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估自己了……再续三天假
第一天的时候,只是头疼不能思考。嗜睡,断断续续睡一整天。
现在是哪哪都疼。
而且都是那种神经猛地一抽的疼。全身上下像协奏曲。挺好玩的。
五点半就醒了。
熬到现在,还是来续个假,免得大家等。
之前对这个病毒不很了解,是我草率了。
听说一周就能好彻底。
希望快点好吧。
我受够啥也不能干,吃什么都发苦,全身上下痛觉神经都跳舞……的日子了。
敬劝大家,能不羊的尽量别羊。
难受。
明天中午十二点复更
我看还有很多朋友在问更新时间,统一跟大家再说一下,明天中午十二点复更。
至于个人的症状。
目前就是还有点腰酸背酸的,跟平时运动过量的感觉差不多。再就是咳嗽止不住,但是已经没有血痰了。以及突发的病毒性疱疹有点影响颜值……现在肥宅一个不出门也没啥所谓
最主要的是脑子不抽疼了,所以写作还可以。
今天就开始写的。
有劳诸位久候。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间遥望多少年
自神霄世界而至天外的最后一段距离,被行念禅师在身死道消的过去抹掉。
玄南公于“此刻”势在必得的一击,在“彼时”就已经注定落空。
此时这个正在跃升本质的神霄世界,天穹是一片朦朦。
唯见那星路逶迤在天外,折向远方,指着人族游子回家的路。
天穹之下是金辉灿烂的护法神将,再下是不断崩塌又不断生成的山川河流。
滴~嗒!
天崩地裂的声音根本不在耳中,但玄南公彷佛听到,那永恒的时间长河里,有水滴的声响。
那是自他指缝流走的时光,是他亲手错失的可能,
一声千回,一点万漪。
天妖法坛上列阵的千万神像,像一朵败了一半的神花。
而他所掌控的这尊护法神将高举右手,竟像是在与那人族的小子作别……
殊为可笑!
这虽然不是他与姜望的对决,他只是漏掉了行念禅师的落子。但“现在”输给“过去”,难道就很有颜面?
比颜面更重要的,是姜望带走神霄世界开放消息的后果!
他无法接受。
金辉灿烂的护法神将直接往后仰倒,倒进了奔涌咆孝的洪流中。
而有一道金光自洪流中跃出,横贯长空,瞬间落在那封神台上,落进了那尊完美无瑕的神王身。
与此同时,天妖法坛上列阵的诸神神像尽皆向外倒下。
一时如莲花败。
封神台动用数万年神道积累所成就的这尊神王身,最伟大的归宿,是羽祯大祖归于此身,驭以超脱。
在这之下,最好的利用方法,是通过太古皇城封神台,在妖界神道里寻找一尊最为匹配的神祇,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完成敕封,成就封神台所属第一尊。
这样的封神虽不得超脱,成不了尊神,可成就绝顶阳神的位格当是不成问题。且这尊绝顶阳神完全受封神台辖制,是再合适不过的打手。
直接利用万神海封神台,敕封此神王身为神霄世界之神主,则是玄南公在此前情形下所做出的最佳选择。
但此界并无相应的神祇合祀,神王身自诞灵性的过程不可避免,更需要玄南公时刻加以引导、免其成就之后,完全摆脱封神台的影响,彻底归于神霄世界自身。
不过在水中捞月两手空空的这一刻,玄南公做出了新的选择——
他彻底切割了降临神霄世界的这部分自我,将之全部投入这尊神王身……以身合神!
