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与你十城!
姜望所等待的军令并未迟来。
整个迷界的局势,显然都在祁笑心中。
而无孔不入、连绵不绝的攻势,正是祁笑的风格!
“祁帅有令,着我部立即渡河,给予娑婆龙域最大的军事压力!”飞云楼船中,姜望一展军令,眉头微蹙。
“这太危险了!”方元猷急道:“咱们还不知道浮图净土那边怎么样呢,要是蛮王未被牵制.....”.“蛮王一定会被牵制住。祁帅用兵,不会有此疏漏。东王谷的季克嶷更不是吃干饭的。”姜望沉吟道:“只是娑婆龙域水太深,咱们这块石头砸下去,就怕激不起什么浪花。”
军令所求,是要给予娑婆龙域最大的军事压力。
但对于这样一处有着久远历史的海族根据地,三千甲士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实在并不乐观。方元猷半跪在地:“侯爷万金之躯,不可轻涉。末将请为先锋,替侯爷探路!”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还不到你们为锋失的时候,先为本侯红缨!”长锋破阵之时,红缨飘展如血!
姜望起身的时候,窄袖演为臂甲。一层层的甲叶,好似被风吹动,自小臂至宽肩,自胸颈至腰胯......
如意仙衣顷刻幻化为一副天青色战甲,把他那修长而雄健的体魄外显出来。描绘了一笔战场上的肃杀!
他早先去妖界履神临之责的时候,工院制器坊就有专门备甲。国侯之甲,当然是上等货色,防御惊人。
不过他嫌弃笨拙,影响身法,并未穿戴。
到妖界之后,也并没有摊上真正的战争。那副甲现在都还摆在侯府里供着。此时亦只是借其形制。
但是当他大步走出舱室、走到甲板上,战争的气氛已然降临!“传本侯令,全军集结!”
方元猷掠飞四处,声如洪钟:“武安侯令,全军集结!”
且说陈治涛勤勤恳恳,发挥毕生所长,在界河这岸的迷雾中,布下了诸多禁制。警戒、攻击、破法,分门别类,不一而足。
竟靠一己之力,在极短时间内,构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防御体系。
骤听得姜望开始发令,他从禁制迷雾中烟尘仆仆地穿出来,脸上犹有几分功德圆满的喜悦:“怎么了?开始行动了?”
在刚才的努力中,他灵感爆发,完成了几个小创新,让整体的防御更加完备且灵活,更解决了横亘许久的重大难题!只是这份喜悦此刻难与人分享,环顾四周,并无一个懂得禁制妙处的人。
他抬起头,便看到具甲在身的姜望横于高空,冷峻威严,迥异于平常。一时散了轻佻,整个人也跟着严肃起来,方识此为军功侯!
姜望看陈治涛,感受又有不同。
只觉得这些学阵道的、研究禁制之术的,一旦给予足够的准备时间,还真是非常难缠的对手。
他于高处俯瞰全局,界河对岸的情报陈治涛也辛苦弄到了一部分,但很不具体,虚虚实实,难辨根底。对岸的海族将领显然非是庸手,且做好了充分准备。
飞云楼船上的甲士斗志昂扬,钓龙舟上的修士也都神完气足。那旗官传令之后并未离开,是要监督军令执行的情况.....不仅要好好地执行,而且要快。
军机一线,必争瞬息。祁笑要打的对手无法喘息,一令下而万军发。他姜某人作为齐国大将,尤其不能拖后腿。
当即洪声道:“众将士听令!”
陈治涛略显期待地看过来。儒家先贤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姜望是当世年轻一辈军功第一人,手里肯定有很多把刷子。
虽然身在钓海楼,求的是个人修行、无上大道,不怎么接触兵事,但万法皆通,总能
学到一点什么。
便听得一声清越的号令—“随我冲锋!”
陈治涛下意识地拔身而起,道元鼓荡道袍一拂袖将这边河岸所有的禁制连接在一起,转为攻击性的禁制怒越界河。
这套从警戒防御转为进攻的宿九宫逆乱神光,是他灵感爆发的结果。他这个禁制大师、钓海楼大师兄,于此刻可谓是神威尽展。
但心中又生出一种强烈的、上当受骗的感觉!这就是你姜武安思考的全盘战略?
你堂堂齐***功侯,思考了半天,就思考出一个“随你冲锋”!换我我也行,换包嵩都行!
但要说紧张,他倒也没什么可紧张的。哪怕他对娑婆龙域有更闭
此次诸方联合军事行动,由夏尸主帅祁笑担任总指挥,调度全局,在这种
指挥,调度全局。在这种层面的大战里,齐国绝-
evi
不会有什么排除异己的行为,反倒是为了避免有此嫌疑,会主动让齐国势力承担更多风险。这是霸国格局所在,也是在历史中一再被检验的。
况且大齐第一天骄姜望都填进了这处战场,娑婆龙域诚然凶险,祁笑也必有后手!他急速飞行在高空,看到前方的姜望一骑绝尘。
在势无其匹的高速飞行中,澹澹的赤色烟气绕身而起,蒸腾在青色甲胃外,遂成甲外之甲,使得这位大齐武安侯更添几分神秘和威严。
得自大楚左光殊的无御烟甲!
其人身在千军前,诠释着勇气、力量、锋芒,只身越界河。
对岸是娑婆龙域,对岸有数十万年的积累,驻防着海族的名将强军.....姜望一剑拉开浩瀚星穹,斩落满天飞雪。
上有星穹,下有飞雪。烟甲之下,姜望贯身如虹。一剑破门!
惊弦王旗孝谦是第二次来惑世,第一次来惑世更是只呆了三个时辰就离开,故而声名不显,连陈治涛也不认得他。
第一次来惑世的时候他用了三个时辰,确定自己并不足够掌控惑世里的战争,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第二次再来,自是已经做好了十足准备,有充分的信心在此展现才华,一举成名。
对于姜望的杀力,他早已经拔高预期,但是当那柄天下名剑长相思斩破长空而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预期也许并不足够!
第一道防线被破,第二道防线被破,第三道、第四道.....
旗孝谦沉静地站在大军队列里,和其他海族战士一样,按照预先的演习,一步步后撤,一步步推动军阵。
整个屯驻在此的海族军营,像是一个生命力强盛的巨兽,面对等待已久的进袭,给出了近乎生命本能的反应。
不仅有坚硬的骨骼,更灵巧、坚韧,皮厚似乎不可破,肉厚彷佛纳无穷。但人族方的攻势同样勐烈非常。
姜望之后是陈治涛。
海蓝色的道袍迎风飘展,像是那赤色烟甲所拉开的帷幕。
漫天飞雪之下,有浊浪滔天。汹涌澎湃,水峰不竭。生生在河岸这边,扎下根来,吞咽好大一块实地。
而他的宿九宫逆乱神光满天飙飞,穿梭来去,把偌大的海族营地,打得千疮百孔。满载百名修士的钓龙舟全力发动,一连十八条水龙张牙舞爪,咆孝着杀入海族军阵。此后又有飞云楼船如山移来,射月绞弦动,符文缠绕的钢铁巨箭直落军营大旗!方元猷大声怒吼。
楼船上的三千甲士齐声响应:“威!”
大阵启动,金行元力化成密密麻麻的飞箭,像一团云彩往天边横移。这时候金云穿雪,好一场残酷的美景!
娑婆龙域是如此辽阔,远不是那种可以让神临修士急速
掠过的界域。虽则界河总是随机出现,也常常间隔万里,此方不与彼方通。
姜望并不知道别处战况如何,不清楚季克疑是否对上了蛮王。但他相信名列大齐兵事堂的祁笑,一定牢牢把控着局势。
战火蔓延到娑婆龙域,他已经知道这是怎样宏大的一局。
整个迷界战局铺开来,他这个武安侯也只是棋盘上的一粒子。他没有重玄胜的智慧,做不到合于大局又超脱棋盘上,身为棋子亦能行大棋。
但他非常清醒,不逾己能。在缺乏足够洞见的时候,懂得做好他的本分。棋手落他于何处,他就要把棋手的意志贯彻,砸烂这块实地!
海族战线退而不破,好似潮落。
姜望中宫直入,啸剑成雪。“有没有主事的?竟眼睁睁看着部下受戮么?!可敢站出来当我一剑?”
回应他的只有缄默,缄默中体现的是恐怖的秩序。
这个至今未露行迹的海族将领,用兵之能不会比鳌黄钟差。
姜望用兵虽然达不到这种程度,但是见识过真正名将的才能。心下越发谨慎,剑气却越发暴躁,八方狂飙。
烟甲横过长空,剑似泼雪,斩破一阵又一阵,割颅一颗又一颗。他表现出一种狂妄、烦躁,急于求成。
但有玉光暗敛,耳仙人坐观自在耳,声闻仙态,万声来朝!
整个海族营地,大到一头战争凶兽的咆孝,小到一名海族战士的呼吸,皆在姜望耳中,但凡那隐藏的将领有一丝不协,立即就会被捕捉。
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支血气炙烈的大军,席卷兵煞,像一道巨大无比的海浪,从极远处铺盖而来!
在那“海浪"之上,有一尊战意昂扬的将领他要一雪前耻的决意,几乎燃烧在眼眸中!千军席卷,他独立潮头!
鳌黄钟,伐世军!
他带着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强军,来找姜望!
这时有一名海族战士,先于姜望跳出来,怒斥鳌黄钟:“谁让你过来?还带来了军队!?你那边防线空虚,一旦被突破,于大局之憾,你承担得起吗?”
鳌黄钟不为所动,只看着姜望道:“杀此一贼,胜得十城!我宁愿失地千里!”
被鳌黄钟如此重视,姜望也是同样的不为所动,遥看那名海族战士一眼,视线接续,紧接着便是神魂杀戮。
神魂之战一拉开,他即知杀错!
这名站出来说话的海族战士,不过一尊肉傀儡。彼方主将仍然藏在大军中。对弈天骄,杀错目标也正常。
姜望一剑横开,此身如神似魔,卷起剑气狂潮:“来,鳌黄钟!取剑过来,与你十城!”鳌黄钟哈哈一笑,全力催动大军,加速迫近战场:“我当引军来取!”
先前他问旗孝谦,哪一处是人族的主攻方向?这问题哪里是问题!
人族骄命都已经出现在娑婆龙域大门外了!
旗孝谦之所以呵斥他,觉得他不该引军过来,就是考虑到整个娑婆龙域,此刻都应该陷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里。
守住此处,残破了彼处,于大局仍是失分。但他有他的想法。
娑婆龙域不可能被破,此乃大势,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而姜望是他确切意识到危险、甚至不惜请动老祖出手诛杀的人族天骄。他说“杀此一贼,胜得十城”,并非夸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他所驻守的那条界河,即便放开了让敌人闯,对面的人族又敢闯得多深?眼见河岸不设防,难道真敢长驱直入?
在娑婆龙域,真人也死得,历史上真君也死过!
旗孝谦虽然已经十分谨慎地对待姜望,但没有真正与姜望对垒过
,对这个人族天骄的认识不够深刻。
任敌过河,无伤大局。
杀死姜望,才真叫赢了人族气运!
眼见得鳌黄钟与大军浑然一体,根本无法剥离,姜望已意识到局势之艰难。他太清楚名将强军加起来是何等恐怖。
别的不说,若他麾下三千甲士,尽都是侯府亲卫,他的军队战力,也要翻番!而鳌黄钟和他的伐世军都是声名赫赫,巅峰战力体现更要恐怖得多。
但怎么撤,是一个大问题。
当此险局,全他姜望易,全军难!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兽吼,姜望便是一惊,剑气咆孝上高空。赤眸回转,看到陈治涛掐诀如飞,从一套水蓝色的阵旗里,放出一只只驯化了的海兽!
好险!是友非敌!
陈治涛久在迷界征伐,看到鳌黄钟的架势,当然也知道形势危急。于是立即放出了他以独门禁制奴役的海兽。
这也是他压箱底的手段。
阵旗乃钓海楼创派祖师钓龙客所遗,名为狩龙旗。
能够圈养强大生灵,并驭之成阵。近乎于跳过军队枯燥辛苦的训练,直接拥有军阵的威能。可谓强大无比。
而这些海兽,其实都是海族所显化的海主本相,故而远强于一般的海兽。都是他多年积累,抓捕的过程有师门帮助,也有自己努力,但都是他亲手禁制奴役。
共计一百零八头,其中甚至有十三头统帅级海族,一头王爵海族!
“鳌黄钟!且来!"陈治涛洪声如鼓,身后如楼宇般的巨兽一字排开,这位素来低调的钓海楼首席,张开大袖,第一次展现出让那些个海族天骄不得不重视的存在感:“十城若不够,与你十一城!”姜望当十城。
他虽自谦只当一城,此刻谁又能真只以一城视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定海
姜望从来没有小觑陈治涛,但真个并肩上了战场,才能真正知晓,此人为何能在近海群岛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望。
虽然在个体的战力上,他前不及陈泽青、田安平、饶秉章、计昭南,后又被重玄遵和他姜望赶超,甚至于钓海楼内部都有竹碧琼神临之时当为首席的呼声。
在这之前,季少卿和徐元也一度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他总是沉默的。
当初被一个招摇撞骗的老骗子假借虎皮,他也是轻描澹写,不置一词。
可是姜望熬杀季少卿,剑压钓海楼同境时,是他站出来挽救钓海楼弟子的心气。
在姜望成为大齐武安侯,势如雄岳碾天涯的时候,还是他站出来自陈不如,自避一席,用自己的名望,挽救钓海楼的声势。
在姜望陡陷险地、进退两难之时,也是他展开了狩龙旗。
他从来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绝世天才,但是他努力,坚韧,可靠。往上看并不一定能够看到他,往后看他总是在那里。
这狩龙旗一出,一百零八头强大海兽加入战局,击破伐世军仍无可能,但保全大军主力,已是无虞。
他们在侵入娑婆龙域的时候,本就扎根极稳是生生推着海族军阵往里走。此时有姜望这全场最高武力坐镇,有一百零八头不知畏死的海兽能为横墙,要斩断敌我双方的连接并不为难。
“好!”愈是决定要退,姜望愈是主动向伐世军进逼、
一记焰花焚城,送予鳌黄钟见面礼,一记苍龙七变,掀起元气乱流,扰乱海族军营。
用目光去捕捉鳌黄钟的目光,足踏青云,直迎此獠,有必杀之势!嘴里高喝:“不愧架海紫金梁!我欲覆军杀将,陈兄撑我腰杆!”
陈治涛掐诀驱动山影连绵般的海兽往前冲,只沉声道:“武安侯亲为锋失,不曾后顾!陈某虽不才,亦不敢叫你有后忧!”
他们在这里上演将相和、袍泽情,展现信任和勇气。
鳌黄钟在那边怒不可遏:“敢以海主为奴,陈治涛!本王要灭你满门,夷你九族!”他轻松驾驭的磅礴兵煞也鼓荡出几分汹涌,一如他愤怒的心情。
此等波折,正是破阵良机。
说什么伐世强军,若被切断联系、斩破军阵,在他姜望面前也不过待宰鸡犬!姜望本能地便把握战机,身如青虹一贯,但却敏锐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海族向以海主一族自居,坚决同海兽划分界限,这既是出于智慧生灵的自尊,也是伦理秩序、种族认同的需要。
在这种情况下,海族强者被捕为兽类、役为奴仆,当然是一件值得愤怒、甚至于癫狂的事情。可鳌黄钟是何等存在?
海族当代名将!海族年轻一辈军事才华最显耀的存在。能够以乌合之众抵抗他的大军,能够在他姜望的追杀下脱身。
这样的存在,会在战场上情绪失控,会把握不住军阵、露出破绽吗?
心中才觉不对,身形已然移位,凌空一折连转,果然躲开了伐世军阵中骤然探出的兵煞之手!难以计数的兵煞之手,在空中追逐堵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青虹回转。
足堪惊叹的敏锐!
鳌黄钟也不气馁,诱捕不成,改为强抓,直接将磅礴兵煞张开,像一张大网覆盖战场。
陈治涛将狩龙旗一卷,正来支援,一百零八头海兽的力量在空中聚集,隐约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巨灵形象,并且迅速清晰—
在这个过程中,姜望心里忽然警钟大作!铛!!!
钟声真的响起来了!
不是心里的警钟,是确切在声音层面扩张的响动。
但与心里的警钟是如此相合,几乎敲在
心脏跳动的节奏上,让姜望呼吸一滞。耳仙人迅速捕获了声音来源,清晰地为姜望反馈了目标所在。
于是乾阳赤童里映出那个高瘦的披甲身影,手握一口小钟,意态从容地轻轻摇动。正是他久寻未得的海族营地主将,惊弦王旗孝谦!
姜望自欲斩之,可真正的危险已来临。“吼吼吼!”
身后百兽狂吼!
陈治涛驱动狩龙旗所显化的巨灵,在成型的前一刻崩溃了!
那些被他禁制、为他奴役,长期在他控制下作战的海兽,在钟声响起的一瞬间,浑噩的眼眸顿转清明!
它们恢复成一个个海族战将、统帅,甚至于那个曾经被陈治涛击败生擒的恶魂王!陈治涛的独门禁制,失效了!
本来作为后盾的一百零八头海兽,顷刻转为海族的伏兵!
陈治涛脸色煞白,目眦欲裂,浮在空中的身形根本不稳,在这一刻连神魂都动摇了!他的自信、他的骄傲、他的责任感,碎了一地!
他想到的不是此刻他个人的安危,而是整个近海的局势。如果说...
如果说他陈治涛创造出来的禁制之术,根本不能够真正控制海兽,那么现如今遍布整个近海群岛的护岛海兽,是多么大的祸端!多么大的威胁!
他希望......他多么希望,这只是旗孝谦的强大手段,他宁可相信是旗孝谦在禁制之术上的造诣远胜于他,是旗孝谦临场破解了他的禁制。
他宁可就这样战死在对手全方位的压制之下。
可旗孝谦已悠悠地说道:“这个呢,叫做海魂钟。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作用。只不过是皋皆陛下在海主本相演进到神魂层面的过程里,上了一把替灵锁,用以承受那些外来的禁制......”
这位第二次来到惑世的海族年轻将领,轻轻摇了摇手里的小钟:“它只是一枚钥匙罢了。现在,锁打开了。”
陈治涛仰头一口鲜血喷出来!果然是他中计了!
这一局从道历三九一九年,海族海主本相刚刚开始向神魂层面演化的那段时间,就已经布下。沉都真君借助海族带来的这种压力,趁机组建镇海盟。
他这个钓海楼大弟子,也趁机展现他在禁制之术上无与伦比的才华,第一时间就针对性地开发出全新禁制,无偿分享给所
分享给所有海民,邀买人心,广传声望。全方位展现钓海楼的现在和未来,以对抗决明岛越来越强的压迫力。
可根本是皋皆在配合他,是皋皆容许他成功!
钓海楼的楼主、长老,全都没有看出问题来。镇海盟的所有强者,近海群岛上的所有修士,全都没有看出问题来。
固然是因为皋皆手段高超,其中又有没有近海修士对他陈治涛的信任呢?钓海楼的师长们相信他一众海岛修士相信钓海楼,他的禁制之术传遍近海。
枉他自负禁制大师、有自此窥道之才,却在自己最骄傲的领域,被皋皆玩弄于鼓掌之间,人为地制造了一个这么大的疏漏。
他陈治涛,是天下罪人,死不足惜!-
却说海魂钟一响,皋皆所布置的替灵锁已经打开。那一百零八名被奴役的海族里,恶魂王第一个获得自由!
自来两军交战,生死有命。他被陈治涛击败,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但被囚禁在近海,形如猪狗、为奴为仆的日日夜夜,是他永世无法抹去的屈辱!
在神魂解脱的第一时间,他仰天怒吼,那形如巨型章鱼的神魂本相,几乎“膨胀”出他的本躯尖声狂啸!
澎湃如怒海的神魂之力,如海啸般席卷了神魂世界!恐怖的神魂杀意,近乎无差别地蔓延。
两个靠近他身边的海族
他身边的海族战士,当场七窍流血,颓然坠落。
在他和陈治涛之间的飞云楼船,几乎瞬间撑起了防御光罩,可也已经有数十名甲士,倒在了甲板上。
一着
正在疯狂释放杀意、誓要尽洗前辱的恶魂王,彷佛听到神魂深处共鸣的一声嗡响。
他在神魂的世界里惊恐抬头,只看到一座古老尊贵的石门,从那不可测不可知的威严之中诞生,当场镇住他的神魂本相。
他欲要挣扎,却只看到一只五光十色的大手,铺满了他的视野,将他的神魂本相捏住......彭!他的宇宙消失在这一声炸响里。
可怜恶魂王,才得自由,又失性命!
姜望自那伐世军的兵锋前逃回,也果断放弃了强杀旗孝谦的念头,回身数步,一把抓住了失魂落魄的陈治涛,瞬杀恶魂王,同时发出军令:“全速转左,不得回头!”
他的神魂之力更成洪钟大吕,响彻陈治涛之心:“并肩杀敌一场,我不给你鼓励,只给你选择—死在这里,或者挽救你所犯下的错误!”
超卓的战场视野,让姜望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反应。杀敌、救人、指挥。可无论旗孝谦又或鳌黄钟,都是名将之姿,怎肯让到手的猎物脱身?
旗孝谦麾下那依托阵地步步后撤、退而不溃的海族大军,在这一刻混成整体,好似病虎翻身!以难以描述的凶恶和敏捷,鼓荡兵煞似浓云一样掩来。
那飞云楼船巍峨如山岳,防御惊人,倒是挡下了第一波攻势。钓海楼的那艘钓龙舟,却是瞬间被撕碎!
百名内府修士展现了良好的战斗素养,在舟毁的同时还结成杀阵,跃出飞舟外,向飞云楼船逃遁—却被一只兵煞结成的巨爪拍下,天河倒灌般的磅礴兵煞瞬间将其吞没!
足足百名内府境的修士,整个近海群岛绝对的精锐,被淹没的时候竟然没有声息。陈治涛的世界是静默的!
也是黑白没有色彩。
他彷佛什么也不能够再接受,他也的确无法再承受什么了。
只有姜望神魂力量结成的声音,强硬地轰开他的自闭,砸在他的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字字逾万斤!
他的心彷佛就这样被重锤锤击,如是才在剧痛中感受到一丝丝生命。他感受到自己的后脖领被提着,所有的风都往后走。
狂飙的剑气几乎将视野里的一切都涂抹成雪白。他看到姜望以万山无阻的孤勇,独剑对抗万军。他终于听清楚了那个选择—
死在这里!或者挽救你所犯下的错误!还有机会.....挽救吗?
“啊!”陈治涛以一种痛苦的、悲怆的声音,于此狂吼一声,海蓝色的道服鼓荡起来,长发像海草一样炸开。
神通,定海!
