挣回目光,

    看到竹碧琼横拦在他身前,似在阻隔什么。

    狼狈不堪的他环顾左右,这才发现,不止竹碧琼、卓清如她们风轻云淡,就连身后修为更低的那些将士,也个个岿然不动。

    这显然是虞礼阳的杰作!

    他说保护众人,是真保护。涉及娑婆龙杖的战斗,哪怕隔着界河,哪怕拉开了距离,也不是等闲能看。

    但他针对姜望的怀疑,也是真的针对……保护了所有,唯独漏了姜某人。

    “没事,不用担心。”姜望回应了竹碧琼,错身一步往前,正要质问虞礼阳。“你可知道这一剑来自哪里?”虞礼阳忽地问。他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了:“哪里?”

    “苍梧境。”虞礼阳看着那条雄阔无比的界河,不回头地道。“苍梧境?”姜望隐约想到了什么。

    “那是道门第三尊,蓬莱道主的佩剑,‘朝苍梧,是它的名字。”虞礼阳耐心地讲解。姜望愣了一下:“《朝苍梧》?此剑与彼书……有何关联?”虞礼阳显然知晓姜望说的是哪本书,只道:“说不清楚。”从桃花仙嘴里出来的‘说不清楚,,显然论证了此事的混沌。

    “关于你说的那本天下修行名典,说法有很多。”卓清如在一旁很是严谨地道:“有说是蓬莱道主笔记,有说是某位绝巅修士假托蓬莱道主之名所作。有说是蓬莱弟子合众之力所编纂的修行知识,集结成册,朝于‘苍梧,。也有说不过是某几位散人将修行常识汇编,只是恰巧取的名字相近。”

    姜望问道:“这本《朝苍梧》典籍的“朝”字,是朝阳之朝,还是朝拜之朝?”卓清如想了想:“我不敢定论,还是问虞真君吧。”

    虞礼阳随口道:“朝苍梧剑,当然是朝阳之朝。但关于朝苍梧典,则未有定论,怎样称呼都可。很多人为了区分它与蓬莱道主的佩剑,会坚持称它为朝拜之朝。”

    姜望若有所思:“所以说这迷界持续数十万年的对峙,是朝苍梧剑对娑婆龙杖,也即蓬莱道主与天佛的对峙?”

    “可以这么理解。”虞礼阳道:“这是蓬莱道主与天佛持续了数十万年的对局,在对弈的同时,两位超脱者也以迷界两族数十万年的战争,来养这超脱之器。”

    “那刚才……”

    刚才朝苍梧剑对娑婆龙杖的这场交锋,姜望没有看懂,只知道朝苍梧剑好像是占据了优势,但不知战果如何,也瞧不出影响所在。

    难道仅止于胜玄神皇主睿崇一臂吗?

    虞礼阳道:“有两件事情你要知道。第一,刚才朝苍梧剑并未出鞘,只是发出了剑气,但娑婆龙杖却动摇了根本。第二,娑婆龙杖刚才是由睿崇掌控,而催发朝苍梧剑的,乃是蓬莱岛修士孟屿。”

    孟屿也是数得着的强者,当世真人,但与玄神皇主相较,显然不够看。

    道创气压制了动摇根本的兴婆龙杖,亦是清晰地体现了此战的差距。朝苍梧剑以一道剑气压制了动摇根本的安安龙校,小是清晰地区

    睿崇本要以妥婆龙杖杀敌,最后却只是草草地扩张界河,仍然归复于娑婆龙域。这个亏吃得极大。虞礼阳补充道:“而朝苍梧剑,并没有比娑婆龙杖更强,或者说,至少不存在这样的差距。”所以这就是这一战人族所攫取的胜果!姜望隐约有些理解了。

    这一战的胜利最终还是要落到虞礼阳一开始所讲的那九个字,“既失先机,也白费千年”。失的是什么先机?

    是天佛与蓬莱道主对峙数十万年这一局的先机!娑婆龙杖动摇了根本,朝苍梧剑却还藏锋于鞘。白费的千年是什么?

    是娑婆龙杖养在迷界的千年积累!

    这一战的伟大胜果,来自于它帮蓬莱道主赢得了超脱之局的优势!如此看来,岳节最后在龙禅岭

    所掀翻的,哪里是一座天佛寺?分明是海族上百年的“族运”!

    “那么……”姜望迟疑地问道:“蓬莱道主和天佛……他们,还在吗?”

    虞礼阳平掌向上,大袖飘飘,仿佛想要接住一些什么。有些感慨地道:“我未跳出此局外,我哪里说得清?”

    超脱者是生是死皆不可测,哪怕惊才绝艳如桃花仙,也只能感慨一句说不清。真是难以想象的境界!无论蓬莱道主还是天佛,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他们的伟大痕迹,也大多被时间的尘埃掩盖。但至少在迷界这里他们的局却还在继续,他们的兵器也还在对峙。一局之余势,还在影响着整个世界的格局。

    姜望想得更多,斟酌着问道:“所以东海龙宫和天净国……”

    对于姜望的诸多疑问,虞礼阳并不讳言,那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有资格知道这些,有资格探索世界的真相。而这些话,并不会被不够资格听到的人听到。

    “那是更重要的地方。”虞礼阳说。姜望早就有所猜测:“龙皇和人皇?”

    虞礼阳注视着对岸破碎的龙域,慨声道:“前者是龙皇的宫殿,后者,是人皇烈山氏的理想国。”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将有何求

    东海龙宫是龙皇的宫殿,这倒是不怎么让人意外。

    天净国竟是人皇烈山氏的理想国?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称之为人皇的“理想”?

    姜望只知道天净国幅员辽阔,人口稠密,且现在的镇守强者胥无名,是三刑宫出身的当世真人。早先卓清如为了缉捕浩然书院的乔鸿仪,也特意去天净国请命。

    除此之外,对彼方的认知相当薄弱。他一直以为是跟浮图净土差不多的地方,直到此刻才生出极大的好奇。

    “应该类似于洞天之器吧?就好比稷下学宫。”姜望揣测道。

    虞礼阳笑了笑,似乎是在赞赏姜望的见识:“倒也不是不能那么理解。但更准确一点来说,东海龙宫是龙族威权的具现,而天净国是建立在律法之上的国度,是一个绝对法治的理想世界。”

    绝对法治!

    姜望自然地想到了林有邪,由此想到

    列,想到了林况,想到那漆黑的长夜、那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亦想到了矩地宫之主,吴病已吴宗师。

    对很多法家修士来说,能贯彻“绝对法治”这四个字的,的确是一个堪称理想的世界。

    将思绪从过往里挣脱出来,他又念及历史。按照一些典籍,如《静虚想尔集》的说法,法祖是和第二代人皇有熊氏一起终结了上古时代的人物。

    而烈山氏乃第三代人皇,是中古时代的人族领袖。他的理想国,竟是这样一个充满了法家理想的世界吗?

    他斟酌着道:“人皇和法家......”

    虞礼阳漫不经心地看了卓清如一眼:“人皇烈山氏曾在法祖门下学习,当然,伟大如人皇者,学贯百家,并非单纯的法家门徒。不过到了现在......法家倒是常以烈山真传自称。”

    卓清如面色如常,对姜望点了点头,表示虞真君所言不虚。但虚空中那飞快变幻文字的素纸无名书,已是悄然合上了。

    姜望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说迷界是强者交战的产物,迷界如此混乱的现状,恰是因为本来存在于此的规则,被硬生生地打碎了。

    如今看来,那并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玄奇传说。

    只是隐没了交战者身份的事实描述。

    今日之迷界,正是中古时代人皇与龙皇大战的结果!

    而迷界横亘于此,此后铺开长达数十万年的两族战争,也未尝不是彼刻的平衡和妥协。

    此时此刻娑婆龙域已经山河破碎,重建不知何时,已经浪费的和将要填入的资源不知何计。

    但相较于天佛同蓬莱道主棋争的失势,几乎不值一提。

    人族大军在曹皆的统领下,列阵己酉界域,与睿崇等四尊皇主隔河相峙。

    汹涌澎湃的界河,或为此界最险。而绝巅之杀意,虽天河难阻。

    局争一时,双方在短时间内投入了相差无几的绝巅战力,就连强军亦是互相匹配。最后谁胜谁负,也只能面对现实。

    再打下去,人族还有真君,海族还有皇主。互相填命,难有尽时,也难以承受。

    现在还不是朝苍梧剑与娑婆龙杖真正碰撞的时刻。

    那么这场由祁笑掀起来的、波及整个迷界的大战,或许就此结束了,以人族之大胜而终局?

    人族或许愿意,海族显然不甘!

    娑婆龙杖归复为娑婆龙域的那一刻,被朝苍梧剑斩碎右臂的玄神皇主睿崇,仍然大步往前!

    她靠近她亲手划出来的浩瀚界河,也靠近界河这岸的诸位人族真君。从头到尾,根本不看脚下的破碎山河一眼。

    祭冠庄严神圣,祭袍飘飘如舞。

    在她身后有浩荡的神性力量,也如她正走向的界河一般汹涌。

    飘荡的神性之雾,仿佛残败的娑婆龙域之云层。

    云层之中,神灵显迹!

    有八臂之神,有担山之神,有驭虎之神。

    龙禅岭之山神、香檀海之树神.......山川河流皆有神祇,山河皆碎,神性犹存。

    此刻睿崇一念,神位自得,尽出矣!

    而在茫茫多的神灵之中,另外几位皇主的身形若隐若现,仿佛也为她拱卫。

    她丢失了右臂,放下了娑婆龙杖,可权杖本就在她掌中。

    走在众神之前,睿崇高高在上。

    她的五官是神圣的,但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有的只是一种纯粹的、至高的淡漠。

    她即神主,此地最高阳神!当她走到那破碎的湍流之前。

    神性之雾中飞起一座座虹桥,横跨长河。而漫天神灵骤然加速,踏虹桥而前,蜂拥着杀过界河去!

    并不只是千万毛神的哀嚎。

    这是山河破碎之后,神灵绝迹的力量。亦是一座长久经营的界域,回首过往,所需偿还的岁月。

    睿崇短暂地握持娑婆龙杖,短暂地把握了娑婆龙域,并在这山河破碎的时刻,以最高阳神之力,将这个世界的毁灭力量催发了出来!在浩瀚界河的此岸。

    岳节旧甲铁槊,烛岁佝偻虚弱。彭崇简簪斜鬓歪,曹皆残甲残躯。但表情俱都平静。

    “她这是要拼什么命?”彭崇简略带好奇地问。

    烛岁低缓地笑了声。

    而曹皆只是高举独臂,往后拨了拨。这是撤军的命令。

    人族大军循令而行,后阵变前阵,前阵变后阵。

    如潮水般离去的大军,用行动在宣告,这场战争已经尘埃落定,没有继续的必要。

    玄神皇主极具声势的反击,只被看做败者的哀嚎。

    几位真君都无别的动作。唯独岳节往前一步。

    单手握持的铁槊,随着他的脚步一贯而前。

    他本身并不煊赫,一人一槊,一副旧甲,刚强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倒显得突兀。

    但随着他的这一步踏出,他的这一槊前刺

    偌大的界河巨浪滔天,所有的虹桥当场断

    裂。那汹涌而来的诸神,好似蜂群撞铁壁,在铁槊的锋芒之前纷落似雨,未有一尊能过河!若说娑婆龙域不曾出现过末世,今日便是诸神的黄昏。

    所谓神灵,在岳节面前不堪一击。而坠落的娑婆诸神,在雄阔界河中亦破碎得无声无息。

    被乱流搅碎,也成为乱流的一部分。

    稳定的规则通常毫无声色,破碎的规则反而色彩斑斓。

    横隔己酉界域和娑婆龙域的这条界河,或许会成为很多人心中不可磨灭的胜景。

    但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新的变化已发生。为娑婆诸神所遮掩、在神性之雾中影影绰绰的几尊皇主,其实各有隐秘动作。或者说,玄神皇主掀起娑婆龙域最后的攻势,就是为了掩盖这些变化。

    几尊皇主或施法咒,或立道台,展现无上神通。

    尤以无冤皇主占寿为甚。

    他从迷雾中走来,那不断变换流彩的眼眸,在一瞬间转换七彩,定格为紫!

    占寿眸色转蓝时,叫危寻沉海。此刻转紫,又将何求?

    彭崇简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恐怖正在发生!

    恐怖不在眼前!......吼吼吼!

    狂吼不止的海兽群,骤然凶狠起来,争先恐后地释放法术,渲染了声色俱烈的恐怖,将一艘霜白色的高大

    战船,迫退了数十海里。

    在这艘承受诸多法术轰击而摇摇晃晃的战船上,一尊高挑的披甲身影,如冰雕女神一般定在甲板,也定住了军心。

    “岛主,情况有些不对。”立在她身后的家将年约四十许,有外楼之修为,立足甚稳,但目有隐忧:“这些海兽好像突然强了很多!”发生在近海群岛的海兽暴乱,在龙族皇主睿崇退去后,并未平息。

    盖因作为诸岛核心的怀岛已被击破,岛上

    高层几乎随着护岛大阵的破灭死伤殆尽。侥幸

    存活的几个长老和真传,也个个带伤难以撑得住场,自救都不足,更别说调度援救整个近海群岛。

    而旸谷和决明岛的意义都更近于军镇,向来只负责与海族争锋,并不同钓海楼分享治权,也不被钓海楼允许分享治权。尤其此刻大部精锐都在迷界,也最多就是就近援救四周,很难对近海群岛施加什么整体性的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自身波澜不起、甚至可以出兵扫平诸多海域暴乱的冰凰岛,也就显得格外耀眼。

    “不是好像。”李凤尧的美眸也好似冰晶雕成,不见情绪,照见万般,她眺望这风波不定的海:“它们的确在变强。”

    跟随她的家将世代效忠于石门李氏,本身亦是极有战场经验的存在,闻听此言,大骇不已:“是咱们捕杀的这些海兽如此,还是所有的海兽......都这样?”

    “那些站在时光长河里执棋的存在,怎么想也不至于单纯地针对咱们。”李凤尧平静地取弓在手,吩咐道:“转舵。”

    高举冰凰旗的战船原地转向,乱飙法术的海兽群疯狂追来。

    而李凤尧手中的长弓已拉满,弦声一动如琴音。

    她看也不看,玉手一翻,冰弓已隐。

    迈开长腿便往船舱里走:“情况有变,先去无冬岛,我需要取得重玄四爷的支持......然后去霸角岛。大乱之时,须有一锤定音的力量,齐国人必须团结在一切。”

    她的弓以“霜杀”为名。

    此弓由极西之地亘古冰髓浇筑而成,乃初代摧城侯年少时游历雪国取得,历经战阵,屡建功勋,端的是天下名兵。

    李凤尧自小便把握在手,这些年来指未离弦。

    相较于那些咏月侍花的贵族女子,她亦是大家闺秀,只不过抚的不是一般的琴。

    她没有回头,但她的箭离弦而走,化作一头活灵活现的冰晶凤凰,在清亮的凤鸣声里,低空俯冲过这片海域。

    喀!喀!喀!

    一只只咆哮腾跃的海兽,结成一座座的张牙舞爪的冰雕。

    在那晦雨雷云之下,凝固成别样的美景。海波遂平。

    因为冰川无波。......

