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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若为军

    罗存勇果然存勇,竟要杖武安侯之臀!

    古之五刑“墨、劓、剕、宫、大辟”,作为法家正刑,延续了漫长的岁月。

    在国家体制大兴之后,法家大革,衍生出了“笞、杖、徒、流、死”的新五刑体系,为天下各国广泛认可。

    杖刑是较为常见的刑罚。

    在军中更是普遍。

    按照大齐军律,行刑之杖分为“戒”、“惩”、“刑”三种。均长六尺,大头围一寸三分,小头围八分半。

    三种军杖的不同,完全体现在杖身的阵纹上。

    其中戒杖最轻,杖身只加附重量。

    惩杖次之,杖身在重量之外,加附体魄之痛。

    刑杖最重,兼具肉身和神魂的鞭挞。

    姜望失期非止一日,且在客观的迷界位移之外,还有主观的逐杀鱼广渊。虽是威震迷界的壮举,却也无可辩驳地触犯了军纪。

    不说是视军令如儿戏,也是将之完全抛在了脑后。

    一般来说,杖刑是打背、臀、腿。

    其中打臀是最轻的,不易出事。杖击腿部,容易致残。杖击背嵴,死人也是常事。

    罗存勇握在手里的是戒杖,要打的部位是臀部,应该说是最轻的杖责了,去衣受杖也是常例,

    但问题在于,今日之姜望,是何等身份?

    亮臀而杖,辱大于刑!

    故是罗存勇此言一出,方元猷直接拔刀便斩!

    所谓主辱臣死。

    若有辱武安侯者,他这个武安侯亲卫统领,不能杀之便该自杀!

    不过话说回来。罗存勇既然能当上旗卒,成为军中备受尊敬的二老成员,还能代表祁笑的意志,来丁卯第一浮岛执行军法,自也有他的勇气和担当。

    面对方元猷这暴起发难的一刀,他双持军杖,立在武安侯身后,竟不闪不避,也不发一声。

    铛!

    方元猷的军刀,在罗存勇的脖颈前被截住。

    姜望赤裸上身,一手捏住了刀锋,怒声如雷:“军法大事,岂容你儿戏?”

    他的五官向来是偏清秀温和的,总让很多人觉得,不够威严。

    但赤裸上身的他,气质竟然完全不同。他并没有那种格外壮硕的肌肉,但裸身的每一个细节,都淬炼以血火,斧凿以兵戎。

    那些线条如刀锋,似剑痕。

    那种扑面而来的力量感,高山雄岳般的压迫感,慑得在场无人能言。

    丁卯第一浮岛驻将匡惠平,坐在原位,双手用力按膝,却也怎么都按不住颤个不停的膝盖骨。

    谁说武安侯失之温和?

    威起来要吓死人!

    他真的很想站起来“我来说两句”,缓和一下紧张的局势,但也真的开不了口,不敢开口!

    但听得姜望继续道:“今日刑不上我姜望,来日我姜望治军,何以刑他人?军法若为我姜望而易,何言铁铸?何言如山?何同虚设?!”

    武安侯随手一甩,将方元猷连人带刀,甩出帐外:“滚出去守门!不许再进来!”

    又拍了拍罗存勇的肩膀:“杖背可以,杖臀也可以,军律所在,杖头都行!你尽管施为,这是你的本分。不必担心任何问题,天下之法,岂责循律之人?”

    说罢就转过身去,随手抓来一张条凳,整个人趴在了条凳上:“来打!”

    罗存勇向有勇名,不然也不会莽到做这个请侯爷亮臀的人。但此刻手持戒杖,手却不稳,而心跳如鼓!

    姜望赤裸上身,趴在条凳上,闷声道:“不至于还要本侯脱裤子吧?”

    罗存勇吓了一跳,戒杖都险些扔到地上,七手八脚地抓住了,慌张摇头:“不用不用不用!君侯贵极,不必去衣!”

    姜望于是轻喝一声:“来打!一棍也不许少了!”

    此刻帐中众将注目。

    罗存勇“啊”地一声大喊,戒杖重重砸下!

    彭!彭!彭!

    “一!”、“二!”、“三!”……

    罗存勇几乎是嘶吼着在计数。

    帐中的一众将领,全都屏住了呼吸。

    裸身受刑是一件具备侮辱性质的事情,尤其对贵族来说是如此。

    如当初姜无弃跪在紫极殿外裸身衔玉。

    如庄国国相杜如晦,在玉京山裸身受笞。

    今日武安侯赤身趴在条凳上,背、臀、腿,皆受杖。多少算得上大失颜面的一件事。

    然而帅帐中坐着的诸将,一个个默默地站了起来,半跪于地,行以军礼。

    他们仿佛不是在看武安侯受刑,而是在敬武安侯受勋。

    如果说此前他们崇敬武安侯,崇敬的是其人的身份地位,是其人的显赫声名,那么在这一刻,他们崇敬的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敬畏军法,也尊重军法的军人。

    对今日的姜望来说,现在的一幕,他完全可以避免。

    一根木棍算什么?单指可撅。

    罗存勇算什么?一个“滚”字就足以将其赶回决明岛。

    姜望若铁了心今日不肯受这刑,谁也奈何他不得。

    祁笑不亲至,放眼整个迷界齐军,谁还能真个压制他姜望?

    在祁笑不至的情况下,这份惩戒令,姜望也完全可以推翻。

    但木棍为戒杖,代表的是军法。

    罗存勇为旗卒,代表的是帅令。

    姜望自问智略不及重玄胜,用兵不及李龙川。兵法一道,深不可测。他根本都是近几年才开始接触,自知绝不是什么兵法大家,更非兵道天才。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在兵法上有什么灿烂的建树。

    但他绝对不想败坏军纪,开大齐军营风气流污之先。

    祁笑不至,本身就是给姜望选择。

    姜望做出了选择。

    当罗存勇咬着牙,使足了劲,一棍一棍地打完。

    半跪在四周的将领纷纷冲上来,解衣为武安侯披,一时身上七灰八紫,堆了不少外衣。

    罗存勇也立即扔了戒杖,跪伏在地上,一头磕响:“末将该死,贱为此事,使君侯难堪!”

    姜望从条凳上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是有点难堪!”

    他弯腰将罗存勇扶起来,看了看帐中的诸位将领,若有所思地道:“但到底是裸身受杖比较难堪。还是仗着国侯身份,践踏军法,跳脱于军律之上,更应该让人难堪呢?”

    他将那些七灰八紫的外衣一并抱在怀里,自往帅位上走,其声漫漫:“本侯以为是后者,诸君以为如何?”

    匡惠平率先跪倒:“君侯令旗所指,末将纵死不违!”

    涂良材亦拜道:“末将愿为君侯马前卒,刀山亦往,火海亦往,令行禁止,死而无憾!”

    一时帐中皆拜声。

    姜望在帅位前回身,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叹道:“逐风旧事,诚为吾戒!”

    诸将尽肃。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昔年武帝当国,携沐贵妃游于外城,踏青赏春。偶见摧城侯屯军大营,来了兴致,便与沐贵妃策马巡营。

    军中有禁令,日落之后,营中不许纵马。军中有禁令,任何人不得无令入营。

    摧城侯闻讯赶来,先请天子单独入帐,表示要上奏军事,然后以取密报为借口出得帅帐。在帐外连发三箭,一箭杀了放武帝入营的门将,一箭杀马,一箭杀沐贵妃!

    言曰,为臣不可以逾越天子,为将不可以逾越军令。

    乃回弦自尽。

    齐武帝拦住了摧城侯,并割发一缕,表示天子承责。

    此所谓军令如山。

    大齐九卒里,四象第一的逐风铁骑,便是这样训练出来。

    此事记载于《史刀凿海·齐略》之中。

    而关于这件事,由大齐史官所载的《齐书》里,还有后续。

    武帝抱着沐贵妃的尸体回城,亲自扶棺,大哭三天。《齐书》上说,“哀情甚绝”。

    但即便齐武帝如此伤心,终武帝一朝,摧城侯府都与国同荣,荣耀甚至延续到了今天。

    姜望对这段历史故事是非常熟悉的,齐武帝,初代摧城侯,都是印象深刻的传奇人物。甚至于他手里还有一本初代摧城侯所着的《石门兵略》,是李家老太君所赠,叫他莫学李龙川,莫松少年弦,少去青楼多读书。

    虽然离吃透其中学问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是认真地读过的。读书观人,观其治兵之法,而愈能理解初代摧城侯的选择。

    以史为鉴,知兴替也。苦读良书,或有一得。

    不过那位沐贵妃的名字,却是未见于《列国千娇传》中。想来要么是《列国千娇传》的作者其实不够了解武帝,要么齐武帝对那位沐贵妃,其实没有那么深情。

    武安侯想,多读书的好处,大约就体现在这里。不至于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不囿于狭见之中,而能旁征博引,洞见真知。

    ……

    ……

    所谓洞真!已见真不朽也!

    无论宣威旗将杨奉,抑或血王鱼新周,都是此境强者。

    强的不止修为。

    血王搏杀沧海,在贫瘠的极恶海域里,与群狼争食,而一步步成长为沧海最恶的王者。

    旸谷世代屯军,抬棺为人族守日出之门。杨奉也是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甲士,一步一痕,杀到旸谷第一旗将的位置。

    他们的大战惊天动地,多次打穿界河。使得黄台动荡,元力崩溃。

    血王从来不惧恶战,他自以恶成名,但他没有忘记他这一趟来惑世的目的,他并不是为了与人族真人强者争锋而来!

    但竟避了那个,避不了这个,属实天不遂愿。

    他已经两次追逐姜望。

    但前一次鱼万谷死的时候,他并非专为鱼万谷而来。而是图谋浮图净土,想要给人族一个狠着。追杀姜望是怒意使然,也是顺手为之,但被武道第一人王骜拦住,险些没能走成。

    他这一次来惑世,却是专为鱼广渊而来。

    鱼广渊在自己的修行之上,已是他血裔里的最强。鱼广渊在贤师身份上的创造,更是可抵万军!

    等到鱼广渊晋阶真王的那一日,必然可以成为他这一系势力的强力支撑,推动着“极恶会”往更高层次迈进,甚至于在即将到来的、涉及整个海族的跃升里,占据有利位置。

    这并不只是一个美丽的设想,鱼广渊从来真王可期,这一次更是已经捕捉到了契机,前来惑世布局,就是为了洞明世界真实的那一步。

    这孩子性情癫狂,天资却是母庸置疑的绝世,意志也是一等一。在认清了于假王层次始终无法追上骄命的现实后,便果断寻求进阶,要以洞世之真,先求皇主。

    百里地已行九十九,却在最后一步,受阻于姜望之前。

    若能早知,当初就应该不顾一切,强杀此獠。

    “杨奉!”在道则无止尽的碰撞中,血王主动后撤一步:“相信你也明白,今日难出一个结果!本王虽与你为敌,亦敬重你实力,不欲同你两败俱伤。今时暂且罢手,回去各自砥砺,改日再战如何?”

    血王退,杨奉进。

    步进,身进,刀进!

    “你可以走!”杨奉道:“你走之后,我覆此黄台!”

    血王眼中杀机激荡,但强行按捺。鱼广渊还未死,血脉还有感应,眼下援救鱼广渊才是第一要务。

    “我难杀你,你也不可能杀我。我劝你不要自误。”血王转攻为守,给了杨奉最大的忍耐:“今日之近海局势,杨将军心里难道不清楚?钓海楼组建并主导镇海盟,占尽资源填满底蕴,实力一日千里。齐国灭阳覆夏,四顾无敌而专营海外。唯独你旸谷日薄西山,空有并举海外之名,而无并举海外之力。你在这里轻掷生死,不考虑旸谷未来吗?!”

    即便已经与旸谷斗争过漫长的岁月,即便是他这样被许多真王诟病为疯王的存在,也实在无法理解旸谷这群人。

    杨奉要是专门来伏杀他、专门针对他而来也就罢了,但这一次他们两个明明只是偶遇,至少于他自己、于杨奉,都是未有意料的。

    大道朝天,又不是无路可走,哪有碰到就发疯,就硬要分生死的?

    “你说得对!”

    杨奉身着金甲,而五官更比金甲耀眼,刀横于野,刀气纵横千里,搅乱界河!

    他说道:“决明岛齐国九卒统帅轮驻,真君常来巡行。钓海楼四大靖海长老,即是四尊真人。”

    “我旸谷与之齐名,好似难堪此名。”

    他咧了咧嘴:“但你可知,为何我旸谷三大旗将,如今只得一个真人?”

    他高大的身形如山一般向血王碾去,寒锋掠血河——

    “因为我们拼得最狠,死得最多,从不保留实力!与海族为战,我何惜此身!”

第一百四十九章 祥瑞福泽,歌舞升平

    旸谷没有未来。

    旸谷不求未来。

    旸谷的未来.....即是人族的未来。

    当年那位创建旸谷的大将,拒不回援旸都,而力拒海族于迷界。以身填海疆,以死报旸国。生不留身,死不留名。

    但旸谷的精神,便一直传承至今。

    钓海楼和决明岛在携手拱卫海疆的大前提下,又为近海群岛的主导权明争暗斗,相互之间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

    齐国今日打压钓海楼,明日杀一杀钓海楼的威风。钓海楼今天在迷界来一场大战,明天组建一个镇海盟,也颇能搅动波涛。

    可旸谷却很少被针对。

    因为这实在是太纯粹的一个宗门。

    不争权,不斗势,只守着自己的地盘,只守着人族的海疆。

    他们很多年前从东域走过来,此后再也不往回走。

    就如此刻,杨奉刀刀搏命!

    血王在这好似烈日当空的璀璨刀光里,恨恨地骂了一声:“疯子!”

    他疯在喜怒无常,旸谷这些人疯在不计后果。终归对方更疯一些。

    他不欲同杨奉在这里搏命,想要抽身去救鱼广渊,但也没办法这样轻易放弃黄台界域。

    一座黄台界域的价值是母庸置疑的,不知多么辛苦才成型。在惑世这样的混乱环境里,需要兼具运与力,才有机会诞生。

    人族对“黄台界域”的执念,就像海族对“人族营地”的恶意一般。

    像这样的地方,只要抵得住反攻,长期经营下去,就完全有机会彻底覆盖沧海规则,成为海族在惑世里的又一座大本营。

    他鱼新周身为海族真王,自有守土之责!当下童翻血色,凝似红琥珀。

    整个黄台界域所有海族,血液同时沸然!甚至被交战余波短暂打穿的界河另一边,彼方界域里无论人族、海族,亦是身同此感,血不自由。被血王主要针对的杨奉,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而在这样的时候,金甲之下他的身体,一寸一寸显现灿金。他的皮肤纹理,清晰刻画金质。

    他的体内如海啸,金肤之下强劲有力的血管里,涌动的是银白色的血液。

    杨奉身成金质,血液成汞!

    神临强者的金躯玉髓,是青春从此不老,寿尽之前修为不退。

    而杨奉此刻,是完全改变了身体的本质,以金行元力重塑真身,以此对抗血王那凶名在外的恐怖神通。

    但这并不足够。

    汞血亦为血,也要为血王所掌控。只是在被金行元力重构之后,它同时兼具金行元力和血液的性质,故也同时可以被血王和杨奉掌控。

    灿烂的金肤之下,银白色的血管如蟒蛇暴起,遍身游走,挣扎不休!这是两种道则的碰撞,两种意志的较量。

    而在这样激烈的争斗之中,杨奉握刀的手依然稳似磐石。

    他的刀好像并没有具体的形状,而是一道锋芒,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破界而走,践行着自己的道路,锐不可当!

    自身成为神通争斗的战场,丝毫不能影响他的锐意。他的刀势反而愈走愈高,把颠倒和混乱都斩碎,为这个世界划分出天和地!

    那天和地,也是生和死。天地垂一线,生死走刀锋。

    这是杨奉的邀请,势要让此界落血雨,让这个没有天地、不分方向的世界,为他们当中的某一个而悲。

    完全是疯了!这个宣威旗将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血王光秃秃的眉骨切割着冰冷的情绪,其身骤化血光一道,就要洞界而走。

    他并非斗不过杨奉,并非没有直面生死的勇气。但不应该

    在今天。

    不恰当的时机,不恰当的地点,未曾意料的对手!

    杨奉要覆此黄台,也只好由之。黄台可复得,广渊难再求!

    其时血光如电转,其上刀气凝金云,一朵朵长挂在上空,封绝彼路。

    血王一挥大袖,念动而天地倒悬。自此血光在上。

    重云在下。

    落不尽的雷雨,落往无尽的空。

    有时也会因为方向的迷失,往四面横移。这样的气象在迷界并不罕见,云在下,海在上,又或雨往天上落——事实上这话也是不对的。

    此界本就无尚无下,又何来倒转呢?

    或许那行在连绵雷云上方的数百丈的巨船,才是那颠倒的存在吧。

    不过无论人族海族,在迷界都有这样的认知—一以我为本。

    无论“我”在迷界的哪一处,当“我”站在那里,我的头顶即为上,我的脚下即为下,前、后、左、右,都因“我”而存在。

    所以这艘名为“福泽”的恐怖巨船,本身即是方位的锚。

    祁笑站在甲板上。无须描述她。这个名字已经足够。

    无论钓海楼、旸谷,又或海族。

    谁不知道祁笑?谁没有见识过祁笑的手段?她能全方位压制祁问这等灿烂一时的名门天骄,能在东来祁家这样的大齐名门手里,生生抢下夏尸的军权,靠的可不是温文尔雅。

    说祁笑之名可止小儿夜啼是有些夸张,她毕竟不像重玄褚良那样凶名昭着。但若要执掌大军的海族真王们,内部选一个最不想面对的齐国九卒统帅,祁笑的名字一定高居难下。

    轮值决明岛的这九年来,她把海族打得太疼!虽说迷界无日不战,但烈度也从未有如此之高。双方打得再凶,总有让彼此休养调整的平缓期。

    可祁笑驻军一来,锋线八面开花。虚虚实实,无日不进。

    但凡海族方面有半点疏忽,立刻就是一场巅峰大战,立刻就要血流成河——被祁笑引军一刀切进心腹要害,瞬间剖身割命的例子,已经不在少数。每一个和祁笑对阵的海族真王,乃至于他们麾下的军队,都要时时刻刻地保持高度紧张。打得实在是辛苦,常常心力交瘁。

    海族名将念王鲸烨曾经这样评价祁笑——“其人非人哉,好似战争傀儡,不疲永恶。”

    名为“福泽”的巨船撞出了狂风,船下雷云好似翻涌成了海。

    就在狂风中,飘落一片凋叶也似的身影。风如此狂烈,叶却如此平缓。

    在这动静之间,勾勒出天理自然般的和谐。最后悬滞在船前。

    这个悬在船头前方、面对大船背对狂风、而竟与大船同行的身影,不见面容、不显五官,但很清楚地“看”了过来。

    当然看得到祁笑。

    此时的祁笑身上披甲,中长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像一柄倒悬的棱刺。

    她两手空空,身上的甲倒是不普通。

    甲上有麟凤五灵,龙虎在臂甲,龟凤在腿甲,胸甲刻麒麟。

    此嘉瑞五灵之外,又缀有景星庆云。总之瑞不可言。

    这副经年厮杀于战场的甲胃,看起来却是如此的祥和。

    船前的身影道:“船名'福泽'、甲名'祥瑞、人名'祁笑.....说什么兵凶战危,祁帅所到之处,应该叫'歌舞升平'!”

    祁笑平静地看着前方:“我等披甲,岂不正是为了这样的四个字?”

    停在船前的身影道:“听说武安侯在丁卯界域受了杖刑?”

    祁笑只道:“失期责杖。”

    船前的身影道:“整个丁卯第一浮岛,战将数十,军卒数万,成分复

    杂,消息传得很快。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举世闻名的英雄,被当众杖责,说出去并不好听。”

    “笃侯是故意说反话吗?”祁笑直接地道:“武安侯以身立刑,以名正法,几可录入兵家志事。哪里不好听?”

    此时立于船头的身影,竟是替代姜梦熊接掌了天覆军的笃侯曹皆!

    作为世袭递替、食邑三万户的大齐国侯,以一己之力让曹氏显于东来,平灭夏国声名直追军神的存在,曹皆对祁笑的态度并无介怀,反是轻声一笑:“看来武安侯是通过了你的考验。”

    祁笑澹声道:“笃侯对武安侯倒是亲厚。”

    曹皆的五官不显于此地,但几乎能让人想象得到那张苦脸上的微笑:“毕竟我两次带他出征,两次都赢得很漂亮。他是我的福将。”

    一次拿了黄河首魁,一次灭了大夏社稷,的确鸿福。

    祁笑摇了摇头。

    “怎么?”曹皆问道:“武安侯在丁卯浮岛做得不好?”

    “上岛之后,他做得太好,无可指摘。”“或许祁帅觉得,武安侯欠缺军事才华?”

    “军事知识可以补充,兵法可以学习,战争嗅觉可以培养。姜望有第一等心性,第一等悟性,学什么都不会太慢。观他练兵,用勤用心,观他驭下,宽严并济,能得人,能用人.....假以时日,就算成不了天下名将,将十万之兵,倒也不是难题。”曹皆沉默片刻,道:“将十万兵的才华,亦是名将之姿。那就还是军法的问题了。”

    祁笑始终是平静的,因为她只是在陈述客观结果:“他不懂军法也就罢了,总可以教他。他不知敬畏也不要紧,年少成名,难免狂肆,总可以慢慢敲打凋琢。

    但观他在丁卯浮岛之行止......他学习军法,了解军法,敬畏军法,却还是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他知道军令有多重,但他还是觉得擒杀鱼广渊更重

    要。他有他自己的判断,无论这个判断是基于鱼广

    渊的危险,还是基于对那些被鱼广渊所虐杀的人的同情。

    而我已经明白,他有他自己的道理,这个道理超越所有。”

    曹皆完全听懂了。

    不是说从军就要完全削去棱角,完全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天下名将哪个不是风格独具?

    远的不说,就以凶屠为例。当初伐夏,重玄褚良也是站出来竞争帅印的,对于伐夏有自己的全盘战略,与曹皆的战略完全不同。

    而在曹皆伐夏进度缓慢的那段时间,这位杀性极重、锋锐无双的名将,他所做的事情是什么?他连夜写了一封《挑灯夜奏天子疏》,用行动表示,无条件支持主帅曹皆的任何决定。

    他未见得认可曹皆的战略,未见得同意曹皆的想法,他难道没有想过,他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打开局势吗?甚至于以他的军事才华,有很大的可能性做到。但是上了战场,分了上下,一切以上级的命令为主。

    当然这两件事情并不完全对等。

    但所有有志于名将者,都应该清楚,一支军队只能有一个想法。

    在战场上,不仅仅贪功、嫉妒、畏惧、仇恨这些是杂念,有时候同情、怜悯、正义感,也都需要斩断。

    因为军刀无情。

    而姜望的自我太强烈!

    曹皆叹了一口气:“如今九卒统帅之位,只有斩雨空悬。田安平和郑世各有优劣,天子一直不表态。直到前次武安侯去妖界履神临之责,天子命修远授业,武安侯一朝失陷霜风谷,天子等了足足半年,又让武安侯出海,命你来传授兵法......天子之心,明晰如此。谁都看得出来,那个位置他是为谁而留....”

    这话当然有

    几分劝说的意思在。

    天子这么期待姜望,这么想让姜望进兵事堂,成为下一个军神,你祁笑是不是可以再努力一下?但祁笑只是道:“武安侯并不适合。”

    曹皆的身影立在船前,驭风驾云,也唯有一声叹息。

    他完全相信祁笑的判断,完全认可祁笑的眼光,更知道没有人能改变祁笑的想法。

    “其实天子又何尝不知!他比我们看得更远,看得更准。“在这个多年袍泽、同出于东来郡的老乡面前,祁笑终是解释了一句:“只不过圣心甚卷,还想再看看罢了。”

    “怎么说?”曹皆问。

    祁笑略略抬眸:“笃侯说姜望是你的福将.....还记得黄河首魁后的那封诏书吗?”

    曹皆回想太庙献礼那一日,彼时年未弱冠的姜望,是何等飞扬:“累爵为青羊子赐职三品金瓜武士,准带剑而朝?”

    “无须风雨,不必凋琢。是盖世雄才,天工之玉!"祁笑轻叹一声:“诚哉是言!”

    于是曹皆沉默。

    时至今日,当然谁都无法否认,姜望并没有辜负天子当年的评价,当得起每一个赞誉的字眼。他的确是盖世雄才,天工之玉。

    但其人如此坚实地走过来,一路成长至此,也已经风雨不能动其本,凋琢不能易其质了!

    姜望身上太过强烈的自我若不能拔掉,他在祁笑这里就注定学不到太多。

    可那份自我若是真给拔掉了,姜望还是姜望姜望还能如此耀眼吗?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用他?”曹皆问道。“给他一个目标,让他任意施为。”祁笑道:

    “我不会再给他限制。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那就让他用真刀真枪去验证。”

    祁笑当然是知人善任对于这样的姜望,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

    姜望要做那冲天鹤,云上龙,那就不能囚以锁链。但这也意味着,他将独对风雨,胜负自担。一个自我太强烈的人,一定不会被祁笑放到关键的军事位置上。

    曹皆并不发表什么意见,迷界战事,祁笑握有绝对的权力,她就算安排姜望做一个执戟郎中去守门,也没人能多说什么。故只是问道:“你打算怎么跟天子说?”

    大船下方的雷云,轰鸣未绝,祁笑的声音始终平静:“武神或可,军神难为。”

    曹皆只道:“接下来的战事,我等祁帅的好消息。”

    祁笑道:“未见得是好消息,但一定有消息。”她不像重玄褚良那样,有一个那么耀眼的兄长言传身教,有着天下无双的锋利和自信,能斩世间一切,常常断言胜负,无有不中。

    她也不像李正言那般,从小就被当做名将来培养,尽显名门贵族的勇敢和从容,有着华丽高超的军事技巧。

    同样出身名门的她,时时保持警惕。时时面对危险,也时时成为危险。

    比起修远这等真正平民出身的统帅,她身上反倒更有荒野丛林的气息。

    曹皆又沉默了一阵,随后这沉默和不显面目的身影一起,落进狂风中。

    名为“福泽”的巨船,继续飞翔在云上雨上。祥瑞现,福临也!

    ......

    丁卯界域原本计有四座浮岛,六座海巢,一直维持着勉强的均势。

    每次迷界位移,都是势力更迭最快的时候,对人族对海族都是如此。

    优势方肯定会抓住这难得的迷雾期,力求将敌对势力彻底抹去,再造一个完全由本族势力自主的界域。

    这可是大功!

