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未早生十五年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天涯台上,自古而今,见证多少人间事。
钓龙客曾独坐于此,一人一竿,面东钓龙。
天门曾经于此熬散,世间难逢天地门。
方天鬼神昔于高空舞。
此处覆军曾经对沉都。
镇海盟于此立,海祭于此开。
近海豪杰曾相会,魂归来兮悼歌彻。
悠悠沧海之水,终究物是人非。
今时今日姜望在台下看,台上万众瞩目的两个天骄,他自信都可单手压服。
然而他看到的,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那个少年,在这个地方……
也争辩也低头也弯腰,也赔礼也道歉也赎罪。
也愤怒也咆孝也咬牙切齿。
也不自量力,也欲哭无泪。
这些年他或许做了一些蠢事,伤害了一些人。但于此刻眺望彼刻,他可以跟那个时候的自己说,这些年的时光,他没有一刻虚度。
从南至北,自东而西,跨越天内天外……这么长的路,他的确坚实地走过。
“我遂成今日我。”
风吹云天阔。
天涯台上,两位近海天骄相峙。
一个是成名已久的神临天骄,钓海楼这一代的翘楚人物;一个是旸谷出身的天才,在迷界历练多年,回归近海群岛后声名鹊起,有一飞冲天之势。
今日究竟是近海第一天骄的牌匾被摘,还是展翅欲飞的后起之秀折翼长空,无疑是整个近海群岛都瞩目的结果。
说起来,钓海楼曾有两位秀出群伦的天骄,是应该与符彦青相匹配的对手。
一个是第三长老徐向挽的儿子徐元,一个是第四长老辜怀信的亲传季少卿。
尤其后者,摘下了天门神通,有机会探取传说中的神通“天地门”,一度被视为近海群岛崛起之望,也养成了目空一切的自我性格。
可惜天涯台一战,被姜望磨杀了未来。
而旁观那一战的徐元,也伤了心气,至今还停在天人之隔前,被符彦青越了过去。
是以今日才是陈治涛出手。
时人论之,不免有断代之叹。
当然,再往后看,靖海长老辜怀信的关门弟子竹碧琼,亦有天骄之实,未来光明无限。或可在陈治涛之后,再次举起钓海楼的大旗。
那张临川替命假身李道荣,毒杀九玄宗宗主九玄上人、九玄宗大护法商继安,杀尽九玄宗高层,恶名轰传一时……最后便是在公平对决里,死在竹碧琼之手。
今日符彦青挑战陈治涛的这一战,徐元、杨柳、包嵩、方璞等钓海楼真传,亦陆续到场,在台上旁观。
而身穿靖海道服的竹碧琼,也自海上走来。
她青丝垂肩,眉眼冷寂,身上的海蓝色道服彷佛压制了万顷波涛。她虽在外楼,未证神临,但独行在这天与海之间,自有非凡气势。俨然比徐元这等成名已久的天骄,都更具压迫感。
谁能想象得到,就在几年之前,她还那样青稚怯弱,单纯天真。
被欺骗被利用被折磨,被毫不犹豫的牺牲,被毫不在意的抹去!
她死而复生,宛如神话。脱胎换骨,天方夜谭。拜师辜怀信,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在她之前,尚有徐元和季少卿并举。
待她崛起之时,近海并无抗手,无人能分走她半点光芒。
真传亦有级别,在许多人眼里,实务长老所收的弟子,都算不得真正的真传。而护宗真传也不能跟靖海真传相比。
除了徐元之外,杨柳、包嵩等人都对她低头行礼。
而她却定在空中,未有第一时间落下天涯台,甚至于影响到了符彦青和陈治涛的对决。
有人想要提醒她,但看到她的视线,落在天涯台下。
静水起澜,寒潭生纹。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位素来冷寂的天之骄子,有如此复杂的眼神!
她看着台下的人,台下的人也看着她。
她几乎要哭,但台下的人在笑。
是那种纯粹的、重逢旧友的笑。
她看到台下的那个人,笑着用嘴型说道——“好久不见,竹道友”
她的眼泪止住了。
“姜望!”她喊道。
此时的天涯台,人潮对海潮,喧声叠浪声。
形形色色的人,各怀心思的眼睛,一眼望过去,全都是人脸。谁又能看得清谁呢?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姜望。
尽管姜望已经有意遮掩。
声浪一霎在人群里炸开了。
“姜什么?”
“什么望?”
“哪个姜望?”
“妈的他又来天涯台?!”
那位愤怒兄一边“诶?”、“诶?”、“诶?”,一边撒腿往外挤。
人群一哄而散,以竹碧琼视线的落点、前排的姜望为中心,瞬间空出好大一块位置。倒是将站在姜望不远处,站得很低调的卓清如,凸显了出来。
无它,唯独她没有避开。
两人一左一右,独享贵宾席位。
此时此刻,倒比天涯台上正要对决的两人更瞩目。
海民向来自得其乐也自品其苦,对陆地上的事情不很关心。他们更关心风浪,关心鱼获,关心海族的动向,也追逐近海天骄,眺看天海风云。
但大齐武安侯,或算是一个例外。
因为他的声名远扬,最早就是在天涯台,踩着近海天骄季少卿的尸体开始。
那已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四月的事情,那时候还有很多人不服气。三个月之后,就是天下瞩目的黄河之会。天下天骄皆不如,近海群岛也就没了声息。
数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曾经那个为友人赴海,调动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在近海群岛、在迷界苦苦挣扎,愿意接受一切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考验,却讲不通心中道理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霸国公侯。
论身份已是傲视近海,可与任何人平等论交。
他说的话,不会再被忽视。他跺一跺脚,整个近海群岛,都要抖三抖!
“他们怎么那么怕你?”卓清如问。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姜望道:“是尊敬?”
既已被叫破行藏,他姜某人又不是见不得人,故也大大方方地往台上走,一边走一边招手:“竹道友,下来一叙。”
又对天涯台中间对峙的两人道:“符兄,陈兄,你们继续!这是荣耀之战,不要被场外因素干扰!”
竹碧琼也不理会两位已经被干扰得懵圈的近海天骄,径自踏空走下来,走到姜望的面前时,她的眼神已经很平静。
姜望觉得她的眼睛像镜子,好像倒映着所有外来的情绪。
而在几年以前,这双眼睛像浅水,所有的情绪都很容易溢出来,且清澈见底。
“这位是?”竹碧琼却先看向紧随姜望上得天涯台的女子。
“法家门徒卓清如。”卓清如自是不需要姜望来替她介绍,从容地道:“此行游学万里,欲自迷界而起,故来天涯台。”
竹碧琼眼中的疑问仍未散去。
卓清如已经又道:“我与武安侯顺路同行。”
竹碧琼这才行了一礼:“原来是卓姑娘,碧琼失礼了。”
最后才看向姜望:“姜……道友此来怀岛,所为何事?”
竹碧琼啊竹碧琼。心中有个声音在问自己——你难道不知道答桉?
但总有一些不该有的期待,斩之不绝。
劫后余生,终于见到旧友,姜望很是高兴。就如他见许象乾见李龙川见晏抚那般,坦然笑道:“我是个闲不住的。天子打发我来迷界征伐,我便来了!”
“这样很好,这样很好。”竹碧琼说着,抬起了嘴角,算是微笑:“那你要注意安全。”
姜望轻声一笑,说不出的自信潇洒:“是海族那些个两字王,全都要注意安全!”
几位站在旁边的钓海楼真传各有表情。
曾经追求过竹碧琼的方璞瞧得眼热,但是忍了又忍,最后并未吭声。季少卿是怎么死的,他还是知道的。
同姜望交过手的包嵩此时只想走得更远一点。
亲眼目睹季少卿之死的徐元,在见到姜望出场后便沉默。
倒是与姜望喝过闷酒倒过苦水、因照无颜掉过眼泪的杨柳,还对姜望点了个头,算是招呼。姜望也点头回应。
且说姜望同竹碧琼在场边就聊起来了,当然也很贴心地让出了决斗场地。
但站在天涯台中央的符彦青和陈治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按说符彦青和姜望的关系还算不错,之前相处并无龃龉,算得上袍泽一场,后来亲自去无冬岛追债的时候也很有礼貌……应该不影响情谊。
但在今时今日天涯台这样的场合,遇到内府境曾来钓海楼堵门、号称盖压近海同辈修士的姜望。
正在挑战陈治涛,试图竞争近海第一天骄名号的他,就不免有些心情微妙。
你还在近海群岛做蜗角之争,推说只是路过看戏的这个姜望……已经在妖界轰轰烈烈地闹过一场,天外扬名了!
在人族英雄、大齐武安侯嘴里说出来的“荣耀之战”,得有多荣耀才能配得上?
台上的人没打又想打,说打又不打,怀岛别地可没闲着。
说话间,空中又有人影飞落。
三尊气息雄厚的身影,降临天涯台,顿时镇住了嘈声。
他们分别是海京平、刘禹、邓文,俱是这近海群岛大名鼎鼎的人物。个个手握实权,个个声威显赫,个个是护宗长老。
曾经姜望被一个实务长老海宗明万里逐杀,拉上向前,借助重玄褚良的指点,才得以反杀。曾经他为见海京平一面,一个并不擅长交际的人,不惜热脸去贴杨柳的冷屁股,又是推杯换盏,又是情感劝导。
如今钓海楼一共八位护宗长老,听得姜望之名,一下子来了三位!
人的名,树的影。
齐夏之战里,连杀多少神临。
天狱世界里,斩了多少妖王!
齐国为他筑了武安城,天妖追他追到文明盆地。
须弥山予他以至高之礼,景国人也要称一声英雄。
若不是这里是怀岛,他们随时可以调动护岛大阵的力量,即便三大护宗长老联袂而来,也未见得有镇得住姜望的自信!
而若是只为一个姜望的路过,就让代表了钓海楼最高权力的靖海长老出面坐镇,那钓海楼更是难说颜面。
乍见三位钓海楼护宗长老来势汹汹,姜望不但不惊,反是很热情地维持决斗秩序,对认识的海京平招手道:“海长老,许久不见!跟您的朋友过来一些,这边在决斗呢!”
海京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两位老同事,飞身落到姜望旁边,有些头疼地道:“武安侯今日怎么得闲来我怀岛?”
他又想起当初在府中,这个年轻人百般请托,找上门来,求一个说话的机会。
当初在天涯台,面对难逃一死的威胁,这个年轻人仍然高声抗辩。
面对崇光真人,乃至于面对沉都真君,依然坚持自己的道理,握紧自己的剑。
那时候他就知道,此子不凡,可也不曾意想到……是如此不凡!
彼时他一个巴掌就可以将其扇飞,现在却不得不凭着人多,凭着钓海楼的势,甚至是凭着姜望的顾念旧情,才有这一番平等说话的姿态。
真真物是人非,颇令唏嘘!
姜望身在一众钓海楼修士环伺之中,谈笑自如:“这不是去迷界的路上,顺便看看热……欣赏近海盛事嘛!天骄之争,最是令人振奋!”
海京平没好气地道:“你最好是顺便。”
姜望笑道:“您说这场决斗谁输谁赢?咱们来压个注如何?斗一斗眼力?”
海京平毫不犹豫道:“自然是陈治涛能胜出,我压一千元石!”
“哎不不。”姜望连忙拦住,干笑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赌大了不好。我忘了说哈,这场赌注是有上限的。”
海京平讶道:“一千元石也算多?堂堂武安侯,齐廷不给你俸禄的吗?”
他的惊讶是如此真实,故而也如此伤人。
姜望一摆手,恼道:“算了,我生性不爱赌!”
海京平倒是来了兴趣:“赌注上限是多少?”
姜望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元石?”
“一百块道元石。”
海京平呵了一声:“我也生性不爱赌……赢来塞牙么?”
他们在这里聊得开心。
渊渟岳峙、很有强者风范的陈治涛,忽然苦笑了一下,看着对面的符彦青道:“还打么?”
同为年轻一辈天骄,姜望甚至比他还小一轮,现如今需要三位护宗长老来与之对峙。而自己呢?还在争什么近海第一天骄!
简直羞耻!
“打个屁!”符彦青对姜望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直接转身往台下走。
天涯台下赶来观战的海民一阵哗然。
这边争近海第一天骄呢,多么大的事情!
那位愤怒兄又嚷了起来:“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不打了?我一大早活都没干,抢位子就抢了老许久!”
人群中的杂声自是不被在意。
武安侯急人之所急:“陈兄,你们这是?”
方璞看到姜望和竹碧琼站在一起,就十分不舒坦,只敢怒不敢言。
此刻他的师父,护宗长老里排名第二的刘禹来了,他也就生出底气来。
不待陈治涛开口,就先一步阴阳怪气道:“某些人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土匪进了村,谁还能安心吃饭?”
姜望还有些莫名其妙,竹碧琼已经沉下冷眸:“你说谁是土匪?”
常以美玉自比的方璞,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炸,红着眼睛咆孝:“你说谁是土匪?!我平日那么巴着你,你都冷若冰霜,现在给别人当狗!”
竹碧琼发丝遽展,但姜望的手已经横在她身前,将她拦住。
而自己上前一步,澹澹地看着方璞:“本侯若是跟你计较,有失身份……你师父是谁?”
被这样平静的眼神一逼,方璞的愤怒顷刻烟消云散,勇气也随之散去了。
他彷佛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刚才说了什么话,他面对的是谁!
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是我。”刘禹站出来道:“他还是个孩子,不太懂事,有什么话说得不好听,武安侯你不……”
“不太够啊……”姜望小声地摇了摇头,而后给了海京平一个抱歉的眼神,声音骤起,甚至于抬起手指,极其轻蔑地点人。
刘禹,邓文、陈治涛、方璞、海京平。
“你!你!你!你!包括海长老!”
他的手指直接扫过一圈:“就在这天涯台,几位不妨同来!姜某并未早生十五年,也想与钓海楼的几位长老、几位天骄,试一试手!”
“好叫你们知晓,大齐公侯,不可轻辱!”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试着追逐一种可能
姜望在天涯台熬杀季少卿一事,在当时就引来了近海群岛几乎所有权势人物的围观。
毕竟是齐国和钓海楼彼此斗争的缩影。
那起事件中的种种细节,也早已遍传近海。
陈治涛那句“我若晚生十五年,必要把姜道友留在这里。”在当时是金铁之声,挽救了钓海楼及及可危的声势,一度被广为传扬。
所以在场很多人都听得明白,姜望这一句“姜某并未早生十五年”,是跨越时光的回应,也是对钓海楼的声势,最有力的打击。
且这份回应跳出当年,非独剑指陈治涛,甚而一并囊括了钓海楼的三个强神临长老。
这是何等威风自信,何等意气张扬?
他嬉笑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可以跟他当朋友,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玩笑都敢开。
他严肃的时候,人们才知晓,什么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王侯!
在姜望戟指四方的此刻,整个天涯台都陷入一刹那的死寂。
那些吵吵嚷嚷的嘈声,彷佛都被吞咽。
那永不止歇的海浪声,彷佛也变得很遥远。
饶是卓清如性子肃冷,向来很难为什么事情动容,一时也有些无言。
这就是你武安侯的低调?
开口就要打在场所有的钓海楼神临,顺带手地捎上一个内府境的真传?
你可真是太低调了!
“武安侯!”海京平被点了名字也不恼,主动走到前面来,双手抬起,表示自己不做任何防备,连声道:“不至于,不至于!”
他当然知道是至于的。
不是说方璞的话有多么过分。
方璞对竹碧琼的追逐,几是近海皆知。竹碧琼对方璞的不假辞色,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
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对自己冷若冰霜,却与别的男子谈笑风生,年少的脑子里热血一涌,说出什么话都不稀奇。
此地为怀岛,四周都是师长同门,方璞心里极有安全感,顺嘴阴阳怪气一句,真不是大问题。
再说得难听点,一个方璞算得了什么?说的话有什么分量?岂能代表钓海楼?
但之所以说这件事情“至于”!
乃是因为以近海群岛今日之格局、之形势,姜望身为大齐军功侯,是一定要找机会打压钓海楼的。
沉都真君一举创建镇海盟,大肆统合近海力量。又斩万童之角而归,将钓海楼于海外的声威,推到新的高度。
齐国对钓海楼的打压,也来到了远胜以往的激烈时期。
计昭南、重玄遵、重玄褚良……那是一波波的来。
没机会都要创造机会,又何况方璞今天主动送上门呢?
方璞的热血上头,不过是争风吃醋,但姜望直接将问题的性质无限拔高,上升到钓海楼侮辱大齐公侯的层面!还把他们这几个不相干的长老全卷进来……
一个方璞口无遮拦,关他师父什么事?又关陈治涛什么事?更与他海京平有什么相干?
前一刻还在这言笑晏晏,还设局作赌呢,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手指头都戳到咱老人家的鼻子上了。
河关散人说得没错,国家体制荼毒万年。这些个公啊侯啊的,真不是东西!
但各为己争,其实也没什么可说。
这一架不能打。
别说他们几个加起来,还真没把握跟闯下如此名声的姜望放对。
就算侥幸能赢,又怎么出去说?
钓海楼三大护宗长老,加钓海楼年轻一辈第一人,再带一个真传,联手围殴一个二十多岁的齐国年轻人?
万一赢了,不仅不好说,更不好办!
辱大齐公侯,而后殴大齐公侯。姓姜的届时再不要脸地给自己几下,小伤变重伤,轻伤变垂死……这不是给齐人借口?与方璞的行为又有何异?
“真的不至于!”海京平极是恳切:“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子,武安侯打打手心、踹两下屁股,也便是教训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何至于也跟着动起手来?传出去叫人笑话!”
在左一个小孩子,右一个打手心里,方璞羞愤得脸颊都充血。
一个二十四岁的小孩子?
但他除了紧紧攥着他的拳头,把指甲都攥进肉里,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刘禹作为方璞的师父,见得徒弟如此憋屈,也只是沉默。因为只有方璞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钓海楼才能不丢这个脸。
毕竟谁会跟一个小傻子计较呢?
姜望从来不怕人耍横,就怕海京平这等老于世故的人精,对方双手摊开不设防,他实在不好拔剑。
心中想着再找个什么理由发作一下,也好给祁帅一个见面礼。
要不就怪海京平声音太大,震着耳朵了,疑似偷袭?
陈治涛已经大步走上前来,口中道:“武安侯羞煞我也!”
姜望看着他,并不说话。
陈治涛坦荡地道:“一九年的时候,你比现在更年轻,我也比现在更幼稚。那时候我放下豪言,说我若晚生十五年,必能压你一头,将你留在天涯台。”
“不需十五年,你只用三年的时间,就证明了那时候的我,是多么自以为是,多么不知天高地厚!”
他叹了一口气:“又何用三年呢?那一年的黄河之会,你就已经让我知道了我和你之间的天资差距。我内府时,难进八强。你内府时,天下第一。”
“今天这场决斗,我不想继续了,不是对武安侯有什么意见。”
“只是当世天骄在侧,赧颜以天骄自诩!”
“今日我站在你面前,徒长岁月,空握风霜。实在对你很是佩服。”
“我不如你。我现在不如你,以后也很难赶得上你。”
“但道途漫长,陈治涛自当勉力。”
“但高天何远,大海何阔,江山代有才人出。山不辞路,海不绝流,踏破铁鞋也千里。希望我的师弟师妹里,又或我的徒子徒孙中,有人能及得上今日的你……我当勉力!”
要让一个久受盛誉的天骄,在大庭广众之下自陈不如,实在需要勇气。
要让一个掌握权柄已久,几乎已经确定把握大宗未来的宗门领军人物,吞下自己曾经的话语,实在需要信仰。
但陈治涛不如姜青羊,难道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吗?
此人于观河台上,早败尽天下英雄。说不如,都不如。
他直面差距,而努力未来。
是为第一等心性。
打不起来了……卓清如在心中轻叹。
关于近海第一天骄的决斗,她算是有点兴趣。看热闹这种事,不看白不看。况且陈治涛也非弱者。
而大齐武安侯剑挑钓海楼,她简直迫不及待。
姜侯爷低调是真不低调,但戏好看也是真好看啊。
不过这钓海楼一老一小,配合得实在天衣无缝。一个解新仇,一个弥旧怨,全都态度诚恳,压根也不给发作的机会。
除非姜望现在胡搅蛮缠,拿起剑就砍——如此一来,近海群岛人心难挽。
钓海楼毕竟是个荣耀久远的天下大宗,毕竟对人族颇有贡献。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给钓海楼一个耳光……天下人可都有眼睛看。
现在就看,姜侯爷要如何收尾。
“陈兄我向来是佩服的。”姜望拱手为礼:“我亦诚愿兄台多多勉力,整肃山门,规以律,束以礼,刑以法,不要给我这等外人,越俎代庖的机会。兄台所言,至谦而诚,使我受益匪浅,唯独是一件……”
“我说我未早生十五年,非是记恨陈兄。只是想起三年前的那个身影,有些感慨……如今也尽释怀啦!”
“陈兄。”姜望认真地道:“在当年我没有觉得我不如你,在今天,你也不必觉得你不如我。未有真正交手,何能轻言胜负?”
陈治涛还以同样认真的表情:“武安侯于妖界立下不世之功,是当之无愧的人族英雄。我这些年虽然也于迷界熬杀,但惭愧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战绩,濒死的经历倒是有一十三次。姜兄所在,我当避一席之地……洞真之前,不敢讨教!”