    失去了连绵不断的兽吼应和,轰隆隆的雷声稍嫌寂寞。

    电光折去约一千三百海里,照见了下方海域中,一头王爵所化的海兽。

    此兽体型如鲸,但脊如山岭、背有鬼纹,腹生骨刺如大铡刀。

    星珠岛覆灭,他居首功,正是他第一个拍碎星珠岛上那劳什子塔楼。

    虽说是号为“食恶”的两字假王,但距离真王已是不远。

    他不是鱼广渊、鳌黄钟那等天骄,能有这一身修为,都是岁月累聚的苦工。活了很久,

    是拼命在活。锱铢必争,方吞下一口一口的资粮。

    被俘至蜉州岛非他所愿,蜉州岛生变他也不是第一个造反,在太虚派那位强大修士被赶走之后,他才开始肆虐。

    在泰永皇主降临局势已经明朗的情况下,他才开始奋勇,率队陆沉星珠。

    今时今日伟大的变化正要发生

    不,正在发生。

    他距离真王那看似极短却如天堑的一步,正在跨越!

    甚至都不需要他多做一些什么,他只需要等待,等待伟大的海族文明跃升的洪流,将他自然而然地推至彼处。

    这是多么伟大的时刻,多么美妙的经历。力量跃升的快感,是一种极致的快活。数尽这一生中经历过的所有妙事,也全都不能比拟。

    但此刻,他无法品尝那种快感。

    尽管他确切地在跃升,在变强。他只感到恐怖!

    渗透到灵魂深处的恐怖!

    明明眼前的这个人,如此渺小,在他显化海主本相的庞然兽躯前,连牙缝都不够塞满。

    明明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他,安静而略带好奇地看着他。

    他却已经笼罩在巨大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披一件单衣在身上,长裤亦薄,像是人类躺在床上睡觉会穿的那种。长发自然地披散,并不会乱糟糟的,可也并没有规整感。

    赤裸的双足就踏在海面上,手上脚上都有镣铐。

    眼神空茫而好奇仰看着他,像仰看一座高山。

    食恶王强行聚拢不断涣散的意志,艰难地开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啊,你想要干什么呢?”男人略显茫然地反问。

    “我什么都不想干,真的什么都不想,我想回家......”正在无限靠近真王层次的食恶王,惶恐痛苦几乎哭出来:“放我回家......”

    双手铁链都拖到海里的男人,忽地握住手掌,隔空一把捏爆了食恶王的眼珠!

    在这位海族王爵痛苦的嚎叫声里,语气里夹杂了些许不满:“我问你了吗?”

    雷鸣阵阵,狂风猎猎。

    男人的单衣在海面上振响。

    他的声音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平静的,是那种地壳在运动、暗涌在翻滚、所有的狂躁都深埋于下的平静--

    “皋皆,你是否要跟我聊一聊?”

第一百八十三章 怀金垂紫

    轰隆隆隆!

    一团深紫色的、内有电浆流动的恐怖雷球,蓦地出现在高穹,电光瞬间蔓延数百里—而又瞬间熄灭了。

    与之对应的,是一只眼白漆黑、瞳仁为血色交叉斜线的竖眼,在海域最深处,缓缓地闭合。

    电光骤闪而骤灭,照亮了这片海域,未能照透漆黑的海底,自也未能使这山脉一样的巨兽显见全形。

    但海水是明澈的。

    可以看到其间摇曳的海草,美丽的珊瑚,以及一群幼小的、粉嫩嫩的海兽,刚从母体里爬出来不久,正在褪去胎衣,快乐地嬉游。

    这些暂且只能以兽为名的小东西,还没有生出灵智。也还并不知道,平静只是偶然,危险才是沧海的真相。

    将灭世惊雷湮解于将发之时,此等伟力,已经超出寻常强者的理解。

    即便是伏在海底的这尊巨兽,也不得不闭上一只疲惫的眼睛。被人族以“万瞳”名之,本名为“皋皆”的海族强者,当然有他想做的事情。

    而这也的确不必跟一个洞真修士“聊一聊”,哪怕此人.....名为田安平。

    哪怕这个人是很多人三缄其口的禁忌。

    哪怕这个人已经在事实上窥探到了一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坐镇在海族近万年来所发现的最大的永暗漩涡之上,延续着这片海域的繁荣,注视着每一个海族的成长。

    被憎恶,被仇视,也被恐惧被崇敬。

    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之下,非洞真无以藏形,非衍道无以落子。

    海主本相是龙族退至沧海后最伟大的创造,是“海主”二字的荣耀由来,也将是他皋皆的天国之阶。

    他托举全体海族,完成了海主本相至神魂层面的演化,而最终目的,是寻求族群本质的跃升。让“海主”不再只是一个称号,让哪怕刚诞生的海族,也能真正成为沧海的主宰。

    他还要填平所有的永暗漩涡,中止所有的湮魂海啸,让灭世惊雷不再咆哮于沧海....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他所承担的太重。

    每一息都有数以百万计的讯息需要处理,田安平自己,包括田安平所看到的,都已经不重要。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

    最关键的时刻.....

    准备了再多都觉得还不够,排除了所有已知的隐患,都还会不安。

    但世间岂有万全法?尤其是与人族作战!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海族不可以再止步,而他也已经托举了太多年!

    就是现在。

    这或许是最好的时候,也无所谓它是不是最坏。皋皆以瞳为鳞,睁眼时烛照沧海。

    此刻一只一只地闭上,沉于暗渊。-..

    ---

    若说这一场影响了朝苍梧剑对娑婆龙杖的超脱之局的战争,是在天外神霄局的压力下,由齐国名将祁笑所掀起的狂澜。

    那么海族在这场战争里所做的准备,仍然要往前追溯到三年前,在人族已经察觉到皋皆之目光的时候。

    甚至可以更早一些,往前追溯千年,一直到旸国极盛而衰、山倾流沙之时。

    那一次海族兵围苍梧境、关锁天净国,倾覆彼时名为“金乌台”的人族根据地,冲出迷界,大举攻入近海!

    近海诸岛接连失陷,所谓海疆危如累卵....后来海族的名将们,也多次复盘那一战。包括大狱皇主仲熹,也多次问过自己—

    如果当时海族的决策者们不是急于回归现世,急着踏足海岸,想把整个近海并吞为海族根据地,而是专注于啃下一座苍梧境或者天净国,现在

    的战争形势,会不会不一样?

    但历史没有如果。

    现实就是海族选择了鲸吞近海的大战略,想把海巢堆满近海,把苍梧境和天净国都作瓮中鳖。忽略了人族的战争潜力,而高估了自己的兵锋。

    结果人族修士一日赴海两千三,展现了无与伦比的顽强,在霸国崩塌之际,凭借着所有人族自发的拼搏,硬生生将海族又打回沧海!

    此后便是千年的拉锯战争,构筑了几成均势的迷界格局。

    那一战摘得的胜果远不如预期,但最后赢得的族运,仍然造成了天骄的井喷。

    甚至于皋皆也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伟大之路,并开始布局海主本相往神魂层面的演进。

    在今天,即便没有妖族顿开枷锁的神霄局,没有人族一决生死的强势姿态。海族也会主动掀起这场战争!

    当然,祁笑以她近乎疯狂的布局方式,赢得了朝苍梧剑对峙娑婆龙杖的优势。但这场战争,并未结束。

    从头到尾,祁笑对娑婆龙域虎视眈眈,而海族的注意力,却一直在近海群岛上。这当然不能简单地用战略目光来解释。

    众所周知。在近古时代末期,在那场席卷天下的浩劫中,海族卷土重来。人族有一个名为“钓龙客”的存在,坐镇海疆,一人一竿,天涯钓龙。

    他即是钓海楼的创派祖师。

    关于他的故事,不曾被哪个国家的正史详细记载,但却是近海群岛永远的传奇。

    他所创立的钓海楼,自道历新启至今,一直是人族戍卫海疆的中坚力量。

    但关于他的结局,却少有流传。

    事实上,终结了钓龙客天涯钓龙之传奇的,正是海族的传奇贤师,号为“覆海”的伟大存在。

    覆海是一位非常低调的强者,长期隐世独行,故而鲜传其名。在他站出来对决钓龙客之前,很多海族都不知道他的强大。但他对海族的巨大影响,从方方面面都可以见到。

    他一生所创造并流传下来的法术,计有一千九百多道,其中天阶法术就有二十八部!

    而他所确立的“八律九规十三不救”,至今仍被奉为广大贤师的行为准则。

    他所创造的海兽种类、所留下的培育战争海兽的方法,更是不计其数。

    他的贤师笔记,偶有一两张残页传出来,都会引来无数势力争抢,掀起腥风血雨。

    海族当代最优秀的贤师,通常都公认是坐镇长生海的无支恙。创造大量战争恶兽,且有着皇主修为的他,无须对任何存在低头,也不必对谁避讳。

    而他对覆海的评价是这样的—

    覆海单枪匹马,将海族对海兽的研究,推进了一万年!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正是从覆海开始,“贤师”才作为一个尊贵的身份,得到海族重视,被广泛认可。

    在覆海之前,海族更偏向于个体的力量,只有那些先天孱弱的家伙,才会埋头去做些研究。

    到了现在。一位贤师只要有过优秀的创造,无论自身战力如何都有同王爵平等对话的资格。

    那鱼广渊天才贤师的身份,更优于他强大的修行天赋,也是这种地位的体现。

    昔年的钓龙客,已经无限接近于超脱。一竿钓龙,皇主难当。

    唯是传奇贤师覆海挺身而出,与之展开了一场巅峰大战。直杀得天穹不存、海域空流,所有的注视所有的线索全部湮灭。此后道躯不在,道则不存,神散意消,再无音讯。

    长期以来,人族海族都默认两位接近超脱的恐怖强者,是已经同归于尽。

    如此悠悠数千年。无论钓龙客还是覆海,都渐渐消解在时光里。

    唯独此次皋皆来做一场伟大的布局,在设想了所有可能、清除了所有隐患之后,仍对数千年前那个独竿钓龙的恐怖存在有所忌惮。特命龙族皇主泰永专程去一趟怀岛,做最后的试探。

    而如今结果亦非常明朗。

    怀岛倾覆,沉都真君危寻战死.....钓龙客的确不会再出现了。回到皋皆的布局上来。

    皋皆在海主本相上布置的替灵锁,是一场埋葬了陈治涛所有努力、祸乱整个近海群岛的布局,但它本身,亦是枷锁。

    当替灵锁打开,那些被拘役被囚禁的海族,得到的不止是自由!

    掀翻蜉州岛,传送龙族皇主泰永,击沉星珠岛,攻破怀岛,去试探那个不知是否还存在的人......这些当然也是海族明确的目标。

    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亦是一层障眼法。

    用这场颠覆近海群岛的大动作,来掩盖海主本相上真正的变化。

    人族需要用一场战争,平息海疆边患,备战神霄世界。

    海族更需要这样一场大战,来检验海主本相的演进成果,就好像铸剑之钢,仍需百炼,以此完成最后的跃升!

    这场波及整个迷界,几乎所有界域所有战士全部参与的战争,让正在跃升中的海主本相,获得了足够多的跃升经验。

    也让皋皆捕捉到了足够多的线索,从而找出那一条通往伟大的道路。

    是的,月桂海被填平,娑婆龙域已破碎,娑婆龙杖已被压制。人族已经胜了吗?

    胜负犹未可知!

    “皋”为江河,“皆”是全部。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知。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能!

    数以亿万计的沧海生灵一起见证,雄踞现世、威压万族的人类,也当见证。

    此为【真理】,超脱万事!

    人族要打破娑婆龙域,赢得超脱局的优势。海族又何尝不是要将人族的强者牵制在此!

    所以娑婆龙域山河破碎了仍要战斗,超脱之局失势了仍要纠缠。

    所以娑婆龙域最后的神性都被睿崇当做武器。所以占寿睁开了他转至紫色的眼睛。

    彭崇简所感受到的恐怖,的确不在娑婆龙域。

    他应该看一看整个迷界,看一看近海诸岛,看看所有不在他视野里的海族!

    最后的跃升,已经开始!

    而那镇压永暗漩涡的皋皆,也将借由这一步,走到绝巅之上,把握伟大,成就超脱!

    别说只是娑婆龙杖对峙朝苍梧剑的失势,就算现在就已经输掉了对局,海族若能多一超脱,也绝不亏损。

    而涉及整个族群的伟大跃升,更是毋庸置疑的族运的兑现,意义远胜一超脱,几乎可以比拟妖族之神霄世界,都是足以改变种族命运的大事件!

    彭崇简理当恐惧,烛岁理当恐惧,曹皆理当恐惧!

    但仲熹却实实在在的,没有在曹皆的脸上看到一丝恐惧。

    甚至于这位人族名将本已经表现出来的撤退的姿态,此时也暂止。

    是故作镇定,还是根本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仲熹不去揣测,仍然按照原计划,不计损耗的、坚定的执行。

    他往后一倒化作一头顶天立地的巨鳌,足如天柱,甲似穹庐,一瞬间就定住了娑婆龙域破碎的山河。

    但娑婆龙域并非他的主要目标。

    他那巨大的甲壳上,数不清的横纹竖纹飞跃而起,轻描淡写地掠过了界河,消失在己酉界域。

    他在先前的战斗里受伤极重,根本不可能复现巅峰。

    此刻的威能展现,完全是依靠对本源道则的消耗,战斗里持续的每一息,都

    是在自斩修为!

    而他不惜显化海主本相、消耗本源道则来战斗,既是以自身为资粮,支持皋皆的跃升,也是要完成既定的计划,斩断这些人族真君阻止皋皆的可能。

    从他巨鳖道躯上跃起的囚线,并不针对哪一个具体的人族,封禁的是整个己酉界域!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赤眉皇主希阳一步踏出,高高跃起,不等人族衍道对她展开攻击,她便已高悬己酉界域上空,化为一轮烈阳!

    灿光中已不见她的身形,不见她的本相。

    但天穹仿佛凝固,空气也有了重量。不断下压,碾压此界所有。而辉光遍照,对仲熹的封禁无限加强!

    玄神皇主就站在狂澜激荡的界河此岸,身形化作神性力量的聚合。

    一瞬间消失了。

    在下一刻她那神圣的面容,竟然映照在己酉界域的天穹。此方天空是她的脸!

    她俯视此界,成为了己酉界域唯一的神。

    口诵天音:“奉吾永生!”

    慑服所有心中神!

    一直到这个时候,无冤皇主眼眸里的紫色、足以点杀迷界之中任何一个非衍道存在的紫色,才悄无声息的侵过了界河,向整个己酉界域浸染。

    一时天穹为紫,大地为紫,烈阳为紫,玄神为紫.....空气雨露,人们眼中的彼此,皆染上了紫色。

    此为杀着,向所有人同时进攻,杀的是命格。怀金垂紫,既尊且贵。

    命格不足者当碎!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月如钩

    仲熹、希阳、睿崇、占寿同时出手,完全不计损耗,不求真正消灭己酉界域里的人族,只求斩断他们阻止皋皆的可能。

    整个己酉界域都被封镇了,而代价如割肉,足以让任何一位衍道强者感受到痛苦。

    曹皆他们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等个一时三刻,持续封镇的代价,就足以耗干这几位海族皇主。

    而他们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做。除了虞礼阳拂起春风,将那无冤皇主眼中的紫色,吹在人群外。

    除了彭崇简飞起太嶷山,阻断了玄神皇主的俯瞰。

    曹皆、岳节、烛岁,全都安静地站在界河前。

    而这,正是仲熹不安的理由。他绝不怀疑人族真君搏命的勇气,正如他们身为海族的绝巅强者,此刻也在以命相搏。

    天佛寺前,东海龙宫外,他们都是这样争斗过来,不惜弃子失地也要抢占先机。

    怎么到了此刻,曹皆反而选择等待?

    显化海主本相的仲熹,隔着界河俯瞰对岸,所见芸芸,皆如蝼蚁般藐小。但或许也正是因为此刻的他太宏大,所以不能在细微处寻见答案。

    “彼辈如此不吝修为,强行镇封界域,必有所图!”新晋的血河真君站在太嶷山巅,仰对玄神皇主,声问曹皆:“曹元帅!此时如何惜力?”