在此神通之前,敌方所有的攻势,都要暂停!暂停的时间,取决于敌我双方的力量。陈治涛的整个人,彷佛变成了一团蓝色的光源。
他的气血道元神魂力量,一切的一切,都化作无尽的蓝色的光,近乎无穷地扩散。娑婆龙域是有确定的规则,是有方位、分清浊,有天与地,山与海的。
此刻天地尽染,放眼望去一片蓝。
那几乎包围了飞云楼船,更已经张开大网要捕获姜望与陈治涛的滚滚兵煞,在渐染的蓝色微光里,停滞了那么一瞬间。
陈治涛的眼耳口鼻,不断地流溢鲜血。他的生命气息急速地衰落。
可姜望已经带着他落在甲板上。
咆孝着的阵开十二速的飞云楼船,已经撞出一条血路来,以轰雷般的巨大动静,头也不回地飞远!
并未安全!
姜望一掌按止了陈治涛的神
通,让这个几乎灯枯的钓海楼大师兄停下来休养。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现在并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他们这一行败军,远谈不上安全二字。
那一百多个骤得自由的海族战士,正好挡在界河边,使得他们无法渡河而走,只能折左而走,沿着界河看看有没有过河的机会。
事实是没有。
这条界河并不长,区区数里,一掠即过。
鳌黄钟领伐世之军紧跟在后,根本没有给他们过河的机会。
而旗孝谦和他的军队并不在视野里,很显然是绕道去前路堵截。
这两个具备名将才能又统御大军的海族天骄,兵分两路,一追一堵,无论叫哪个缠上了,姜望都没有再脱身的把握。
不知何时溅了满脸血的方元猷,蓦地走到船首,高举拳头:“武安亲卫集结!”
还剩下的一百八十三名侯府亲卫,无一犹疑,几乎是立刻就聚集在他身边,结成了平时演练的小型杀阵。
方元猷二话不说,纵身便往船下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荣养我辈,当为此刻,我等为侯爷断后!”
彭!
他直接被从姜望空中抓下来,一把掼倒在甲板上。
“本侯领军,容不得你自己做主!”姜望厉声呵斥:“无谓送死,何益于我?!”
方元猷翻身爬起来,跪在姜望身前,满脸血泪:“侯爷,咱们现在怎么办?”
他不怕死,怕对不起自己身上这武安侯亲卫统领之职务!侯爷乃天下雄才,临淄新贵,于万军之中简拔他于麾下,他焉能不做出一点贡献来?可眼前这样的局势,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又陷在海族大本营娑婆龙域里,实在让人绝望!
“转向!”姜望冷冷看着远处的追兵,以三军领袖的身份,果决地发出命令。
无论是对是错,他必须相信自己是对的,也必须要拿出决定来。因为将乃兵之胆!“去浮图净土的方向,去到真人真王的战场,从后面撞一撞蛮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明日复明日
以败将残军,直面娑婆龙域镇守真王!这毫无疑问是一条最危险的路。
可冷静下来想一想,这还真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鳌黄钟和旗孝谦,未必想得到,姜望他们这一支败军,敢凑到蛮王身边去。这就有机会赢得更多的逃窜时间。
而那季克嶷与蛮王争锋相对,多年来也没个胜负,若是正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在这个时候杀过去,说不得真能收获奇兵之效。
秦贞对血王,不也是姜望打破僵局?
且有浮图净土那边的人族势力支援,好过在娑婆龙域里打转,四面受敌,白白耗损生
机!
飞云楼船加速到极限,贯彻姜望的意志,穿梭在无垠的林海上空。
娑婆龙域所独有的龙息香檀树,蒸腾着青色的、雾一样的瘴气,被飞云楼船所掠过的气流,搅得翻腾不休。
在一个规则确定的界域里逃跑,其难度要远高于规则混乱的界域。故而姜望要亲自盯着环境,规划路线,时不时调整方位。
库管将领小声过来汇报,以现在这种速度行进,储备的元石只够支持三个时辰。这还是劫掠了好些海巢后的结果。
陈治涛气血皆衰,盘坐在甲板上,低头垂发,哑声道:“现在是全界战争,非止一域,非止一军。咱们只要在娑婆龙域里折腾得足够久,就自然能够等到变化发生。”
“我相信祁帅的支援一定会过来,那鳌黄钟擅自移兵,他所驻守的界河也会产生极大的变数……姜望道:“但相较于等待,我更习惯把机会抓在自己手里。”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月牙岛,青鳌礁,清平乐酒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神情唏嘘的俊秀男子。一人一桌一壶酒,对着海风入喉。
这位置说是雅间,其实只是以屏风围起,防得住守礼的,拦不住不请自来的。
其如洁白美玉,又眉藏郁结,显得忧伤易碎,引得楼中不少女子故意路过,频频偷瞧。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惯好饬弄、脸上涂抹了脂粉的钓海楼真传弟子杨柳,如往常一般,踏上楼来。
双手各提一坛酒,坐在了独饮的男子身前。
说起来这个名叫夏誉白的酒友,也是最近才来月牙岛。他们还有一场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这青鳌礁谁人不知,这清平乐观景最好的雅间,常年是他杨柳的专属座位?不管他来与不来,都得给他留着。
而这个夏誉白一来就占了这里,一占就是好几天,天天来此喝闷酒。
他本想给这个外地人一点教训,一屁股坐在对面,等这厮发作,他好再从容不迫地摆出身份,吓软这厮膝盖。谁知这厮根本不理他,只自顾喝酒。
他一恼之下……也跟着喝。
两个人一句交流没有,就这样拼着一张桌子,连着喝了好几天的酒。他只知道这个人叫夏誉白,身份、背景、来历,一概不知。
夏誉白也从来不问他杨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情绪相近各有委屈,都怀苦闷。就这么成了酒友。偶然闲话,也算投缘。
杨柳将酒放在桌上,随手拍开封泥。带着淡淡苦涩的酒香,就这样漂浮在空气中。“这可是天涯苦!”杨柳道:“试试?”
夏誉白将杯中酒饮尽,将酒杯倒扣,把酒杯和刚才喝的酒壶一起,推到一边去。又取出一套崭新的玉质酒器,干干净净地摆好。
这才一抬手,示意杨柳分酒。
杨柳轻轻拍了拍酒坛,令酒液更匀散,方才落酒入盏,各满八分。夏誉白的这份讲究,也是他杨某人所欣赏的。好男儿就应该知礼识节,精华服、端仪态、美姿容
奈何照师姐她……不懂欣赏。
奈何明月照沟渠!
一念及此,顿觉酒气更涩。
他不欲伤心故转开话题:“天涯苦虽是好酒,我也不常喝,后劲太足,熬心太过。上一次跟我对饮此酒的人,你可知道是谁?”
夏誉白无可无不可地道:“谁?”
“齐国武安侯姜望!”杨柳始终注视着自己的酒友,满意地看到他惊了一下,笑道:“很意外?”
夏誉白道:“我听说他是怀岛上最不受欢迎的人,提他的名字都有可能挨打,没想到你们竟然一起喝过酒。”
杨柳哼了一声:“还一起喝过茶,吃过海鲜呢。”
夏誉白那忧郁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好奇:“你不讨厌他?”
杨柳路想了想,道:“如果抛开宗门立场,他是个不错的朋友。”夏誉白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杨柳奇道:“你认识他?”夏誉白道:“不熟。”
杨柳点点头:“我就说,怎么可能随便逮个人就认得他。他现在派头大了,等闲人近不了跟前,也再不是当初抱着酒坛求我办事的那个小年轻了。”
夏誉白不免又生出好奇心:“他还求你办过事?”
“陈年往事了杨柳摆摆手:“不提这个。还没上楼就听到你长吁短叹,什么明日又明日的,竟为何事?”
夏誉白也懒得追问,饮尽杯中残酒,方道:“叹自己虚度年华,一事无成!”
“这有什么好唏嘘的!“杨柳道:“前几年我也很焦虑,心仪的道侣求不得,真传排名老被压一头,又总是遇到姜望、重玄遵这些个非人的怪物…….……现在不也很好吗?“
“是怎么变好的呢?”夏誉白问。
“习惯了。”杨柳言及肺腑:“当你认清楚自己就是个废物,就是比不上姜望重玄遵他们。你喜欢的人就是不会喜欢你……...一念天地宽。”
夏誉白握着酒杯:“…………也许我还是有一些心气在。”杨柳一脸你还年轻的表情:“今年贵庚?”
夏誉白长叹一声:“我已经二十有四!还蹉跎于此,业无所进,事无所成。要遂平生愿,不知何年!”
杨柳冲窗外抬了抬下巴:“既然你还很有心气,迷界又没有锁门,你自去建功立业嘛。海勋榜上留个名,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夏誉白的眼神里有了愤慨:“有人不让我去!”
“哦,得罪了人。”杨柳了然于心,善意地道:“回头我找个人给你送进去,海疆是天下人之海疆,没有不让有志之士去迷界征战的道理嘛!”
夏誉白苦涩地道:“这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解决的....
杨柳明显没有听进去:“说起来你今年还是本命年啊,你得穿个红的,扎个红腰带什么的。不然容易倒霉。”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夏誉白好似被踩了尾巴,勃然大怒:“什么倒霉不倒霉的,我不信这些!”
杨柳只觉莫名其妙:“不信就不信,你激动什么。”
夏誉白犹自愤愤不平:“什么倒霉不倒霉的,都说我倒霉。我天天坐在这里喝酒,也没见把我噎死!”
话音刚落。轰!
整座清平乐酒楼,不,整个青鳌礁,整个怀岛,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怎么回事?”
“触动了什么禁制吗?还是地龙翻身?”酒楼里的客人议论纷纷。
而酒楼摇晃得更厉害了。
化名夏誉白的俊秀男子,和杨柳一起转头看向窗外,他们看到一一
一座璀璨的金色山峦,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怀岛护岛大阵之上。使得整个怀岛都在摇动!
细看来,哪里是山峦,分明是一只巨爪。
视线自此越高穹,但见得,云峰如聚,暴雨似瀑。天地陡暗!而又雷来,电来,在那暗沉沉的恐怖中,有时隐时现的、好似山脉绵延的龙躯!
金麟大如房屋,长须真似巨蟒,紫雷缠身,白电绕尾。
天翻地覆慨而慷,虎踞龙盘!
真龙现世!
为何会有一尊真龙,直接跨越了迷界战场,出现在月牙岛?于人族而言,这是一次间隔了不知多少年的拜访!
这不是一般的真龙!
岂不见那一位长发黑白交错的靖海长老,已第一时间升空,却只能立在大阵光幕之下,不敢冒头?
“能让背倚怀岛护岛大阵的钓海楼第四长老辜怀信都冒不了头,无法反击………….”夏誉白脸色凝重:“这条龙只怕有皇主修为!”
说话间,又有一位面相五十许的儒雅男子飞上高空,同辜怀信合力相抵,仍未能止住怀岛的震动!
这可是钓海楼第三长老徐向挽!
可两大真人联手,再加上钓海楼经营千年的大阵,竟也只有苦撑的份。风雨飘摇在今夕!
这无疑再次验证了那尊真龙的恐怖层次。
“皇主又如何?”一旁的杨柳自信满满:“我家楼主自会出手,什么神龙海主的,必要将他沉海!”
齐国天子要让武安侯去迷界战场镀金,叫夏尸统帅祁笑亲传兵法,摆明了是作为斩雨军统帅来培养。
武安侯有齐夏之功,有妖界之荣,什么层次的“金”,才配镀在他身上?少说也是一场涉及海族迷界根据地的战争,甚至打进沧海都不稀奇!再加上皇主层次的龙族骤然袭击月牙岛....
这一刻所有种种都联系到一起,夏誉白肃容道:“恐怕沉都真君短时间内是回不来的。”“什么意思?”杨柳转回身来。
夏誉白正要说话,清平乐酒楼外又有更大的骚乱传来。两人立即飞出楼外。
在晦暗沉沉、但时有电光耀明的天穹下,只见得一头形如巨象但遍生细鳞的海兽,正在人群中肆虐,巡值的一队钓海楼修士,根本拦不住它!
“是青鳌礁的镇守海兽!”杨柳声音紧张:“大师兄亲自设计的禁制,怎会失控?!”他的声音越说越慌,因为他已经看到,海兽失控的地方,非止这一处。
偌大的月牙岛,钓海楼数千年的基业所在,到处都有强大的海兽在发狂肆虐。它们怒吼、咆哮,发动元力浑厚的法术,毁灭所有能够触及的一切。
整个岛上一团糟!
夏誉白把握关键:“两位真人正在对抗龙族皇主,脱不得身。不能让这些海兽破坏护岛大阵,不然我们全完了!”
“行行,我去叫人!我马上去!“杨柳慌慌张张地想去叫自家师父,但又想起来自家师父去了迷界。
又想到大师兄,又想到新秀竹碧琼....才发现全不在!他脑子一团浆糊,看着这个一起喝酒的酒友:“叫谁?”
夏誉白也不知道是钓海楼的真传质量太差,还是单纯这个杨柳为情所困天天借酒浇愁,把人都喝废了,骤临大事,毫无静气,甚至连脑子都没有。
当下喊道:“叫能做主的人!记住,别的地方都不用管,先集中力量,守住大阵节点!确保大阵安全之后,再来降服海兽、平复动荡,最后才是探寻海兽失控的原因。”
酒友超乎寻常的冷静,让杨柳一下子晃过神来。当即拔飞于空:“我乃护宗真传杨柳,青鳌礁听我号令——“
这时有一个雄浑的声音传遍全岛:“凡钓海楼修士,就近防护大阵节点,不得轻移防区!巡逻一队、三队、九队、十七队,
即刻出发,巡行点杀海兽!所有真传弟子分开负责防区,就近灭杀海兽无论是否失控!执法队由徐元负责,有影响防务、趁机制造混乱者,立杀!!其余人等待在原地,静候救援!”
钓海楼还是有能人在!
这让夏誉白稍稍放下心来。
“这是刘长老的声音!”杨柳亦有了主心骨,大脑逐渐开始恢复,有些惊讶地看着夏誉白:“夏兄,你是个人才,解决骚乱的方略,竟与我们护宗长老不谋而合!”
钓海楼护宗长老刘禹?
被武安侯指着鼻子要一起打,却只能替弟子道歉的那个?
在护宗长老里排名第二,算是个人物!
夏誉白不理会杨柳的夸奖,自提了长剑,就要去斩杀海兽。但眼角余光一扫,略想了想,还是探手一抓,自酒楼的旗幡之上,扯下一段红色布条…………随意缠绕,绑在了胳膊上。
杨柳奇道:“夏兄这是做什么?”
夏誉白只道:“我习惯对自己的命运负责,怀岛危机,我岂能坐观?也要杀得几头海兽!”杨柳指了指他的胳膊:“我是问这个。”
“哦。”夏誉白面无表情地往前飞:“做个简单的红色臂章,方便区分敌我。”
杨柳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随手也斩了一段布条包上:“一定要红色的吗?”
“随便你!”夏酒友好像不怎么耐烦。
直到跟着夏誉白一起,靠近那头恐怖的细鳞巨象,他才想起来什么不对。“不对啊!海兽跟人你还分不清。还需要看臂章?“
夏誉白终是无法再忍受,怒吼起来:“你话怎么那么密呢,真龙都堵不住你的嘴?我本命年注意一点,行不行?啊?要问几遍!?“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何复如斯
跟武安侯去妖界建功立业,出师未捷武安侯先失陷。
跟武安侯来迷界建功立业,出师未捷被祁笑赶走了。
一个人到怀岛等侯爷和方元猷他们,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每日借酒浇愁、唏嘘人生。但半醉半醒一抬头,怀岛快没了!
这他娘的可是近海第一大岛,背抵迷界、怀抱群岛,占地极广、人口千万,海外霸主钓海楼的山门所在!
也当不得我一妨?
夏誉白虽是口口声声说不相信运气,不相信运气,说强者恒运,甚而质问姜侯爷不带自己出征是否有失强者之心。但酒楼一抬头,就龙撞天涯台……他决定多多少少还是信一点。
这玩意怪邪门的!
青鳌礁的镇守海兽实力不俗,但在夏誉白的剑下,轻易就被剥皮拆骨。
一旁的杨柳颇有些不安,这个名为夏誉白的酒友,是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嗜好吗?一头失控海兽,杀也就杀了,非要拆分得这样精细?
鳞是鳞、骨是骨、血是血的,还分了内脏!咋的,要熬汤?
“你这是……在忙活什么?”杨柳尽量不显波澜地问道。
面前这俊美如玉的男子,正专注于用剑剖分这巨兽的心脏,漫不经心地道:“我看看失控的问题在哪里。”
这理由倒算得可以接受。
杨柳松了一口气:“跟这颗心脏有关?”
夏誉白将心脏切成了几百份,每一份都仔细看过,又凑近嗅了嗅,然后道:“没关系。”
“……那是跟这些肝啊,胆啊,九转大肠啊,有关系?”杨柳皱眉看着狼藉的这一切,脸上的浮粉都挤落了些许。
夏誉白招来一些水,耐心地冲洗长剑:“都没有。”
杨柳用手帕捂着鼻子,很是嫌弃:“那你在这里屠夫似的剁半天?”
夏誉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确定无关,也是很重要的确定。”
“缩小问题范围是吧,我懂。”杨柳挺不服气地道:“跟神魂有关?”
夏誉白点点头。
海兽失控那当然跟神魂有关!随便找个游脉修士都知道!用得着你排除血肉骨骼甚至鳞片?
杨柳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是不是禁制被谁做了手脚?”
但夏誉白摇了摇头:“没有外力干扰的痕迹。”
“你行不行啊,看没看清楚啊?得了。”杨柳摆手道:“也别查了,回头我宗门师长自会找出原因,咱们抓紧时间多斩几头海兽才是正事。”
夏誉白看着他,认真地道:“我不会看错。”
杨柳挑了挑眉:“这么自信?”
“重新认识一下。”夏誉白道:“在下白玉暇,大齐武安侯座下第一门客。”
武安侯这名号一出,周边巡行的钓海楼修士齐刷刷把目光转了过来!
“办你们的事情去!”杨柳一声怒喝,把他们都赶走。
转回头来,上下打量了白玉暇一番。黄河之会正赛天骄的名字,他还是听说过的。
“你这么得力的人才,竟然没有随武安侯去迷界,而是留在怀岛……这是武安侯的布局?”
他越想思路越清晰,表情里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我说怎么会有人敢抢我的酒座,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为了接近我,你真是煞费苦心啊。说吧!你们有什么阴谋?”
白玉暇一时给噎住。
他要怎么解释姜望不带他征战迷界的事情?相较于祁笑不允许又或他白玉暇太倒霉,竟还是杨柳想的这个原因更可信一些!
“不说也没关系!”杨柳警惕地拉开距离:“我刚刚叫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暗示他们去请援。我宗强者马上就到,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这时候他脑海里的阴谋已经无限的放大。姜望人品虽是不错,但其人能够在短短数年内,从一个无名之辈,成长为霸主国的高层人物,心机谋略也绝不简单。特地留这么一个高手在怀岛,定有所图。怀岛这么多海兽失控,很可能就是齐国人做的手脚!
甚至于……是不是就是白玉暇,假借与他杨柳交好的名义,从而遮掩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计划?
若果如此,他杨柳识人不明,有罪于宗门也!
且不提杨柳心中如何走马观花、曲折辗转。
白玉暇已是听得来气,但眼睛一瞪,还未来得及发作,一尊神临修士已经疾飞而来,将他按在当场!
钓海楼护宗长老邓文!
这位颧骨略有突出的长老,也是在镇压怀岛动荡的过程里,紧急抽身赶来,瞧着杨柳道:“此人有什么问题?”
“他是姜望的门客!”杨柳大声说道。中气之足,仿佛这就已经是全部的罪证。
但令白玉暇没有想到的是,邓文竟然认可了!抬掌就翻出锁链,倒扣他的双手!
“杨柳我问你两个问题!”白玉暇必须自救,这个钓海楼太不正规了,法制很不健全,什么玩意啊就开始抓人。一点证据都不讲的!再不做点什么,他怕回头钓海楼这群瘪犊子随便找个什么战时条例,将他砍了。
就算侯爷回来之后定会报仇,那于他白某人,也是再无意义。
杨柳多少讲点情分,虽是恨死了阴谋家姜武安,但还是斜眼乜着这几日的酒友:“问吧!”
白玉暇被按在地上,姿态狼狈,但还是大声质问:“第一!我若是有所图谋,为什么要跟你说明我的身份?第二,我若是有所图谋,接近你杨柳有什么用!你没权没势又没前途的!”
杨柳勃然大怒,尤其是他发现白玉暇说的竟然很有几分道理。恨得后槽牙都快碎了:“那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怀岛逗留!别告诉我是姜望给你放假,让你好好玩几天!”
白玉暇又给噎住。
想他堂堂琅琊贵公子,黄河骄才!竟然在这个粉面无脑的家伙面前频频哑口。
因为姜望确实是给他放假让他好好玩几天!
“你们给我听好了!”当下他怒声道:“杨柳!还有你邓文邓长老!”
他出海之前做足了功课,钓海楼的实权人物他全认得。故是能够直接指名道姓:“我乃武安侯亲密战友,第一门客。武安侯什么性格你们都很清楚,今日若敢无据伤我,来日武安侯必引大军,剑沉此岛!”
不等杨柳邓文他们怒气发作,白玉暇又紧着说道:“另外你们最好搞清楚什么是当务之急!根据我的查探,眼下这些海兽失控,根本不是谁做了手脚,也不是禁制的问题,它们从来没有被真正的控制,现在只是解放了自我!若是不信,找几个眼睛好的带脑子的,多查几头海兽,多查几遍!这已不是怀岛一地之事,你们要想想怎么面对近海危机!”
邓文毕竟是把握实权的大宗长老,不似杨柳这般不经事,抬手封住了白玉暇的口舌,压制情绪,冷静地道:“先将此人看押,不得伤了。他说的不似作伪,我亲自验看过几头海兽再说。”
“好好好!”杨柳也给白玉暇的判断吓到了,连连点头,又猛然摇头:“不好!蜉岛!”
他的脸上全是惊恐:“若白玉暇所言不虚,那所有的海兽都会失控。蜉岛那里有太虚派建造的天地大磨盘,有数以万计的海兽囚禁在那里!”