    但是在大齐武安侯的军队赶来后,丁卯界域的形势,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一艘飞云楼船,一

    支武安大旗,所过之处,无有不避。

    尽管姜望在妖界归来的壮举,还未有在广大海族中传开。

    但“人族骄命”之名,大凡混迹迷界的海族,都很难不知晓。

    当初血王把白象王的皮都剥了一层下来,白象王痛哭流涕,也都不曾改口。再等姜望在人族的事迹一件件传来,海族也大多开始对这个称号表示认可。就连骄命自己都曾说过,希望能遇到姜望,以试其名。

    普通的海族将领,根本不需要知道姜望有多强大,知道骄命多强即可,无非是望风而逃。

    所以飞云楼船亮出旗帜,在丁卯界域横行野地,逼得六座海巢惶急求援。

    真正的武安侯,却到现在才来。

    协防任务自不必再说,姜望亲身到来之后,丁卯界域的人族浮岛,根本都不需要再考虑防御的事情。反倒是海族闭巢不出,值得他们想想办法。这些战士并非全是齐人,来自东域不同宗门、不同国家,甚至还有东域之外的地方,同为人族守疆。

    在新的军令未至之前,姜望都有足够的自***。以身受刑,收得军心后,他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巡行各处,熟悉了四座浮岛的布防和兵将。再用了两天的时间完成整训。

    个中繁务种种,都做得似模似样。有些是照搬兵书,有些是跟重玄胜学的。

    而后一声令下,正式出兵!

    他需要在真正的军事战争里,验证他在兵书上的所学。

    要先用这六座海巢练练手,更要先建立一座对应“黄台界域”的“人族营地”。

    至于丁卯海族在这期间紧急求来的各方援军.他生怕部下看不到真相,亲为斥候,悄悄探查过不知多少次。

    现在可以很大声地说——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

第一百五十章 征旗猎猎,福礼为祭

    出征那一日。

    丁卯第一浮岛上空,忽有晦雨。

    绣着武安二字的大旗,与紫微中天太皇旗并举于高空。雨点打得旗面噼啪作响。

    校场上士卒列阵,众将静立。无一人有异动,有异声。

    因为大军主帅武安侯姜望,昂首立于将台之上,同样在淋雨。

    说起来,作为大齐帝国年轻一辈武勋第一人,他还是第一次独立统军,统御战将数十,军卒数万。

    麾下虽然没有九卒之精锐,也都是于迷界厮杀、血与火之中淬炼出来的劲卒。

    姜望本想战前讲演一番,鼓舞一下士气,也很是作了些腹稿,“借鉴”了一些历史名篇。但望着将台下、骤雨中,那一双双炯炯望来的眼睛,忽然又觉得,不必再说什么了。他感受到了信任。

    在场的每一位将士,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相信武安侯必然会带领大家取得胜利。既是因为他往日的威名,也是因为这几日的相处。

    还要说些什么呢?

    姜望抬手指天,淡声道:“斩了此雨。”“末将接令!”

    浮岛驻将匡惠平,即刻拔身而起,飞出浮岛之外,杀进那浓云晦雨中。俄而刀光乍起,云开一线,狂风怒啸,将骤雨席卷。

    高穹晦而复明。

    姜望又一指旗台,指着那旗杆之下,被囚身锁链环住脖颈、身体蜷成一团、犹在不断颤抖的褴褛海族。

    “我等雄师,出征不可无福礼,不可奉俗物。”

    “此海族绝世天骄、真王血裔、年轻一辈最强贤师,鱼广渊是也。”他如此平静地介绍完,其声一扬:“杀他祭旗!”

    自生擒鱼广渊至今,已逾五日矣!

    这超过五天的时间里,鱼广渊的修为被封、神通被压制、肉身防御被击穿,口不能言、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目不能见、身不能感。完全处于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状态里。

    且在时时刻刻,承受五识地狱的折磨。

    也算是意志顽强,不愧是捕捉到了洞真契机的海族天骄,直到现在也没有精神崩溃。

    自姜望口中所说出的那一连串名头,但凡在迷界征战的,没有人会不明白它们的含金量。而此时,这样的海族天骄,只能蜷曲在旗帜前,作为他们出征之前,祭旗的牺牲。

    全军皆肃。

    站在武安旗帜旁、身着全甲的方元猷,一把抓住鱼广渊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按住,另一只手拔出雪亮军刀,对准鱼广渊的脖颈。

    头盔覆盖之下看不到方元猷的表情,但青筋暴起的握刀的手,或能说明他的激动!这是他一生至此所能斩杀的最强、地位也最高的存在,且是以处刑的方式。

    亲手结束这样一个强大的生命,心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此海族之贵胄,侯爷之败将!

    方元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将军刀高举。

    鱼广渊虽然对外界的感觉全部被封住,虽然还在好像无尽的折磨里受苦,但似乎感受到了死期将至,骤然剧烈地抽搐起来!

    雪亮的军刀落下!

    鱼广渊的头颅即刻离身而去,滚了几滚,仰面对空,面容仍然扭曲在一起。他的身体则是骤然一僵,不再动弹。

    他的尸体不再化为血光,那一滴不知是否诞生的源血,终不能再予他复生。姜望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整个丁卯第一浮岛,大军列阵,大阵蓄势,都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鱼广渊的尸体再无变化,也始终没有海族的强者来袭。

    姜望当然并不期待危险。

    哪怕据岛而守,有能源充足的护岛大阵,有大军支持,有自己来主持,足可以抵挡一段时间的真王轰击。哪怕他已经提前通过旗官报告于祁帅,甚至联系了距离最近的苍梧境。

    但真王一至,丁卯界域形势难料,丁卯浮岛死伤难测。大鱼吃饵不咬钩,也是常事。

    祁帅有一句名言——“刀不横即竖,兵不伐即御。你不给我危险,我就给你危险。”于是姜望戟指遥向远处:“出征!”

    丁卯界域四座浮岛,各只留千人驻防,保证护岛大阵能够及时运转即可。其余战士皆上战船,随武安侯出征。

    以鱼广渊为祭旗之福礼,这支军队的士气简直能够蒸腾为虹。大旗扬风!

    战卒具甲,战船横空。黑压压的似天洪。

    迷界从来是危险、混乱的代名词,但这支军队横行四野,直往丁卯第一海巢而去,根本无遮无掩!

    丁卯界域虽有六座海巢,但都只能紧缩龟壳。

    这些海族一旦调集军队出来野战,在这方界域拥有最强个体战力,故而来去自如、具备自由打击权的姜望,就能让他们知晓什么叫顾此失彼,什么叫首尾难顾。

    在野战具备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姜望也不玩什么花巧——当然在带兵打仗上,他能玩的花巧也不多——故是选用拔钉子的战法,直接一颗钉子一颗钉子地拔过去。

    先从最强的丁卯第一海巢开始,隳城、杀将、屠军!武安大军兵围海巢,两艘棘舟于大军外围压阵。

    飞云楼船也列在攻击阵列里,以维持对面前这座狰狞海巢的压迫。射月弩不时咆哮,打得护巢大阵涟漪不断。

    倒是姜望自己岿然不动,坐观八方。

    他此行是为了练习指挥军队作战的能力,尽量不亲冒矢石。

    一座海巢有无大军驻扎,有无强将坐镇,其抵御战争风险的能力,是截然不同。

    早先在辛酉区域,姜望在援救浮岛的过程里,先破中军,强势袭杀蝠山王,再将辛酉海族大军主力打残。

    此后再伐海巢,直接强硬对轰。打得他们气血难续,对护巢大阵的能源供应也不能及时把握,故而强摧大阵,血屠一空。

    这次不同丁卯界域的海族军队早早收缩驻防。姜望又给了他们相当多的准备时间。

    如今丁卯界域野外无海族,每一座海巢都似乎钢铁堡垒。

    兵法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实在是攻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兵法运用的空间。无非是硬碰硬,伤换伤,死换死,打得对面军心崩溃,而后能溃城。

    姜望先前亲自出马,亲为斥候巡游,也算是围点打援的一种。若是运气好能够擒杀一两个海族名将,对海族军队的士气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甚而控制某个海族将领,诈开海族关隘,更是大利于军事。

    可惜丁卯海族势力求援了许久,也没见求个什么重要角色过来。

    姜望多次暗藏于半道,结果遇到的尽是喽啰,索性也懒得暴露。一军主帅亲为斥候,毕竟不怎么利于“知兵”的评价。

    打援不成,只好强攻。

    循《廿六海战集》旧例,姜望指挥大军,摆出潮汐阵。

    以匡惠平、涂良材、游玉新等六员将领为阵锋,各驭三千战卒,对丁卯第一海巢展开连绵不断的攻势。兵煞如潮汐,往复不歇。

    而飞云楼船上的射月弩,不断调整落点,以比肩神临修士的攻击,加剧这座海巢的防守压力。

    这一攻,就持续了两日。

    第一海巢的顽强,并未出乎姜望意料。毕竟是种族战争,生死所系,几乎没有转圜余地,很难生出降服心。

    虽然战阵一直在轮换,但很多战士已见疲色。

    在此等进攻形势之下,海巢里的守军只会更疲惫。

    姜望坐览全局,忽然抬手一按,在射月弩一击方落、护巢大阵被调动之时,按下了璀璨炙烈的焰花焚城!

    武安大旗连摇三下,以这一记焰花焚城为起始,总攻正式发起。霎时间焰流如龙,箭飞似雨。

    大规模的军阵道术如巨锤疯狂砸击在护巢大阵的光罩上!

    连续两日的常态进攻,使得海巢守军都已经习惯了武安军的攻势,此时烈度瞬间拉满,那护巢大阵眼看着就有些难以承受,光罩一阵摇晃。

    吼!

    忽然之间飞起洪流,狂暴的水元在海巢上方炸开,蔚蓝色的水流,结成一头腹囊高鼓、尾有分叉的巨大海蛇。

    大嘴一张,竟像是撑开了一柄巨伞,将武安大军所轰来的第二轮进攻死死截住。这条法术海蛇瞬间被打爆。

    但第一海巢的护巢大阵,也已经稳定了下来。

    海巢那蜂巢般的钢铁甬道向两边打开,那一尊悬立在纵横交错的桥梁上空的身影,便如此清晰地显现在万军之前。

    那是一个眼神略黯,长得很有些老气的年轻海族。

    之所以说他年轻,乃是因为他的气血活泼,气息生动,很见生机。

    他着一领黄袍,很有礼貌地遥对姜望致意:“本王鳌黄钟,见过齐国武安侯。”第一海巢出现了一个此前未知的海族强者!

    姜望甚至于亲自侦查过好几回。

    正是因为他亲自侦查过,故才可以认为丁卯海族的这些支援都不过是军功,是他姜爵爷平灭六座海巢、清空丁卯界域所附赠的礼物而已。

    但现实显然并没有那么想当然耳。

    此刻骤然出现的鳌黄钟,就是一个强硬的回答。

    为什么之前多次暗中探查,都未发现鳌黄钟这等强者?至少在情报上,已是输了一筹!

    敌知我我不知敌,此兵家大忌。

    若非骤然强压至此,鳌黄钟恐怕不会突然出现,恐怕还在等待时机。若非他始终坐镇中军,大军进攻轮换始终有序,恐怕就要出个意外。

    姜望心中暗凛,面上只豪迈大笑,似乎对鳌黄钟的出现早有意料:“我道会是谁在等我!鳌兄既然现身,何不出阵一会,与我戏于三军阵前!”

    鳌黄钟淡声一笑:“不必了。”

    这时候涂良材早已传音送来情报,这个鳌黄钟乃海族年轻一代名将,近年来于迷界声名鹊起,其成名之战,是主导击破了一座“人族营地”,反建“黄台”。

    姜望洪声如雷,一副见猎心喜的勇夫姿态:“天骄之争,应当演尽自我,极致升华!鳌黄钟,你难道没有这个胆子吗?!今日不战,一生道途难进,我当为你心魔!”

    鳌黄钟的淡笑变成了大笑:“武安侯真是敏而好学啊,这番话好生耳熟!看来在鱼广渊死前,你们聊过很久!”

    姜望不激动了,淡淡问道:“你们很熟?”

    鳌黄钟笑道:“当初鱼广渊被骄命按着打的时候,他就是这番说辞。”“然后呢?”姜望问。

    他一边聊天,一边抬指示意大军继续进攻。

    鳌黄钟一边指挥海族军队防守,一边语气轻松地道:“骄命就放开了他,让他好生准备……..然后鱼广渊便带了五个王爵一起去围殴骄命。”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乐,显然对鱼广渊的这段历史印象很深刻。“那他确实是好生准备了。”姜望饶有兴致:“结果怎么样?”

    鳌黄钟耸了耸肩膀:“六个都被骄命揍了。”

    两位强者就在这大军激烈攻防的时刻,旁若无物地闲聊起来。虽箭矢横空,术法照身。

    他们意态从容,如坐闲庭。

    姜望温文有礼:“我与鳌兄一见如故,着实有几分手痒,咱们切磋几合,怎么样?只是切磋而已,三五回合的事情。想来海族天骄,也不至于怕了人族。”

    鳌黄钟满脸无辜:“我连鱼广渊都打不过,自然也打不过你。”他如此诚实,倒让这个“将“激不下去。

    姜望于是竖掌。大军攻势骤停!

    “鳌黄钟是个有趣的,本侯不忍伤他。且放此巢,去下一个地方!”姜望宣声作罢,便转身走回舱室。

    任由鳌黄钟在身后喊些什么“再聊两句”、“有种别走”,一去不回头。

    整个武安大军,也如姜望这般,说走就走,有序拔阵。前一刻还攻势如火,下一刻就兵退如潮。

    倒是让这第一海巢上的海族战士面面相觑。鳌黄钟也停了叫嚣。

    他深知虽然姜望走得很坚决,他怎么叫骂都没用但只要他前脚迈出海巢,姜望后脚就要踩上他的脚背来。

    “王上。”一员武将飞在鳌黄钟身后:“接下来怎么办?”

    鳌黄钟自语道:“观其战阵指挥,颇多滞涩。我若与之实力相当必可引军破之。但观其军势,来时波澜壮阔,去时斩钉截铁。又不愧军功得侯。如此反差。难道之前指挥进攻的,另有其人?又或他在故意示弱,卖破绽于我?”

    在下属的沉默中,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气息古老的旗盘。

    这张旗盘的绘纹华丽非常,但又渊古深妙,仿佛从久远的时代走来。

    事实上它的确是从龙族人族共治现世之时代传下来的宝物,非是螯黄钟这等出身显赫的王爵,根本不能触及。

    甚至于它的身份象征,更强于它的功用。

    “我们怎么做,就看他怎么做吧。他现在想钓我们出去呢!”鳌黄钟平静地说道:“这人不容易对付,要慢慢来熬。”

    血王鱼新周,确实从未觉得如此煎熬!

    像他也是天骄成名,一路神话般地崛起,终成一代真王,在真王层次里,亦是数得着的强者!

    但最优秀的血裔就那么被擒走了,他亲自来追,却也迟迟追不回一个影子!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他也愈发焦切。

    踏过界河,满腔暴虐无处发作,忽见前方横着一座肉山!血王心中蓦地一冷。

    这是一位显出了海主本相,亦被轻易杀死的王爵。

    这是他另外派出去追回鱼广渊的强者。

    怎么无声无息地就被杀死了,又在这里被自己遇到?

    他拔高身形,果然看到远处还有一具尸体,同样的毫无波澜的死状。至此,他麾下最擅长追踪的两位王爵,便已经被抹了干净。

    谁干的?

    血王心中杀意沸腾。

    “我道是谁!”一个鹤眸短须的道者,正踏风而来,远远就是一巴掌,如天倾倒覆:“血王今日怎得闲情,与这些个喽啰来此同游?!”

    其声潇洒,其势雄魄!

    血王瞳孔一缩,身挪势转。

    这几年镇守苍梧境的真人孟屿!他如何认不得?!

    此人曾是诛魔军统帅位置的有力竞争者,在与殷孝恒的竞争中,输了一分军略,才拱手让职。

    那可是景八甲!

    孟屿的实力,自然不必多说。

    而细数这一路,连遇法家真人胥无明,宣威旗将杨奉,再加上这孟屿。简直是三阳开泰,鸿运当头!

    出征那一日。

    丁卯第一浮岛上空,忽有晦雨。

    绣着武安二字的大旗,与紫微中天太皇旗并举于高空。雨点打得旗面噼啪作响。

    校场上士卒列阵,众将静立。无一人有异动,有异声。

    因为大军主帅武安侯姜望,昂首立于将台之上,同样在淋雨。

    说起来,作为大齐帝国年轻一辈武勋第一人,他还是第一次独立统军,统御战将数十,军卒数万。

    麾下虽然没有九卒之精锐,也都是于迷界厮杀、血与火之中淬炼出来的劲卒。

    姜望本想战前讲演一番,鼓舞一下士气,也很是作了些腹稿,“借鉴”了一些历史名篇。但望着将台下、骤雨中,那一双双炯炯望来的眼睛,忽然又觉得,不必再说什么了。他感受到了信任。

    在场的每一位将士,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相信武安侯必然会带领大家取得胜利。既是因为他往日的威名,也是因为这几日的相处。

    还要说些什么呢?

    姜望抬手指天,淡声道:“斩了此雨。”“末将接令!”

    浮岛驻将匡惠平,即刻拔身而起,飞出浮岛之外,杀进那浓云晦雨中。俄而刀光乍起,云开一线,狂风怒啸,将骤雨席卷。

    高穹晦而复明。

    姜望又一指旗台,指着那旗杆之下,被囚身锁链环住脖颈、身体蜷成一团、犹在不断颤抖的褴褛海族。

    “我等雄师,出征不可无福礼,不可奉俗物。”

    “此海族绝世天骄、真王血裔、年轻一辈最强贤师,鱼广渊是也。”他如此平静地介绍完,其声一扬:“杀他祭旗!”

    自生擒鱼广渊至今,已逾五日矣!

    这超过五天的时间里,鱼广渊的修为被封、神通被压制、肉身防御被击穿,口不能言、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目不能见、身不能感。完全处于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状态里。

    且在时时刻刻,承受五识地狱的折磨。

    也算是意志顽强,不愧是捕捉到了洞真契机的海族天骄,直到现在也没有精神崩溃。

    自姜望口中所说出的那一连串名头,但凡在迷界征战的,没有人会不明白它们的含金量。而此时,这样的海族天骄,只能蜷曲在旗帜前,作为他们出征之前,祭旗的牺牲。

    全军皆肃。

    站在武安旗帜旁、身着全甲的方元猷,一把抓住鱼广渊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按住,另一只手拔出雪亮军刀,对准鱼广渊的脖颈。

    头盔覆盖之下看不到方元猷的表情,但青筋暴起的握刀的手,或能说明他的激动!这是他一生至此所能斩杀的最强、地位也最高的存在,且是以处刑的方式。

    亲手结束这样一个强大的生命,心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此海族之贵胄,侯爷之败将!

    方元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将军刀高举。

    鱼广渊虽然对外界的感觉全部被封住,虽然还在好像无尽的折磨里受苦,但似乎感受到了死期将至,骤然剧烈地抽搐起来!

    雪亮的军刀落下!

    鱼广渊的头颅即刻离身而去,滚了几滚,仰面对空,面容仍然扭曲在一起。他的身体则是骤然一僵,不再动弹。

    他的尸体不再化为血光,那一滴不知是否诞生的源血,终不能再予他复生。姜望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整个丁卯第一浮岛,大军列阵,大阵蓄势,都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鱼广渊的尸体再无变化,也始终没有海族的强者来袭。

    姜望当然并不期待危险。

    哪怕据岛而守,有能源充足的护岛大阵,有大军支持,有自己来主持,足可以抵挡一段时间的真王轰击。哪怕他已经提前通过旗官报告于祁帅,甚至联系了距离最近的苍梧境。

    但真王一至,丁卯界域形势难料,丁卯浮岛死伤难测。大鱼吃饵不咬钩,也是常事。

    祁帅有一句名言——“刀不横即竖,兵不伐即御。你不给我危险,我就给你危险。”于是姜望戟指遥向远处:“出征!”

    丁卯界域四座浮岛,各只留千人驻防,保证护岛大阵能够及时运转即可。其余战士皆上战船,随武安侯出征。

    以鱼广渊为祭旗之福礼,这支军队的士气简直能够蒸腾为虹。大旗扬风!

    战卒具甲,战船横空。黑压压的似天洪。

    迷界从来是危险、混乱的代名词,但这支军队横行四野,直往丁卯第一海巢而去,根本无遮无掩!

    丁卯界域虽有六座海巢,但都只能紧缩龟壳。

    这些海族一旦调集军队出来野战,在这方界域拥有最强个体战力,故而来去自如、具备自由打击权的姜望,就能让他们知晓什么叫顾此失彼,什么叫首尾难顾。

    在野战具备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姜望也不玩什么花巧——当然在带兵打仗上,他能玩的花巧也不多——故是选用拔钉子的战法,直接一颗钉子一颗钉子地拔过去。

    先从最强的丁卯第一海巢开始,隳城、杀将、屠军!武安大军兵围海巢,两艘棘舟于大军外围压阵。

    飞云楼船也列在攻击阵列里,以维持对面前这座狰狞海巢的压迫。射月弩不时咆哮,打得护巢大阵涟漪不断。

    倒是姜望自己岿然不动,坐观八方。

    他此行是为了练习指挥军队作战的能力,尽量不亲冒矢石。

    一座海巢有无大军驻扎,有无强将坐镇,其抵御战争风险的能力,是截然不同。

    早先在辛酉区域,姜望在援救浮岛的过程里,先破中军,强势袭杀蝠山王,再将辛酉海族大军主力打残。

    此后再伐海巢,直接强硬对轰。打得他们气血难续,对护巢大阵的能源供应也不能及时把握,故而强摧大阵,血屠一空。

    这次不同丁卯界域的海族军队早早收缩驻防。姜望又给了他们相当多的准备时间。

    如今丁卯界域野外无海族,每一座海巢都似乎钢铁堡垒。

    兵法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实在是攻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兵法运用的空间。无非是硬碰硬,伤换伤,死换死,打得对面军心崩溃,而后能溃城。

    姜望先前亲自出马,亲为斥候巡游,也算是围点打援的一种。若是运气好能够擒杀一两个海族名将,对海族军队的士气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甚而控制某个海族将领,诈开海族关隘,更是大利于军事。

    可惜丁卯海族势力求援了许久,也没见求个什么重要角色过来。

    姜望多次暗藏于半道,结果遇到的尽是喽啰,索性也懒得暴露。一军主帅亲为斥候,毕竟不怎么利于“知兵”的评价。

    打援不成,只好强攻。

    循《廿六海战集》旧例,姜望指挥大军,摆出潮汐阵。

    以匡惠平、涂良材、游玉新等六员将领为阵锋,各驭三千战卒,对丁卯第一海巢展开连绵不断的攻势。兵煞如潮汐,往复不歇。

    而飞云楼船上的射月弩,不断调整落点,以比肩神临修士的攻击,加剧这座海巢的防守压力。

    这一攻,就持续了两日。

    第一海巢的顽强,并未出乎姜望意料。毕竟是种族战争,生死所系,几乎没有转圜余地,很难生出降服心。

    虽然战阵一直在轮换,但很多战士已见疲色。

    在此等进攻形势之下,海巢里的守军只会更疲惫。

    姜望坐览全局,忽然抬手一按,在射月弩一击方落、护巢大阵被调动之时,按下了璀璨炙烈的焰花焚城!

    武安大旗连摇三下,以这一记焰花焚城为起始,总攻正式发起。霎时间焰流如龙,箭飞似雨。

    大规模的军阵道术如巨锤疯狂砸击在护巢大阵的光罩上!

    连续两日的常态进攻,使得海巢守军都已经习惯了武安军的攻势,此时烈度瞬间拉满,那护巢大阵眼看着就有些难以承受,光罩一阵摇晃。

    吼!

    忽然之间飞起洪流,狂暴的水元在海巢上方炸开,蔚蓝色的水流,结成一头腹囊高鼓、尾有分叉的巨大海蛇。

    大嘴一张,竟像是撑开了一柄巨伞,将武安大军所轰来的第二轮进攻死死截住。这条法术海蛇瞬间被打爆。

    但第一海巢的护巢大阵,也已经稳定了下来。

    海巢那蜂巢般的钢铁甬道向两边打开,那一尊悬立在纵横交错的桥梁上空的身影,便如此清晰地显现在万军之前。

    那是一个眼神略黯,长得很有些老气的年轻海族。

    之所以说他年轻,乃是因为他的气血活泼,气息生动,很见生机。

    他着一领黄袍,很有礼貌地遥对姜望致意:“本王鳌黄钟,见过齐国武安侯。”第一海巢出现了一个此前未知的海族强者!

    姜望甚至于亲自侦查过好几回。

    正是因为他亲自侦查过,故才可以认为丁卯海族的这些支援都不过是军功,是他姜爵爷平灭六座海巢、清空丁卯界域所附赠的礼物而已。

    但现实显然并没有那么想当然耳。

    此刻骤然出现的鳌黄钟,就是一个强硬的回答。

    为什么之前多次暗中探查,都未发现鳌黄钟这等强者?至少在情报上,已是输了一筹!

    敌知我我不知敌,此兵家大忌。

    若非骤然强压至此,鳌黄钟恐怕不会突然出现,恐怕还在等待时机。若非他始终坐镇中军,大军进攻轮换始终有序,恐怕就要出个意外。

    姜望心中暗凛,面上只豪迈大笑,似乎对鳌黄钟的出现早有意料:“我道会是谁在等我!鳌兄既然现身,何不出阵一会,与我戏于三军阵前!”

    鳌黄钟淡声一笑:“不必了。”

    这时候涂良材早已传音送来情报,这个鳌黄钟乃海族年轻一代名将,近年来于迷界声名鹊起,其成名之战,是主导击破了一座“人族营地”,反建“黄台”。

    姜望洪声如雷,一副见猎心喜的勇夫姿态:“天骄之争,应当演尽自我,极致升华!鳌黄钟,你难道没有这个胆子吗?!今日不战,一生道途难进,我当为你心魔!”

    鳌黄钟的淡笑变成了大笑:“武安侯真是敏而好学啊,这番话好生耳熟!看来在鱼广渊死前,你们聊过很久!”

    姜望不激动了,淡淡问道:“你们很熟?”

    鳌黄钟笑道:“当初鱼广渊被骄命按着打的时候,他就是这番说辞。”“然后呢?”姜望问。

    他一边聊天,一边抬指示意大军继续进攻。

    鳌黄钟一边指挥海族军队防守,一边语气轻松地道:“骄命就放开了他,让他好生准备……..然后鱼广渊便带了五个王爵一起去围殴骄命。”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乐,显然对鱼广渊的这段历史印象很深刻。“那他确实是好生准备了。”姜望饶有兴致:“结果怎么样?”