    “是啊,他们不吝修为,强耗本源。”曹皆很是平静地道:“只有咱们跟着拼命。他们为族群而奋死的伟大,才得以彰显。咱们若是静观其变,他们岂不壮怀空空?”

    说起来彭崇简和曹皆都是近年来成就的衍道,在人族的绝巅之林里,都算得上新人。故彼此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咱们若真的坐观其变,他们或许壮怀空空,但更有可能得偿所愿

    “彭崇简的声音局限于几位衍道真君耳边:“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岳节道:“沉都真君邀请你来迷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跟你说吗?”

    血河宗与钓海楼,一镇祸水一镇沧海。一方有“苦海崖”临海,常劝世人回头。一方是“天涯台”正对迷界,至此望断天涯。

    算是有颇多相似之处,很能够感同身受。

    两宗向来交好,尤其是危寻与霍士及,称得上交游甚切。

    故而岳节会有这样的问题。

    彭崇简不动声色:“我来迷界,主要是受齐廷邀请。

    姜望先前还猜想过,彭崇简这样一位新晋真君,不专心镇守祸水,跑来参与迷界战争,到底是卖齐国的面子,还是卖钓海楼的面子。

    旁人只知血河宗与钓海楼交好,他却是知晓,上代血河真君霍士及,就被齐国拿捏得极稳。如今霍士及虽死,双方合作未必不能延续。

    他毕竟年轻了些。

    彭崇简此来,是既卖齐国的面子,也卖钓海楼的面子,同时答应了两方的邀请。

    曹皆意味深长地道:“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大家做得很好,也都很疲惫,是时候好好休养。

    彭崇简立在山巅,不再言语。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

    那么还在继续的······是谁的战争?

    啪嗒嗒嗒嗒嗒嗒!

    红色的雨珠砸在天涯台,将这座在亿万海民心中具备神圣意味的高台,敲打得格外孤寂。

    泰永已经走了很久,甚至泰永已经战死在娑婆龙域的天佛寺。

    但他带给怀岛的风雨,并未停歇。

    骤雨之中夹杂着血雨,故而血色得以漫延。

    连天空都在为两位当世真人的战死而悲泣······怀岛上奋力求生的人们,没有时间伤心。

    雷潮已经稀

    薄了许多,偌大月牙岛上,有越来越多的“礁石”,越来越多的“庇护所”。

    白玉暇执剑穿梭于岛上,在最短的时间里组织起了救援力量,而这也要得益于杨柳的帮助——侥幸生还的杨柳,也顾不得再去怀疑什么,姜望再猖獗,还能跟海族勾搭上?

    在怀岛上展开的救援,白玉暇尽心尽力。关于天涯台上的所见,他绝口不提。甚至于有意无意的,阻止杨柳他们往那边去。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从一个背影就能想到太多。

    想到的越多,就越沉默。

    在雨中沉默,不算一件特别的事情。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已经沉默了太多年。他如此穿戴,仿佛就是为了相逢这场暴雨。

    他独自盘坐在天涯台的最高处、也即最前沿,身前是被暴雨覆盖的海域、是偌大的迷界,身下是万丈悬崖,是惊涛拍石壁,碎浪如琼浆。

    他坐在这里被雨打,被雷笞,默然无声息。

    这是他守护了漫长岁月的岛屿,这是他亲手创建的宗门。在很多人口中,他或也可称得上“伟大”。

    今日雷暴洗,今日天泣血。今日他独坐。

    他作为一块化石而非一个人,他习惯缄默而非言语,习惯等待而浇筑为等待的石头,已经有三千······三千多少年?

    他试着忘记一些事情,一部分的确忘记了,一部分怎么忘不掉,甚至越来越深刻。

    所谓“深刻”,就是用一把剜心的小刀,在心脏上用力地刻写。越是心动,越是心痛。

    这座岛上有他最常喝的酒,酒的名字,是天涯苦。

    天涯其实不苦,苦的是漂泊的人心。

    未至天涯台,哪知天涯苦?

    他很久没有坐在这里,很久没有如此安静地想念。

    回忆是钩子,钩着有形无形的线,牵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雷霆肆虐怀岛,无拘于酒楼、民居,抑或什么宗门重地。

    一切繁华皆成昔日景,而今满目尽疮痍。

    在这座巨大岛屿最中心,是钓海楼的宗门驻地。

    由两根并不显眼的木柱,立成了这个伟大宗门的牌楼。

    在狂雷骤雨中,它们黑黝黝的如故。

    只是其上刻写的两联,此时愈发清晰。

    左曰:卸钩为月,已悬苍穹万古。

    右曰:折竿为薪,方照众生芸芸。

    这一副联作为创派祖师钓龙客的亲笔,多年以来一直矗立于此,注视着一代又一代的钓海楼弟子,迎接着诸方访客。

    作为一副对联,它似乎是从来没有横联的。

    有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得到答案。

    有许多人试图为它写上,但好像怎样都不够恰当。

    但在此时,在杨柳强撑着伤势,同白玉暇一起从这副联前飞过时,他蓦地心有所感,转头看去,这一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失声大哭,哭泣在这滂沱大雨里。

    他想他看到了这副千古名联的横批-

    彼时有一轮明月,恰在两根木柱之间,冉冉升起。

    此联之横批是什么?是亘古之明月!

    从来不需言语,任凭世人描述,它顾自皎洁,顾自照亮每一个应该有它的长夜!

    雷霆不能击垮它,骤雨不能阻拦它,黑暗不能掩盖它。

    它在血雨之中沉默地上升。

    它在杨柳的眼中,在白玉暇的眼中,在怀岛上所有幸存者的眼中,一点一点地爬上高天,撕开雨幕,撞破雷云。

    它当然也在钓龙客的眼中。

    坐在这

    悬崖边上看海,天与海都不明朗。直到一轮明月起于远方,好像是从海底跃起,而后越飞越高,无可阻挡。

    皎白的月光照亮海面,也点亮了高崖。

    天涯台崖壁上的那一行刻字,由此熠熠生辉-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海上明月,起在此时。

    无论近海,迷界,抑或沧海。所有活跃着海族的地方,都有伟大的变化在发生。

    所有关联于此的存在,无论是否有意,都在见证这场跃升。

    于皋皆是“所见即所得”,于其他是“所见即认可”。

    皋皆的强大已经无需再赘述,而他正自“强大”走向“伟大”!

    咕噜噜噜,咕噜噜噜··

    一头又一头巨大的战争恶兽,从更巨大的战船的旁游过。

    虽已经彻底宣告报废,残骸仍旧如山。

    东海龙宫外的战争已经结束,过多的海族军队,要去到该去的地方—去娑婆龙域肯定是来不及,亦无此必要。

    当整体的跃升完成,海族整体实力得到膨胀,在迷界这里获得短期的力量优势,为何不能反过来,去掀苍梧境,天净国?

    沉舟侧畔,过尽千帆。

    翼王水鹰地藏盘坐高穹,静静地感受着海主本相的变化。

    这一次的族群跃升,越是底层,受益越大。它是一种生命本质的升华,在初生者的身上,能有更完整的体现。

    但对于他这样的真王,也不是全无作用。他作为海族的一员,亦能从生命本质的跃升中,窥见皋皆陛下的伟大痕迹。

    那些已经走到关键时刻的强者,想必更能从中获取灵感。

    这一次种族跃升若能顺利完成,海族强者必然井喷!

    他又睁开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闭上眼睛,那个血污中的笑容,就总会出现在眼前!

    明明已经天阶法术洗楼船,将其彻底打死,未留半个活口·····虽未能阻止那福祸之门。

    水鹰地藏完全信任自己的力量,但也的的确确,始终无法驱逐不安。

    他索性便睁着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福泽战船的残骸,心中忽起一念,于是抬手遥按,打算将这艘战船的残骸、包括战船上的残甲死尸,也都一并碾碎,碾为更具体、更细微、更不存在变故的事物。

    但在此刻,他忍不住抬头他看到了月亮!迷界竟然有月!

    堂堂真王,骇然失语!何止是他水鹰地藏呢?

    即便是在己酉界域,几位衍道强者交锋的战场,即便整个己酉界域里里外外的一切,都几乎被衍道强者的恐怖力量所浸染。

    天空还是出现了月亮。月儿还是走到了中天。

    它明明悬照此界,但仿佛不同任何存在发生关系。

    它并不影响仲熹的囚封,也不影响占寿针对命格的杀着,甚至不干扰睿崇显化高穹的那张神圣巨脸,没有遮掩赤眉皇主所化的烈阳。

    它也不被影响。

    夜来月升,岂不是天理正道?明月高悬,难道不是世间真相?正在对抗海族皇主的虞礼阳、彭崇简,以及安静旁观的曹皆、烛岁、岳节。

    他们忍不住抬头看。忍不住的不止他们。

    无论人族海族,无论何等修为、何等心情、处于何种境遇,在这一刻尽皆抬头。

    迷界本来不存在天地,至少在两族根本重地之外,方位颠倒、规则混乱,更没有天地的概念。

    可是月亮出现了,也就有了天空。

    明月高悬之处,即是天!月光洒落之地,即是尘世间!

    所有生灵

    仰望天穹都得以看到那是一轮皎洁的弯月,孤独地悬

    挂在高穹。

    不知何时来此,仿佛永不离开。自此迷界应长明。

    天涯台上,那缄默如化石般的钓龙客,终于自蓑衣之下探出他的手。在狂风骤雨惊雷之下,缓缓自身后,抽出了一支钓竿。

    在那痛苦的、沉重的颤声里,这支钓竿具现了全貌。

    此竿平平,无非是一截脊骨。无非是一段脊梁。

    他已经数千年未出手,这世上已经不再流传他的故事,海族已经忘却他的威名!

    他已经熬过了漫长的等待,忍耐了所有的难以忍耐。

    试问今日之天下旧友死尽否?故恨谁在?!

    此竿提在他的手掌心,轻轻一甩,骤然甩出千丝万缕的钓线!

    这些钓线近乎透明,乍看是月光,但惟有衍道层次的强者,方能看出是道则!

    是已经沉海的、已经死去的、沉都真君的道则!

    是那一座充满了理想和回忆的钓海楼。

    而所有钓线的尽头,都连向那高悬的明月。

    一轮月,悬照古今。一轮月,照遍诸界域。月亮仿佛落下来。月如钩!

    皋皆注视着所有的海族。月亮照耀着所有的海族。

    在这一个瞬间,身处沧海深处,那如山脉绵延的恐怖存在,猛地睁开鳞眼,他距离伟大只差一步、整个海族的跃升只差一步。

    但难以计数的月光,穿透了他难以计数的眼睛。

    每一只恐怖的鳞眼之中,都显照出了一轮月相!

    三千多年未出手的钓龙客,公认已经死去的钓龙客-

    今以自己的道身脊骨为竿,

    以危寻死后散入整个迷界、还归天地的道则为线,

    以无数战死的人族为饵,以明月为钩,如此钓万瞳!

第一百八十五章 谁得广闻,谁在瓮中

    近古时代,百家争鸣。

    先后诞生了神话时代、仙人时代······又渐次破灭。

    近古时代末期,天下大乱。不宁之处,非止海疆。

    钓龙客展现了接近超脱的恐怖力量,一人独竿,天涯钓龙,连杀两尊龙族皇主,挡住了海族的大举入侵。为人族重新巩固海疆,赢得了时间。

    这是整个近古时代结束的大篇章里,于海疆这一页不可抹去的精采。

    他的传奇并未随着近古时代结束,而是在道历新启之后,仍然延续了近百年。

    在道历新启的那段时间里,钓龙客就一直坐在天涯台垂钓,一竿一线一钩,专钓龙族。超脱不出,无与争锋!直杀得这近百年的时间里,龙族不敢入迷界。

    直至道历九十七年,海族传奇贤师覆海自沧海东来,与之相争生死······才一战成烟云。

    但旁人眼中的传奇落幕,也只是他自己编写的话本。

    那一战的细节,唯有钓龙客自己,和已经身死道消的覆海知道—倘若他没有斩杀覆海的实力,又如何敢常年钓龙,逼迫覆海出来?覆海又何止于等了九十七年、等到自以为做足准备才出手!

    覆海根本不是什么为了海族大义挺身而出,在超脱不出手的时代,与他这个超脱之下最强者拼死相争,而是被他日复一日的钓龙,逼得不得不出来!

    龙族近百年不敢入迷界,躲在娑婆龙域和东海龙宫里的龙族也不敢出来,再持续下去,龙族在海族里的地位都很难保证。

    当然,覆海是毋庸置疑的强者,同样接近了超脱的存在。

    他虽然将其逼出来生死一战,但也并没能完整地摘取胜利。在杀死覆海之后,他自己也身受重创,道躯不稳、道途受阻,索性假死脱身,徐图超脱之可能。

    世人都以为他已死,但其实并没有。

    他化身为石,疗愈自身,等一个超脱的机会,等了三千八百二十五年。

    这世上免不了有一些聪明人存在。

    譬如旸国灭,齐国起。如今这个雄才大略的齐天子,之所以没有强行一统近海,在对钓海楼的压迫中,始终保留一些弹性,未尝没有对他这个钓海楼祖师的忌惮。忌惮他未死的可能······而在这一次的迷界大战前,得到确认。

    譬如镇压永暗漩涡的万瞳,在排除了所有隐患之后还要专程让泰永亲临怀岛,做最后的确认。为托举种族跃升,一举证就超脱,万瞳可谓算尽已知的所有。

    而万瞳之于海族的重要性,在海主本相第一次向神魂层次演进,就已经昭示清楚。这是一个丝毫不逊色于当年覆海,甚至犹有过之的存在。

    若能垂钓此龙君,一则是成全他的自我执念,满足“钓龙”之号,亦为修行一种。二则断绝海族跃升的可能,亦是一份丰厚的资粮,能够帮他走向超脱。

    这是时隔三千八百二十五年,钓龙客的第一次出手。

    但这其实并不是他第一次试图垂钓万瞳。

    危寻曾经两次布局,想要引万瞳入瓮。钓龙客两次都在旁观。

    第一次的时候。危寻先随手以人族天骄姜望落子,想吸引万瞳的注意,但万瞳沉默。危寻再凭卜数只偶神通,令海族天骄涉险,万瞳也沉默。最后以血王的安危为引,万瞳依然沉默,血王鱼新周见机不妙,及时遁走。

    第二次的时候,危寻仍是以“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布局开始,找到了万瞳的位置。请动数位真君,联手深入沧海,斩万瞳龙角而走。但万瞳并未追击,仍是伏身海底,一动不动。危寻斩断龙角一截,也只得到了一截龙角。

    直到这一次,海族的整体跃升,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万瞳

    果是要等到万无一失,才肯真正出手。钓龙客也是直至此刻,才来落钩。

    皋皆那恐怖的鳞眼竖瞳中,由交叉红线所代表的瞳仁,恰恰被一道月线洞穿在交叉点。

    谋局多时,钓龙客非常清楚皋皆的恐怖。但话又说回来,皋皆若不够强大,不够恐怖,又如何能帮他跳出绝巅,踏足超脱?