白玉暇之前已经听说过蜉岛这座新建岛屿,知道是太虚派的修士在负责,但还是第一次知道蜉岛的具体情况,知道竟有数万头海兽在那里。邓文已经离开了,但他的脑门还贴在地上,只感觉到怀岛的石头……很凉。
……
……
“龙息香檀……”陈治涛垂发坐在甲板,轻轻地吸气,仿佛嗅到了飞云楼船所掠过的林海的烟。
在如此凶险紧迫的追逃中,被击碎了信念又耗力甚巨、气衰血乏的他,反似成了最放松的那一个:“在很久以前,这是最珍贵的檀香。对佛门修士有莫大好处。现在它散发的每一缕瘴气,都是针对佛门修士的剧毒。一般的修士着了此瘴,也就是损些气血。佛门修士一旦触及,连舍利也要污掉。”
除了某些佛法精深的高僧大德,一般的佛门修士,要等到金躯玉髓,才能有舍利生成。
也就是说,龙息香檀树的瘴气,竟能毒害神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姜望极尽目力和听力,不断过滤着沿途的情报,随口问道。
陈治涛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清,或许要问那些和尚吧。”
姜望莫名的想到。世尊恰是在中古时代成就伟大,在第三代人皇烈山氏逐龙皇于沧海的战争里大放异彩。
彼时的佛门,感化了相当多的龙族,使之皈依。这也是天龙八部里龙众的由来。
这些被敕为“天龙”的龙众,在人龙之争里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但如今佛门仍在,这些龙众却是几乎看不到了。
以姜望对佛门的了解来说,所谓天龙,在佛门中其实也是没什么太高地位的……
“龙息香檀树,这名字就很有意思。”姜望看了一眼那淡青色的瘴气,随口分析道:“很有佛性。非是受感佛法极深,不足以为此瘴。”
陈治涛道:“我只知道,在龙息香檀树的变化刚刚发生时,很多人用它来谋算佛门修士。一害一个准,很多佛门修士都被殃及,中者无一幸免。”
“很多人?”姜望有些惊讶了,将心神短暂地从逃亡中解放出来:“那时候佛门做了什么惹众怒的事情吗?”
“不需要做什么事情。”陈治涛伸手一探,不知从什么地方捉来一只蚂蚁,放在甲板上,轻轻碾死:“你说它做了什么事情吗?恰好有可以伤害它的事物存在,它就会被伤害。”
“还是不同。”姜望道:“蚂蚁很弱小,佛门却很强大。”
“弱小是被消灭的理由,强大难道不是?”陈治涛虚弱地笑了笑:“昔日成,今日毁。龙息香檀。世间事,何复如斯?”
姜望大概听懂他的表达了,却不知能说什么。齐国在海外的布局,不是他能做主的。
陈治涛的声音虚弱但清醒:“海兽在近海群岛,是几如家畜般的存在。早已普及开,各岛各宗都有。再加上虚泽明在蜉岛建设的天地大磨盘,几万头海兽送过去了,等待他研究出成果……这不是一场简单的灾难。而我是罪魁祸首。”
“被这场灾难席卷的海民,那些必然会有的伤亡、离散,破碎的家庭……钓海楼会彻底失去他们的信任。”
“不要想那么多。先好好养伤。”姜望只能这么说:“我们未必能活到可以想那么多的时候。”
“齐国绝无可能放弃你,所以你一定会安全。”陈治涛说道:“我只希望……”
轰!
飞云楼船猛地震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语。
“有个加速法阵的阵盘爆掉了!”守在阵室的士卒急步上来汇报。
“能修复吗?”姜望平静地问。
士卒摇头:“这种关键阵盘,只有决明岛能处理。楼船上的阵师做不到。”
“我去看看。”陈治涛撑着甲板,勉强站起身来:“看看能不能补些禁制。”
姜望默然看着船舷两边疯狂倒退的风景。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身在娑婆龙域腹地,四处皆敌。
船速还剩十一阵。
他闭上眼睛,调息起来。
咚咚!咚咚!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强有力地跳动。
仍然能够清楚感受到脏腑的裂隙。
他出征,鏖战,但其实在血王那里受的伤,一直没能完全养好。
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仍然是平静的。
天青色的战甲之外,赤色烟气再一次蒸腾。
“停船。”他说。
“啊?”方元猷怀疑自己听错了。
“停船,让加速法阵休息一下,也让陈师兄可以安静的观察。”姜望平静地命令道。
方元猷不再犹豫,转身大吼:“传侯爷令,停船!”
这齐国大匠师苦心打造的庞然大物,骤然停止了轰鸣,在空中悬成一道山影。
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即有黑云滚滚,极具压迫感地出现在视野中。
鳌黄钟携伐世军已至!
血肉之躯自然不能跟楼船拼消耗,鳌黄钟领兵追击,并未全力运用兵煞。更多是催耗战争凶兽的生命元力,使之负军而行。
一路已经耗死了九只“鳍乘”!
此刻见得人族楼船骤停,他也觉意外,但并不惊惧,大军在握,他具备绝对的力量优势。故是毫不犹豫,纵兵煞而前。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通过军阵法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那座巨大的楼船上,有密密麻麻、以千计以万计的晶莹念头,浮空而起。
它们本该出现在神魂世界,却清楚地显现于物质世界里!
他心中警钟骤响,感受到了死亡的巨大威胁!
来不及多想,立刻全力调动大军,那兵煞黑云在空中一个倒卷,瞬间逃出视线范围,向远处疾驰!
飞云楼船上已经浮空的姜望,波澜不惊地落了下来。
就在刚才,他已经掀开了一张底牌。告诉鳌黄钟,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他都能拖着鳌黄钟一起死。
仙术·念头·洪流!
虽是鳌黄钟逃得快,此术未能尽发,姜望也已自受其创,此刻神魂受损,痛不欲生。
但他只是平静地吩咐道:“往北走,全速。”
底牌掀开,威慑力就会大大减弱。
鳌黄钟还会追上来。
但刚才那一停,和此刻短暂摆脱了鳌黄钟注视的这一转,会让旗孝谦的判断出现错误,从而产生围堵的罅隙。
那是光之来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尔辈亦名将
庞如山岳的飞云楼船,荷甲数千,是如何能有如此之灵巧,在娑婆龙域里穿梭自如,一次次逃过围堵。
这是旗孝谦所惊叹的。人族这个姜望,有超卓的危险嗅觉,敏锐且果决。倘若易地而处,他自问只逃得了自己。
但惊叹之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意义。
眼下娑婆龙域已是确定的人族主攻战场,诸方严阵以待,族内强者正在赶来。
无论外围战局如何,姜望这已经被吞入腹内的小虫,注定翻不出什么浪花。
于他和鳌黄钟来说,涉及整个惑世的战争,他们没能力去影响,擒杀这个霸国侯爵、人族骄命,已是泼天大功。
他一直不出手,等的就是陈治涛掀开底牌,为他而用。
借皋皆陛下谋近海群岛之局,顺便地把姜望装进筐来,实是令他得意的妙手。也要感谢陈治涛的配合。
此刻,姜望他们的底牌已经一张张翻开,到了结束这场游戏的时候。
“下雨了。”
他站在张开肉翅的鳍乘头顶,享受着这种将猎物逼入绝境的感觉。在沧海窝里横有什么意思?捕杀人族强者,才不负兵略。
……
……
“情况有些不对。”飞云楼船上,勉强以禁制之术修补了加速法阵的陈治涛,走到姜望旁边:“未免太安静。”
娑婆龙域是海族经营许久的地盘,一路逃来也看到了许多海穴、兽场,养着各种各样的海兽。也被许多支海族卫队拦截过,费了不少力气才得以冲关。
但越往腹地走,阻碍竟越微弱。
方元猷斟酌着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主力都去了己酉界域参与大战,所以才导致腹地空虚,拦不得我们呢?”
陈治涛道:“娑婆龙域是海族的大本营,再怎么腹地空虚,也不存在拦不得我们的情况。”
“前方如此安静,说明他们已经捕捉到我们的行踪,把握了我们的进军目标。所以不让那些零散的卫队做无谓牺牲,甚至于提前疏散普通海族……”姜望平静地道:“旗孝谦和鳌黄钟已是胜券在握,现在开始考虑耗损了。”
“那现在我们?”陈治涛问。
姜望道:“我们已经别无选择,这是唯一的路。”
陈治涛虚弱地笑了:“不撞南墙不回头?”
姜望目视前方,在那茫无边际的天与海,寻找着他的路:“不,撞到南墙,撞倒南墙。”
天府修士相较于普通的神通内府,优势在于哪里?
不仅在于更多的神通选择,更强的体魄。
更在于恐怖的持续作战能力。
道元和神通之光的恢复速度,都远胜于普通修士。五府轮转,生生不息。
在长距离的追逃中,尤其有关键的作用。
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距离可言。
随着飞云楼船不断往娑婆龙域腹地突进,姜望所选择的目标,也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旗孝谦和鳌黄钟眼里。
他的选择本就不多!
在螺狮壳里做道场,姜望辗转腾挪,已经尽可能地延长了被发现的时间。甩掉追击、躲过阻截好几次。
然而无论是旗孝谦,又或鳌黄钟,都不是轻易能够应付的存在。在方向被明确之后,被拦住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就已经到了那个时间。
现在仍然需要做过一场,用刀剑来决定,是否还能继续往前。
他们不会回头,不能回头,甚至不能停顿太久。
姜望已经嗅到了风雨。
而后飞云楼船真个撞进了雨幕中。
方元猷握紧了军刀。
所有甲士屏息凝神,他们都知道将要面对什么,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陈治涛喃声道:“希望旗孝谦在前方是做好了剿杀人族军队的准备,摆出的是攻击的阵型。”
姜望当然知道陈治涛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旗孝谦打阵地防御的能力,在杀进娑婆龙域的最初,就已经让人印象深刻。彼时他们在军队最巅峰的状态,也未能速攻速破。而陈治涛所乘钓龙舟,乃钓海楼宝船。所携百名内府,是镇海盟的中坚力量,里间有各宗长老,有各个家族支柱,有的经营一方,有的苦修多年……皆为精锐中的精锐,却一时尽覆,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陈治涛清醒地认识到旗孝谦是一堵墙。是一堵行至近前需转弯的墙。
他其实也赞同。
但如他所说,已经别无选择。
那就撞上去!
看看是头破血流,还是南墙塌陷!
姜望立在甲板最前方,蒸腾的烟甲将雨珠逼开,高高举起他的右拳,像是长夜里不灭的火炬。
当四面八方聚拢的声闻之情报,传递来最关键的信息。
“全军听令!”他沉声喝道。
他飞跃起来:“随我冲锋!”
整艘飞云楼船上,除了操纵楼船的必要士卒,其余甲士全部随之跃起。“杀!!!”气血涌动,元力呼啸,瞬间成阵。
轰!
射月弩咆哮着发动,布满符文的铸铁重箭在前方开路。击碎雨幕,杀进那茫茫的雨夜里。
阵地的迷雾被吹开。
海族那如山似壁的大军,就这样横亘在前。像是长夜里沉默的、能够吞噬一切的巨兽。也沉默地吞噬了射月弩几近神临的一击。
在占据绝对优势、已经锁死目标方位的情况下,旗孝谦仍然是摆出了最稳的阵型。甚至于他仍然藏身军阵中,不见行踪。
姜望想要拼死复刻逼退鳌黄钟的那一幕,也是不能。
别无选择。
姜望第一次真正在战场上亲自操纵军阵!
气血混成的兵煞将他重重包裹,这感觉像是披上了一件沉重的、巨大的战甲。
借助仙念调理士卒气血的流向。
他成为整支军队里,那个唯一的意志、掌控所有聚合的力量,遵循着兵阵本质的方向,可以演化属于此阵的种种杀法!
这是最基础的锋矢阵。
他选择了最尖锐的方式。
滚滚兵煞化成了一支血色重箭,倏然一闪,杀至前峰。
三千甲士结锋矢!
轰!
以硬碰硬,以锐对尖,武安大军撞上了海族大军。
两团兵煞绞杀在一起,天空蒸腾起密集的血气,几乎将雨云推走!
姜望掌控军阵,能够清晰地把握兵煞,能够发现随他征伐至此的战士,正在一个个死去!
他的眼里洇出血来,但不出声。
他唯有不断地调整兵煞,不断地维持军阵的运行,不断地往前杀,往前撞……冲撞敌阵须有壮士死,撞不破敌阵死全军!
以死亡来计数的时间,过渡得格外艰难。
除了咬牙硬撑,也别无选择。
在某一个时刻,呼,豁然开朗!
那好似千仞之壁的海族防线,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恰似天穹雨云,被散溢的气血推开来,因而见得天光。
还剩一千三百六十七人。姜望略嗅气血,以点兵之术证得这个数字,席卷着稀薄许多的兵煞之云继续往前。
前方旗孝谦!
他在此布置了二段阵地!
此刻他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姜望的视野中。
脚踩数十丈高大的战争之兽鳍乘。那张开的似垂天之云的肉翅上,栖息着一只只烟雾缭绕的恶犬。
烟犬的头顶,又立着一只只长了翅膀的小小飞鱼。
就在姜望携军而来的这一刻,数以千计的烟犬腾跃而来。
嗷呜~!嗷呜~!
嗡!嗡!嗡!
在这凶恶的嘈音里,旗孝谦的声音如此清晰:“环爆飞鱼配烟狗,鱼广渊的作品向你致意!”
嘭!
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滚滚黑色浓烟如有灵之恶兽,一个照面即扑了上来。
军队兵煞惯能破法,却在此恶烟之下急剧消融。
一点赤光在煞云深处骤然亮起,而急速扩张。
焰流星横空,焰雀飞舞,焰花开放,烈焰的雄城已筑就。
姜望只身护军阵,独以火界对抗毒火毒烟。三昧真火尽情张舞,此来焚火亦焚烟!
漫天流火一掌收,姜望继续往前。
但站在鳍乘头顶的旗孝谦,只是用一根食指,往姜望身后点了点。
在那里,鳌黄钟已经席卷兵煞,像滔天巨浪一样拍来!
伐世军已追至!
三千甲士余得一千一,余者气血亦近竭。
真是山穷水尽时!
立身在军阵里的陈治涛涩声道:“真是南墙!”
姜望却只是默默地解了兵煞,拔出长剑。
“今日一战,我们牺牲太多。行至此处,我们踏着的是同袍的尸骨。姜望别无他言……”他跃身起来,往前疾冲:“今先死于阵前!”
刷!刷!刷!
武安甲士一千一,踩在残薄的煞云上,皆拔刀!
刀光一片向海族。
“同行!!!”
旗孝谦不动声色地往后撤,指挥军队往前顶。
前方是又一道稳固的军事防线。
后方是鳌黄钟率伐世军似大浪冲来。
天合地崩,山拦海阻。
当此危时,忽有一声啸响。
一卷金色大旗以恐怖的高速杀破雨幕,拦腰撞在了伐世军的兵煞浪涛上!
兵家重器,烈日战旗!
是旸谷的军队!
此旗迎风一展,旗杆高有十五丈,旗面展开亦九丈!
旗面只绣一个血红色的字——“山”。
在此战旗卷兵煞,拦腰撞断伐世军的同时。
那站在鳍乘头顶的旗孝谦忽然定在远处,却是他脚下的影子,在这一刻探出了蛇一样的影索,以不可回避的速度,将他紧紧捆住。
烈日战旗,弄影神通!
来者正是符彦青!
他即是率军进攻鳌黄钟所镇界河的主将。
鳌黄钟料定人族大军即便过河,也要吃他空城一计,不敢贸然行事。这当中争取的时间空当,足够他擒杀姜望而后返。
但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符彦青。
身怀弄影神通的符彦青,在万军之中亦是来去自如,如何不敢过河,不敢横趟?
他迅速摸清情况,引军在广阔的娑婆龙域里横冲直撞,却恰好捕捉到了伐世军的踪迹,一路逐来此地,于关键的时刻出手,一举截断鳌黄钟之军势!
这当然算得上姜望的又一次好运气。
而他从来擅长把握机会,在海族军阵里连转连折,像一道曲折的青色雷电,瞬间劈落鳍乘,剑削敌首!
在长相思斩落敌颅、鲜血狂飙的同时,姜望便已意识到……此亦傀身!
“旗孝谦已死!”他高声雄喝,声作雷霆滚滚:“还有谁来试剑!”
声音为他所掌,根本不容解释。
旗孝谦的傀身能够骗过他姜望,必然要先骗过他自己的部下。因为拱卫他的那些海族战士,不可能全不露破绽。
故而此道雷声一出,稳如山岳的这道军阵防线,顷刻便千疮百孔,裂隙遍处。
三昧真火在巨兽鳍乘身上迅速蔓延,姜望踏足而起,直赴中军。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他在陷入混乱的海族军队里,准确找到了旗孝谦躲藏的身影。
不必沟通,身后的一切交给陈治涛,交给符彦青,交给方元猷。他要独来,斩将夺旗!
大军如海,他似孤舟独行。
破浪涛,断兵煞,此意甚决!
他的状态并不好,可他自信能杀旗孝谦。他也希望旗孝谦有反杀他的信心,他在旗孝谦的眼睛里,看到过强者的自信。
四目相对,视线接触,神魂将起……
然后姜望便听到了一声尖利至极的锐响,此声尖锐到,声闻仙态都险些没能捕捉!
而乾阳赤瞳梭巡四处,视野里已经丢失了旗孝谦!只有茫茫海族军队里的一道残影,被跌跌撞撞的海族战士轻易挤破了,如烟散去。
不是什么如鳌黄钟般的阵旗的力量,也非是类似于咫尺天涯的神通。
就只是速度,纯粹的速度!
一念杀意起,旗孝谦已无踪。
跑得太快太果断。
这样的才能卓异的将领,怎么一点险都不肯冒,如何就轻易放弃了军队?
姜望愕然,但没有时间感慨,抬手即是一道焰花焚城,砸在了已经士气跌落的海族大军之中,让烈焰开出鲜花,让混乱变成溃散。
“吾已击破此阵!!”
没有核心将领组织,没有军阵聚力,此身是猛犸入蚁群。
他的声音化作刀枪剑戟,四处杀伐。
他的剑光好似明月初升,泼雪大地。
在华丽的烟甲中,是充血过而格外冷硬的眼睛。
在青色的战靴之下,是熊熊燃烧、不容扑灭的烈焰。
是千军溃散,恐惧痛嚎!
他就这样杀回来,似神似魔,飞向悬停高穹的飞云楼船,高高越过此船去,面迎正回军与符彦青厮杀的鳌黄钟——
“尔辈亦名将,黄泉路上,不好叫旗孝谦孤单!”
第一百六十八章 姜望从来不知兵
旗孝谦死了?!
鳌黄钟一时惊愕难言。
在他的认知里,海族年轻一辈,他鳌黄钟的军略,当为全军第一。旗孝谦亦能说是全军第一,但旗孝谦的“全”,是保全的全。
这家伙总能以最少的折损率,完成军事目标。就算任务太难,没法完成,也总能全身而退。
怎么会这样快的丧生于姜望剑下?
但有身负血源神通鱼广渊授首在前,姜望的剑实在很有说服力。
号称“血源不灭身不死”、公认最难杀的鱼广渊都死了,他自己也在姜望的追杀下几度悬危,旗孝谦如何死不得?
鳌黄钟是个果决的,尤其事关身家性命,立即就使出杀手锏。甩手一抖,一支信箭升空——
刷!
信箭堪堪起步,就被一剑斩灭。
姜望以如此恐怖的速度扑近了,先斩信箭再斩兵煞,破入煞云中。
鳌黄钟遍身流光,不曾照影。但姜望的赤色烟甲之下,有暗影流动。影中闪电般跃出黑黝黝的刺客,一共五名,立身五行,影身影刃穿行在影的规则中,一瞬间扑杀至鳌黄钟身前!
此刻旸谷大军以旗为锋,正穿插在伐世军阵中。伐世军虽惊未乱,在鳌黄钟出色的调度下,迅速转化为向内绞杀的鲨齿阵。
而符彦青与姜望联手,竟视煞云如无物,直扑主将!
鳌黄钟摇身显化海主本相,化为一头数十丈高的巨鳌,腿如立柱、甲似石岩,利齿交错于巨口中。
仅此已是山岳不可摧,但对手毕竟杀力太强。
于是怒翻底牌,大吼一声——
“真王助我!”
轰!!
乾阳赤瞳极目虽远,但视野中的一切,仿佛变得特别缓慢。
披甲执剑的姜望,和踏于五行的暗影刺客,全都受阻于那不可摧破的厚甲前。
而有一团巨大的火球,从高天轰落,把万里阴云,破成了炽光赤霞。
那是一尊熊熊燃烧的、强者的身影!
以沛莫能御的姿态降临此世。
纵观今日之迷界,唯有一位强者能够符合这般形象——
正面击退了钓海楼秦贞并一度展开追杀的焱王鲷南乔!
这场自界河延续至此的惨烈战争,再次迎来了局势的反转。
真王降世,危局已临。
姜望在这一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欲语却无言!
旗孝谦为什么轻易就放弃了军队,只身逃走?因为他知道鲷南乔会来。他不必冒险,他的军队损失不了太多。他果是名将!
可对于姜望他们来说……怎会遇到鲷南乔?!
不是说他姜望不能够遇到危险,天狱世界里也曾被真妖逐杀,生生死死多少回。
不是说他在娑婆龙域过关斩将,不能够遇到真王。既然选择踏上战场,他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他都能够面对,他都可以认。
但是这个真王,不应该是焱王!
当日黄台密会,近海群岛人族联手。
如今他引军攻入娑婆龙域,在此世腹心辗转冲杀。
蛮王鳄锋同东王谷季克嶷在前线对峙。
焱王竟还能抽身至此。
那么……
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何在?
旸谷宣威旗将杨奉何在?
还有祁帅本人……何在?!
他们都不在!
娑婆龙域看似四面风雨,但所承受的压力根本就不足够。
祁笑用兵,势如山洪海啸,往往铺天盖地。哪里会给对手这样大的喘息空间,又如何会漏算一真王?
姜望在这一刻,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娑婆龙域不是人族主攻的战场!
他姜望和他的两百亲卫、三千甲士,都只是为了让海族产生根本性的误判。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齐国会牺牲名扬天下的武安侯。没有人会相信,祁笑敢把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丢到绝境中!
旗孝谦、鳌黄钟,乃至于陈治涛、符彦青,甚而姜望自己,都无比相信,娑婆龙域即是本次战争的第一战场。
他们也都是以这样的觉悟,来演尽才华,拼死搏杀。
可是他们都错判。
陈治涛何尝不是钓海楼之未来,符彦青何尝不是旸谷之天骄。钓龙舟上,多少宗门支柱。山字旗下,多少旸谷勇士。竟都填于此世!
祁笑如此用兵,如此凶险!
姜望在完全不知道战略计划的情况下,因为一纸军令,便悍然引军,杀进娑婆龙域。一路挣扎至此,都相信祁笑对娑婆龙域有全局性的把握,相信一定有援军过来,战场一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此时能有何言?!
在场没有一个蠢货。
那拖着伤疲之身,仍在旗孝谦留下的军队里厮杀的陈治涛,亦只有惨笑一声,张开大袖,仍是扑进海族军阵中。
正领军与伐世军对轰的符彦青,猛然鼓动兵煞,一卷大旗,旗枪外指。脱战而去,如箭离弦。
“姜兄随我来!”
丁将军镇守迷界,搏杀一生,不功不禄不名。一生无所求。所求者,无非立一面自己的旗。独属于他自己的,而非归于哪位旗将门下的旗。
旸谷修士,毕生以立旗为至高荣誉。
他符彦青在近海群岛发展得好好的,为何还是回来迷界?