    鳌黄钟耸了耸肩膀:“六个都被骄命揍了。”

    两位强者就在这大军激烈攻防的时刻,旁若无物地闲聊起来。虽箭矢横空,术法照身。

    他们意态从容,如坐闲庭。

    姜望温文有礼:“我与鳌兄一见如故,着实有几分手痒,咱们切磋几合,怎么样?只是切磋而已,三五回合的事情。想来海族天骄,也不至于怕了人族。”

    鳌黄钟满脸无辜:“我连鱼广渊都打不过,自然也打不过你。”他如此诚实,倒让这个“将“激不下去。

    姜望于是竖掌。大军攻势骤停!

    “鳌黄钟是个有趣的,本侯不忍伤他。且放此巢,去下一个地方!”姜望宣声作罢,便转身走回舱室。

    任由鳌黄钟在身后喊些什么“再聊两句”、“有种别走”,一去不回头。

    整个武安大军,也如姜望这般,说走就走,有序拔阵。前一刻还攻势如火,下一刻就兵退如潮。

    倒是让这第一海巢上的海族战士面面相觑。鳌黄钟也停了叫嚣。

    他深知虽然姜望走得很坚决,他怎么叫骂都没用但只要他前脚迈出海巢,姜望后脚就要踩上他的脚背来。

    “王上。”一员武将飞在鳌黄钟身后:“接下来怎么办?”

    鳌黄钟自语道:“观其战阵指挥,颇多滞涩。我若与之实力相当必可引军破之。但观其军势,来时波澜壮阔,去时斩钉截铁。又不愧军功得侯。如此反差。难道之前指挥进攻的,另有其人?又或他在故意示弱,卖破绽于我?”

    在下属的沉默中,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气息古老的旗盘。

    这张旗盘的绘纹华丽非常,但又渊古深妙,仿佛从久远的时代走来。

    事实上它的确是从龙族人族共治现世之时代传下来的宝物,非是螯黄钟这等出身显赫的王爵,根本不能触及。

    甚至于它的身份象征,更强于它的功用。

    “我们怎么做,就看他怎么做吧。他现在想钓我们出去呢!”鳌黄钟平静地说道:“这人不容易对付,要慢慢来熬。”

    血王鱼新周,确实从未觉得如此煎熬!

    像他也是天骄成名,一路神话般地崛起,终成一代真王,在真王层次里,亦是数得着的强者!

    但最优秀的血裔就那么被擒走了,他亲自来追,却也迟迟追不回一个影子!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他也愈发焦切。

    踏过界河,满腔暴虐无处发作,忽见前方横着一座肉山!血王心中蓦地一冷。

    这是一位显出了海主本相,亦被轻易杀死的王爵。

    这是他另外派出去追回鱼广渊的强者。

    怎么无声无息地就被杀死了,又在这里被自己遇到?

    他拔高身形,果然看到远处还有一具尸体,同样的毫无波澜的死状。至此,他麾下最擅长追踪的两位王爵,便已经被抹了干净。

    谁干的?

    血王心中杀意沸腾。

    “我道是谁!”一个鹤眸短须的道者,正踏风而来,远远就是一巴掌,如天倾倒覆:“血王今日怎得闲情,与这些个喽啰来此同游?!”

    其声潇洒,其势雄魄!

    血王瞳孔一缩,身挪势转。

    这几年镇守苍梧境的真人孟屿!他如何认不得?!

    此人曾是诛魔军统帅位置的有力竞争者,在与殷孝恒的竞争中,输了一分军略,才拱手让职。

    那可是景八甲!

    孟屿的实力,自然不必多说。

    而细数这一路,连遇法家真人胥无明,宣威旗将杨奉,再加上这孟屿。简直是三阳开泰,鸿运当头!

第一百五十一章 悬刀挂门

    很多人都听说过,道门三圣地之一的蓬莱岛就在海外。但谁也不知道蓬莱岛的真实方位。唯有一代又一代的蓬莱岛强者,入则潜修,出则镇世,在不断宣示着这个道门圣地的存在。

    如这真人孟屿,便是其一。

    此人镇守苍梧境已经六年,与不少海族真王都交过手。

    血王虽未与之争锋过,但也久闻其名,略知其手段。

    明白这不是能够轻易摆脱的对手。一见即避身,话都不多说一句,体内一节一节,发出爆竹般的密集炸响。

    噼啪噼啪噼啪!!

    这句蕴藏恐怖力量的真王躯壳,在千分之一息的时间里,就已经彻底地崩解为道则,而又具体地表现为血光,散成百种、千道、万缕。

    血分阴阳,有五行,三牲各异,四方不同。

    或阴毒,或炙烈,或冰冷,或腐蚀。

    艳色暗色褐色,一种血色竟得千百样,就此飞散开,像冲天的血色烟花!

    它们体现的是血王对“血”之字的绝对掌控。

    这些血光阴暗不定、长短不一地散向所有方位,或快或慢,忽隐忽现,根本没有精准捕捉的可能。

    血王避战之意,再明朗不过。

    但血光之上的所谓明朗,忽似雪山崩塌!

    这里没有“天”,所以先体现出来“天”的概念,而后天穹下压。

    这里没有“地”,然而在孟屿的脚下,大地无限延伸,无尽承载,永恒存在。

    那倒扣的明朗,托举一切的厚重……

    是所谓天圆地方!

    传承自蓬莱岛根本道典《高圣太上玉宸经》中的无上秘法,是造化四十九术中的天演术。

    孟屿神临之时即以此术叩门,后来更是推陈出新、发扬光大,将此术生生上推了九个排名!

    千万道炸开的血光烟花,就这样仓促地顿止在高处,凝结成一副短暂的华丽画卷。

    无声碰撞的道则,勾划出如梦似幻的隐约波澜。

    好大的手笔!

    与血王只是初见,孟屿就毫无保留地出手,直接封锁了一方界域!

    只是偶遇,本来各有忌惮,本该惊鸿一瞥,他却动如山崩。

    孟屿又何尝看不明白,此时的血王连遭大战,虽未有什么致命伤势在身,却也耗力颇巨。若要搏杀此獠,正当其时。

    杀死血王对整个迷界战局都有重大意义,于他自已更是一份丰厚资粮。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嘭!

    炙热的猎焰雄城从天而降,毫无保留地轰在护巢大阵的光幕上,炸开成无数朵灿烂的焰花。

    将这幅激烈的战争画面,妆点出几分喜庆来。

    亲卫统领方元猷问曰:“海族名将鳌黄钟在,为之奈何?”

    武安侯答曰:“丁卯区域海巢有六座,岂有六个鳌黄钟在?兵法之道,在以众凛寡、以强击弱!”

    姜望果断自丁卯第一海巢撤军,马上又杀向丁卯第二海巢。

    且一到此地,就发起了猛攻!

    不仅调度战阵轮番轰击,更是亲自出手,与各种军械一同攻城。

    焰城最直接的轰击过后,焰花开遍护巢大阵的光幕。又在海族守军源源不断的支持下,被护巢大阵的力量,一朵一朵地扑灭。

    以姜望如今的实力,调集起天地元力来,直如啸山吞海。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已是风暴的中心。

    什么别的道术都不用,就是一记又一记的焰花焚城,强攻猛打,给予护巢大阵最直接的压力。

    护巢大阵有成千上万种,但这等覆盖整个海

    巢的光幕,其运行过程都是要保持能源的流动性,要有随时将巨大防御力量汇聚到某一块区域甚至某一个点的能力。

    姜望所指挥实施的多点开花的轰击战术,就是最直接地阻扰大阵运行的方式。

    在如此密集的强力轰击下,海族守军只要一个跟不上,就会被轰开缺口从而轰破防御。

    姜望好像完全不在意道元损耗,焰花焚城是一座接着一座地释放。他尽情地施展着这门超品道术的威能,验证他对眼前这座护巢大阵的薄弱点的判断,越战越显激动,甚至脱离军势,绕海巢而飞,好像也完全不注意自身的防御。

    若有海族强者觑机来袭,这会大约就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可惜这座丁卯第二海巢安静得很,钢铁蜂巢般的通道,只成为军械和法术洪流的出口。连个叫阵的都没有!

    姜望心中已然有了判断,但只是加紧攻势,越显急切。

    就在这座护巢大阵的光幕开始摇晃时,猛然探出一只蔚蓝色的元气大手,将漫天焰花一抓而空。

    “真是何处不相逢”鳌黄钟从那黑幽幽钢铁通道里飞出来,看着姜望。

    战袍飘扬,甲叶如鳞,脸上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微笑。

    姜望亦笑:“看来你觉得这是你我之前的缘分。”

    “冥冥之中有天定。”鳌黄钟道:“忽然想起来,你别号青羊,我名黄钟,确实有缘!”

    姜望也不多言,直接踏上甲板,号令大军撤退。

    方元猷震惊莫名,终是忍不住道:“难道真有六个鳌黄钟?”

    姜望不去理会这么愚蠢的问题,只道:“在这些海巢全都对他不设防的情况下,有很多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比如……一门名为咫尺天涯的顶级神通。”

    方元猷愁眉不展:“若真的天涯于他为咫尺,那此方界域的几座海巢,咱们恐怕一座也难拿下。”

    鳌黄钟虽然个体战力不及侯爷,荷载三千甲士的飞云楼船,或也能成为战场上横冲直撞的利器。

    然而在随时可以驰援各个海巢的情况下,凭借防守方的巨大优势,鳌黄钟也根本不必担心会被攻破巢防。

    若是久持下去,大军出征在外,久伐无功,恐生祸端。

    以方元猷想来,在鳌黄钟出现后,丁卯界域的战局,的确是难有进展!

    如匡惠平、游玉新等,也是长期参与迷界战争的将领,对于此等局势皆是无计可施,有劝返之意。

    但姜望只是下令大***向,去往下一座海巢。

    这时候他收拢军心、威服三军的好处便已显见。

    接连攻伐两座海巢无功将士们虽显疲态,却无怠意,而是抓紧时间在战船上调养休息,服丹用石。

    姜望负手立在船头,迎风展衣,从容自在。心中则是已经陷入战局的推演,苦苦求解。

    所以说战争是一门这么复杂的学问。

    大军出动不是你仗剑独游,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

    已经行军至此,若这一战不能有所收获,且不论对威望的巨大打击,仅这些气血丹和道元石的消耗,就是一笔庞大的亏空。

    亏空的次数多了,这片战区就不再是人族军队的支撑点之一,反而成为向内吸血的无底漩涡。

    当然,以姜望现在的积累,他承担得起徒劳无功的后果。

    以他的性格,即便真个造成巨大亏空,他也不会让部下士卒为自已的执拗付账,最后无非是自已去填补。

    现在之所以不肯收兵,自然是因为……由名将鳌黄钟驻防的丁卯海族,并非无解!

    已知丁卯区域一共有六座海巢。

    已知丁卯第一海巢实力最强,且通过全力进攻,已经对该海巢的防守强度有所认知。

    已知鳌黄钟能够通过某种方式,从一座海巢转移到另一座海巢。

    已知鳌黄钟是名将,有足够的军略和力量,且非常谨慎地选择了乌龟式的战法,主打一个闭门不出。无论怎么示以弱点,都坚决不露头咬钩……

    姜望心中盘旋着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知见,随口命令大军绕过第三海巢,杀奔第四海巢。

    浮岛又或海巢的选址,并不是哪方高层一拍大腿就做决定。

    它们通常是停在一方界域必然会产生迷晶的地方,这种地方又被人族朴素地称为“迷晶矿洞”。

    一开始还有天运之窟一类的花俏名字,后来都被言简意骸的矿洞两字所取代。

    迷界自身孕育迷晶的过程,好似禽鸟下蛋,总是一颗一颗地蹦出来。多少不定,速度不定。迷界的一切都是混乱的,就连迷晶的诞生,也没有规律可言。

    关于迷晶矿洞,唯一确定的是矿洞的位置。

    已知丁卯界域的野外,现在完全是人族的自留地,具备超凡修为斥侯四处横飞,根本没有对手。也就是说,丁卯海族在海巢之外,相当于半个瞎子。

    鳌黄钟之所以能第一时间得知姜望挥军的目标所在,并且及时完成支援,自然是因为各个海巢之间的传讯法阵。

    所以这一次大军还未赶到第四海巢,先锋队就先将一座三丈高的黑色金属方碑抬到了海巢之外,就地放置,输送气血,嵌入足够的道元石,然后将之启动。

    此乃大齐独有的军械“沉默碑”,由大匠公孙革所创制。

    当然做不到像齐夏大战那样,齐军在阮泅的主导下,以星辰为阵,直接斩断传讯的规则,让任何形式任何强度的远距离传讯都不能实现。

    但在一定范围的空间里,“沉默碑”对于文字和声音的远程传递,也能够及时地进行阻隔,使之“沉默”。

    现在第四海巢里的海族,在海巢之外,成了完全的“瞎子”。

    当第四海巢忽然失去传讯的能力,它说明什么?这件事情本身即是在告知,第四海巢已被人族大军定为军事目标。

    也就是说,通过这样一个行为。

    鳌黄钟已经知道武安大军在第四海巢这里,姜望也知道,鳌黄钟赶到了第四海巢。

    同时它们双方都知道对方已经知道。

    而后姜望驻军不发。

    大军静静地停驻在沉默碑之外,停在第四海巢无法准确观测的位置。同时斥侯四游,禁绝海族窥探。

    现在对鳌黄钟的大考已经开始!

    因为第四海巢的通讯已经隔绝,第四海巢中的海族,无法通过传讯法阵得知另外五座海巢的情况。他们甚至不知道,人族大军是否将主力都屯驻在第四海巢外。

    这无关于鳌黄钟的军事能力,这是情报丧失的恶果,亦是野外作战能力被辗压的必然。

    到了这一步,丁卯海族或许只能依靠鳌黄钟自由来去的能力,反复往来六座海巢,不断确认人族大军的主要进攻目标。而支撑鳌黄钟来去自如的,无论是神通,还是某种宝器,又能反复持续多少个回合?

    这一步悬刀挂门,胜于千凿万击!

    当然,鳌黄钟也可以藏身于海巢深处,继续不动声色。就像他之前在第一海巢和第二海巢所做的那样,一直等到护巢大阵极大消耗之后,才在关键时刻出手。

    鳌黄钟往来诸海巢固然消耗甚巨,武安大军轰击护巢大阵的猛烈攻势,又能持续多少次?

    但在姜望这里,他还有一张牌——

    鳌黄钟两次出手截断姜望的攻势,早就

    被念尘系住。

    他早就可以感知鳌黄钟的所在,但佯作不知,仍以沉默碑向鳌黄钟发起斗智斗勇的挑战。让鳌黄钟以为,这是一场双方互相试探位置,以自身消耗窥探对方底牌的赌局。

    其实他是看着鳌黄钟的底牌与之上赌桌!

    三个时辰在具体而茫然地等待中也颇为漫长,不过在默默修练的姜望这里,只是转瞬而过。

    “侯爷,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匡惠平走上飞云楼船,主动请战:“兄弟们已经休息够了,末将愿为先锋,为侯爷冲击敌门!”

    “匡将军沉稳笃实,也颇绝难耐,鳌黄钟只会更着急。”姜望远眺着并不在视野里的第四海巢,握灭了指尖的灵动火焰,淡声道:“传令下去,先用饭。”

    匡惠平愕然,但也老老实实领命离开。

    “侯爷。”方元猷在一旁小声提醒:“兄弟们出来已经很久了,船上带得迷晶数量有限,需要注意储量,小心异化的威胁。”

    姜望拿过清单看了几眼,又递回去:“时间足够。”

    他清楚鳌黄钟的位置,知道这位海族名将什么时候在第四海巢里,又在什么时候离开。所以他有足够的耐心来考验对手。

    鳌黄钟已经在第四海巢反复来去五轮了!

    这足可以为焦切的佐证。

    焦切的情绪往往会放大问题。

    他在等待鳌黄钟的错误。

    “不对劲!”

    第四海巢里,鳌黄钟那张因为沉肃而过于显老的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

    “已经足足四个时辰,人族大军都没有新的动静。”

    他边说边摇头。

    “齐国这个武安侯,不应该如此从容。他大军出行,每时每刻都是消耗,又连番轰击护巢大阵,士卒疲、军需乏,而我坐守雄关、倚靠大阵,以逸待劳,他怎么可能比我从容?”

    他在海巢内部最高的桥梁上,来回走了三步,再抬头时,已经有了决定:“传令下去,迁移海巢!”

    “王上!”第四海巢的驻巢统帅难以置信:“咱们的防御工事都在,大军未失一部,何故您要迁移海巢?”

    海巢固然是战争堡垒,在建立之初就有移动的功能。

    但迁移海巢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海巢的选址,往往附着于迷晶矿洞。它要固定下来,在混乱的惑世里,创造一个小小的海族的净土,需要付出巨大源能,也需要长期的经营。

    贸然迁移,是巨大的资源损耗!

    丢失这里的迷晶矿洞,亦是将惑世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拱手让人!

    这叫他如何不惊?

    鳌黄钟早已在心里算过了损失,随口道:“姜望已经发现我的位置了,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发现了您的存在,不敢攻来,不正说明外强中干吗?”这驻巢统帅完全没有听懂:“他只是竖一块沉默碑,咱们就迁移。他若竖碑于另外几座海巢呢?”

    鳌黄钟平静地道:“也迁移。”

    “损耗何等之巨,且是未战而失!”驻巢统帅咬牙道:“末将实在难以理解!”

    总算在今日找到了几分对弈的乐趣,鳌黄钟稍微多了点耐心,与他解释道:“人族有一部兵法说,失地存人,人地皆存,失人存地,人地皆失。你当熟记。姜望这样的天骄,不会一辈子守在这里。你们今日失去的来日都可以夺回来。”

    “可咱们这里风平浪静,人族大军根本不敢打过来。”驻巢统帅仍是不解:“看不到失地的风险,更看不着失兵的风险。”

    鳌黄钟看了他一眼,终不耐烦再多说:“执行本王的命令。”

    于是第四海巢御风而起,轰隆隆自往第一海巢方位而去,也自然地离开了沉默碑的笼罩。

    只留下正在吃饭的、面面相觑的人族大军,和立在楼船船首,拧眉不语的姜望。

    姜望的确等到了鳌黄钟的变化。

    但等到得不是鳌黄钟消耗过大、自由来去的能力受限,也不是这位海族名将的行险一搏,而是壁虎断尾。

    从双方开始接触到现在,他们并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碰撞。可鳌黄钟是一缩再缩,现在是连迷晶矿洞都能放弃,实在是谨慎到了极点!

    恰恰是这样的对手,让姜望根本看不到扑灭敌军的可能。

    当鳌黄钟决定迁移海巢,他所能遭遇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五座海巢都迁移。

    而丁卯区域的任何一座海巢,都不可能再被人族攻破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海巢轰行的声音,像是无底渊中,呼唤死亡的螺号。低沉,冗长,失落。

    目光扫过海巢上下士气低落的将领,鳌黄钟面无表情,只轻声说了一句:“战争并未结束。”

    对于姜望的军事能力,直到现在鳌黄钟也没有清晰的认知。总觉得上下浮动过大,姑且视为一种虚实莫辨的棋风。

    但大齐帝国乃至于整个现世人族当今最年轻的军功侯,却是实打实的的荣誉。绝世天骄鱼广渊之死,更是分量十足的注解。

    包括他在内的许多海族天骄,一直都觉得,以鱼广渊这等癫狂更胜其祖的行事风格,要么一路癫狂下去,成为令天下强者都战栗的恐怖存在。要么就在某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以难为凡俗想象的方式,迎来轰轰烈烈的死亡。

    但事实上鱼广渊的死亡,竟然没有什么波澜。

    在一个毫不特殊的日子里,与姜望相撞,然后被碾灭。平静得就像是飞云楼船前的小小云翳,碎在撞角之前,甚至都没能翻起太大的浪花。

    甚至于,本该由鱼广渊之死所引发的狂澜,也悄无声息地并未实现。那位以暴虐闻名的血王,竟然并未将迷界搅个天翻地覆。

    由是愈见姜望之恐怖!

    鳌黄钟肯来支援丁卯界域,自是有与姜望争锋的心气在。但从一开始,他定下的战略就是避其锋芒、挫其锐气、伺机而动。

    他手上有一套传承自人龙共治时代的旗盘,名为“乾龙九幻大挪移盘”。旗盘分子母,一盘九旗。

    乾龙盘在手,能够任意穿梭至九幻旗的落点。

    他单独穿过界河,藏于野地,让部下携带九幻旗进入第一海巢。如此深潜其中,就是为了找准机会,给姜望一记狠手。

    虽因护巢大阵支持不住,被迫提前出手,他也不很在意。

    因为他真正把姜望当做对手,甚至于当成这一次惑世之行最大的挑战。若真能轻易得手,他反倒难以相信。

    他始终把自己放在挑战者的位置,从一开始就预设了失败。

    五座迷晶矿洞不战而失,是他考量之后,认为自己能够承受的代价。而他认为,这种程度的胜利,绝不会让姜望满意。

    天骄天骄,年少成名,如何能无骄意?

    姜武安在齐夏战场斩获大功,在天狱世界闯出大名,他能够忍受在这小小的丁卯界域里,一座海巢都不能击破吗?

    鳌黄钟就是要用这丁卯界域里的六座海巢,反复顿挫姜望的锐气。一直熬到姜望露出真正的、致命的破绽为止。

    所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

    人族大军势竭之刻,就是他鳌黄钟亮锋之时。

    但若他所期待的破绽始终不出现,他也就这样承受。

    已经窥见真王契机的鱼广渊都被轻易宰杀了,他在姜望亲自引军的情况下,还能保住六座海巢的有生力量,回去也不是无法交代。

    --

    同样的天海不存,同样的规则混乱。

    在同一方界域里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人族与海族的天骄共舞。

    这边人族大军还在轮换着用饭,那边巨大的狰狞海巢已经浮空远走,一去不回头。

    方元猷虽然看不懂眼前这一幕,但不妨碍他既崇且敬,热切地吹捧道:“侯爷真神人也!于迷界第一次领兵,就击败名将鳌黄钟,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上将之略!”

    姜望自己拍马屁没什么水平,对别人的马屁却很挑剔,不感兴趣地摆摆手:“少在这里与我废话,去矿洞看看能掠走多少迷晶。”

    方元猷讶道:“咱们不占据这里吗?以矿洞为基础,请调援军过来,很快就能再起一浮岛。”

    第四海巢迁移之时,必然已经把能带走的迷晶全都带走。单纯搜刮矿洞,收获必然有限。守住这只下金蛋的母鸡,才能说是没有白来。

    “鳌黄钟不死,它还归属未定。”姜望道:“我们的兵力和时间,都不要在这里浪费。”

    即便悬刀挂门,在没有什么损失的情况下,就逼走了鳌黄钟,白得一座迷晶矿洞,也很难说有什么满足的心情。

    他以鱼广渊祭旗,亲引大军,在丁卯界域腾挪辗转,所求的无非是彻底扫荡此域,亲手建立起一座人族营地来。

    但鳌黄钟如此谨慎,几乎是直接宣告了这个目标的破灭。任他勇冠三军,奈何对手高挂免战牌。

    任你媚眼抛尽,对于瞎子也无计可施。

    姜望并不追击迁移中的第四海巢,而是遵循固有的节奏,率军按部就班地前往第三、第五、第六、第二海巢,挨个立下沉默碑,挨个点名。

    既然鳌黄钟有承担损失的准备,那就先将这部分损失兑现。

    虽说姜望并不打算驻守任何一座迷晶矿洞,收益十分有限,但只要能给敌军造成损失,那就很值得前往。

    兵法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纸上得来终觉浅。在行军的过程里对照兵书所学,方能触及先贤智慧之万一,由是愈发感佩。

    丁卯界域的人族势力,兵力并不充足,守住目前的四座浮岛已是极限。哪怕海族势力让出再多迷晶矿洞来,也根本不可能守住。

    调再多资源过来建立浮岛,都只是虚耗。贸然请调更多军队,在风雨将来的迷界,更不是明智之举。

    此界六座海巢的兵力聚集在一起,分毫未损。姜望自知一旦离开,恐怕丁卯浮岛立刻就会迎来激烈反扑。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鳌黄钟的乌龟战术并不好看,却无懈可击。

    除非他能以万钧巨锤敲碎这龟壳,可惜他与鳌黄钟的实力差距,并没有拉开到如此程度。

    况且现在六座海巢合聚,鳌黄钟所统御的兵力,恐怕已经超过五万之数。

    即便都是以海兽战士为主,在鳌黄钟这等名将的指挥下,姜望其实已经没有必胜把握。所以他把沉默碑竖立在六座海巢的聚集区域之外,大军不再行动。

    在轻身出阵轰击几次海巢,都未能引出鳌黄钟后。他心里明白,此次出征的极限.....大约就在这里了。

    他已决意退兵。

    虽说堂堂大齐武安侯,亲自引军出击,却连一座海巢都没能击破,一座迷晶矿洞都不敢占据,必然会招致非议。

    此所谓声名累人。

    但声名从不在姜望的考量里。

    见识过真正名将的战争艺术,他对自己的兵略水平有清醒认知。在军阵的调度上,以“在任何时候都保留反击力量、保有撤退可能”为布阵之要。在战略上虽然也有扫清丁卯界域的大目标,但具体的执行中,仍以保存有生力量为主。

    鳌黄钟视他为大敌,处处小心,他对鳌黄钟也警惕得很。绝不会把鳌黄钟的谨慎视作软弱,真正软弱的海族将领,怎么会在鱼广渊战死后,还敢独身来援丁卯界域?

    彼此相接的六座狰狞海巢,在丁卯界域结成了孤堡。海族大军的血气,几乎蒸腾成云。

    兵家有点兵之术,目光一扫,即知具体兵额。天地元力的起伏,血气的波澜,都是重要判断依据。当然,这些方面也常被用于迷惑对手。

    石门兵略里当然也有李氏独传的点兵术。

    姜望自认学艺不精,对鳌黄钟统御的大军数量有所判断,但并不笃为真理。

    默默地望了一阵血气,在心中一声轻叹。第一次指挥大军作战,虽说无过,也难言有功。在自身实力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未能真正击败鳌黄钟这样的对手,未能真正奠定丁卯界域的局势,终究有些遗憾。

    但这些遗憾,也转念即被斩去。

    石门兵略有云:一夫之恨,不可以动三军。今一夫之憾,更不可以轻为三军之由。

    便淡声发令:“传令三军——”

    方元猷既为亲卫,也是旗官,正规整待命。

    忽有斥候来报,打断了姜望的命令:“启禀侯爷!有自谓三刑宫卓清如、钓海楼竹碧琼者,阵外求见!”

    姜望眉头一挑:“身份确认无误吗?”