说罢一拱手,径往后退,飞为水珠,落入海中。
姜望原本接下来准备说,“你和符彦青的决斗泡汤了,不如我们来表演一场,以飨观众。”
但陈治涛显然早有预判,根本不肯给他这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碾压钓海楼真传首席的机会。
他只能看向在场的其他潜在拳靶。
然而除了一脸诚恳的海京平,竟无一人与他对视。
找茬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干的……罢了。
姜望颇觉无趣,正要告辞离开,目光恰落在竹碧琼身上。
竹碧琼忽然道:“陈师兄和符彦青的决斗泡汤了,这么多人空等一场,颇是遗憾。不如姜道友稍稍压制修为,同我来表演一场,以飨观众。姜道友以为如何?”
“……今日天色不早,我急着赶去决明岛,还是改日再与道友切磋吧。”姜望拱了拱手,当场与众人道别。
虽未有拳脚碰撞,但姜武安与钓海楼两届真传如此交锋,也算得趣。卓清如这样想着,回礼道:“期待与姜兄迷界再会。”
天刑崖威则威矣,有时候未免无趣,她欲游学万里,以窥洞真,期待迷界有更精彩的篇章。
姜望深深地看了卓清如一眼:“我是个运气不好的,最好卓师姐运气好点。”
话音犹未散尽,青云已接天梯,遂远矣!
时人或曰,绝世天骄竹碧琼,一言惊退姜武安。
……
……
从头到尾,姜望没有接方璞是个孩子的话茬,也没有真个去打方璞的手心。他甚至没有多看方璞一眼。
但方璞的师父,刘禹的言不能尽,刘禹的缄默忍受,已经是足够的回应。
一句没过脑子的话,累及师长受辱。
想必他从此以后都会记住。
钓海楼自会惩治方璞的冒失和无礼。
就像姜望祝愿陈治涛的那般……
“规以律,束以礼,刑以法。”
今时之钓海楼,正是影响力极速扩张的时候,也是稍不注意,就要被“越俎代庖”的时候。
卧于强邻之侧,实难安枕。
卓清如自去沟通入迷界事宜,刘禹把丢人现眼的弟子带走,海京平努力去抚平事件余波……
天涯台人群散去,各回各家,很快就只剩空空荡荡的高台。
像是一只反向高高托举的手掌,好似托着高穹的旭日。
某些人却说,天色不早。
晚的是时间,还是人?
或许都晚了!
竹碧琼回了独院,又坐在梳妆镜前。
倒也不必再梳妆。
今天的事情她不打算跟辜怀信讲,当然,事件里的任何一点细节,辜怀信都不会错过。但她不讲,就代表不需要师父出头。
虽则说她绝对是近两年钓海楼最耀眼的天骄,说是一日千里并不为过,但因为季少卿之死,她在钓海楼内部的情况,其实有些微妙。
虽然辜怀信本人都不介怀,给了她很大的支持。虽然在官面排序上,她作为靖海真传,以飞速拔升的战力碾压同辈,位置仅在陈治涛之下。
但同门看她的目光,仍然很多都带着审视、带着异样。
哪怕从头到尾,她都不是那个犯错的人!
今日方璞如此放肆,虽有情绪失控的原因,又何尝不是内心对她并不尊重的体现呢?
她经历过人们的俯视,也经历过人们的仰望,她得到过同情,也被唾弃、崇敬、憎厌、爱慕。她早已不在意。
如水镜映虚月,任凭波澜起。
在那些众生百态、形形色色里,唯有一人始终如一。
她爱极了这始终如一。
也怨极了这始终如一。
“我也要去迷界。”她平静地说道。
镜中映照的依然是另外一张脸,一张本来更显温柔、如今却愈发刻毒的脸。这会的声音倒是没有那么尖利:“你可以去迷界,你也常去迷界,但不应该是为了别人而去。尤其不该为了一个男人。”
竹碧琼于是说:“我要去迷界。”
镜中的声音阴恻恻:“自欺欺人,能到几时?”
竹碧琼并不回答,只是道:“他是个运气不好的。我也是。在迷界或许并没有机会遇到。”
不远处的水盆里,也跳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与那人极像,但与那人不同——“你说在迷界遇不到他,对你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
这个声音不无恶毒地补充道:“对他来说呢?”
竹碧琼的情绪已经越来越不容易被影响,感受着窗外吹来的海风,甚至是有一些娴静:“能不能遇到他,我都是在修行。”
水中的男声问道:“如果遇不到,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竹碧琼道:“但也不是全然遇不到。我试着追逐一种可能。乐在其中,妙不可言。”
“呵呵呵呵呵……乐在其中,妙不可言……”水中的声音笑了起来:“你很久没有笑过了竹碧琼!你以为他今天是为你出头?你忘了你的立场,忘了他的身份!”
“就算他今天是出于齐国的政治目的。”竹碧琼平静地道:“也至少有一点愤怒……是因为我吧?”
“好妹妹,你清醒一点。”镜中的女子道:“今天他看你的眼神……可干净清白得很。”
竹碧琼略略垂眸:“很好。那是我最初喜欢他的样子。”
于是水中镜中都寂然。
窗外有振翅声,蓝嘴鸥衔来了一朵白眉杜娟。
这嘴硬的鸟儿,好像借花在说不难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祁笑不笑
决明岛,大名久仰
真来此间,倒还是第一回。
北去南来海风阔,武安侯在怀岛的威风还未吹到决明岛来,武安侯已经先到了。
倒也没有什么列队欢迎,举旗高呼。
决明岛自有自己的成守任务,将士们没有那么得闲。不过姜望所到之处,迎来的都是崇敬的眼神。
食邑三千户的大齐武安侯,代表的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靠自己的努力拼搏,在这个东域霸国所能走到的高度。
且这还远远不是终点。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离政事堂或者兵事堂,已经只差一个迈步。
很多人心里都清楚,天子把他丢到海外来,就是为了补完这最后的一步。
若说在以往的时候,姜望或能成为下一个姜梦熊,尚还只是存在于少数人心中的期许。
在他自妖界归来后,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在整个近海群岛的范畴里,决明岛在南,怀岛在中,旸谷在北。它们像是三叉戟锋利的三个尖头,直面沧海怒涛。
也似三面镇海伏龙的旗帜,在漫长的岁月里,团结海民,稳固海疆。但与怀岛、旸谷都不同的是,决明岛是一座人工岛屿。
它极宽极阔,可以容纳数十万人在岛上生活。
却是齐人引地脉、退海潮,垒土积石,一点一点筑成的。
它并没有什么先天的优势环境,但是在筑成以后,却成为海疆最坚固的堡垒。
在实际上承受了最大的迷界压力。
那刻在登岛之处镇海石上的“决明”二字,乃是大齐军神姜梦熊亲手镌刻。
所谓“付尽生死,以决明暗”,东国紫旗于此迎风飘扬。
此时的决明岛,除了祁笑之外,并无一人能在身份上与姜望对等。
但他仍然秉持了一个晚辈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守在外岛,规规矩矩地送上名帖,请人通传。
对于祁笑,他是非常尊敬的。
且不说他们之间既有早先天涯台撑场的情谊,又有如今天子调来学习兵法的缘分。
祁笑本人极富传奇性的经历,也让她成为天下无数女子崇敬的对象,令多少须眉赧颜。
越是走到高处,越能明白那些名门世家的根深蒂固。
他姜某人崛起不过数年,已经在齐国建立起巨大的关系网络。那些积年的世家,不衰的名门,背后底蕴更是难以想象的恐怖。
而祁笑斩断所有关系,投身军旅,最后硬生生在东莱祁氏手里夺走了夏尸,成为九卒统帅,跻身兵事堂。
此事之难,不亚于重玄信执掌秋杀。
与祁笑的第二次见面,时间已经黄昏,夜幕将垂未垂。地点是在她位于决明岛最东处的帅帐中—
是的,整个决明岛,没有一处土木建筑,全是行军帐篷。这里也没有一个普通百姓,驻扎的全部是战士。
军械为篱,刀枪为林,铁砂为路。
这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营地,且有一种独举炬火,置身荒野的危险感受。你在这样一个齐国屯驻了重兵的军事营地里,最大的感受,竟然是“不安全”。
你无法放松,甚至于呼吸困难。
偶然路过那些巡逻的士卒,个个眼神警惕,杀气内敛,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观其卒而见其将,祁笑的治军风格,由此得以略窥。
“武安侯这一路走来,所见不少,可有见教?”决明岛上的帅帐并不豪华,甚至可以说过于简单,问话的时候,祁笑没有抬头。
她披着甲胃,立在条案前,左手扶剑,右手并剑指,在铺在木案的舆
图上轻轻移动,似在寻找什么。
从姜望的角度,只能看得到她的鼻峰,和仿佛永远冷漠的嘴唇。他知道这个问题算是考验。
虽则请夏尸军统帅传授武安侯兵法,乃是天子圣意。但作为站在齐国权力顶层的人物,祁笑有足够的自由。再者说,教归教,教什么,教多少,总要因材而施。
姜望苦笑道:“以我的兵事才能,充其量只是祁帅帐下一小兵,哪能有什么见教?”
祁笑仍然没有抬头:“谦虚是美德,但在军中不是。”姜望没有辩解说自己并非谦虚,只是有自知之明。
以前与祁笑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在登上决明岛后,祁笑的风格无处不在。她大约是不会喜欢辩解的。
姜望认真地道:“没有建议只有感受。纪律,危险,还有警惕。”“如果一定要你提点什么建议呢?”祁笑的声音道。
“这算是军令吗?”姜望问。
但话音还未落尽,他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盘问题。
祁笑在舆图上移动的剑指顿了顿,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向了姜望:“你以为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
帐外本来就很安静,但此时旌旗猎响,似雷霆横答,恶狩人间。这就是弟妹屈舜华最佩服的女子······实在危险!
认识错误,直面错误。
姜望姿态端正地道:“若一定要属下给出什么建议,属下以为,决明岛或许可以广筑高墙,多架劲弩,巩固岛防。”
军案前的夏尸统帅淡声道:“这里本来是有高墙的。我来之后,就全拆了。”
姜望道:“属下不太能理解,但一定执行。”
“高墙会让人生出安全感,安全感会让人放松。”祁笑说道:“这里不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我们要面对的,也不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对手。”姜望道:“如祁帅这样的人物,自然无惧压力,只怕手下士卒······不易承受。”
“我手底下的兵,通常半年一轮换,最长不超过一年。因为在这里的精神压力,的确不同于别处。”祁笑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要跟我学兵法,想清楚了么?”
姜望只道:“在对抗压力这个方面,我也还可以。”
祁笑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他加入自己的军中,于是又问道:“你自己来的?”
从这一刻开始,他正式成为祁笑的下属,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随祁笑征战,跟祁笑学习兵法。
现在已经算是教学时间。
姜望大约能明白这个问题的重点所在,如实答道:“去天刑崖办了点私事我的卫队还在路上。”
神临的速度和非神临修士不可同日而语,尤其他还身法不俗。
他都去天刑崖走了一趟,把三刑宫真传都拐到了怀岛,白玉瑕和进行了补额的侯府卫队,还不知在哪艘龙骨船上飘荡。
到了姜望如今的实力,护卫很难起到护卫的作用。但学习兵法,手底下总得有兵。
侯府卫队平时是他的仪仗,战场上就是他的传令兵,是他在军阵里的肢体延伸、意志外展。
任何一位叫得出名号的将军,手底下都有这样一支近卫。平时荣养,战时卖命。
统帅千军万马,皆以此亲卫为骨架,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如臂使指。姜望去妖界来迷界,都带上这支两百人的近卫,不是他没有更多的军额—老山那边还有一支缇骑呢。
而是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明白自己目前并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万卒以下的军队,两百近卫做核心足矣。
“什么时候能到?”祁笑问。“估计快了。”姜望答道。“快了?”祁笑的声音扬起来。
姜望情知不妙,硬着头皮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太阳落山之前能到决明岛。”
祁笑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极不自在,才道:“我必须要提醒你,这是在行军。你应该给我一个具体到某一刻的时间点,误差不能超过三刻钟。而不是给我一个如此笼统的时间范围,更不是跟我说,“快了'。”
姜望感觉自己额上开始冒冷汗了,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仿佛置身于东华阁,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史刀凿海》······这该死的压迫感!
“末将知错。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他认真地道。
祁笑并不穷追猛打,只淡声道:“你对你的近卫缺乏了解,更谈不上掌控,或者说,懒得去做。平时都是把近卫丢开,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差不多······是这样。”姜望勉强答道。
祁笑的声音始终是不高的:“平时可以,战时可乎?”姜望回答得很果断:“不可!”
祁笑又问:“你的近卫里有一个优秀的人才,可以妥善地帮你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包括练兵·····完全不需要你操心,对么?”
如果是面对修远,姜望大概会顺手拍一记马屁,说大帅果然料事如神。
但面对的是祁笑,他只诚实地回道:“白玉瑕白兄如今屈就我府中。他的确是天骄人物,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以治兵而论,我远不如他。”
祁笑“噢”了一声,道:“不准他上岛。”
说完又低头去看舆图,表示这次谈话已经结束。姜望行了军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帅帐。
真是······印象深刻的一课。
他虽然很是参加了几场大战,且以军功得侯,但绝不敢说自己懂得兵家的这个“兵”字。
他也近距离地接触过许多名将。
笃侯曹皆用兵极稳,往往只是按部就班地进军,对手就波澜不惊地被碾死,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定远侯重玄褚良兵锋极锐,杀性极重,常常杀敌破胆,也总能打出让人惊艳的名局。
而祁笑给他的感觉,是危险。极度的危险。
好像独身一人处于无尽荒野,其时夜幕低垂,四周影影绰绰。
你根本看不清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但你知道危险就在四周。你也不知道那些危险是什么,但你知道恐惧,你知道你如果走错一步·····就会死。
姜望说白玉瑕文韬武略皆通,并非诳言诈语。
人言大齐武安侯风头无两,以为东国第一等勋贵,但其实没什么根基。仅拿亲卫来说他的亲卫都是随他征战夏地的精兵,已是优中选优。
但在那些真正将门里,根本就入不得流。
像李龙川的亲卫,那都是世代养在石门李氏的家生子,个个忠心耿耿。且都从小训练,精熟战阵,足够驾驭齐***中的绝大部分军阵,是真正可以在战场上帮到主将的。
重玄胜之所以能够在齐夏战场上肆意纵横,他父亲重玄浮图假托重玄褚良留给他的影卫,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姜望的亲卫,正式组建都没有多久,许多战阵都需要重新操练,对于真正高规格的战争,也未见得有什么体验。
他们都是普通人出身,当兵吃粮罢了。
但是在白玉瑕的统御下,这支满额两百的亲卫队,在妖界战场砥砺锋芒,成长得飞快。
到了现在,任是谁也瞧不出来,这支具备铁血气质的卫队,统共组建也没有多久。
如白玉瑕曾说的那样,他不怕带不好,只觉得兵不够多!武安侯先行一步,转道天刑崖。
收到手信的白玉瑕,紧急停止训练,聚队出海。
那信是匆匆写就,信上什么其它内容都没有,只有决明岛三个字。这当然难不倒白玉瑕,但多少有些草率。
白玉瑕姑且把它理解为······侯爷对自己能力的放心。
于是整骑出海,为了不耽误侯爷的时间,是边走边沟通,边行船边开路—侯爷连个路引都不留,连个过路的招呼也没打。
他要一遍遍地解释,咱们是武安侯近卫,随武安侯出海。人问武安侯何在?
答日兵分两路!
在这种情形下,他仍然在保持卫队战力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决明岛,最后被决明岛的卫兵拦下。
好不容易等到武安侯出来,却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让自己去怀岛玩耍一段时间······
不是。
我刚端上你姜武安的饭碗,你就在妖界给我玩失踪,玩大厦崩塌。我白玉瑕一句怨言都没有,忠于职守,埋头练兵。
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了,我也练兵千日,只待你重整旗鼓,我随你横扫八方,同时砥砺自我,探索外楼极限,冲破天人之隔·..···
结果我才来决明岛,你就给我开除了?你是不是怕我妨你啊?!
堂堂武安侯,信那些虚无缥缈的运势,不相信自己的实力?白玉瑕摊开双手,满脑门的疑问。
“咳!”武安侯毕竟考虑到自己的威严,压低了声音解释道:“祁帅觉得,在治军上,我对你过于依赖。你跟着我,我没有发挥兵法的余地。”
白玉瑕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想问,侯爷你有什么兵法可以发挥呢?
但毕竟吃人家的饭,须得委婉一些,便道:“但我如果走了的话··今年训练的八个兵阵,您都熟悉么?”
武安侯挠了挠头,悄声道:“回头你写个册子给我。”
白玉瑕又问:“还有为此次出海准备的《海兽纪要》、《沧海六方典》,以及收录剖析历代以来最经典海战的《廿六海战集》······您都掌握了么?”
武安侯确实给问住了,想了想,咬牙道:“你都给我,回头我背一下。”白玉瑕于是知道,这回真是祁笑祁大帅下了死命令,侯爷也无法违抗。他甚至宁愿背书!
罢了!白某也非强求之人!
“好。”白玉瑕看了一眼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卫队,将他为此次出海准备的一匣书,全都递给了武安侯,而后转身独自踏上一条小破船:“你们且去建功立业,我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怀岛呆着等侯爷,我没有关系的。反正我的生活,每天都很无聊。”
“哎等等!”身后传来武安侯的声音。
白玉瑕没有回头,按剑直脊,非常孤傲:“有何吩咐?“也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下,在怀岛别提我的名字。
白玉瑕只觉得海风很冷,吹得心凉,剑柄很冷,寒意都透进了指骨。漠声道:“侯爷放心。”
于是一叶扁舟径远了,孤独游进大海中。
我白某人就算被人打死、骂死、从海里跳下去,也绝不会提你姜武安的名字!
第一百三十八章 此山不必有名
待见得白玉瑕驾舟已远,姜望才突然想到,自己作为“主公”,打发门客一个人去怀岛玩耍,怎么着也应该给几块元石的零花才是。
但转念一想,不多的元石,应该留给更有需要的人。
相较于出身富贵,从来没有缺过钱的白玉瑕。谁是那个更有需要的人,显然是一目了然的。
于是心安理得地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亲卫便去驻营。
祁帅拨了五千士卒到姜望麾下,其中并无一个夏尸劲卒,且明确表示只先让姜望练着,能不能带到战场上独当一面,还要看姜望的表现。
练兵真是一门大学问,不是简单的赏功罚过可以概括。
无须讳言,以姜望的出身,以前他根本没机会接触这类知识。后来有机会,也有渠道了,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终究分身乏术,修行的时间都嫌不够用,不可能样样兼顾。在练兵一事上,军阵是重中之重。
什么飞角、雁行、云龙、锋镝、勾月······
每一种军阵,都是在反复的训练之后,将军阵的各种变化刻入本能,才有可能应用到战场上。
当然,齐军的基础军阵都是统一的,定期优化升级。那五千名战卒,也不需要姜望从头开始训练。
门客白玉瑕才华横溢、武略不俗,亲卫统领方元猷忠诚踏实、任劳任怨。兵练得极好,
两百名近卫散入营中,起到了很好的中枢作用。
再加上姜望几经大战,已经有丰富的战场经验,不仅看过猪跑,还吃过不少猪肉,照着兵书按图索骥,几天磨合下来,倒也像模像样。
但真正带兵的才能,永远不可能在自家营地里练成。
姜望这边营地里刚有了个粗糙的样子,便有两道军令同时传来。其中一道军令是通知他,他这几天的用心治军,算是过关,可以出征。但不够优异,本着对出征战士负责的原则,须得削额。
原话是—“兵事粗疏,非五都统之才,削额两千。
以大齐九卒为例,都统掌军一千,五都统之才即是掌军五千的兵事人才。
祁笑不知何时抽空来检阅了姜望的治军,并且给出评判,直接军刀一裁,削掉了他两千的兵额。
姜望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丢的分,但也没可能质疑这样一位当世名将的判断,更不可能挑战军令。
只能乖乖看着传令兵调走他这几天用心训练的战卒。
两千士卒被抽走,偌大校场顿时空了一半,那滋味着实不太好受。方元猷甚至在那里掉眼泪,挺糙个汉子,眼睛通红。
姜望看了他一眼,认真地展开第二道军令—【三九二二—海事军令—三都统姜望—零壹。目标:协防丁卯区域第一浮岛
期限:三日。】
姜望来到决明岛的第四天,祁笑命他带兵进入迷界。六月二十二日子时之前未至,即为失期。
迄今为止,只上了一课,他与祁笑,也只见了一面。
“整队,一刻钟之内,做好出征准备。”姜望收起军令声音平静。“整队!”方元猷抹掉眼泪,怒声宣吼。
整个校场人如江河分流,迅速而有序地退场,顷刻散尽,各具武备。其时也,海阔天垂,风低旗卷。
紧张肃杀的气氛,从未离开决明岛。姜望问:“方元猷,你掉什么眼泪?”
方元猷全身着甲,半跪下来:“末将无能,有负大恩!您名扬天外,雄魁海内,安能受兵额半削之辱?若是白先生辅佐您,必不至此!”