丁景山已经死了!在无数战死于迷界的人族战士中,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
可于他符彦青而言,是山峰巍峨,旭日耀眼,而一朝山倾!
他来迷界。
无数次经历生死,耗尽所有资源,拼尽一切努力。
不就是为了这样一支旗吗?
诚然人族有人族的大局,近海群岛有近海群岛的大局。
可是……
“山字旗不能倒!”
他红着眼睛,如此低吼。
这吼声姜望当然听得到。
但姜望反向回身。
符彦青有符彦青的兵,他姜望也有姜望的兵!信任他,忠诚他,把脑袋系在腰带上、随他出生入死的兵!
他姜望其实从来不知兵,不知道兵家当无情。
但他独行此世,懂得的是以诚证诚,真心换真心!那些战士把命交给他,他必须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可就在他回身的此刻,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响。
轰隆隆隆!
流风爆鸣,直趋高天。
但见得山影般的庞然巨舰,阵开十二速,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向骤临此世的那位真王撞去。
那轰隆隆的爆响,是所有加速法阵都被催发到极限所发出的不堪重负的怒吼。一座一座加速法阵,毁灭在行进的过程中,而又在这种毁灭中,爆发无与伦比的力量。
以此战船撞真王!
“停下!”姜望怒喝:“方元猷!曹大益!申猛!本侯命令你们停下!”
此时负责飞云楼船的,正是亲卫统领方元猷!
此时掌舵掌帆的,正是他姜望的亲卫。
曹大益,申猛,都是常在他面前晃的。
可大齐武安侯的卫队,第一次违抗了武安侯的命令。
驾驭着飞云楼船,以一种决然的姿态,直翼向天。
天穹是烈焰熊熊,是散发极致光热的巨大火球,是具备如渊恐怖的海族真王!
这一幕如此快速而又缓慢。好似孱弱的凡人,第一次向烈日发起怒吼。
首先冲向焱王的,是刻满符文的铸铁弩枪,尖啸着带出长长的气尾。
齐国匠师的心血之作,射月一击,神临可当。
但在靠近焱王的瞬间,熔作了铁水。滚烫而灼红的铁水,临空倒泼,反扑楼船!
焱王鲷南乔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下坠。
所有加于其身的攻击,全都被焚灭于身外,根本无法靠近他。
他就这样毫不偏移、无可阻挡地坠落下来,身外的烈焰,已将接触到的一切,全都焚为飞灰。
终与楼船相遇。
那张炽的灿金色的火焰,几乎只在视野里闪烁了一下。
那庞大如山岳的飞云楼船,战争器械的杰作,竟只有一缕青烟,似飘带一般,被鲷南乔甩在了身后!
而飞云楼船上的那些将士,比青烟还微渺。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或许说了,但没有被听见。
这个世界太嘈杂!
弱者的声音,是不会响起来的。
所以姜望也沉默着。
他知道他的座舰他的卫队是在与他告别,他清楚那没有响起来的一声声呐喊,是希望他能逃走,是希望他活着。
可是他沉默。
他沿着飞云楼船的轨迹往天穹去,他走上战士们赴死的路,披坚执锐未回头。
赤色的烟甲之中,赤金色的双眸流照剑光。
天青色的战甲之后,一卷霜披已展开!
对应着鲷南乔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他绕身的赤焰也沸腾着。
可是与他的坚决他的勇敢他的全力以赴相比,鲷南乔是那么的平静淡然。
这位以“焱”为号的真王,甚至于根本都不先看姜望,而是踩在了焰光里,倏然出现在那杆席卷兵煞、极速逃离的金色大旗前,很是随意的,探出了他的右手。
火的规则里,生出张牙舞爪的烈焰大手,轻而易举地探入兵煞之云,握住了这杆烈日战旗。
“什么旗不能倒?”
他如此轻问。五指合拢,轻轻一握。
喀嚓!
正中绣着“山”字的烈日战旗,就这样轻易地折断了。大片大片的旸谷战士,好似骤雨点落。
旗下的阴影归复为符彦青的模样,那张脸依然英俊,但眼中情绪崩解,全是碎灭的理想。
焱王既然亲来,那就不只是杀一人毁一事,所有该留下的,都必须得留下。所以他先拦逃军,再回身。
那个名为姜望的年轻人,正以无匹之剑势,奋勇杀来。
鲷南乔依然只是抬手,并起了剑指,威震沧海的大孽梵火焚于指尖。以此一剑,破杀其人!
以神临对真妖,姜望曾经尝试过。
但那个时候,是有不老泉近似无限地恢复身魂,起死回生。更有知闻钟反馈情报,让他跟得上洞真的层次。
现在只有他自己。
那个时候是在上天入地、拼尽一切地逃窜,现在却是与鲷南乔正面对轰。
可谓不知死矣!
但逃又能往何处逃?
旗孝谦已经回返,重新恢复了对军队的指挥,正在指挥大军绞杀陈治涛。
鳌黄钟和他的伐世军已无对手,也将旸谷残军牢牢围住。
四面都是军队,身处娑婆龙域腹地,还有焱王鲷南乔镇在高空!
逃无可逃。
他的部下一半倒在了冲锋的路上,一半消耗在敌军的绞杀中。
他也还在冲锋的路上,只希望尽自己所能,给焱王一个或许能有的教训!
瞬间靠近了。
鲷南乔的剑指,和姜望的剑。
姜望似乎已经能够嗅到死亡的味道,直至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点白焰。
那白焰轻轻一跳,鲷南乔拔身千里!
但又有一只覆甲的手,挡在了白焰之前,将它一把握在手心!
这只覆甲的手先出现,而后才是整个的、金冠华袍的男子,踏出彼扇自虚而实的门。
海族大狱皇主,仲熹!
鳌黄钟的这位皇主老祖,全身不着片甲,唯独握焰的手上沉重坚固、甲手密布符文,显出了对这一点白焰的重视。
这种重视理所应当。
因为他也并不能握得住!
皇主强者把握道则的手,在下一刻就被无情地弹开。
那朦胧的白色火光,在空中摇曳,似缓实疾地勾勒出另外一个形象,并且描述为现实。
白焰摇曳在白纸灯笼中。
白纸灯笼握在一个佝偻的老人手里。
旧衣破帽,双目皆盲。
曾经在枯荣院废墟见到过、后来又在阳地再见的神秘打更人!
可是此前相见的任何一次,都不似眼前这个人这般具体,清晰,深刻!
这是一位当世真君,是大齐天子所亲掌的核心武力。
姜望没有激动,没有欢喜。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身上的光焰,一点一点熄灭。
他从来不蠢,甚至算得上是很聪明,只是常常做蠢事!
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为何祁笑会急令他进攻娑婆龙域,为何会把他丢进绝境。
因为他不会死!
因为此次出征迷界,有真君为他护道。
大齐天子所器重的大齐武安侯,绝不会在迷界无声无息的死去。这是大齐天子的意志所在,也是大齐帝国的荣耀所在。
他不会死!
可是他的亲信,他的部下,无关痛痒。
在偌大的迷界棋局上,只是一把可以随手扫到一边的棋子。
甚至算不得棋子,是拂袖便飞的灰。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夜游神
倘若祁笑开诚布公,直言要让姜望带甲三千,同陈治涛、符彦青一起做足攻伐姿态、身赴险境,并且告诉姜望他有真君护道,一定不会死,死的只是他的部下。
那么姜望会不会同意?
答案是肯定的。
姜望不怕牺牲,怕牺牲别人。尤其是牺牲那些信任他、期待他的人。
倘若姜望独来娑婆龙域,又或率军佯攻,那他有没有可能骗到海族?
答案似乎也是肯定的。
别说那些皇主、真王了,便只鳌黄钟和旗孝谦,哪个兵略不在姜望之上?大军巡行,所求如何,根本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换重玄胜来倒还有几分可能。
只是以重玄胜的智慧,也不可能被蒙在鼓里就是了。
《石门兵略》有云:夫万乘之国,将百万之兵,不可视为数字,有时数之。
是说行军打仗,不能够把手底下的士卒,当做冷冰冰的数字来看待。但有些时候也只能衡量损益,以数数之。
是所谓兵家无情。
象棋之中有两子,一曰“兵”,一曰“卒”!最常被弃。
祁笑以迷界为棋局,纵横落子,所图甚大,并不在意一处一角之失。
她的打仗风格,也常常是将敌我都置于险地,在刀尖之上掠夺胜利。
又岂止于祁笑呢?
姜望尚不知名字的打更人,一直随身护卫着他,贯彻齐天子的意志,保障他的安全,也只保障他的安全。姜望身边的护卫,麾下的战士,一茬一茬地死去,这位打更人不也纹丝不动?
倒不是说他多么不在意齐卒,为齐国守夜这么多年,齐国境内一只蚂蚁的生死,都是他分内的事。只是此行以保护姜望为最先,在娑婆龙域里,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皇主一念即杀人,他也不敢有丝毫分心。
可是对于姜望。
对于姜望来说,那是一个个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个清晰具体的名字。
其中有些亲卫,姜望甚至见过他们的家人。其妻其子其母其父,以家中顶梁柱随军。
如何能……以数数之?
修士死了可以再培养,旗帜倒了能够再立,战士死了可以再招募。
钓龙舟上百名内府,山字旗下旸谷劲卒,武安侯麾下两百亲卫、三千甲士……不算什么。
陈治涛、符彦青、姜望,他们的死寂、心碎、沉默,或许同样不算。
此刻大齐打更人烛岁提灯对仲熹,相对两生厌。彼此道则牵制,都未轻动。
那位一见白焰而走的鲷南乔,便于此刻又旋回。双手张开,大袖飘飘,一掌对符彦青,一掌对姜望。
金色的大孽梵火从天地间游移的火元中杀出来,瞬间点燃二者周身。金焰熊熊,张炽成龙虎。一个张牙舞爪,席卷金霞。一个金刚铁骨,杀气毕露。
此火之神通灵相,已至“化法万形,神性本足”之境地,完全探索到了神通的本质,把握到火的真谛。
但扑近姜望的那条金焰之龙,已是不由自主地倒退,退向那个静静站在姜望前方的盲眼老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飞向那只白纸灯笼,一如鸟朝凤。
而扑向符彦青的那条金焰铁虎,却被另外一只白纸灯笼当头罩下,囚入其中!
在符彦青的身前,又出现了一个提灯的盲眼老人!
样貌与烛岁一般无二,穿戴、灯笼,都相同。唯独是给人的感觉,远不如站在姜望前方的烛岁那么深刻。
当然他也非常强大,只是在对比之中,能够一眼见出差距来。
差距还体现在对大孽梵火的应对。
护住符彦青的烛岁,需要主动出击,与大孽梵火正面对抗。
姜望前方的烛岁,却是纹丝不动,专注地与大狱皇主对峙,只等金焰之龙自投白纸灯笼中。
非止如此。
那边旗孝谦卷土重来,迅速接管了军队,很快就杀得重伤在身的陈治涛岌岌可危。
但又有一个双目皆盲的烛岁,佝偻着走出虚空,手提白纸灯笼,白焰一卷,便把滔天攻势都抹去!
陈治涛身在大军之围。然而烛光所照,已无邪祟,不见其危。
整个战场何止此变?
那鳌黄钟身为名将,哪怕是在衍道对峙之局,也不甘蛰伏。但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前又见一烛岁。佝偻老者明明动作并不快,却带来如此浓重的死气。白纸灯笼轻轻一递,他就不得不后退,立即调度军队,以兵煞护身。
一时之间,战场上出现了四个烛岁。虽有强弱不同,却是神息一体,道则浑然。
烛岁之神通,夜游神!
最早只是分出一个神性分身,游于长夜,能够调动黑夜的力量,用于战斗、修行。
到了烛岁这样的境界,早已于神通之中,反握道则。可以确定规则,乃至于改变规则。
他的夜游神,能够在无尽长夜之中,孕育十六个神性分身。皆是内府毛神起步,皆可修行。
在涉及于此的神话故事里,夜游神本来也只有十六位。
烛岁是确定了极限。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的夜游神一共死了十尊,还剩下六尊,其中一个真神,五个神临毛神。
此刻夜游真神对鲷南乔,夜游假神对旗孝谦、鳌黄钟,而本躯独对大狱皇主。
竟是一个人,掌控了整个战场!
何以能守大齐之长夜?便是如此之真君!
一支灯笼照幽冥,梆声一响,诸邪退避!
仅凭大狱皇主仲熹,未见得够瞧!
从烛岁的出手也不难验证,此次军事行动,包括利用几个势力核心天骄制造全力进攻娑婆龙域的假象,是近海三大势力共同协商并确认过的。
至少参与黄台密会的崇光和杨奉都已经同意。
所以烛岁此刻出手救人,便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论事先知不知,在齐国的大局上,他必须配合祁笑。
三军可墨,姜望、符彦青、陈治涛死不得。
“吼!”
但听得怒吼连连,金焰之龙咆哮着、挣扎着,将元力都灼灭,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往白纸灯笼去。
沉默了许久的姜望,忽然探手出来,一把握住了金龙之尾,生生扯下一朵残焰!
此时他才发现,大孽梵火的外焰为金,内焰却为黑,兼有佛性和孽性,调和了善与恶、生与死、阴和阳。
几乎是一瞬间就将他覆在手掌上的焰衣焚毁,也顺利灼破了天府之光。
但源源不断的真火涌出来,掌中生莲,与之相抵。
大孽梵火烧灼着姜望的手,三昧真火也焚烧着大孽梵火。
方元猷他们死前所感受的,他也来感受。
大孽梵火所焚尽的,他希望他记得。
此等痛苦,如此具体。
个中三昧,谁能尽了?
这时候仲熹看着烛岁,忽地洒然一笑:“刚刚收到一个好消息,分享给你。蜉岛已覆,星珠岛已沉海。”
险死还生的陈治涛,这一刻猛然惊转,震怖失声!
蜉岛是虚泽明建设天地大磨盘、研究海主本相的地方,星珠岛是近海群岛太虚角楼的所在,近年来也繁荣非常。
于前者,虚泽明的研究显然是失败的,一直到陈治涛的禁制失效,他都没有发现什么关键性的东西。而蜉岛的数万头海兽就此失控,陈治涛所设想的最糟糕情况已经发生!
于后者,星珠沉海,十余万岛民必无幸理……怀岛也岌岌可危。
迷界风雨数十万年,人族谋海族,海族亦谋人族,无非相互攻杀,各尽手段。
祁笑密会崇光、杨奉于某处黄台,铺开这一场规模巨大的迷界全面战争。海族亦有所谋,皋皆三年前通过海主本相替灵锁来布的那一局,也正在今时收官摘子!
看到烛岁救人,仲熹心中已有所感,知晓娑婆龙域可能并非主要战场。但他也毫不客气地向烛岁试压。
绝巅之争,分厘不纵,但能让烛岁吃上一惊,也是“势”上的极大优胜。
但烛岁仍然慢吞吞,他那不知如何瞎掉的双眸,本来也不会有情绪表现。
“那你应该也收到了一个坏消息。”他如是低缓地道:“月桂海即将被填。”
他虽是为给姜望护道而来,但战局推演至此,他作为衍道真君、齐国的守夜人,对战场形势已经有所把握,当然能够看得清楚,祁笑的布局何在。而他只要开始关注这些,相关的情报就不会被他错过。
理论上以姜望如今的地位,也应该是坐在祁笑旁边,和祁笑一起下棋才是。但他此来迷界,还有一个身份,是祁笑的学生。
祁笑正在教他知兵!
用一种残酷的、姜望自己绝不愿接受的方式。
当然,对于祁笑来说,这也只是顺便。在这场战争里,万事以她的胜利为第一优先,就像她利用烛岁,也并未经过烛岁的同意,也只是知会齐天子一声——我知道烛岁出海了。
月桂海被填平的消息从烛岁嘴里说出来,这回轮到鳌黄钟和旗孝谦骇然失语。
只不过同样是面如土色,长相老气的鳌黄钟,看起来倒是不怎么明显。
月桂海是海族在迷界的三大根据地之一,是海族的大本营!类比地位,不亚于近海之决明岛、怀岛、旸谷。
虽然根基最浅,可一旦拔掉,也顷刻叫迷界格局失衡!
类似于此等重地,历史上哪一次陷落不是死伤惨重,哪一次重建不是伤筋动骨?
仲熹心中已经信了三分,但仍冷笑:“月桂海有嘉裕皇主坐镇,你们想吞下,也要祁笑有那个牙口才是!”
海族皇主的名字大都去姓,以示至尊,也表示超于血脉之分,对海族诸姓一视同仁。
且皇主的名字大多带有对族群的美好祝愿,这是皇主的责任,也愈加反映了沧海环境的艰苦。
嘉裕也是老对手了,在沧海的威名,不比仲熹稍逊。有他暗中坐镇月桂海,理论上应该不存在覆灭的危险。
但烛岁仍是慢吞吞的,不急不缓:“那你应该赶紧去看看,或许来得及给嘉裕收尸。因为笃侯也在。”
仲熹还待再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波及整个迷界的巨大动荡,无关于元气、空间又或规则。那是冥冥中的“势”的倾斜,且海族坠在低位!
“我应该修正一下说辞了。”烛岁慢慢地道:“不是即将,是已经。”
这时候有一个女声从天而降:“先让本座来修正一下你!你且关心关心自己,是否有人能给你收尸!”
满天的流云一刹那织作长披,系在一个眉眼皆赤的女子身后,她探出一掌往下压,五指亦是赤色的蔻丹。
天地元气瞬间凝固如铁块,向在场所有的人族压来!
又一个皇主!
号为“赤眉皇主”的希阳!
海族既然错以为娑婆龙域是人族主攻的战场,当然也有最大的戒备。仅仅仲熹一尊皇主,还不足够体现重视。
仲熹和希阳联手,才是娑婆龙域从容迎接八方风雨的底气。
此刻赤眉皇主一出,烛岁的夜游神分身都已是站不稳。
姜望、符彦青、陈治涛,全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战场上还残余的那些人族战士,更是直接一个接一个的爆开,几如爆竹声声,血色可憎!
希阳的手掌在下压,她的视线偏转,轻巧地跳过了烛岁,也跳过了白纸灯笼,落向姜望。
那白纸灯笼里,白焰跳动。
仲熹却于此刻往前一步,悍然出手!
他的道则肆无忌惮铺开来,形成一座无形却有质的监牢,风雨雷电皆在外。天地竟囚笼,迷界亦囚笼。他和烛岁,都在囚笼中,做此笼中斗!
烛岁被短暂地囚禁了!
希阳道身法身皆在此,具现巅峰战力,一眼可看杀。
赤眉之下她的赤眸熠熠生辉,她的目光于是落下来,好似命运如此,不容抗拒。
生死只在一念中!
当于此时,横来桃花一枝。
比血色更艳,而有春风随行。
在那吹拂过整个娑婆龙域的春风里,有一些种子,在艰难的缝隙里发芽。在场所有,无论愿与不愿,都看到,都必须看到——
有一个唇红齿白、神秀天成的美男子,大袖飘飘,从容步来。
与其说他是在奔赴战场,倒更似踏青郊游。
他天然聚焦了所有的目光,而绝不会辜负所有的注视。
“且将香墨樽前劝,风吹细雨又一年。”
“鸣空山前空有路,人间不见桃花仙!”
人间不见,迷界见。
此时行来,虞上卿。
第一百七十章 赤眸能见桃花红
那一枝桃花泛尽春色,侵占了赤眉皇主的眼眸。
赤眸能见桃花红,可见颜色有几分!
横亘在赤眉皇主和姜望之间的,是整个娑婆龙域或许未曾有过的春天。
“好!”赤眉皇主却长声而啸:“不怕真君来,怕来得不多!用一月桂海,来换两绝巅!”
她的眸光被隔断,她的身形仍然下坠,她那蔻丹如血的手掌仍往下压。
月桂海已倾覆,在这步棋上他们的确漏算。
牺牲陈治涛、牺牲符彦青,都不算太意外的事情。但谁能想象得到,在齐国统帅主军的情况下,自妖界安全归来,赢得巨大声望,且已跻身齐国高层的绝世天骄姜望,也会被牺牲?
姜望有多重要还不明显吗?
来一趟迷界,齐天子派出两位衍道强者护道!
这样的绝世天骄,帝国未来,用脚指头想也应该是在核心战场尽展才华,而不是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意丢在险地,过河之后就弃用。
他们海族漏算此着,只能说输得不冤。但海族在近海群岛掀起的狂澜,也足以相抵。
那么她希阳现在应该做什么?
当然不是哭哭啼啼地跑去月桂海哀悼,看看能不能给谁收尸。
而是要在已经失地的棋局里,尽可能地占回一些损失。
就用娑婆龙域准备迎接人族强攻的布置,来埋葬保护姜望的这两尊真君!
“来换两绝巅?”
仲熹以道则做笼,那囚笼逼仄而又广阔,无限小又无限大。
小则衍道亦难转身,大则绝巅可以尽释!
此时笼中忽明忽暗,空间扭动曲张。
与仲熹做笼中厮斗的烛岁,声音仍是慢吞吞。
在漫长的守夜岁月里,他养成了足够的耐心:“老朽可以被换,但不知你们能够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仲熹以“大狱”为号,对“囚”、“审”、“刑”的道则掌控,自是已经走到尽头。
但烛岁在长夜之中所做的活计,却也与此脱不开。甚至于,他手中所提的白纸灯笼,又如何不是“笼”?
仲熹要做笼中斗。
但哪怕拘来天地做笼,也是一灯即明!
白焰照亮无形有质之笼,天地元力在这一刻泾渭分明,金、木、水、火、土、阴、阳……显现各色,一时斑斓。而贯彻了不同的意志,在如此微小的层面,彼此似大军攻杀!
“我比较抠门,什么代价也不想付。”仲熹轻轻一笑,在自己和烛岁之间,又埋下了无限次的封锁,口中悠然道:“鲷南乔,召集大军!本座今日亲自演兵,教你们如何剿杀真君!”
总算知晓鳌黄钟那毫无英雄情节、动不动就摇旗请援的习惯从何而来,只能说颇有乃祖之风!
鲷南乔此时已与烛岁的真神分身杀在一起,作为能够力压秦贞的强真人,虽被压制,亦是及时抽身传讯。“我之亲军即来,好叫皇主检阅!”
这一支军队原是为截击人族大军而伏,藏息匿迹费了好大功夫。若能剿杀烛岁、虞礼阳,倒也是极有所值。
整座战场虽然广阔,但真正能够决定局势的,还是衍道之争。
作为神武年代成就真君的存在,千年夏国最后的气运所钟。
虞礼阳的天资自是毋庸置疑。
已至绝巅,仍在攀登。赋闲在家,未懈修行。
希阳强势杀来,发出要换两绝巅的豪言。
他也并不在言语上回应,只是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袖子,一边对姜望淡笑着说:“你的酒,是不是没有白请?”