    “凡有水流处,皋皆尽知也,而以全知得全能”。

    凡是皋皆所见到的,他都能洞悉真理。凡是见到皋皆的,都必须认可皋皆的道。

    他的力量,一方面在于自内而外的“全知”,一方面在于自外而内的“全信”。

    这个信,是相信、认可。认可即能产生力量,这种力量接近于信仰之力。

    认可皋皆的道,就会给皋皆带来力量。

    佛陀尚需布道,尊神尚需香火,而皋皆的恐怖能力,只需要被看到。

    无论“全知”还是“全信”,握其一者都是顶尖的强者,皋皆二者皆握,自是古今难求,也就难怪他能拥有托举族群跃升的雄心,甚至一步步将其推至成功。

    当然,皋皆的“全知”,并不完整。

    所谓“全知”,端的是伟大的力量。甚至说,在伟大之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

    但世上岂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全知”?过去有无穷隐秘,未来更有无限可能。

    即便伟大如超脱者,也有坐在同一张棋桌上与之对弈的存在。

    超脱者纵能自知一切,又如何能尽知另外一尊超脱?

    皋皆的力量,更准确的描述,应该说是······“广闻”!

    是“接近全知”、“努力靠近全知”的力量。

    要想理解皋皆的强大,可以从三闻三佛信之广闻钟着手。如果钓龙客没有判断错的话,现在的牧国神冕大祭司涂扈,也是走的这条道路。

    以钓龙客三千八百年前就为超脱之下最强者的眼界,当然明白,与皋皆相争,不可相持。

    所以他试探多次,但绝不轻动。

    所以他不出手则已,一朝得手,也根本不做保留,直接提竿!

    数千年的等待,只争一个瞬息。他所求的超脱,就在这个瞬息里。

    他在血雨飘摇的天涯***坐,手提钓竿毫无保留。

    此时明月如钩,吊着皋皆恐怖的真身往上抬。危寻身死而成的钓线,在恐怖的对抗中拉得笔直。

    崩崩崩崩!

    不断崩断,又不断接续。轰隆隆隆!

    于海底绵延万里的伟大山脉,就此被撼动了根基。

    轰轰轰轰轰!

    长期被皋皆所镇压的永暗漩涡瞬间***!皋皆的龙躯刚刚抬起一个缝隙来,恐怖的吸力就向整个海域释放。

    海面已经出现了一个方圆数千丈的漩涡,且还在不断地扩大。将海水包括海水里所裹挟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绞入其中。

    风平浪静了近千年的“永宁海域”,海平面陡降十余丈!

    在皋皆移躯至此前,这里是沧海最恶劣的海域之一。在皋皆移躯至此后,它成了沧海极其稀有的宝地,在长达千年的时光里都风平浪静,甚至被广大海族以“永宁”名之。

    多少母亲拼了命地来到此域,只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诞生于此。

    此刻天涯钓龙,此刻海域将覆!

    作为沧海现今最繁华的海域之一,“永宁海域”若是倾覆,死伤根本无法计算。

    但这时候的皋皆,也根本不能再照应永宁海域。他的每一只鳞眼都被勾住,此刻他方知晓,在他注视每一个海族、通过这些海族注视所有海域的时候,也有人通过这些海族,在沉默地

    注视着他!

    这个人对龙族无比的了解,这个人对“钓龙”有极端的执念,这个人还拥有至强的实力!

    怀岛被击破,钓海楼将倾。钓海楼自真君危寻往下,无数宗门修士的死······竟然都被忍耐,竟然都在这场垂钓中。

    那么他被钓起来,也实在难有怨言。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公平的对决,他谋的是海族全体的跃升,钓龙客谋的是他皋皆。他虽在海底,却在明处。钓龙客独坐高台,却在暗中。

    终究差一着!

    涉及整个海族的伟大跃升,就暂停在此刻,那些只差一步就踏破关隘的海族,就静止在“只差一步”的状态前。咕噜噜噜。

    咕噜噜噜

    水鹰地藏仰看高穹明月,感受到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即便以真王之力量,真王之心性,也难以承受。

    钓龙客竟以一轮明月为整个迷界所有规则混乱的界域,临时地定下了“天”!

    于是有了上下,于是分了方位。于是规则开始厘清......

    这是他根本不能够想象到的威能!而涉及整个族群的跃升,竟也戛然而止!

    他没有穿透迷界,注视永宁海域的能力,但也不难从那弯明月垂下来的道则钓线里,略微揣测到一点什么。

    皋皆陛下是何等伟大存在,竟然也会被截停在关键的那一步之前吗?

    而在这个时候,他还听到了水声。

    谁?

    哪里来的水声?

    东海龙宫外的这座界域,分明空空!

    水鹰地藏心神不定,蓦地想到了那艘沉船。于是强行将目光自那轮弯月抽离,一瞬间遍察此界,果然看到了已经彻底散架、飘向不同方向的战船残骸。

    其中有一部分支离破碎的船板,还带着些许祝福的气息,的确落进一条横贯的河流里。水声也是因此而来。

    这条河流清澈极了,从这边完全可以透视那边,其间并无什么隐秘。

    水鹰地藏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一惊!那副甲呢?

    祁笑的尸体呢!?

    应该躺在甲板上的、印在血污里的那个笑容,又出现在脑海中。

    来不及多想,脊后羽翅倏然一展,他的身形化为残影。在极短的时间里走遍了全域,而所见空空!

    以水鹰地藏之目力,竟也完全找不到痕迹。

    他笃定祁笑就算没有死透,就算那副祥瑞甲还有什么玄机,以其状态也必不可能远遁。现在追一定来得及!

    在三条界河里面选择了最有可能的一个方向,脚步一转,已经跨出界河去—

    但忽然眼前一黑!不。

    不止是眼前一黑,他陷入了一个彻底的无光的环境!

    唳!

    羽翅膨胀如垂云利爪曲钩似铁铸。流风似箭,吹息带寒。

    他顷刻显化了海主本相,而在一片虚无中下陷······

    入谁瓮中!?

    仲熹本以为自己囚己酉界域为牢,用一整个界域做瓮,把曹皆等人族衍道以及他们统御的大军,暂时的封镇在此。是在事实上为皋皆陛下扫除隐患,同时也将此次大战的人族主力圈住。

    待得海族整体的跃升完成,皋皆陛下迈出那关键的一步,自然可以从容捉此瓮中鳖!

    哪怕这是一个万族定约、超脱不能出手的新启时代,在完成定约之前、甚至是在彻底成就超脱者之前的那一刻,也足够皋皆陛下做许多事情。

    比如捏死几个真君,比如抹去整个己酉界域······

    娑婆龙域所受的创伤,完全可以一步

    抹平。

    所以哪怕有泰永之死、天佛寺之失利、娑婆龙杖对朝苍梧剑之弱势,这一战仍然可以摘得巨大胜果。

    这也正是他们几个皇主舍得本源道则,于此耗命的根本原因!

    可是这颗完美胜果,有一个最关键的步骤,寄托在皋皆陛下那关键的一步里。

    可是皋皆陛下那关键的一步,竟然迟迟没有迈出!

    仲熹巨大的道躯几乎是撑住了娑婆龙域,而他仰望那一轮弯月上的道则钓线,看到了其上纠缠的恐怖的力量—

    钓龙客正在与皋皆陛下碰撞!

    不幸咬钩的皋皆陛下,正被这轮弯月从沧海钓出!

    他非常明白,钓龙客根本不需要把皋皆的龙躯钓去天涯台,只消将他钓出沧海。

    一旦皋皆陛下离水,则生死立分!

    “断钓线!”他加速了本源道则的燃烧,带着恐惧怒吼。

    也不必他说。

    赤眉皇主希阳已经将自己的力量解放,从那天幕脱出,以烈阳直撞弯月,此身迎钩!

    嘭!

    一杆铁槊瞬间膨胀为撑天之柱,无比强硬地撞击天地封牢。岳节旧甲在身,悍然涉天河,直往界外走!

    虞礼阳的春风之中,悄然绽开了白色的焰火,彷如梨花开遍。本来在那紫色的命格杀术下,春风已衰,此时大炽!

    烛岁提灯上高天,虞礼阳亦往澎湃界河走。

    而闲立许久、表示要让海族“壮怀空空”的曹皆,已经一个晃身,站到了太嶷山之巅,与彭崇简并立,注视着玄神皇主那代表此界最高神灵的、淡漠的眼睛,当场撞以道则!

    不动则已,动则以命相搏!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大军亦开始行动。

    “武安侯,你来掌军!”

    曹皆之令既下姜望当即一步前踏,承担责任,回身道:“全军—”

    这时候他才发现,一直跟在他旁边的竹碧琼,脸色苍白,全身抖如筛糠,仿佛生了重病,而双眼茫然无神,竟往后倒!

    “碧琼!?”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如何来见你

    “碧琼?”

    “碧琼,你怎么样?”

    耳中仿佛听到这样的声音。很熟悉,也很关切。

    竹碧琼始终还记得那天的海风,呜咽如笛声。当然也记得风中的某个人的呼吸,那么的紧张不平静。

    她逐渐散去生机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但竟然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

    砰,砰,砰。

    每一声都听得很清楚。

    这寂寞的心跳啊,至少在那一段路里,是为她而响。

    从怀岛天涯台,到齐国天府城,这段距离有多远呢?

    当初因为姐姐不幸失陷于天府秘境,她独自离开了怀岛,想着去阳地调查胡少孟。一路紧张忐忑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到天府城。

    彼时她站在高墙围绕的满月潭外,被告知天府秘境关闭期间,任何人不得靠近。在那堵厚重冷漠的高墙前,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姐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她弄丢了伞,再也不可以藏在谁的羽翼下,此后只能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太陌生了。

    每一点都和姐姐活着的时候不同。

    第二次来天府城,她竟不记得用时多久。在油尽灯枯的彼刻,每一息都是折磨,可是在那样的、撞碎狂风的怀抱里,她竟然不舍。

    她还记得在那个怀抱里,模模糊糊看到的下颔、鼻峰,那些被风雨打磨过的线条,是如此的让人心痛。

    她其实很努力地想多看一眼,但眼皮太重,她已经撑不起。

    天府秘境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所有进去过的人,都丢失了在里面的记忆。

    所有没能出来的人,都没有再出来过。除了她。

    又或者说,不完全是她。

    彼时她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灵魂也开始沉沦,在离开那个怀抱、被轻柔地推进月门时,她最后的意志也随之散去。

    “竹道友···...”

    这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没有后续,不会有她想听到的后续。

    其实结局如果是那样也很好。世上还有谁会期待她呢?

    同情的都已经同情了,哀伤的都已经哀伤了。

    再活过来······不合时宜。

    她不留恋这个世界,她也不想再打扰谁。她不愿成为那个不合时宜的人。

    可是她又看到了姐姐。

    她是在一颗巨大的、透明的琉璃球外,看到的那些不断变换的情景。

    彼时她的意识仿佛散在虚空,明明没有肢体、感受不到五官,却能够“看见”那一切。

    包括那条首尾无尽的河、那几座富丽堂皇的龙宫······乃至于通天塔。

    山上云台,九角高塔。

    军神关门弟子王夷吾,青崖书院许象乾,石门李氏李龙川,凤阳张氏张咏,博望侯府的重玄胜······还有姜望。

    都是天之骄子。王夷吾一打五。

    只是通天境层次的战斗,看得她眼花缭乱,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修行境界里的第七品。

    这琉璃球中的情景,是反复演化的。

    包括情景里那些人物的接触、对话、选择,每一次都有不同。

    但几乎每一次战斗的开始,都是王夷吾以一敌五。

    那个重玄胜实在是聪明,总能把局势导向利于他的方向,那个王夷吾也实在是狂妄,根本不在意重玄胜怎么拉帮结派,有几个人他打几个人。

    而通天塔前的情景,通常是以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走进通天塔结束。也有几次,六人皆死,无一

    生还。

    她意识到,这大约就是这些人在天府秘境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些人在天府秘境里的表现,被天府秘境记录了下来,而在后来的时光里不断演化、碰撞。

    通天塔前的战斗,她看了不下一百次······便以一百次为计,重玄胜成功逃脱的次数是六十九次,重玄胜和王夷吾都战死的次数是四次,剩下的二十七次,都是王夷吾横扫对手,手握六把神通钥匙,独自走向通天塔。

    虽然清楚天府秘境里的情景演化,可能仅限于他们当年在天府秘境里的表现,不仅不代表以后,甚至于未必能代表他们当时的真正实力。但王夷吾在通天境的统治力,仍是毋庸置疑的。

    姜望是如何在后来的时光里迎头赶上,胜过这样的王夷吾,腾龙胜过内府胜,一战名扬临淄呢?

    究竟是怎样的努力,才能够换得后来的荣耀?

    竹碧琼想,她大约在天府秘境演化出来的这些战斗里,找到了部份答案—在重玄胜成功脱逃的七十次里,姜望战死了十三次。从未有一次后退,从未有一次放弃。

    眼前这颗巨大的琉璃球,就是天府秘境本身。人们在天府秘境里的种种经历,就像故事连载于书本。

    在漫长的历史里,天府秘境开启不止一次,参与者也不止五十人,所谓“故事”,何止千百篇?

    因为失去了感官,所以也无法感知岁月。对竹碧琼来说,唯一能度量时间的,就是“阅读”的次数。

    在所有的那些“故事”里,她看得最多的,还是开启在道历三九一八年的这一次,尤其是发生在“第四龙宫”里的剧目。

    姜望也在,姐姐也在。

    入局者,还有东王谷季修,四海商盟赵方圆、大泽田氏田雍、赤阳廉氏廉雀······竹碧琼已经记下了每个人的名字、特点。

    这六个人互争的一局,她已不记得自己总共“阅读”了多少次。

    她只记得,在绝大多数情况里,姜望都是最后的胜者,成功拿到苍龙之角。

    而故事里的每一次,姐姐竹素瑶都失败了。

    比起记忆中那个温柔善良的姐姐,争斗于第四龙宫里的这个竹素瑶,戾气重得多,手段也狠辣得多······但完全无法跟另外那些人相比。

    斗心机斗狠都不如。

    也就比那个叫廉雀的丑男子强一些。

    看着竹素瑶一次次地拼命争斗,又一次次的失败身死。

    竹碧琼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却也心痛如绞。她太知道姐姐为什么来天府秘境······想要拼命赢回一切,却连自己的性命也搭进来。

    后来她听到有个声音问—“你想帮她吗?”

    她不知道那个声音是谁,甚至不记得是男是女,她只知道那是她目睹姐姐无数次失败后,自心底涌出的最强烈的愿望。

    然后她就进入了第四龙宫,替代竹素瑶,成为第四龙宫的竞争者之一。

    她的任务,是赢得苍龙之角。而任务奖励,是可以让姐姐脱离这个无限失败的循环。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任务!

    哪怕她已经千百次地“阅读”过这个场景,几乎了解每一个竞争者在天府秘境里会有的表现,笨拙如她,也一次次地迎来失败。

    田雍的杀意侵蚀、季修的九死毒、赵方圆的炼尸术······以及与他们手段对应的可怕城府。

    她甚至有几次被发现了“先知”!

    再加上唯有与姜望成为对手,才能深刻感受到的恐怖压力。

    极其敏锐的战斗嗅觉、极其坚韧的强者之心,在生死搏杀中几乎从不出错,总能够创造机会、把握机会

    她完全明白,为何姜望能够从迷界回来,为何能完成那样苛刻的考验,走到奄奄一息的她面前。

    她尝试过合作,尝试过表达心意,甚至流着泪请求。但天府秘境里的这个姜望,对她完全陌生且坚持于对重玄胜的承诺,绝不肯让出苍龙之角。

    最后她之所以能完成考验,是一开始就故意泄露信息,让其他人知晓姜望的恐怖。与其他人反复沟通,把握每个人的心态,以联手的方式率先逼姜望退场...........

    在完成了第四龙宫的任务,取得苍龙之角后,第四龙宫的篇章就已经结束,竹素瑶从中解脱。

    新的任务在通天塔篇章里,正是王夷吾以一敌五的那一篇!