“本侯于兵道是门外汉,这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姜望平静地道:“削兵额是祁帅对我兵事能力的判断,也算不得辱。正是
因为本侯兵事平平,才要来祁帅帐下学习,不是吗?起来!休作此小儿女态。”
方元猷立即站起,甲叶撞响,全是不甘。
所谓主辱臣死,他完全觉得,姜望只能称三都统是他和兄弟们平日努力还不够。无论在夏地,在妖界,还是在什么地方,侯爷到哪里不是备受尊重?
反倒是正儿八经领着他们这些亲卫上战场了,却连五都统都做不得。他太平庸,太担不起侯爷的信任!
姜望走上前,伸手理了理这汉子的衣甲:“元猷,我印象里你没有这么脆弱。齐夏战场上,咱们威风得紧。破锡明时,你在我身后。扫会洺时,你为我翼护。如今这是怎么了?是想为本侯遮羞么?”
齐夏战场上的一幕幕,如海潮般涌上心头。追随着得胜旗,在血与火之中纵马······
方元猷许多话哽在喉口,可是嘴笨,说不出来。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若你觉得本侯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那就带着兄弟们好好表现。”
他眺看岛外,看着无垠的海,声音也随之辽阔:“校场上没能拿到的,我们在战场上拿。”
这一刻方元猷看着他,是真真切切看到了一位立在东国之巅,掌握威权,雄握万里的大人物!
而不仅仅是齐夏战场上那个勇武无敌的年轻将军。
紧握的拳头抵在心口,他确定这就是他此生追随的旗帜:“末将领命!”
......
......
武安侯带甲三千,乘楼船“飞云”离岛。
此船配有棘舟两艘,射月弩三架,绝对算得上是决明岛的主力楼船。
射月弩本是弩车形制,是攻城拔寨的大杀器。拆掉车身之后,直接将弩固定在楼船上,更令海族闻风丧胆。
自决明岛东去不足三千海里,便是风狂浪疾的“死亡海域”。当然那只是海民的叫法。
与海族搏杀的战士都清楚,所谓的死亡海域不过是风浪大些,便是一天到晚起龙卷,也死不了几个人。真正血流成瀑河、魂落如飓风的死亡之域,要在穿透这片海域之后,才能见得。
驾狂风、驭骇浪,齐国工院所创造的巨大楼船,像一块厚实的陆地在海中平移。
姜望负手立在船头,直面风浪。
说起来他第一次去迷界,过程并无什么体验,崇光真人拎着他,光移物转,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
离开的时候则是乘的旸谷的灼日飞舟,险遭血王一拳灭顶,惊魂难定,更谈不上感受。
唯独这一次带兵出征,才是真正的观风听浪。
他喜欢这种自握命途的感觉,无论将要面对何种风雨。我又何尝不是风雨?!
倏然间一道红光划破长空,洞穿沉云晦雨。
姜望赤眸一亮,在那赤舟之上,看到一个熟人,当即唤道:“符兄!”灼日飞舟上坐着的三十几个人齐齐回头,气质肃杀,显然都是旸谷修H。
为首的自飞舟跃下,落在姜望身边,赫然正是符彦青。
“你这么快就出海?”他将湿漉漉的长发往后抹,声音在狂风骤浪里依然清晰。
“练兵虽然练得不怎么样,也总归要去战场上试试成色。”姜望回罢了,反问道:“你呢?怎么这时候去迷界?”
符彦青长期在迷界历练,能以彼时修为在迷界赢得的一切,都早就赢得。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差不多跟姜望同时间回到近海群岛,开始谋求神临。
这些姜望是知晓的。
前几天更差点旁观他挑战陈治涛的一战,想是在近海群岛发展得相当好。
符彦青道:“
我一直在迷界,只是这次特意回来找陈治涛,验证自我而已。”
他的眉峰很冷,看起来不像玩笑,故让姜望有些尴尬。
“近海群岛这两年,应该是有很多机会的。”姜侯爷若无其事地道:“我以为符兄会在镇海盟里大展拳脚呢。”
“统合近海力量,从长远看当然是好事,短期看也产生了很多发展机会。镇海盟权柄重,资源多······但我还是习惯了在迷界的生活。”
符彦青摇了摇头:“不能说习惯,其实待了那么久,还是很难习惯。毕竟那地方与现世规则不同,不仅要对抗海族还要时时刻刻防备该死的异化。”
他叹道:“只是我总觉得·····我是属于那里的。在近海待不住,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姜望也有些感慨:“可能是因为·······”
符彦青道:“可能是因为我特意回近海挑战陈治涛,却没能打成吧!”
“嗐,这个陈治涛也不知怎么回事,本来好好的,说不打就不打了。”姜望认真地道:“我那天也等着看戏呢!回头你们再约,记得叫我一声。”
符彦青扭头看了他一阵,终是道:“大齐国侯这个位子······是挺锻炼人的。”
回想那时候放债。
姓姜的还很质朴。
丁校尉说多少就是多少。
若现时是彼时,那还不得全赖了?
大齐武安侯好像完全听不懂弦外之音,自顾问道:“符兄现在应当也自掌一岛了吧,还是在丁未区域?”
此次行军的目的地,是在丁卯区域。
这个编号难免会叫姜望想起他奋战过的地方,曾经由旸谷修士坐镇的、以一浮岛敌五海巢的丁未区域。
想起那个跟他说迷界人族皆袍泽的丁景山。也理所当然地会想起那架璀璨星桥。
时光荏苒,年又一年!
“丁未区域已经没了。”符彦青道。
姜望愣了一下:“怎么会,那时候不是已经与浮图净土相接?”
他还记得在浮图净土遇到的两个旸谷修士,记得浮图净土完全为人族所有,旸谷、钓海楼、决明岛,都在彼处设有据点。有浮图净土支持,丁未区域怎么也不该出问题才对。
符彦青看着远处:“那一次界河变化,除了浮图净土之外,丁未区域还接上了娑婆龙域。”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到“娑婆龙域”这个名字,但也大概能猜到它是什么地方。
那么多人的奋斗,坚守,死战,一朝成空。
除了叹息,并没有什么其它的可说。
“那,丁岛主现在在哪里?”他问道。
在直面狂风、不断撞碎惊涛的船头,符彦青平静地说道:“死了。”
死了。
没有任何别的修饰,没有任何渲染。
就只是简单的一句死了,让人感受到巨大的空茫!回想第一次见到丁景山,那时候他盘坐在山巅。
回想起他神魂受创,丁景山毫不犹豫地送来一杯魂玉灵液,更毫不客气地收费十两迷晶。
丁未浮岛太需要资源。
丁景山精打细算,丁景山巧取豪夺,丁景山以为他是名门弟子狮子大开口,丁景山没有强者风范······丁景山在海族大军围岛之时,坚决不肯交出他姜望。
丁景山死了。
“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倒是不知。”
“此山无名,此山不必有名。你知道为何如此吗?”
“晚辈不知。”
“因为它随时会消失。不是
倾倒,是消失。所以没有取名的意义。也不仅仅是这座山,而是这座岛,岛屿上的所有人······是的,你看到的就是迷界。”
是的,这就是迷界。姜望感受深刻。
沉默一阵后,姜望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好些队伍往迷界去,并无旗帜······迷界现在散人很多么?”
犹记得在前几年的时候,来迷界的除了决明岛、钓海楼这些长期承担海疆防务的势力。大多数散人都是被丢来洗罪的,如梁上楼褚密,如他姜望。
但现在陆续赶往迷界的修士,显然很多都是自由的。
“是比以前多了不少。”符彦青道:“主要是去年的时候,太虚卷轴开放了海疆协防任务,奖励非常丰厚,吸引许多修士前来。在事实上的确缓解了一部分的防务压力。”
太虚幻境铺设到近海群岛,已经是前几年的事情。姜望还有印象。
那时候近海群岛一个默默无闻的宗派沧澜派,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花满楼,成为了太虚使者。
不同于他和重玄胜利用太虚角楼大肆敛财,花满楼直接把太虚角楼贡献出来,将之与海勋榜的奖励挂钩,以吸引更多修士参与海疆战斗。
彼时两位太虚使者之间的鲜明对比,还引得许多人痛骂重玄胜。
姜望自妖界回返后,也是东奔西走,未有闲时,倒是没有怎么关注过太虚卷轴。
想起自己二阶卫海士的勋名,又问道:“太虚卷轴和镇海盟的海勋榜,不存在冲突么?”
符彦青看了他一眼,终是道:“海勋榜奖励再丰厚,也终不如太虚幻境影响力广,传扬不了太远。早就同太虚卷轴合并了。”
连常年在迷界厮杀的符彦青,都说太虚幻境影响力广。
太虚幻境真是出息了······
姜望默默地勾连太虚幻境,展开太虚卷轴,找到海疆协防任务,看到列名此处的海勋榜-
海勋榜副榜第一,重玄遵。
他在外楼境创造的勋绩,至今未被哪个外楼修士超越。
海勋榜正榜第一,重玄遵。
高踞魁首,拉开第二名很远。
海勋榜正榜第二陈治涛。
正榜第三符彦青
……
正榜第九十七计昭南。
计昭南长期在妖界征伐,只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前,来迷界磨过一阵枪,杀得碧海染赤,排名直到现在也没掉出前百。
可见这位“人甲无双”在战场上的杀性之烈。
姜望终于知道了符彦青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符彦青大约是以为,他姜某人故意提及海勋榜,是在炫耀齐人武勋。
真看错人也!
本侯又没上榜。
有点卡文,晚上八点更
更新稍微推迟一下,朋友们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本侯知兵
迷界无上下左右,不分东南西北,是一片空无之域。楼船“飞云”张开钢铁之翼,如荒古巨兽,翱翔其间。其上紫旗迎风,披甲如林。
此等战械,攻防皆备。在道元石充足、兵阵也能随时给予支援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比肩强神临战力。
姜望和符彦青在进入迷界前就已经分开,此行毕竞是出征,不是踏青访友,他叫住路过的符彦青,更多是为了解现在的迷界形势。
祁帅军令甚急,这些功课提前做得也不够充分,且决明岛和旸谷,对迷界的认知亦有所不同,能够互为补充。
如果把迷界视为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晶体,人族以天干地支标记的各域,则是这个晶体里被胡乱切割的、形状各异的小块。各域之间,以界河相连。
当然这种描述并不准确,因为迷界最大的特点是“无序”,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很混乱。没有界河连接的两个区域,或许根本不在一个空间里。
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
这些区域最早当然是顺序连接的,至少在人族开始标记迷界之时是如此。
岁长月久后,早已首尾不接。
迷界战争发展到如今,每次迷界位移发生后,人族与海族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探清邻近区域的情况,重新描绘舆图。
迷界位移的发生,亦是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候一年半载,有时候三两天。姜望出发之前,就已经戴上记录了最新情报的指舆。
更是在“飞云”撞进迷界之后,亲自做斥候,离船行动,在最短的时间里确定了楼船所在的区域—一庚寅。
结合已知的各个区域的情报,迅速规划出一条清晰可行的路线。转道辛卯,再丙午,再庚午。
庚午区域在前一次迷界位移后,域内出现了三条界河,其中一条就连接丁卯区域。
在这几个区域里,庚寅和辛卯区域,人族海族势力相对平衡。丙午区域更是人族占据绝对优势,五浮岛对两海巢。
庚午区域的海族势力稍强一些,但也只是四海巢对三浮岛的局面。
以“飞云”楼船的实力,从这条路线开过去,基本上不会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危险。
甚至不需要走得太快,保持现在这样的六阵移速,也至少可以提前三个时辰抵达目的地。而“飞云”楼船的极限速度,是十二阵,即十二个加速阵法同时启动。
这次军事任务的重点,毕竟是协防,而不是赶路,所以在时间上很有弹性。
庚寅和辛卯区域都是无风无浪地通过,在经行丙午区域之时,还恰巧碰上了一场钓海楼与海族的小规模战争。
姜望并无二话,下令出击。“飞云”楼船直接将海族军阵洞穿,轻而易举地终结了战局,吓得丙午区域里的两座海巢,当场升起大阵。
而“飞云”只是大摇大摆地自海巢边飞过,通过界河,转道庚午区域。将钓海楼修士的感谢,和两座海巢的恐惧,全都丢在楼船后。
如飞云这般的主力楼船,本身在建造的过程里,就加入了相当分量的迷晶。可以视为一个小型的浮岛,当然也可以作为渡桥,短暂地稳定界河规则。
“侯爷,前面就是庚午第三浮岛了,我们比预计的还快了一个时辰。”方元猷在舱室外报告。
坐在舱室里捧书细读的姜望,淡淡地应了声:“继续前进。”所谓临时抱佛脚,不亲近也眼熟。
主要是祁帅军令来得太快,并没有给姜某人太多学习时间,以至于白玉瑕为出海准备的那几本书,他都还没能读完。
只能说是在处理好军务后,在“飞云”航行平稳的时间段里,抽空读上几页。
船舱外甲士巡行
,三千人的军队像模像样,把弩、瞭望、掌舵,各行其是。
船舱内一盏孤灯,一卷书,一只蒲团,一位念念有词的国侯。谁看了不得说一声勤学!
姜某人正在知识的海洋里蜻蜓点水,忽然感受到船身一震,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速度骤缓。
耳边隐约有声音响起,心中也生出一种烦恶的感觉。
已经有过经验的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整个环境发生了改变,迷界的位移正在发生!
不好!
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书卷捏紧。
第一次感受到此等变化的方元猷十分紧张,一边高喊:“不用紧张,重弩上弦、帆降三张,各级将士守住自己的岗位,等待命令!”
一边急匆匆跑到主帅所住的舱室来,低声而急切地喊道:“侯爷,情况好像不对!”
迷界没有天地,四处空茫。
但楼船所行,自以上方为天,下方为地。这也跟本域浮岛的方向是一致的。
此刻高空重云低压,雷蛇千里,霎时间骤雨倾盆。“飞云”如在怒海中。
“不要自乱阵脚,正常的迷界位移罢了。“大齐武安侯推门而出,一袭青衫傲风雨,十分的从容。
他其实后槽牙都咬碎了。
倒不是怕迷界位移后撞上什么强敌,不夸张地说,在范围甚广的迷界战场里,要想偶遇足够让他惊惧的对手,其实机会并不大。
主要是迷界位移的发生,意味着他需要重新找路。鬼知道丁卯区域现在连接哪里!
更新舆图是需要迷界人族协作的大工程,不能瞬息而就。靠自己挨个地蹚界河探路,又不知要探到何时去。
姜爵爷认真练兵,虚心学习兵法,豪言要在战场上拿到校场上没能拿到的尊重。
但也委实没有想到,出征迷界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失期。
怎么就又位移了呢?
根据既有情报显示迷界已经稳定了三个多月_.—.偏在这时候!
要是太虚角楼能够立在迷界就好了,更新與图的速度会快很多.....但也只能想想。海族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姜望大步走到甲板,赤眸如电,仰看高处,但见那雷云重雨,似巨兽俯身,欲噬万人。
犹记得前次迷界位移,并未有什么异象发生。这次有什么不同?
今时的姜望不必等待答案。
足尖轻轻一踏,残影犹在,其身已入雷云中。轰隆隆隆!
沉沉云翳内雷鸣爆响中,姜望闲庭胜步。随意地竖起一根食指在身前,指尖一豆赤焰燃起,长发骤然飘飞——
楼船上的数千甲士仰看高穹。
但见一点赤光在阴云雷雨中遗然亮起,瞬间扩张。高空一时尽染。
千里雷云映赤霞!
那仿佛可以无限膨胀的赤光,一瞬间又收回一豆赤焰,乖巧地悬停在姜望指尖。
而雷霆骤雨皆散去,青衣独立,好似神明。士卒们眺望上下左右,只有一片空茫。
姜望的食指轻轻一晃,赤焰已熄,飘落甲板,径往舱室走:“开八阵速,寻找刚诞生的界河。”
他轻描淡写的姿态抚平了军心,加速法阵一座座亮起,巨大的楼船抵准一个方向,驶向未知。
军中自有斥候在,于寻路方面有专精,倒是不用姜望过多操心。此刻他往舱室里走,思考的是整个迷界的变化。
在刚才的雷霆骤雨里,三昧真火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信息,
只可惜当年来迷界时,修为太低,对彼时的天地变化也感受不出所以然,没法子比对,也就
找不出关键的问题。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距离祁帅所划定的期限也越来越近。姜望重新坐下来,安静地看书。
转了几次方向,约莫三个时辰之后,“飞云“终于找到了一条新诞生的界河,迅速越过。
嗖嗖嗖!!
破空之声,忽然冲撞耳膜。视野被一片惨白色所侵蚀。
那是密密麻麻的白色骨枪,铺天盖地,像是迎面撞来一阵暴雨。在此枪之后,似是推来一堵骨白的墙。
“升盾!出动棘舟,往卯时一刻方向侦查!”方元猷高声命令。自己飞身站上了望斗。
他才看清那一堵“白墙”的全貌。哪里是墙?
分明是一只巨大的海兽。
且是海族专门培育变异的战争凶兽。
它的下身长着十二对巨鳍,支撑着它在空中浮游。巨大的圆形的躯干,让它可以储备海量的源能,且拥有极强的缓震能力。
没有鼻子眼睛嘴巴,周身有的只是一个个苍白的骨骼圆孔。里面一根根的骨枪,正在生长出来,准备下一轮进攻。
众所周知,海族的真身就是兽形。海兽就是海族的最初形态。
但是在海族的文明里,只有当海兽成长到一定的阶段,诞生灵智,显化道身,才会被视为真正的海族。
因为沧海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源,海族文明要发展,只能求于自身。
包括但不限于将本可以成长为海族的海兽,催生为适应各种厮杀环境的战争凶兽。
人族也有炼婴童为杀器者,但都为邪祟,人人得而诛之。
海族对幼生期海兽的种种驯养培育,则已是一种正常的文明现象。当然,以人族文明来评判海族,多少有失公允。
一个种族的道德,在另一个种族并不适用。
旸谷的将主,真君岳节曾经这样说——沧海环境的恶劣,根本无需亲见。只消看看在那个地方,诞生了何等畸形而强大的文明!
而今这种文明,铺开在方元猷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海族的战争凶兽,与在图卷看到的观感完全不同。
随着他的命令传达楼船甲板上的防御阵纹亮起,数百名甲士的气血,轮番涌入其中。一刹那波涛汹涌!
汹涌的水元在楼船前方奔成江流,又结成冰川。
白茫茫的骨枪泼似骤雨,打得坚冰开裂,砰砰直响。
那巨大海兽往后退了数十丈,说不定在它的简单认知里,飞云楼船亦是一头恐怖巨兽。但很快得到了命令,又往前压。
“射!”方元猷大手一压。
早已满弦的射月弩呼啸而出,直径一丈、长有十四丈的钢铁弩箭,直接将冰川盾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疯狂吸纳着附近的天地元力,将那骨枪之雨也轰出一块空白。
不断加速、加速,不足千丈的距离,几乎是被一掠而过。
堪比神临一击的钢铁弩箭,裹挟元力龙卷,直直地轰在了那战争凶兽身上,将那高达数百丈的海兽带得往后倒飞!
在这倒飞的过程里,这头在《海兽纪要》里名为“弩章”的巨兽,体内发出山崩一样的震响。
而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像一座失去活力的肉山,笔直坠落无底的下方。
这时候远处那两队掉头就跑的海族,和一个衣甲残破、浑身浴血的人族将领,才出现在甲板将士的眼中。
被调去侦查的棘舟迅速追了过去,金行元力汇聚的棘枪,一枪枪点名,将那两队海族屠了干净。
方元猷正要问问那位人族将领,此方区域的情况,那人已经主动飞来,口中高喝:“大齐辛酉
浮岛,急求支援,这位将军请随我转战!”
这里已是辛西区域!
“辛酉浮岛现在是什么情况?需要什么程度的支援?能否坚持?”方元猷得到的命令,是迅速找到通路,赶往丁卯区域,现在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我亦军务在身,时间紧迫...”
“本将吴渡秋!”那将领已经高举血色的手掌,握着自己的将令,飞到楼船前,迎着对准了他的森冷弩箭,高声道:“前春死军正将,现辛酉第一浮岛副岛主!本将对自己今日之言行,承担所有责任。现援引大齐海务战时条例第九、第十一条,正式征用此战船,尔等不得拒绝!”
方元猷愣了一下,又觉恼怒又觉好笑。
且不说他需要对飞云楼船上的三千甲士负责,不可能情况未明就贸贸然出战。更不必说他们还要赶着执行祁帅的军令。
单单你一个春死军正将,还挂个“前”字,竟要强征大齐武安侯的坐舰?怎么想的?什么条例能支持你?
“还不与我响应?!”吴渡秋怒声连连,甚至要强行登船:“尔等不识大齐军法?”
“你知不知道你拦的是谁的坐舰?“方元手按军刀,严肃非常。
“管你是谁!“这位曾与重玄遵谈笑风生的春死军正将,此刻状若疯虎,甚至挥动手中染血的断剑:“若敢不救,今日杀你!”
救援袍泽本是义务,就像他们刚刚毫不犹豫轰击战争凶兽“弩章”,击杀海族。
但军令亦有先后,亦有缓急,其中轻重非方元猷所能判断。
如祁笑这等统帅,着眼沧海,全局落子,争的不是一时长短。棋子妄起心思,坏了大局,竟是谁的错?
白先生反复强调过,从军百例,听令第一。方元猷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
甲板上一片拔刀声!
吴渡秋稍稍清醒了几分,悲声道:“再不去人,辛酉浮岛就没了!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本侯被你征召了!”