春风扰乱他的额发,桃枝斜插在他的发髻,容颜更胜于桃花。他将袖口往后叠,完整地露出他的手腕,斯文地好似将要坐上餐桌,享用他的美食。
于是抬掌。
赤眉皇主的手掌往下压,虞礼阳的手掌往上抬。看起来倒像是老友相逢,相视一笑而击掌。在颠倒生死的衍道之战里,演出一分温柔与戏谑。
天地仿佛静了。
两位绝巅强者的手掌,好似连在了一起。整个娑婆龙域,仿佛在这一刻开始分野。
赤眉在天,春风在下。
包括空气、元力,乃至于空间、时间,一切都开始做本质的区分。
严肃的、凝重的往下沉,沉不下春风。
活泼的、轻浮的往上升,升不过赤眉。
在这个时候,烛岁忽然道:“老朽不知兵,恐怕检阅不了你们的兵法。但你可知祁笑?”
仲熹从不会为既定的事实而动摇,在沧海那样恶劣的环境里成长起来,他什么局势不能面对?故也只是平静地道:“能覆月桂海,她自可留名你们人族青史。但弄险者殁于险,我看她不是长寿之人。”
他甚至于并不吝惜承认祁笑。
但烛岁只是摇头:“所以说你还是不知祁笑。”
“哦?”仲熹也不紧不慢地编织囚笼。
只等焱王亲领的十万大军一到,他即刻便要布阵熬杀,便由得烛岁多说几句,也是无伤大雅。
“你以为沉都真君在哪里?”烛岁慢慢地道:“一座月桂海,可填不满祁笑的胃口……”
仲熹刚想说危寻应当已去回防怀岛,旋即又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沉面不语。
希阳眉梢一动,显然她已经得到了消息——
祁笑联手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旸谷宣威旗将杨奉,在笃侯曹皆拦下嘉裕皇主的同时,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九路合进,大破驻军,一举将月桂海填平。
而这并非终局。
倾覆月桂海之后,祁笑一刻未停,挥师过境,剑指海族在迷界最古老的根据地,东海龙宫!
规则囚笼之中,烛岁那苍老而佝偻的身体往前行,向仲熹走,一步得一字:“祁笑的福泽战船,正在开往东海龙宫!现在你还觉得,你们付得起代价?!”
此言一出,仲熹、希阳皆是色变。
便于此时,虞礼阳一手回袖:“上次喝得尽兴,回去再备几坛!”
此袖一展,有无穷之宽广。
倏然见桃林,满树桃花开。
一瓣瓣桃花飞似血,来去渺茫尽无际。
姜望还未说话,但有桃花覆面。
桃花遁在春风里,人面桃花两不见。
希阳再转赤眸,却哪里看得到人族天骄?探手一抓,徒握千里,掌心唯有一片桃花瓣!
却是叫虞礼阳抓住了机会,把姜望三人送走。自此他和烛岁都能解脱束缚,放手一搏。
希阳并不说话,只凝神回气。
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考验她和仲熹,是否能够留得下再无挂碍的人族真君!
……
……
桃花总是开在春天,故而浪漫又生动。
桃花也总容易让人联想到鲜血,因为它艳而易凋,似年华早夭。
姜望被一瓣桃花遮住了眼睛,看到的就并不是春天,只有金戈铁马,鲜血飞溅,以及燃烧的烈焰。
耳仙人和乾阳赤瞳都再捕捉不到什么信息,唯独有天地之辽阔,却飘零此身。此后流光飞逝,倏然便止。
当那一瓣桃花姿态轻缓地飘落,好似鲜血飞溅,渐行渐远。
发生在娑婆龙域的四尊绝巅强者的搏杀,便再与姜望无关。
视野开阔,四下空空。
噢,倒也并不空。
左有陈治涛,右有符彦青。
空洞的是他们的眼睛。
在娑婆龙域发觉真相,感受绝望之时。陈治涛选择苦笑赴死,符彦青选择保全山字旗,姜望选择与本部将士共进退……而竟皆成空。
任你是禁制大师,兵道天才,绝世天骄,也都不能遂愿。
攻入娑婆龙域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呼百应,何等意气风发,未尝没有建功扬威之野望。
现在个个孑然,并无一个部下傍身。
你伤我疲,谁也不比谁的状态更好。
“这是哪里?”陈治涛先开口。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又极其飘忽,简直是气若游丝了。
姜望默默地感受了一下,道:“这里当然还是迷界,从世界规则来看,我们离界河并不远……”
同在神临境界,对于世界规则的察觉,他显然是要敏锐得多。
但他还在那里分析,符彦青已幽幽地道:“你为什么不看看你的指舆?”
陈治涛和姜望俱都沉默。
他们的确是失魂落魄的。
此时能想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
姜望默默地翻检一阵,找出指舆,但又停下了动作。
因为有一个熟悉的、身披海蓝色道服的纤薄身影,正步空而来。
“姜……道友!”
又恍了一下,才看到陈治涛、符彦青:“陈师兄!你……你们怎么样?”
她好像每个人都看到了,但目光的焦点全在姜望身上,眼里有用力去藏,但藏不住的关切。
陈治涛当然知晓竹碧琼同姜望感情甚笃,毕竟当年天涯台之事,所有的细节都被钓海楼反刍过,也让作为钓海楼大师兄的他,在事后一再追悔。
但此时见得同门,叫了一声师妹后,便说不出话来。
姜望不欲叫友人忧心,勉强打起精神:“方才是虞礼阳真君送我们过来……这是哪里?卓师姐呢,你们没在一起?”
眼前这三人一个赛一个的颓丧,十足的败军姿态,且形单影只,带走的战士一个也没带回来。现在的竹碧琼,当然能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但她只是抿了抿唇,道:“这里是丁卯界域。我们去报信之后,再回来这里,你已经……卓师姐她去了天净国。我正好有点累了,就留在这里休息。”
姜望只能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点了点头:“休息,对。休息。我们先回浮岛。”
竹碧琼的心都揪在一起,本来下意识地就要点头,但又反应过来,赶紧道:“现在两族全面开战,这里恐怕不是休息的地方。要不然我带你们回怀岛,那里方便养伤……你想回决明岛也行。”
姜望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们恐怕别无去处了。现在的近海群岛大概更危险。”
近海所有的海兽全部失控,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诸岛恐无一处安宁!
虞礼阳之所以没有一袖子把他们送出迷界,自也是有他的道理。姜望亲自引军扫荡过的丁卯界域,大约是现在最适合姜望休养的地方。
竹碧琼道:“那我们去最近的人族营地看看……”
姜望终于发现了不对:“岛上出事了?”
竹碧琼本不欲在姜望霜冷的情绪上再洒一层雪,可到了这时候,也无法再隐瞒,只好如实道:“丁卯第一浮岛已经没了,现在上面全是海兽。我也是救了几个人才知道具体情况……”
“你带兵走后不久,那乔鸿仪和江翠琳又回到了岛上,大约是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丁卯界域了。他们拿出镇海盟签署的文书,将随身驭兽袋清空,强令第一浮岛的将士帮他看守他已捕捉的海兽。同时强征了一支千人军队,随他出去搜捕海兽……但不知怎么回事,那些海兽忽然发狂,把第一浮岛屠了干净。”
镇海盟在名义上统合了近海群岛,理论上来说,镇海盟的令,是可以调度迷界各处人族力量的。
这也是乔鸿仪能够拿着镇海盟文书强征第一浮岛军队的原因。
姜望问道:“匡惠平呢?他是吃干饭的?”
竹碧琼道:“据说是抗拒命令,被乔鸿仪当场杀了……”
姜望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种景象——第一浮岛的将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人族营地,忽然驻将被杀,忽然军队被强征。在岛防格外空虚的时候,关在兽栏里的那些海兽,又忽然开始发狂。
何似于他和陈治涛在娑婆龙域征战时,本来由陈治涛所控制的那些海兽,忽然成了关闭他们退路的闸门!
陈治涛垂眸道:“海兽失控,这都是我的过错……”
“与你无关。”姜望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道:“乔鸿仪是执行太虚卷轴任务,为蜉岛输送海兽。想来无论是浩然书院,又或太虚派,也都有自己的禁制之法。”
这时候的姜望,身外烟甲早就散去,天青色甲胄倒是光洁如新,甲胄所不能遮掩的脸上、手上,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血腥味不能散去。
那些血腥,未见得都来自敌人。也有他自己。
竹碧琼看着他,感觉到这时候的他,非常的冷漠。
先前是心冷,此刻是血冷。
她往前移了半步,内心想要融化那种坚冰,但好像缺乏立场,也不够身份,所以只有半步。所以只能说道:“卓师姐说乔鸿仪必须为此事负责,去天净国是为了拿缉捕文书,光明正大回来缉捕乔鸿仪的同时,也要知会浩然书院……他会受到惩罚的。”
她没有说我特意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你、帮你,只道:“卓师姐让我在这里看着。”
姜望只问:“乔鸿仪现在在哪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劳燕不可分飞
丁卯第二浮岛是一处鱼龙混杂的人类驻地,超凡者以散修居多。当然因为海族的压力,也是有建制存在的。
在第一浮岛被屠灭后,这里就成了丁卯界域最安全的所在。
保留了护岛大阵和诸多军械。
岛上不多的几头海兽,也未来得及翻起什么浪花,就被轻易消灭。
乔鸿仪和江翠琳,在海兽骤然失控后,就一路退到这里,接管了岛防。
海兽没有灵智,纵使摆脱禁制、集体发狂,也很难威胁到他这样层次的神临。
但他拘役的许多海兽,是海族战士显化的海主本相。
这些海族战士对他恨之入骨,不断地召集海兽进行围攻。他不想被耗死,也不敢脱离已经清空了海巢的丁卯界域,去到可能更危险的地方。所以只能在这里固守。
所幸这些摆脱禁制的海兽里,并无海族王爵……他也没那个本事去捕获。
“这个陈治涛,真是废物!什么狗屁禁制大师!”乔鸿仪站在箭楼上,看着护岛大阵外一眼看不到头、且还在汇聚的海兽群,不由得骂出声来:“老子们的禁制之术失效就罢了,他的也不行?钓海楼怎么好意思推广诸岛?这不是坑人吗?!”
江翠琳在旁边亦是愁眉难展:“你说虚泽明大人有没有收到求救讯号,会不会来救我们?”
“放心吧。”乔鸿仪道:“我们都是志同道合之辈,为了共同理想而奋战至今,他不会不管我们。”
他牵住江翠琳的手:“只是苦了你了,宝宝……跟着我辛辛苦苦,奔波了整整半年,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辛苦哇。”江翠琳使劲摇了摇头:“和你在一起,我乐在其中。”
乔鸿仪感动极了,深情凝视着她的眼睛,但见那双美眸之中,春水涟漪。
一个唤“琳妹”,一个唤“乔郎”。
情人对望于肃杀的战场,于当事二者,确有别样浪漫。
他们身在最高的箭楼上,离得最近的人也很远,因此不用太顾忌。乔鸿仪仍是谨慎地改为传音:“我刚刚去看过,岛上军储不足,护岛大阵坚持不了太久了。再等半个时辰,如果无人来救,我就带你突围。”
“这样可行吗?”江翠琳眨了眨眼睛:“镇海盟会不会找麻烦?”
他们逃回第二浮岛的时候,就是抛弃了带出去帮他们捕捉海兽的军队,但那尚可以解释成无力回天。反正人都死完了,也没谁能站出来否认。
现在这么大一个浮岛,人这样多,总能有一两个逃出去的,到时候要怎么说?
“找什么麻烦?守不住难道要我们陪他们去死?我们来迷界是帮他们的,守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乔鸿仪道:“是虚泽明大人牵头与镇海盟达成的合作,他们的正式文书都发下来了!我们来迷界抓捕海兽也是为此,现在是钓海楼的禁制出了问题,难道能怪我吗?我不想安安稳稳得勋,我愿意白白辛苦半年?”
江翠琳道:“就怕他们不讲理……”
“他们不讲理,也要讲利!”乔鸿仪笃定地道:“太虚幻境如今是什么层次的影响力?自太虚卷轴吸纳海勋榜以来,奔赴近海群岛的各路修士,多了足足四成!且这个数字还在增加!镇海盟难道要把助力往外推?钓海楼难道不想引入更多外来力量,以便抗衡齐国的压制?”
乔鸿仪分析得头头是道,直听得江翠琳满眼崇拜。她最喜欢乔郎这种挥斥方遒的自信,天下事,不过等闲。
就在两人说话间,浮岛之外忽然发生了变化。
庞大的海兽群明显骚动起来,且动静从远处急速向浮岛迫近!
“有人来救我们了!”乔鸿仪猛然往前,极尽目力眺望远方,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悦:“我就说,无论虚泽明大人还是镇海盟,都不可能放弃我们!”
他又想起来什么,提醒道:“回去之后不要说陈治涛的不是。我们还需要合作,不能因为自己的委屈,就坏了大局。”
“嗯!”江翠琳用力点头:“听你的!”
浮岛外海兽的嘶吼声不绝于耳,浮岛内一众战士全都看到了希望,振奋起来,操作军械进行支援,提刀提剑往岛缘赶。
但眼见着灿烂的火线在海兽群中蔓延起来,乔鸿仪却皱起眉头。
这迷界人族里,擅火的修士,好像并不多……
他心下忐忑,并指以浩然之气在双眸抹过,于是在那如潮的火焰中,看到了一尊身穿天青色战甲的身影,对上了一双赤金色的眼睛!
不好!
两族大战如火如荼,这煞神作为齐军主力,怎得回返?
胜了?败了?总不至于是专门抽身回来报复!?
乔鸿仪来不及多想,直接一个翻身,拽着江翠琳跳下了箭楼,俯低飞往浮岛另一个方向。
“乔大人,援军来了!”往大阵节点填送道元石的修士提醒道。
乔鸿仪也不废话,直接一指点去,将此处大阵节点点碎,直接中止了护岛大阵的运行!
“还等什么?援军已至,正是用命之时,且随我冲锋!”
乔鸿仪一声令下,已经带着江翠琳杀进海兽堆里,手中竹节剑,斩出剑气参天,飞叶摇翠。
守在这边岛缘的修士尚没能反应过来,大阵光幕已消,岛外盘踞的海兽瞬间涌来。他们当中的有些还下意识地听从命令,想要跟随乔鸿仪冲锋,却哪里追得上他的影子?
岁寒三友君子剑,名曰:梅骨,竹节,松意。
乔鸿仪手执竹节,是浩然书院数得着的真传,这一番全力施为,杀进海兽群中,如入无人之境。
像是大风卷过,竹海生涛,自此而彼,只在瞬息!
乔鸿仪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浩然书院的遁法,被他催发到极致。他和江翠琳,都在风中。
他觑着姜望出征娑婆龙域的工夫,第二次登岛征兵。一方面是仍要坚定地完成太虚任务,不被任何挫折所阻止。另一方面是在与姜望所代表的决明岛合作破裂后,全面倒向钓海楼,故此制造一点小矛盾,交个投名状。
当然其中也确实有几分受气之后、小小的报复心理。报复不了姜望,还折腾不了几个泥腿子吗?
事情之所以一步步失控,说起来全怪陈治涛!
要不是海兽失控,哪里会出这么大的纰漏,他又何至于不敢面对姜望?
这事并非全是他的责任,但对于姜望这等跋扈惯了、动不动一怒拔剑的,当面肯定没法说清,只能先避一席,再找中人说和。
乔鸿仪转着念头,跑得是愈发的快。
身外的白色罡气挽成了一张弓,竹节剑斩出了弦。他和江翠琳就踏弦而走,一念之间,天移地转,光阴似箭不可追也!
正是浩然书院的独门秘术,超品道法,光阴似箭。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脱离战场的时候,寒意骤生脊后!
死亡的气息触及灵魂,乔鸿仪甩手将道侣扔出,喊了声:“快走!报与我师!”
自身骤停于空,踏气三纵,却仍被那道寒锋迫在面门。简简单单的一横,竟如判官之笔、阎罗之书,定三更,不许五,怎样都不能够摆脱!
剑势被全面压制,身法皆在算中。
极度的紧张之下,反而催发出无尽的灵感。乔鸿仪就势往前一扑,手中竹节剑,使了一招“士及冠”,剑挑对手之天灵!
此为以命搏命之势,求的是逼停对手一瞬。在这一刻,他对剑典《天行健》的理解仿佛已经升华,心中演化出许多以往未曾想到过的精彩衔接。
然后他便感觉到了,竹节剑贯入血肉的触感……看到了一双近在咫尺的、冰冷的眼睛!
他不曾意想能刺中姜望!
当然也就没能防备,叫姜望扼住了咽喉。
五府受制,四海静流!
身体瞬间失去了力气,竹节剑脱手而坠。他近乎绝望地眺望远空,但没有看到心爱的师妹,而只有一袭海蓝色的纤薄的背影高速掠远——钓海楼真传竹碧琼!
都跑不掉了……他这样想着,然后五识皆暗。
虚空中钻出漆黑的锁链,将乔鸿仪牢牢捆住。姜望提着此人,不发一言地往浮岛飞。
放在平时,要对付区区一个乔鸿仪,哪怕必要一合致胜,他也断不会多掉一根头发……实在是伤势颇重。
此时陈治涛和符彦青已经抚平了浮岛危机,将围攻的海兽杀得七零八落。
姜望提着乔鸿仪,行走在不断靠拢过来的人群中。
“侯爷。”
“侯爷。”
人群中不断响起招呼声。
姜望默不作声。
他在等竹碧琼,等手里这对苦命的鸳鸯重聚。
如此恩爱,怎好纷飞?
……
……
追拿江翠琳对现在的竹碧琼来说,根本不必费什么工夫。
辜怀信给予了她毫无保留的指点,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有替代季少卿的能力,让辜怀信不再记恨姜望而重新着眼未来,她也前所未有的拼命。
镜花水月的神通,带给了她太多的可能。凭借拟化多种神通的突然性,她甚至强杀了无生教祖张临川的一尊替命分身,哪怕那具身体有着难以弥补的天生局限,她在外楼层次的统治力也是毋庸置疑的。
但外楼……现在看来已经远不足够。
“我要成就神临。”她在心里如是说。
一个温柔的女声回应道:“再等等,你能水到渠成,最少也无缺无漏!”
“我必须要立刻成就神临!”竹碧琼在心里强调:“现在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怎能忘掉姜望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乖,我的好妹妹,你不要着急……”心里的女声劝解道:“你看这个女人,她也是浩然书院的高徒呢,在你手上还不是没有还手之力?我们现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来迎接最美的花期。”
竹碧琼摇了摇头:“我等不得,再也等不得了……”
这时候心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那是一个男声:“冷静点,碧琼。此刻的迷界局势如此复杂,你现在成了神临,也做不了什么。”
竹碧琼咬着牙:“但至少我可以陪着他一起面对!”
“你果然还是为了他!”那个温柔的女声陡然尖利起来:“竹碧琼你执迷不悟!”
散落在天地间的光,在这一刻聚集到一起,形成了一面圆镜。
镜中是一张明明五官拆开来都温柔明丽,聚在一起却显得刻毒的脸。她恶狠狠地看着竹碧琼,嘴里发出尖声:“你忘了我们经历过什么!”
被三两下制服并捆在旁边的江翠琳,这时候已是懵了。完全不理解这个名为竹碧琼的钓海楼真传,为什么在擒下她之后,突然发起呆来。这个突然出现的镜子,以及镜子里的面目可憎的女人,尤其使她生出一种恐惧。
她勉强鼓起勇气:“那个,我们可以谈谈条——”
她的口舌被封住了。
竹碧琼根本不看她一眼,只对着镜子里的女人道:“恰恰是因为我记得,我经历的所有我都记得。”
“天下男人岂有一个好东西?”镜中的女子凄声道:“那胡少孟——”
竹碧琼打断了她:“胡少孟伤害了你,后来还想伤害我。姜望使我免于伤害。”
“你不要忘了你为他所受的苦!囚海狱里苦熬那么久,都是因为他!这叫做让你免于伤害吗?”
“是我自己不够聪明,想法天真。”竹碧琼看着她:“也是因为婆婆她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她的弟子,她看重的只有你。”
镜中女子的面容霎时挤成一团,扭曲极了:“不要再提……不要再提那个老女人!”
竹碧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竹素瑶在镜中癫狂、扭曲、痛苦,这样的情景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从一开始的心疼,到现在的习惯。
她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缓了许久之后,镜中的女人才平静下来,眸中慢慢涌出哀伤的情绪:“还没有到水到渠成的那一步。现在就要神临,你知道代价是什么。”
“我愿意承受。”竹碧琼道。
哗啦啦~
空中忽然跳出一滴水珠,进而膨胀成水球。水球如圆月,圆中是一张微微荡漾着的脸。他深情款款地看着竹碧琼:“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办法,可以让你不必受苦,还能得偿所愿。”
镜中的竹素瑶缓缓看过来,仿佛在期待他的办法。
被捆在一边的江翠琳,本就一直处在极度的震惊中,听着竹碧琼和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聊姜望,聊神临,仿佛神临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此刻更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因为她发现水月中出现的这张脸,竟然跟大齐武安侯一模一样。可结合前面的对话,这又绝不是武安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听到竹碧琼的声音问道——“什么办法?”
水月中男人长得同武安侯一模一样,声音也是同样的温和有礼。
他以一种让人迷醉的温柔,缓声说道:“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碧琼。”
他的声音里,藏着幽深的诱惑:“姜望身边的护道者,一个都不在了。而姜望受了重伤,现在对付一个乔鸿仪都费劲,他又对你毫无提防……”
江翠琳有些恐惧听下去,可此刻并没有力量能够封闭耳识。
但听得水月中的男声道:“何不试着帮我,杀了他……成为他?我不像他那么冷漠,不会跟你保持距离。我会永远爱你,一生一世只爱你!”
“我会牵着你的手,带你走遍世间山川。我会在万众瞩目的时候,为你披上嫁衣。我会——”
哗啦啦!
但听得水声哗响。
竹碧琼那纤细的手掌,直接探进了那水月般的圆球里,捏住了那张幻影般的脸!当然也截住了他的话语。
“你给我记住了,水月。”竹碧琼冷冷地说道:“姜望之所以是姜望,不是这张脸,不是这身修为,不是这些神通,你学得再像他,也永远不是他!”