    任务要求她击败通天塔前的所有对手,赢得所有的神通钥匙,而这一次,姐姐竹素瑶是她的帮手······

    竹碧琼不记得自己在天府秘境里究竟历练了多久,时间在一个那样的世界里没有意义。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完成了多少任务。

    她和姐姐相依为命,什么刀山火海都去过,死去活来多少回。

    从一个懵懂天真的少女,到千锤百炼,千疮百孔。

    她只记得有一天,那个神秘的声音忽然对她说—“你可以出去了。

    她只问—“条件是什么?”

    天府秘境里的一切都有条件,她也已经在一次次的任务里,习惯了用拼命换结果。

    天府秘境里的姜望不是姜望,真正的姜望在天边。

    可望不可即,可念不可得,如同天上月。活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她本来并不想再继续。但因为世上还有那样一个人存在,竟也对那个世界有了些微的期待。

    她确定自己想要再见他一面,她不确定自己还拥有什么。

    带着姐姐离开天府秘境的代价,是缔结信约,用余生奉养【镜花水月】。

    提前神临的代价,是彻底失去摆脱命运的可能。

    她都接受。

    她自知并非良才,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拼命,做不到的始终做不到,从一开始就没有摆脱镜花水月的可能。

    她只求在奉养镜花水月之余,能有一点心系所爱的自由。

    她能够再次见到姜望,能够再次感受自己的心跳。能够拜师辜怀信,为姜望解决掉一位真人的仇恨。能够帮忙杀死张临川的替命分身······平庸而笨拙的她,能够做这么多事情,去偿还姜望为她的九死一生,她已经很满足。而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候。

    当竹碧琼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她仰头望见明月的时候。

    人们在这轮弯月里看到了伟大的力量,而她在一刹那思绪空白。

    竹素瑶是她的镜中花,姜望是她的水中月。

    奢留一时,并不真切。“是时候了。”

    时隔多年,她再次听到那个神秘的声音。这一次她听清楚了,这是一个低沉微哑,好像藏着很多故事的男声。

    她往后倒去。似一片花瓣,一滴露珠。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碧琼!?”

    姜望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只抓到一片飞花。

    他的五指紧握,连那花瓣也未能握住。手心空空!

    就在他的面前,竹碧琼往后倒,本来就纤薄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更单薄,变得好似一张纸!

    一张画纸无力地倒下了。

    而以竹碧琼的形象—惨白面容,无神双眸—印在波光微漾的水镜中。

    已成镜中花!

    就在乾阳赤瞳的注视下,水镜中亦显现出姜望的脸,恰恰出现在竹碧琼旁边!

    但姜望非常明确这并

    不是自己的倒映,因为他在悲伤、惊怒、怀疑,而镜中此人在微笑!更是带着这缕微笑,凑近了镜面,竟往镜外来!

    在经过那道荡漾的波光时,面容也似水纹微漾,顷刻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他彻底走出水镜来,已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面容清瘦,发如霜雪,最是那一双深邃眼眸,似有宇宙无穷。

    披着一件简简单单的长衫,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站出水镜来先伸了个懒腰!

    好似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仿佛有什么束缚被挣脱了。

    被月光照耀着的整个迷界,都随之焕发生机!

    姜望记得自己的职责,冷喝了一声:“商凤臣接掌全军!”

    而自身毫不犹豫地拔剑往前。

    这一瞬间五府齐开,遍身华光,剑仙人临世。

    但他只看到一只摊开了五指的手···一个巴掌,铺天盖地,笼罩了现实层面与神魂的一切。

    但他只听到一声尖叫—“不!”

    那是一个几近疯狂的、异常尖利的女声!竹碧琼的声音!

    竹碧琼还未有完全离去!

    姜望心中生出这样的惊喜,但他的意识已下坠!

    坠入永暗!

    茫茫无际,浑噩不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在场的衍道真君亦是察觉到不对。

    提灯上高天的烛岁猛然回坠,走向澎湃界河的虞礼阳骤回身。

    一缕白焰点天灵,桃花横枝插脖颈。

    两大衍道,齐齐对这自水镜中走出来的男子出手。

    但白焰点落如幻影,桃花横枝竟成空。

    这个鬓发微霜的男子,在随意一巴掌打翻姜望后,竟视两位衍道强者的攻势如无物,也视几位皇主的镇封如无物,身形一虚再实,竟然出现在那弯月上。

    一脚踏月,踩得明月倒悬。

    长啸曰:“轩辕朔,你可知我如何来见你!!”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尔其钦哉

    轩辕朔,是一个对在场大多数强者来说,都相当陌生的名字。

    但在此情此景,啸于这个踏月的男子之口,谁也都猜想得出来它的归属。

    它只能是钓龙客的名字。

    天下复姓轩辕者,不算太多,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而名为“轩辕朔”者,翻遍轩辕之族谱,只有核心的一个。位在正中脉,旁者讳不敢同。

    无它。

    独镇天涯台,一人一竿垂钓龙族的钓龙客,乃是第二代人皇有熊氏的直系子孙!

    人皇固然伟大,子孙未必贤。

    甚至可以说,如今之人族,哪个不是人皇子孙?

    但作为有熊氏的嫡脉子孙,轩辕朔的血统之尊贵,也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千百年来,这个名字从未广传。

    世人只知钓龙客,而不知其名,更不知其复姓轩辕。

    以如此之血统,如此之修为,而能甘受数千年之寂寞,真绝世也!

    而能够一脚踏月,与这样的钓龙客相峙,甚至出言邀斗……这个从水镜中走出来的男子,更是何人?

    此时此刻,明月倒悬。

    那千丝万缕的道则钓线,在一瞬间纠缠到一起,搅如乱麻。那在沧海永宁海域之海底,已经被钓得离地的皋皆的本躯,一下子定在原地,不肯再上拔!

    海面上那无限膨胀的可怕漩涡,也当场被定住了,不再膨胀,数不清的海域生灵,终于摆脱那恐怖的吸力,而拼了命地往外逃窜。

    就在这个时候,自那弯月之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嗯?”

    这声音更近于一位宿醉的酒客,落魄的诗人,失意的才子。而非一位立足于超凡绝巅、正向超脱迈步,创建了天下大宗,身负至尊血脉的传奇人物。

    因为它是如此的寂寞,如此的颓然。

    钓龙客的声音通过这轮弯月,传遍迷界沧海。

    他仍然独坐天涯台,手持钓竿,怅声道:“我记得我亲手杀死了你。”

    难以描述的恐怖力量,在那明月之上相争。

    在场的几尊人族真君、海族皇主,也都有能力参与战场,但都不足以成为决定性的力量。

    那烈阳撞弯月、铁槊撞封牢、曹皆以道则杀阳神,都不可说不宏大,但就如烛岁、虞礼阳的攻击,天崩地裂亦如泡影幻花。

    现世绝巅的力量,很难摧毁触摸超脱的可怕存在。

    尤其是像钓龙客这种,半身都在现世层面外,只需要一个起跳,就能彻底完成超脱。

    踏月的男子踩翻鱼钩,搅缠天地钓线,很是从容地回应道:“你的确已经杀死了覆海,杀得非常干净。而我,是姞兰先。或者你也可以称呼我——天府老人!”

    全界皆惊!

    海族传奇贤师覆海,和天府老人,这如何能联系到一起?

    天府老人是镌刻在人族修行历史上的传奇人物,曾经以内府境修为,强杀三位强外楼高手,从而一举成名。

    此等传说中的战绩,直到黄河魁首姜望横空出世,断魂峡血战四人魔,方才被打破。

    后来一路外楼、神临、洞真……虽再无什么震动历史的煊赫战绩,却也始终保持了强者姿态。直到某一天,留下天府秘境,消失在天外。

    世人皆传,他已去遨游太虚。

    他光耀的时间很短暂,但天府的威风因他而广为流传。世人皆以天府修士来称五府神通者,就是自他而起。

    人族不以资质定终生,不幸未能摘得神通的修士,不一定就比天生神通的修士弱。摘得一个神通的修士,不一定就比摘得两个神通的修士弱。

    无非一者执刀一者执匕,先天不足后天补。

    但天府老人就是号称“天地第一府”!就是以不讲理的神通搭配,构筑了他在内府层次的统治力。

    这样的一个存在,吸引了太多目光,绝不可能是龙族。

    就算他的伪装再高明,难道能够在那么光耀的地方,瞒得住天下人的眼睛吗?

    天府老人若是龙族,齐国境内怎么可能保留他的秘境?

    怎么可能一任国内才俊历练那么多年?

    虽一直以来不被视为顶级秘境,非顶级世家子的首选,但上一次秘境开放,如李龙川、王夷吾者也进去过!就连现在的大齐第一天骄,也是从这个秘境开始闯出来名号。

    现在说覆海就是天府老人,简直是对修行常识的挑战。

    尤其是烛岁。

    他作为齐武帝时期的守夜者,见证了那个时期的齐国是如何南征北战,并土吞疆。在那个旸国刚刚崩溃的时代,其它国家都忙着争夺东域繁华之地,瓜分旧旸遗产,在伟大帝国的尸体上大快朵颐,所谓“日出九国”,一度煊赫一时,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

    唯独齐武帝,带着刚刚复国的新生齐国,向海岸线发展,选择屯边屯塞,占据海疆领土,主动承担戍海责任。

    临海郡便在那个时期归于齐国,烛岁也是亲眼看着天府城凭借天府秘境的优势,从一个小渔村发展起来,成为临海郡里数得着的大城。

    虽然他和天府老人并无交集,齐国占据临海郡的时候,天府老人已经消失。

    但现在要说天府老人乃是覆海,他实在也不容易接受。

    道理非常简单——他烛岁眼光不足、不够敏锐也就罢了,武祖是何等伟大人物,天府老人若是龙族,怎可能瞒得过他?

    天府秘境每次开放的五十个名额里,齐国直接拿出十个名额,分享给异国之人,以彰大齐有容天下之风。这规矩还是齐武帝定下的,这么多年一直未有更改。

    也就是说,天府秘境是齐武帝掌过眼的!

    这天府老人怎么可能藏得住龙族身?

    而相较于这些,此刻更让烛岁在意的,却是这位天府老人的名字。

    姞兰先……

    “姞”乃昔日大旸帝国皇族之姓!

    自旸国破灭,大旸宗室被屠戮一空,不少人纷纷避祸改姓,“姞”姓已是非常少见。

    此姞兰先,是彼“姞”否?

    在场的其他真君,包括烛岁在内,还在怀疑自称天府老人的这名男子言论真假。

    远在天涯台的钓龙客,却已经先一步做出了认证。

    他的声音通过弯月响起:“你果然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看来你也受够了匍匐在恶臭海沟里的日子,海族低贱的皮囊,根本让你无法忍受……覆海,你今当为谁而战?”

    此言一出,直令身在迷界的一众海族皇主勃然大怒。

    而自号姞兰先的天府老人,只是平静地回应道:“海主一族是太古之妖种,主宰之脉,天命之子。人族只是后天的造物。要论贵贱,恐怕难如你意。”

    “今必胜昔,这道理我以为你会懂。”钓龙客道:“什么是天命?我即天命。你们尽管为子为孙。”

    “是啊,今必胜昔。”天府老人道:“正如新生的海主一族,必将主宰现世。”

    “可你是谁呢?”钓龙客的声音问。

    “你是否没有注意到我的名字?”天府老人嘴角带笑:“我名姞兰先。”

    钓龙客询问的是他的本质存在,究竟是海族还是人族,以此在根本上否定他的道。可他避而不谈,反是意味深长地再一次报上姓名。

    “我终于确定了,你的确是覆海。”钓龙客的声音道。

    天府老人立足于明月,很有礼貌地欠身:“辛苦你记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但你应该记得我的,你在三千八百二十五年前截停了我的超脱之路,作为一个新生的人族,一步步重新修到绝巅,我也付出了很多努力。”

    “做得很好。”钓龙客慢慢地说道:“这样我才可以再杀你一次……稍解我恨。”

    他的声音始终没有什么波澜,唯独在此刻,才迸出一缕刻骨铭心的情绪来。

    而姞兰先已经无法分辨,那是痛苦,还是怨恨!

    当他自水镜之中走出来,正是轩辕朔钓起皋皆的关键时刻,海族跃升之成败、皋皆与轩辕朔之超脱,都在此一举。

    他对虞礼阳和烛岁的攻势避而不迎,也不干扰其他皇主与人族真君的对决、翻转生死之势,就是不敢耽误半点时间,要精准地把握关键。

    超脱之争与衍道之生死,孰轻孰重?就像他轻易可以碾碎镜花竹碧琼、竹素瑶的抵抗意志,却不去碾这一下。

    他所有的力量,精神,意志,都要倾注于此时。

    轩辕朔的这场垂钓,足足等了三千八百二十五年。

    他又何尝不是在等待?

    在属于覆海的道躯被一战打成云烟后,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敢启用姞兰先之人身。又用了很多苦功,才以人身修至绝巅。

    他绝不容许自己放过稍纵即逝的机会,而天穹的这一轮弯月,正是这场垂钓的关键。

    所以他的第一步,便是踏月而上。

    可这明月如钩……他一脚踩在鱼钩上,固然是暂止了轩辕朔的垂钓,自身又何尝不是已上钩?

    随着钓龙客的话语落下,他那已经踏足超凡巅峰、靠近超脱的人身,遍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痛,如穿银钩!

    他的身躯瞬间虚化,可无论是作镜中花、抑或水中月,月钩依然在,似锁离人愁!

    与此同时。

    那照遍近海、迷界、沧海的月光,倏然间全部收束。

    无法计数的月光线,将潇洒从容的姞兰先,瞬间捆成了茧状。

    同样在这一个瞬间,姞兰先变幻了千百种姿态,忽而呼吸起风雷,忽而遍身染梵火,忽然水龙绕体,忽而体如金刚……

    但那些钓线随之虚虚实实,始终如影随形,最后还是坚决地捆住了他。

    这是道则层面的纠缠,是绝对意义上的束缚,超越绝巅一线,不被任何非现世极限的力量所影响……把这尊传奇绑在了月亮上!

    但见明月高悬,而姞兰先成了坐在月牙上的一只茧。虽则他那些“茧线”在不断地崩断和接续,他的道躯也由此时隐时现。

    可这轮弯月,还是在坚决地倒回。

    那天地之间无尽的规则钓线,都被姞兰先搅缠,也由此让万瞳得以从致命的罅隙里脱身出来,得以展开反抗,不离沧海。得以抽出力量,护住永宁海域亿万生灵。

    但在姞兰先的力量被束缚后,无数纤细的规则钓线搅缠在一起,也因此拧成了一股更结实的绳索,可以有更伟大的承担!

    钓线犹能被崩断,绳索能系亿万钧。

    天涯台上,轩辕朔仍然是独坐着,天空血雨未落尽,斗笠之下仍然不显现他的面容。可是这一刻他猛地竖起钓竿,近海被压服得如镜面,整个迷界分清浊,沧海之中狂澜倒卷!

    以无穷之伟力,给予整个迷界、整个沧海……给予它们来自钓龙客的恐怖压力!

    沉都是他的线,月亮是他的钩,万瞳和覆海,都是他要钓的龙!

    一竿独钓两“超脱”,何等狂妄!

    呼……

    狂风起于沧海,浩荡于迷界,咆哮于近海。

    那是狂风,亦是沧海海底那万里龙躯的呼气声。

    从来沉默注视一切,从来安静托举海族,就连被钓起龙躯、也未放弃海族生灵,就连被斩断龙角、也未曾发过一声。

    这样的皋皆,第一次开口。

    不,不是他在开口。

    是玄神皇主睿崇,是大狱皇主仲熹,是无冤皇主占寿,也是赤眉皇主希阳……是整个迷界、整个永宁海域所有的海族。

    亿万口舌,发一声。

    其声曰——

    “此亿万海族之愿,轩辕朔,你以为你能挡?我等奋战,为亿万子民。我等奋死,为后来者不必死!我等生来在苦狱,死要离苦海。亿万众,得一心。在此伟大理想之前,纵然超脱亦渺小,螳臂当车不自量!”