一袭青衣的姜望出现在甲板上,看着船首前方的吴渡秋,下巴微抬,只道了声:“怎么走?”
这艘楼船竟是姜望的坐舰!无论什么条例,如何征得动!
吴渡秋看着这位年轻一代武勋最隆的军功候,一时百味杂陈,最后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转身疾飞:“请随卑下!”
姜望随手一抓,将已经伤重的他捞到船上来,声音仍是平淡的:“指路即可。”
巨大的飞云楼船在辛酉区域翱翔,完成任务的棘舟护卫在楼船左侧,另
一艘棘舟亦高飞而起,护卫在右侧。
轮值的千名甲士各就其位。
弩张匣,箭上弦,刀出鞘,各个阵纹节点,堆满了道元石。
里舱正在休息的战士也纷纷开始披甲,一队一队走上甲板来,各结军阵,各持武械。
气血绕舰,元气汹涌。
整艘楼船于此刻完全展现了战争姿态,速度开满十二阵,似一头苏醒的恶兽,咆哮着撞出如龙的尾流,毫不掩饰地向辛酉第一浮岛驰去。
辛西区域一共有三座浮岛,七座海巢,是海族占据很大优势的区域。三座浮岛守望相助倒也维持着脆弱的均势,巩固了小部分地盘。
但在三天之前,迎来了剧变。
第三浮岛不知为何一夜倾覆,猝不及防的第二浮岛也被重创大军,只能固岛自守。
海族大军几乎倾巢而出,将第一第二浮岛尽数围住。
吴渡秋作为第一浮岛的副岛主,杀出重围只为求援。骤逢迷界位移,几乎绝望。陡见飞云楼船,才绝处逢生。
此时在楼船之上,死死盯着前方,几乎将扶手攥破。
当全速前进的飞云号赶到目的地,第一浮岛正好被轰破了大阵!海族军队如潮水涌上浮岛,与守岛修士厮杀在一起。
高速迫近的齐国战船当然也被海族所察觉,从那不断吹响的号角、迅速回撤的精锐,可以看到海族统帅为解决意外所作出的努力。
可绞杀在一起的大军,怎有那么容易再分开?
预备队便用在此时,两支千额的海族战士,迅速结成军阵,向飞云迎来。
姜望负手立在船头,看着眼前混杂一片、几乎敌我难分的战场,淡淡地说道:“吴将军,本侯这几日精读兵法,颇有所得。你知道兵法最重要的是哪一句吗?”
吴渡秋死死盯着那些海族:“未请教?”
姜望轻轻一拍腰侧剑,身如青虹贯长日,已入海族军阵中!吴渡秋还未反应过来。
嗖嗖嗖嗖!
飞云楼船上的所有大弩,什么蹶张、黄肩当然也包括射月.....威能尽展,箭雨如覆!
第一百四十章 这是什么兵法
飞云楼船上有万支箭,武安侯无疑是最凶狠、最具威能的那一支!他疾飞在前,万箭追附其尾。
乍一看,好似整艘飞云楼船起了叛心,人人争相射杀国侯。但那箭雨如覆,却无片锋沾身。
一道青虹倏忽左右,在被箭雨搅乱的军阵里,根本势无可阻。战将级海族?
吹息即灭。统帅级海族?难当一剑!
焰花焚城才落下,身前就轰出了巨大的空白。
姜望从那焰城之中踏出来,已然迫近了那海族王爵。近百名王爵亲卫,各展神通,各施真法。
姜望左掌上的幽光倏然褪去,指尖旋绕的七个光球,就这样突兀地跳出来,炸开无尽灿光,耀显恐怖的元气乱流!
有一名统帅级海族,约莫是这位海族王爵的亲卫统领,气息雄浑,神通之光耀眼,横飞在前。
姜望眸现赤金,一眼看去。
神魂之争在一念间便已结束,他怎么飞起来,又怎么落下去。这一切说起来慢。
但自姜望在楼船上跃起,到他扫清一切障碍,出现在今次围岛的海族领袖面前时,三息未过。
杀天榜新王,斗当世真妖,在妖界几乎十死无生的局面走回来后,现在的姜望在战场上,真正诠释了何为杀敌如割草!
滚滚头颅落,血洒剑锋红。迷界本来没有天和地。
无非浮岛之上视为上,浮岛之下视为下。但此刻青虹贯来,于是有了高天!
高天之下尽蝼蚁!
历来有个说法——“海族王爵无弱者”。
盖因在沧海的恶劣环境里,往往只有顶阶的统帅级海族才能够成就王爵。
而顶阶的统帅级海族,至少身怀三神通。神通神通,秘藏最珍。
人族修士尚有弱神临、普通神临、强神临、顶级神临之分,若以人族修士的实力标准来衡量,海族王爵都是强神临起步。
但强神临与强神临之间亦有差距,差距大了去!
当初姜望无缺无漏无憾,一进神临即为强神临。他与重玄遵并肩所杀六神临,除了那头血蝠外,也个个都算得强神临。
彼时之姜望,和今日之姜望,差距又何遥!
此刻他势如破竹地来与这位海族王爵相会,根本不问此王实力如何,作何准备。
四目一对即横剑!
视线与视线缠杀在一起,先于剑锋寒。
这位指挥大军兵围第一浮岛并将其攻破的强大海族王爵,还未来得及在瞳术上发力,视线已如蚕丝一般崩断了!
他紧闭双眸,逼出血泪,气息一霎磅礴如山,竟是毫不犹豫地显出海主本相:“来者何人?本王——”
轰轰轰!
他虽然隔断了视线,但并不能隔断神魂之争。
在苍茫无际的识海上空,出现了一座至尊至贵的门户。此门一开,身矮半截!
非止这海主本相所强化的神魂,而像是整个识海,都被那无上威严压低了!
而六欲菩萨探掌出天门,五光十色,六欲迷离,在那种难以挣脱、不愿挣脱的极乐恍惚中.....掌心洞金柝,开在其颅门!
神魂之战被全面压制。身外也未能好到哪里去。
但听一声长“唳”。自姜望身后,升起一只华丽至极的单足神鸟,振翅高飞。巨大的羽翅带起流火,喧嚣的赤色横扫战场。
璀璨火域以蛮横的姿态将此海族王爵笼罩,将那些还在奋勇冲来的海族战士清空。火域之中,再开焰花焚城。
这可怜的海族王爵,神魂被碾压。灵域被碾压,又有焰城当头。
他凭借战斗的本能,调动
神通之力,显化五行之盾,高举头顶撑焰城。又身开御风之翼,遂以龙卷自绕!
呼~
一缕霜白风,吹进龙卷中。天下何风当天风?
此风曾经吹天缺!
那狂暴的龙卷风还未起势,就骤然消散了!而天风之后跟着一抹长锋。
刷!
那紧闭双眸犹见血泪的头颅,就此高飞于天。
这些战斗的过程描述起来如此繁复,但几乎只在瞬间就已经发生。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这位海族王爵的所有反应,都被捕捉,所有抗争都被提前击破。从头到尾,并无半点机会。
以至于他明明已经在第一时间显化海主本相。原地也确然出现了一尊如山如岳的恐怖海兽。但只有身躯。
他的道身头颅,已先一步被割下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以至于这颗头颅已被姜望抓在手里,他的身躯,还在显化海主本相的本能中。
飞云楼船上的吴渡秋还没有从“武安侯只身闯阵、飞云号万箭齐发”的震撼里回过神来,便已见得武安侯摘敌颅而还。
万军之中斩敌首,好似探囊取物!
他与冠军侯重玄遵算得上朋友,当然一直明白武安侯的强大。毕竟这两位并称双骄。但直到今日,方才明白,他或许并不知道冠军侯究竟有多强大,他也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武安侯的锋芒!
此刻一时张目,但见其人踏云而走,在这沸反盈天的血腥战场上,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大齐武安侯俯瞰群敌,高举手中血淋淋的头颅,运足道元洪声喝道:“尔等统帅大王--”
喊到一半,他扭头过去,随意捕捉了一名海族的视线,赤眸淡漠:“什么王
那海族战士结结巴巴地道:“蝙_蝠山王。”话音才落,已目流血泪,坠尸浮空。
“蝠山王!”姜望接续道:“蝠山王已死!杀他者齐国姜望!欲求一死不可得者,且上前来!”
他的衣角飘飞,他的剑气咆哮。
他的声音震动四野,而竟化作雷霆,在海族残军中肆意轰杀!
没有结成稳固的军阵,没有核心领袖,没有能与姜望相抗一合的强者。
在这样的境况下,姜望走到哪里,海族头颅滚到哪里,根本没有抵抗能力。巡回几合后,仍然占据数量优势的海族大军,就已经崩溃!
浮岛守军亦在这时候发起了全面反攻。
姜望随手将蝠山王的头颅扔到甲板上,声极淡然:“吴将军,兵书有云,擒贼先擒王!”
这是回应吴渡秋的那一句请教。
吴渡秋先前乃是春死军正将,在笃侯曹皆麾下征战,很得欣赏。也算是军中俊才,兵法不可谓不通。来迷界驻守一岛是为了历练自己,寻求神临之机。
毕竟天人之隔不迈过,将职之上亦关山难越。如已故的重玄老侯爷那般用兵如神,历次大战无一失手,屡建武勋,还能一手教出名将重玄明图的....毕竟只有那一个。
不成神临,在大战场上很难自保,军职上正将也基本到顶。
重玄老侯爷便是有那般传奇的经历,更有重玄家的支持,也一直未能执掌秋杀,引为一生之憾。
他吴渡秋若是能够成功神临,他日回归军中,陈泽青大帅也会给他留位置,他更是可以跟随笃侯去天覆军中任职。
以他的眼光看来,“擒贼先擒王”这一句,直指问题核心,当然算得兵法精要。
但要说此言为兵法之最,实在没什么道理。可看着眼前瞬间逆转的战局。
看着完全崩溃了的、四处逃散的海族战士。这话又太有道理!
冠军侯常说"大道本真,斩妄见性”,兵法难道不是也如此吗?两位绝世天骄,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吴渡秋沉默了半晌,由衷地道:“侯爷好韬略!”
余音未落,飞云楼船遍生炽光,已然撞进了逃散的海族群里,弩箭、撞角、长枪、军阵秘术.....这台为战争而生的军械,开始大肆屠戮!
在彻底混乱的战场上,有一道电光倏忽飞转,杀戮无数后,掠至姜望身前,化作一个高瘦中年男子,当头拜倒:“莫世仪见过武安侯!大恩难报,涕零不知所云!”
吴渡秋是辛酉第一浮岛的副岛主,
此岛岛主莫世仪,乃齐国白芷郡莫家的第一高手,亦是辛西区域人族的唯一一个神临修士。
因为迷界的特殊性,他反倒是不太被人们知晓的。
白芷莫家现在最有名气的,当属年轻一代的莫连城。其人亦为俊才,当初黄河之会开始前,一度在民间呼声甚高,不少人期许他代表国家出战黄河之会外楼场。当然,其人与重玄遵发生冲突后,每遇重玄遵必绕路而走的故事,也常被巷议。
吴渡秋作为重玄遵的朋友,与莫世仪在一起共事,也有人会觉得,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但辛酉浮岛遇险时,莫世仪留岛坚守,吴渡秋突围求援,各无怨言,各自搏命.....无疑是袍泽相宜的典范,亦算得齐军英雄风气的体现。
海族王爵无弱者,能在迷界镇守一方,与海族王爵对峙的,自也弱不到哪里去。如丁景山,如莫世仪,都是可以挤在强神临的分界线上的。
同为神临,对姜望执礼甚恭。拜的是援救浮岛之情,拜的也是国侯之尊。姜望一把将他扶起来:“袍泽必救,无需言谢。”
他的目光在浮岛上横七竖八的人族尸体上扫过:“不如多斩敌颅,告慰英灵。”
“竖旗!”他如此喝道。
正在肆意冲杀的飞云楼船上,转轮启动。桅杆上升起一面大旗,迎风飘扬,紫面赤字,刺曰“武安”。
此时楼船之上,有两杆大旗飘扬。一旗经纬,代表大齐。
一旗武安,代表姜望。
“莫岛主,你暂时还不能休息。”姜望道:“请引精兵,带本侯坐舰,前往第二浮岛,援救彼处。”
莫世仪礼道:“末将领命!”
旋即飞身而走,召集能战之兵。
方元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见侯爷实在没有亲自带兵的意思,也只好指挥飞云楼船,跟着莫世仪走。
明明强弓劲弩大船重兵,甲士训练有素,兵阵精熟强大....到哪里都算得强援,怎么在侯爷旁边,就总有一种累赘感呢?
动不动离船而走!
“吴将军!“姜望又道:“还请你带一下路,咱们去第三浮岛看看情况。”辛西区域应当没有第二个海族王爵,有的话早就出现在第一浮岛外了。此时的辛酉第二浮岛不知是否失陷,但驻扎彼处的海族军力,肯定是挡不住莫世仪和飞云楼船的。
倒是辛酉第三浮岛丢得蹊跷,且已经失陷了几天更有莫测之风险。战场上的逐杀还在继续,但嘈声愈寂。
跑得快的早就跑了,跑不快的早被杀。剩下零星队伍,掀不起什么涟漪。而第一浮岛的战士们,已经被围困许久,又经历了被攻破大阵,和绝地反击,此时也多的是瘫在地上不想动弹的。
都统、队正和一些尚有余力的精锐战士,在战场上来回巡走,对未死海族补刀的同时,也将瘫软的兄弟们扶起来,尽量使其靠坐,帮忙调整呼吸、理顺气血。
地库里成箱的气血丹、道元石、各类伤药,都被拖出来,按区域分配。不时有呼痛声,不时有惨叫声,也不时有畅
快的大笑声。
战事虽然惨烈,能够活着打扫战场的,总比躺着被打扫的要幸运。
姜望没有过多的关注战场,抓紧时间让吴渡秋带路,自往辛酉第三浮岛而去。
“吴将军。“在疾飞的途中,姜爵爷用一种我来考考你的语气,漫不经心地道:“莫岛主与本侯坐舰去救第二浮岛,本侯与你来第三浮岛,这在兵法上怎么说?
吴渡秋不知道武安侯为何总跟自己提兵法,有些莫名其妙,但也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叫齐头并进,直捣黄龙?”
姜爵爷唔“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轻松了许多。
事后给祁帅的报告,知道要怎么写了....
此次自决明岛出发,协防丁卯浮岛的军事任务,失期几乎是一定的了。
在齐***法里,“失期”算是一个较为危险的罪名,但也很具弹性。最严重甚至“全军皆斩”,最轻的只需鞭笞统帅。
“失期”导致的后果,和导致“失期”的原因,都是影响罪名的因素。
迷界移位是客观原因,且是姜望这等神临强者都无法左右的客观原因,无法预知,不能扭转。因此导致的“失期”,无论后果如何,都不算太严重。
因为这是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无法避免的。
在这种情况下,士卒皆无罪,只负有领导责任的统帅,需要承担一定程度的问责。
当然,哪怕问责再轻,堂堂武安侯,第一次独自带兵出征就被问责,也多少有失国侯体面。
但他在“失期”的过程里,还主导了对辛酉浮岛的援救,阵斩海族王爵,击破海族大军,这就是功大于过。
大功需赏,薄惩可消。
为吴渡秋所“征”的“袍泽必救”,也可以对祁帅的军令稍作覆盖!待得扫尽辛酉海族,尽还人族浮岛。
谁能说武安侯不知兵?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人敌一城
常说兵家无情,兵家无情,在一次次目睹成千上万的死亡后,死亡是一件让人麻木的事情!
姜望自出道以来,经历过齐阳之战、丁未浮岛丁景山对白象王之战、星月原之战、齐夏之战、人族妖族武南大战……
屡建武勋,更以军功封侯。
对战争的残酷早有清醒的认知,也见过了太多生死。
但是当他和吴渡秋来到辛酉第三浮岛的时候,他还是沉默了许久。
这里鲜血引成渠,白骨拆作篱。
一颗颗人头铺成了路,在浮岛之上蜿蜒。
从高处俯瞰偌大的浮岛,可以看到岛上一切的建筑都被推平。所有的人族法阵都被破坏,所有还存在价值的东西都被刮走。甚至连完整的方砖都见不得几块。
放眼望去,只在浮岛的正中心,有三个巨大的泥潭,呈三才方位鼎立。
细看来那并不是泥,而是人类的血肉。
搅成如此浑稠的模样,还在不停的、咕噜咕噜地鼓泡。
这里的确不需要海族军队屯驻,因为这里什么都不再拥有。
人头铺成的道路,连接着这三座血肉泥潭,而又向外延展。
如此自这个泥潭三角外,一共延伸出了六条道路。
那是一张张惊恐的脸,痛苦而无助地面对着浮岛之高空。
浮岛上的这一切画面,并不只是一个渲染恐怖的图腾。而是具有所指的某种法阵,似在孕育什么恐怖的事物。
吴渡秋掩面不语。
他作为坐镇辛酉第一浮岛的副岛主,第一浮岛作为辛酉区域人族的最强力量,他和莫世仪对整个辛酉区域的人族负有责任!
为将之辱,莫过于失地亡人。
死生之恨,未有及尸身受虐。
他也伤势未愈,他也披血衣执断剑,可他未能守土,又晚来多少步!
而姜望已经踏上浮岛,行走在这真实而具体的地狱里。
鼻端嗅得血腥味,耳中似有嚎哭声,世间炼狱无过于眼前。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沿着那人颅铺成的道路,靠近那血肉堆成的泥潭。
每走一步,都有微风流动,将那一个个痛苦的头颅托举。
呼~
风声是辛酉第三浮岛唯一的声音。
吴渡秋的痛苦是无声的。
姜望的脚步是缄默的。
当他终于走到血肉泥潭之前,掠过整座第三浮岛的风,也将所有的人头都捧在一起。
耀眼的红色飞腾着。
风中流火,付之一炬。
“呀!呀!呀!”
血肉泥潭之中,忽然响起怪异的尖吼。
一只怪模怪样的恶兽,从泥潭底部冲出。它的躯干像一条巨大的泥鳅,却长着蜈蚣一样的百足。嵴背有一排倒曲的骨刺,底部有黑色的螺纹,尖端有细孔,如呼吸一般,稳定喷吐着恶臭的毒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头顶的、如帽子一样的疮包,疮包表皮皱巴巴的,通过几个裂口,不断地流溢肉泥。
《海兽纪要》里不见此物种。
它或许是海族培育出来的新的战争凶兽。
很显然,这家伙就是依靠吞食人族的血肉来生存,来成长。
不知多少具尸体在被抽掉骨骼后捣为肉泥,才造就这样的血肉泥潭,才养成这般的恶兽!
那被破坏的人头道路,显然影响了某个存在于此地的布置,也影响了这恶兽的成长,才使得它暂停用餐,冒出头来,用前额那只犹自滴着脓液的、恶心的独眼,死死盯着姜望。
蓬!
在它彻底跃出血肉泥潭之前。
它的前额独眼先一步被赤焰点燃!
火焰在这头恶兽身上蔓延,迅速铺满了这座血肉泥潭,又向另外两座延伸。
一时之间,泥泞血色尽赤色。
“呀呀呀!”
“呀呀呀!”
恐怖的尖声此起彼伏。
在这三座血肉泥潭中,这样的恶兽钻出一条又一条,
血肉泥潭彷佛无底,带刺恶兽似乎无穷!
那自骨刺尖端喷出的毒气本来稀薄,但彼此一触,竟骤然浓烈起来,毒性之重,引得虚空之中都有恶兽幻影!
姜望的金躯玉髓,竟也陡生寒意。
有机会威胁到神临修士的毒气!
这样的恶兽若是投放到战场上,数量一旦上来,毒气浓郁到一定程度……凶恶程度难以料想。
姜望眸转赤金,视线直接绕过一个大圈,随之而起的一道璀璨火线,将三座血肉泥潭都圈在其中。
左手翻出毕方印,在单足神鸟的幻影里,熊熊烈焰骤然升腾。
火线拔高成火幕,像一个倒扣的赤红色罩子,将那些不断钻出来的恶兽、也将那迅速向外侵杀的毒气,死死扣在罩子里。
三昧真火,画地成牢!
这些用辛酉第三浮岛所有人族血肉培养的战争恶兽,本领当然不止毒气这一种,但是在姜望全力催动的三昧真火之下,它们根本没有更多的展示空间。
其身其骨,如雪遇骄阳,在烈焰中迅勐地溶解!
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毒气,也被烈焰烧成了白烟,烧成了空无。
此火灼热无比,越是焚烧,越是炽烈。
越是烧杀,越是凶戾!
烧杀第一头带刺恶兽时,尚需要十余息的工夫。
待得十余息之后,几乎一触即焚,连惨叫的机会都不给它们留。
姜望从未如此毫无保留地催动三昧真火,他向来追求的是在最恰当的时机里用最恰当的方式结束战斗。
可此刻心中火,只能燃以身外焰!
赤火在他的身上游走,在整座浮岛飘飞。
熊熊烈焰几乎把虚空都烧出了虹影!
烧杀带刺恶兽,也焚烧血肉泥潭。
数百条恶兽被抹去了痕迹,后来连惨叫声也不再响起。而三座血肉泥潭不断地下陷、下陷,随着火焰下攻的速度,疯狂沉底。
在这个过程中,仍然不断有带刺恶兽跳出来,仍然被毫不留情地抹去。
“是谁!?”