在水月中的这张脸即将消散前,她缓缓松开自己的手掌:“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就毁掉你。”
情人节番外·见字如我
大楚风流天下知,不独于术法华服。
楚地风流在人物。
这座极尽华美的宫殿外,立着一方大石,石上刻字曰“韶园”。
此二字神秀骨丰,当为名家手笔。
若是细看,还能瞧见精巧心思——
韶字藏“龙”,园字藏“凤”。两字相映,颇得道韵。
旁边还有一列小字,写的是“天下成双”。
就在这天下成双的韶园外,有一个身披焰纹华袍的少年郎,一脸天不服地不忿的表情,吊儿郎当地跨进来。
他的面容尚有几分青涩,但眉眼已见得英朗。想来要不得几年,又是一位倾倒郢城的美男子。
穿过青竹小径,走过富贵花田,来到了琉璃花圃外……果不其然,娘亲又蹲在那里逗蚂蚁。
“来来来,小烈!”大楚玉韵长公主面有雀跃,像个孩子般得意:“你看看这只蚁后,凤纹生得好不好看?凤尾结祥云,很吉祥的!”
这不都是我跟我爹轮流照顾的么,你得意什么呀。左光烈在心里嘟囔,面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哇!好好看!”
左氏家训第一条——不准不给世上最美丽的小熊姑娘捧场。
熊静予开心地笑了:“算你小子有眼光!”
左光烈全无在外面的嚣张跋扈,老老实实地蹲在娘亲旁边,熟练地掐动道诀,给这些脆弱的小蚂蚁调节温度,保证它们不冷也不热。“娘亲,我有一个问题。”
熊静予用一片金羽凤仙花的花瓣,小心地逗弄着凤纹眠花蚁,随口道:“问。”
左光烈道:“别人都是要与众不同,要独一无二,为什么就您这园子要天下成双,宫里一套咱家里一套?”
熊静予停下逗蚂蚁的动作,扭头看着自己的长子,眼睛里都是笑:“别人哪有我跟你爹般配?”
“配配配。”左光烈早就学会了敷衍,又问道:“舅舅什么时候来?”
“你又想找他要什么啦?”熊静予教育道:“你舅舅是一国之君,切不可没大没小,什么都要。上次还问他要封地,你这么小,要封地做什么?造反呐?”
左光烈一脸无奈:“……娘,你别什么话都说成么!”
“哈哈,懂事了,知道忌讳了。”熊静予脸带揶揄:“这十四岁的男子汉就是了不起哟!”
左光烈很成熟地叹了一口气。
熊静予瞥了他一眼,又道:“你爹回来他就来了呗,不知他俩一天天怎么那么多话!”
左光烈不听她的抱怨,问道:“有什么吃的?”
熊静予伸出一根手指,幸福地点了点右侧的拱门:“去那边看看,你爹都有准备的。”
行吧!
左光烈早已习惯母亲大人什么都不管,拍了拍手掌:“我去填填肚子,钟离家的那小子跟狗似的,不过扒了他的裤子,竟追了我九条街,可把我累着了!”
熊静予‘欸’了一声:“娘亲平时怎么教你的?让你不要欺负人。伱扒了他的裤子,那是多大的伤害啊。”
“听到啦听到啦。”左光烈一溜烟就跑了。很快钻进暖阁,打开那口雕纹华丽的大箱子,在那一大堆储物匣里翻来翻去,翻到了标签为“爱妻三十七”的这一个。
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个左大元帅,一点都不关心左家的未来啊,怎么没有爱子三十七?”
但抱怨归抱怨,该吃还是要吃。
左大元帅给爱妻准备的餐食,那叫一個地道。不是府上那些所谓大厨能够调弄出来的。
举凡天下能称得上绝品的美食,全都在“小熊姑娘”的餐盘上出现过。
他左大公子也有幸能品残羹。
这份标签为“爱妻三十七”,意味着赤撄统帅左鸿已经走了三十七天了。
对于战无不胜的左鸿大人来说,这日子算得上久的。
不过以前还有打了大半年的,老爹连根头发都没掉,倒没什么可担心。
左光烈东尝一嘴,西尝一嘴,慢悠悠地吃过了,原样封好匣子,就转身出了暖阁。
他一边剔牙一边琢磨大楚童子军的编制事宜,娘亲懂些什么!他左光烈在郢城插旗,那些个胆敢不服不忿的小犊子们,当然要挨个教训过。咱都是一对一的来,怎称得上欺负了?
不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军饷一事,实在叫他囊空!
想了想一个转身,跑出韶园,在偌大的国公府里穿行,来到书房前。
先左右看了看,确定爷爷不在,才扳直了身板,清咳一声,推门而入。
此时阳光正好,窗外的暖色落在书桌前,一个精致似玉琢的小男孩,正站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临字帖。
抬头瞧见左光烈,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欢喜道:“哥!”
左光烈却很严肃:“光殊将军!”
左光殊顿时脸色也一正,乖乖地把毛笔放好,然后一个翻身,灵巧地飞落在书桌前,双手抱拳,似模似样:“末将在!”
“现在咱们军队需要你。”左光烈一板一眼地道:“我命令你把零花钱交出来,充为军用!”
“啊,又交?”小光殊忍不住皱紧眉头:“前天不是交过了吗?这是我才找娘亲要的。”
“我必须要提醒你,光殊将军,你已经四岁了,这可是军令!”
军令两个字显然很有效果。
左光殊的防线已被攻破,但不知为何还有些扭捏:“能不能少交一点?”
左光烈一脸严肃:“说出你的理由,光殊校尉!”
“哎呀!”左光殊急得跺脚:“怎么成校尉啦!”
“因为你违反军——好好好,莫哭莫哭,免啦免啦,你现在还是大楚童子军偏将……”左光烈连哄带喊:“左偏将,说出你的理由!”
左光殊擦掉成串儿的泪珠,一抽一抽地道:“舜华姐姐还要我给她买糖人。”
“好哇!”左光烈立即撸袖子:“她勒索你!她勒索你是也不是?本帅这就去帮你报仇,连她那些个堂兄弟妹一起揍!”
“不不不。”左光殊急得直招手,眼泪掉得更多了:“没……没勒索!”
“那你给她买什么糖人?”左光烈语重心长:“是咱们的军队重要,还是那个什么糖人重要?”
左光殊瘪着嘴道:“我喜欢跟她一块玩儿……”
左光烈有心再给他讲讲道理,但瞅着这小子泪珠都泪成了线,终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左的肩膀,很大方地道:“那你这次交一半。欠我的下次再说。”
左光殊眼泪还没停下,但已经咧嘴笑开了:“好的哥!”
“说过多少遍了,军中要叫职务!”
“好的大元帅!”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万般不足够
当乔鸿仪从无知无觉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整个人如溺水得救,大口大口地喘气。
胸腔传来不堪重负的、老旧风箱一般的声音。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被倒吊在一个巨大的木桩上。围绕着这处高台,是密密麻麻的人。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熟读经典的他,立即想起了一种古老的刑罚—枭。
不出意外的话,最后他的头颅会被割下来,悬挂在那木桩的尖端,以此警示世人。
这让他不寒而栗。
体内的力量无从指望,他急促地运动着眼球,尽力在人群中寻找能够做主的人,并终于在远处的将台上,看到了居中靠坐大椅,以手支额,似在养神的那个男人。
“武安侯!”他声音出口才觉嘶哑得厉害,但就用这嘶声喊道:“这当中有误会,你听我解释,勿伤浩然书院与东齐之谊!”
姜望没有说话。
倒是旁边的陈治涛开口了:“那你解释解释,为何海兽围岛,你却带着你的师妹逃之天天?”
因为太虚派和镇海盟的合作的确存在,乔鸿仪来迷界捕猎海兽,的确是得到镇海盟的支持,而镇海盟又是钓海楼所主导。故而乔鸿仪之事,陈治涛原本不打算出手,他也有足够的伤重避战的理由。
可乔鸿仪走之前特意中止护岛大阵,摆明了是以浮岛修士的安危,来拖住姜望的步伐。
此等情况下,他守岛有责,不得不出手。也极是不齿乔鸿仪之为人。“我不是逃跑,我是要正面迎击海兽,配合侯爷的进攻!”乔鸿仪猛地喊叫起来:“陈治涛!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的禁制之术狗屁作用没有,第一浮岛至于出事,我乔鸿仪至于前功尽弃,与姜侯爷闹出如此误会吗!?”
陈治涛一时哑口,这的确是他无法回避的痛,或许终此一生!
姜望便在这时抬起了眼皮。
“侯爷!侯爷!”乔鸿仪讨好地叫道:“第一浮岛之事,我亦痛心!但天灾是海族,人祸是钓海楼,我亦无能为力!我第一时间守住第二浮岛,帮您保住了部分胜果,不求您记我的功劳,但求想一想我的辛苦!”
姜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第二浮岛剩下来的所有战士,围绕刑台,全都看着他。
目光的重量有如实质,乔鸿仪感觉到有些晕眩,大约是力量流失太过。
“我......我是执行太虚卷轴的任务,我身上有镇海盟签署的文书。”他慌张地道:“我绝不是针对您。您看一眼,看一眼!”
姜望嘴里吐出两个字:“不够。”
乔鸿仪陡然提起声音:“浩然书院横跨三国,乃天下第五大书院!我是浩然书院真传就算真有什么错,你也不能擅自对我用刑!”
“不够。”
乔鸿仪紧张地咽着口水:“我是郑国人!我在郑国有很高的名望,我家在郑国很有力量。您乃大齐国侯,思虑何等深远,齐国虽雄霸东方,难道不用在乎邻国情感吗?”
姜望平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地重复:“不够。”
乔鸿仪的声音里开始带了哭腔:“我的老师是大儒谈应章,我很受他老人家看重......”
“天下豪杰顾师义,曾经也指点过我。”
“对了......对了!我有很多元石,我藏在家里!全都可以拿出来,奉给你,赎罪银,有赎罪银对不对?对不对?!”
“法器!我还有法器......”
整个第二浮岛,所有的战士全都聚集于此,但现场安静得可怕。
只有乔鸿仪绞尽脑汁的求饶,到最后甚至是痛哭流涕。以及姜望那一声声的.......“不够
”。
“不够。”
“不够。”“不够。”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就好像这件事情,再没有生出波折的余地。
所有人都知道姜望心意已决,乔鸿仪自己也很清楚。但他还是在描述,从他第一次行侠仗义说起,他如何尊师重道,如何尊老爱幼,如何锄强扶弱......
他说的一切全都有据可查,他嘴里的人生轨迹也的确光鲜亮丽。姜望听着,也没有在听。
直到某个时刻,忽然抬头。
人们跟随他的视线,于是看到竹碧琼手提一人、踏云而来,道服飘飘,好似近海天幕的一角裁剪。
沉默良久、几如一潭死水的符彦青,这时也泛出几分愕然。这个钓海楼真传女子,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已神临?
陈治涛讶然:“师妹你......”
竹碧琼慢慢走过来,淡然道:“浩然书院的学生,不好对付。不得已跃升了一步。”
被倒吊在刑台的乔鸿仪,这时候使劲扭头,想要看看自己的师妹但发现自己已经扭动不得。他拼命地扭曲自己的脸,五官都在用力,努力想要藏住自己涕泪齐飞的丑陋样子......却是徒劳。
姜望看着她,缓声道:“辛苦了。”
他的声音里总算有了一丝波动。这让将台上那种极度压抑的感觉,略略破出一些缝隙来。即使是陈治涛,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不觉得辛苦。”竹碧琼说。
姜望的目光落向竹碧琼手里提着的人。
“刚成神临,没控制好力度。不小心杀了。”竹碧琼平静地解释着,随手将这具尸体扔到了乔鸿仪旁边。
现在他们团聚了。
乔鸿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尸体。
从倒吊的视角,江翠琳那圆睁的双目,仿佛仍在与他对视。
他喉咙里发出倒吸气般的低低的闷响,如此剧烈几回后,仿佛才反应过来,被吊住的身体猛然绷紧,额上青筋暴起:“你这个***!***!***!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如此剧烈地挣扎,以至于吊着他的锁链都吱吱作响。刑台和将台之间,隔着密集的人潮。
竹碧琼未予理会。
乔鸿仪近乎崩溃的咒骂,孤独得并无回响。
姜望平静地请竹碧琼落座,然后让一名将官宣读乔鸿仪的罪状。
按部就班,公审公刑,足够给浩然书院交代。愿丁卯界域还活着的这些人,能得安慰。也愿死去的匡惠平他们,能够瞑目。
但就在这时候,姜望忽地一翻掌,从手心跃出一块黑白两色、刻着“太虚”二字的玉牌。
代表太虚使者身份,能够掌控太虚角楼的太虚玉牌!
就在刚才,有一道自天外而来的力量,几次“叩门”,频频沟通此牌。姜望略想了想,并未拒绝。
于是在众人眼前,这面玉牌平静地倒下。刻着“太虚”的那一面朝下,镌刻着星河的那一面朝上。
只见得星光粼粼似流水,在似幻似真间,站起一个少年模样男子,身穿阴阳道袍,好似临风玉树。
对着将台上的姜望遥遥一礼:“贫道虚泽明,见过武安侯。也见过陈道友、符道友、竹道友。”
陈治涛、符彦青、竹碧琼,尽皆起身回礼。
随着太虚幻境的急剧扩张,太虚派已经从一个少为人知的隐世宗门,变成了一个街谈巷论议及天下势力时,绕不开的名字。
贩夫走卒,亦知世间有太虚。
对于虚泽明这样的太虚行走,无论钓海楼还是旸谷,都应该有所尊重。唯独姜望端坐不动
他沉默地看着虚泽明,用目光等待解释。
“泽明.......泽明兄!”乔鸿仪从崩溃的境地里,挣回来一丝清明,痛声哭泣:“翠琳......翠琳被他们杀了!我等为人族奋斗,不辞辛苦奔劳,究竟何罪于此!?”
虚泽明还未说话,竹碧琼已开口道:“擅杀驻将、酿成浮岛兽灾、抛弃袍泽以致死伤惨重......刚才宣读的这些,你是一条也没有听进去?”
“全是污蔑!”乔鸿仪疯狂大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救人你怎么不说?我守岛你们怎么不说?你杀了翠琳,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乔兄,且安静些。”虚泽明回身安抚:“是非自有公道,我相信武安侯不是滥杀之人。”
乔鸿仪对上他虚幻的眼睛,仿佛从中得到了莫大的支持,一时咬住牙齿,消停了许多。
那块太虚玉牌,悬停在将台与刑台之间的高空,虚泽明的幻影,便在玉牌上,本身是不具备什么力量的。
此刻他又看向姜望,极是温和地道:“首先我要向侯爷道歉,因为收到乔兄的求救讯号,但又无法及时赶来迷界,才冒昧通过太虚玉牌联系您。希望侯爷不要因此见怪。”
姜望淡淡地道:“说其次。”
虚泽明不以为忤,继续道:“侯爷和竹姑娘的话,我都听了一些。关于此次事件,乔兄也与我简单地交代过。我想其中有些误会存在。”
姜望只道:“不存在误会。”
对于姜望的固执,虚泽明早有体会,故也不在此处纠缠,转道:“即便这件事情乔兄和江姑娘有责任,也非是有心害人。现在江姑娘已经身死,对于那些不幸牺牲的战士,算是有所交代了......我觉得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们应该联起手来,共同面对海族所带来的威胁。何不留着乔兄有用之身,为人族再做些贡献......”
姜望竖起右掌,中止了虚泽明的劝说。他已经听得乏了!
虚泽明意识到自己讲道理讲大义都没有用,能给的利益姜望也不缺,叹了口气:“能不能......给太虚派一个面子?乔鸿仪是有大义之人,在太虚卷轴的推广上,他付出了不少努力,不该轻率受刑。”
姜望道:“你代表不了太虚派。”
虚泽明抿了抿唇,在太虚卷轴开放,太虚幻境的影响力几乎覆盖现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不给面子的人了。
这让他又想起当初在姜望出使牧国的路上,他请求姜望帮忙推动太虚卷轴的建设,结果得到了非常固执的拒绝。后来太虚卷轴还是获得通过,他也曾想过姜望的心情,会不会为错失那份资粮而后悔......
他认真地看着姜望,表现出自己的郑重:“那就当给我一个面子。”
姜望缓缓地坐直了:“你有什么面子?蜉岛失控,星珠陆沉,你虚泽明难辞其咎!这才是你无法赶来迷界的关键原因吧?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也好过在这里浪费时间!”
虚泽明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打扰。是非自有公论,侯爷好自为之。”
本已镇定下来,静等解救的乔鸿仪,一下子又慌了神!怎么就“既然如此”、“自有公论”了?你他娘当初来浩然书院,找我引见院长,推广太虚幻境之时,怎么就能百折不挠的?
“泽明兄!虚兄弟!”他又一次挣扎起来:“我为咱们的共同理想付出多少努力,做了多少事!你不能不管我!!”
但无论他怎么叫喊,都无法影响虚泽明的身影愈渐虚幻。还是姜望帮他叫停了虚泽明的脚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虚泽明便在那若隐若现地状态里,静静地等着
姜望说话。
“当初虚泽甫先生找到我,邀请我成为太虚使者,帮忙扩张太虚幻境。那时候他明确地说过,太虚玉牌是我的私有物......”姜望慢慢地说到这里,声量渐高:“而你竟不以为私有,贸然敲击。你竟然可以利用太虚幻境,随时随地找到我!太虚幻境,竟是你虚泽明私地吗?”
虚泽明立即解释:“侯爷你误会—”
但姜望已继续道:“此玉我不再留太虚使者之名我不再受!”
他仍然端坐大椅,只抬指一划,锐利无匹的剑气,瞬间将那枚太虚玉牌划为两半!
虚泽明的身影,也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便随之散去。全场无声。
无论是陈治涛还是符彦青,都没想到姜望这样不给虚泽明面子。这样不给太虚派面子。
而乔鸿仪已是彻底绝望,癫狂大喊:“姜望!姜望!你敢动我,你若敢动我-“
姜望早已经不耐烦,只一拂袖:“方元猷!给本侯—”他的手臂顿在空中。
他也不再说话。直接站起身来,从将台走到刑台,随手抽出一名战士的军刀,一手把住乔鸿仪的发髻,制止他疯狂挣扎的动作,一刀横抹!
乔鸿仪的咒骂、威胁、求饶,全都随着狂涌的鲜血而沉寂。姜望一手还刀,一手将这颗头颅,正正地挂在那尖桩上。此之为“枭”也。
枭首示众!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全军动员令
其时无风亦无雨。
浩然书院有两人。
江翠琳伏尸于脚下,乔鸿仪悬首于高桩。
姜望心里并没有什么畅快之感,反而空空荡荡!再没有人会动不动抱住他的大腿,说“侯爷不可!”再没有人会动不动拔刀,说“主辱臣死!”
再没有那么不自量力的一个人,整天嚷着“为侯爷断后!”
方元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虽然努力、勤勉,也不过中人之姿。论手腕、论修行、论办事的能力,都称不上优异,比不得那些名门世家所培养的人才,甚至不似重玄胜的影卫那样,个个可以独当一面。
但这个人,是他姜望亲自提拔于行伍之中,是曾经在夏地就追随他征战的老兵。
为了配得上“武安侯亲卫统领”这个职务,方元猷已经倾尽所有,尽其所能。
此时此刻在这刑台之上,环顾四野,所见皆空。这一行他得到了什么呢?
从临淄带出来的两百亲卫、从决明岛带出来的三千甲士,片甲未存。
他一战打下一座人族营地,那时候方元猷还期许此地成为浮图净土那样的存在.......现在也前功尽弃。失岛亦失人。
一直以来他都有很坚定的目标,很清晰的道路,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可是现在,他的确茫然!
为何一路跋涉至今日,已经成为当世年轻人里军功最显赫的存在,放眼天下,同辈之中可较者已是屈指可数,却还是会迷茫呢?
杀了乔鸿仪,仍未开心中路。
斩了太虚玉牌,难道就真可一意孤行?
姜望环顾全岛将士,最后只道:“驻营!休息!”人潮一波一波地退却了。
刑台和将台,就像那突兀的河礁。姜望是河礁上突兀的人。
陈治涛在养伤,符彦青在养伤,竹碧琼假作调息,用余光看着姜望.姜望看着远方。远方什么都没有。
她只觉这个人,其实很孤独。
整个迷界都裹挟在巨大的战争浪潮里,此前虽说也是无日不战但也多是一域之内,各自关起门来,你攻我守。不像这一次,月桂海被填平,娑婆龙域、东海龙宫尽被波及,人族这边的天净国、苍梧境,当然也不得安宁。爆发了衍道层次的大战,涉及数十万载岁月的根据地存亡,已不是几座浮岛几座海巢的得失,与之相比,人族营地和黄台界域也都不算什么。
双方的力量都在不断聚集,因为迷界的特殊性,在这聚集的过程里又不断地发生战争。
若指舆能够实时反馈各处战争情况,当能看到整个迷界舆图里,处处是猩红!
在这种情况下,或伤或疲的几个天骄,守在丁卯界域,才是相对安全的选择。此处虽有乔鸿仪导致的海兽之祸,但对姜望他们来说,也就是休养之余活动活动筋骨。
当然也会考虑迷界的局势。
在他们离开娑婆龙域之前,虞礼阳同烛岁还在大战海族皇主仲熹、希阳。彼处有足够抵抗真君的军队在,两位真君并不占优,也不知这桃花仙和打更人首领,是否能够脱身?
那时候祁笑已经在填平月桂海、取得大胜之后,亲率主力扑向东海龙宫,估摸着这个时候先锋军已经交上手了。她牺牲这么多,能赢得她想要的胜利吗?
但这些大局......也与伤者无关了。
他们既不能左右,也无法参与,唯有保重。唯有将养自身。两天。
姜望三人在丁卯界域休养了整整两天,始终没有虞礼阳和烛岁的消息传来。在战况愈发激烈的迷界,丁卯仿佛成了一处小小的避风港。
但外面即是海啸狂涛,也
不知何时会倒灌进来。
两天的时间,也足够卓清如从天净国回返,她带来了天净国所印署的缉捕文书,但看到的只有那悬于尖桩的头颅。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用乔鸿仪和江翠琳的遗体画了押,便算是完成了规矩。
这位法家真传的到来,也为几个身心俱疲的伤者,带来了战场的最新细节-
此时正在近海群岛肆虐,狂攻怀岛的那位真龙,名为“泰永”,乃是正儿八经的龙族皇主。
海族月桂海的那位嘉裕皇主并未战死,在月桂海被填平之前就已逃脱,曹皆正在满世界逐杀。
而祁笑是在曹皆并未回返的情况下,亲率大***进,汇合一直守在东海龙宫外的沉都真君危寻,向东海龙宫发起了进攻。目前攻势猛烈,暂不知进展如何。
同时娑婆龙域已经封闭内外,信息断绝。浮图净土的大军,被海族蛮王鳄锋击退。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都险被焱王鲷南乔阵斩,是断臂而走!