    斥候道:“应是无错,军中有钓海楼修士,认得竹姑娘。”

    丁卯界域四座浮岛的兵力,都被姜望统合,其中并不只有齐军。姜望也都一视同仁。“快请过来!”姜望急声道。

    方元猷看到自家侯爷的眉头舒展开来,难掩喜悦,心中暗自琢磨,这份喜悦具体是为哪一个。

    身为亲卫统领,要先侯爷之忧而忧。

    三刑宫的真传,钓海楼的真传,不知与叶姑娘相比,谁更秀出,谁在侯爷心中更重?

    当时在妖界,叶姑娘可是问了不少问题,自己咬死侯爷从不逛青楼,尤其讨厌红袖招,很对得起侯爷的信任。这卓姑娘、竹姑娘若是也问些什么,自己又该如何态度呢?三刑宫出身的那个,应该不好糊弄....

    姜望完全不知道自己忠诚可靠的亲卫统领内心是怎样精彩纷呈。他的喜悦当然发自真心。

    倒不全是故友相逢。

    现在他顿兵于此,是进无可进,退又不甘。竹碧琼是外楼境中数得着的实力,卓清如更是法家圣地出身的强神临。

    在这时候碰到他们,好比是瞌睡来了枕头。要砸破鳌黄钟的龟壳,正当其时也!

    若非主帅不可轻动,手握三军之重,须得万分谨慎,他都已经飞出阵外,亲迎强援。未几,身穿钓海楼道服的竹碧琼,与穿着普通长衫的卓清如并肩而来,踏足楼船。她们都不是那种姿容秀出的女子,但各有不凡气质,殊立人间。

    姜望热情地迎上来:“竹道友!卓道友!怎么于此相逢?”

    卓清如目视远方,一副观察海族军势的样子,实际以余光认真地打量姜望和竹碧琼,随口道:“我从怀岛出发,乘钓龙舟来迷界,恰好竹道友也要来我便与她同行,顺便看看.....看看迷界。让竹道友说吧,路线是她选的。”

    法家秘术非凡,姜望早知视线之重,也未能察觉卓清如的关切,只含笑看向竹碧琼。

    竹碧琼面色倒是平静,淡声道:“卓师姐负法家之望,要游学天下,我便带她见识见识海族天骄。也未怎么刻意选路,刚好来到此界,刚好看到武安侯的大旗,便冒昧来访——”

    她终于看向了姜望的眼睛:“不知是否冒昧?”

    在迷界寻一个具体的目标,并不容易。一来规则混乱,方位全无。二来强敌频频,纷扰难绝。姜望自己都失期受责,如何不知?

    且算鸿运罢!

    “当然不会!”姜望朗声而笑:“我望强援,是望穿秋水!来来来——”

    他主动招手,让卓清如、竹碧琼同他走到船头,遥指视野里的那片暗翳,声音激动:“看到那片阴影了吗?丁卯界域的六座海巢,此时连接一起,由名将鳌黄钟坐镇。我欲破关而不得!”

    他言辞切切:“实不相瞒,在两位到来之前,我都准备退兵了!”

    卓清如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她这时候才真正关注战局:“你把鳌黄钟逼得连弃五座矿洞,用六座海巢抱团困守?”

    迷界亦是三刑宫重点注视的种族战场。

    法家真人胥无明近几年正坐镇天净国,她身为矩地宫真传,当然不会对迷界的情况一无所知。

    恰恰她非常清楚鳌黄钟是何等存在,才惊讶于此刻的战场形势。

    相较于鳌黄钟这般毕竟隔着一个迷界的海族,她对姜望有更多的了解。知道姜望出身低微,并不以军略见长。其人在齐夏战场上创造的军功虽巨,在引军作战上,其实全赖于重玄胜。

    只是一个武安侯,一个冠军侯,双骄并世,太过耀眼,让很多人都忽略了继勋博望侯的重玄胜的光彩。

    若以军略论,重玄胜才是那个天纵之才!现在姜望仅凭军略,竟也能压制鳌黄钟吗?

    卓清如不由得对三刑宫的情报网产生了不信任。

    姜望认真地道:“我强在个人勇力军略远不及鳌黄钟。非我迫他至此,是他不肯给我半点机会。”

    他并不掩饰他想要借用卓清如的力量攻伐海族,但也绝不夸张形势,绝不肯让对方产生误判。

    强攻鳌黄钟所驻防的海巢,绝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他必要告知辛苦,告知危险,才肯表达请求,让对方做决定。

    “攻伐海族是人族大义。”竹碧琼已经说道:“武安侯但有所请,竹某无有不从。”

    卓清如看了她一眼,心想前一句倒也不必。沉吟片刻,才问道:“卓某不知兵法,也知攻城为下,往往是将士以命填关.....武安侯有几分把握?”

    姜望平静地道:“若无两位,我一分把握都无。实在是衡于天平两端,身无别注。两位自是万钧之砝码,若得加入我军,破关何难?”

    他一手按剑,昂首扬眉,极其难得地显见雄姿:“此时沉默碑封绝,鳌黄钟不知内外,扫荡此界海族,正当其时!”

    “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留下鳌黄钟!”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万声倒伐,八方通行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相较于丁卯界域的六座海巢,数万海族大军,鳌黄钟才是那个更具战略价值的目标。但击破六座海巢尚有思路可循,留下鳌黄钟,则好似痴人说梦。

    在大军环伺之下,鳌黄钟尚能自由穿行于各个海巢,随时干预战争。大军若是专指于他,恐怕见他一面也难。

    数十条战船已经铺开,大军分队列阵。咚咚咚!

    能够激扬血气的战鼓已经敲响,有加速回元之能的大旗展于高穹。兵煞汹涌如啸海。

    六座海巢成孤岛。

    丁卯浮岛原有的两艘棘舟,和随飞云楼船同来的两艘棘舟,绕飞海巢,投以棘枪,以钢铁问路!

    面对大军闭关、坚城固守的情况,其实别无它法,只有硬攻硬打。

    所以姜望也不摆什么战术,直接全军压上,更展一领霜披,亲为先锋。他沉默并无豪言,但如天柱倒倾般的一剑,已是他的壮语!

    海族所有的防御,他先检验。海族所有的攻击,他先承受。

    六座海巢像是结在同一根藤上的六个刺球,各自向不同的方位张开尖刺,而又存在隐约无形的连接。

    这种连接,在姜望立足强神临层次的一剑轰落后,清晰地显见轮廓。

    相较于作为战争堡垒的巨大海巢,姜望的身形并不会比一只蚂蚁大多少。遑论六座海巢累聚,真如山脉绵延!

    姜望就像那张开薄翼的蚍蜉,相形见渺。可在一剑天倾后,他亦有完全与之相抵的巍峨!

    剑势的尽头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黑点,但由此点,泛开了遍及六座海巢、群山摇动般的涟漪!

    轰!

    千万声混于一声。

    自六座海巢几乎同时飞出黑压压的投枪,铺天盖地,好似一场瓢泼大雨!它们并不全是黑色,甚至形制也不相同。

    有亮白色的如同野兽尖牙的锋锐短枪、有泛着幽幽绿光的毒枪、有只显现淡淡轮廓的暗骨投枪.....

    只是因为数量太多又太密集,而结成了一团暗云。它们隐隐成阵!更有兵煞蒸腾其间,海族军阵法术显出怪形异象。

    海巢下方,隐有沧海虚影。

    这分布在丁卯界域不同矿洞的六座海巢,本来全不相干各有统属。但在鳌黄钟的调度之下,兵煞咬合,大阵相接,竟隐隐连为一体!

    若非对这六座海巢的海族将士都有充分掌控,若非对这六座海巢的防务烂熟于心,兵阵、防御法阵样样精擅,若非有超卓的指挥才华.....绝不能做到这等地步。

    须知这六座海巢聚拢在一起,也才是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

    姜望收服军心,携斩杀鱼广渊之威,以大齐国侯的身份统合四座浮岛兵力。还有两百侯府亲卫、三千决明岛训练磨合过的甲士,成为大军骨架,帮助他完成对这支兵额三万余的大军的掌控。

    可也仍不能调度这三万大军,尽数结成一个军阵。

    使匡惠平这样的将领分别领军成阵,固然是适应当前战场形势的调度,亦是兵道修行不足的无奈之举。

    而鳌黄钟呢?

    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将互不统属的六座军堡捏合一处,在军事上完成了初步的联结。

    这分布在六座海巢里的兵额五万以上的大军,是丁卯界域海族势力的极限,但绝不是鳌黄钟的极限!

    姜望若是再晚一些时间过来,等这六座海巢完全攻防相协,只怕就再不存在攻破的可能。非有十倍以上的兵力,都不敢围之。

    此刻海族军堡的反击有如怒潮,一瞬间就将大齐武安侯吞没。

    轰!

    仍然是那千万声混同的一声,似乎是重复炸响了一次。

    投枪撞破空间的尖啸声、疾风被撕裂的锐响,乃至于海族军阵法术的咆哮,海族战士们的呐喊....

    如枪,如刀,如剑,如戟。声纹显迹!

    万声倒伐!

    姜望在这一刻,完全展现自己于声闻一道的最高成就。耳仙人坐观自在耳,开启了声闻仙态。

    独自一人,掌控了整个战场的声音,并以此为兵戈,向整个六座海巢的防御体系发起挑战!

    历来强者死于大军,要么是不幸被围,要么是拼死守关。

    任你神通盖世,道法通神,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与兵煞绵延不绝的大军相持。一个气力不接,顷刻万马踏尸。

    姜望在这种激烈的战场上,选择独自与海族守军正面对轰。实在嚣狂!可他在这一刻展现的恐怖实力,又实在令鳌黄钟惊叹。

    如果说六座海巢协防体系的迅速成型,体现的是他鳌黄钟对于军队的堪称恐怖的控制力。

    那么姜望对力量的精微控制,就尽在这万声倒伐的一幕里。声纹皆显迹,声刃伐万军。

    他统合六座海巢,以不同的军阵、不同的战士,并投枪为阵。姜望独自掀起的声纹狂潮,全在这投枪大阵的关键节点里。

    投枪似雨、兵煞结网、法术相构......足有三千三百个关键节点,姜望在一瞬间破坏了两千七百多个!

    表现在外,就是六座海巢的反击浪潮,顿止了整整三息!因为此地声音皆朝于这位年轻的大齐国侯。

    所以这场交锋是缄默的。

    缄默中有内心空茫的巨大震撼。

    整个战场上能真正看懂这一幕的并不多,看得懂的都不免震动。看不懂的同样失语。

    纵然看不明白那种极致的力量掌控,但看得清楚万军为一人所阻。

    这样的战斗技艺,几近于神话,鳌黄钟只在骄命身上看到过类似的表现。无怪乎以鱼广渊之难缠,也死于非命。

    不过.....即便是骄命真身在此,也不可能抵挡手握六万大军的鳌黄钟。

    这个姜望是对自身实力迷信过头了,还是太相信他的三万大军能够接回他?鳌黄钟不知道答案,但很擅长提问。

    他在万声反伐的同一时间,就已经以自身的兵煞,贯通六座海巢,将六支军队的兵煞连接在一起,结成了一个统合的巨大军阵。

    严格来说,士卒未经统一训练,大规模的军阵很难成型。

    他只是分别调动六座海巢的军队,结成能够互补的军阵,再由自身完成最后的汇聚。完全是凭借高超的统帅力,完成这等程度的统合。

    通过军阵的连接海族战士们的同心协力,六座海巢的护巢大阵也彼此呼应、靠近、交汇。

    那顿止了三息的反击浪潮,转覆以更狂暴的姿态。飞矢横空,竟缠光焰,好似流星雨!

    翻滚如长河的兵煞,疯狂向姜望绞杀,便如巨蟒缠身!在鳌黄钟的控制下,那些兵煞都像是带上了钩子,每一丝每一缕都勾向姜望的精气神,好像要把姜望钩进海巢里!

    军阵杀术,九幽勾魂!

    它是丝丝缕缕细细密密的纠缠,在与目标接触的同时,就已经完成附着。军阵的恐怖即在于此,若真叫勾住,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磨杀。

    任是姜望再强几分,也要殒身于这兵煞磨盘,难有脱身之望。

    他麾下三万大军,由匡惠平、涂良材、游玉新等各自统御,结成兵阵,却没有如鳌黄钟所料的那样过来接应姜望,而是埋头轰击海巢。

    包括那艘飞云楼船,以及船上满载的大齐武安侯最忠实的嫡系,都尽发攻势于护巢大阵。

    这也让鳌黄钟苦心准备的后招尽数落空。

    他立即意识到了不妙——就在他统合六座海巢进行攻防协作的这段时间里,姜望绝对获得了强有力的支持!

    情报权丧失的恶果时时刻刻都在体现,只是他本以为,以丁卯界域这样的形势,姜望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请来力量足够的援军。

    至于机缘巧合刚好有人族强者路过附近......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样恶劣!

    而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彻底完成六座海巢的固防,姜望便有强援,又能耐他何?万万没想到变故发生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鳌黄钟急调军阵,使兵煞瞬间分流,回涌各处要害位置。

    此等行为,无异于箭已离弦仍回头,真是太令人惊叹的军阵指挥能力。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袭长衫横渡战场,与那勾缠姜望的兵煞擦身而过,径与漫天的飞矢迎面!

    这袭长衫如此普通,穿着长衫的女子本来也掩于战火,而于此刻并指向前。

    一张纸,薄如蝉翼。几点墨,不值一提。但若书于条文,盖上法印,则可去职削爵,断脊斩首,无有不传,无有不至。

    木棍本来普通,因为加诸法律的重量,从而成为刑杖,甚至可责国侯!“法”的威严,同样在这一刻,体现在这女子的令指上。

    指曰--八方通行!漫天飞矢,为她而开。法术洪流因她避道。

    此刻她的光辉不可直视!

    她落在护巢大阵的光幕上,轻缓得如同一片飘叶。

    可那能抵御万军冲击、神临强攻的光幕,竟然如水漾开,为她让出一扇门户来。

    在鳌黄钟全力应对姜望,护巢大阵本身还在承受人族大军剧烈轰击的此刻,卓清如根本不可阻挡!

    她杀进这座第五海巢,好似虎入羊群,却懒得做什么破坏,飞到哪里,哪里就自行让路,就这样径直杀向鳌黄钟。

    护巢光罩上的这扇门户,一开即合,存在十分短暂。但就在合拢之前,已经有一个纤薄的身影踏入其间。

    海蓝色的道服如浪翻卷,纤纤玉手一掌按下。掌心晶莹剔透的一滴水,顷刻演化江河,倒灌整座海巢!

    姜望曾经见识过的天一真水!

    此时鳌黄钟操纵的大军兵煞在退,姜望在进,且是急进、急杀,好似要将自己送进大军之中,甘被万军所围。

    他作为三军主帅,当然要把握全局,在殊死搏杀的同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当然也注意到了这样的竹碧琼。

    他倒是并不惊讶于天一真水,也不怎么惊讶竹碧琼的成长。

    这姑娘回返钓海楼后的种种,他毕竟特意打听过,心中早有预期。

    只是此刻他忽然想到....以前的竹碧琼,是不怎么穿钓海楼制式道服的。

    她像是所有爱美的女子一样,喜欢穿各种各样好看的衣裳。就连在青羊镇做工还债的那段时间,也没忘了去逛成衣店,拿那点微薄的俸禄,去找好裁缝。但从什么时候起,无论在什么场合,她好像就一身道服,再也不会换了呢?

    在天府秘境外,在满月潭注视青袍裹身的竹碧琼的那一幕,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休要走了鳌黄钟!”

    怒声炸成雷霆,震得六座海巢的海族战士皆是无声。大齐武安侯在海族大军的兵煞之中耀起五府,神通并显,长相思割开两世。

    剑气滚滚,似浪逐奔。横开剑潮一线天!

    就此轰上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阵光幕,将之斩出千疮百孔,碎灭于一瞬!六座海巢合聚,其中当然不乏统帅级海族,不乏强者。

    可竹碧琼横行其间,不断破坏海巢军防,道法万般,竟无可阻。

    偌大海巢,尽为天一真水所填。茫茫多的海族战士,无论往哪个方向逃奔,都避不开噬命的海浪。那已经结成战阵的大军,也无法避免天一真水的冲击,一时飘摇!

    卓清如更是大道直行,法无偏转,再直接不过地杀到了鳌黄钟的军阵前。遥空一指,敕曰——“当受一死!”

    整座海巢都炸开了元气乱流,一记法刀已横于鳌黄钟脖颈,瞬间斩开了磅礴兵煞、沸腾血气,切进血肉中。

    一令八方通行,一令刑杀主帅!

    鳌黄钟一言不发,身上骤现流光幻影,身形也遽然消失,出现在了第一海巢,转而以此巢大军为中军。

    他倒也还尝试遥控第五海巢的军队。

    但主帅仓皇移位,竹碧琼破尽关键节点,人族大军又势如山倾,这座第五海巢的军队,瞬间便已崩溃!

    姜望身如苍鹰翱折,尚未杀入第五海巢,已经杀至第一海巢。掌覆焰城,剑落天倾,仍是毫无花巧的强攻!

    单人独剑,强轰大城!

    他的体魄似乎不坏,他的道元真如无穷!仿佛不知死,也不知疲倦。

    轰轰轰!

    鳌黄钟迅速做出应对,除开已经被攻破的第五海巢,和正在被姜望攻击的第一海巢,剩下四座海巢遽然分开,逃往不同方向。

    大势已去,覆巢难挽,他还是要尽量保存有生力量。

    当然,随着最后一座迷晶矿洞的丢失,海族势力在丁卯界域已经再无立足之处。人族都不需要更多攻势,只要围拢起来,隔断“粮道”,仅凭惑世的异化就足以摧毁大军。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丁卯界域的清空,已成定局。武安大军已经可以宣告一座人族营地的诞生!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何必劳烦明日我

    第五海巢已被攻破,残存的海族战士四散奔逃。

    第二、第三、第四、第六海巢分走各路,溃不成阵。

    追亡逐溃正是斩获敌颅的好时候,迷界战场斩首可记功。一颗足够分量的头颅,完全可以改变一生。

    但人族大军却并无一队军卒分心掠功,反是皆从武安侯之命,兵围第一海巢。武安侯以身受杖,已牢牢地将军纪刻在三军将士心中。

    他们算不得什么天下强军,可在武安侯的麾下,也有必破敌阵的信心。彼涨我消的军势,在鳌黄钟眼中清晰又深刻。

    所谓兵溃如山倒,他再怎么一时名将,也难以再稳定各路。遑论姜望还在高声宣扬他已经死了。

    在声闻之道无法相抗,连自己的声音都传不出去,着实憋闷。他只能以令旗调度各路将领,而无法挽回溃散的军心。

    并且那个法家神临也已经杀来,正与姜望联手强攻巢防,打得护巢大阵岌岌可危。这也分去了他绝大部分精力。

    局势瞬间崩溃至此,他倒是并不沮丧。姜望有堪比骄命的力量,手握大军重甲,身边还暗藏强援....换成谁来丁卯界域,也难讨得了好。

    此行实在非战之罪。

    非要说做得不好的地方,是出战之前,对姜望这个人的了解还不够。

    知道姜望强,但不知道姜望具体有多强。对姜望的性格、军事能力、行事风格,都有误判。

    “想不到为了对付区区在下,堂堂武安侯也不敢独来,决明岛、三刑宫、钓海楼,竟然联手。我鳌黄钟何其幸也!”鳌黄钟的声音震如天鼓,却冲不出第一海巢。

    卓清如一记掌刀劈在护巢大阵上,掌劲穿入光幕,在海巢之中鸣啸。她的声音却平缓:“我们若说是路过,你定是不信。”

    鳌黄钟最大程度上地调动守备力量,修补大阵,嘴里大笑连连:“惑世如此广阔,你们恐怕找情郎都找不到这么准,跟我说路过?”

    竹碧琼那只不断变幻道决操纵天一真水演化种种道术的手,蓦地握紧,数百名海族战士直接被水压碾碎。

    而她道靴一点,身后张开一对骨翼的幻影,霎时间身躯散为流光,再出现时,竟然直接穿透了犹在支持的护巢大阵,落在卓清如那一记咆哮的掌刀刀劲之上。

    钓海楼第四靖海长老辜怀信年轻时候恃以成名的神通——锈骨飞鸟!取意"鹤虽死,锈骨能飞。”

    它并不是与空间有关的神通,而是对能量的掌控。神通持有者,能够自由穿行于各种能量之中。

    譬如道术,譬如剑气,譬如刀劲。

    瞬间由此而彼,距离只跟神通影响的范围有关。

    当然,竹碧琼能够借卓清如的刀劲穿行,自是得到了卓清如的允许,这一路同行过来,她们也有了一些默契存在。

    此刻这位钓海楼真传弟子,反手一按光幕朽坏的力量如藤蔓在光幕之中疯狂蔓延。而她足踏刀劲、如御飞剑,以外楼之修为,竟悍然向鳌黄钟发起了挑战:“说路过,就是路过!怎么,你鳌黄钟的路,不许人过?”

    嘭!

    姜望在这个时候给了护巢大阵最后一击,在流碎的光影里踏云而近,只道了声:“不服单挑!”

    鳌黄钟当然不肯单挑。他也决不相信一个真正带兵打仗的人,会给他单挑的机会。

    他有九成的把握瞬杀竹碧琼,无论这是一个多么有名的外楼境天骄,得到过何等指点、有怎样的战绩,天堑不可逾越。

    但他只有三成的把握,在杀死竹碧琼之后,摆脱姜望的纠缠。

    “我们会再见面的。”他看着迅速迫近的姜望,如是说道。然后放开了对兵煞的掌控:“诸君,

    各自逃命去吧!”

    幻光绕身而起,他再一次启动了乾龙九幻大挪移盘。

    “何必劳烦明日我!”姜望眸转赤金,一剑牵出天穹、引落星光,真我道剑使得迷界飞雪。

    北斗星移的那一刻,鳌黄钟附近的空间,几乎寸寸被斩碎!

    姜望并不具备穿梭空间的神通,也不懂得空间的力量,但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对手,如何封死对方逃窜的可能。

    当然他推演过许多的法子,此刻选择的是自认为最可行的那一种——即是以笼囚罪,并不针对具体的某个人,而直接针对那一片空间。

    他做不到如屈舜华之阖天那般,直接封住整片空间。但在毫不吝惜力量的情况,以狂暴的力量倾泻,可以做到一瞬间将剑意范围内的所有空间都击碎。

    空间都碎灭了如何利用空间的力量逃遁?

    什么空间折叠、空间跃迁,都成无根之水。一幅画卷失去画布,纵有生花妙笔,又何能描绘江山?

    但姜望这志在必得的一剑落下。

    那幻光竟还是流散了,鳌黄钟也消失在光里。其时也。

    整座海巢仍然喧嚣于战火,人族大军杀上海巢,四处逐杀海族。四处金铁交击、血光飞溅。

    唯独这一片空间里漫天飞雪,青衫带剑人独立,竟显寂寥。

    卓清如走进这这幅雪景里,那圆睁的、明亮得过分的獬豸之眼,也缓缓合拢,恢复成普通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看错,他这不是空间的力量,而是借由法器产生的虚实之间的遥相转换。自器修之道彻底破灭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的法器诞生。鳌黄钟所把握的,应该是传说中的乾龙九幻大挪移盘',这也符合他的身份。”

    鳌黄钟借以来去自如的根底,不是空间之道,而是虚实之道。这让姜望一剑斩空的莫名躁怒,悄然平复了许多。

    他问道:“除了证为王爵、称为名将之外,鳌黄钟还有什么身份?”

    “与这样的天骄对决,你也不多了解一下对手吗?”卓清如有些惊讶的样子,大概很难将这个疏于情报的武安侯,和击败了鳌黄钟的三军主帅联系到一起:“他是海族皇主仲熹的血裔。”

    可怜姜望才从妖界回来没多久,就被齐天子一脚踹过来,中间休假也都忙着到处还人情。兵书都读不过来,迷界的相关资料都没有看完,哪里抽得出时间去一一研究海族强者的情报?鳌黄钟的名字都是临时从部将嘴里得知!

    姜望并不掩饰,只道:“他不是我选择的对手,但的确让我看到了海族的底蕴。”又转头看向竹碧琼,语气有几分严肃:“你刚才太冒险了,在迷界切不可如此。”因为对朋友的担心,他连那句必带的竹道友也省略了。

    这种说话的态度,有几分似青羊镇旧时。

    竹碧琼表情淡然,只有眉梢微扬:“我很会逃的,他杀不死我。”

    若非姜望口口声声以擒杀鳌黄钟为目标。她实无必要亲身穿入海巢,与鳌黄钟正面对峙。

    以外楼修为邀战神临,说白了就是引诱鳌黄钟杀她,为姜望留下这个海族名将创造机会。

    当然在人族大军已经奠定胜局,姜望和卓清如随时都能跟上的情况下,她有九成保命的把握。

    但谁也不能说,她这不是一种冒险。

    而且是于她本人并没有什么收益的冒险。

    姜望一时不知何言,索性安排起军务:“鳌黄钟已经战败,此界再无阻碍。接下来就是沟通四邻,真正建立起咱们的人族营地。具体怎么做,方元猷同匡惠平商量着来,”

    方元猷一听自己侯爷好像又要当甩手掌柜,不由得急了:“侯爷哪里

    去?”

    “本侯实在不忍心让鳌黄钟自己走,打算送他一程!”姜望说着,又对卓清如和竹碧琼道:“两位要是没有急事,不妨在这里休息,也帮我看着营地。”

    在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一步转至一艘棘舟前,一拂袖将棘舟里的军卒都赶下去,自坐了前舱,点亮法阵驾此舟穿空而走。

    只留下卓清如和竹碧琼四目相对。方元猷同匡惠平面面相觑。

    两员部将虽是面面相觑,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老老实实去做事。两位大宗真传则是莫名其妙地相视一笑。

    卓清如道:“他还没有走远,我还可以帮你送一个问题给他。”竹碧琼眨了眨眼睛:“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卓清如素手抚额:“帮他攻城还不够,你还真打算帮他看家?”

    “正好累了。”竹碧琼说着,不自觉地侧过头去,

    视野里是一座战场最后也最残忍的画面,成建制的人族军队来回扫荡,海族方几乎已不存在抵抗力量。

    眼前斩首的斩首、扫荡的扫荡、拆毁的拆毁....她感受到的却是忙碌。忙碌不停的,像是在青羊镇打工还债的日子。

    “早还清了!”心里有个怨毒的声音这样嘶喊。“还不清的.....”竹碧琼喃喃自语。

    “什么?”卓清如没有听清楚,回过头来,脸上有非常感兴趣的神色。

    “我说——咱们的酬劳该问武安侯要,不给清可不行!”竹碧琼飞身穿进已在尾声的战场,随手将一个暴起发难的海族战士按了下去。

    海蓝色的道服,在天一真水之上,飘摇如萍。一滴水,化一条河。

    一颗心,是一片海。

    而卓清如立在显得有些空荡的楼船船首处,睁着她满是新鲜感的眼睛,似乎对所见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面前由虚而实、显现了一本书。素面无一字白索穿书脊。

    无风而书自动,一页一页翻过,是密密麻麻、规规整整的文字。咚!