就在姜望面前的那座血肉泥潭的底部,忽然响起一道怒声。
泥泞血肉涌动着,迅速聚成一个身影,抬掌一托,竟将熊熊烈焰逼在空中!
自这血肉之身里,传来阴狠的声响:“敢惊扰本王的宠物岛?”
尚在流动的肉泥里,一双血色的眼睛骤然睁开,望着血肉泥潭的上方,一双刚好投射下来的赤金色眸子!
“人族?”
血色的眼睛下,血肉聚出鼻与唇。
这是一张阴邪的脸,代表海族最强天骄之一的鱼广渊。
他还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海族误闯,未料想以辛酉区域现在的情况,他的宠物岛还能被人族打扰!
嘴巴张开来,龇出尖牙:“蝠山王真是废物!待本王回转,必要将他剥皮抽筋!”
烈焰熊熊,焚尽所有痛楚与污浊。
血肉泥潭,此时已经被烧成了深坑。
姜望站在第一座深坑的边缘,低头俯视底部这尊以血肉聚成的强者之身,将这海族强者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蝠山王吗?本侯已经代劳。”
血肉临时聚成的强者,狞然而笑:“竟是个侯爷!尊卑有序,王侯有别。侯既见王,如何不拜?”
姜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侯之爵,来自于天下霸国。本侯之位格,受现世承认。掌山权,水权,敕天封地。你是什么王?封于何地?沧海第一百九十八条海沟吗?”
鱼广渊眯着眼睛恶笑道:“无耻窃贼,还真以为自己是现世之主了?人族是这么恶心的生物,从远古一以贯之到如今!”
姜望的眼神平静,声音更平静:“阴沟里的老鼠称王……未免贻笑大方。”
血肉泥潭底部,那血色的眼睛有一霎狂暴非常,但又敛于一种无情的冷漠中:“敢乱本王宠物岛,敢与本王呲牙,不妨报上名来。”
焰光映红了姜望身后的天空,像是为他系上了一挂长披,这一幕绝不会在鱼广渊的世界里消散。
而他的声音也是清晰自我的,只回了两个字——“姜望。”
鱼广渊稍愣了一下,眼神又变得癫狂起来:“呼呼呼嗬嗬,你就是那个人族骄命?!齐国武安侯?”
姜望略皱眉头:“骄命算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鱼广渊仰天狂笑:“说得好,骄命不算什么东西!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姜望澹澹地道:“你连骄命都不如,更不算什么东西。”
狂笑声戛然而止,他森冷地看着姜望:“这些百足刺毒兽,就当我预付的帛金……等我来找你。”
“你一定不要迷路。”姜望说。
那些在空中滞留了许久的烈焰,就此轰然而下,将这整座血肉泥潭清空!
吴渡秋在这个时候飞近前来,认真说道:“这家伙应该是鱼广渊,血王后裔里最强的那一个,癫狂强大,无所不通。海族许多战争凶兽,都是他的创造……若是他来过,也难怪第三浮岛无声无息就沦陷。”
他以一个将领的素养,冷静分析:“鱼广渊没有参与对第一浮岛的围攻,一是相信这里的海族力量已经足够,另外也恐怕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结合这些被他称为百足刺毒兽的存在,以及第三浮岛的现状,我认为他在构建某种仪式,寻求突破。”
姜望没有说话,一豆心火跃在指尖,轻轻跳了几下,在指尖疯狂旋转!
焰草低头,如在追思。
他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同鱼广渊闲聊,每一句每一眼,都不过是为了记下鱼广渊的神魂,烙下感应。
此时此刻,照彻浮岛的焰光逐渐暗澹下来。
姜望收了手指,径往前走,焰花飞转,青衫如舞,这豆心火撞进了赤童中!
嗡~
这是一声只存在于神魂层面的回响。
一颗晶莹剔透的念头,如宝钻明珠,飞进蕴神殿。
坐在宝座上的神明,摊开手掌,任这颗念头落进掌中。
在某个刹那,一点血色晕染开,晶莹剔透的念头里,清晰映出一张阴邪癫狂的脸,纤毫毕现,赫然正是鱼广渊。
念念不忘,如心系尘。
此念为仙念!
这是这门秘术被创造以来,所展现的最巅峰的层次。
姜望不会等鱼广渊找过来。
因为……他要去找鱼广渊!
无论关山几重,无论界河几道。
腥风血雨亦相逢。
“身上有渡桥吗?”姜望闭目感受一阵后,睁眼问道。
吴渡秋自储物匣将渡桥取出:“只有这一座,为了去其它界域求援准备的。”
姜望没有接这座,转身往外走:“带我去最近的海巢。”
吴渡秋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废话,拔身便飞。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划破长空而远。
在他们身后。
无尽焰光膨胀而回缩,收于微渺一点。辛酉第三浮岛焚尽了,自此无痕。
……
吴渡秋是正儿八经的军伍出身,在大齐强军里摸爬打滚,一路走过来。熟知兵法战阵,通读兵书典籍,对历来名将名局如数家珍。
生平最推崇的,就是笃侯那令对手窒息的、铁壁横推般的战法。
来迷界的时间不算长,但对海族的作战方桉,他已精熟。
海族常用的数十种战阵,不常用的数百种战阵,他全都烂熟于心,全都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对于怎样击破海巢,怎样改造海巢,怎么利用迷界环境,怎么最大化的发挥优势……全都很有心得。
击破海巢是一个大工程。
什么引蛇出洞,什么搭桥献路,什么风水移位,什么撞海摇山,视情况种种,不一而足。
他不知道战争是这样打的——
武安侯让他领路,一路无话,什么情报也不问。
待到了辛酉第二海巢外,武安侯只说了一声,退后。
轰!
吴渡秋感觉整个辛酉界域都震动了。
身魂皆有一刹的僵硬,彷佛置于无尽空茫中。
恐怖的元气乱流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而后他便看到——
霜风飘展成白披,赤火飞流漫天舞。
赤金之童永恒不朽如神魔。
五轮炽光冲天撞地似烈日。
一支长剑好似天上来,天柱折。
直直地撞在了海巢,撞在那护巢大阵之上。
吴渡秋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到整座武备全具、狰狞凶恶的巨大海巢,被这一剑生生撼动!
四座星楼天穹举。
无尽星光压天低!
这一日,吴渡秋在颠倒混乱的迷界里看到了天穹,又看到了天倾。
看到真正解放力量的大齐武安侯,以天倾之剑,一遍一遍地强轰海巢!
任你什么骨枪,什么焰箭,什么飞石。
不管什么法术,什么战争恶兽,何等样海族军械。
在此剑之前,一切成空!
轰!轰!轰!
如那传说中的阎罗在撞门!
笼罩整个辛酉第二海巢的护巢大阵,在最后一次轰击里灰飞烟灭。
随之而起的,是弥散在整座海巢里的恐惧!
虽然辛酉区域的海族主力,在人族第一浮岛外被强势击破,杀得败兵四散,血流成河。
但海巢里必要的守备力量还是存在,护巢大阵能源充足。
无论浮岛海巢,都是军事堡垒,堪比现世雄城。
而姜望如今……一人敌一城!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设使冠军侯在此
无论浮岛海巢,大多数情况下,外楼境修士和统帅级海族就可以镇守一地。
在一些交锋激烈的地方,才会有神临修士和海族王爵坐镇。
如今鱼广渊不在,蝠山王已死,海族主力被击溃,辛西区域可以说任由人族横行。
但海巢这般经营良久的战争堡垒,还是能够带给海族战士很大的安全感。那些溃散的海族战士,多往海巢聚集。
就像莫世仪依靠第一浮岛的防御体系,生生挡住了数倍于己的海族大军围攻,一只撑到吴渡秋突围,撑到姜望来援。
在正常情况下,哪怕没有海族王爵坐镇,没有主力大军,仅靠现有的这些海族战士据巢而守,多多少少也是能够支撑一段时间的。
可惜他们遇到了姜望。
五府全开,神通尽展,以剑势之极的绝巅倾山剑反复轰击,此等强度已经超出许多海族的认知。
元石补充的能源,完全跟不上大阵的消耗。
海族战士素以体魄见长,气血雄浑,但在这样的轰击下,一排排海族战士直接被大阵吸成干尸!
纵是海族战士里不乏搏命的勇者,但还是那句话——完全跟不上。
当初在齐夏战场攻城,又是换装又是骗关又是偷袭,手段用尽,屡次冒险。
如今直接强势冲关,正面对轰,将护巢大阵都轰平!普通的神临修士断不可为此事。
一般的强神临也做不到!
散发着钢铁色泽的光幕,碎为流辉。光焰无穷的姜望提剑踏入其间!
人族浮岛是一座浮空的岛屿,一应建筑与陆地其实并无区别。只具体到每座浮岛,有不同的建筑风格。
海族的海巢则是立体的、球状的大结构。从中线部分可以分为上下两半。
下半部分如同一座倒垂的山_是海底山,不是陆上山。其上裂隙密布,幽深无光,又附有数丈长的水草飘摇,像是海巢的触须。
山峦裂隙之中,偶然能看到薄似飞刀的小鱼穿行。
有几只怪异的眼睛,不时露出形迹。它们应该都是海族豢养的小型海兽,辅有侦查和攻击之能。
海巢的上半部分,最外部尖刺倒曲,向中间聚拢,如同花瓣一般。
内部的“花蕊”部分,则像一个巨大的黑铁罩子,密不透光,什么也瞧不见。唯在进入战争状态时,才显出一个个密集的方形的通道口,使得它像是钢条搭建的蜂巢。
那些骨枪、焰箭、飞石,乃至于种种大阵攻击,全都是通过这些甬道向外展开。
甬道四面都铭有复杂的阵纹,可以增幅攻击速度、增加攻击威能。
在护巢大阵被击破的此刻,许许多多的海族战士,亦是从这些通道里冲杀出来。
“兄弟们随我冲锋!”
“为海族而战,正在此时!”
能够长存于世间的种族,哪个也不曾缺了英雄,哪个也不曾少了血勇。虽见姜望威势如此,驻守海巢的战士,仍然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姜望大踏步前进,直面千军冲锋,只横开一剑——
万千剑丝飞似雪,一剑尽白头!
无穷星力,磅礴道元,尽付一剑中。纵使张巡复生,亦不复此剑锋芒。
恐怖的剑气之丝如天河倒灌,蛮横地冲进这些通道里,绞出一堆碎肉残骨,将那些刻在四壁的阵纹,全部斩得模糊不清。
姜望脚踩剑气奔流,如驭半透明飞兽,将十几个甬道一并斩开,似给这座海巢开了天窗!便自这天窗跃下,落进海巢一道道桥梁纵横交错的内部。
他赤金色的眼眸梭巡四处,目之所至,真火燎原!
一弹长剑,剑鸣作雷声。
暴耀的雷光化作刀枪剑戟,在海族战士堆里肆意杀戮。一个个海族战士飞身杀来,他随手横剑,无可当者!
没有一丁点机会,没有半分反抗的可能,在这个人族强者身上,辛酉第二浮岛的海族战士们,感受到的只有绝望。
无论他们有怎样的勇气,施展怎样的战术,怎样包围合击..最终都只能湮灭在咆哮的剑气里。
这是一场屠杀!
姜望从上层杀到下层,来回击穿了十余座军阵,自身连血皮都未擦破。一步十杀,弹指灰飞烟灭。
吴渡秋在外堵了一阵,只见到灿烂的火光,只听到咆哮的雷音,而久久未见到逃兵。便也自那“天窗”飞落下来。但只见得残肢遍地,血涌如河.....犹有些许残焰,在空中摇曳飘落。
他的视线所及,竟无一个活物。
有好些显出了海主本相的强大海族,也根本没有留下什么战斗痕迹,只是使得海巢里的尸体更为臃肿。
他飞身穿过那些连接海巢内部建筑的桥梁,追寻尚未散尽的剑气,在海族那格外高阔的仓房里,看到了那青衫仗剑的身影。
经历了如此激烈的一场厮杀,其人身上竟然纤尘不染,依旧步履从容。
不知道为什么,吴渡秋突然想起来,重玄遵有一次在他的追问下,所给出的战胜姜望的办法—
“他是真正从游脉境一路杀到神临境的强者,真正具备绝顶的战斗才华,根本无缺无漏。要想战胜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强。”
那时候他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你要战胜谁,不得比那个人强?
所以当时他嗤笑道:“我若要胜武安侯,难道还得证个真人才行?”但彼时重玄遵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
在今天,在这样的场景之下,他才隐约明白了重玄遵的表达。如果是他吴渡秋的话,可能的确如此
“在想什么?“武安侯忽然问。
吴渡秋当然不能说,我在想怎么战胜你,只问道:“还要去其他海巢吗?”此处说是海族仓房,倒是更像兽栏。
一只只囊兽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沧海环境恶劣,资源极其匮乏。根本没有太多制作储物匣的材料,供用那些海族强者就已经捉襟见肘。偏偏储物匣又是极其重要的战略物资,哪里都少不得。
在这种情况下,海族创造了“囊兽”,
囊兽有双翅四足,能飞能跑。但寿命不足十岁,一生只活一个囊。负在背上的那个囊,像是一个巨大的水袋,随着呼吸微微摇晃,里间储物极多。
强行把储物的能力嫁接在海兽身上,是这种海兽活不长久的主因。这个“囊”对海族来说是储物囊,对囊兽来说,其实是要命的东西,时时刻刻都在掳掠宿主精血。所以囊兽需要频繁进食,它们之所以经常趴伏不动,是因为痛苦而不是温顺。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根据族群需求,培育出各种新类战争海兽,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才华,在海族享有崇高的地位。
他们通常会被称为“贤师”。
值得一提的是,鱼广渊就是当前海族年轻一代最优秀的贤师。只是他癫狂暴戾的性情,和强大的武力,常常掩盖了这一点。
姜望随手剥开一只囊袋,取出里面贮存的迷晶,淡声道:“剩下的海巢交给你们自己处理,本侯另有要事。这些囊兽你都赶回去,用海族的资源尽快巩固岛防。”
无损攻下一座海巢,收获不可谓不丰
吴渡秋看着仓房里的上百只囊兽,一时不知是何心情,但却本能地答道:“末将领命。”
“吴将军。“姜望看到这真正军人的
姿态,又问道:“你说似本侯这等级别的将领,在身负军令的情况下,有没有临机应变的权利?”
“当然!”吴渡秋毫不犹豫地掏心窝子:“战场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若不能临机而变岂有常胜之师?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别说侯爷了,末将在战场上,也是要临阵而决的。您来援救辛酉浮岛,于情于理于法,都说得通,想来祁帅也不会苛责。”
“吴将军是军中宿将,你说的话,本侯肯定是认可的。吴将军跟冠军侯是朋友,想来他若在此,也与我同。”姜望说着,直接话锋一转:“你回岛之后,跟我的亲卫统领方元猷说一声,让他自己执行军令,速去丁卯界域完成协防,我会尽快跟他会合。”
吴渡秋一脸憎。
您说的另有要事,不是去执行原军令啊?
等等,我吴渡秋的个人意见,怎么就代表冠军候了?喂!去哪儿!?
无数疑问堵在喉口,也终停在喉口。因为武安侯已经潇洒离去。
看着四周火焰有愈灼愈炽的势头,他只能“吁吁吁”,先把这些囊曾全部赶出仓房,驱离海巢。
仗是打赢了,虏获也颇丰,但对吴渡秋来说,真的毫无体验感。无论“向导“还是“牧民”,都不太能跟一个春死军正将沾的上边。身后是逐渐辉煌的火光,身前是成群的肥大囊兽。
吴渡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驱赶着这些不情不愿的囊兽,往自家浮岛飞行。
在这个过程中他忽然想——天子要武安侯学兵法,有意让武安侯进兵事堂,期待下一个大齐军神这些很多人都看得明白。但武安侯自己,是否情愿呢?
唉哟,大胆。
他摇头笑了笑,怎敢拿武安侯比囊兽?
武安侯在妖界时,冠军侯在迷界。武安侯来迷界时冠军侯去了妖界。
随着这两个绝世天骄声望愈隆,武功愈盛,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战场上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
既是因为鸡蛋不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纵然是大齐这样的天下霸国,也难以承受同时损失两个绝世天骄的风险。更是因为,无论冠军侯还是武安侯,已经都具备左右一场大战胜负的能力,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战场,在很多时候都属于严重的资源浪费。
时人谓之“帝国双壁”,他们也的确能当此誉。放眼天下,同龄人中也罕见其匹。
姜望对重玄遵的欣赏和尊重,从来都是并不掩饰的。当然,他也从不逃避与重玄遵的争斗或竞争。
在遇到一些问题的时候,他常常会问自己,倘若是重玄遵置于此境,会作何选择?
当然,重玄遵有时候会换成重玄胜,会换成王长吉,会换成尹观,甚至于......张临川。
只不过相对来说,重玄遵直指本真的落子风格,更容易让他有所感受。离开辛西第二海巢,姜望怀揣着满满的迷晶,去寻找下一个界河。
迷晶价值连城,一两约等于百颗元石。当然这只是基于迷界的特殊情况而产生的畸形价值,在迷界之外恐怕不会得到太多人认可。
不管怎么说,姜爵爷也短暂地发了一笔财,虽然这些财富,注定要被挥霍。
界河并非恒定之数,在迷界位移之后,有的消失,有的诞生,有时多,有时少。
他是自庚午区域来到的辛酉区域,在援救一座浮岛、清洗一座浮岛、覆灭一座海巢后,手中那枚代表大齐军用最高级别的指舆,已经开始零星接收到了一些讯息。
像往常的每一次变动一样,人族在以最快的速度构建新的與图,以迎接随时会发生的挑战。
姜望自己在飞行的过程里,也不断向指舆补充信息。
在面对面
的“交流”那么长时间后,追思加念尘,本来可以精准捕捉目标。但是在迷界这样的特殊环境,他只能隐约察觉到鱼广渊的留痕——这也已经足够。
很快找到辛西区域新诞生的另一条界河,姜望毫不吝惜地投入迷晶,在规则稳定的短暂瞬间,穿河而过。
以迷晶为原材特殊制作的渡桥,可以利用最少的迷晶,稳固最长时间的规则。便于大军通行。普通修士过河,也离不得此宝。
但到了姜望这样的层次,一息都太久。
他之所以这样迫急地追逐鱼广渊,以至于都提前想好怎么跟祁帅打报告,当然不是出于个人的仇恨或愤怒。
鱼广渊在辛酉区域留下的“宠物岛”,让他在愤怒之余,也感受到危险。此贼不死,不知还有多少浮岛要遭殃。
那极度血腥的场景、凶残诡异的图腾,绝不仅仅是培养新的战争凶兽而已。
至少彼时凝望那座血肉泥潭,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鱼广渊与那些百足刺毒兽的联系,很接近于他曾经利用无面神像对信徒的影响。
鱼广渊明明可以轻易击破辛西区域的更多浮岛,但却在制作“宠物岛"后就匆匆离去,一定有他的原因所在。
在大量的“宠物岛”成型后,鱼广渊会走到什么层次?姜望不想看到答案。
也不想让过程再继续。
廉雀说三昧真火焚烧几座海巢就能开花,是有些想当然了!但烧死几个海族天骄,或有机会。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下谁能让姜望一先?
“你一根,我一根。我一根,我又一根……嘿!嘎嘣脆!”
嘎嘎。
牙齿与指骨碰撞的声音,是一种骨头碾碎另一种骨头。
鱼广渊坐在高高的塔尖上,手里捧着一堆人类的断指,在吃着零嘴。嘴里嘎嘣嘎嘣的响,嘴角流溢出满足的鲜血来。
“别念了。”他拿起一根断指往前递,很友好地道:“来一根。”
在他面前,浮空跪着一个老和尚,嘴里念念有词:“现在未来天人众,吾今殷勤付嘱汝,以大神通方便度,勿令堕在诸恶趣……”
“我叫你别念了。”鱼广渊微笑道。
这和尚双臂已无,不能合掌。
膝盖被剜,只能跪坐。
气血两衰,难为自主。
他的耳朵倒是能听到话,道语也不存在听不懂,但充耳不闻。
他的嘴唇翕动着,诵经不止。
鱼广渊看了远处的巨坑一眼。
巨坑外跪缚着一圈又一圈的人族修士,有名手提尖刀的海族将领,一收到鱼广渊的眼神,立即随手掼倒一人。尖刀在空中闪过寒芒,灵巧地划出一些并不大的创口,然后探进三根手指……在这名人族的惨叫声里,生生抽出骨头来!