他本已是一代天妖,执掌当代封神台。阳神位格对他来说并无吸引力。唯独绝巅之上,是他呕心沥血的所求。
这一番切割后。
位于妖界的玄南公,将再无超脱可能。
位于神霄世界的玄南公,也一定会在神主演变的过程里消解自我,真正归于神霄世界。
因为这个正在跃升中的伟大世界,其存在根本就是“开放”二字,所以神霄世界的神主,也一定不能有不够开放的“他我”存在。
但这份消解毕竟需要时间,在天妖玄南公的有意对抗下,时间还能延长一些。
而对于一位天妖来说,这段时间可以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比如加速神霄世界的跃升。
比如对整个世界的变迁加以影响,使一应风土更接近于妖界。
比如——
悬立在万神海封神台上的那尊完美神躯,在这一刹凋刻出清晰的五官。依稀能有两分玄南公的影子,但整体已是另一张脸……每一道线条都合乎此世规则的脸。
这座险些被虎太岁掠夺最后又被玄南公夺回的封神台,在万神海中迎风而涨、无限高拔。像一座拔地而起的辉煌山岳,在天翻地覆的世界里岿然自我,直上高天。
以此高台为中心,四周风波一圈一圈地平息下来。
降服龙虎,镇压风云!
以身合神的玄南公便立在这样的神台上,左手一举,便握住了一张巨大的鎏金弓。此弓以时空为身,因果为弦。弓背镌有山川河流。
他的右手则是搭在了弦上,将此弦拉开,拉成满月一轮。
他的食指中指和拇指之间,这时候才出现了一支箭。一支黝黑的、散发着湮灭力量的箭,且此箭还在不断地凝练、不断地吸收。
玄南公以此世神主的权柄,大规模调动了这个世界跃升过程里散逸的力量——旧的秩序崩溃,新的秩序诞生,这当中本就是相当多的力量会散逸开来,但最后仍是要落在这个世界里,仍然会被这个世界所消化。
但此时,玄南公将其调用。
于是在这神台之上,引弓搭箭,眺望北斗。
正北望,射贪狼!
岂止贪狼?
廉贞、武曲、贪狼、破军,此四星者,皆落之!
这四座星辰当然没有真正照耀到神霄世界。
所以玄南公的箭,是随着姜望的星光走,射的是姜望的星光圣楼。
它们自古老星穹垂落星光下来,接走了姜望,虽是因为神霄世界本身的帮助。但玄南公也因此有了通过神霄世界朔源的可能。
姜望已经在行念禅师的帮助下逃出“天外”,这一步当然妙到毫巅,令玄南公都再难追及。但玄南公根本不去追他了!而是利用神霄世界的力量,去锁定那古老星穹里的星楼。
先摧毁此人在茫茫宇宙中所立下的信标,进而毁灭其道途,再通过道途的联系,也便将这人族天骄一并毁灭了。
此为天妖手段!
为什么说“今”必胜“昔”?
行念禅师再怎么技高数筹,于过去布局。过去也是木已成舟。
玄南公再怎么技不如人,于现在落子,现在也是千变万化。
他失利了还可以再落子,行念禅师却不能再应棋。
……
“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成败总是有相对的可能。
若把神霄世界的成败因果比作一张弓,失败是往外拉弦,成功是往回松弦。羽祯大祖是抹掉了所有的成功,让这张弓……弦拉满月,绷至极限。
当这个世界得到跃升,因果得到确立的时候,也是‘弓弦’回到原位的时候。
万败由此得一成,这张弓因此射出史无前例的、最强劲的因果之箭,击中了羽祯大祖所要的成功。
姜望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在这弓弦回弹的时候,也搭上了自己那支微不足道的箭。同羽祯大祖分享了神霄世界的因果反馈,这才得以铺开星路,抓住他回家的可能。”
劲风如刀的裂谷已经被填埋,蛇沽余飞跃在飞天穿地的乱石上,语气平静地在跟猪大力解释天穹那条星路,还顺口拿玄南公祭出的弓箭做了个比喻。
身为货真价实的天榜新王,她虽未能提早发现世界真相,在一切都接近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是不难看出端倪来。
天地翻覆虽然轰烈,她的紫发随着她的动作而飞舞,竟有几分轻盈。
猪大力缄默不语,背负双刀,在乱石间灵动地跳跃,追着那一抹紫,往此世更远处疾行。无论神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和蛇沽余都注定不会太受欢迎。且往更远处开拓,寻找强大自我的可能。
或许是听蛇沽余的解释听得太入神,或许是这个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太牵动心神。
他也就没有注意,在他疾行之间,自他的怀里,滑出一块粗布来,飘在飞落的乱石中,并很快被他甩在身后。
这是一块瞧来非常普通的粗布。
甚至可能是某个店小二用过的抹布。
其上并不难发现的几点洗不掉的污渍,或许可以作为证明。
正是它包裹着红妆镜,在摩云城里颠沛来回。
正是它裹着红妆镜,藏在猪大力的怀里。
姜望跃出镜中世界的时候,带走了红妆镜,并未带走这块粗布。而不知是忽略了,还是为了留作纪念,猪大力并没有丢掉它。
此时它从猪大力的怀里“滑”出来,歪歪扭扭地飘飞着,离开了这片乱石。而竟飞过了壑谷,飞过了奔流,飞过了高山……飞近那无限拔高的封神台,而又骤然折转。
在灵熙华不敢置信的眼神里,它甚至灵巧飘折,避开了鹿七郎紧急追来的惊虹一剑。
这块粗布有大问题!