    始终未歇的夔牛战鼓,终是响到了最后一声。这本书也翻到了未完的那一页。

    在书页的最后一段,笔墨自动勾勒,文字自行发展,像人生的演化,如是写到——“姜望不是一个轻率的人,他为什么会先入为主地认定鳌黄钟的移动,是相关于空间的力量呢?”

    “我想他或许有这样一个对手。令他日思夜想,令他刻骨铭心。”顿了大约四息之后,又补充了一小行字——

    “竹碧琼大约很期待这样的惦记。”

    .....

    迷界人族势力的三大飞舟里。灼日飞舟体型中等,一船可坐三十六人,速度最快;钓龙舟体型最大,能容纳百名战士,杀力也最强;棘舟体型最小、只能载六至十人,速度中等、攻防兼备。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自己全速飞行,要比棘舟更快。

    但连番主攻海巢,所耗甚巨,他急需坐下来补充道元,调息一二。再者,若是遇到什么意外,棘舟还能帮忙抵挡,为他争取逃亡的机会。

    鳌黄钟并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

    虽然这位年轻的海族名将一直避战、一直自陈不如、处处缩头,可姜望绝不会因此对他掉以轻心,反倒是愈发警惕,愈发有除灭此人的心思。

    恰是缄默忍耐,才有雷霆万钧。

    当初在望江城放跑了林正仁,足以为鉴。念尘所系,此心即往。

    鳌黄钟的真身,并不在逃走的任何一座海巢里。正在此方界域飞速逃窜,都已经靠近界河。

    哪怕穿过界河,这场追杀也不会结束。

    这艘棘舟的道元石储备足够,一定可以撑到鳌黄钟先熬不

    住。毕竟这厮掌控六万大军,玩得那叫一个如臂使指。又心系六座海巢的防务,消耗绝不会少。

    劲风迎面,鼓舞发丝如旗。

    通过对混乱规则的感受,可知已经靠近这边的界河。但姜望蓦然把住棘舟,原地掉头。

    就在刚才,他对鳌黄钟的感应消失了,这厮的真身,出现在另一条界河前。

    很显然鳌黄钟已经明白自己的位置能被姜望捕捉,并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让姜望追往相反的方向。

    一套乾龙九幻大挪移盘,玩得是出神入化。在败军之际,还能把姜望戏耍,不愧名将!如此空耗一番工夫,姜望面色如常,仍是一边调理道元气血,一边驾驭棘舟全速飞行。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天下人,天下对手,没有等着他姜望屠宰的道理。

    尤其是鳌黄钟这样的心智卓越之辈,一句话一个动作后面,不知藏几百个心眼。

    所以姜望从头到尾也不跟他斗什么智,抓住优势,抡锤就砸。砸得动就砸下去,砸不动就换个地方继续砸。

    哪怕是在丁卯界域战争已经结束的现在,他也毫不怀疑,自己这样一直追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掉进鳌黄钟的亡命陷阱里。

    但他还是决定再试试。

    在鳌黄钟布下万无一失的陷阱,和鳌黄钟消耗殆尽之间,应该有一个赠他以死亡的间隙。

    那什么“乾龙九幻大挪移盘”,姜望并不懂得是什么层次的宝物。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它的挪移并不能越过界河。

    不然的话鳌黄钟没必要在丁卯界域放风筝玩。

    而再强的宝物,储能也非无穷。从一开始到现在,鳌黄钟最少已经使用了八次挪移盘,它的挪移在短时间内,一共能有几次?

    姜望不看什么眼花缭乱的动作,也不在意些许挫折和情绪,只追问题的本质。戏耍也好,陷阱也罢,他只问一声——你还能逃几次?

第一百五十五章 山崩海啸不回头

    在姜望看来,鳌黄钟这样的对手太可怕,比鱼广渊都要更危险。

    鱼广渊暴虐残忍,天资虽高,若不能证道皇主,也只是为恶一时的角色。

    鳌黄钟才是那种真正会以现世为局的海族,是有资格成为棋手的存在。他日若晋为真王,甚或皇主,绝对是人族的心腹大患。

    彼之天骄,我之大寇!

    但若真要说杀鳌黄钟有多少把握,姜望心中其实并无半分。因为迷界是这样特殊的地方,人族势力海族势力相互交错,各自都有许多强者参与此间,随时都能改变这场交锋的走向。

    最重要的一点是,鳌黄钟早就发现自己被追踪,只能暂还没能找到那一点“尘”。这就有了太多可以应对的空间。

    在茫茫迷界,姜望执意逐杀,不过做些能做的努力罢了。

    得之为功,不得亦为功。

    棘舟穿越界河,他正襟端坐。

    迅速掠过的气流几乎结成白尾,庞巨的天地元力向姜望聚拢,腾于蕴神殿上方的星光神龙张牙舞爪、吞吐海量道元。

    比肩神明的强者,哪怕只是调息,也足以变易天地。

    他追杀鳌黄钟的过程其实乏善可陈,无论鳌黄钟怎么左突右躲、百般腾挪,他就只是远远地吊着。不围也不堵,什么花巧都没有,就凭着一点不给鳌黄钟任何休息的间隙。来一场耗死流的尾随。

    他对于摆脱追杀很有心得,自然也明白如何让对方摆脱不了。鳌黄钟丢出的所有饵料,他都不接。只跟着念尘的感应走,不急不躁,持续地保持压力。

    坐在棘舟上左手元石右手气血丹,恢复得不亦乐乎,时不时还练两手道术。那边鳌黄钟作为败军之将只身远遁,也没法带一只海兽随身,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只可以费尽机心,四处逃窜。

    若这里不是迷界,不存在那么多有可能影响战局的意外因素,鳌黄钟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可惜世事往往不能遂意。

    这已是姜望追逐鳌黄钟的第十三个时辰,也是所穿过的第三条界河,他在心中划下底线,若追到第四条界河,还没有捕捉到擒杀鳌黄钟的机会,他就立刻掉转船头。

    鳌黄钟的坚韧和厚重,远不是那简短的资料所能体现出来。这一路逃窜,布下的陷阱密密麻麻,是一刻都没有停止挣扎。

    再追下去,自己的危险拔高太多,得不偿失。在某个时刻,他忽然睁开赤金之瞳。

    于念尘的感应中,鳌黄钟不再移动了!

    姜望并不惊喜,反而倍增警惕。棘舟循着既有的方向飞速前进,人却翻身落到舟后,手扶船尾,隐于幽光。红妆镜化出镜像,仍是青衫挂剑,端坐船舵之前。

    高手相争只争瞬息,无论谁来攻击这镜像、这棘舟,都要输他姜望一记先手。

    半刻钟后,视野里仍然没有出现鳌黄钟的身影。蕴神殿里那颗仙念,也不再显现鳌黄钟的样子。

    念尘已被破解!

    姜望并不意外。自古而今,天下就没有不能被破解的术。所以才需要不断地更新迭代,所以齐国每年要在术院投入那么多资源。

    自鳌黄钟察觉自己的行踪被锁定,已经过去了很久,用这么长的时间才完成“清洗”,已经足够说明念尘的强大。

    但问题在于······

    ·鳌黄钟真的需要这么多时间才能解决念尘吗?

    恰恰在这个时候摆脱追踪,是否有所图谋?姜望的身形,于是又沉三分。

    随着棘舟撞碎流风,那些繁杂的思考也暂且滞留。

    即便失去了念尘的感应他也精准地捕捉到了

    鳌黄钟的逃窜路线。神情紧张的鳌黄钟,出现在了视野中!

    乾阳赤瞳看得分明,此刻的鳌黄钟,已经血疲气弱,那种长时间承受巨大压力、精神肉体都消耗过大的衰弱感,根本做不得假。

    能够把鳌黄钟折磨成这副样子,这场追杀无疑是成功的。

    但姜望愈发确定,此刻鳌黄钟必有所图。

    可鳌黄钟有所图的时候,也是他不得不坦露要害的时候!

    刀尖之上摘敌颅,吾愿往也!

    附在船尾的姜望,赤金色的眸光一起,就去捕捉鳌黄钟的视线。鳌黄钟却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者,佝偻地往后一摔,摔碎成了流光幻影。

    这旗盘的落点,限制在九幻旗身。

    这一路追杀过来,不曾有半刻放松,也不知鳌黄钟是在什么时候不露痕迹地转移了九幻旗。

    但是姜望清楚地注意到,在鳌黄钟消失的那一刻,他手中的那张乾龙盘已经彻底的黯淡了下去,灵息沉寂。

    鳌黄钟仗以逃窜四方的“乾龙九幻大挪移盘”,已经耗尽源能!

    姜望毫无滞涩地一个折身,掌推棘舟,使之保持一个方位继续高速行驶。

    自身则越过棘舟,化为惊虹,轰隆隆地横过此界!

    按照指舆所示,这里是辛丑界域,人族海族势力算是势均力敌。但鳌黄钟和姜望在一逃一追的过程里,都保持了默契,并未惊动此界势力。因为等闲层次的力量,根本无法干涉他们这等强者的胜负。横生无谓波折,反而不美。

    此刻姜望却根本不在乎惊扰。此界无人能敌,无将可挡!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诸多海族人族战士的注视下,嚣光喧影地从辛丑界域的一条界河,赶往另一条界河。

    果是无有阻者。

    而恰恰看到鳌黄钟疲惫的身体凌空一跃,跃到了界河另一面的迷雾中!

    姜望疾飞至此的身形戛然而止。

    他非常确定鳌黄钟是真的疲弱了,他相信在这样的状态下生死交锋,鳌黄钟撑不过三合。只要他追上去,跨过界河,这持续了十几个时辰的追杀就能完美结句。

    但现在已经是第四条界河。自己划下的红线,必须遵守。

    姜望毫不犹豫地转身,走时与来时同样坚决。这条界河是迷界常见的几种之一,属于两岸不见,都在迷雾里。对面风景,都要涉河才知。

    有风误入界河,立即就被破碎的规则搅碎。不过破碎的彩光里,也会有新的流风出现,也能不经意地掠过对面去。

    呼~这缕风被吹碎。

    碎在鳌黄钟的军靴下。

    几乎油尽灯枯的鳌黄钟,就站在界河的这一边,站在岸上,遥望另一面的迷雾,不发一言。在他身后是一队队缄默的海族战士,黑压压的如山如海!

    迷界资源贫瘠,甲兵难得,这些魁梧的海族战士却是个个披甲,个个执戈!

    这是鳌黄钟一手训练出来的强军,随鳌黄钟成长至此,名为“伐世”。若是这支军队在丁卯界域,他根本不会输了那一仗。别说来一个法家真传,就算再来一个冠军侯,他亦有决胜的信心。

    可惜当时他自负将才,也是想打姜望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选择才只身前援,竟差点把自己折进去!

    面对姜望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杀,他在艰难保住小命的同时,竟还悄然召集了亲军。还能精准卡住自己的体力状态,在几乎枯竭的最后时刻,以身为饵,引诱姜望上钩。

    酒色财气能克制都不算什么,大凡能够功成名就者,哪个不懂得几分克制?

    现在是大功近在眼前,苦功即将得获!

    是要有多么冷酷的人,

    才能够抵住这种诱惑?鳌黄钟深悉人性的弱点,或者说他深知智慧生灵不可回避的种种本欲。所谓料敌机先,算的就是这些。

    但他的确还是不够了解姜望。

    他陈兵在这岸,等了足足半刻钟,始终未等到那个过河的身影。

    以他在海族阵营里相当突出的礼仪,也忍不住啐骂了一句:“这家伙也太不是人了!他妈的追了我整整一天一夜,什么手段都用尽,最后关头还能说走就走?!”

    “王上,现在怎么办?”身后的将领请示道:“我们是否铺设晶桥,杀过对岸去?”

    “杀过去有什么用?”鳌黄钟抓住一块元石开始恢复:“我们杀不了他。

    “那就这样算了吗?”身后的将领问道。

    “算?不能算。”鳌黄钟道:“他追杀我我倒是不计较,但此子不死,他日又是一个姜梦熊·····.”身后的将领忍不住抬起眼睛,用力地看着迷雾,仿佛能够就此看到对岸的那个人!

    作为鳌黄钟的嫡系将领,他太了解鳌黄钟这句话的分量。

    姜梦熊亲自建立了决明岛,自此以后齐国承担了沧海的最大压力,也给予沧海最大的压力。姜梦熊曾经深入沧海,拳杀一皇主!姜梦熊在海族这边的凶名,更胜于他在人族时。

    鳌黄钟这个评价所体现出来的对姜望的忌惮,简直无法深表!

    “那······”这将领咽了咽口水:“咱们要怎么做?”

    “大家都知道,我鳌黄钟之所以一出道就能执掌两万劲卒,成为这一代第一个坐镇一方的军事统帅,全靠我的努力和才华。”鳌黄钟慢慢地说道:“以及我那篇名动沧海、惊才绝艳的军略。当时他们可是看了个名字,就让我上了。”

    身后的将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鳌黄钟说的是哪篇。不由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王上那篇真是······真是万古名篇,必将传于永世!”

    不远处的副将听得对话,快马加鞭赶过来溜须:“那篇《与仲熹皇主的十局兵棋演论》,末将至今还放在床头,反复膜拜呢!”

    鳌黄钟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笑罢了,嘴角咬出一丝狠意来。

    此时不搬出老祖,更待何时?

    生在皇主家里,也是难得本事,如何能不好好利用?

    姜青羊啊姜青羊,你说得对!何必劳烦明日我?

    拼过军略,拼过修为,拼过追逃,再来拼一下后台!就看今日之惑世,竟是哪个能活?!

    ··.··

    姜望并不知道河的对岸有什么。

    他只是知道,自己并非无敌。他的武力不能盖压一切,他的智略不能算尽鬼神。

    他懂得敬畏!

    鳌黄钟能在如此残酷的迷界战场称为名将,绝不可被他轻忽。

    在他划定的红线内,他尽可拼尽全力,去争取那一线斩杀强敌的机会。红线一到,即刻转身。山崩海啸不回头。

    此方界域无论人族海族都显得谨慎,姜望也不理会,顾自寻到了棘舟,而便穿空自走。

    既然决心已下,就无须再留恋什么。世间事,多的是苦功无获。

    遥路风雨多,每一次失败,姜望最多问自己一句,是否尽力。

    依然是棘舟高速飞行依然是镜像坐于前舱,他依旧匿于祸斗印所阐述的幽光中,单手附在船尾。他已经放弃了对鳌黄钟的追杀,但搞不好鳌黄钟也还对他有想法。在迷界这样的地方,谨慎一些总不会有坏处。

    便以这样的姿态,连越两条界河。

    高速飞行的棘舟之前,忽然有大片大片的元气涟漪泛起,恍惚竟似元气海。

    这平静

    无波的归程,也像身后的界河一样斑斓起来。

    姜望附于棘舟后,悄然按剑。

    但见那涟漪扩大,像一面水镜被点碎。

    一个高挑丰满的成***子,便从这涟漪中走出。盘流云发髻,衣东海之滟,眉远而眸润······俨似美人出浴!

    应当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她的身外散了血气一缕,隐有江海咆哮。

    她的强大无需多言,好在是人族而非海族。姜望垂眸不敢多看,屏息敛声想要移转棘舟方向。这女子的目光,却毫不费力地照见他的真身。“从来只见舟载人,不曾见得人载舟!奇也怪哉!”此女道:“小子,报上名来!”

    棘舟不动了。

    坐于前舱的镜像也消失。

    纵览整个近海群岛,能给予姜望压迫感的强者已然不多。

    而强大至此的女性真人,不是祁笑,便只能是秦贞。

    于钓海楼四大靖海长老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崇光真人!

    姜望颇觉晦气。

    他对秦贞的认知,仅限于决明岛所收录的相关资料。再就是李龙川当初同他说过,秦贞长老年轻时候杀性极重······

    虽然说在迷界,人族都属于同一战线。

    但钓海楼和决明岛之间的龃龉,也是从来都没有消停过。

    更何况他姜某人在临来迷界之前,还去天涯台耀武扬威了一番,从老到小一通点名,狠狠打击钓海楼声势······这在野地偶遇了钓海楼高层,还是脾气不好的那种,毁尸灭迹自是不可能,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能不被随手敲打?

    堂堂真人,就算只弹个脑瓜崩,那也生疼!哎不对。

    姜望忽然反应过来。

    秦贞长老乃当世真人,没有在小辈面前装傻的道理。她既然让报上名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显然是真的不认识大齐国侯姜武安!

    当下他从船尾跃起,很有礼貌地一拱手:“见过秦真人,在下······李龙川!

    我李龙川可没有去天涯台闹过事啊,常在临淄红袖招练箭呢,出海都出得很少!

    秦贞倒并不奇怪自己被认出来,或者说她在这迷界,不被认出来才是稀奇事。只上下打量着姜望:“石门李家的?”

    姜望昂首直脊,与有荣焉地道:“正是摧城侯府。”

    “你长得比你姐姐可差远了。”秦贞随口说着,很自然地坐进船舱:“载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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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指裁刀

    姜望悬空而立,脚下似钉了钉子:“秦真人·····认识家姐?”

    秦贞漫不经心地掸了掸华衣:“你姐姐那么出彩,本座很难不认识!”

    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这个家伙,修为倒是跟上了,但是脑子好像不太行。还不开船,在这儿发什么呆啊!

    姜望如负万钧,纹丝不动:“不知道······顺不顺路啊?”

    原来不是不聪明,而是不懂事!

    但话又说回来,不懂事也是不聪明的一种。秦贞气笑了,在舱位上回过头来,抬眼看向姜望:“你说呢?”

    姜望立刻坐在了前舱位置,补充元石驱动法阵一气呵成:“挺顺的!”

    棘舟高速行驶,穿行在一道横空自挂的江流上,俄而又脱离湍流,更往远去。

    很认真地操纵了一番飞舟后,姜望才想起来什么:“那个······秦真人,您要去哪里?”

    正在调息的秦贞,沉默了片刻。

    她本以为这个李龙川,应该是懂得要把她送回哪里的。但凡一个有着基本军事素养、对迷界有基本了解的将领,都应该明白秦贞这个名字该往哪里放。况且你还把棘舟操纵得这么自信!

    “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太迟了呢?”秦贞尽量保持真人气度:“你竟不像个知兵的。”

    “让真人见笑了,我的确不太知兵。平时太懒,也不好好学习,齐夏战场上都没有什么表现。”姜望道:“我们这一辈里,武安侯才是当世名将!”“是吗?”秦贞随口道:“你们齐国还有一个冠军侯,对吧?此人兵略,比之武安如何?”

    姜望皱紧眉头,好像经过了认真地思考:“略输灵气。”

    “有个继勋的博望侯呢?”“稍逊风骚!”

    秦贞笑了笑:“那姜武安的兵略跟你姐姐李凤尧比起来,又如何?”

    姜望沉吟一番:“可谓难分轩轾!”

    这些可不能算是说谎。堂堂大齐国侯,岂能让钓海楼真人套了情报去?

    但他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开心了,赶紧换个话题:“家姐在海外很有名吗?”

    秦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齐国所控制的海外诸岛里,冰凰岛连续三年开拓第一。你家的事业,你是一点都不关心?”

    姜望认真把控着棘舟的方向:“海外有家姐坐镇,我自无须忧虑。”

    “那逐风军以后要交给谁呢?”秦贞慢悠悠道:“夏尸之争,可为前鉴乎?”

    这话题就不适合姜望再聊下去了。

    便含糊道:“家父春秋鼎盛······秦真人是要回哪里-”

    轰轰轰!

    他的问题被截断,整艘棘舟都被骤然降临的强压镇在当场。浑身上下气血沸腾,好像生出成千上万只虫子,直欲钻透皮肤,破体而出!

    而有一点血光炸开在高穹,血光之中炸出鱼新周那张无眉冷恶的脸,放声长啸,其中既愤且怨,迸发着无穷无尽的杀意:“好哇,终于让我找到你!”

    他太辛苦才找到杀死鱼广渊的凶手!

    从鱼广渊还活着的时候就出发,一直找到鱼广渊都烟消云散。

    自己也几经大战,多次负伤。

    即便是一代真王,也真有命途颠沛之感。

    他本来颇觉不安,都打算先回去沧海,养一阵身体以后再来。但恰恰又感应到了那个凶手的靠近,于是迅速赶来,想要顺手杀了人再走。

    身体尚在赶来的路上,杀意已经先一步沸腾。此刻他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的强大,凶恶地看着姜望。但是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天

    骄脸上,他并没有看到恐惧,只有一副非常古怪的表情······似乎有点庆幸?

    怎么个意思?失心疯?吓傻了?“找到本座又怎么样?!”

    在这艘破棘舟的后舱里,倏然跃出一个气息恐怖的强者,一掌撑天,将那无穷血光往回按。也把鱼新周的胡乱猜想按了个粉碎。

    秦贞!钓海楼真人!

    鱼新周一时都懵了!杀一个小小的姜望究竟要经历多少坎坷,战过多少真人!

    孟屿留下的伤口还未愈合,姜望的船上竟然还有一个秦贞!

    这一路过来的种种,瞬间全都撞在一起,在血王心里炸得天翻地覆。

    这是什么人族势力大联手的恐怖故事,三刑宫、旸谷、蓬莱岛······连决明岛和钓海楼都能配合起来,竟是都要谋害本王吗?!

    环顾此方界域,鱼新周只觉得哪哪儿都不安全,哪哪儿都暗藏凶险。

    这些人族,恶意太大了!

    他一边抵抗着秦贞,一边试探:“还藏了多少人,不妨都出来,本王一并解决!”

    “杀你何须多人!”秦贞动起手来,果真不负声名,那叫一个杀性十足。

    并指如裁刀,竟将漫天血光裁得七零八落,将空间裁成碎片,将规则裁为虚无!

    “本座饶焱王一命,他不懂感恩戴德,竟还敢邀拳袭我!你竟也真敢来!”

    可怜血王,向以凶恶闻名。可最近撞上的真人,竟个个与他斗狠。

    他反而不见暴虐,理智非常,听出了秦贞话里的不对。

    遇到秦贞好像也只是意外,并非她早有预谋。也是,真要杀他鱼新周,怎么不得安排三五个真人做最后的伏杀?一个秦贞怎么够?

    “误会!原来是误会!”鱼新周抬手重铸血之道则,妖身一撼,披挂血甲,在那不断破碎的规则下存身下来。

    又绕身飞起一大群血鸦!

    他像是一个巨大漏斗的斗颈,自他往上,血鸦越见越多。

    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张巨大的血披。又像是他身后一片灿烂的红霞。

    聒噪的声响填塞了此方界域。

    秦贞并指斩出漫天刀劲,而血鸦尽衔之。

    血王抬手一指姜望对秦贞道:“我的目标是他,与你无关!”

    他的道则同秦贞的道则碰撞在一起,有如水牛抵角,各尽勇力。

    他的声音有怒海咆哮的回响,那是他体内奔腾的鲜血瀚流:“我给你地址,你去杀焱王。你杀你的,我杀我的,咱们大道朝天,各不干涉—

    轰!

    惑世本无方位,此刻定了八方,因为有八风袭来。

    元气本来混乱,此刻有了秩序,因为有七灵显形。

    天边红霞本是血鸦群,此刻焰城更艳!八风龙虎里有不周风。

    焰花焚城里有三昧真火。剑演万法!

    一瞬间杀来的狂暴攻势,也截断了血王的话音。一如血王来时!

    吾名姜青羊,立还此报!

    鱼新周竖掌一拦,无尽血光向他的掌心回流,而竟咆哮奔涌,倒生龙卷!

    轰!

    两种力量碰撞在一起,姜望瞬间被轰飞。

    这位当世真王竟也侧移半寸,又被秦贞的道则碾来,不得不后撤五丈,势消三分。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扭过头去,看到的是那青衫身影再次纵剑而来,是姜望悍然发起的又一轮进攻!

    这个年轻的神临修士,竟然!胆敢!主动向真王进攻!

    简直是在挑战他的认知。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蚍蜉撼树不自量?

    他欲翻掌将其扑杀,可秦贞又强攻过来。遽然掌覆心口,往外一拉。

    一颗菱形的血色宝石,就此嵌在血铠正中。遍体赤光暴耀!

    血核者,万血之源,源血之本!

    从此刻起,他要掌控所有鲜血,非独于自身,还要囊括他有!

    血王说让秦贞去杀焱王,与秦贞各走各路,各杀各的。

    在人族联手对抗海族的迷界,在这人族海疆,秦贞当然不会同意。

    但姜望更心知肚明,秦贞在与那个焱王的战斗中,恐怕并没有占据多大优势。事实上她匆匆路过,还要搭个便船,被追杀的可能性更多一些。秦贞的出现固然帮他挡下了血王,可危局并未就此消解。

    且不说秦贞能不能拦得住血王杀他,又愿意付出多大的力气来拦。那极有可能追上来的焱王,亦是随时能够锤响死亡的钟声。

    而最大的生机在哪里?

    对秦贞来说,或许直接转身即可。

    对他姜望来说,在于先杀死血王,或者至少击退血王。如此才可以应对之后的焱王,如此才能确保安全。

    所以他需要让秦贞看到,杀死血王的可能。他要展现他的价值,体现他的作用!

    秦贞不是他的长辈,秦贞是钓海楼的高层,在人族大义的框架之下,为他拦一下血王已算尽力。双方合作的基础在于利益,而不存在什么理所应当。

    这已是姜望第二次与血王见面,也是第二次迎接血王所带来的死亡威胁。

    在擒杀鱼广渊的时候,他的确想过他有可能要再次面对血王,他也如履薄冰的等待过。但血王一直没有消息,而鱼广渊已经死得彻底。

    此时的相逢的确是意料之外!他虽然从挣扎求活的内府境修士,成长到了可以横行大部分界域的神临强者,在血王面前依然没有抵抗能力。

    可是他出剑坚决如此,甚至在秦贞展现决心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殊死相争。

    秦贞但凡有个迟疑,他都要交代在这里。他赌对了!

    他完整展现了他足以伤到血王的杀力,同时也见证了秦贞恐怖的力量。

    就在血王召出血核的同时,秦贞平抬素手,食指与大拇指轻轻一捏,捏出了可怕的画面。

    血王那强大的身躯,好像从他所在的空间里被“摘”了出来,变得单薄、纤弱、半透明,好似被秦贞捏成了一张血色的剪纸!

    而秦贞右手并起双指,有胜雪之白、越梅之香,而成指裁刀。就此隔空轻移,在这张“剪纸上随意裁过。

    刷!