行刑的海族将领动作很熟练,三两下就把骨头全部抽出,只留下一团失去支撑的血肉,随意用刀身一拨,便滚进了深坑中。
鱼广渊收回视线,戏谑地看着和尚。
跪在他面前的和尚仍在诵经,紧闭双眸,但眼泪自眼角流下。
“行了,别哭了。”鱼广渊很是温和地道:“吃点零嘴,缓和一下心情。”
他拿了一根断指,往和尚嘴里塞。
但老和尚紧闭着嘴巴。
任由鱼广渊拿着断指乱戳,把他的嘴唇都戳烂了,牙齿都戳碎了几颗,也坚决不肯吃。
“妈卖批的,你们这些秃子是真倔啊!”鱼广渊骂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脏话,恨恨地将这根沾满唾液和鲜血的断指丢掉,
断指在空中就已完整分离,骨飞岛边,血肉入坑。
在手指堆里挑拣了一阵,又选了一根看得顺眼的,放在自己嘴里,气呼呼地嚼了起来。
嚼着嚼着,他又来了主意,看着面前的和尚道:“我呢生性怪诞,就喜欢强迫你们做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样,你吃一根,我就放一人。我说话算话。”
迷界是人族之海疆,驻守此地的,当然不止海民,也不止齐国。
卓清如作为三刑宫真传,会来此一行,悬空寺这样的佛门圣地,也同样需要承担责任。
跪在鱼广渊面前的和尚,就是悬空寺净右法师。
虽是净字辈,但年纪已经很大,五十九岁证得的金身,今年已九十有六。他的师父比现任方丈苦命大师要年长得多,早已圆寂,他则常年镇守迷界浮岛,于此立了一座石塔,照应自诸方来援的人族修士。他的治疗道术颇为不俗,救过不少人。
位在这乙亥区域的“苦得塔”,在迷界这里也算小有名气。
今日覆矣!
长得很老的净右法师睁开紧闭的双眼,直直地看着鱼广渊。
鱼广渊点了点头,表示你这秃子并未听错。
净右一声不吭,用那膝盖骨被剜去的双腿,在空中艰难挪动,就这样靠近了鱼广渊,低下头颅,像狗一样贴近鱼广渊平伸的左掌……咬住了那些手指,使劲地吃了起来!
吃的第一口,他就眉头紧皱,脸上的皱纹彷佛在交战。
然后发出反胃的声音,开始呕吐。
但是他紧紧抿着嘴唇,把呕吐物和嘴里的断指一起,全都吞了下去!
他就这样把头埋在鱼广渊的手心里,拼命地吃,拼命地嚼,把鱼广渊堆在手里的那些断指,全都吃了个干净。
而后又仰着头,像一条岸边濒死的鱼,就那么看着鱼广渊。
“还想吃?”鱼广渊笑着问。
净右老和尚咽下嘴里的断指,任由指骨刺痛他的喉道,使劲地点了点头!
鱼广渊‘哼哼哼’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耸:“可是我……哈哈哈哈……可是我……是骗你的啊!哈哈哈哈……”
净右法师愣住了,他痛苦地看着鱼广渊,身体像鱼一样蹦起来,用一口烂牙,对准了鱼广渊的喉咙,拼了命地想要咬一口。
但却被一巴掌按在了光秃秃的脑门上,霎时僵在空中,动弹不得。
鱼广渊开心极了:“你还真是可爱,人族都是这么蠢——”
他心中忽然生起巨大的警觉,甚至都来不及把掌下的和尚按死,就已经骤然消失了身形。从塔尖消失,出现在已经被荡平的浮岛之外。
在这个过程里,还接连三转,制造突围别处的假象。
但这根本就不够!
他警觉得太晚!
鱼广渊的视野里,忽然跳出一缕幽光。
而后自那幽光之中,跳出一柄极薄极锐的长剑。
他那双千锤百炼的眼睛,顿有刺痛之感。其锋未至,其锐已伤!
在骤然因出的血色里,鱼广渊看到汹涌的剑气如潮,一浪叠一浪,轰山撞海来。而在那无尽剑潮之中,又有格外清晰的一线,跃出剑潮,忽然斩断视线,杀进身前!
抬眼惊觉剑潮来,开出此界一线天!
太快,太突兀,太锋利。
简直是无因之果,无由之来。
鱼广渊已经第一时间紧闭双眼,原血罡气护身,但仍然流下血泪,眼珠已被割伤。
在紧闭双眼的同时,他也曲指弹出一段白骨,一团血肉。
白骨与红肉在空中纠缠一处,异生华彩。
以白骨为木柱,以血肉为篾片,编织成了坚不可摧的骨肉篱笆,将他团身三尺地,尽皆划在防护内。
所谓海族超品法术,骨肉不离。
可也在瞬间分离了!
法归于法,术归于术。
道元都被生生剖开。
这骨肉篱笆还归骨肉。
突兀跃出来的这一线天,具有无匹的锋芒,像是一条腰带,直接印在了鱼广渊的腰上,切进腰腹五分之三,才被他以带血的左手抓住。
这一线,几乎将他腰斩!
海族当代绝顶天骄,年轻一辈最强贤师,曾与骄命争锋的存在……
竟然一个照面,就已经受伤!
这是什么剑术?这是何等杀法?
鱼广渊自问灵觉非凡,可事先对这一剑竟无所察。
掌中血肉成烘炉,将这太过突兀的一剑熬化,身形不断飞退,腰腹血肉似波涛起伏,转瞬愈合了伤口。
他睁开已经痊愈的眼睛。
但见——
无边剑潮滚滚来,一袭青衫立潮头。
数年前即有耳闻,数天前隔空见过,今日正相逢!
“姜望!”鱼广渊其声甚怒。
姜望一翻手,随意抹去了幽光,薄幸郎收,长相思现。
懒于一言,脚踏剑潮而离剑潮。
剑潮翻卷,杀上苦得浮岛。
身纵青虹,已同鱼广渊贴身。
剑光暴耀成怒海,两位足能代表各自族群的天骄杀作一团!
凰唯真威震天下的山海典神印,姜望只学到两式。
仅靠祸斗印的藏匿之能,是没可能瞒过鱼广渊这种等级的强者、完成如此惊艳的袭击的。
他这一剑匿于祸斗印,斩出一线天,但更借用了易胜锋遁在感官外的无名一剑。
属于两剑一印的完美糅合。
易胜锋以神通心血来潮为基础,创造出遁在感官外的一剑,常常杀敌于未察时。
姜望的歧途有类似但远弱于心血来潮的示警能力,也一直试图凭借歧途,复刻易胜锋的那一剑,但从未成功。
直到此次妖界之行,歧途开花,又对薄幸郎有了更多的熟悉,才得以成功复刻。
第一次显现锋芒,就在鱼广渊身上。
给了他永世难忘的一次拦腰。
因为鱼广渊的特殊神通,这一剑未能真正将其重创,但也帮助姜望占据了先手。
一时好似狂风骤雨打芭蕉,杀得剑鸣不止。
苦得浮岛上,无论海族人族,一时都动容。
海族是都知晓鱼广渊有多强大,在场的人族是都感受过了鱼广渊那令人绝望的压迫力,可此刻鱼广渊分明被压着打!
天下谁能让姜望一先!?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凡有声者皆来朝。一身通天彻地的剑术肆意挥洒,任你千般法,万般术,占得一先,步步在先!
但在这种暴雨连珠般杀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战斗里,鱼广渊却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果然骄命!”
他眼中有暴虐的红色,动作却冷静得紧。一柄狭刀守得风雨不动,虽被压制,却固守刀架如雄城。
“白象王说你是人族骄命,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强者为你护航。今天我也看到了你的剑,不负盛名。”
在某一个瞬间,他身后出现了巨大的虚影。
那是一副血色的甲胃,盔有双角,甲有神纹。甲胃之内空空荡荡,并不存在什么具体支撑的海族,但却像一个强大海族一样,就那么森冷的站立着。
在这副血色甲胃虚影出现的同时,鱼广渊的气息暴涨而起,有如实质的强大压迫感,几乎使得空间都泛起涟漪。
“但你怎敢——”鱼广渊血眸骤睁,长发狂舞:“来!找!我!”
那副巨大的血色甲胃虚影,一横甲手,便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将那狂风骤雨般的剑势,全都阻隔其外。
规则从此立,无令者不准近!
而鱼广渊自己,则一步步后退,向这血色的甲胃虚影退去。
随着他的靠近,血色甲胃虚渐凝实。成千上万的血线,自甲胃内部穿出来,扎进他的嵴背,连接他的躯体。他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的气息也越来越恐怖。
他彷佛成为此方界域的主宰,靠近了压服一切的可能。
但被阻隔在数百丈外的姜望,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你说好来找我却迟迟不来,我只好主动一点。”
此时此刻此等神通的过程,难以被打断。
姜望完全可以感觉到,那血色甲胃风雨不动的架势里,潜藏着多少反攻的准备。鱼广渊的平缓后退是诱饵,他的准备不足是陷阱。
观自在耳获悉一切。
姜望目视鱼广渊的强大,而以仙念系剑潮,另为要事。
这边两位强者短暂分开。
那边汹涌剑潮已然涌上苦得浮岛,在姜望恐怖的仙念控制下,分化千万剑气,与整座苦得浮岛上,几乎所有的海族战士交手!
一念之间天地转,伏尸遍地有谁哀!
鱼广渊冷眼旁观,静静感受着自身的强大,绝不让自己因为浮岛上的那些海族战士,给与对面可趁之机。
只用一种自我陶醉的恶声,森森地道:“你这人不讲武德,既然是一路追过来,怎么不顺手灭了我的宠物岛,给我提个醒呢?”
一边是激烈的浮岛攻防,姜望念动杀敌。
一边是展现恐怖神通的鱼广渊,姜望波澜不惊:“我怕吓着你。”
“你觉得我会跑?”鱼广渊癫狂大笑。
他大笑着一步退进了他的血色盔甲里,他的肌肉骨骼瞬间膨胀,化身一名高达数百丈的恐怖武将,好像从那血色的中古时代走来。
脚下横来瀑流,波涛汹涌,铺满视野所及。使得惑世有海,是海潮汹涌托海主!
背插三杆令旗,旗曰“疾”、“镇”、“杀”。
此时此刻,他完全是一尊巨灵。
此方界域成海域。
立于此世,犹嫌逼仄。
吹息之间有龙卷,眸中血色尽雷霆。
具现了神通御海甲的完全形态!
但就在鱼广渊彻底合甲于身,展现最强状态的那一刻——
分心于浮岛战斗的姜望也动了。
眸照剑光,身绕流火,一瞬间就催发五府显现剑仙人,在鱼广渊最强的那一刹,给予了最狂暴的进攻!
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掀翻此世,叫海裂天崩!
一剑演万法。
八风龙虎!朝天阙!
苍龙七变!洞金柝!
六欲菩萨!焰花焚城!
身外道术瀑流,身内灵识飓风。
那具有无穷威势的御海甲,被一片一片剥去了甲叶。
那极恶极凶极其强大的鱼广渊,在堡垒雄城般的甲胃内血童翻白,一时癫狂,一时痴惘!
那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净右老和尚,曲仰在地上,死死地看着浮岛之外——
天外飞仙斗巨灵。
其下沧海横流。
其上北斗悬空!
他的老眼之中流出浊泪。
好像看到佛祖,好像看到神明!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剑卸甲
“若现在未来,天龙鬼神,闻地藏名,礼地藏形,或闻地藏本愿事行,赞叹瞻礼,得七种利益:一者、速超圣地,二者、恶业消灭,三者、诸佛护临,四者、菩提不退,五者、增长本力,六者、宿命皆通,七者、毕竟成佛……”
老迈不堪的净右和尚,已经失去所有,唯有仰着脖颈的力气,他看着浮岛外那轰烈的战斗,流泪不止,诵经不止。
偌大的浮岛并无余声,浮岛之外,万声归一。
除却杀声皆禅声。
呼~~~
鱼广渊具甲于身,耸峙若岳,呼吸之间,狂风化卷。
但在霜风之下,尽皆瓦解。
高达数百丈的御海甲,虽身在浮岛外,却高出浮岛不知几许。足踏瀚海,盔接星穹,眸中血色翻滚,演化为雷霆万钧。
他就用这双腾跃着血色雷霆的眼眸,捕捉那攻势不绝的剑仙人,却只对上一双永恒不朽的灿赤金色眼睛。
照海神眸对轰乾阳赤童!
目光缠杀目光,神魂对撞神魂。
鱼广渊身入御海甲,随之膨胀数百丈,狭刀却在甲胃外。
御海甲手提山峦一般的百丈大刀,阵纹密布,伟力自生……却被压得根本抬不起来,从头到尾一刀未能出。
他的狭刀则化电光疾转,破空而走,穿梭伐敌。
人族曾有飞剑时代,短暂辉煌。
他亦专门研究过,得了几分真意,能以飞刀杀敌,刀势褊狭狠厉,常能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但姜望却看都不看,在瓢泼大雨般的攻势里,只偶尔一横剑……
鱼广渊的飞刀每每杀至,却每每被轻易斩飞!
飞剑时代三绝巅都尽数见过,鱼广渊这一手飞刀之术,实在难以入眼!
鱼广渊是断断不能想到,他只不过随手标记一个敌人,就为自己惹来如此大的麻烦。他更没有想到,只是失了一步先机,就处处被压着打!
甚至于若不是身怀血源神通,难死不灭,瞬间填补了伤势……一开始他就被拦腰重创,现在应该尸骨难寻!
太强大了。
白象王说此人是人族骄命,并非全是诿责之言。
至少就鱼广渊自己的体会而言,他所感受到的压迫感,已经非常接近面对骄命时。
姜望像是老于桉砧的庖厨,以瀑海奔流一般的攻势,压着这尊巨大的御海甲——刀刀卸甲!
鱼广渊的肉身、神通甲、神魂,一齐被剥,片片似飞鳞。
真成砧鱼了!
鱼广渊终不能再忍受,也深知在这等恐怖的对手面前,他靠等待,是永远也等不来机会。
御海甲背插的三杆令旗中,那面“镇”字旗倏然自展,旗面一卷,遮蔽了高穹!自此星光不垂落,唯见沧海横。
此“镇”,镇星楼!
人族称呼此世为迷界,海族称此世为惑世。皆因它颠倒混乱,迷惑诸灵,于人族海族都算不得友好。
现世规则和沧海规则都无法主导这个世界,人族海族都要为异化所侵扰。
但又说到,在这个东西不分,南北不辨的世界里。人族以星穹为指引,海族以沧海为依撑。
现在鱼广渊镇压了姜望的指引,怒海卷起惊涛。
他在创造更利于他的世界规则,从而在这被压制的境况里抬起头来。
但亦不知何时,无尽幽光都为焰光覆盖。
海影带来的夜晚,早已被光明驱散。
鱼广渊低头惊觉——烈焰在海水之上燃烧!
沧海变作了火海!仍听得海潮来去,仍有惊涛骇浪卷惑世,可尽在
火海之下,也如他鱼广渊一般不得伸展。
又有一朵朵焰花绽开了。一花开过一花红。火海之上又花海!
鱼广渊要做规则上的较量,他就要直接面对火界。面对姜望甫成神临就有千丈方圆,如今拓展到一千三百丈的灵域!
烈焰流星划破长空,无数焰雀向那“镇”字旗旗面撞去。
彭!
在万声叠于一声的巨响里,旗面被炸破,天光重新垂落,好似人间破晓时。
这样说倒也不准确,因为此时天光尽星光。
只好说,迷界此时有了夜,星是人间星,人是人间人。
此间规则乃人定。
裂帛之声干脆利落,好似惊雷一响。
而后漫天飘雪!
道途杀剑,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那旗面横绝星光的时候,也遮住了北斗七星的移动。
以至于如此恐怖的一剑,直到此刻才被鱼广渊感受到。
这一幕美到极致。
天上雪花,海上焰花。
巨灵披甲,而仙人问罪!
鱼广渊瞬间摇动“杀”字旗,旗面未展,已经开裂。
又摇“疾”字旗,却只剩光秃秃的一支杆。
在姜望根本不曾停歇的进攻里,两旗尽削!
鱼广渊血色的眸子中所有血色归于一点,似是聚成了一颗血滴,荡漾在童孔的黑色里。
他作为血王最强的后裔,并没有继承血王赖以成名的血核神通。
但摘下了不死难灭的血源神通,已使得他秀出群伦。
还有一滴七情血,与生俱来。
这滴七情血,既是他的心尖血,也是他的神通种子,现今已开神通花!
七情者,喜、怒、忧、思、悲、恐、惊。
天若有情天亦老,自古伤情者难长寿!
他在神魂的世界里感受了六欲之迷离,他也要让姜望受此七情之伤。
神通是宇宙之质,道则是天地之门。
有生之灵,皆不能免于七情。
他的一只眼睛里,血滴荡漾于童孔。另一只眼睛则紧紧闭上,似是不忍再看。
他的鼻息一在叹,一在收。
他的左耳在倾听,他的右耳却已封住。
他的嘴巴在大笑。
又思念又遗忘又欢喜又悲伤。
他如此复杂,而又超越想象的强大。
鱼广渊对于这七情血的神通,开发非常深入。针对这七情中的每一情,都构建了完整的战斗体系,都有拿得出手的法术创造。
但在此刻,七情同发于七窍,就是要以最本质的神通之力,为自己挽回这场败局。
姜望活在这世上二十二载,所喜、所怒、所忧、所思、所悲、所恐、所惊,一时都上心头!
因其七情受七伤。
只是在那眸现血滴的一瞬间,七种感情汹涌澎湃如啸海,在姜望心中掀起惊天狂澜——往事遂成杀人刀!
那些难以割舍的,那些不曾忘记的,那些无法释怀的,那些只能永远遗憾的……都成了扎在心口的匕首,成了宣告死亡的罪证。
灵魂在衰竭!
寿元在凋落!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一点不朽的赤金之光,瞬间遍照身内身外。灵魂之衰,寿元之凋,全都静止当场。
而与那双照海神眸相对的乾阳赤童,始终平静。
对应血童时如此,对应那落进墨童里的七情血滴,也如此。无论照海神眸是闭是睁,都如此。
不朽,不易,
不动摇!
赤心尚且未曾开花,但已能抗衡七情血。
当然,即便道心坚定如姜望,也不能免于喜怒,不能逃避忧思,无法抹去悲恐,常有惊时!
便是那洞世之真人,超凡之绝巅,难道就能免受七情之伤?
七情如贼,此心未死,则此贼不灭。
鱼广渊鼓动七情如潮,誓要摧毁那不朽之墙。
但他注意到姜望的眼睛,仍然没有波澜,没有半点大厦将倾的恐惧,而彷佛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
“时间到了。”
鱼广渊的耳朵里,听到了姜望的声音。
什么时间?
脑海里刚升起这样的疑问,心神便是一震!
他自辛酉界域杀出来,一路辛苦,一路布局。
为真王之业费心费力,一路所留下来的那些“宠物岛”,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被攻击!在同一个时间段里,接二连三的被摧毁!
他一路游走,一路布局宠物岛。
姜望一路追踪,一路掀翻当地海巢,斩杀当地海族主帅,瓦解海族战斗力……而要求人族大军兵围“宠物岛”,在他确定的时间点里,再来摧毁鱼广渊的“宠物岛”。
姜望所等待的或许并不是这样的时刻,但于此刻发生是恰到好处。
相较于姜望,鱼广渊的心潮先动!
每一座宠物岛的摧毁,都是对他真王之业的破坏,每一条所谓“宠物”的死亡,都不可避免地会牵动他的心神。
在赤心神通与七情神通全面对抗的这个时候,这无疑是致命的!
姜望眼中不朽之光大盛,赤金色的光芒将七情之潮退回原处。
鱼广渊七窍流血!
予人七情,自受七伤。
赤心神通与七情神通的对决,说起来过程复杂,发生得却很短暂。
此时那北斗位移的一剑仍在落下,无边焰花仍然开得灿烂。
于是数百丈的御海甲士亦不见,只见有焰花和雪花
赤与白。
雪与火。
天地之间所有的绝色都在此,包括无尽流火绕寒锋,一袭青衫踏雪来。
所有辉煌灿烂的辞藻都不足以描述此刻。
今日浮岛之上众人见得姜望者,莫不以为天神,此后代代供奉!
轰!
那数百丈的御海甲轰然垮塌。
藏在血色甲胃里的鱼广渊显露人前。
一剑卸甲!
剑气如龙袍满身。
这纵横沧海多少年,名在海族绝世天骄之列的强者,被姜望一剑剔成了白骨!
衣甲皆飞缕,血肉尽成丝。
鱼广渊倒也是骨头硬,受这凌迟之痛,愣是一声不吭,仍有反抗之意,似有再起之势。
于是姜望又一剑,剑身绕不周风。
势要削其骨,剜其髓。要看厮骨头有多硬,又能切个几斤几两几分!
由神魂战场产生的优势,加快了身外战场的胜负。
身外战场的胜势,又加剧了神魂战场的碾压。
海族天生强大的骨骼,也被一寸寸斩碎。
鱼广渊终是吃不住发出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痛嚎!
就在姜望面前,这具白骨架子,碎成了一滩血!
死了吗?还是逃去了哪里?
灵域之中已不存在半点鱼广渊的气息,但姜望仍然觉得,事情并未了结。
这时候浮岛上那已经气血两衰的净右老和尚,停止了诵经,嘶声喊道:“这是血源神通!
即便他已经用尽余力,声音还是很哑很小。
但也当然不会被姜望的耳朵错过。
姜望飞身跃下,将他抱扶起来,一边给他上些伤药,一边为他输送道元:“大师刚才说,那是什么?”
“不用费力了……”净右老和尚摇了摇头,简单拒绝了一句,便抓紧时间说出自己知道的情报:“拥有血源神通者,不死难灭。号称‘血源不灭则身不死,。因为拥有血源神通的存在,只需要凝聚出一滴源血,将源血拿出来,藏在隐秘之处。真身就可以肆意妄为,无论被打成什么样,都不会真正死亡。无论被杀得有多惨,都能自源血新生。”
姜望手上动作未停,但也忍不住皱眉,血源不灭身不死,这鱼广渊要怎么杀?又上哪里去寻他的源血?