镇守天净国的法家真人胥无明,猜测虞礼阳和烛岁已陷大军之围,大狱皇主仲熹和赤眉皇主希阳,正在兵煞磨损道则,奋力绞杀两绝巅。
“填平一座月桂海,已经是莫大的胜利,足够她加官进爵留名史册。祁元帅还不满足,要打东海龙宫......”陈治涛看了姜望一眼,继续道:“若是胥真人对局势的判断没有出错,现在就是看是齐国两真君先撑不住,还是海族的东海龙宫先被攻破。”
“东海龙宫很难被攻破。”卓清如坦诚地说道:“现在镇守东海龙宫的,很可能是无冤皇主占寿。而且根据胥师叔的分析,玄神皇主睿崇,也很快会赶到龙宫支援,毕竟他是龙种。”
如此一来,东海龙宫就有两尊皇主坐镇。也不知笃侯赶不赶得及杀死那个嘉裕之后,支援东海龙宫?
应该是难。因为嘉裕皇主在月桂海被攻破的时候都逃走了,那时候才是最佳的击杀时机。
“现在迷界人族明面上的真君,只有一个旸谷将主.......”姜望看向符彦青:“不知岳将主在何处?”
旸谷将主岳节,亦是有名的真君强者。有他支援东海龙宫,或者还能看到一点攻破龙宫的希望。
符彦青颇为苦涩地反问:“你事先就知道祁帅的战略吗?”
在姜望的沉默里,又问陈治涛:“你可知道沉都真君在东海龙宫外守着?”陈治涛亦沉默。
“所以啊。”符彦青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岳将主在战场上隐身肯定有所图谋。”姜望分析道:“要么去东海龙宫支援祁帅,帮忙攻破东海龙宫。要么去娑婆龙域救虞上卿、烛岁大人。要么,他要去救怀岛。”
养伤三人这两日都在将台上晾着,用符彦青的话说,这叫“光浴”,很适合他们的伤躯。
此等状态下的相处,倒是让三位同病相怜的天骄,关系近了许多。他们彼此讨论疗伤心得,讨论修行,也讨论这场战争。
“应该是先救怀岛。”符彦青道:“怀岛是近海第一岛,一直在抵御海族的前线,意义太重大了!”
出身钓海楼的陈治涛反倒摇头:“事已至此,船大难回头,肯定以击破东海龙宫为上。”
竹碧琼一句意见都不发表,只默默地在旁边熬药,架了十二个炉子,同时熬十二罐。这些药物药效各不同,对火候的要求也各异。也就是她已经神而明之,方才应付得来。
姜望看了陈治涛一眼,没有说什么。
陈治涛不管如何伤心、伤身,始终还是以钓海楼为中心。他家楼主都在打东海龙宫,未有回救!
钓海楼的选择,难道还不明确吗?
照姜望的本心,他自是希望岳节能
去救虞礼阳和烛岁的,毕竟这两位都是因为他而身陷重围。
但同时,无论心里对祁笑如何观感,他也并不希望祁笑进攻东海龙宫的军事行动失败。掀起了如此规模的大战,那么多人族战士为之浴血,总该有个好结果才是。
哒哒哒,哒哒哒!
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出现在耳识里,且声量迅速在拔高。迷界怎会有蹄声?
战马在这里可是稀罕物。因为迷界方位混乱的特性,人族战士都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正常作战,等闲战马来这里根
除非是夏尸军旗卒所乘踏风妖马,也就是说,现在过来的,是最高级别的军令!
姜望默然看向声音的来处。卓清如才跟着投去目光。
伤势未愈的陈治涛和符彦青则是更慢一步。
但见一员孤骑,负帜而来。眸戴单只【千里瞳】,远远便瞧见这边孤岛建制完备,洪声喊道:“传联军主帅祁笑令,动员全军!迷界人族悉听之—”
第二浮岛上一阵骚乱,专心熬药的竹碧琼,这才分出一分心思去关注。
而听此声继续道:“凡近神临战力者,无论何地、何事、何职,皆往娑婆龙域。不惜生死,不计代价,毕万功于此役!”
陈治涛悚然一惊!
他已经非常清楚,此时的娑婆龙域正在发生什么。也非常明确,祁笑正亲率大军,同沉都真君危寻一起,进攻东海龙宫!
怎么又有此动员令,竟然尽举迷界人族之力,再伐娑婆龙域?
姜望从座椅上起身,抬步迫近,拧眉问道:“这军令何时传的,传予几人?祁帅究竟何意?”
“侯爷!”
旗卒传令,见爵不拜。
那旗卒也只是在战马上点头为礼,而后答道:“祁帅出征之前,我们就在天净国待命。半个时辰前,我们的余旗将说时间已到,我们便即出发。在出发之前,卑下亦不知军令为何,所以也不知具体布置。现在我们夏尸军的旗卒已经分赴各域,能通知到的应该都通知到了。”
迷界极度混乱的规则,让即时的传讯无法发生。甚而交战的双方,也会对此进行干扰。
所以骑妖马传讯各域的夏尸旗卒,已是最快的传令方式。能够跨越规则的强者则是另说。
姜望听到这些,一时沉默,只能目送这名旗卒离开,听得蹄声哒哒,渐行渐远,去往下一处人族浮岛传讯。
惯来少有表情的符彦青,此时亦是惊色难掩,他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却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只道了声:“好狠!”
祁笑用兵,对敌对我,对部下对自己,竟是一样的凶险。
她将符彦青、陈治涛、姜望,这三家天骄及各自精锐力量,尽数投入娑婆龙域,以此制造将要全力进攻娑婆龙域的假象。
令海族在娑婆龙域驻以皇主,强屯重兵,而后汇合崇光、杨奉,以笃侯曹皆镇军随行,一举填平了根基浅薄的月桂海。
而后兵锋一转,直扑东海龙宫。但这亦是假象!
填平月桂海是真,进攻东海龙宫是假。她的战略目标有两段!
这一次她把她自己和沉都真君危寻都填到了东海龙宫,以她这个联军主帅、危寻这个钓海楼之主为虚幌,实际上却是动员整个迷界人族,全力进攻娑婆龙域!
甚至于武安侯姜望的愤怒、委屈、悲伤.......哪怕离心离德,也是她所要的。
唯有这样,海族才更能相信,娑婆龙域的确是佯攻,姜望的确被牺牲,她祁笑的下一个目标,真的是东海龙宫!
声东击西
是再常见不过的计策,随便翻了几页兵书的蒙童都能知晓。
但能够频频使用成功,将那么多强者摆弄于股掌之间。一定是有超人一等的洞察、对大势的绝对把握,以及......能够舍弃所有只求争胜的狠决!
姜望去娑婆龙域还可以说是奇巧,可以视为海族方的疏忽。
当祁笑驾驭福泽战船,亲自领军,兵压东海龙宫,又有沉都真君随镇,海族难道能够不重视?
身为三军主帅,牺牲一个年轻的绝世天骄,还大概能够被理解。总不是牺牲、兑子、利弊权衡?
可把自己也填到险境里去,竟以中军为虚帜,这谁能想象?简直是在刀尖上来回跳舞,何其疯狂?!
但话又说回来,祁笑作为三军主帅,今日能不能死?三军无帅,蛇无头,能行否?
任何一个读过兵书,哪怕了解一丁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会说不可能。但在今日之迷界,其实是能的....
因为还有笃侯!
那个跑出去追杀嘉裕皇主的......如今大齐兵事堂里的第一人!
笃侯曹皆完全可以毫无障碍地接掌大军指挥,他的威望、能力,全都绰绰有余!
祁笑的这道全军动员令,在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发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旸谷将主岳节,这时候应该已经杀向娑婆龙域,曹皆也已经调转枪头!
符彦青看向陈治涛。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危寻知不知道这件事?知不知道自己也和祁笑一样,是一面虚张声势、却必然要迎接海族强力反击的旗帜?
如果不知道,他会如何选择?
如果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勇之夫
将台之上仅止五人,空气中还弥漫着药香。
将台之下人如潮聚,浮岛上的战士迅速向此聚拢。整个丁卯界域的所有人族战士,皆在这第二浮岛,军令一下,万山无阻。
姜望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一按掌,止住了这些战士坚毅的目光。
当时他在这丁卯界域统帅大军,就是带着眼前的这些好汉子,对阵鳌黄钟,赢得了一场完整的军事胜利。
彼时麾下将领,还活着的只剩一个涂良材。
他便对涂良材道:“守住浮岛,不要再轻易放人进来。全军动员要求神临战力,与尔等无涉。”
不管心中是如何感受,不管他所接受的军令曾使他如何痛苦,不管他伤得有多重。他现在还在战场上,还是军人,他愿意去服从命令。愿意奋此残躯,在这种族战场,为人族而战。
但不愿意再带人去......
兵家之术,本就不强求士卒个人武力,本就是集众成力。涂良材他们的力量虽不足够,但完全可以归于姜望的军阵里。
可姜望开口,涂良材也只得领命。他想了想,又承诺道:“末将以人头担保,乔鸿仪之事必不再有!”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乔鸿仪永远都会有,我更希望你保重你的人头。若事不可为......全军为上。”
说罢他便转身,直接踏空而走。
陈治涛、符彦青、竹碧琼、卓清如,都一言不发地跟着升空。姜望顿步折身,严厉地盯着竹碧琼:“你就别跟来了!”
竹碧琼没有看他的眼睛,倒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一招,将那些熬好的药汤都卷来,浮于半空。而捧起其中一罐,递给姜望:“把药喝了。”
姜望接过来,仰头一口饮尽,如饮烈酒。然后道:“麻烦你守岛。”
竹碧琼一拂袖,将陈治涛和符彦青的药罐甩给他们。而后勇敢地与姜望对视:“我已是神临,也在令中。”
姜望无言以对。
那药罐像暗器一样飙来,砸得空气都在响,陈治涛使了个手法才接住,亦开口劝道:“虽是全军召集,但此界钓海楼真传,去一个就可以了。师妹你就守在这里,看看其它界域是否需要帮助。”
他倒是纯粹出于宗门大局上的考量。
如今怀岛岌岌可危,楼主在东海龙宫亦前路未卜。他和竹碧琼,实在不该再一起冒险。总得留一个未来?
竹碧琼转眸看向他:“我现在比陈师兄状态更好,更适合搏杀生死,如果只去一个,还是陈师兄留下来养伤吧!”
陈治涛亦无言。
卓清如面无表情,但余光乱转,兴致盎然。不知道的,大约会觉得她对战争是有所期待的。
符彦青从头到尾就默默喝药。最后仍是五人一齐出发。
姜望的确不知兵。
他在兵略上的巨大空白,不是他现在读几本兵书,上几堂课,就能够完全弥补的。有些需要血与火的洗礼,有些需要时间。
就比如那旗卒传讯,他听得蹄声,以为是踏风妖马。但靠近了才发现,其实是“逐云”。
齐夏大战里,齐国虏获了大批夏国自景国高价购入的战马,即所谓“玉台青骢”。齐国驭兽坊在此基础上重新研究改良,以秘术催生,才培育出这一代的逐云战马。其优异之处,已经在多处战场检验过。
与“逐风”相比,它速度更快,却荷载更重,唯一不足的只是寿命。
一个真正的名将必然是对军中所有的变化都烂熟于心,对所有军械战兽都了如指掌,听声辨马,绝不会错。
但姜望在决明岛,统共也没练几天兵。几个常用的军阵,都是磕磕
绊绊掌控下来。要说能“尽知军务”,也的确不可能。
此行不带兵,仅以神临结队而行,确实是更自如一些。
五人往来诸地,横行无忌。路上遇到不长眼的海族,顺手也就料理了。
同样的路程,甚至现在局势更混乱,昔时姜望引军前来,耗时足足三昼夜。这次抵达娑婆龙域,却只用了一天时间。
仍是壬午界域,但不似前几日空旷。
从各地涌来的人族军队,几乎将此方界域填得满满当当。“进攻娑婆龙域的路很多,为什么选择这一条?”陈治涛问。姜望只道:“因为来过。”
因为来过,因为在这条路上留下了遗憾。所以还来这里。祁笑举全军之力,进攻娑婆龙域。
这命令来得又快又凶,各方势力也都全力配合。
旸谷将主岳节,已亲镇浮图净土与娑婆龙域之间的“己酉”战场,那里也成为攻势最猛烈的地方,据说已经跨过界河,打进去娑婆龙域好几次,只是又被抽身出来的海族皇主希阳率军逼回。
赤眉皇主希阳能够抽身,间接说明烛岁和虞礼阳在娑婆龙域里的处境已经相当凶险。毕竟是在皇主压阵、大军剿杀的情况下,坚守了整整三天!
但希阳能动,大狱皇主仲熹却没动静,娑婆龙域的阵防厚度也明显不足,说明烛岁和虞礼阳还在坚持。
两位衍道强者在域内的挣扎,必然会牵动难以想象的力量,很可能把娑婆龙域拖下深渊!
这便是进攻娑婆龙域的战术基础。
娑婆龙域的重要性,远不是月桂海、浮图净土这样的“新地”可以比。在迷界血腥而漫长的历史中,它从未陷落过!
除此之外它还有更深刻的、只被两族高层知晓的价值存在。以至于谁能够攻下它,必将彪炳史册。
整个迷界人族都动员起来,全部力量向娑婆龙域倾斜,究竟有多么恐怖?
撇开姜望他们五人来说,仅在这壬午界域,赶来的神临修士就已经不算少。
如旸谷镇戎旗将商凤臣。如钓海楼护宗长老海京平。如东王谷济世长老卢嫱。......
甚至还有一位来自偷天府的修士,名字叫什么......纳兰隆之。陈治涛随口介绍,姜望也就随耳一听。
在所有说得上名号的天下大宗里,偷天府最是神秘。虽弟子门人常履现世,却比以前避世的太虚派、洗月庵都要更少一些存在感。
倒也不是见不得人。偷天府以“偷”为名,但并不行盗窃之事。与梁上楼之类的下九流宗门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们认为天意不可违,但宗门精神是“偷天一线,胜天半子”。只是门人甚少,又常以假面行走,故不为广知。
姜望认识这个宗门,还是因为那一次参与七星秘境、寻找弥寿宝物。那时候同闯森海源界的,有一个名为苏绮云的女修士,她因为一个叫做“小鱼”的同伴的死,早早退出秘境。根据观衍前辈给予的塑躯之法,满世界寻找为小鱼重塑肉身的材料。
这些年都无音讯,也不知道是否成功?
那个“小鱼”还和以前的竹碧琼是闺中密友,七星秘境后与竹碧琼提及过此事,她还很是伤心了一阵,不过她与苏绮云也没有联系......
往事都算远,眼下以渡河为第一。
主持此处壬午战场的,乃是镇戎旗将商凤臣。
这位身经百战的神临修士,是个儒将般的人物。无论兵略还是个体战力,都是同境中的佼佼者。旸谷的外交内治,基本都由他负责。
姜望等人赶到时,大军攻势正如火如荼。
人族这边兵力虽足,奈何渡桥狭窄,不太能够发挥优
势。到最后就是血勇的碰撞,人族海族都不断有战士倒下。界河倒是片尘不染,将一切都搅碎,仍旧斑斓。
“界河难渡,敌虏顽强,武安侯何以教我?”才见到姜望,商凤臣便开口相询。
他调兵遣将如此从容,以卒填河如此冷峻,怎会需要问计。这只是对武安侯这个爵位的尊重。
“姜某不过一勇之夫,哪里懂得出谋划策?”姜望摇了摇头:“商将军若欲冲阵,姜某愿为此阵之锋。”
商凤臣笑了笑,又道:“武安侯可愿统领一军,为我分忧?”
“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徒然添乱。”姜望拒绝道:“还是让我做一个小卒吧,唯有手中这柄剑,算是有些锋芒。”
商凤臣又看向陈治涛,陈治涛先一步摆手:“商将军莫看我,便是冲锋陷阵,我这个状态,也需要省着点用。”
商凤臣看向符彦青,缓声道:“不如来我的镇戎。”符彦青只道:“我会再竖山字旗。”
商凤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我祝福你。”
然后转身,大步往界河走:“武安侯,我不与你客气,今日借你锋芒,请为人族破阵!”
在军队让开的通道里,姜望毫不犹豫地前行。竹碧琼紧随其后,卓清如再从之。
姜望眺看界河:“对岸可是旗孝谦主阵?”偷天府的纳兰隆之,也飞了过来。
这是一个手执折扇的翩翩公子,若不是右手大拇指上戴着偷天府独有的墨扳指,还以为是哪个书院里学成出来。
不过等他摘下这枚扳指,换一身行头,又不会有谁认得他了。偷天府以身法和隐匿闻名,在这两条道路上,可算得是天下无双。
商凤臣点头道:“确实是。”姜望大步往前:“渡河可也!”
纳兰隆之来到此域不过两个时辰,但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已经深刻认识到旗孝谦的难缠。此刻环顾左右,见无人表示异议,不由得问道:“武安侯这话何解?”
不等其他人说话,姜望的回答从前方传来:“他已知我。”轰!
烟甲附身,霜披后展,在一颗瞬间投入界河又瞬间破碎的迷晶上空,规则有了极其短暂的稳定。
便好似白驹过隙姜望已然跨过界河:“旗孝谦受死!”
待得焰光散尽,剑气消弭,果不其然,视线中根本不存在旗孝谦的身影。他跑得比杀气快。
纳兰隆之跟着冲过界河,却只见得海族大军如潮退去,先前誓死拦河的姿态似乎只是幻觉。“怎么回事?”
商凤臣引军渡河,也有些惊异。他请姜望破阵,当然是知晓姜望与旗孝谦有过交锋。但没有想过是这样局面,旗孝谦一听姜望即走,倒像是在娑婆龙域里险死还生的是他一般!
“旗孝谦并非惧我,只是不舍得浪费精力。”姜望随口解释道:“而且界河这里也根本不是重要战场。”
迷界与其说是一个世界,倒不如说是多个世界的复杂叠合。其中的每一个界域,都可以算是独立的。
而娑婆龙域就是相当广阔的世界。
那些偶然出现的界河,则像是这个巨大世界上随意打开的裂口。以供那些蚂蚁般的生灵进出。
这些地方本就不可能提前构筑防御工事,且此处临时构建的防御阵地,前不久还被姜望他们撕碎过一次。
换做姜望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狠下工夫,拿命去耗。以娑婆龙域现在的处境,事倍而功半的事情不能做。旗孝谦无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将领。
娑婆龙域最核心的战场在哪里?
当然是娑婆龙域的核心腹地,重兵屯驻、固有大阵、永不会被界河靠近的龙禅岭!
三千里龙禅岭,诵不完万古愁。
历史上人族兵锋最深入的时候,也就是杀到龙禅岭下。
当然如今祁笑以中军为虚帜,将大量的海族战力牵制在东海龙宫。迷界人族全力合杀之下,娑婆龙域的界河已是绝无固守可能。那赤眉皇主希阳在旸谷将主岳节之前的顽抗,也只是挣扎而已。
更简单一点来说,这一次人族大军杀往龙禅岭的道路根本一马平川,最次最次,也能掠取到以往最优的战果。
而在此时此刻来说,娑婆龙域则是又多了一处重中之重—即大狱皇主仲熹亲率大军,围困齐国两绝巅的战场。
很不巧,姜望知道它在哪里。
······
········.轰隆隆!
万里雷鸣电闪,皇主泰永的龙躯,穿行在厚重的雷云之中。
茫茫多的海兽,在倾覆蜉州岛之后,搭建了古老龙族的传送法阵。令他直接穿越迷界,避开那些人族的耳目,直接偷袭怀岛!
什么天地大磨盘,分明海族大马车!小道士心比天高,岂能瞒过皋皆的注视?
而于他泰永来说,此行重任在肩。
沉都真君危寻已经深入迷界,他知不知晓?他当然知晓。
此来怀岛的两个目的,其中一个就是待危寻紧急回援之后,抓住机会将其猎杀—当初危寻纠集数名衍道,入海斩龙角一事,皋皆可从未遗忘。
至于第二个目的....
怀岛上的千年大阵诚然匠心独运,两位当世真人也算拼命。但如何能够当得他这般久?
他只是在给怀岛时间,让这座近海第一岛屿上的人们,酝酿恐惧。他只是在等待,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还存在、又会不会再出现的人!岛上那些可悲的生灵,该哭的哭过,该求的求过。
那人大约的确是死了。而他也不能够再等。
因为娑婆龙域已经岌岌可危。
于是便在这怀岛之上,泰永挪动绵延万丈之龙躯,以山岳一般的巨爪,再一次轰落雷云!
轰!
覆盖怀岛的千年大阵之光幕,便如此脆弱地炸成了流影。
苦苦支撑大阵的两位钓海楼当世真人—泰永根本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在空中便化成了两块人形焦炭。
恐怖的雷电在整个怀岛上肆虐,雷蛇似洪涌铺地!这一击少说死伤数万,且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怀岛之前泰永掉头!
巨大的龙躯一翻身,反入迷界!
第一百七十四章 面沧海,背人间
以整个钓海楼的权力架构来说。
沉都真君危寻掌控一切,拥有至高权威。崇光真人实力恐怖,稳坐第一。
第二长老秦贞杀性极重,少理楼中事务,也不怎么向宗门内部的利益分配伸手。
长期以来,钓海楼内部的权力斗争,就只是第三长老徐向挽和第四长老辜怀信的明争暗斗。
辜怀信步步紧逼,徐向挽稳如磐石。一局棋暗涌激流,下了数十年。
当初姜望第一次出海所见,只是冰山一角。
若把钓海楼当作一本书,辜怀信和徐向挽之间的争斗,必然是其中较为精彩的篇章。且随着镇海盟的成立、近海格局的变化、辜怀信亲传弟子竹碧琼的崛起,这段故事正在走向高潮......但就在今天戛然而至。
被一只龙爪撕碎了书页,再也无法续写。
两位当世真人啊!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的存在......多么长远的布局,也不能够再掀开,无法显现精彩。
白玉暇在洪涌般的雷电里奋力腾挪,有一种天倾般的感受。
在那位龙族皇主如此恐怖的攻击之下,临时关押他白某人的囚室整个被击碎,负责看押他的几名钓海楼修士身死当场。
倒是唯独他逃了出来。
为了避免侯爷来捞人的尴尬局面,他才不惜损耗体魄,强行以剑气破禁,想找个空当趁机溜走—钓海楼那个叫邓文的长老,也不是真要锁他。
但没有想到的是,才得自由,天地已变。
整个怀岛都陷在无差别轰击的雷电海里,怀岛上的超凡修士们奋起抵抗,用自身的超凡之力,撑起一块块安全区域—然而就像流水,高处自往低处流,越是奋力反抗的区域,越是会迎来雷海的倾斜。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白玉暇逐电而走。龙族皇主走后,仍旧停驻在怀岛上空的巨大雷积云,令他不敢飞上高天。
而眼前所见到处都是雷电,到处都是混乱的人群。
没有看到杨柳,也没有看到其他主事的人。或许钓海楼的核心力量,早已与两位当世真人联系到一起,勠力支持护岛大阵,又一并随着大阵的破碎而灰飞烟灭。
白玉暇贴在雷海上空疾飞,很快就冲上了天涯台。他本想在高处一览全岛,想办法组织怀岛修士自救。
但在这铁幕般的风雨里,于偶然点亮长空的雷光下......他看到天涯台的尽头,那临海的万丈峭壁之上,竟坐着一个化石般的身影。
斗笠,蓑衣,独坐。
雷光也鞭笞他,风雨也敲打他。而他纹丝不动。
背怀岛而面沧海。
有无尽的孤独和怆然。此人......何人?!