    鬼斧神工,天地裁刀。

    鱼新周的真王之躯,在如剪纸的此刻,浮凸出足足九条若有似无的白色脉络。

    说白色或许并不恰当,但的确是剥离了所有之后的色彩,有一种凋零尽头的虚无感。

    姜望还没有看明白那些脉络代表什么,其中一条便忽地明晰起来,自鱼新周的天灵亮起,就此垂下,一直延伸到脚底板。而秦贞的指裁刀,便严谨地贴着此线,一路裁下去!

    此时的一切才清楚,规则才外显,而为姜望所觉。

    这条脉络是鱼新周不可回避的致命弱点,是他的生死分界,是剪纸上那已经勾勒出来必须要剪破的线条!

    如此神通!

    那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真王之躯,也从天灵开始断裂!

    可与此同时······噗!

    信手裁纸的秦贞,左肩肩胛骨倏然破开一个孔洞,细小血柱如箭离身!

    噗!噗!噗!噗!噗!

    她的真人之躯,不断出现孔洞,不断有血箭自内而外,撞破她的皮囊。

    神通,剪纸!神通,血核!

    这是两个恐怖神通的对决,也是两种道则最直接的碰撞。

    秦贞和鱼新周竟是交手未有三合,就进入了抵分生死的局面!

    而这正是秦贞所求!

    血王之恶,扬名已久。血王之强,迷界周知。与血王交战,一个不小心就要失去对自身血液的掌控,从而陷入内外交攻的险恶境地。

    任何一个在迷界活动的真人,都必须要对血核神通有所准备。

    但无论怎么准备,都不可能足够。

    在“血”之一字上,鱼新周就是毋庸置疑的王者。

    任何手段都只能做到短时间的抵抗,最终仍然要走向臣服。

    所以同鱼新周交手,必要快攻快打,要么在短时间内将其重创、遏制其神通,要么在短时间内脱身离开。几乎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恰是本没有资格插手这场战斗的姜望,暴起发难,轰移血王半寸,让秦贞瞬间把战局推进到这一步。

    血王那薄如剪纸的身躯上,那条已经清晰的致死白色脉络上,忽然出现密集的血色,像是有一根带着红线的缝衣针,绕此飞速穿梭!

    像是在缝合一道条状的伤口,密集的血线几乎绘作蜈蚣,怪恶狰狞。

    若把这条脉络比作江河,那些血线就是横江铁索。秦贞的指裁刀本该顺流直下,现在却频频受阻,须得一次次切断铁索。

    这个过程不算艰难,指裁刀锋利无比,横江铁索亦在剪纸上。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就能轻易地切断阻隔。

    但恰是时间!

    因为此刻的秦贞,也在承受致死伤害,鲜血在体内***!

    好似王朝将覆,天下烽火。

    全身上下,无一处鲜血不在造反。杀破血管,颠覆脏腑。

    欲残此身,终末千年。

    秦贞的身躯瞬间亦纤薄如纸,气血道元无限压缩那些在她身体各个部位爆发的血孔,亦只能显现一个个血点。鲜血反伐的破坏性被极大压制!

    尽管如此,血点仍在坚决蔓延。当它扩散至全身,秦贞也便无救。

    但······还是时间!

    秦贞和血王互相致死。也互相抵抗。

    在此状态下究竟谁生谁死,大约只有时间能够给出答案。

    但在此地此界,在这两位洞真强者之外,并不只有时间!

    血核神通太过于恐怖,当血王全力爆发,哪怕他的杀力全都照顾了秦贞。

    终此一方界域,也是人人悬危!

    那些极远处的浮岛,都不得不开出大阵来抵抗。

    近在咫尺的姜望,更是鲜血狂飙,皮囊迸破。

    玄天琉璃功、天府之躯、金躯玉髓,如此堆叠也未能镇住血液窜流。

    他的血液是他的生死大敌。

    他仿佛被打成了一个筛子,遍身漏血。

    可他咬紧牙关手不曾抖。精准剖开了纠缠的道则力量,杀进两位洞真强者的战场,身缠霜风赤火,势开五府六路,直指鱼新周,一剑移北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归墟

    身前有剪纸两张,此刻有仙人入阵。

    无尽星光现天穹,一式道途杀剑,斩得天下皆冬!

    姜望敢不敢对洞真强者出手?恐怕庄国开国太祖庄承乾、平等国护道人赵子、当世真妖犬应阳,都不会同意血王愚蠢的轻忽。

    今日的姜望仍不可能是血王的对手。

    可是他全力斩来的一剑,血王绝对没有忽视的资格!

    此刻血核对剪纸,道则为道则所限制。

    那寒霜已侵鬓角,致命的不周风,吹拂在胸膛。

    血王遽然翻起一掌,掌中血肉倒旋、元力回涌,混同一切都作水!于是怒起涛声。又即刻张扩,血涌奔流成啸海。

    是为法术……掌中沧海!在诸多威名赫赫的海族法术里,它也算是最有名气的那一档,只是在血王这里,发生了独有的变化。不仅仅是沧海替成血海,也不仅仅是湮雷换成血电。

    它展现的是芥子纳须弥的力量,共鸣血气成狼烟。

    但有此掌一竖,姜望剑仙人状态下的全力一剑,竟成空!

    满天飞雪皆落血海中,无穷剑气仅仅泛起几个涟漪。

    可是他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姜望。

    “与我为战,你怎敢分心!”秦贞冷眸如霜,指裁刀猛然往下重切,这一下连断血线数百根,轻易斩开了血王的头颅,还在沿着那条致死脉络继续往下,势必要将他的整个躯体剖分。

    自血王双耳之中,爬出两条血蛇,交缠着绕颈而上,将这颗已经被切开的头颅,强行捆绑在一起。

    他凶恶的眉骨和眼睛,就从血蛇的间隙里露出来,十分忿怒地道:“本王也不太想分心。有本事让这小子别砍我!”

    秦贞并不答话,指裁刀再下两寸。

    姜望更是从头到尾不吭声,机会一来就出剑。抬手是漫天赤焰焚血鸦,吹息即现不周风。恨不得一身所学,全都交予血王检验。

    血王一边单手化解姜望的攻势,一边承受剪纸神通,抵抗“裁剪”之道则。他终究是连番大战,消耗太过,连二十息都没能撑到,漫天血鸦已被杀尽,道躯也无可挽回地走向崩解。

    指裁刀不断下行,下行,像是为他划下生命最后的断痕。

    此时主承血核的秦贞,道躯已经有半身血点。被分心注意的姜望,鲜血也将青衫染红,脏腑已裂其三。可鱼新周无法再继续。

    杀秦贞是没可能了,这个姜望的话……

    鱼新周眸光一狠,但手指都没来得及抬起来,便见得刚刚还围着他狂轰乱炸的姜望,好似一个炮仗被点燃,瞬间冲天而起!

    其身倏忽左右,残影几乎结成了人墙…跑得如此之快!

    在洞真强者的战局中,还能保有这么敏锐的危险嗅觉,不愧是能够从妖族腹地逃出来的人族天骄。

    可惜之前的重视还不足够……鱼新周心生遗憾,但也没有更多时间去弥补,再不走他就真的要死在这里。

    堂堂真王,颇受艰难。

    在这一刻,他那已经被秦贞剖到腹部的道躯,轰然炸开,炸成漫天血雾!

    那向外爆发的每一滴血珠,都挟有如山如岳的“质”,贯彻了他本尊的元神之力,碾碎了所经过的一切。什么元力、道法、神通之光,统统不可阻挡。逼得秦贞都向后飞退。

    姜望方才若是未走,这一下就能毁了他的金躯玉髓。

    漫天血雾又瞬间回收,收成一个巨大的血球,不等秦贞做出进一步反应,便已向内无限坍塌!

    鲜血、道则、天地元力,甚至于也包括了秦贞作用于他身上的剪纸力量……所有的这一切,在这剧烈的爆

    炸和坍塌之后,近乎无限地坠向一个点。

    这个点便成为永恒的“暗”,无底的“空”。

    吞光噬元纳气食空。

    传说中由海族传奇贤师“覆海”所创造的天阶法术一一万法归墟!

    神通是秘藏最珍,直指大道根本。

    在妖族天庭主宰万界的时代,诸天强者基本都以神通为道途。

    法术亦是一些强大种族与生俱来应用天地元气、拨动天地规则的能力那时候横行干世的种种异兽便力。那时快便行了巴的杆杆并言,使以神通和法术称雄。

    后来在妖族先贤手里,最早有了自创的法术,作为对战斗体系的补充。但也仅仅只是补充。

    人族的道术最早即是对法术的效仿,后来又从神通中大量获取灵感,再后来拓展为对“道”、对天地规则的广泛应用。

    随着无数人族强者的投入,经过漫长岁月的演变,渐渐的道术亦成为人族战斗体系的主要组成部分。

    在人族成为现世主宰,盖压万世之后,对法术的重视,亦回流到妖族海族之中。

    人族所通行的四等十二品的道术品级划分,也被妖族海族所接受。

    而在此之上的超品道术,以天阶为最尊。

    非洞世界之真者不可触动!最典型的天阶道术,就是由人皇所创造的“五方尊身”,全名为“诸天万界五方五行敕法真身”。根据《朝苍梧》的记载。这“五方尊身”是两代人皇接力创造。

    第一代人皇燧人氏创造了祝融真身,从此神话之中,有了南方火神。

    第二代有熊氏,在祝融真身的基础上,创造了句芒真身、蓐收真身、共工真身、后土真身。

    自此五方五行皆备,此术可于诸天万界通行。

    在人皇的伟大功绩里,道术的创造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在漫长的时光中,仍有无数人族因之受益。

    相较于其它天阶道术,这“五方尊身”之所以被更广泛地记住,是因为它切实地造就了五方五行之“神位”,奠定了五方五行的秩序。这个神,是天地之神。

    天底下的五行道术,皆要受益于此。

    另一方面,它也成为了许多神话的依托。

    当初神道时代开启时那些神道强者,个个都自称继承了人皇道统呢。

    人皇所创造的五尊天地之神,成就五方五行之真祖,当然是超越了道术极限的强大。

    后辈修士驭使的“五方尊身”,则只是单纯的强大的天阶道术而已。在血核对峙剪纸的关键时刻,血

    王鱼新周以道身为纹,勾勒“万法归墟”,将这门法术的威能催发到了极限,却也并不为杀敌。

    他坍塌所有,化为至暗而无底的一个点。

    这个点在形成的过程中,忽而有了“下坠”的视觉感受。可它分明就在那里,一动未动!

    感受与感受所发生的强烈冲突,让人目眩神乱、烦恶欲呕。

    但它是真的坠落了!

    它在一瞬间从视野和感知中全部消失。

    血王直接坠离了迷界,落回沧海中!

    秦贞轻挪一步,瞬间从剪纸的状态走回血肉丰满,身上的血坑尽数被掩盖。但要立即治愈,则绝无可能。

    “可惜。”她只感慨了两个字,即便收声。

    今天的确是杀死血王最好的机会,这个机会可能一百年都不会出现一次。但她没能把握住。

    姜望浑身是血地飞落下来,这血色作为污浊正慢慢地被如意仙衣清洗。

    他的伤势也并不轻松,但咧开了嘴,言辞切切:“秦真人神威盖世!今日杀退血王,将

    他杀得如此之惨,少说要夹起尾巴低调百年!”

    “是啊,你提醒我了,杀退血王你功劳很大。”秦贞拂了拂袖子:“你确实神威盖世,竟能引得血王追杀你,累及本座一番恶战。”

    姜望心下打鼓,脸上茫然:“我向来低调,我也不知道这个血王发的哪门子疯,为何要杀我。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秦贞仔细地看了他一阵,见他面不改色,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可拜上将军!”

    “秦真人说笑了,要拜也是武安侯先拜,我生平最敬重他。”姜望抬手将开战前特意推远的棘舟招来,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并没有坏,这才松了一口气。

    秦贞静静地看完他那副守财奴的样子,才道:“血王非是庸手,本座伤得不轻。那焱王若追上来,本座是顶不住了。”

    “真人请坐,我来驾船!”姜望一听焱王果然是在追杀秦贞,立即便窜进了棘舟里:“对于逃跑的路线,我有些思考一一”

    他的确是自信、勇敢、冷静。但秦贞已转身。“各自逃吧。”

    “带着你这个拖油瓶,我还走不掉。”

    这是不愿牵累。虽然她因为姜望的关系,与血王杀了一场,打得道身破败。但她却并不打算让姜望在她和

    焱王的斗争里出力,无关于其它,此刻的姜望,的确没有再插手洞真战斗的能力。

    她不欲人族在此白死一天骄。哪怕这个人出自齐国。

    姜望自知自事,五脏裂其三,六腑裂其四,远不复体魄巅峰。又是连番大战后才参与这场洞真之战,精神也迫近极限。便不勉强,只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他想的是去哪里求援之类,心中已经在规划路线。

    但秦贞只摆了摆手:“下次来钓海楼,记得礼貌一点。”

    她来时自元气海走出,好似美人出浴。

    她走时不动烟火气,只留一个剪纸般的背影。

    姜望愣在船舱里,才知道自己伪作李龙川的身份,从未瞒过这位真人。

    他抿了一下嘴唇,忽觉赧然。之前因为齐廷的授意,他以武安侯的身份代表齐国打压钓海楼,这事基于身份立场,本来无关对错。况且他本人还和钓海楼里的一些人有恩怨在先。

    那句“我未早生十五年”,也可视作少年意气。

    但与秦贞这一句“记得礼貌”相比,他姜望确实是小家子气了些。当有所思,当有所省!

    因为海宗明,因为季少卿,因为碧珠婆婆,乃至因为沉都真君危寻。他对钓海楼已经一步步失去了尊重。

    而秦贞用她的真人气度,把这份尊重要了回来。

    姜望催动棘舟法阵,自返丁卯。铁黑色舟身带出长长尾流,像是白纸上不知要延续到何时的一笔,没有尽头。

    暂时看不到尽头的,不止迷界里疾飞的那一横。

    还有迷界外沧海中这不断下坠的一竖。

    彼为黑舟白气。此是黯点吞光。

    万法归墟结成的这个点,一路下坠,带起一路幽痕。轰隆隆隆!

    狂暴的风浪是沧海永恒的主题,那不时照耀天与海的巨大雷电,好似笞神的法鞭。若叫它给鞭一下,那滋味是永生难忘。

    鱼新周永远忘不了自己刚刚生出灵智的那段时间。

    所谓的海主一族,还未发现他将他带走。他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和附近那些海兽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更强壮,更聪明,也更知道痛苦。

    血不是一个好喝的饮品,但血液里蕴能非常丰富,喝血能够快速补充力量,他也就很喜欢喝。

    渴饮血,饿食肉,在他没有灵智的时候就是如此,生出灵智有什么

    不同?

    一百头海兽里面,有九十个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里。风雨雷电包括海浪,都可以是杀生的磨盘。

    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里活下来的海兽,一百个里,有九十个会填进其它海兽之腹。

    太饿了,沧海很难找到吃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只有极少数风平浪静,可供栖息的宝地,除此之外即是无尽的危险。

    他一直以为海族就应该如此一一为一口吃的就要血流成河,只有最强的那个能够独享食物,剩下的,可以吃那些争食过程中被打死的。

    直到他发现,沧海之外,还有世界……一个微风习习、雨打芭蕉的世界。

    而海族的祖上,就曾经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没有在沧海生活过,怎知他们想要离开沧海的心情!

    没有在沧海挣扎过,怎能理解他们想要杀回现世的决心!

    天下有福之地,究竟凭什么,要为人族独享?!

    胥无明、杨奉、孟屿、秦贞。这些强大的真人,他确定每一个都是意外撞上。若是有意谋他,不可能在交手的过程里不被他所察。

    他也清楚这运气是有多坏,坏到他虽然没有找出问题,也一定有什么问题存在。

    他更知道每一次遭遇都有生命危险,每一次都是走在刀尖。

    越往后走,越是险恶。但他为何还要执意拼到这一刻,做杀死姜望的最后尝试?

    自是因为……海族的大计划,已经推进到关键时刻。

    人谋虎时,虎亦谋人。

    要掀起巨大的波澜,吸引尽可能多的视线。

    他的暴虐是再合适不过的理由。他的痛苦是再自然不过的借口!此时他能做的已经做完,接下来的事情他也无力插手。只用万法归墟,一路坠回极恶海域便罢。

    鱼广渊的死,他是否伤心?当然伤心。老子是残忍,又不是没有感情!

    培养了那么久,那么出色的一个孩子……

    “一定要杀了姜望!”

    他传出最后的沟通意念,就此切断了联系。

    此时虚弱至极,行踪不宜被任何存在把握。虽说大局在前,但有些畜生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极黯极空的一个点,坠落着,坠落着,忽然坠进一个无依无着的空间里!

    血王只感觉到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将他肉身元神都缚住。

    眼前是一阵阵的眩晕和黑暗,残存的力量也在瞬间被消解。

    他听到有个声音这么说一一“鱼新周,我看你印堂发黑,是有血光之灾啊。”

    去你奶奶的!老子是血王!

第一百五十八章 烛岁提灯

    界河似一条彩带,不知系在谁腰间。

    一条棘舟拦腰而至。

    船上的姜望,衣衫已不见血垢,坐得闲适,一派从容。

    越过此河,便是他新打下来的人族营地。

    过河前的那一刻,他心有所感,但抬头只看到空空茫茫。极远处倒是有一道云翳,但也平静得很。

    在迷界这样的地方,平静即是最大的福报。

    姜望投下一颗迷晶,一催棘舟,自越界河。

    几条驻防的战船迅速凑上来,甲士们气势昂扬。见的是姜望,纷纷拄兵行礼。

    再回丁卯界域,感受已是截然不同。

    虽不能像浮图净土那样几可完全等同于现世,却也似去枷断锁,身心松快。

    很显然,在他离开追杀鳌黄钟的这段时间里,匡惠平、方元猷他们并没有偷懒,已是彻底将丁卯界域的海族势力肃清。

    能够有这么高的效率,卓清如和竹碧琼应该也没少出力。

    在迷界这种地方打下一座人族营地,为人族修士增加一处相对安全的军事堡垒,实在是有非凡的成就感。况乎杀死鱼广渊,又解决了血王那悬而终落的威胁,这一路回来更是风平浪静。

    姜望不禁在前舱位置站起来,张开双臂:“今日大吉!”

    沿途的人族甲士皆洪声相应——“今日大吉!”

    声传四野,浩荡此方。

    棘舟自往浮岛去。

    姜望闭上眼睛,感受扑面而来的风,以及驱逐海族后显得格外热烈喧嚣的人气,一时似乎忘却了身上的伤痛。

    将军百战,皆为此安!

    姜望所未能发现端倪的云翳中,忽然印出一个点,此点在虚空划出一个倒弧,极似一扇拱门。

    然后它就真的被推开了!

    自无之中显出有,自虚之中凝出实。

    一个华袍披身、金冠束发的男子,赫然自门后走出。

    那双符文密布的靴子,彷佛牵动着道则,在踏出来之后,就俨然压住十方之气、镇伏万古规则,成为此方界域的中心!!

    真王不足以有此威势。

    很显然他就是鳌黄钟急信求来的大狱皇主,名为仲熹的绝巅存在!

    身为皇主,丝毫不以身份为念,不在乎什么以大欺小会有谁说闲话。

    他相信鳌黄钟的才能,相信鳌黄钟的眼力,鳌黄钟说这个姜望将来必成海族大患,他便以大患视之,亲身降临。

    调几个真王过来,都显不出他的重视。

    当然也不必浪费太多时间。

    急临此处,踏出拱门,只是随意地一探手,就要穿透那条界河,将界河彼岸正乘舟疾飞的年轻男子拿住。

    没有什么异相显现,不见什么骤雨狂澜。

    但万法皆空,恒意不改。

    这一掌探出,擒获已成定局。

    五指尽头鸟不飞!

    但本该实现的天骄成擒、魂飞魄散、并未能够实现。

    一只白纸灯笼,摇摇晃晃,拦在了他的五指前。

    仲熹虚张的五指,在白纸灯笼的表皮上,印出一团深刻的影子。而竟感受到了灼痛,不得不收回!

    相较于长相老气的鳌黄钟,身为老祖的仲熹,面容倒是青春许多。

    此刻眼神颇见玩味,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支白纸灯笼,看着灯影摇曳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头戴破皮帽、身穿破皮袄、略显句偻的老人,就那样圆睁双目,空洞而无神地“看”过来!)

    是为大齐打更人首领,那位几乎从不离开临淄的

    恐怖存在!

    “烛……岁。”仲熹似乎是想了一阵才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笑了笑:“怎么,姜梦熊被打瘫了,齐国就没人了吗?让你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出来奔波!”

    名为烛岁的老者,与仲熹一起站在这片云翳中。

    此处微风徐来,云层不惊。

    谁能想象得到,竟有两位绝巅强者于此对峙?!

    烛岁提着白纸灯笼的手,皱巴得像老树皮一样,而声音是慢吞吞的:“军神在妖界杀的乏了,故而停下来养几日心情。你们倒像是闻着了腥味,一个两个地都敢露头了?”

    有失陷妖界霜风谷的前车之鉴。

    大齐天子亲口让武安侯再到迷界来学兵法,当然不可能再让他遭遇生死困境。

    虽则说不经风雨无有参天之木,但一趟本就以镀金和补充兵事能力为主的行程,若再让姜望陷入妖界那样的处境。

    则天子威严何在?

    他烛岁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大齐天子的威严。

    这一路出海,专为随行武安侯,是贴身保护!

    当然,为了武安侯自己的功业与修行,也为了试着钓出那在妖界谋局武安侯的幕后黑手,未等到真正的、无法解决的生死危机,他不会出手。

    那在妖界谋局武安侯的幕后黑手,倘若敢在迷界行凶,烛岁便要当场让其成擒。

    可惜的是,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那血王鱼新周被路过的秦贞拦下,自以为不幸,其实运气好极了!

    但凡没有秦贞,他在看到姜望之前,就会被烛岁抹去,根本连吓姜望一跳都做不到。

    “论起吹嘘,还是你们人族在行!说得像是谁惊谁似的。”

    仲熹语气康慨地指天画地:“来来来,你让姜梦熊不要养心,就来惑世,本皇立刻马上要挑战他!”

    “老朽一定传达。”烛岁盲眼无澜,平静地道:“大狱皇主的挑战,相信军神大人非常乐见,肯定会来见你。不在今年,就在明年。”

    仲熹毫无尴尬之色:“本王日理万机,可不是一直都有空。他今日不来,就不必再来。”

    烛岁道:“大家都很忙,可以商量着一起抽个时间。”

    仲熹试探着遥望彼界一眼,但视野之中只显出一朵白焰,且越张越炽,坚决将他的目光焚回,不由得有些着恼:“你说说你,一把老骨头了,不好好守着临淄,来这里做什么?不怕家里遭贼?”

    “临淄三百里雄城,大开四门,纳天下宾客。何须老朽固守!”烛岁句偻着身体,却有着巍峨之态:“君若有意,不妨自去。”

    仲熹摆摆手:“算了,没空。”

    烛岁慢慢地道:“你要是忙,就先走。”

    仲熹抬步欲走,但又叹了口气,看着烛岁道:“可是我家那个小孩子,口口声声要同别人拼背景。我也特意赶了过来,给他撑腰。要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是不是会伤了孩子的心?”

    “大狱皇主怜爱晚辈之心,实在令老朽感动。”烛岁说道:“但要跟大齐国侯拼背景……是不是应该把族谱多印几份?”

    仲熹饶有兴致地问道:“多印几份有什么用?”

    烛岁平静地道:“至少纸面上看起来会厚重一点。”

    “啧啧。”仲熹上下打量着烛岁,又道:“三百年前我见你,你就穿这一身,今日我见你,你还是这一身,齐国竟有这般穷苦,你换不得新衣?”

    烛岁用那枯如树皮的老手,摸了摸自己的破皮帽,又慢慢放下来,轻轻摩挲身上的破袄。似沟壑一般的皱纹里,盛满了缅怀的情绪:“此帽此衣,是武帝陛下亲手为老朽缝制。穿戴了太久,已经破

    旧了。补不好,也不想让别人补。”

    大齐打更人首领,竟是齐武帝时期的老人,是与初代摧城侯、九返侯一个时代的强者!

    放眼整个齐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恐怕也不多。

    至少年轻一辈如重玄胜,是不得闻。那时候他和姜望在枯荣院废墟遇到烛岁,还百般琢磨,甚至出言试探呢。

    当然,在他继勋博望侯之后,是有资格也有渠道了解这些讯息的。

    仲熹讶然:“难怪做工差成这样。”

    白纸灯笼里的烛火骤然一跳!

    “我是说——”仲熹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补充道:“还有这来历,你怎得不早说?”

    “你也没有问。”

    “我是问,三百年前,你怎么不说。”

    烛岁平静道:“三百年前,你也没有问。”

    仲熹呵呵呵地笑了几声,于是身形渐渐澹去了,像是一口气,散在空气里。

    云翳中只留下盲眼的句偻老者,提着晃呀晃的纸灯笼。

    惨惨白兮。

    作为丁卯界域人族主营地的第一浮岛,驻军倒是并不多。

    在海族势力已被肃清的此刻,平常根本不会有防御工事的界河,反倒成了驻防的关键。

    大军精锐只要守住三条新生的界河,界河之后尽可无忧!

    再不存在什么野地,军旗猎猎,皆为人族。

    海族大溃败所流下的六座迷晶矿洞,只需要几艘岗船定期收矿即可。倒也不必额外消耗资源建立浮岛。

    大齐武安侯逐杀鳌黄钟归来,站在棘舟之上,张开双臂面迎劲风,青山猎猎,极见豪迈!

    站在第一浮岛最高的高楼上,法家真传浮栏而立,眺望远处,面无表情,很严肃地分析道:“他这个姿势,是不是要拥抱你?”

    噗!

    坐在里间位置,正一脸若无其事、漠不关心的钓海楼真传,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用手帕擦嘴,嘴上尽量不给表情:“说、说什么呢?”

    棘舟已经飞到了浮岛外。

    棘舟上的年轻国侯,默默地睁开了眼睛,放下了双手,双手负在身后………怎样都觉别扭,索性飞身下了船,足踏青云,自往楼中来。

    “他手都举酸了也没人抱他,实在尴尬。”卓清如煞有介事地点评:“但你看看,你不去迎他,他也第一时间来找你。”

    竹碧琼毕竟历练了许久,也非是早先,伸手去拈了一块茶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也许是来找卓师姐。”

    “倒也不是不可能!”卓清如轻轻地一击掌,表示同意:“出海之前他还特意来三刑宫邀我同行,难道真对我有什么想法?”