虽然有追思和念尘,但迷界如此混乱,太久远的痕迹又不堪用……
净右老和尚继续道:“血源神通强大如此,只有两个限制。一个是自源血新生后,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另一个则是,每隔五天时间,就需要向源血补充自身的活血,不然源血就会因为失去活性而失效……”
姜望的眉头抚平了。
根据血源神通的限制来说,鱼广渊既然因为血源神通而逃离,那么他的源血,肯定就藏在他五天之内能赶到的地方。
回首这一路追踪,已经追了足足三天。
这三天路程里鱼广渊的所有痕迹,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鱼广渊的源血不可能藏在这些地方。
那么就是他四天前或者五天前所待的位置?
因为迷界在三天前发生了位移,所以原路返回是没有意义的。
只能说鱼广渊有些运气在身上,若是姜望晚个两天再追上来,鱼广渊原先所藏的源血就失去活性了,新藏的源血也必然会被捕捉……
不对。姜望迅速反应过来。既然说源血如此重要,那么鱼广渊肯定不会把它随便藏在哪个地方。就算因为迷界混乱,他到处游走,无法将源血安放在海族大本营,至少也应该藏在某座相对重要的海巢里。
鱼广渊要定期给源血提供补充,肯定不会忘掉时间。
在五天期限逐渐逼近的现在,鱼广渊会不会在一边布置“宠物岛”的时候,一边向自己的源血靠拢呢?
答桉几乎是肯定的!
源血的制造肯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是损耗巨大重新制造一滴,还是顺手补充一下活血,谁都知道怎么选。
更有甚者,在他到来之前,鱼广渊还能优哉游哉地折磨净右,说明对时间并不着急。
也就是说,鱼广渊源血的藏匿之地,离现在的乙亥区域或许并不远!
虽然鱼广渊借助神通新生,已然丢失了痕迹。但若身处同一界域,仙念催动的念尘,应该还能发生感应!
姜望随手一指剑气,将苦得浮岛上还活着的那些人束缚解开——正在成型的血肉泥潭周边,也只剩下不到三十个人族修士了。
他将随身的珍品伤药放到旁边,招呼几个人过来照顾老和尚,轻抚净右老和尚的背部:“迷界人族皆袍泽,苦觉前辈又视我如子侄,我不会放弃你的,等我回来。”
净右老和尚辈分虽然不高,资历却很厚。当然知晓自家真人,也当然知晓苦觉宣传已久的得意弟子净深……就是眼前的大齐国侯。
与那鱼广渊巅峰大战也纤尘不染,却抱着自己沾了许多污秽。
他静静地看着这位天之骄子,眼神亲切而悲伤,认真地说道:“老僧活不下去啦……请赐梵火,焚我残躯。”
他不是不能活,虽然金躯玉髓已破,但悬空寺堂堂佛宗圣地,吊他几十年命不成
问题。
可是他活不下去了。
姜望看到了这老僧眼中的悲伤,没有办法去拒绝。
伸手盖在净右的眼睛上,一抚而过。
在骤然亮起又暗澹的焰光下,净右老僧已经消失,只有特意留下的骨灰一捧……以及一朵绽开如莲的焰花。
三昧者,精,气,神。
身朽而意长存。
姜望将这捧骨灰包好,一并留下伤药和道元石,便拔身而起,遁为青虹。
只留下了一句,说是吩咐但更像请求。
“奉他于塔中。”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不谴责
苦得塔,以“苦”求“得”。
心中恨,荡不尽天风。
血源神通如斯恐怖,竟有复生之功,借此神通恢复断肢残躯,自然更不在话下。
无怪乎他暴起偷袭,以薄幸郎一剑拦腰,也未能如愿削弱鱼广渊的战斗力。
若非后来一剑将鱼广渊斩成白骨,这厮或还有再战的可能。
姜望收敛了气息,手捏祸斗印,疾飞于高空。
他猜测鱼广渊在布置“宠物岛”的时候,也在有意靠近自己的源血。
虽然说迷界在三天前发生位移,无论人族海族,舆图都需要重新构筑。但想来身怀血源神通者,与自己的源血多多少少有些联系在。
就像自己通过念尘追踪鱼广渊,鱼广渊肯定也有自己的办法。
这个猜测未见得一定准确,但彻底抹杀鱼广渊的可能,已经足够让姜望去验证。
这次若不能杀掉鱼广渊,以后就更难办到。
血源神通的存在,意味着鱼广渊有太多犯错的空间!
三天的时间过去,迷界位移后的试探、接触、碰撞,已持续了一段时间。指奥也恢复了许多信息,有了新的舆图。其中有不少路线,都是姜望点亮。
几天的追踪下来,姜望对寻找界河也有了些心得。通常来说,规则更混乱,“异化”感更强的地方,更靠近界河。
因为界河本身即是规则崩溃的一种体现。
偏偏这种时间与空间的破碎带、规则彻底崩溃的地方,又在事实上分割了迷界,在另一种意义上形成“规则”。
灭与存,摧毁和建立,如此怪异地统一在一起。
造物之玄奇,的确值得修行者一生去“洞真”乙亥区域新诞生的界河有几条暂还未知。
乙亥区域的人族势力已经被打灭,仅剩苦得浮岛上的残兵败将、断壁残垣,姜望可能是人族在此唯一的斥候。
他渡来的界河是一条,现在寻找到的是第二条。
指舆之上,这条界河对应的界域还暗着,想来也是海族力量占据优势的地方,人族不足以迅速给出情报。
姜望随手丢下一颗迷晶,一步踏出,已过界河。
毫无反应。
神魂于蕴神殿里掌托仙念,念尘之术并他又燃起追思之焰,也未有所得。
鱼广渊不在此界!
现在姜望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探索此界,寻找新的界河,去到与此界相接的其它界域探查。二是立即掉头,去探查乙亥区域不知是否存在的第三条乃至第四条界河。
鱼广渊在哪个方向都有可能。
唯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姜望若选错方向,这一次追杀鱼广渊的行动,便可以算作失败。因为他已经耗去了许多时间。
鱼广渊不是泥塑木偶,不会在原地待着不动,在通过血源神通复生的虚弱期,他一定会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待着。
海族绝世天骄、真王的血裔、年轻一代最强的贤师,无论哪个身份,都足够他得到海族充分的支持。
追杀鱼广渊的危险,不仅在于鱼广渊本身。
姜望没有犹豫,纵身疾飞,通过对异化的感受,迅速找到此界的界河。
从头到尾,连这个界域的名字都未探查,便已穿过。
蕴神殿中神魂显化之身所握的仙念,在本尊越过界河的瞬间,生出了反应。
许是天意垂青。
念念不忘,念得此尘!
姜望左手祸斗印,右手红妆镜,耳中坐仙人,极其谨慎地潜行。
这方界域给他的感觉相当凝重,似无人气可言。海巢对这方界域的
影响非常清晰,即使身在野地,也有直面海巢的感受。
显然在这个陌生的界域里,海族对人族的优势之大,超过他目前所见过的全部界域。
很符合鱼广渊藏匿源血的要求。
但这个地方又不像浮图净土那样极致,几乎固化了现世的世界规则——若真是那般,姜望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掉头离开。
那般重镇雄城,凭他一个人可啃不动。
念尘维系着若有似无的感应,姜望避开一队又一队巡逻的海族战士,终是来到一座巨大的海巢外。
但见甲士密如蚁,军械闪寒芒。战争凶兽嘶吼不止,那些看起来就强大的阵纹上,隐见流光,显示出非常充足的能源储备。
所有的迹象都显示,这是海族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界域,这是一座非常强大的浮岛。
万声来朝所获得的情报,初步预估这座浮岛上的海族战士接近万人。
海族战士普遍个体实力较强,王爵统兵三万,结成军阵,即可与真王对轰。
即便是他姜望一旦被纠缠住,等到大军一围,此方界域王爵一合,也难免饮恨。
但念尘传递的信息也非常明确——鱼广渊就在这座海巢里。
逃亡的路线在脑海里略过一遍,姜望心念一动。
那海巢下方垂山里的水草中,一条薄似飞刀的小鱼倏然冒将出来,撞进一名巡逻甲士的颈甲缝隙里,将其割喉!
附近的海族甲士顿时传来一阵骚乱。
此界的人族浮岛,在上一轮斗争中即被荡空。他们完全不预料会有什么危险,只在等待出征何方界域的命令。
“快!救他!”
“这条刃片是怎么回事?是个体发狂还是环境出了问题?快请贤师来看看。”
在骤然发生的骚乱里,一座熊熊燃烧的烈焰之城,生生砸进了海巢中,砸穿许多铸铁甬道,砸断多少巢中桥梁,造成巨大的死伤!
“各队集结,就地布成军阵!打开护巢大阵,隔绝内外!”这时有洪声响起,一名雄壮的海族王爵飞在高处,指挥若定,顿止骚乱。
但有一道幽光,已经游走在步履匆匆的海族战士群里。
易胜锋遁在感官外的一剑,能在万军之中偷袭敌将,而叫事先无所察。
姜望如今以祸斗印加持,也不遑多让。
只是环境愈复杂敌人愈密集,需要逃离的五感就越多。易胜锋有心血来潮神通,可以提前逃避关注。姜望却只能老老实实地收集情报,细致入微的化解。好在如今掌握了仙念,倒也应付得来。
刚刚自源血中复生的鱼广渊,此时正坐在密室中调养。
他很不喜欢海巢的构造,明明是在无上无下的惑世,却还要把自己藏得密不透风。
他更喜欢浮岛,所以他常去浮岛玩耍。
外间短暂发生的骚乱,他当然也注意到了,一时拧住眉头。但又觉得自己实在多想。
他现在所在的这座海巢,乃至于这方界域,都绝不简单。
此地有海巢七座,海族王爵三位,统帅级海族二十七位,拥兵十六万!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海族占据优势的界域。
而是一个已经得到充分经营,随时可以出兵干涉其它界域局势的、战车一般的存在!
海族称这样的界域为“黄台”。
取义海族“受勋者踏黄台”的传统,这亦是在沧海那种极端恶劣的环境里,海族留存不多的礼仪。
以“黄台”名之,表示他们会通过这样的界域来获得武勋。
且不说复生之后一切重新,应无可能再被追踪。即便仍然被捕
捉了踪迹,自己身在黄台界域,海族大军环绕之地,那个姜望难道还敢杀来?
但他顿了一下又即起身。
无论如何,不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小心驶得万年船。
然而就在他遽然起身的这个瞬间,他所在的这间密室已被七尊炽光环绕的灵物所击穿,遮身之厚墙粉碎在巨的大爆炸里。
元气汹涌成乱流!
果是姜望!鱼广渊心中堪堪生出这样的念头,便已被无匹的剑气洪流所席卷。
血肉骨骼皆不存。
全盛状态的鱼广渊,尚且被姜望强势斩死。虚弱状态的他,又在极安全的海族营地里骤遭偷袭,根本扛不住!
但姜望心中并无快意,因为剑下只有碎血一堆。
鱼广渊又一次凭借血源神通逃避了死亡。
在这么安全的地方,他在这样的虚弱期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还是付出巨大损耗、分出源血!
真是太谨慎了!
姜望回剑而走,剑起天倾之势,拔出巢屋数十层,直抵那悬在高处指挥的王爵。
那名身形雄壮的海族王爵毫无惧色,在这一刻响应了护巢大阵的力量,叉抓引兵阵之力在身,自高而下,一刀劈山斩马!
姜望从容一折,轻易摆脱了锁定,倾山一剑撞巢门!
自内而外,轻易将护巢大阵构筑的光幕,击破一个口子,又在大阵愈合之前,宇隙而过。
万军之中我独往,一击不中即远遁。
身后军阵集结,身后海兽狂吼,身后飞矛穿空!以及那海族王爵的呼喝声仍然清晰:“传讯诸巢,姜望追来黄台,尽起大军围之!”
但此身遽远,已离了厮杀声。
任是这笨重的海巢,怎追得上他姜某人?
姜望冒险扑进大军屯驻的海巢,也未能真正杀死鱼广渊,心中并无半点颓意。因为颓丧毫无意义。
鱼广渊这样的天骄,就应该谨慎!
他只是冷静地分析局势。
鱼广渊自己藏在方才那座海巢里调养,显而易见的是,这厮分出来的源血,必然交给了他极为信任的部下,带着源血往诸如娑婆龙域一类的地方去。
对海族来说,被沧海规则完全覆盖的那些地方,是真正的安全之乡。
而他一路追到这个界域来,追风赶月未停留,自问速度不慢。闯进海巢动手也是一念即行,未有磨蹭。
算上鱼广渊复生的时间,算上鱼广渊分出源血的时间,想来那滴源血也跑不了太远!
指尖追思火,神魂念尘晶。
姜望藏于幽光,穿行在这陌生的界域里,在念尘稍有感应的瞬间,便已经捕捉到了复生的鱼广渊!
立即转向疾行!
杀意之坚,甚于钢铁。
姜望全速飞行之时,空中都不留残影,当那一只巨大的飞鹰出现在视野中时。
鱼广渊的声音早已先一步传入耳中:“快!快!再快一点!”
“如你所愿!〞姜望声成雷霆,先一步轰击而出,鱼广渊聚合起环爆飞鱼,向姜望涌去。
嗡!嗡!嗡!
还未靠近目标,便一只接一只地开始鼓肚,准备爆炸!
姜望大步踏云,一朵朵半透明的剑气之花,绕身而飞,一只只火红色的焰雀,翩翩来衔。
焰雀衔着剑花,精准地撞上一只只飞鱼,提前将之引爆。
这一式剑花焰雀,第一次使用,还是在黄河之会上,那是大齐首魁惊艳世人的瞬间之一。
此时爆声连连,光焰滔天。
姜望却从光焰中大踏步走出来
,抬手只是一剑!
那巨大飞鹰根本惨叫声都无,已是寸寸肢解。
接连复生两次的鱼广渊,在姜望面前哪里还有反抗的能力?被轻易封住了五府四海,一道囚身锁链锁住脖颈,像牵一条狗一样。
不今养就毫只罗土二主。
鱼广渊受制于人,受此大辱,却不见屈辱之色,而是怒道:“天骄之争,应当演尽自我,极致升华!姜望,你偷袭于我,我难心服!”
他的好东西都在第一次交手中被绞碎,根本没来得及使用。现在只有寄在部下身上的备用宠物,实在不甘。
便是这被轻易破解的“环爆飞鱼”,也是要与“烟狗”合用,才算妙解,毒火两生,威能暴增不止十倍。现在能又去哪里去寻?
作为海族年轻一代最强贤师,他的许多手段,都在宠物身上。但是直到此刻,才堪堪算是施展一次。着实憋屈!
“若是与我公平放对,生死未可知!”
姜望只是一扯狗链,让这厮跟上,并不理会。鱼广渊又道:“我乃血王后裔,你若杀了我,只怕走不出迷界。不如拿我交换好处,血王必倾囊尽付!”
姜望一边思索逃着亡的路线,一边随口道:“说起血王的后裔,我在内府境就杀过一个。他叫鱼万谷,不知你认不认识?”
鱼广渊不提这茬了,但是略有癫狂地笑起来:“为了来找我,你跑了得有八九个界域,怎么对我这么执着!就因为我跟那个和尚开了开玩笑?”
“原来你觉得那是玩笑。”
“难道你不这么觉得?”鱼广渊有些神经质地笑:“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生命本质上是一场游戏!正如你现在可以锁着我,我当然也可以捉弄他。今日生,明日死,复有何极?”
“你怎么觉得,是你的自由。”姜望淡声道:“至于我怎么做,那是我的自由。”
鱼广渊哈哈哈地大笑:“所以你要大义凛然地谴责我吗?审判我?”
“战场上没有道德可言。人族的道德对你来说更不成立。所以我不是来谴责你的,也不想审判你。”姜望脚踏青云,手握锁链,平静地道:“我来虐杀你。就像你对我的族人所做的那样。”
他的语气太平静,所以太真实。
真实得让鱼广渊笑不下去。
此时他们已经飞到了色彩斑斓的界河外。
可以看到一队队海族战士匆匆飞来,视野尽头那黑压压一大片,尽是正在往界河之前集结的海族大军。
海族大军正要拦河!
此刻相逢,恰当其时。
至少在行军路线的规划上,吾辈可拜上将军。
姜望一霎显化剑仙人,乱剑连斩。
焰花挞城!
苍龙七变!
八风龙虎!
绝巅倾山剑,剑开一线天!
道术洪流,剑气如潮。
界河之前霎时被斩出巨大的空档。
姜望随手投入迷晶,一拽狗链,已拖着癫狂的鱼广渊渡河而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尚有余勇,谁可贾之?
千古以来称以勇名者,莫过于万军之中,斩将夺旗。
而姜望闯的是可以视为海族重镇的“黄台界域”,生擒的是海族年轻一代最强贤师。
放眼整个迷界,“黄台界域”也从未超过一手之数。放眼整个海族年轻一代,鱼广渊的价值也屈指可数!
在个体修行的天赋上,他只输给骄命这等级别的天骄一筹。而他在贤师这个身份上创造的价值,是远远超过他的武力的。
闯此强域,擒此强将,在今日之武安侯的武勋上,也能算得鲜艳一笔。
对于被闯的黄台界域,对于被擒的强将,自都是莫大屈辱。
但癫狂的鱼广渊已经一声不吭,任由套在脖子上的锁链拖着他来去。只是五官扭曲成一团,时不时地一阵抽搐。
并非是他已经放弃自救的可能,而是他在被禁锢道元、封死神通之后,又被姜望贴心送上了五识地狱,封闭五感,折磨五识。
得自大齐国库的五识地狱,既以“地狱”名之,自然多的是折磨敌人的酷烈手段。只不过姜望杀敌,从来干净利落,不喜折磨,故而很少真正启用“地狱”之苦。在还以五识地狱为常规道术手段的时候,常常把这门道术当做困锁目标的囚牢使用。
如今专为鱼广渊,让这门久不使用的道术重见天光。
今日之姜望,与当初第一次掌握五识地狱的姜望,自不可同日而语,今日之姜望,对“地狱”也有更深刻的认知。
他其实很懂得折磨对手。
因为他被折磨过很多次。
久病成良医嘛!
在大军环绕之中,被一个人族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掳去了鱼广渊,这座黄台界域里的海族全都疯了!
三位海族王爵分别起兵,第一时间封锁这座黄台界域新生的三条界河。
其中目睹姜望闯进海巢,剑斩鱼广渊的,乃是赤牙王。正是他动员了整座黄台界域的军队。
另外两位,一名死玄王,幽影王。
死玄王所负责封锁的界河,恰恰是姜望闯过去的这一条,但他迟来一步,大军尚未集结成阵,姜望已经强势轰出逃离通道。
赤牙王和幽影王在半路就察觉到了姜望的动静,脱离军队先一步极速赶来,却也只能和死玄王一起,站在界河的此岸,咬牙切齿地看着彼岸的姜望。
海族的绝世天骄,被人当狗牵着!
“架晶桥!我们杀过去!”死玄王正在将界河前的军队聚拢成阵,而赤牙王已大吼起来。
晶桥渡桥只是海族人族的称呼不同,当然在具体的构造手法上,也有些微的差别。但利用迷晶抚平破碎规则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此刻足有五万大军聚拢在界河这一端,其中海族战卒约两万,被强行压缩了成长周期、提前催化道身的海兽战士约占三万。
自称为海主一族的海族,一旦显现道身,即相近于人族腾龙境修士。每一个战卒,都是精锐。
海兽战士则是纯粹为战争而催生的产物,或者更具体的说,是为了弥补海族成年战士成型艰难、大规模军阵难以补充的创造。
这些海兽战士,个个悍不畏死,服从性高。寿命不长倒不算什么缺点,毕竟本就是被作为战争耗材来使用。最大的缺点可能是灵智不高,对于战阵的学习和掌握,不那么容易。
对于这一点,海族高层也设计了许多种办法来解决。当然无论怎么弥补,也无法跟得上正常海族的学习能力。
死玄王统合这五万大军,已经完全具备横扫神临修士的力量,故而怒火也愈发炙烈。
何况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军队开来。
“贼厮,有种别走!”
“下贱坯子,与我决死!”
“齐国武安侯,就会些跑路功夫吗?”
三尊海族王爵一个比一个高声。
姜望一手提剑,一手牵着鱼广渊,已然冲过了界河,逃离了海族屯驻重兵的“黄台界域”,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逃走。
而是遽然转身,提剑横立于界河之前!
那汹涌奔流的规则的碎片,呈现五光十色的流彩。可即便色彩斑斓,界河对岸的那袭青衫,也依然风采明朗!
他不是不能走,他既然已经冲出黄台界域,这些个海族军队,插上三对翅膀也难再追上他。
但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是就这么走了,已经被怒火点燃的海族大军,几乎是一定会屠尽他所抵达的这座界域里的人族。
此时他不知道这座界域里有几座浮岛,有多少人,可他感受得到“人气”……故他横剑在此!
他这一个转身,气势汹汹的三位海族王爵,反倒都愣了一霎。
海族大军的晶桥已经搭上界河,而那五彩斑斓的界河里,骤然横开一道裂隙,晶桥立断!那已经挤上晶桥的海族战士,纷纷碎灭在流光里。
姜望动作随意地按住了犹在抽搐的鱼广渊,在他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长剑一削即见尖,用这根骨头穿过囚身锁链,随手飞钉在不远处。
而后才转回头来,独面斑斓界河,独面界河那一边的三大王爵,数万大军。
只道了声:“本侯尚有余勇,命硬者来贾!”