    嘣!

    自那天上明月,至那海底龙躯,这一根无比恐怖的钓索,在这一刻骤然绷紧。发出一声震荡八方的嘣响。

    那是无法描述,也根本不可能抗衡的伟大力量。

    伟大的力量瞬间反馈到天涯台。

    钓龙客手中钓竿发出痛苦的裂响,他不得不将钓竿垂落数寸,方才避免钓竿折断的危险。

    可裂隙已现,崩断只是时间问题。

    皋皆不是任他垂钓的普通龙君,皋皆亦是无限接近于超脱的恐怖存在!

    以一敌二,万分勉强!

    就在此时,那还在以道则搏杀道则的曹皆,将独臂高举,举起一卷绛紫贵极的圣旨,高声喝道:“我等戍卫海疆,平息风浪,难道不是亿万人族之愿吗?!”

    此圣旨一瞬间高跃而起,在那明月之上留下一抹尊贵的掠影,而真正的大齐圣旨,已经落在天涯台前,将那根钓竿的缝隙紧紧裹缠。

    赋予了这根钓竿无比沉重的国势力量!

    以亿万之心,抗衡亿万之心。以霸国之势如山,抗衡跃升之势如潮。

    外观并不显眼的钓竿,因这一道紫绢的绕缠而尊贵不凡。一个个威严的齐国文字飞将出来,绕竿而流,如在钓竿之外,套了一层字符甲!

    而有洪声震荡于天地——

    “东国天子姜述,敬奉伟大,以万里疆土之权、亿万子民之心,敕令沧海,予平风波!

    尔其钦哉!”

    沉都真君与齐廷交换的国书,是此!

    钓海楼全力配合齐国所发起的迷界战争,愿意牺牲上至楼主、下至弟子的所有人,愿意以钓海楼的一切来冒险。

    只求齐廷不干扰、乃至于支持轩辕朔的超脱路!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昔年先死,以死得先

    长期以来,齐国和钓海楼在近海群岛,都是一边竞争一边合作的关系。

    面对海族,于迷界勠力并肩。彼此之间,在近海相争霸权。

    钓海楼的优势在于历史,在于他们的祖师从近古垂钓至现世新历开启。在于数千年来,他们始终屹立在迷界之前,成为抵抗海族的一个具体的符号。

    能够在这个意义上与钓海楼相较的,也就只有一个不计牺牲、比所有人都更拼命的旸谷。披挂昔日大旸帝国之余晖,代表的是一种誓死戍卫海疆的精神。而齐国的优势,在于强大。且越来越强大。

    所谓继承了大旸帝国之遗产,煊赫一时的“日出九国”,要么一战成烟,要么献表称臣。无论曾经的那个大肠帝国有多么伟大,也都早已被抹去了痕迹。

    今日悬照东域的旗帜,乃是大齐帝国的紫微中天太皇旗。

    尤其近年来覆阳灭夏,已然气吞万里!名实相合,方能拳握天下。

    齐国早已经腾出手来,又为何诸多忍耐,将近海霸权的斗争,局限在由危寻组建的镇海盟的框架内?

    除了基于全局的思考,除了想要赢得更多的海民之心,恐怕也在于那个不知是否还在的、曾经一竿独钓千古的钓龙客!

    如果说危寻以真君之尊,甘愿同祁笑一起冒险,甚至死前还要引走两皇主,是绝巅强者格局的体现。

    那么齐天子允诺予钓龙客以支持,则更见胸襟。卧榻之侧,竟然容许一超脱!

    钓龙客一旦走出最后一步,真正成就超脱,钓海楼在近海群岛的地位,就将不可动摇。齐国也永远失去一统近海的可能。若非为人族大局计,齐天子岂会如此抉择?

    天涯台上钓龙客迈向超脱,齐人坐观已是支持。此刻国书交付,圣旨加持,当然更是支持!

    以今时之现世格局。

    齐国东域称霸,又并南夏,国势已累聚至历代巅峰,并不会逊色于当年的大旸帝国。或者说,在姜述坐上那张龙椅后.....元凤年号的每一年,齐国都是新的巅峰。

    如此国势加持之下,轩辕朔的那根钓竿,已是撑天之峰不可摧。

    此时此刻,迷界、沧海、近海,三尊无限接近于超脱的恐怖强者,在三处空间相争,而力量的交汇点,在于那只“鱼钩”,那一轮天穹明月。

    皋皆一旦脱钩,托举族群完成最后的跃升,立即就走出最后一步,得证伟大。

    皋皆一旦身死,海族族群的跃升就此失败,钓龙客轩辕朔也立即成就超脱。

    唯独天府老人姞兰先,乃昔日覆海之人身,虽重登绝巅,有昔日接近超脱之眼界,却暂还未展现超脱的可能。

    此时三者相争于明月,一时僵持不下。

    难道破局之关键,仍在几位海族皇主和人族真君的胜负?

    当然不成!

    且不说仲熹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根本不可能争得过人族真君,单就姞兰先自己而言,他从不会将希望寄于他人之手!

    当年自己探索超脱之路是如此,当初被轩辕朔逼出来决战生死亦如此。

    舍弃道躯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以人身走向绝巅更是如履薄冰。

    可他始终坚信,未来在他掌中!

    于贤师一道的伟大贡献,于法术创造上的耀眼才华,冷酷宽容或者伟大......芸芸众生眼中的覆海,描绘不了他的万一。

    皋皆始终托举族群,不肯放开,这正是他被轩辕朔垂钓的原因,也是他难以反抗的根本。

    姞兰先并不指望皋皆继续发力。因为皋皆托举的不止是海族的未来,也是其超脱的可能,断然不会轻易放手。

    而他也非常了解轩辕朔,或者说他已是这世上最了解轩辕朔的人,正如当今之世轩辕朔最了解他!轩辕朔非常了解他,才会在垂钓皋皆的时候,还对已经死去几千年的他留有戒备。轩辕朔心中有恨难消,才会在三千八百年前未能功成,才会以“钓龙客”为号,专意屠龙。

    但恨又如何?

    轩辕朔当年独竿钓龙,杀死太多龙族,压迫他的道心,逼得他不得不出手。这才有了那一场并无把握的生死决战。导致本来十拿九稳的超脱之路,被硬生生推迟到现在。

    他如何对轩辕朔没有恨!

    此刻他被捆绑在弯月之上,身在茧中,而声在茧外——“覆海东来!”

    轰轰!

    天摇地动,迷界震颤。

    洞真以下难知,洞真以上尽觉。

    自那东海龙宫深处,跳出一座水晶宫。被月光照见,显于众生眼前。

    晶莹剔透,美不胜收。极致华美,雕纹如妆。在某个时刻,这座水晶宫骤然炸开,从中进现一尊龙躯!

    张牙舞爪,龙吟八方,竟逐月而来。

    此龙须尾俱全,鳞爪流辉,眸如红玛瑙,角似珊瑚丛!

    有着无比强大的肉身气息,但本质并无坐镇之神魂。经行之处,道则漾如水纹!

    天涯台上轩辕朔一声长叹,好似大梦方醒:“原来这才是你的道!”

    名为姞兰先的人身,仍在与道则钓线对抗,不断地解脱又受缚,但声音平稳,尽显从容:“轩辕朔,你自以为超脱之下你无敌,对我穷追不舍,却不知为了与你一战,我到底做了多少准备!”

    “养在龙宫借道中古,的确是非凡构想。”轩辕朔其声也缓:“当年那场决战,之所以拖延了几十年,就是因为你在准备这具道身?”

    “你逼得我不得不如此啊!”姞兰先摇了摇头,自嘲般地笑了:“呵....想不到一等就是这么多年。昔日百舸

    争流,如今也只剩你我。”

    人身与龙身相应,系出同流、追溯伟大的力量在回响,令他遍体生辉,令他在那道则之茧中露出头来,墨发一时飞舞:“就让你我.....来了结这一切!”

    从亲密无间走到存亡之争,直至被驱赶到沧海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受苦受灾。海族与人族之间的仇恨,尤胜于其它。可谓种族大敌,永世之仇,一见分生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海族都视人族文明为万恶之源,认为人族体内流淌着至脏至毒的血,哪怕一块布料,也会污染沧海。

    这固是仇恨使然,也是帮助海族迅速适应沧海生活,凝聚族群信心的需要。但也在事实上,禁锢了不少海族天骄的思想。

    而覆海在还很弱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他认为,人族能够将海族赶到沧海来,成为中古战争的胜利者,必然有其优越之处。要战胜对手,就一定要了解对手。

    故是摒弃种族之见学道于人族......甚至最后,要成为人族!

    他不但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还需要足以匹配覆海皇主这具道身的人身天赋。

    因为这就是他在辛苦求道的过程里,所洞见的独属于他的超脱之路。

    他必要贯通人族海族之学,融合人族海族之躯,把握两代现世主宰的命运,两身皆成绝巅,两道合流并进,无限碰撞升华。以此在超凡绝巅再走一步,立成超脱!

    但成为人族,谈何容易?源海难测,非独皇主。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的布局何止三千八百年!且不说在被轩辕朔逼杀之前,他是如何获得的人身。

    单说在启用姞兰先此身后,他所付出的努力,就不是三言两语可述尽。

    譬如旸国覆灭这样的历史大事件。

    参天建木倾塌,非止一处虫蛀。旸国从盛极一时,走向烟消云散,当然也不能全说是哪一个人的责任。但他作为姞姓皇族的一员,在其中也的确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最后也掠取了足称丰厚的资粮,奠定了衍道之基。

    譬如为了让自身成为更完美的人族,获得更多的人族认可他苦心积虑创造战绩、宣扬声势,才留下“天府”之名。在他之前,神通这种跟天赋有很大的关系的力量,并不会被捧得至高无上。在他之后,人族对神通的重视,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

    譬如他是怎样剥离完整的镜花水月,使之收为一颗种子,化为天府秘境。

    譬如此后又等竹素瑶、竹碧琼这一对双生镜花,等了多久.....

    包括让竹碧琼回归钓海楼,通过了解轩辕朔留下来的一切,来进一步了解轩辕朔.....

    而这些,轩辕朔岂能都看到?

    轩辕朔对他有提防,但他要说的是,只是这种程度的提防,还远远不够!

    轩辕朔不清楚他当年身死后还有没有后手,他作为被打死的那一个,却是一直知道轩辕朔还活着。为了今日,他做了多少年的准备!

    他一直在等。等到轩辕朔钓皋皆,他才来踩月钩。等到齐国国书出,他才召龙身。

    皋皆谋族群之跃升,轩辕朔谋皋皆,而他谋轩辕朔。

    昔年先死,而以死得先!

    现在他就是要踩在轩辕朔的月钩上,利用轩辕朔与皋皆两尊接近超脱之强者——他们的超脱之路碰撞出来的伟大火光,来熔铸自己的两尊道身,完成人身与龙身的融合。

    轩辕朔岂不正是人族之超脱,皋皆岂不正是海族之超脱,他现在岂不正是在人族海族之族运的交汇中?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候,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位置。

    他甘心上钩,即为此时!

    天时地利尽所有,镜花水月已成真!似虚似实的力量,将伟大战场再分割。

    此时他为姞兰先,准备多时的龙躯正飞来,而明月之中,映照出曾经的覆海的脸!

    丰神俊朗,魅力无边。

    轩辕朔与皋皆的超脱路正在僵持,而他将先于所有,先证伟大。届时翻掌灭掉轩辕朔,抬掌送皋皆一程,所谓人族海族之大势,不过手掌翻覆间。

    这是三条超脱之路的交汇,那明月高高挂,皎白得不容直视,如悬万界,如照古今。

    当此时刻,无论仲熹、睿崇、希阳、占寿,抑或曹皆、岳节、烛岁、虞礼阳、彭崇简,都很难再干涉其间。

    因为他们立足此世绝巅,而这三条道路,都在绝巅上!

    诸皇主真君纠缠的己酉界域,一边连着山河破碎的娑婆龙域,一边连着边防完整的浮图净土,另有两条界河,联接着不值一提的小地方。

    衍道层次的力量交锋,几乎将此界又洗了几遍。而高穹这轮明月照在此间,又不在此间。

    “姜望!”曹皆在太嶷山巅怒喝。

    此声骤转九霄,是鸣大齐之军号。隐隐有杀声四起、金戈破阵,有旌旗猎猎声!

    醒神之音,直贯耳中。

    那倒在地上的姜望,却仍然倒在地上,体有余温,但呼吸已滞,而神意不存。在他旁边忙活了一阵的卓清如,早已经停止徒劳的救援,表情颇是唏嘘。此身已神死,就连曹皆都唤神不回!

    谁能想到,钓海楼真传和大齐天骄的故事,竟然如此潦草地收场?

    一个已作镜中花,一个徒为梦里人。

    山巅上的曹皆喊罢一声,也不浪费时间,顺势将军号扬起,再聚军势!

    他早先让姜望统帅大军,只不过是想在胜利之时,给姜望揽功的机会,以全天子之意。也算给自己的所谓福将再添福。

    但祸生肘腋,已无顺风顺水时。

    姜望转权于商凤臣,而面对踏出水镜的姞兰先。一触即倒。

    商凤臣兵事能力自然胜过姜望,但也没有能力即刻将这么多不同出身、训练不同的战士统于一阵。

    此刻要真正用到军队的力量,故曹皆重握军权。

    兵势一起,他身后瞬间浮现一处古老战场的虚影,但见伏尸遍地,刀锋犹前。但见残旗染血,犹对夕阳!

    他的道则正与玄神皇主睿崇的道则对耗,断臂者对断臂者,倒也相得益彰。

    只是脚下虽有太嶷山,在这场本源的对耗中,他其实落在下风。

    本来也不算什么,玄神皇主非同凡响,他一开始就有判断。兵者胜于全局,其他战场的优势,必然会反哺回来。他只需要等。

    就像等海族壮怀空空,就像等到皋皆出手,祭出圣旨。

    一个卓异的兵家,必然有卓异的耐心。但此刻他不可再等。

    祁笑应该已经和危寻一起战死,那现在他就是战场上的最高统帅。

    他必须要承担责任,确保胜利!

    三条超脱之路交汇的战场,的确难以干涉。但难以干涉,不是不能干涉。

    姞兰先、皋皆、轩辕朔,他们走向超脱,而未成超脱。

    尚有半身在人间,此即敌咽喉!

    在如此时刻,曹皆仍然站在太嶷山巅,与铺开在天穹的睿崇对杀。

    但他身后古老战场的虚影,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此即神通,沙场秋点兵!

    都说曹皆无名局,但还真没有太多人,见过他全力出手的样子,因为用兵之大家,从不以主帅陷阵。也从来没有哪个对手,逼他到山穷水尽亲自披甲血战时。

    都说苦面曹皆,打仗没什么波澜。但他的每一场胜利,都会妆点此战场。胜场越多他越强,今日已是何等模样?

    他以军功封笃侯,灭夏晋真君,神通反溯道则,掌握兵道绝巅。

    在他的指挥下,人族大军虽经大战,军容得以保全。又有崇光、杨奉、秦贞等当世强真人入阵,使得军容更盛。

    此刻神通在握,此刻大军集结。一位兵道修士最强大的时候,就是此时。

    位于己酉界域的人族大军,聚成了军阵,兵煞冲天,杀进古老战场的虚影里。

    兵煞入神通。

    真实的战场与神通的战场召映一体。

    春风吹过,摇晃着白纸灯笼。虞礼阳、烛岁亦入阵。

    那些残旗一杆一杆地竖将起来,那些伏地的尸体一个一个握着带血的刀,站将起来。不吭声地扶起战马,翻身跃上。不吭声地高举战刀,眺望战旗。

    战场上的伏尸残旗,原本亦是带甲百万,旌旗如林!