    竹碧琼手中的茶点顿时碎了。

    有时候听力太好不见得是好事,但好在声闻仙态开合自如。

    姜爵爷爽朗大笑,踏进楼中来:“姜某任性出击,辛苦两位道友照看浮岛,感激不尽!今日何妨同饮一桌,以飨厚谊!”

    说着他与卓清如点头为礼,伸手引着,同往竹碧琼这桌来。

    “不必了。”竹碧琼起身便走。

    “竹道友——”已经坐下来的姜望张口欲拦。

    “无妨!”坐在旁边的卓清如从容不迫:“那我们就痛饮达旦,不醉不归!”

    “也好。”竹碧琼又坐了回来。

    姜望:……

    急忙赶来的方元猷,已是自觉地去吩咐后厨,既是确定宴饮规格,也要做些检查。

    再者……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此为亲卫该懂的事。

    “侯爷是伤了脑子吗,怎么一直

    用手撑着?”卓清如若无其事地点着茶,若无其事地问着问题。

    姜望把撑着额头的手移开:“那什么,略感疲惫。”

    卓清如推了一杯茶过去,轻笑道:“鳌黄钟不好杀吧?”

    “的确女干猾似鬼,竟难摸得着他的衣角。师出无功,徒耗精力。”

    姜望深表同意。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只觉暖意似云雾,蒸腾天灵中,一时舒展眉头。

    卓清如注意着他的神色,补充道:“这是五行归元茶。惯能补气活血,调理脏腑,益元养身。”

    “果然好茶!”姜望不懂茶,但是懂得药力,由衷感谢道:“卓师姐有心了!”

    卓清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竹姑娘特意为你煮的。”

    竹碧琼拣着茶点里没有完全碎的部分,不动声色地吃着。

    这位卓师姐如此重的恶趣味,以前倒是不知!那法冠仪服脱下来,倒似将她求学时未得舒展的天性解放了出来。

    姜望看向竹碧琼,诚恳地道:“还是老友知我。晓得姜望鲁莽而力弱,常常撞得头破血流。这茶备得实时。”

    竹碧琼的吃法很秀气,慢条斯理地咽下后,才道:“那老友劝你一句,不要再撞南墙,可好?”

    “当然,当然。”姜望道:“我又不傻。”

    他这话答得敷衍,竹碧琼便也不说什么。

    卓清如却是炯炯有神地看着姜望:“你的伤不像是鳌黄钟造成的。”

    “哦?”姜望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卓清如有条不紊地分析道:“鳌黄钟要想把你伤得这么重,要么是大军围之,要么是请强援镇之。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会让你轻易走掉。你也不应该还有心情喝茶。”

    姜望饮尽杯中茶,轻轻放在桌上:“遇到了血王鱼新周。”

    卓清如堂堂矩地宫真传,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的学生,一时失语!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只鳞半爪在云外

    大齐临淄,东华阁。

    本是一处歇脚的暖阁,因当今天子常于此处读书、小议、会见臣属,而渐渐有了非凡的意义。

    天子坐朝五十八载,紫极殿坐朝,得鹿宫修行,东华阁读书,几成恒例。

    时人谓之:常得出入东华阁者,皆在天子圣心。

    一个戴破皮帽、穿破袄,手提白纸灯笼的佝偻老者,就这么很不吉利地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的金瓜武士,如若无睹。

    内官之首韩令,无声侍立天子侧。

    有“东华学士”雅号的李正书,袖手陪坐。

    阁内悄然,灯光温煦,只有盲眼老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

    齐天子将正在看的书卷放下来,抬了抬手指,示意宫女搬来大椅,对老人亲切地道:“先生辛苦了,请坐。”

    老人并不坐。

    将白纸灯笼背在身后,而躬身对天子一礼:“虽得天子厚爱.....但敝衣浊身,不敢堂皇。”

    齐天子也并不勉强,只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唏嘘:“朕当初第一次见先生,是什么时候?”

    烛岁想了想,答道:“当是陛下正位太子的第一年。”“那时候你说什么?”天子问。

    烛岁答:“老臣避席,自谓提灯巡夜,白纸不祥。”

    “那朕当时是怎么说的?”天子又问。

    烛岁道:“陛下说,‘长夜明灯,便是照见幽冥,也是显耀前路。何得不祥?”

    这位盲眼老人,在温煦的灯光下,讲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这一段李正书不知,韩令亦不知—

    “然后陛下当时伸出了您的手,对老臣说,”这是孤的手。翻掌对下,说此为不祥“,又翻掌对上,说‘天下大吉“。”李正书俊面缄然。

    覆掌天下不祥,抬掌天下大吉,何等气魄!

    当今陛下尚为东宫太子之时,就已经有了掌覆天下的雄心,亦有将之实现的能力。

    烛岁乃大齐巡夜者、打更人这个组织的首领,是从武祖时期一直守护姜氏皇朝至今的强者。

    陛下当上太子的第一年,就去找烛岁,就发生这样的对话。这说明什么?

    说明天子尚在东宫之时,在成为太子的第一年,就已经掌握天下,控制了朝堂内外,连历代皇帝最亲私的一支力量,也开始收归掌中。

    历代朝堂更迭,难免腥风血雨。而无怪乎天子当年继位的时候,半点风波也不见!

    更让他沉默的是。他李正书被称为“东华学士”,也有称“布衣大夫”,常与天子陪坐读书,下棋论政,算得上天子最亲信的人之一。

    可对于烛岁说的这件事,他也一无所知。天子之心,囊括宇宙。

    天子如龙,只鳞半爪在云外。

    静静听烛岁讲罢当年,齐天子感慨地道:“朕从不以先生不祥,先生是治不祥者!没有先生巡夜,朕何以安枕?”

    烛岁低头:“臣惶恐。”

    天子又道:“武安侯如何?”

    烛岁略顿了顿,将所有不相干的情绪都清理干净,才道:“武安侯杀鱼广渊,破鳌黄钟,将丁卯界域打成人族营地。逐杀鳌黄钟一日夜,于大军伏阵之前顿止。归途又主动出击,联手钓海楼秦贞,击退血王鱼新周。后大狱皇主仲熹出手,臣退之。

    他把姜望在迷界的经历完整讲述了一遍,没有加入任何主观想法。

    天子满意地重复:“天才贤师鱼广渊,年轻名将鳌黄钟竟是准确说出了鱼广渊和鳌黄钟的特点。

    要知道他广有东域,并括南夏,雄视近海,疆土何止万里,子民远逾亿万,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如山如海......而竟能对迷界里随

    便一个假王都如此熟悉!

    李正书正在心中佩服不已,便见得天子看了过来,眼神灼灼:“祁笑说武安侯兵略不足,当然有她的判断。不过打仗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要看胜负嘛。李家世代将门,正书觉得呢?”

    这问题危险得紧。

    要么忤逆圣意,要么同祁笑杠上、还要昧着良心、还要赌上李家世代将门的名声。

    聪明人从来不做选择。

    李正书诚恳地回话道:“李家的确世代将门,但摧城侯是臣弟而非臣,臣自小就是读儒学的,兵略之上…………实在插不了嘴。“

    他虽不混迹官场,但怎么也挂了个文林郎的散职,以有议政名分,故还是可以称臣。

    天子语气带笑:“闲聊罢了,你紧张什么。”

    齐天子越是语气轻松李正书越是语气严肃:“军国大事,岂可问于外行?臣下下棋、论论史还可以,兵家之事.....哎!开不了口!要不然臣去看看兵事堂谁在?”

    “老油子!"天子骂了一声。又回过头来,看向烛岁:“先生以为那仲熹是为何出手?”

    烛岁无甚波澜地道:“他说是接到血裔鳌黄钟的急信,为晚辈出头。”

    “你信吗?”天子问。

    烛岁这时候才表达自己的想法:“信一半。

    天子语气从容:“海啸将至,便看祁笑如何驾舟了。”烛岁立在阶下,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要说?”天子问。

    烛岁斟酌着道:“自陛下当年以枯荣院废墟交付,臣即以法身坐镇,数十年来,不曾稍离一步。此次出海,为武安侯周全,须以绝巅战力应对。于是道身法身相合,随行迷界。

    虽在离京之前,已将废墟扫荡一遍,却仍难自安。

    现在这区区报身,拿几个宵小尚有疏漏,坐镇枯荣院.....恐未能逮。”

    《朝苍梧》曰:必以法身合道身,而能成衍道。说的是自洞真至衍道的关键步骤。

    到了衍道层次之后,道身时时刻刻都在修行,绝大部分的绝巅强者,通常只以法身行走世间。只有在需要生死争杀的关键时刻,才以法身道身相合,具现绝巅战力。

    当然,法身独行,毕竟力量不足,也有被打坏的风险,大恶于道途。个中具体情况,全在各人取舍。

    至于烛岁所说的报身,则是他自己的神通。并不以报身为名,只是被他用这个佛家词语所指代。

    听罢烛岁的担忧,齐天子只摆了摆手:“朕有分寸。”烛岁于是躬身:“臣告退。”

    枯荣院被夷平,是元凤二十九年的事情。光阴荏苒,如今已是元凤五十八年。

    足足二十九年过去,枯荣院仍有波澜?

    作为石门李氏的庶长子,李正书对当年的事情是了解的。只是不清楚枯荣院被夷平后,那废墟里的二十九年,是如何流淌。

    他默默看着自己的掌纹,只听不说。

    而天子静静看着那盲眼提灯的佝偻背影,目送他离开东华阁。

    烛岁身上的那件破袄子,藏匿了些许暖光。以至于在这温暖如春的东华阁中,他也有些晦明起伏。

    直到那身影消失,侍立在一旁,始终静默的韩令,这时候轻声说道:“烛岁大人质朴简身,故上行下效,打更人都爱如此穿戴呢。”

    这个韩令,吹风也不知背着人!李正书有些着恼,又去看自己袖子的针脚走线。

    只听得天子道:“武祖雄略,我亦常思之。”只此一言。

    这针脚走线着实漂亮,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李正书生母死得早,自小是李老太君带大,也视老太君为亲母

    此刻有些想家。

    齐天子坐在那里静了一阵,忽又轻声重复道:“击退血王鱼新周.....”

    他拿起旁边的一份奏疏,颇为满意地掸了掸:“当初在得鹿宫,朕问他将以何报,他应我齐天骄胜天下天骄,如今胜到了天外去。

    天子慧眼识人,早早就看出武安侯不凡,自是大大的英明。

    但......别漏了秦贞啊!

    血王可不是姜望击退的,最多敲个边鼓,您在这里骄傲什么呢?

    我李某人生平最不喜浮夸之风,虽与武安侯有通家之好,却也忍不得张冠李戴,假受妄名!

    天子拿着奏疏的手顿在空中,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李正书忙道:“陛下此言谬矣!”

    “哦?”

    “圣天子广有天下,囊括万界,岂独现世?以臣观之,武安侯胜的还是天下天骄啊,正如得鹿宫前言!”

    “玉郎君啊玉郎君,你这人.....”天子伸手点了点自己的东华学士,却并不说别的。

    转将手里这份奏疏打开:“还有一事,你与朕议议看。”李正书拱手:“臣,试听之。”

    天子看着奏疏道:“祁笑在点评武安侯军略的密折里,还有一句,说她出手抹掉了武安侯身上的灾厄,但武安侯身上的灾厄,好像本来就不严重.......你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正书这回没有犹豫,直接回道:“祁帅这是在告诉陛下,您调烛岁大人保护武安侯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还有呢?”

    李正书道:“以祁帅的风格,是一定会把烛岁大人用进去的。”

    常伴君侧,什么时候明哲保身,什么时候坦露肺腑。当中火候,非常人所能把握。

    走进东华阁的大臣有许多,陪天子下棋读书的也不少,何以独他李正书被称为“东华学士”?

    那也是很有些真功夫在的!

    “这个祁笑。”天子有些无奈:“胃口有那么大么?”

    李正书道:“臣不通兵事,但偶尔会耍些小钱。富裕有富裕的打法,拮据有拮据的打法。通常上赌桌的,越有钱越能赢钱。”

    “祁笑欲以白纸灯笼照前路,岂不又要置武安侯于险地?”天子道:“他从妖界艰辛归来,本该休养个一年半载,这急匆匆地又去迷界,可都是朕的意思。”

    李正书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罢罢,将在外,自有主张。”齐天子将奏疏放下:“朕既以兵事任祁笑,掷其生死,用其勇略,焉能安坐朝堂,指手画脚!”

    “陛下圣明!“李正书这一声喊得极响亮。

    天子看过来:“那你说武安侯怎么办呢?”

    李正书低头:“想来陛下早有计较,臣不敢妄言。”

    天子看了看窗外,五人合抱的浮山老桂,尚还未见秋色,其声悠然:“虞上卿前几天写了一阕词,写得不错。”

    李正书道:“桃花仙自是人物风流。”

    “他闲庭赏花已经一年有余,可以出去散散心了。“天子道:“他还同武安侯喝过酒,不是么?”

    韩令轻轻一礼,身形已经消失在东华阁。

    向来人来人去,人间如故。

    喝酒这种事情只有老饕喝的是酒,俗人大多喝个人情世故,还有些不俗不雅的,喝的是情绪。

    武安侯要与好友宴饮,丁卯浮岛自是搬尽窖藏,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但够劲,管够。

    方元猷抱着一个大大的酒瓮走上楼来,便刚好听到自家侯爷的轻描淡写,说遇到了血王鱼新周。

    手上一抖,险些摔碎酒瓮。

    好在整个酒

    楼都很安静,也没谁注意他。

    “啊?”竹碧琼毕竟不及卓清如眼力,不知姜望到底伤势如何,听到与血王有关,便难掩慌张:“你怎么样?”

    姜望抬手虚按,语气平静又自信:“无妨。”

    卓清如借着喝茶掩饰震惊,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大齐天骄。

    但姜望也没有真个扯虎皮,只道:“幸亏当时与秦真人同行,她老人家帮着挡下了。”

    “哪个秦真人?”卓清如问。

    姜望道:“迷界此刻并无第二个秦姓的真人。”

    卓清如眸光流动,不着痕迹地瞧了竹碧琼一眼。血王的恐怖神通,可不好挡。等闲修士连面都照不上就得身死。钓海楼的真人,有那么容易帮忙么?尤其是对一个齐国的天骄?

    竹碧琼松了一口气:“秦真人不怎么理会俗事,可能对你不够了解…………呃,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她,她…………”

    心情波动过大,一时嘴笨。越想说清楚,越说不清楚,急得她想使一记八音焚海。全无平日淡漠严肃的师姐样子。

    卓清如善意地帮忙总结:“你说她眼神不太好,猪油蒙了心。”

    竹碧琼怒目而视。

    “我第一次来迷界的时候,有个人告诉我,迷界人族皆袍泽。秦真人亦是以此为念。”姜望接过话来:“竹道友,你有什么联系宗门的办法么?秦真人现在身上有伤,海族的焱王大约正在追击她——”

    “好,我马上去!”竹碧琼立即起身。

    一转头便看见抱着巨大酒瓮杵在那里的方元猷。

    又回身拉起卓清如:“卓师姐,我不记得路,你陪陪我!”

第一百六十章 蜉州

    楼外风吹铃,楼中人独坐。

    “这酒....”方元猷的脑门从酒瓮一侧探出,巴巴地看过姜望往外挥了挥手,便闭上眼睛,自顾调息起来。

    方元猷“噢”了一声,抱着酒瓮噔噔噔地下楼去了。未几。

    “侯爷!“方元猷急匆匆地又上楼来。姜望睁开眼睛,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方元猷手上的酒瓮倒是不见了,简洁地汇报道:“岛上来了两个人,说是在这里执行太虚卷轴任务,想来见您。”

    又往前凑了几步,小声道:“浩然书院的弟子。”

    作为侯府亲卫统领,方元猷在明知姜望正在调养的情况下,还来请示是否同意会面,来者身份自不简单。

    这浩然书院在宋国、郑国、理国,都有分院,规模还都不小,有一定的朝局影响力。这三处分院并没有主次之分,都可以算作总部。

    他们采取独特的院长轮坐制度,十年一期,轮换院长。内部或称为:“宋正”、“郑正”、“理正”。

    三家本一家,实力不容小觑,素有“天下第五书院”之美誉。

    当然,众所周知,天底下能够跻身天下大宗,与各大顶级宗门平起平坐的的书院,只有四座。勤苦、龙门、青崖、暮鼓排名分先后。

    所谓“天下第五书院”,名头倒是一直都在,名头下的书院,却已是不知换了多少茬。

    雨后春笋遍地生,个个想进步。

    “浩然书院,太虚卷轴.....”姜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找我什么事?”

    方元猷摇了摇头:“具体的事情没说,只讲要跟您当面蜀。”

    下面的人其实跟他告了状,说来浮岛拜访的两个浩然书院弟子,态度十分骄纵。但他不打算跟侯爷告这个状。他是刀尖上滚过来的军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侯爷把他收在麾下,是用他来办事的,不是让他来惹事的。

    往时在临淄亦是如此,他几乎从不跟人起冲突。有时候酒桌上谁喝多了撒个疯,他也只是笑笑。

    “那两个人现在在哪里?“姜望随口问道。

    方元猷道:“还在浮岛外呢。没有您的命令,弟兄们没让他们进来。”

    丁卯界域的海族势力已被肃清,开始建设人族营地,驻守界河的将士,倒是并不会阻拦人族修士进出。

    但浮岛这里不同,尤其是武安侯所在的浮岛,堪为军机重地,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了。

    “让他们来吧。”

    姜望倒是想更多地认识一下这些个书院,毕竟是当世显学,儒门各派很有了解的价值。此外也是对太虚卷轴的发展感兴趣。

    虚泽明第一次跟他提及太虚卷轴,还是在他出使牧国的路上。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按照符彦青的说法,太虚卷轴已经能够影响到迷界形势了。

    这发展速度不可谓不快。

    方元猷走得急,浩然书院的两个访客来得更急。

    没等方元猷带路叩门,便先有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在楼外“浩然书院乔鸿仪、江翠琳!见过齐国武安侯!”

    姜望抬眸看去,便见得一对壁人御风而来。

    男子样貌不俗、正气凛然,女子体态娇柔、五官端致。一者金躯玉髓,一者遥映星楼,肯定都不能算是弱者。“来,请坐!”姜望并不托大,起身招呼。

    乔鸿仪看着年岁不大,三十不到的样子。这个年纪即证神临,自是天才人物,眉宇间傲气难掩。但对姜望还是很礼貌:“冒昧来访,还请侯爷不要见怪。”

    “你看看你。”江翠琳娇嗔着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武安侯何等人物,还在乎这些俗礼?该免的就都免了罢!”

    他们俩感情倒是很好,来的时候一直手牵着手,进了酒楼才松开。即便是松了手,彼此的视线也似勾芡一般缠着。

    “江姑娘说得对,咱们出门在外,不必拘泥那些。“姜望温声笑了笑,他不是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故直入主题:“两位特意要来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乔鸿仪拱了拱手:“想必侯爷也接到下人的奏报了,我与师妹是接了太虚卷轴任务过来。”

    姜望微微皱眉,但并不说话。

    乔鸿仪又含笑问道:“不知侯爷了不了解太虚卷轴,了不了解太虚幻境?”

    “愿闻其详。“姜望耐着性子。

    乔鸿仪声音洪亮,非常自豪地道:“太虚幻境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文明造物,是人道洪流奔行至此所诞生的奇迹!它代表着人道的火光已经势不可挡,也承担着光耀人族文明的重要使命。

    而太虚卷轴,是太虚幻境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它能够调动我们万万人的力量,一起将这个世界推演到更完美的地步。

    甚至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太虚卷轴就是为建设太虚幻境而存在。我们执行太虚卷轴的任务,也即是在建设人族的未来!”

    这种狂热而自豪的语气,听起来实在熟悉。

    “听起来很不错。”姜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我还是不知道,你找我是…………?”

    乔鸿仪笑道:“我是太虚使者,也是福地六十一的长在山之主。”

    姜望肃然起敬:“所以?”

    “说起来太虚卷轴的建立,我浩然书院也出了很多力气。我本人呢,从小就有一种责任感,想要推动人族的进步…………”乔鸿仪好像很想畅聊一通,聊到一半,扭头看向江翠琳:“宝宝,你总踢我做什么?”

    姜望被这一声'宝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种齁得慌的感觉倒是蛮新鲜。

    江翠琳红着脸道:“姜侯爷贵人事忙你就别耽误他的时间了,赶紧把正事说了!”

    乔鸿仪很是不解:“我们聊得很开心啊,人家又没有说我耽误他时间的。宝宝,你不要总是想那么多,这样很辛苦的。

    “那个.....”姜望抚着心口道:“我是有点不太舒服。”

    “侯爷是哪里不舒服?”乔鸿仪热情地表示关心:“在下医术很不错的!”

    他又用肩膀蹭了蹭江翠琳:“宝宝,你告诉他,是不是?”

    江翠琳有些羞耻地捂着脸,倒也应了声“是”。

    “我的医术也还行,身体没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姜望万没料到这厮废话这么多,又这么绕、这么腻,赶紧道:“乔兄你有事不妨直言。”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事情呢,是这样的.....“”乔鸿仪自有一种喋喋不休的气质,这让他本来还算俊朗的脸,也显出一种拧巴感:“你知道我是郑人,那时候我在莽苍山...我遇到了....我们有.....就这样,我接下了这个任务,来迷界捕捉海兽。

    姜望发誓不会再跟这个人坐下来聊第二次。抓个海兽你能够说到你十岁时候的奇遇。你怎么不从郑国的开国皇帝讲起呢!

    “捕捉海兽对乔兄来说应当不是问题。”姜望道:“要的数量很多?”

    “需要三万头!”乔鸿仪兴奋地道:“当然做这个任务的非止我一人,但我想做出最大的贡献!”

    近海群岛向来都有捕捉海兽以驯化役使的行为,这一点姜望是知道的。曾经他为了救海民,杀了怒鲸帮一头失控海兽,还被找上门来。

    那时候海族的海主本相刚刚演化至神魂层次,导致了近海群岛役使的海兽全部失控。

    陈治涛还针对

    海兽神魂的新态,研究出了全新的禁制手段,并无偿分享给所有海民,此举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望..

    太虚卷轴上有捕捉海兽的任务也很正常,但一下子要三万头海兽是不是太多了些?

    姜望忍不住问道:“要抓这么多海兽,对太虚幻境的建设,究竟有什么帮助?”

    乔鸿仪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在他们后面上楼的方元猷具甲在身、按刀缄默。

    想了想,才道:“这件事我可只告诉你——”

    姜望打断他:“如果是这么不方便说的事情,那就不要说了。不要让你为难。”

    “方便方便。”乔鸿仪忙道:“跟武安侯可以说!”姜望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乔鸿仪道:“太虚卷轴先前有个造岛任务,调集大量资源,在近海建了一座新的岛屿,名为“蜉州”。“蜉'者,蜉蝣也,天地之渺物,命途之暂期。以此名之,寓意要以短暂的生命,创造伟大的可能,告诫我们.....”

    一旁的江翠琳大约看出了姜望的不耐烦,迅速接话道:“说白了就是虚泽明在蜉州岛建了一座天地大磨盘,需要填进去大量海兽,以剖析海族基础,反向破解海主本相!”

    姜望惊了一下。他倒是并不惊讶这事与虚泽明有关,惊讶的是虚泽明的手笔。

    能够做成这样的事情,仅靠虚泽明是不够的。太虚派还有谁下场?有多少人支持他?长老,门主,甚或那位主导搭建太虚幻境的虚渊之?

    乔鸿仪又补充道:“这蜉州岛的性质,跟你们决明岛差不多。假以时日,也必是我人族海疆上的重械坚城!”

    “哦?”姜望道:“我倒是不曾了解。不知这蜉州岛的位置在哪里,是哪些强者坐镇,驻军几何,又主导了几次对海族的战争?”

    “蜉州岛目前主要还是以研究海族为主.....”乔鸿仪不无尴尬地道:“位置在星珠岛南边不远。”

    说着说着他又昂起头:“但有太虚卷轴在,天下强者皆可用之!

    姜望自己不会想那么多,但以大齐国侯的身份,则不由得想——你天下强者皆可用之,六大霸主国答不答应?

    这事不由他管,故只道:“所以你找我,到底是想·.....”

    “侯爷一看就是个爽快人,鸿郎你就不要兜圈子了。”江翠琳巧笑倩兮:“是这样的侯爷,我们听说您刚刚肃清丁卯界域,开始建设人族营地......故过来向您讨些俘虏!”

    海族显出海主本相后,也可以作为海兽被役使,这在近海群岛并非罕见。

    姜望也不大惊小怪,只道:“需要几个?”

    等闲一两个海族俘虏,送人情也就送了。麾下士卒由此少去的分润,他掏腰包补上就是。

    “我就说嘛!生而为人,在人族大义之前,谁会含糊呢?”江翠琳笑得容光焕发,认真地看着姜望:“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倒也不是不可以谈!”

    姜望刚想开价。

    那边乔鸿仪又非常自然地补充道:“还有,您这边不是已经打完仗了嘛,军队闲着也是闲着,何妨调一部人予我,同我一起促进人族的进步!这野地的海兽实在不好抓,需要一些人帮我堵截.....”

    姜望不说话了。

    合着这两个家伙什么都不想付出,过来纯粹要饭来了!

    要的还不是一两口吃的,是开口就要主家一个月口粮,还想把锅碗瓢盆都顺走。

    “侯爷是有什么顾忌吗?”乔鸿仪察言观色,慷慨激昂:“我等皆为人族大义,绝无私心!”

    “但本侯是个有私心的人呐。”姜望叹了口气:“本侯此次出征迷界,带

    甲三千。元石粮秣,时时消耗。功勋名禄,人人欲取。况且这人族营地拿下来,是上上下下数万将士之功,本侯能自据而轻掷乎?”

    他想他已经近于明示。

    但乔鸿仪好像完全听不懂:“一群天地门都推不动的俗夫,最多拿命去填,他们能有什么功劳!不都是靠侯爷您吗?您是云巅上的人物顾忌那些泥腿子的想法做什么?”

    旁边的江翠琳语带娇嗔:“您是大齐国侯,三军主帅....这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情吗?”

    姜望伸手去端茶盏:“不好意思,我有些累了。”

    “侯爷!”乔鸿仪急了:“您乃人族天骄,黄河魁首,人族大义在此,我等尚且不惜生死,你怎可推脱?!”

    姜望将茶盏按在桌上,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激动的情绪就那么寒冷地散去了。“听到外面的风铃声了吗?”姜望问。

    风吹过。

    叮铃铃~叮铃铃~

    乔鸿仪和江翠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个呢,叫做招魂铃。”姜望说道:“在迷界的每一座浮岛,都有这种铃。我们都知道,死就是死,死后万事皆空。但在这里浴血拼杀的战士们,都想在烟消云散的时候,离家更近一点。用这种没有什么用的铃铛,聊以安慰。”

    “在这里拼命的人,每一个都背负着你所说的人族大义。没有任何人比你付出的少,比你承担得轻。你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了,你没有资格向任何人索取什么,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并没有什么严厉的动作或表情,只是声音略低了几分。乔鸿仪和江翠琳就立即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杀鱼广渊,破鳌黄钟,这也都是才发生的事情!