死玄王聚五万大军之阵,足可与真王对轰,正面对撞的情况下,碾压姜望自然不在话下。
可晶桥一座,五万大军如何能一次性度过?
纵然直接调动兵煞,合力为一,飞跃晶桥……在半渡之时,是否会被姜望抓住机会截击?姜望又有没有实力挡这大军一挡,使之不得不沦入对抗界河本身的境况?
更重要的是……在姜望横剑相对的情况下,晶桥如何能搭成!
此刻三位海族王爵坐拥大军数万,足可以围绕着整条界河来突围,姜望不可能全部都拦得住——但他也根本不需要拦住。
只要拦住海族大军通行的晶桥即可。别的海族战士,便是来个几百数千个,便是哪个海族王爵偷抢过来……又何济于事?
连鱼广渊都被打成了死狗!
脱离了大军,这几个海族王爵没一个能在姜望手下撑过三招。
赤牙王、幽影王、死玄王,个个面色不动,而彼此激烈传音,迟迟未有结果。
本来是倍感屈辱,本来是怒火焚心,本来引军追击,势要逐杀姜望。可是当姜望真正转过身来,横在界河前。
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能怎么办!
白象王呼为人族骄命,血王亲手追杀未果,鱼广渊被打成死狗。还有渐渐流传开的,其人在妖族领地全身而返的故事……
姜望之勇,谁可贾之?
晶桥是非常珍贵的战略资源,这边海族大军连搭数座,又被姜望连毁数座,枉死之数以千计,一时踌躇。
军中不乏勇者,敢冒矢石者不在少数。
可在必死无生的局面里,毫无希望地拿命去填界河,死亡未免太轻浮。
三个海族王爵,哪个身先士卒,先渡此河?身先士卒又何用?
那些海兽战士倒是不会考虑太多,但话说得直接一点,姜望站在那里不动,他们连护体剑气都打不破,更别说去验证玄天琉璃身。
“你们还来不来?”姜望横剑于彼,冷眸相对:“不来我就要走了。”
一人一剑,万军踟躇。
所谓一夫当关,不外如是!
赤牙王还在洪声挣扎颜面:“我等将才非匹夫,先不用与此獠斗狠!等大军全部集结,我等三者各集军阵,分三路同时渡河,任他去挡,看他挡得住哪个!”
幽影王很佩服这等‘调集十余万大军,分三路冲击一夫之关’还能豪横非常的语气,与有荣焉地道:“是极,看他还能狂多久!”
死玄王一边统合五万大军之军阵,一边调度士卒搭桥过河、所谓保持进攻压力,一边为友军预留集结空间,一边听着两个战友鼓舞士气……只觉焦头烂额。
忽然他瞧见一颗迷晶横跨空中,跃于界河。
那无色的晶体,炸开在色彩斑斓的规则碎流里,自身仿佛也成为虹彩,有了一刹的恒定。而后青衫一动,青虹飞在彩虹上!
姜望竟然并不满足于一夫当关,他还要反冲万军!
死玄王瞬间汗毛倒竖,幸好作为大军统帅的素养还在,本能地便调动了兵煞!
数万大军的兵煞涌动,化出一杆劈山断海大关刀,对着那竟敢过河的青虹斩去。
但见青虹一折,竟又穿河而走,复落于界河彼岸。
兵煞之刀,斩入斑斓界河,也成为色彩的一部分。
死玄王聚集着兵煞之力,在界河的这案,一时打也不是,散也不是。遥看着对面那赤金色的冷眸,他大概理解了对方的险恶意图,额头开始冒汗。
调集兵煞以全军之力攻伐对手,已是战场上兵阵的关键手段,常常用在一锤定音的关键时刻。
可强大的威能也意味着巨大的消耗。
他没有办法时时刻刻调动兵煞之力与姜望对峙,战士们根本支持不了太久,可姜望一旦渡河而来,他难道敢不调动大军之力阻击?
但凡他迟了一息,姜望就能在大军之中杀一个来回,斩将夺旗!
死玄王毕竟是在沧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王爵,在迷界战场上也有非常丰富的攻防经验,当即放弃了渡河的尝试,直接收缩大军,原地固守,结成防御战阵。
此阵名为【涡流】,大军兵煞于内部旋飞不止,循环往复。军队也非全员鼓摧血气,而是如同涡流,一层一层。可一旦有外物触及,即迎来整座兵阵的惯性冲击。
在《惑世七十二解》一书中,此阵作为经典战阵被载入。能够在维持防御力量的同时,最大程度上减少兵煞的消耗,适用于被大量敌军包围的战争场景。
他们只需要避免姜望的骚扰,耐心等待大军全部集结即可。届时三路同发,自可扫敌,优势完全在我!
对于死玄王的兵事决定,赤牙王和幽影王作为沙场宿将,也都完全能够理解。
但是在下一刻,便见得姜望反手一招锁链,拖着鱼广渊,便往界河的另一头走去。
这个转身太直接太果断了,好像根本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他想要干什么?”赤牙王意识到不妙。
他们三个海族王爵,五万大军,被逼得在这里结阵固守。可是他们在其它地方正在赶来的军队呢?甚至于他们的海巢呢?
“快调兵阵迎击!不让他过河!”幽影王紧张起来。
却只迎来死玄王无奈的眼神。
五万大军结成大阵跟着姜望拼消耗,能消耗到何时?
界河难渡,界河难渡!
此刻三个海族王爵,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如此深刻,就凭一条界河,姜望一人独剑,竟逼得他们数万大军进退失据。
“撤军!”赤牙王嘴里艰难地吐出这个词,但开口之后,也就顺畅了:“死玄王掌控好兵煞,照应各路,随时准备轰杀他。我等各结大军后,再齐头并进,推来此地,料他不能再挡!”
是啊,等我们各结大军后,再齐头并进,黄花菜都凉了!姜望说不定都跑回齐国了……自然不能再挡。
幽影王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只是道:“此老成之言,在理!”
黄台界域数万大军往界河处集结,是愤怒而急促。此刻缓慢后撤,却只有憋屈一词。
恨有界河横路,空握大军,难以显武。
恨无强者能当姜望一剑,连个大军过河的时间都抢不出来。
恨那鱼广渊,徒有其表,空具骄名!
姜望一手提剑,一手执链,静静地站在界河这一边,目送海族大军后撤。
他不满足什么一夫当关,也不在意什么一人退万军。
他想的很简单,他只是要尽他所能,解决他惹出来的麻烦。无论这个麻烦是一个王爵,还是一支军队。
界河难渡。
他很早就有感受。
他对这四个字的深刻理解,是和那个名为褚密的男人一起。
其人早已碎入界河中。
倘若在天有灵,得见因其而活的这个人,今日三渡界河逼退五万海族大军——不知能否告慰!
记忆里的星桥,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
界河里飞碎的规则洪流,仍然璀璨鲜艳。
具备非凡瞳术的死玄王,在战略性暂且撤军的同时,牢牢关注着界河这边的情况。
但见得人族年轻的国侯用一条锁链拖着他们海族的天骄,孤身提剑,自往远处走。并没有想象中的意气风发,张扬狂妄。
其人其影,意甚凋然。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给各位书友拜个早年,希望大家健康,快乐!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有时候有很多话跟大家聊,真到一种什么场合,类似于“你跟大家说几句吧”我就讷讷不知何言了。
连载好几年,越写越腼腆。
因为这个辞旧迎新活动书友是可以抽奖的,有好多点币可以抽,所以我积极参与啦。
章节后会自动开启福气红包彩蛋章,书友点击彩蛋章评论互动就可以开启抽奖。祝大家手气好好!
因为迎新章节要字数五百以上,接下来为了凑满字数,还很年轻的阿甚决定给大家分享几首自己更年轻时候写的情诗——
【风过蒹葭】
水面铺开古画
晚霞是云里桃花
/
路也漫漫,风也慢
我孑然一身
又遇你披肩长发
/
我读诗渐久
忽而风过蒹葭
……
……
……
【想必从今而始】
从今而始你能不能
认真的爱我?
我说的爱,不是风云幻灭,短暂的心动
同样也不敢确定,它能永恒
我要的是新生
别于独处的另一种浪漫自由
/
我的宇宙一直在坍塌
需要你的爱来重新爆炸
……
……
……
【奢求】
奢求成为你美梦的开始,
成为你全部的心事。
情感的重量,
无法加诸天平两端。
/
你爱我是蜻蜓点水,
我爱你是北雁南飞。
你是偶然无意的歇脚,
我是只为活命的奔逃。
……
……
……
【心猿】
也放过心猿捞水月
也纵过意马看镜花
我心中有一万个我
你降服了每一个
/
我是芸芸之一,我在人海之中
你只轻轻一笑
便颠倒我心内众生
……
……
……
除了第三首之外,都还蛮适合表白用的。
我亲爱的读者们,用者自取,不用者自赏可也。
再次预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请亮尊臀
姜望在逼退海族大军之后,又与所在界域的人族势力示了警,告知黄台界域的情报,这才拖着鱼广渊离开。
人族海族在迷界厮杀多年,迷界位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针对各种情况的预桉,双方都有相当的准备。
虽说常年混迹迷界战场的人,都听过这样一句话——“当真正的意外来临,所有的准备都不足够。”
不过在获知情报的情况下,对应黄台界域的人族营地,自也会腾出手来。癸酉、乙丑、壬子.....
姜望一个个界域转过,片刻不停。
鱼广渊好好一个海族天骄,成了青虹之尾翼,随着他东奔西跑。
若有人能洞察迷界环境,捕捉姜望的行动轨迹,当能发现,他虽然一路不歇、转进如风,跑得好似顾头不顾腚,但其实后面都穿梭在人族核心区域附近。
与海族情况相对应的,被人族势力完全占据的界域,被称为“人族营地”。
这些地方还未改变世界规则,仍以浮岛形式驻防大军。这种地方具备很强的军事优势,常能对附近界域输出压力。但并非不可陷落。
每一次迷界位移,诞生或消失几座人族营地,都不算稀奇。
而人族在迷界最关键的所在,乃是如“浮图净土”一般,有专属荣名、完全复刻了现世规则的界域。
这些地方大军屯驻,军械充足,强者坐镇,甚至都有大量的普通百姓生活,累聚人气,与现世几乎无异。
如天净国、如苍梧境。
当然,在这些地方生活的普通人,若是未能超凡,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话又说回来,当爱恨纠缠、生离死别都真切的发生了,谁又能说他们没有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呢?
随着迷界位移的迷雾期逐渐结束,手中决明岛最高规格的指舆里,舆图愈发清晰,姜望对行进路线的规划,也越发成竹在胸。
他游离在绝对安全的区域外,但又确保自己在最多两个界域之后,就能迅速躲进人族核心领地。
如此行为,自是为了垂钓海族有可能的强者的追杀。
当初才内府境的时候,因为杀了鱼万谷,血王就亲自出马,追上那艘灼日飞舟,险些把他抓回去永世折磨。
鱼广渊如此重要,血王更没有理由不闻不问。
姜望还特意在鱼广渊身上埋下了足足十种手段,保证一念之下,鱼广渊能立即死透。但如此绕行了二十五个时辰,也都风平浪静。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在绝大部分界域都可以横趟,别说拖着一个鱼广渊走,就是带一个车队在身后,也没几个不开眼的海族敢来打扰——在来迷界之前,重玄胖还真有类似的建议,让他给德盛商行带带货。
一直以来,姜望都习惯了那些强者的不讲面皮以大欺小。什么真人追内府,真王追内府,真人藏在通天宫....
勐然间独闯万军生擒鱼广渊,做下如此大事,竟未感受到海族多么强烈的反击。还真有点不习惯!
鱼广渊就这么不招待见吗?别的真王也就算了。
血王也没来。难道是因为鱼广渊没有继承血王的天赋神通,其实不被重视?还是我姜某人隐匿功夫太出色,已经好到真王都无法捕捉踪迹的地步了?姜望不再耽误时间,迅速规划了路线,径往丁卯区域走。
且不管海族强者在干什么,但愿鱼广渊的头颅,能换得祁帅的好心情!-
......
赤牙王所在的黄台界域,色彩斑斓的界河之前。
倏然空间一阵荡漾,一位无眉尖脸的强者,走了出来。“死玄拜见王上,问候尊安!”
守在界河前的死玄
王立即行礼。
来者正是血王。他澹澹地看了死玄王一眼:“这座黄台界域,只有你在?”
因为鱼广渊就是在赤牙王镇守的海巢被斩灭了复生之体,所以赤牙王这会根本不敢露头。
死玄王如堕寒窖,小心地道:“念王殿下召赤牙回去述职,故昨晚就已经回归沧海。”血王咧嘴笑了:“念王倒是个护犊子的。”
因为嘴角越拉越高,所以这个笑容越来越恐怖:“可谁来护孤的犊子?”
死玄王在心里已经骂到了赤牙王和幽影王的祖父辈,这两个王八蛋,一个上级召回遁,一个养伤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座黄台界域就调来了两个新的王爵镇守。
紧接着就是血王驾临的消息。
他作为此界唯一一个经历了全程的王爵,不得不出来迎接。血王之暴虐,天下皆知。
他此来完全是硬着头皮,甚至都想好了遗言!
“那人族姜望卑鄙狡猾以国侯之尊,行偷袭之事无耻之尤!鱼公子若非大意,断不至沦入他手!”死玄王既不敢回答血王的问题,也不敢不吭声,更不敢说念王的不是,只能一个劲地痛骂姜望。
“先有白象,后有赤牙。先死万谷,后失广渊。”血王的声音越来越澹:“孤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你们都不必对孤负责?”
“卑下惶恐!”死玄王直接跪伏下来:“得知鱼公子出事,卑下紧急调动兵马,第一个率军追至界河!但卑下顾虑到鱼公子在那姜望手中,不敢搏命,恐误天骄。以至于空握大军,竟然踟躇,失了战机,被那姜望逼退.....王上若有责惩,卑下当无怨言!”
血王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看得他汗湿重衫,才摆了摆手:“去吧。”
“卑下告退!”死玄王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倒退许久,退到已经看不太清血王的身影了,才遽然转身疾飞。
这时一抹额上汗,才发现竟然因出了几滴血.....真是生死关头走一遭!血王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界河,并未在意死玄王的离去。
界河对他来说并非阻碍,即便行走在破碎的规则之中,也不会被规则破坏,因为他乃真王,他即是“真”,他即是规则的体现。
令他沉思的,是这一路赶来的不顺利。
作为血裔里最具价值的存在,他对鱼广渊的看顾自然远胜其他。在收到鱼广渊的求救消息之后,他已是第一时间出发。
但才刚刚进入惑世,他竟然直接失去了对鱼广渊的感应!
有“人族骄命”之称的姜望,在齐国身份显赫,身上有什么抹去求救讯息的东西,也都不足为奇。
对于身成真王的他来说,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惑世规则混乱,意外频出。
哪怕是界河这种代表了破碎规则的虹流,也多有不同。
有的界河诞生后,两岸有规则迷雾存在,一定要在有修行者渡河之后,规则迷雾才会散去,两岸才能互见。
有的界河无论怎么样,此岸都不能见彼岸。永远要渡过之后,才清楚对面是什么境况。有的界河就像普通的河流,此岸彼岸隔河相望,没有半点阻碍。
在惑世位移刚刚发生的这段时间,即便是他血王,也需要等到舆图重新构建后,才能知道自己该怎么最快走到目标所在。
当然,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在迷雾中横冲直撞.....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追寻着心中所感应到的鱼广渊传递求救讯息的位置,不断去靠近。
但惑世是如此混乱的地方。
每一条界河,都有连接任何一个区域的可能。
他常常在跨过界河之后,才发现自己离目标更远了。
这倒
也无妨,就当他以真王之尊,为海族加速舆图的构建。但转身就一头撞进了天净国,与法家真人胥无明对上了一阵....
急于救护血裔的他,废了很大的工夫才脱身。时间就这样碎在迷雾里。
等到舆图稍稍明晰一点,黄台界域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地为他所获知。
当他终于赶到黄台界域,不仅姜望拖着鱼广渊跑了,就连赤牙王和幽影王都跑了....血王一步迈出,直接踏过界河,再一步,已深入此域中。他毫不吝啬地展现威严,以真王之修为,洞世察界,捕捉姜望的痕迹。
但就在这个时候,面前金光一闪,一支高达数百丈的旗帜撕破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竖在了他的身前!
金色的旗面展开,以血色绣着“宣威”二字。
当此旗出现,一个身高九尺、体魄魁伟、相貌堂堂的金甲将军,也不容抗拒地撞进了血王的视野。
旸谷三旗将之首,宣威旗将杨奉!
“我正要玩个突然袭击,亲覆黄台,不意能会血王!"杨奉直接拔刀,咆孝战意好像将他的披风点燃。
相较于长相凶恶的血王,他的外表实在太符合英雄形象。就连以真人之尊袭击黄台界域的意图,他说得也坦荡非常,很见光明。
一见拔刀,更是雄傲之举。
血王诚然凶名在外,他杨奉亦是纵横迷界的杀星。既然遇到了,还是在这样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不杀上一场,如何对得起各自背负的威名?
“你想找死,本王也该成全!”血王直接将身扑上那凶暴的气息,带起血色的浮影,彷佛席卷鲜血瀚流。
他的嘴上凶狠,招式凶狠,心中却是警觉。这次运气实在不好....
但强者自运,晦云何掩?
他从来走到哪里,杀到哪里,何曾在意山重水复?现在意外频出,不得不感慨运道。
对于一位真王来说,运气不好,是危险的预兆!..
......太幸运了!
姜望很难得地觉得自己运气好。
但的确赶赴丁卯界域的过程无风无浪,他拖着海族天骄鱼广渊招摇过市,那些海族强者都好像失明了一般。
更有甚者,当他走上丁卯第一浮岛,才发现祁帅并不在这里,真是太可惜了!不能第一时间接受祁帅的教导。
姜某人内心满是遗憾。
不过祁帅不在,咱便是此域最高级别的将领,负有领导之责,治军之权。至于我从哪里来,我失没失期,我去了哪里.....
我武安侯一生行事,何须向人解释?!
好消息不止一个,他的亲卫统领方元猷,带着装载三千甲士的飞云楼船,早早地来丁卯界域协防,不仅击退了此界海族的进攻,还于两天前在野地大破海族军队。可以说替武安侯超额地完成了军事任务.....除了时间上慢了那么几天。
却说武安侯抵达丁卯第一浮岛,岛上欢声如雷。
近年来的军中偶像,除了冠军侯就是武安侯。相较于老一辈的名将,他们更年轻,更英武,也更靠近。
武安侯升起大帐,点将点兵,势要将一身所学兵法融会贯通,好好地在这丁卯界域施展,也好回去给天子一个交代,免得小考大考考个没完。
“众将可都到了?”军中偶像姜爵爷坐在帅位,声音温和,但自有国侯威仪。场下一片洪声,血气飞涌。
“末将匡惠平,丁卯第一浮岛驻将!谨遵侯爷调令!”“末将涂良材.....”
“末将游玉新....
不得不说,独坐帅位点将的感觉,着实不错。其声所达,山呼海回。
令旗所指,万军所向!
那鱼广渊被系在帐外的武安大旗之下,只等熬足了五天期限,就以血祭旗。
将士们每每看到这个蜷缩如犬的海族天骄,对自家侯爷的崇敬,便又上涌几分。士气如虹,军心可用!
按照兵书所言,此时出征,战无不克也。
武安侯正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演练兵法,台下表决心的声音忽渐有了变化。
“末将罗存勇....那个....”一个样貌粗豪的武将,话说得结结巴巴,全无豪气。姜望有些疑惑:“你怎么如此磕巴?”
武安侯雅量宽宏,从不苛虐部下,温声鼓励:“慢慢说。”
罗存勇把眼一闭,大声而急促地道:“末将乃决明岛一旗卒!”
武安侯顿觉不妙,但还是很有侯爷体面地大笑道:“原来是旗老,我说怎的如此气势!你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下次不用紧张。”
还虚按几下,亲切地招呼:“坐下,坐下。来,下一个——”
罗存勇好像真的得到了鼓励,并不肯坐,而声音愈高:“末将奉祁帅之令,来惩武安侯失期之责!”
满账皆静。众将面面相觑。
武安侯虚按的手放下来:“不知何惩?”
罗存勇大声道:“祁帅令曰,责以军棍!失期一日记一百!”
帐外护卫的方元猷直接按刀入帐,怒目而视,大概想要说些武安侯为大齐流过血,我等也拼命超额完成了军事任务之类的话。
但被姜望一个眼神逼了出去。“军纪如此,我固当罚!”
姜望直接起身,大步走下帅位,就在这军帐之中,在众将之前,除去身上青衫,扯下贴身衣物,露出那一刀一剑凿刻出来的极具线条感的上身。
身如铁铸,势有龙行!
以嵴背对着罗存勇,洪声道:“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打得重了有赏!”罗存勇真个取出军棍来,双手握持,不断地深呼吸,给自己鼓气又鼓气。“怎的还不动手?“姜望回头问。
罗存勇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地道:“那个.....那什么.....侯爷...请亮尊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