    而在一队结成锋矢阵的披甲战将的带领下....冲锋!冲锋!冲锋!

    将百万之才天下少,况乎真人真君皆在阵。曹皆的眼耳口鼻都在淌血。

    但由他所统御的大军铁骑,却踏山踏海破关破城,悍然杀进了超脱之路交汇的明月中!

    何为兵道大家,今叫海族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君赴长夜,我向明月

    天穹明月,皎洁无边。

    此时却蒙上阴翳,是人影幢幢。

    “杀!”

    一字贯穿亘古乃至如今。

    兵煞滚滚,战旗招摇。

    恍如乌云蔽颜色。

    姞兰先半身在道则之茧中,半身已在茧外,正逐步脱钩而去。

    那将养千年之龙躯,飞出龙宫外、靠近人身的过程,也是人族海族之身熔铸的过程。

    映本貌于明月,更代表他已在争夺轩辕朔的垂钓权!

    他在两条对抗的超脱之路上,先一步铺开自己的超脱路,本已把握一切。不意此刻,煞气如针刺道躯。俯见曹皆之神通战场,好似重云掩来,他亦颇感意外。

    但也仅止于意外。

    出声赞曰:“有几分兵仙风采!”而后反手一点,并指如旗——

    亦有血色兵煞绕身而起,盘旋如龙。

    海族战士今有战死于娑婆龙域者,不知凡几。历代为海族而战,牺牲于迷界者,不知凡几!此刻战魂齐归,应征而来。

    战魂非魂魄,残意也。

    那些强行被压缩了成长周期、提前催化道身的海兽战士,都根本没有资格留下残意,入此阵中。

    血色的兵煞滚滚如潮,亦涌出一尊尊具甲在身的战士。

    勒战兽之缰,举战旗之骨,呼喝生死,煞气盈甲。

    一人成阵,一身万军。

    是所谓神通,兵主!

    历史上掌握此神通而声名最著者,正是昔年畅国开国时期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号称兵仙的杨镇!如此神通,号为“万军之将,天下之凶!”

    名列兵家顶级神通,煞气无双。因为握此神通无庸者,历来是名将之证。

    姞兰先自出手到现在,演化神通之多,已是难以计算,竟还能把握此等神通,实在令人惊惧!

    其他人或许会意外姞兰先的手段之多,轩辕朔当然不会。当年生死相争,姞兰先用尽手段,依旧被他打死!

    几乎是在姞兰先低头俯瞰沙场的时候,他亦在天涯台上抬头,斗笠斜举、容光流玉。

    凄风苦雨中,装扮落魄的他,只是露了一个额头、一双眼睛,那与生俱来的贵气,便再也遮掩不住。

    明月之中倒映的覆海的脸,已是难得的美男子,而他容色更甚。只是多了一份沉重压抑,少了一份舒缓洒脱。

    当他的眼晴自斗笠之下露出来,天穹也张开一道裂隙!它打开的不仅仅是空间,不仅仅是这片天,仿佛也接续了古老的时光……再见伟大!荒古的气息弥漫而出,古老的祭歌响彻天地。

    甚至于裂隙未开之前,先有凝如实质的压力,使人身心俱慑,颓然欲伏。而裂隙一开,迷界之中,无论人族海族,一时倒如渍堤,大片大片的拜服。

    那道天之裂隙尚只是一条丝线般的细缝,人们已经可以看到其间涌动的金色,带着至高无上、御极八方的威严,如岩浆奔流!神通,帝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为人皇后裔,向上古借威严。

    上古第二位人皇有熊氏,乃远古人皇燧人氏八贤臣之一,名为“轩辕”,尊为“有熊氏”。在燧人氏道消后,继承了守护人族的责任。

    庇护人族度过了漫长的上古时代,一生功绩无数。其中有两件,彪炳古今。一是在上古时代中期,构筑万妖之门,永绝妖族反攻之望,结束了与妖族旷日弥久的举族血战。二是在执政生涯末期,击杀魔祖,终结魔潮。

    “击杀魔祖”和“终结魔潮”,其实可以算作两件事情。因为魔祖死时,已经“天下皆魔”。魔祖死后,魔潮也远未平息。这两件事情的前后时间跨度之大,要以十万年来计。

    便是到了道历新启的今日,魔潮尽隔断于无尽流沙后,谁又能说已然杀尽世间魔?更有甚者,天外魔易阻,心中魔难除也!

    上古人皇威压万界,一世雄魁,袖笼罩在上古时代的威严被“借来”现世,那是何等恐怖的概念?什么绝世名将,什么百万雄师,尽与拜服!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那永宁海域的海底,千万只如永夜明灯般的鳞眼……尽皆转向!它们还被规则钓线纠缠着,故而转向是痛苦的过程故而鳞眼中血流蜿蜒。

    可是痛苦须得臣服于皋皆的意志,命运应为雄图转折!

    所有的鳞眼,全都看向天涯台,看到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万瞳相注,不移寸芒。视线之重何止山岳,执念之深,何止天倾!

    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知。他非全知而近全知,轩辕朔了解他、研究他、垂钓他,他其实也了解轩辕朔。

    说白了,若是他放弃托举族群、放弃镇平海域,真佃神龙摆尾上高天,一身轻松地与轩辕朔捉对厮杀,也未见得谁生谁死!此时宁愿自创而视轩辕朔,鳞眼中的血线尽数横于天穹。

    轩辕朔以帝临神通睁开的天隙,在这一刻被皋皆的痛苦血线缝上了!那上古人皇的威严,即被阻截在上古时代,不得降临!

    天穹那扭曲的血线,像一条丑陋的血蜈蚣。

    就像千疮百孔、怪模怪样的皋皆,以如此匪夷所思的强大,却长伏深海,不见天日。可谁能说他丑陋?

    此刻再无所碍,姞兰先以兵主对曹皆。

    神通在不同者的手中,亦有不同的体现。姞兰先固然不是杨镇,不能复刻“万军相益、生死洪流”,但身兼海族人族两族之长,一生征战无数的他,于兵道也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等闲不输于人。

    这一时令指既向,便有兵煞冲天。隙开天穹,血线缝之。

    天穹之下是明月,明月之下是战场。此刻姞兰先戟指而下,好似血云压乌云,若是等闲兵家,复现兵主神通的姞兰先,心念一动,即可使兵煞倒戈。也就是曹皆在此,对兵阵的掌控滴水不漏,才有这硬碰硬的机会。

    两处军阵,都在冲锋!

    “兵仙?”曹皆只道了声:“今何在?!”

    他从来不是一个狂妄的性格,但在战场之上他敢于面对任何敌人。别说是拟化兵仙神通的姞兰先,便是真的兵仙杨镇在这里,他也要碰一碰。战场胜负唯刀兵!

    不在名号,不在口舌。

    曹皆点兵之“沙场”,根本半点犹疑也无,冲锋起来,有进无退,如此杀向姞兰先一身独握之万军。他不会去想,若是春死军在此如何,若是天覆军在此又如何。他只问,如何争胜在此刻。

    己西界域里,那聚集的庞大军阵中,不断有战士倒下。

    但兵煞冲天,岂见回头?

    神通与神通的厮杀,杀出了血肉之躯横飞的残酷。兵道与兵道的碰撞,万法辟易!

    在这乌云与血云之上,姞兰先仍然意态潇洒。

    他明明是踩在两条超脱道路交汇的风口浪尖,却像是走在细雨飞花的青石小径。他明明正指点万军,与曹皆博弈生死,却像是坐在自家窗台,闲听雨声作手谈。他是如此地惬意,久在樊笼,难得自然。

    这实在是那仿佛远在天外的龙躯,倏然间抹去了距离,而一头撞进他的胸膛……无尽钓线已成灰,万丈龙躯入人身!炽光大耀,天地轰隆。

    此刻月亮如炉身如铁,龙身乃与人身合!!

    姑兰先的身躯开始发生变化,在极短的时间里,剧烈变化每一个毛孔。

    他的面容五官,开始融合姞兰先与覆海这两张脸。但无论眼睛的形状、大小如何微调,始终深邃而神秘,藏蕴宇宙无穷。你可以看到他的身形峻拔,以赤角为盔,红鳞作甲。

    人身?龙身?道身?

    姞兰先?覆海?不必分辨!

    三条交汇的超脱之路上,皋皆拖住了轩辕朔,他率先向伟大靠近!曹皆问兵仙今何在。关他屁事!

    与杨镇也谈不上感情,曾经有所接触,借神通一用而已。

    但现在——看着面容苦涩,一边对抗睿崇,一边指挥兵锋不断突进高穹的曹皆。

    他意识到,仅以兵阵指挥,他竞并不占优。拟化的兵主,毕竟也不如真正的兵主。在天府秘境里坐守的千年,兵家理念不断革新,兵家之术日新月异。毕竟进入天府秘境者俱都修为平平,他虽有旁观,未能尽窥。

    只能叹一声,后来者可畏!

    当然,赞叹归赞叹,若要打扰这最后的超脱时刻……

    他笑了笑:“后辈小子,敢问兵仙。今替杨镇,赏你一拳!”很是随意地提起已覆盖赤甲的拳……一拳砸落!

    轰!

    在姞兰先的拳头和己酉界域之间,有一块巨大的空间,被打成了规则的空洞!

    轰!

    曹皆脚下的太嶷山,当场开裂,山断数截!

    这位尽量悬立、瞬间解散了军阵的天下名将,胸甲立碎,胸骨塌陷。他的神通战场化为千万个破碎片段,而他的道则本源也开始崩塌!

    但在那山崩石碎的恐怖声浪里,响起了寂寞的梆声。自那千万个破碎的片段中,跳出一缕白焰来。焰光曾照影,此地虽夜而复明。

    白焰之中体现了佝偻的身影,横于曹皆身前,而使曹皆复归于战场的碎片中。大齐守夜者,提灯之烛岁!

    呼~

    桃花片片已飘零,春风尚未吹起便散落,而真正的拳峰才落下。赤鳞甲手,无限拔升、无限追逐超脱的拳头……

    白焰散天涯!

    烛岁那无比强大的道躯,先受大军磨杀三日夜,再参与天佛寺之战,再战于己酉界域,再战姞兰先!而碎灭当场。

    碎成了具体而微小的“一”。不见血肉,未有残褛。

    春风再回卷,只卷回了一句平静的、苍老的话语——

    “齐国可失烛岁,不可失笃侯……武祖缝衣,臣不可守。”无激昂,无慷慨,近于陈述而非咆哮。

    好像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老人。在某一刻梆声响起,他明白到了最后的时刻。看了一眼他所看护的家园,熄灭了灯,不回头地走进长夜里。太嶷山碎了一半,新晋的血河真君彭崇简,唯有一声轻叹,而铺开血河横空。

    执槊破封的肠谷将主岳节,只是略了调整了冲锋的姿态,背插“肠”字旗,再次杀向此界之镇封。天地难尽意,务求一击杀仲熹!何其惨烈!

    为大齐守夜一千年的打更人烛岁,界定了夜游神传说之极限的烛岁,白纸灯笼一出、诸邪退避的烛岁,一生所历厮杀无数、十六个分身渐次为国陨落的烛岁……

    今以衍道之本躯,战死于迷界!

    迷界的风太大,吹熄了他的灯。

    呼,呼……

    春风轻缓犹带凉。

    桃花落了,仿佛在描绘他本该有而未有的鲜血。

    虞礼阳大袖飘飘,拽着曹皆往回退,往因衍道之死而大受滋养的界域里退。在衍道之战里几近破碎的此界,倒是因此生机盎然。

    好似春雨养沃土,便如落红化春泥。

    独臂、无甲、披散长发的曹皆,一言不发,身后战场再现。此乃战争!!

    从来踏上战场,就有赴死之觉悟。

    烛岁说齐国不可失笃侯,不对!兵凶战危皆可死,曹皆可死!

    战争还未结束,为将为帅者,绝不放弃争胜之可能。烛岁为他而死,虞礼阳拉着他逃命,他只道:“全军——”

    一道掠影,从他身前掠过。

    掠过桃花、春风,残旗染血的战场。掠过赤霞、悲鸣,遗言破碎的余音。掠过几位真君皇主缠的斗生死线……

    径往明月去。

    脚下是青云!

    始终苦面无波的曹皆,此刻骤然睁眸!

    鏖战甚久难掩疲惫但还强撑姿态的桃花仙,微微张开了嘴巴。

    那一身天青色战甲,那一道挺拔身形,那一柄天下名剑,那传承自仙宫时代的传奇身法……岂不正是大齐姜武安?!

    已经神死多时的大齐武安侯,竟不知何时从那尸堆里爬起来。身披战甲,依然翩如惊鸿。穿越战场,仍旧闲庭胜步。也不知为何,手举一支梳妆镜,一边踏云直上,一边对镜独照!

    好一个顾影自怜。

    好一个孤芳自赏!

第一百九十章 谁家少年郎,养在我深闺

    “唔……”阑

    姜望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沉坠,坠往那无光无底的深渊。

    印成镜花剪影的竹碧琼,看不到了。

    譬如卓清如、陈治涛、符彦青,密密麻麻的人族大军,都消失在倏然截断的视野外。

    他拔剑时未加思索,但思索后还是会这样做。

    从水镜中走出来的那个人是谁,想做什么,有多么强大……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竹碧琼是他的朋友。

    那么拔剑!阑

    然后被碾压。

    这个过程太快,快到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身经百战如他,已然第一时间调动了所有的力量,但在那一只随意盖来的巴掌前,连仙念都来不及召发!

    神光熄灭,道元归海。

    下坠是身心俱沉,两手空空。

    黑暗是湮尽光源,当然也包括希望。

    姜望并不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因为在“死去”之前,他听到了竹碧琼的声音。阑

    那么尖利而疯狂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竹碧琼。

    时间没有意义,他也并不感觉痛苦。因为“感觉”也正在散去。

    然后在无尽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了“色彩”,出现了黑暗以外的事物——那是弥漫的白色雾气。

    他好像坠在白雾里,往上看是烟气袅袅如飘带,更高处黑暗无边。

    所见雾气飘飘渺渺,渐而稠如浓云。

    姜望感觉自己陷在云中。

    或者说,他是先被云床托住了,而后才恢复了感觉。阑

    那种恐怖的沉坠感由此散去,他一个跃身,伸手握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边并没有剑,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神魂状态,故而显化剑灵于手中。

    他有了脚踏实地的触感,冷静地观察环境。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动听的女声,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

    “让我瞧瞧……是谁家少年郎,一直养在我深闺?”

    如此熟悉的声音!

    难道在镜中?

    无边的黑暗都被驱逐了,弥漫的云气也散开来。阑

    翠竹玉屏风,胭脂兽香炉。

    温润的明珠做暖灯,雕纹照影,却是一副踏青图。

    鎏金的琥珀成滴漏,碎珠敲玉碗,羞羞答答试着音。

    极华美之想象,尽名家之典雅。

    确然是女子闺房!

    姜望出现在此间,有些无从落脚的窘然。甲胄在身,血迹新横,恐扰香闺美梦。

    翠竹玉屏风拦在他的身后,暗香浮动于鼻息,他往前看,有一个临窗而坐的宫装身影。体态婀娜,长发及腰,正对镜梳妆。阑

    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瞧见这女子的面容。

    但从镜中也可稍窥几分颜色。

    眼是烟雨横波,眉是秀峦起峰。

    虽是惊鸿一瞥,却已镌刻万年。

    若说夜阑儿之美,是最精致的工笔。她的美丽,就是最迷人的写意。一缕发丝一卷衣角,都以美丽的姿态舒展。

    “阁下……前辈……您……”姜望换了几次称呼,拱手一礼:“请先放我出去!”