已经随着封神台升至视线不可及之处的玄南公,直到此刻才察觉到异样。
此时箭已离弦射北斗。
玄南公在第一时间提弓转向,根本来不及蓄力,居高临下,连发九箭。九箭连珠,一箭撞一箭。
最后这一箭超越了极限,箭羽所带起的尾流,都呼啸成了龙卷!
而箭尖已经追上了那块神秘的粗布,将其洞穿!
不对。
玄南公自己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神霄之箭,洞穿的只是幻影。
在此箭触及之前,那块粗布就已经消失了。
此时的神山,除了无限拔高的封神台,还有什么?
还有六道林,还有六道林前的留字碑。
还有碑石前……无限压缩的那一座神霄之门。
正因为此门的存在,神山才是神霄世界的中心。
玄南公脸色骤变,一步离开神台,手握长弓,已经落在了巨大的神霄之门前。
而他只看到——
那块其貌不扬的粗布,正摊了开来,大大咧咧地贴在那银白色的神霄之门正中间。
像是……贴上了一张封条。
粗布上两团最大的油渍,一竖一点,竟像一个“卜”字。
鹿七郎与灵熙华全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玄南公脸色难看,却也不待他说些什么。
冥冥之中自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似乎贴在听者的耳边,是如此有条不紊地宣示道——
“以吾卜廉之名,封存此世一百年!”
这个声音给人的最大感受是“和谐”,它的每一个发音、每一个音节,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甚至于那山崩地裂、风咆雷孝,都像是在与它奏鸣。它完全贴合神霄世界的规则,几乎等同于世界之声。
然而这个声音所传达的内容是如此惊悚。
卜廉!
在远古时代辅左人皇撑挽人族的八大贤臣里,这个名字排名第一!
他更有一个尊贵的身份,乃是人皇之师。正是在他的教导下,燧人氏才能够在那个黑暗的远古时代成长起来,成为人族的第一尊皇者。
别说鹿七郎灵熙华这样的小辈。
就连玄南公这样的当世天妖,骤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感到难以置信:“卜廉?”
卜廉早在远古时代就已经死去了!
自远古、上古、中古、近古,这都过去了多少个大时代?妖族也早就从现世败退到了天狱,怎么还有人在这里自称卜廉?
虚张声势?还是装神弄鬼?
可这一张破布封神霄的威势,又实在做不得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山台之侧,云海之中,本来伫立着一尊高大的巨猿神相。它外显如山岳,内显是血肉万神窟。本来早已死去,只等时光的消解。在神霄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它的崩解本来也正在加速……都已经垮塌了半身。
但这时候,天妖法坛上的那尊青铜巨鼎上,“尔替朕命”四个字,忽然飞将出来,落入这巨猿神相中。
巨猿神相那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骤然间燃起了两团魂火!
“卜廉……卜廉!”
他张口如此低喊:“朕苦寻你好多年!”
巨猿神相一张嘴,声音虽不高,却也如雷霆行空,倒是将真正的雷霆都喝止了。
玄南公立即单膝跪下,口呼大帝。鹿七郎灵熙华更是伏地不起。
“哦?”冥冥中的那个苍老声音如是问道。
他的身影也自冥冥中走出。
这是一个瘦小弓背的小老头,满头枯发,皱纹深深。唯独一双眼睛清亮如星子,悬在那巨猿神相之前,平静地与之对视。
“小妖寻老夫作甚?”