......
......
“娑婆龙域是有太阳的,天地山水,俨然人间。”
白纸无名书在虚空中自动翻页,笔墨流动,文字演化,描述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笔锋一转—“这太阳,彷似血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谓战争,于卓清如的认知中,无非是史书上寥寥几笔。当然有怜有悯,有悲有愤,但都隔着文字,轻飘飘落不到实处。
而她亲身感受到的第一场战争,还是姜望与鳌黄钟在丁卯界域展开的攻防。
她出手帮姜望击破了海巢,逼得鳌黄钟逃遁。那一场战争在她看来已经足够酷烈。在海巢之外的奋勇争先,以及杀破海巢大阵后的短兵相接,都是用滚烫的鲜血来涂抹。
但何如眼前!
在这个笼罩着青烟瘴气的“香檀树海”,人族海族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进行一寸林荫一寸血的绞杀
武安侯姜望提前告知此处地形,说是前往绝巅战场的必经之路。
这路主将商凤臣也非莽勇之辈,哪怕席卷大军如潮涌进娑婆龙域,一路破关斩将、无有不糜,先以大量哨骑清路,及时发现了海族军队的埋伏。让伏击战变成了阵地战。
此处血腥战场,是旗孝谦和商凤臣的舞台,却也是两族战士较量血勇的斗场。
双方于此尽展战争才华,整个锋线如海潮对撞,每一缕浪花都是成千上万次生命的交响,格外雄阔壮观!
什么袭扰、迂回、虚实击之......全都不能成立。
双方主将都是难得的名将之才,双方战士都有不得不厮杀的理由。人族这边有姜望、竹碧琼、陈治涛......神临众多。
海族那边也纠集了所有能纠集的王爵。
在这种规模的大战里,再强的神临也休想杀穿敌阵。一旦身陷重围,就几乎不再有突出来的机会。
海族已经不能再退,必要守住香檀树海,不然绞杀绝巅的战场,就会面临崩塌的风险。
人族也必须要进,两位人族绝巅已经在娑婆龙域腹地苦熬数日,他们的生死,能够直接影响这场战争的胜负!
所有的袭击都被提前察觉,所有的阵型变化都会立即得到针对。前锋被杀溃次锋顶上,次锋被杀溃,三锋顶上。
先锋尽墨,中军上。再是后军,预备队。
此战持续了整整五个时辰。
到最后整个香檀树海,血腥气比瘴气更浓烈。
所谓前仆而后继。战争之酷烈,于今方叫卓清如知!
龙息香檀树本来氤氲禅意,是幽静之林。打到最后仍由喧嚣归于安静,但却是遍地横尸的死寂。
人族,海族,旗佬,战争恶兽,上至将领,下至小卒,没谁不能死。钓海楼护宗长老、杨柳之师海京平,便战死于此役。
姜望回想起当初特地去海京平府中求见,只为在天涯台有个说话的机会......真是恍如一梦!
曾经需要仰望的大人物,在波及整个迷界的战争里,也只是一个浪花就淹没。
终究在祁笑的调度下,人族在娑婆龙域这边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硬碰硬的血肉绞缠,最后一定会导向人族胜利的结果。更不用说在高层战力上,还有姜望几次斩将,卓清如、竹碧琼等个个不凡。
不能再逃的旗孝谦,硬是打到最后只剩数百残兵,才含恨离去。
而这五个时辰过去,意味着虞礼阳和烛岁又苦撑了这许久,也不知道则是否被磨尽!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于另一处战场,也早有信传来。
说是旸谷将主岳节,已经彻底荡平己酉战场,攻破界河,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了龙禅岭下!
旗孝谦能在这种状况下稳住军心,足足熬了五个时辰,兵力耗尽才走,也确实足见将才。
但自此无阻者。
“诸位袍泽!”商凤臣的声音回荡香檀树海:“......此战必胜!”“必胜!!!”整齐的吼声响起来。
此时兵力已经不过万,但是当这支军队越过香檀树海,往绝巅战场奔赴,一路上不断地有人族汇聚而来。
或百人,或千人,或只三五结队,亦有独行,不乏残肢。这些都是响应全军动员令,陆陆续续杀进娑婆龙域的修士。百川聚海,不必西归!
......
......
在道历三九二二年,发生在迷界的这场战争,是迷界人族勠力同心的一战。
三十三年之后,神霄世界便会再次对诸天万界开
放,而这一次,几乎所有诸天势力,都已得知它的位置。
那将是怎样的盛大场景,或可想象一二。
人族作为如今的现世主宰,镇压诸天万界的存在,也必要迎接来自诸天万界的挑战。而妖族,从来都是最可怕的那个对手。
妖界已经举族备战,秣马厉兵。
人族如何可以风平浪静,歌舞升平?
非止于迷界。
秦国在虞渊、楚国在殒仙林、荆牧联军在边荒,也是各自都已展开了行动。
而无论是虞渊之修罗,又或边荒之魔族,谁会坐以待毙?
就像海族亦是要趁此机会,往现世进发,恨不得重现万族争于现世之盛况。
当然,祁笑作为现在的决明岛镇守,齐帝全权交付海外军事的九卒统帅,这场战争的规模,一下子膨胀到此等程度,也的确是她本人不断加码的结果。
大概是本来敲打敲打海族、割几块大肉下来的层次,被祁笑一下子推到了仿佛要彻底倾覆迷界海族的局面!
危寻知不知道他和祁笑在东海龙宫的军事行动只是虚幌?知不知道祁笑在拉着他一起悬命于刀锋?
他自然是知道的!
下面的很多将领,都以为这次大战是从祁笑与崇光、杨奉的那次黄台密会开始。
但其实黄台密会商议的已经是具体的军事行动。在此之前,危寻和岳节就已经得到知会,并表态同意。两位真君点头,这次大战才能够推动,这亦是曹皆随军的意义。
事实上最近这一次的迷界位移,就是出自危寻的手笔—早先钓饵万瞳的时候,被祁笑察觉到了他危寻已经能够影响迷界位移。
这一次也被祁笑毫不客气地借用。
因为迷界位移不可能连续发生。往昔变动或长或短,中间总有间隔。
危寻出手,提前推动界河位移,便是为了减少变数。祁笑这一次的战略非常冒险,声东击西又击东,一定要尽可能地抹去变数,才能最后导向胜利的结果。
至于给姜望一个注定失期的军令,进行考验和军事教学,也只是顺带手的事情。
那时候的丁卯界域有什么可守?哪里需要姜望这样层次的将领协防?君命难违,齐帝要她教学,这就是她的教学风格。
危寻独自守在东海龙宫外,给予无冤皇主占寿压力,一直等到祁笑引军前来,向东海龙宫发起猛攻。
他们兵力其实不足,在这面虚帜之下,又分虚实。
祁笑领军和他猛攻一路,吓得占寿固守待援,整个迷界海族蜂拥而至以“勤王”,吓得玄神皇主睿崇连忙赶来......
而他们就此达到了战略目标,同时也将自己置于险地。整个迷界的局势,其实都在他心中。
他之所以能够同意和祁笑一起拼命,以钓海楼楼主之尊悬命于此,当然也有他的所求,且已经得到了切实的国书承诺。
当然,海兽之乱是出乎意料的。那龙族的泰永皇主亲临怀岛,他也是迟几步才知......箭在弦上难回头。
对海主本相认识不够深刻,以至于禁制有所疏失,的确是他的目光被万瞳所遮掩。
与太虚派的合作本也该是前景极好。
能够搭建起太虚幻境的太虚派,研究一个海主本相,有什么不叫人放心的呢?
现在看来,他们钓海楼的确像是主动给海族打开了方便之门,那个叫虚泽明的,又何尝不像是给海族作伐!
无论如何,局势已经演变至此。
他不能够回去,心切如焚,但在祁笑面前仍然保持平静:“睿崇已经反应过来了,我们的纸老虎全都被戳破,马上就轮到
你我。祁将军,有何感想?”
站在福泽战船宽阔的甲板上,祁笑面无表情地道:“没有感想。”
“这就是你总在赌命,总能赌赢的秘诀?”危寻问。
祁笑淡淡地说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一个道理......患得患失是赢不了的。”
“说到道理这件事......”危寻道:“你这么对你们的绝世天骄,合适么?”祁笑反问:“您这么对陈治涛,合适么?”
危寻笃定地道:“治涛是个合格的宗门继承人,在他心里宗门大于一切。怎样伤心,都会谅解。”
“因为他会谅解,所以可以伤他的心么?”祁笑遥望前方:“我从不考虑这些。如果非要考虑,那就是时候检验我们的绝世天骄,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帝国将军。”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危寻摇了摇头:“或者说,道理不能全让我们讲了。”他饶有兴致地道:“这是你们的武安侯,前几年教我的。”
祁笑依然平静:“我记得您当时也教过他。”
危寻讶于这种冷酷:“本座记得那时候在天涯台,你还帮他撑过场。”祁笑毫不讳言:“那是齐国打压钓海楼的需要。我帮的也是华英宫主的忙。”
“此子天赋卓异,一日千里。”危寻轻描淡写地道:“我要是你,既然得罪了,就顺便弄死他。免于后患。”
“几年前您为什么没有这么做?”祁笑反问。
“那时候他还没有如此卓异。”危寻一副诚实君子的样子:“而且姜梦熊也不答应。”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好歹是真君,总要有几分底气和度量。”
祁笑只道:“沉都真君小觑我祁笑么?我虽未衍道,也不至如此狭隘。”危寻道:“年轻人心高气傲,又喜欢感情用事。你不怕从此恶了他?”祁笑没什么波澜地道:“兵事堂里,他不能谁都喜欢,也不能谁都喜欢他。”
危寻一时沉默。实在不知这祁笑对姜望究竟是善意多些,还是恶意多些,又或全无所谓?
但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整个迷界海族聚集在东海龙宫的力量,一旦翻卷过来,足以将他们脚下的这艘巨船掀翻!
死期或至矣!
这时候的他仍然平静只道:“你现在该笑了。”“是啊
祁笑嘴角翘起来,在这一刻绽放出难以描述的荣光!剑指向前,福泽轰鸣!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吾观世音皆自在
兵煞之云,是绵密沉重的低垂天空。刀枪剑戟,是带血犹腥的钢铁长林。
大狱皇主仲熹独坐煞云中心,掌囚天地。
庞大军阵几成血肉磨盘,在苍茫大地上缓缓绞动。时空为骡马,五行为草料。
磨损的是道则,散逸的是气血。
海族强军在此死耗,只为磨杀两绝巅!
而在这只巨大磨盘的正中间,有一片桃花林。
将铺天盖地的兵煞挡在林外,自成天地,构建了一方小小净土。但如今,桃花凋落林已稀,满目残红皆作尘。
桃林深处有一座白纸灯笼化作的小屋,也因此显露了行迹。白纸笼屋中有两人。
一者盲眼佝偻,旧帽破衣。盘坐烛台,天灵悬火。
一者姿态优雅,坐在一只桃木凳上,身上华服已残破多处,隐见焦黑皮肉。脸色也不甚好,但依然难掩俊气。
不断有白色的烛火飞出白纸笼屋,飞出桃林去,将那兵煞涌成的攻势焚出深坑......但也是肉眼可见的稀薄了。
虞礼阳略显惆怅地看着白纸笼屋外,有一种伤春悲秋的气质:“尚不知此地何名。”
烛岁想了想:“烛阳坟山?”虞礼阳道:“你真风趣。”
“是吗?在很久以前,武皇帝也是这么说我的。”烛岁难得地有些感慨,慢吞吞道:“在很多个长夜,我自己和自己对话,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直到-”
“打住!”虞礼阳赶紧拦道:“老人家别急着怀念过去,我还不想死呢!”“你误会了。”烛岁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死。我还有三尊夜游神在临淄。”
虞礼阳:......
时至此刻,烛岁所召出的三尊夜游神,全都战死。它们的价值,不能简单的以一真神两假神来视之。
那尊夜游真神,连焱王鲷南乔都能压制。两尊夜游假神,杀得旗孝谦、鳌黄钟这样的海族天骄兵阵都排不稳。
且在现有的实力之外,还都存在进一步跃升的可能。
十六尊夜游神,确定了神话极限。死一个少一个,永不再复。
烛岁为齐国守夜,从齐武帝当国之时,一直到齐国成就霸业,这长达千年的历史里,他的夜游神一共也只死了十尊。
今日一战,消亡三尊,损失不可谓不重。
且他本尊于此,亦是岌岌可危,若真个被仲熹磨杀了,剩下的三尊夜游假神,也就绝了前路。
当然,比起身家性命皆在此的虞礼阳,他的确能够五十步笑百步。但这未免太气人了些......
虞礼阳拿眼瞧着那烛台,有心一脚将这老头踹下去。
可烛岁以身为蜡,焚道御敌,才使他们能够坚持这么久,这一脚着实不好出。
然而就在下一刻,眼前飘落桃花瓣。
海族军阵之外的波澜,已经穿越兵煞,为他所感。
虞礼阳趁机一脚踢向烛台,先出了脚,嘴里才提醒道:“快下来,援军已至!”
但这一脚仍然踹空。
烛岁已经穿出白纸笼屋,直上高穹!
他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拔直了,好似绵延不绝的古老山脉,于此陡起险峰!
白色的火焰这一刻倾如瀑流,烧灼得天地生寒。
遍身都被白焰点燃的烛岁,反手一招,提来着了火的白纸灯笼,直面那独坐煞云正中的大狱皇主:“老夫给过你机会了!但你好像没有把握住!”
也不知道他嘲讽的是仲熹,还是虞礼阳。
变化来得如此之快。
磅礴煞云所围,是稀稀落落的桃花林。
孤零零没剩几颗桃树的桃花林里,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桃花仙。
他所独坐的桃木凳不仅没有给他带来陪伴,反使得这一幅画卷愈发孤独。
虞礼阳于是一挥大袖,径出桃林,杀进军阵中!在那凶恶咆哮的兵煞海洋里,踏出一条清幽花径。
虽华衣残破,鬓发凌乱,道躯有伤......仍然有无尽风流!桃花仙人踏莎行,忽如春风,落英缤纷。
而视角若是再往高处移,在大狱皇主仲熹之上,可以看到整个庞大军阵所组成的血肉磨盘外......
一队又一队的人族修士,在辽阔的龙域大地上奔行,似一支支离弦的羽箭,笔直扎落此“兵靶”!
而有洪声如雷,翻滚长空,是姜望的声音!
他悍不畏死,冲阵在最先,蹈来焰海,席卷雷霆。一勇之夫,足当万军。
“长夜打更人,在否?!”“桃花虞上卿,在否?!”
在这禅意暗藏的娑婆龙域,响起了降外道金刚雷音。滚滚雷霆,好似天罚。
回应他的,是虞礼阳的潇洒大笑:“吾于此阵,不过赏花待酒,何伤我也!”
是那如深海一般的兵煞浓云里,翻滚怒涛!
从庞大的海族军阵中,亦是分出千丝万缕的支流,不断对外张扩,正面迎击这些人族的援军。
然而外有绵延不绝的人族军队叩门,内有两位绝巅强者翻江倒海。此阵如何能成?
仲熹纵有姜梦熊之兵略,也恐难再镇军。
金冠之下,他年轻的面孔并未动容,也并不回应烛岁的挑衅。仍然有条不紊地调动军阵,用绵密不绝的兵煞,将遍身白焰的烛岁,死死阻在身外。
身在军阵里的海族战士,在这一刻全都毫无保留地贡献自己。将所有的力量,都交付那位肩抗沧海风浪、亲手击碎过永暗漩涡的大狱皇主。
千万份的意志都将意识沉底,庞大的军队只有一个意志贯彻。不断有海族战士死去,也不断有海族战士填补。
整个大阵完成了一次妙到毫巅的分割,分割成内外两阵。内阵单独镇压虞礼阳,外阵则好似银龙摆尾,呼啸截击人族各路援军。
军阵崩溃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时间的具体度量,则是他仲熹的问题。
娑婆龙域难熬,东海龙宫那边、人族怀岛那边,也同样不会好过。无非比谁更能熬,看谁先熬不住。
他相信在磨难之前,海族更能忍受。无它。
人族可知沧海之苦?!
当于此刻每一寸紧迫的光阴,都需以鲜血来浇灌。所有的恐惧、痛苦、绝望,都需要用顽强来忍受。
纵死不退,纵死不退!
兵刃交击,自是铿锵的奏曲。
在这片辽阔而血腥的战场上,无论人族海族,竟无一个战士,是背敌而死!
死得环顾四周,无一个熟悉的面孔。死得一队乃至一部,剩一个。
仅剩的那个,仍然红着眼睛冲锋。
人族海族有根本的不同,此刻又如此地相同。轰隆隆!
此声为雷霆。轰轰!
此声是海族军阵剧烈地震动,磅礴煞云不断翻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崩溃的前夕,忽有一声龙吟!龙吟起,雷声止。
不,是姜望所掌控的雷声被掠夺。降外道金刚雷音轻易被收纳了,又席卷为震天慑海的惊鸣!
龙族皇主泰永已至!
玉衡星楼之中,那条囚于石室的森海老龙格外安静。不但不趁机挣扎,
冲撞封印,反而蜷缩在角落里,气息迅速沉敛,连呼吸都封
住了几成化石一般。
而姜望还在肆意地牵动星光,如往常一般毫不温柔地抽取森海老龙的力量。他亦忽略了今天的老龙只缄默忍受,既不咒骂,也不求饶。
他全身心地投入厮杀中,杀得敌颅滚滚,血气沸涌。仿佛这样就能对得起追随他杀来此地,又在他之前丧生于此的兄弟们。
他杀得太快,冲得太前,几乎与大部脱节。是竹碧琼和卓清如各走一边,为他掠阵。
当龙吟发生之时,他的降外道金刚雷音是瞬间失控。他的声闻仙态也轻易地破灭了!
幸亏未开观自在耳,未坐耳仙人。
对声音的掌控越强大,此刻所受的反噬就越恐怖。哪怕泰永并非针对于他,只是作为皇主,顺便地接掌战场。但也算是一种交锋!
这可不是神霄世界里的玄南公,只降临了部分力量。泰永道身法身合一,此刻展现的恰是绝巅。
绝巅之威仅仅是波及,亦为山倾。
就像狂风过境,并不刻意针对天地间的一切,但那秀出之木,必遭摧折。
姜望那隐有玉色的耳朵,裂出一道道若隐若现的缝隙。像两枚精致的玉器,已经被敲裂,即将要碎灭。
嗡嗡嗡~!
耳朵里有洪钟大吕般的回响。观自在耳开启!耳仙人出现!
姜望的身体从高空坠落,他无力掌控自身,因为已倾尽所有,来抗此残声。
在厮杀正烈的战场上倒下,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附近不知多少海族战士,同时向这边轰落法术,以求让人族这个凶恶的家伙死得彻底。
一直关注姜望的竹碧琼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及时把姜望抱住,脚踩种种法术,身后张开骨翼的幻影。
锈骨飞鸟!
就这样抱着姜望瞬间远遁,而左手飞速变幻,用一道道治疗道术,去疗愈姜望的双耳—已有鲜血自耳洞中蜿蜒而出。
卓清如人未跟来,但也遥遥一点。
姜望那双耳的裂隙之上,瞬间爬满封纹。却是短暂地封住了创口,防止裂隙再扩大。
嗡!嗡!嗡!
像是有人在脑海里敲着大鼓,声音如此混沌地响着!
在那浑浑噩噩的状态里,姜望忽地想起来在很久以前,在太虚幻境之中,他听到过的那个高渺的声音—【太虚使者、太虚五行修士独孤无敌。你已进入鸿蒙空间。】
浩瀚!宏大!
奇妙,瑰丽,而无穷。
真君之道声,衍道之真语。内府不可听,但神临已能言。
他早已剖析过,早已了悟过,知其三昧也。
在濒临破碎的双耳里,那尊没有具体面目的耳仙人大袖飘飘,忽地伸出剑指,诵曰:“吾观世音,皆得自在!”
那洪钟大吕,竟成了风铃悠悠,而后散去。残声皆裂矣。
姜望蓦地睁开双眼,眸转赤金,脱出竹碧琼怀抱,再一次杀向海族军阵!
不退!
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的统帅,不是一个优秀的军事家,但他绝对是一个可靠的袍泽。
故为此行,有进无退。
这一切说起来也算自有壮阔。
但在今日之战场,即便齐国公侯、绝世天骄,也只是微澜。真正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要么大阵强军,要么超凡绝巅!
泰永没有选择支援龙禅岭,也不去管赤眉皇主希阳,而是第一时间支援仲熹,要强杀烛岁、虞礼阳这两个强弩之末。
这无疑是正确的战略选择,尤其对娑婆龙域的战局而言更是如此。万丈龙躯似山脉横移于高空,风雨雷电皆为其仆从。
他甚至不曾注意姜望,遑论姜望耳中的挣扎。
他看到的是即将崩溃的海族军阵,看到的是勉力维持的大狱皇主,看到的也是几近灯枯的烛岁,和春色将凋的虞礼阳。
来得正当其时!
金色的龙鳞带出粼粼灿光。
大如房屋般的金色龙眸,威严地看向虞礼阳—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潮声。
澎湃汹涌,铺天盖地。如在天外,可近在耳边。何来海潮?
不,那不是海的声响。那浪潮已卷来!
在泰永的金色龙眸,和身陷大军围困的虞礼阳之间,有一道赤色的河流横亘,似是神人挥舞的一道红色匹练。
而在血河浪涌的潮头,立着一个如山如岳的男子。
身穿血色长袍,约是中年人模样,五官仍如姜望早先所见,很是斯文。但气质已不复往日儒雅,多了一种渊渟岳峙,多了一份浩瀚磅礴。
搬山真人彭崇简!不,或许该称.....血河真君!
去年在祸水一场剧变,菩提恶祖出,前代血河宗主霍士及身死道消。血河宗一时飘摇。
霍士及遗念重玄遵承继大宗,也再一次被重玄遵拒绝。于是彭崇简临危受命,无可争议地承继宗门大位。
只是令姜望没能意想的是。
短短的一年时间,这位搬山真人就跨过了那关键的一步,成功登顶绝巅!
竟是彭崇简太强还是血河宗自有天眷?当然,此刻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彭崇简来了,重要的是彭崇简亦参与了此次战争。重要的是他拦下了泰永!
轰!
在彷如天崩的巨响里,由海族强军所组成的军阵,终于崩溃!高穹之上,白焰绕身的烛岁,已与金冠华袍的仲熹迎面。
大地之上,绝代风流的虞礼阳,昂身直立,只是一展袖—以他为中心,茫茫多的海族战士,一圈一圈的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