    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镜中世界的这一位,但以红妆镜随身这么多年,也早已经有过相见的心理准备。阑

    尤其是在神霄世界里,这位出手食龙之时。他已预感这一天不会太远。

    说到未知,诚然未知。说到恐惧,其实没有。

    他从未在镜中感受过敌意,反而有很多次,都是因为红妆镜死里逃生。

    对于镜中神秘的存在,他常常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每渡劫一次,就多一分了解。这些年陪伴过来,像一个从不见面的朋友。

    他也设想过会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见面。

    他也想过届时自己是否会有能力,能够反馈一点什么,来抚平这位未曾相见的老友的痛苦。

    在飞雪劫、在覆海劫、在问心劫……那些感受太深刻。阑

    但没有想过在今天。

    今天他自身难保,今天他痛失好友。他也不认为在这超脱之局,镜中的这位能做到什么。

    他还是更相信虞礼阳,相信烛岁曹皆他们的力量。

    “不必担心。”镜前的女子没有回头,反而是用尾指的指腹,细致地抹着胭脂:“这里的时空是静止的,不会浪费你的时间。”

    姜望再一次环顾左右,并未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时空静止与否,是相对的概念。”镜前的女子笑了:“比如就在刚才,我已经把你的甲胄剥下,又给你穿了回来。”

    姜望立即低头观察,紧张地摸着自己的甲。阑

    女子笑出声来,笑得花枝乱颤:“你一定要这么可爱吗,小男孩?”

    “晚辈已经二十有二。”姜望很认真地反驳。

    “我知道,我知道,霸国侯爷嘛。”女人抬了抬手,算是打断他的解释。

    这只手纤柔合度、晶莹玉润,当它举在空中,立刻聚拢了光辉,简直是最完美的艺术品。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匠师,能雕刻出这样的作品来。

    而她的手只是落下来,埋进她乌黑的长发。

    五指灵巧地跳跃,有一种高山流水抚长琴的美感,叮咚碎响间,轻易地挽出一个流云髻。

    “我的力量有限,为了永驻青春,不得已而为之……你这么大了应该知道的,女人为了美丽,总是可以做很多事情。”阑

    她如是说着,双手按着头发,微微侧过脸来,冲着梳妆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那里有一个打开的鎏金红缎盒,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发簪。

    色作灿金,形为展翅之凤。

    姜望莫名地就懂了她的意思。

    她本来就应该被理解,被环绕,被追捧。

    姜望走上前去,站到这位第一次见面的美丽前辈身后,用握剑的手,拿起了那根发簪……

    瞄了半天,不知如何安放才合适。阑

    天可怜见,他虽贵为霸国公侯,也称得上功成名就。但不算姜安安的话,为女子簪发还是头一遭!

    就连姜安安,现在也不乐意让他簪发了……

    女人好像瞧出了他的窘迫,语气轻松地道:“怎样自然怎样来,美无需刻意。”

    姜望闻言,索性指尖一扭,挽了个簪花,以宝剑归鞘的方式,横簪于发髻。

    在他松手之后,簪尾方颤,簪身铿然作剑鸣。

    端的是利落功夫!

    “……不错。”女人嘴里说着不错,又将发簪取出来,重新簪了一遍。阑

    她认认真真地照了一阵镜子,又用尾指抹掉了一点胭脂,裁了一下唇形,而后才在软墩转身,瞧着姜望:“美么?”

    太美!

    因为太过美丽,而竟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压迫感。

    姜望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道:“是好看的。”

    “夸女孩子的语言这样匮乏可不成。”女人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姜望不知道该说些说什么,也不知这位前辈想做什么,只道:“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个叫竹碧琼的小女孩……是你喜欢的人吗?”女人看着他问道。阑

    姜望从这个问题里嗅到了一点希望,认真说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我对她的喜欢,是朋友间的喜欢。如果您能……”

    “这句话真残忍啊。”女人叹了口气:“你这样是不会招人喜欢的。”

    她话锋一转:“但我喜欢,至少你是一个对感情诚实的人。”

    姜望默然,而后道:“感情的问题对我来说太遥远了。风花雪月是那些公子小姐的事情,我没有时间。肩上也很满,路途也很远。”

    女人宁静地坐在绣墩上,她的美丽剪影在纸窗。姜望这几年是如何生活,虽然她因为沉睡,并不能全部看到,但偶然的浮光掠影,也足以感受艰难。语气带了点怜惜:“你年纪轻轻,已是霸国公侯,也可以考虑一下安宁的日子。”

    姜望道:“我仍然两手空空。”

    “竹碧琼不够好么?”女人问。阑

    “她非常好,好到不能再好。”姜望道。

    女人道:“那就是时间不好。”

    姜望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迟疑着道:“您……能够救她吗?”

    又补充道:“或者说,我可以做些什么?”

    女人摇了摇头:“没人能救她,除非姞兰先愿意放手……噢,姞兰先就是刚才那个险些杀死你的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海族传奇贤师,覆海。”

    “姞兰先?覆海?”姜望眉头紧皱。

    “这要从何说起呢?”女人连叹息都很温柔:“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但是你需要了解一下我,对么?”阑

    姜望尽量压下自己的焦切:“如果前辈觉得合适的话。”

    “那么正式认识一下。”女人仍是慵懒地坐在那里,但只是眼波一抬,立即便有了女帝临朝般的气势,高贵威严:“我的名字,是姞燕如。”

    姞姓并不常见,所以姜望当然有些猜测。

    姞燕如又补充道:“我的兄长,名为姞燕秋。”

    大旸帝国开国皇帝姞燕秋!

    那位能同景太祖掰腕子,亲手挫败了景太祖再证人皇之伟业的一代雄主?

    姜望苦读《史刀凿海》多日,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名字。事实上他听到姞燕如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怀疑,只是不敢确认。阑

    毕竟旸国都已经覆灭一千多年了,末代旸帝的疯狂呐喊都已经不闻余音,遑论其开国太祖!

    而眼前这位,竟是大旸开国时期的长公主么?

    她为何在镜中?

    那覆海的另一个身份姞兰先,又是怎么回事?

    姜望心中千头万绪,只是躬身一礼:“晚辈姜望,承您照顾。”

    这便算是正式的认识了,虽然他们其实已经相处了很久。

    “先从覆海说起吧。”姞燕如带着些许涩然,陷入回忆:“在他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一个海族,胆敢潜入陆地,还敢四处求学……还能不被发现。阑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冬天,下着很大的雪。

    “那时候我正为一份婚约困扰。婚约的对象是我的好朋友,轩辕朔,上古人皇的嫡系子孙。一个非常骄傲,又背负了太多的人。他先和我的兄长不打不相识,后来索性和我们结伴一起游历天下。那会正值一真之祸,天下大乱,邪祟丛生,我们一起斩妖除魔,就这样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一真!

    姜望不是第一次听到“一真”这个词。

    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这个词和“祸”字联系到一起。

    他知道历史上有个一真时代,就在近古时代的末期。那是一个历史上语焉不详的时代,很短暂,隐约好像也很灿烂。但没有太多记载。

    他还知道有个一真道主,战力绝世。潜行天狱战场,于千万大军阵地,刺杀妖族元熹大帝,成功击退妖族。粉碎了妖族反攻万妖之门的企图。阑

    他不知竟有“一真之祸”这一说。

    此“一真”是彼“一真”耶?

    他没有询问,只是静听。

    姞燕如继续讲述道:“我兄长希望我嫁给轩辕朔,以获得上古人皇余荫,成全他的霸业。那时候姬玉夙已经在筹备建国,他认为国家体制是未来大势,也有了招兵买马、建立国家的打算。

    “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做主答应了轩辕朔的求亲,为我们定下婚约。

    “轩辕朔喜欢我我是知道的,但就像你说的,他很好,可我只当他是朋友。我还没有想好怎样拒绝,才能不伤害这个朋友……婚约竟然出现了。

    “我不愿意影响我兄长的计划,更不愿意伤害我的朋友,可也不愿意嫁给他。那阵子我心烦意乱,便出去散心。阑

    “就在那个冬天我认识了覆海,那时候他的名字叫‘沈兰先’。”

    故事听到这里,姜望对姞兰先这个身份已经有所猜测了。但令他在意的,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姬玉夙!

    又是一个近乎神话的名字。

    正是景国开国太祖,曾经击溃了虎族、击败了柴胤,一手建立起国家体制,把天京城镇在万妖之门上的传奇人物!

    遥想姞燕如口中那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正值近古时代的末期,风起云涌浪淘沙,其中多少豪杰!

    景太祖姬玉夙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筹备建国,对国家体制有了完整的认知。旸国开国皇帝姞燕秋也看到了大势所趋,有姬玉夙雄才在前,依然“或可当之”!阑

    还有与柴胤相争三生兰因花、创立了秦国的嬴允年,还有卸钩为月、独坐天涯的钓龙客轩辕朔……

    完全不必要有太多描述,只要这些名字放在一起,想一想便已惊心动魄。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你们相爱了?”姜望问道:“你和沈……兰先。”

    “很俗套对不对?”姞燕如眸有怅色:“但感情上的事情,谁能够说得准呢?”

    “我必须要承认,和覆海相处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能接住我全部的奇思妙想,且有和我相近的审美意趣。从诗词歌赋,到天文地理,我们聊什么都很开心。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们到哪里都能发现风景,都能找到乐趣。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松。

    “直到……我发现他是海族。”

    姞燕如的声音低了下来,就像一串银铃从阳光中跌落。阑

    姜望看着这时候的她,觉得她美得很孤独。

    “我想过杀了他,他也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他愿意被我斩首。他说他爱我,他此生从来没有那么爱过。他说他憎恶海族的身份,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恨不得剐了自己。他说他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族,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

    “而我信了。”姞燕如自嘲地笑了一声:“爱情总是会让人变得很愚蠢,我竟然会相信一个海族。”

    姜望倒不觉得这是愚蠢。

    也不必说爱情。

    倘若他现在发现,小五或者重玄胜他们,其实是海族或者妖族。他真能那么果断地拔剑吗?这么久的感情,真能轻易割舍?

    海族亦是有情生灵,爱恨同样真切。阑

    种族大义太高太大,有时候是很遥远的。而心中的爱意,那么热烈。

    但姜望也没有宽慰什么。

    时过境迁之后,姞燕如既然以愚蠢来定义那段信任,必然是有足够佐证愚蠢的结局。

    他只做一个沉默的听众。

    姞燕如继续道:“我尽力为他遮掩,让他可以和我一起坦然走在阳光下。我同轩辕朔说清楚,说我心有所属,他也没有纠缠,解除了婚约就离开。我想尽办法,想帮他完成人身的创造,甚至不惜用我姞家的血脉,为他的人躯背书,让他得到现世认可……但是这些都不够,他始终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族。

    “那时候我觉得,这件事情是做不到的。我也认了,我想着跟他离开,找遍诸天万界,总有一个不在乎我们身份的地方。我们安安静静地生活。

    “但是他说不可以,他说真正的幸福不能以我的牺牲来达成。他说他一定会想到办法。阑

    “你知道覆海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他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兵法墨释道儒,全都精通,全都有自己的思考。他是一个海族,但我没见过比他更博学的人。

    “我搜集了很多典籍给他,他把自己关起来想了三年。后来有一天,披头散发地走出来。告诉我说,他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姜望不禁问道。

    姞燕如笑了,这一笑凄美绝伦,而声音竟是平静的:“他把我绑了起来,抽干了我的血。夺走了我的命格,贯注在他的人躯上。”

    姜望一时沉默。

    “而他之所以可以做到这一点,恰是因为这具人躯的创造本身有我参与,这具人躯的血脉,本身是我心甘情愿的割舍。”姞燕如笑着,而竟有赞叹的腔调:“他太聪明了,他利用几年前的我,来掠夺几年后的我的命格,简直天衣无缝,浑然天成。”

    她几乎要鼓掌,但玉指微颤,手掌并没有抬起来。阑

    被自己深爱的对象、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存在,如此冷酷地剥夺命格,那种画面,姜望几乎不敢去想象。

    过往的爱意和心脏一起,一片一片地碎落。每一片都像刀,切割回忆。

    “那你……后来……”姜望张了张口,不知怎么问下去。

    姞燕如反倒是更平静的:“我怎么还在,我怎么出现在这里,对吗?”

    姜望微抿着唇,等姞燕如的答案。

    姞燕如道:“我身上有一面镜子,是我的兄长给我的。因为是祖传的宝物,不能轻易外露,所以我谁也没有说。覆海也不知道。”

    姜望再一次打量这个房间,或者说再一次感受这个房间所代表的镜中世界:“红妆镜?”阑

    “它最早的名字,是照妖镜。”

    姞燕如道:“远古妖皇用以囚禁大妖真灵,控制那些不服管教的大妖。日长月久,沾染了太多大妖的血业,逐渐演变成对妖族有很强压制力的宝物,也是远古妖皇维护统治的重宝。

    “后来它在久远的妖庭战争里被击碎了,虽经修复,不复最初之威。

    “再后来,我姞氏先祖在伐妖战争里掠得此宝,以之传家。

    “事实上我正是通过这面镜子,才发现所谓的沈兰先,其实是海族。他的伪装真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无双。除了不敢在我兄长他们面前出现,不敢见那些宗师,几乎走到哪里都不虞被发觉。

    “我兄长爱护我,才将照妖镜赠予我,但恐怕兄长他也没有想到,我正是因为这面镜子,才能残活至今。

    “覆海抽干了我的血,掠夺了我的部分命格,可我的残魂却在照妖镜的庇护下遁走。他虽然得到一具真正的人躯,但恐惧于我还活着,害怕我揭露他的身份,不敢投入使用。阑

    “哪怕后来他的龙躯被轩辕朔所斩,他也销声匿迹,真作死亡。

    “直到他确定我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出去,确定我的兄长已经死去,才启用人身,开始他的超脱路。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时而沉睡,时而苏醒。”

    姞燕如声音平静:“这么多年来藏在深海里,无论醒着或梦着,我只做一件事——把照妖镜,修成照龙镜。”

    这种平静的恨意,深刻得如同刮骨。

    她的美眸转向姜望,又轻松地笑了:“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是的,姜望当然知道。阑

    姞燕如知道覆海龙躯虽死、人身还在,知道覆海一定会谋算轩辕朔,一定会靠近钓海楼。

    所以红妆镜在一处废弃海楼被胡少孟所得,胡少孟正是钓海楼弟子。

    胡少孟之所以接近竹素瑶、接近竹碧琼,大约也是因为,姞燕如察觉到她们姐妹是姞兰先的关键镜花,从而暗中引导。

    如此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

    而姜望只有沉默。

    在这些事情里,在这些大人物从近古时代末期纠缠至如今的爱恨情仇里,竹碧琼她……有什么错呢?

    后来竹碧琼有了很多不同的样子,但在姜望心里,仍然是最初认识的那样,单纯天真,柔弱易碎。是一朵开在角落的小百花,明明人畜无害,明明与世无争,却不幸总在漩涡中,被雨打风吹去。阑

    “时候到了。”姞燕如忽然说。

    姜望大概想得明白,她说的是终结覆海的时间。

    “需要我做些什么?”他只问。

    “什么都不用做。”姞燕如站起身来。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身量极高,站在那里,几乎平视自己的眼睛。

    她往近前走,容光照人,仪态无可挑剔,只最后又问了一次——

    “再看看,我美吗?”阑

    迎着那称得上是灿烂的美丽,这一次姜望很认真地点了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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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