    “打扰了。”乔鸿仪语气艰难拉着江翠琳的手就要走。

    姜望慢慢地道:“你能够来问问我的意见,不是直接拉了我的俘虏就走,说明你大体还是能够讲一点道理的。最后给你一个建议,要听吗?”

    乔鸿仪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姜望道:“少说,多做。少要,多给。”

    乔鸿仪或许服气,或许不服气,也只有点头的份。这时候楼外传来急声——“紧急军令!”

    姗姗来迟的退客之计让姜望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给方元猷使过眼色之后的结果。

    一步踏到窗前往外看:“令往何处?”

    旗官疾飞在空中:“祁帅急令!着武安侯所部即刻出发,前往娑婆龙域!”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我联手,天下大可去得

    飞云楼船似山影横移,楼船上甲光如洗。

    武安侯一袭青衫,立得标枪一样笔直,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辉光,与桅杆上挂着的大旗遥相呼应。迷界位移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指舆早就清晰,倒是不用再担心什么失期的问题。

    他虽然伤势未愈,但军令既来,未死就要起身。这天府之光的温养,时刻不停。

    需要思量的是,此行的目标娑婆龙域,是海族的大本营之一,真王坐镇、大军屯驻,且世界规则等同沧海。

    自成立之日起,就未曾陷落过。

    祁帅的胃口竟如此之大,要吞下这样一处雄镇吗?放眼于今时今日的迷界格局。

    人族三镇是浮图净土、天净国、苍梧境。海族三镇是娑婆龙域、月桂海、东海龙宫。

    拔掉娑婆龙域,无异于更改整个迷界的格局。很有可能爆发衍道层次的大战!

    姜某人如今也算得上见惯了大场面,衍道对轰都旁观了不止一次两次,甚至被衍道追杀过。但要真说对这种层次的战斗有什么期待.....他倒也没有那么想死。

    “侯爷怎么不把那一对小情侣征来作战?”方元猷在一旁道:“他们口口声声人族大义,好意思要这要那的,一听到娑婆龙域,脸色都变了!”

    前往娑婆龙域,是祁帅的军令,姜望只带本部三千兵马前往。

    虽则匡惠平他们一个个踊跃请战,丁卯界域的战士们士气高昂,姜望还是没有同意征召他们。娑婆龙域的情况如何还不清楚,祁帅也没有让他扩军,还是把握住才打下的人族营地更为重要。姜望只道:“强征生怨,于战事无益。”

    方元猷嘟囔道:“就看不得他们那副惹厌的样子。”

    这厮修为虽然不怎么样,但却是十足汉子,少有这股怨怼的时候。大约还是乔鸿仪的那几句泥腿子,伤了他的心。

    姜望道:“他虽是口口声声叫别人付出,自己也的确没有闲着。若真是心怀人族大义,那也是很好的。且就各行各路吧,强征他们入军伍,心不甘情不愿,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还叫兄弟们心烦!”

    方元猷酸溜溜地道:“看他俩摸来摸去的,确实是心烦!”

    姜望不予置评。

    负手远眺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在妖界摩云城里,也有一座以“飞云”为名的酒楼。想起柴阿四、猿老西、猪大力、猿梦极、蛛兰若等一个个鲜活的名字。

    那太虚幻境的太虚卷轴任务,也极似于妖界的封神台任务。文明和文明的碰撞,残酷又绚烂。

    方元猷又问:“咱们真的不等卓姑娘和竹姑娘了吗?她们是难得的战力,又都很配合侯爷,送个信应该很快会回来。”

    “不等了。”姜望道:“军令紧急,耽误不得。”

    此去娑婆龙域,若是所料不错,必然危机重重。以他的性格,自是不忍心让朋友陪他赴险。无论竹碧琼还是卓清如,都与齐国无关,不应累于军事。

    方元猷回望来路,语带感慨:“可惜了。要是侯爷在丁卯界域再经营个十年八年的,或可称名”武安乐土。”

    他在心里想:说不定小侯爷都能有了。姜望只道了声:“想太多!”

    ------

    ······

    每一次的迷界位移,都是人族海族六大根据地扩张影响力的好时候。等闲界域不幸靠近了,便是一场大鱼吃小鱼、小鱼拼命逃的游戏。

    若是根据地撞上根据地,那就是流星对撞、彗尾交缠,必然焰火满天。而这一次浮图净土和娑婆龙域之间,只隔了一个界域,两条界河的距离。

    在二者之间横陈的名为“己酉”的界域,在发生位移的当天,就被打成

    了白地。此界所有的浮岛和海巢,全都被夷平。

    但也正因为浮图净土和娑婆龙域的对峙,使得与它们相邻的其它界域,反倒是保持了一定的平静。

    按照军令所示,姜望带着麾下甲士,首先赶往壬午界域。

    此界本来是人族势力占据优势,自与娑婆龙域相接,哪怕娑婆龙域那边暂未顾及,此界浮岛也纷纷迁移,转至其它界域。

    姜望引军前来,相当于讨伐一座黄台界域。在界河之前,就必然会遭遇有力的阻击。而这条界河恰好是迷雾界河,此岸看不到彼岸。

    壬午界域的海族把情报封锁得很好,这边的人族势力根本不知道那边现在的情形。飞云楼船肯定不能直接过去。

    在明确界河对岸正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尚没能摸清敌军虚实,就贸然以主力渡河......在姜望的印象里,还找不到这么愚蠢的将领。

    翻遍史书,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但姜望自己,或是其一。

    两军交战,他不会舍不得让麾下将士赴险,因为他明白当兵吃粮,本就是在刀尖舔血。且他永远冲锋在前,永远拼杀在最危险的地方。

    但在这种需要让部下拿命去填情报的时候,他迟迟下不了决定。方元猷都已经召集人手抽生死签了,却被他按住。

    “我亲自去看看。”他如是说。

    方元猷愕然抬头,猛然跪倒下来,抱住姜望的大腿,摆出了誓死不放的姿态:“侯爷不可!”以武安侯一人之战力,哪怕伤势未愈,也胜过满船将士。当然算得上主力。

    而他选择亲身涉险,试探对岸虚实,这在战场上无疑是蠢念!

    方元猷多少跟白玉瑕混过一阵,虽然没有什么兵略可言,也知这种行为实在不妥:“末将深知侯爷仁念,不忍弟兄们丢太多性命在此。末将请为斥候,向侯爷保证,必得敌情而归!”

    姜望拍了拍他的胳膊:“本侯再想想办法,你先把本侯的大腿松开。”但一时也难有好法子。

    最主要界河之中尽是破碎的规则,再优异的探查秘术,也无法隔着界河起作用,隔河藏凶,不得不慎。

    军令既下,不得不进。可谓两难!

    说来也怪。这一次来迷界,运气出奇的好。

    就在姜望犹豫之时,恰有一艘飞舟自远而近,被拱卫楼船的的棘舟拦下。

    此舟体型十倍于棘舟,船首乃是一尊活灵活现的龙首,两侧船舷有如刀的铁翼,且开满箭洞,一望森然。

    在迷界威名赫赫的钓龙舟!钓海楼之宝船!

    船上满载百人,皆是镇海盟之修士,皆为内府境!当然,年纪不一,普遍四十往上走。

    此般百名超凡修士,足够把钓龙舟上的种种杀器催发到极限。他们组成的杀阵,也足够硬撼寻常军阵。

    而为首的,恰是钓海楼大师兄、享誉群岛的禁制大师陈治涛。

    禁制和阵法相似而不同。阵法異括万象禁制之术则更侧重于封印,也常在生灵体内做文章。

    三十岁之前洞真者,古往今来只有一个李一。或者张临川也可以算得,不过神道虚妄,凭空捏造、假奉成尊者比比皆是,他走的又是急功近利的邪神路子,加之现世神道早衰,故是不怎么被认句

    四十岁之前洞真,也能算得上绝世天骄。而陈治涛,已经过了四十。

    相较于他神临许久、迟迟未能洞真的修为,还是他在禁制之术上的才华,更为耀眼一些。

    他对禁制之术的研究,在近海群岛可谓首屈一指,相比于一些老一辈的禁制大师,也毫不逊色,甚而更有灵思。

    且不说近海群岛现在钳制海兽的禁制基本出自他的研究,他所主持

    的对近海几处恶地的镇封,也广为称道。是解决了一些宗门几百年都没能解决的难题。

    但或许正是在禁制之术上分心太多,才导致他在修为上被符彦青追及,还让符彦青有了挑战他的可能。

    姜望现今在战力上虽然已经远远超过陈治涛,却也从来不敢轻视陈治涛。不仅仅在于此人的胸襟、韧性、器量。

    在他看来,陈治涛之于禁制,就像鱼广渊之于贤师身份。这是他们寻找大道的方式。鱼广渊能窥见洞真之门,陈治涛的禁制之术享名如此,想来也已经不远了才是。

    “陈师兄如何至此?”武安侯高声问道。

    陈治涛飞在钓龙舟之上,抬臂往后一挥,连人带舟后退两丈:“陈某奉命讨伐娑婆龙域!但武安侯在此,我当避之!”

    在天涯台的时候,他为了躲避姜望的决斗邀请,说从此避姜望一席之地。此刻真个身体力行。

    姜望赶紧飞过来,伸手便拉:“陈师兄这说的什么话?既有军令在身,怎能说走就走?来,咱们讨论一下,怎么帮你讨伐娑婆龙域!”

    陈治涛扭身避开了:“钓海楼并非军国,陈某来去自由,回去散心也得!”

    看到陈治涛的这一刻,姜望才意识到,他所参与的这一场战争,并非决明岛一家之事。祁帅说不定已经动员了整个镇海盟,此次大战的规模,由是愈发拔高。

    “陈兄当然自由!”姜望高声道:“但陈兄义薄云天,陈兄心系苍生!那海族贼巢在前,陈兄这等人物,岂会畏难惧险,徘徊界河不肯进?”

    他伸手一引:“来!陈兄!姜某与你并肩!你我联手,天下大可去得!”陈治涛反而又撤一步:“我年纪大,修为不高,怕拖累了侯爷。”

    “这叫什么话!”姜望替陈治涛愤愤不平:“在我看来,陈师兄绝不像有些传言所说的,分心杂务以至于修为停滞、大道无期。陈师兄是大道独行,胸怀自驻。你的大道,分明就在你分心的事情里!”

    “有些传言......”陈治涛幽幽看了他一眼:“那不是你们齐国人传的么?”

    武安侯虽是努力在学博望侯,终究缺了几分火候。

    博望侯绝不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却尴尬得连酝酿好的腹稿都卡住了,摸了摸鼻子,扭头深沉地看着对岸,用一种观察的语气道:“这条界河真是五彩斑斓啊。”

    “是的。”陈治涛表示同意:“忽红忽白,好似人心易变。”

    姜望熟络地建议道:“陈师兄,这迷雾界河底细不明,轻渡易失,咱们得有个章程。”

    陈治涛也不乘胜追击,真个叫这厮恼羞成怒了,他还真打不过。往对岸看了一眼,便道:“这个好办,我施个探查道术,以禁制封在渡桥上。只要渡桥搭上界河,河对岸的情况就一清二楚。”

    姜望这下真给惊住了:“陈师兄的禁制之术,能在界河生效?”

    “常在迷界,略有研究。”陈治涛道:“单独肯定无法抗衡界河,但借渡桥之力却也不难。不会水者借桥渡河嘛,一个道理。”

    道理简单,知易行难。

    陈治涛说的是废话,下的是苦功。姜望只有佩服。

    一艘飞云楼船,两艘棘舟,一艘钓龙舟。一个大齐武安侯,一个钓海楼大师兄。就这样沉默了一阵。

    陈治涛终是道:“渡桥呢?”

    “嗐!”姜爵爷慢吞吞地在储物匣里寻找:“我以为陈兄有所准备呢!”“出门出得急,忘了带。”陈治涛表情自然。

    姜某人当然不信这个鬼话。

    出门讨伐娑婆龙域,你不带渡桥,准备怎么过河?生趟啊?

    但毕竟还是艰难地把渡桥"找”了出来:

    “我这边也就剩这一座了陈兄省着点用。”

    至于你也没有渡桥,我也没有渡桥,打下壬午界域之后,怎么去娑婆龙域......就地劫掠呗,壬午界域里好几座海巢呢!

    若是劫掠不到,那就到时候再说。

    陈治涛本来还想说这个以禁制之术封探查道术于渡桥的活儿很复杂,得多用几座渡桥练练手,这下子也没法说出来,便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但见他将那座漂亮的小桥拿在手里,略看了看,便已胸有成竹。

    将这小小的渡桥悬放身前,双手同时掐诀,而印法不同。左手几见幻影,右手却缓如老朽。它们有一种强烈的对立感,但都在陈治涛平静的眼神里融会。

    一颗碧蓝色的眼球,聚元而生,落在晶莹剔透的渡桥上,还弹了几下才停稳。

    而后它往下一沉,由“立圆”变“平圆”,像一张贴画贴在了渡桥上。而后连“贴画”也不见了,渡桥晶莹无垢,光洁如新。

    陈治涛便潇洒地一甩手,渡桥径自飞出,跨在那色彩斑斓的界河上。

    几乎没有停驻的时间在落下的同时,就被界河那一边汹涌的法术力量所击碎!

    而在界河这一侧,一颗碧蓝色的眼球跳将出来,轻轻的碎响之后,在空中像一张画轴往外卷。越张越开,越铺越大......像一道帷幕垂在此岸,画面铺开了河岸百里。

    界河彼岸的一块碎石、一朵流云,都在这碧蓝色的画幅中。当然也能够清楚地看到,对岸的驻防情况。

    领军的是何方神圣,驻军几多,海兽几只,阵法如何!

    姜望高抬的竖掌往前一放,飞云楼船便如一头咆哮的巨兽,瞬间撞过了界河!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惊弦

    飞云楼船带甲三千,姜望更在飞云上。

    河对岸真有王爵在,真个陈列大军,扎好了口袋。甚至于在这并不会固定位置的界河前,还耗费资源,布下了凶恶的阵法。

    显然对于人族的进袭,亦是早有准备。但人的名,树的影。

    姜望用链子拖着鱼广渊像拖狗一样穿行迷界,后又正面击破鳌黄钟,早为海族知晓。这武安大旗一展,飞云楼船上的甲士们堪堪成阵。

    便只听得连绵爆响,焰光不绝,本该用于两军对垒的大阵,直接被毁弃于一炸之间。本该杀敌而用于阻敌。

    陈兵在此的海族大军,瞬间成阵,竟然当场转向逃窜!

    飞云楼船十二阵的全速戛然而止,唯独姜望毫不迟滞,独越焰光,扛着海族大阵的爆发去追敌。但只见兵煞茫茫,海影重重,却是根本瞧不见主将何在。

    陈治涛的探查秘术那是看得明明白白,河岸这边的海族王爵只有一个,且面孔极生,想来捱不得一合......可惜脚下甚滑,跑得太过坚决。

    姜望回身一抓,将那连绵爆炸产生的焰光,尽数握于掌中。壬午海族于界河这岸精心构筑的防务,也便随着焰光消散了。

    陈治涛和他的钓龙舟这时候才越河而来。

    这位钓海楼的大师兄语带感慨:“侯爷已经到了以名杀敌的地步,我在迷界厮杀多年,难望项背!”

    花花轿子人人抬,姜望也不吝啬吹捧:“我想他们是猜到了陈师兄衔尾待发,不然不至于连挣扎都没有。”

    两人相视一笑,彷佛恩怨尽泯。

    于是兵分两路,各自扫荡,四个时辰之后,再会于界河前。这条界河本身并无迷雾。

    但河的对岸依然是什么都瞧不见。这条界河,通往娑婆龙域。

    他们扫荡了整个壬午界域的海巢,再于界河前交汇,几乎没有兵员上的损耗,因为壬午海族压根就放弃抵抗,人族大军赶到时,只有空空如也的海巢。

    但扫荡的工作又不能不做,甚至于野地都要探查。此为将之本分。不然若是在全力进攻娑婆龙域之时,遭遇来自背后的袭击,那便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我一定要想办法认识一下这位两字王。”姜望感慨道:“太能逃了!”

    这个暂不知名的海族王爵,真不是一般的会逃跑,不仅自己走得快,麾下的士卒也愣是没有一个掉队的。而且几座海巢都打包得光洁熘熘,半点战利品都没给他们留。

    陈治涛也跟着唾弃:“毫无强者品格,简直懦夫!”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姜望回挽道:“恰是这撤退,最见真功夫。携万军冲锋,扫荡敌阵如龙卷,算不得什么,一勇之夫可为也。而于败军之际,犹能保持军势,败而不溃,退而不衰......危局之中能全军者,真名将也。”

    陈治涛若有所思:“此言洞理合情,发人深省,具得兵家之妙。陈某虽不知兵,也颇觉道理。武安侯不愧是当世名将!”

    逞个嘴快也就罢了,姜望倒不敢真以名将自诩,忙道:“这都是初代摧城侯所言我不过拾人牙慧罢了。陈兄切不可以名将二字羞我!”

    “那鳌黄钟自谓名将,被你打成什么样子?齐夏战场多少名将,竟是谁军功得侯?武安侯你就不要再谦虚了!”陈治涛满眼真诚地道:“如今娑婆龙域近在眼前,咱们打不打、怎么打,还是需要你这样的名将来拿主意!”

    好小子,等在这儿呢!

    团结合作陈治涛,担责顶险姜青羊。这厮瞧着诚恳质朴,实则蔫儿坏!

    姜望反应过来,但也推诿不及,毕竟人家钓海楼确实不练兵,一直都是宗门的那一套。便道:“名将之说休得再

    提,但陈师兄愿意接我的军令,与我联手征战,我也心中快慰!心往一块想,力往一处使,何愁海族不破?”

    不等陈治涛说其它的,他又吩咐道:“你接到的任务是什么?你对娑婆龙域有什么想法?你且与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

    这就命令上了!

    陈治涛颇有搬石砸脚之恍忽,但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崇光长老、宣威旗将,以及你们的祁元帅,他们已经在黄台界域会面,商议过迷界局势,达成合作。更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但我接到的命令,是讨伐娑婆龙域。”

    姜望若是能够得知血王的经历,当能知晓这场聚齐了近海三大势力的会面发生在何时。也当为血王的顽强鼓掌。试想血王若是在与宣威旗将杨奉的争杀中晚走一步,撞上前来会谈的崇光和祁笑,很有可能当场就交代了......

    “对娑婆龙域的想法......”陈治涛道:“我当然是希望能击破此域,为我人族赢得大大的方便。但具体怎么做,还是要侯爷来拿主意。毕竟术业有专攻,您是专业的!”

    这杆旗又送了回来。

    作为一名专业的军功侯,此次出战之前,基础的情报姜望还是了解过。

    知道现在镇守浮图净土的真人,乃是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疑。娑婆龙域所镇真王则是蛮王鳄锋。浮图净土是两族六镇里经营时间最短的,毕竟它的历史也就从重玄浮图身死那一年开始。

    与此同时,浮图净土却也是迷界最开放的一个人族根据地。虽为齐国的真人创造,却不独属于齐国。虽以净土为名,却不独属于佛门。它向所有的人族开放,给予所有人族庇护。

    决明岛、钓海楼、旸谷、悬空寺、东王谷.....各方势力都在此有据点。也正是从浮图净土开始,人族在迷界的几个根据地才开始大范围开放。

    在浮图净土之前,迷界虽是东域共守,天下同担。但其它势力顶多只能占据几座浮岛,几个根据地都由近海三大势力所把控。

    也就是苍梧境里还有一个蓬来岛,天净国中还有一个三刑宫。以及已经被海族摧毁的另一个根据地里,曾经有东王谷的势力存在。

    季克嶷和鳄锋孰强孰弱,轮不到姜望来判断。但历史几乎与迷界等同的娑婆龙域,底蕴肯定远强于浮图净土。

    只是说迷界战争的烈度一直在两族有意无意的控制中,只在洞真层次下发生。这种岁月经久的积累,才没有完全的转化为战争能力。

    以至于浮图净土能够和娑婆龙域打得有来有回。

    同样年月浅薄的月桂海,能够和历史悠久的苍梧境杀得难解难分。真君皇主轻易不在迷界出手,是两族长期保持的默契。

    这种默契当然有保持的必要。

    若是迷界战场不复存在,无论是海族打到近海来,还是人族打到沧海去,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但如果祁笑真个要掀翻娑婆龙域,则衍道之战几乎不可避免。

    娑婆龙域和浮图净土之间的底蕴差距,在这次交锋中亦有体现。

    娑婆龙域还有余力在壬午界域的界河设卡,浮图净土就只能封锁四境,专注于同娑婆龙域争锋。不过话又说回来。

    只要皇主不出蛮王鳄锋有真人季克嶷正面抵住。

    他姜望同陈治涛联手,又如何不能杀进娑婆龙域去?

    姜望想了又想,仍是道:“祁帅只命我赶到娑婆龙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怎么做,还需要等待进一步通知。”

    “迷界传讯可并不容易,军令遗漏的事情常有发生。”陈治涛提醒道。

    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界河足有三里远。并不敢大咧咧地屯驻在河边。毕竟河的对岸藏着恐怖巨兽。

    姜望道:“军机自决的道理我懂得,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咱们一定得好好把握.....所以就要麻烦陈兄多注意对面的情况了。”

    陈治涛的眉头很重,摇头道:“同样的办法用不到第二次。对面如此机警,必然已有准备。”姜望鼓励道:“你想想办法,只有你有这个本事了。”

    陈治涛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此行还是要对方顶在前面,便犹豫着道:“这事儿难办,我琢磨琢磨吧!”

    武安侯满意地点了点头,在空中踱步一阵,很是观察了一番战场环境,又道:“陈兄精通禁制之术,何不在此设些手段,以保证咱们的安全?”

    河这岸的迷雾早已有之,那也是陈治涛设的,不让对面看清虚实。

    眼见得这位齐国侯爷指挥自己指挥得这么顺嘴,陈治涛忍不住道:“请问侯爷您做什么?”

    “我需要思考全盘战略,好好想一想咱们应该怎样攻破此域。如无要事,还请尽量不要打扰。”姜望说完,便直接返回飞云楼船,关上房门,自顾养伤去也。

    陈治涛在原地一阵沉默。

    说不信吧,这厮的确军功得侯,也的确在战场上正面击破了鳌黄钟。说信吧,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我只不过推你出头当个盾牌挡个箭,你怎么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我?...-

    -...

    五彩斑斓的界河彼岸,同样延续着沉默。

    直到一个样貌老气的将领匆匆赶来,隔老远就开始大喊:“旗孝谦!”刚刚立成不久但极有条理的营地中,肃静非常。

    海族战士们都利刃在手,严阵以待。

    就连那些战争凶兽,也都呼吸缓慢,安静而凶狠地注视着界河对岸。那里全都被迷雾禁制所笼罩。

    鳌黄钟大步穿行在营地里,如入无主之地,连声大喊:“旗孝谦!旗孝谦!旗孝谦!”

    一个躬身挤在战士队列里、穿戴也与普通海族战士一般无二的高瘦海族,终是忍不住低头掏了掏耳朵,抱怨道:“叫魂啊.....”

    他这一低头,立即便从那种严整的秩序里退将出来。在自然而然的状态里,成为不自然的一部分。

    旁边的战士也是此刻才发现,主将竟然在身边!

    当然,作为惊弦王旗孝谦的部下,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跟随惊弦王作战,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惊弦王的命令无处不在,惊弦王从来不在。

    鳌黄钟总算发现了兴师问罪的目标,大步冲将过来,怒声质问:“面都不照一个你就跑了?!”旗孝谦生得相当英俊,鼻梁高耸,眸色清亮。就是眉宇之间,总有几分惫赖。

    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没有跑?”

    “我那是拼到最后关头,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战略性撤退!”鳌黄钟怒道:“你未有一兵一将之折损,竟望旗帜而逃,有带兵的资格吗?”

    旗孝谦无所谓地笑了笑:“我第一眼就知道没有办法,何必浪费这个”拼到最后关头”的过程,徒耗战士们的性命呢?”

    鳌黄钟愈发恼怒:“吾族行此险局,不可能没有牺牲。一开始就说好了,你我各据一界,背龙域而面人族,陷杀来犯之敌。对于这几路的进袭,咱们早有准备了,不是吗?你现在说没办法,是不是太晚了!”

    “那事先也不知道是姜望过来我这边啊!”旗孝谦理直气壮地道:“你和鱼广渊都一个逃一个死,我还用再浪费时间吗?”

    鳌黄钟气笑了:“也不知是谁这么没眼光,说你有名将之姿,让你来参与惑世大局!”

    “那你回头去问问!”旗孝谦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我旗孝谦怎么用兵,轮不着你指

    点。你身为主将轻移本位,你那边出事了怎么办?”

    “什么玩意儿!不能接受批评是不是?”鳌黄钟很是不满:“我同仲熹皇主推演兵棋的时候,他都不这样!”

    旗孝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个皇主老祖很了不起么?用得着隔三岔五往嘴上挂?搁这儿上香呢?!

    但有个皇主老祖确实很了不起。他还是解释道:“姜望能够在战场上正面击败你,绝非莽夫。我观他引军过河,势如山倾,不留余地。说明他已经洞悉我这边的布置,有足够的信心摧垮我们。此外,他后面一定还有强有力的伏手,可以抵御相当程度的风险。娑婆龙域才是真正的战场,我没必要在一个临时营地跟他碰得头破血流。”

    鳌黄钟哼了一声:“这还像个样子!”

    “你还有事吗?”旗孝谦懒得理会:“没事不要耽误我布防。那贼厮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杀过来了!”“鲨肩吾去哪里了?"鳌黄钟凑近了问。

    旗孝谦嫌弃地拉开距离:“我哪儿知道!”

    鳌黄钟不以为意:“你俩关系不是很好的吗?他出任务也没跟你说一声?”“你也知道是有任务了!”旗孝谦瞪了他一眼:“不要瞎打听!”

    鳌黄钟撇了撇嘴,又道:“既然姜望率军来了这里,现在便是娑婆龙域、月桂海、东海龙宫三镇同时遇袭,你觉得哪一处是他们的主攻方向?”

    旗孝谦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哪一处是咱们的主攻方向?”鳌黄钟干笑了一声:“我哪儿知道!”

    旗孝谦自然不信:“你陪仲熹皇主下棋的时候,他就没随口跟你说点什么?”“不该问的别问!”鳌黄钟一个沉脸,把双手一背,横行霸道地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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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