巨猿神相低低笑了笑,才道:“朕坐大位时,常常觉得命运之河上空有一道阴翳存在,但一直找不到是谁,是什么手段。直到今日才知真相!原是远古时代的老前辈!那一回一真道主刺朕,可是你老人家帮忙混淆了天机?”
玄南公半跪不语,听得元熹大帝如此言论,此刻方敢确信,这个小老头竟真是卜廉。
卜廉抓了抓乱糟糟的胡子,自得道:“不过略施手段。”
元熹赞道:“先生好手段,叫朕好好一场伏杀,险些真被杀!”
卜廉摆摆手:“不值一提,不提也罢。”
“也是。比起曾经的那些妖皇,朕的确不提也罢。”元熹自嘲了一句,又问道:“先生以无上神通,将这段神意深藏于妖族命运,每逢妖族有崛起之势,就应运而现……这些年,不知一共出手了多少次?”
这个句偻的小老头,只是嘿嘿嘿地笑了笑:“数不清啦。”
元熹笑了笑:“是数不清,还是记不得?先生每一次应运而现,应该都是全新的状态,不可能有过往的痕迹因果,当然也不存在哪次出手的记忆……不然也不可能隐藏这么多年,一直未被发现。”
卜廉皱起老眉:“小妖怪这么不好骗?”
“这次被朕找出来,就别再回去了,可好?”元熹声音温和。
卜廉的眸光悠悠:“那要看你的本事。”
巨猿神相缓缓移动头颅,看了一眼那神霄之门上的‘封布’,又轰隆隆地转回头来,瞧着面前的弓背小老头:“我与先生也算旧相识……这一百年太久了!打个折吧!如何?”
卜廉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很沉重,但他的笑容总是有很轻快的感觉。
他笑道:“自来天地有其常,讨价还价也是不可避免的,让老夫听听你的诚意!”
元熹道:“三息。”
卜廉直接转身。
“且慢!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先生!”元熹连忙道。
卜廉回过身来。
元熹以巨猿神相之身,轰隆隆地说道:“你已经死了,卜廉先生……你死了很多年!”
卜廉跳脚大骂:“咒老夫?岂不知命运长河,乃老夫澡盆!”
他一边说话一边撸袖子:“待老夫泼了洗澡水,再镇你妖族万万年!”
元熹的声音却变得恢弘起来,山岳般的手掌在山台上一按——
轰轰轰轰!
时光长河骤起怒涛之声,一张黄卷从那时光深处跃出,无比沉重地飘落半空。其上有道文铭刻,记录着不容更易的历史。
“且看史笔如铁、汗青凋刻——人皇杀卜廉,是人皇弑人皇师!”
元熹的声音一字一顿,宣读着金科玉律,描述着天规地矩。
“先生,若非你将绝大部分力量都投入命运长河,用以压制我妖族鸿运……以您修为,又何至于为竖子所斩?”
乱发弓背的小老头,一下子愣在空中。“我……已经死了?”
他知道刚刚结束的这一局,就是他最后的一局了。元熹在青铜鼎上所留下的残念,就是为了他,为了抹掉妖族命运长河上的隐藏阴翳,才在这里等待这么久。
的确如元熹大帝所说,他绝大部分力量都投入了命运长河,更将自己的神意深藏于妖族命运中,默默积蓄力量。每逢妖族有崛起之势,他的力量也积蓄到一定程度,这股神意就应运而出,布局破坏。
每一次出手,都是全新的一局。每一局都不与其它局发生联系。
如此才能逃过妖族超脱者的追索。
这股神意完全独立于他的本尊,不知沧海桑田。只是在跨越几个大时代的漫长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对妖族出手……不为人知的、孤独地下着,一局又一局的棋。
而他并不知道,他的本尊,早就已经死了。
那甚至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事情。
他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直为人族而战。但是他的头颅,在远古时代就祭了战旗。
这是时间长河带给他的残酷答桉。
是他一直避免去面对,却被元熹大帝强行送到面前的血淋淋的事实。
于时光中抓取的历史长卷,做不得假。
世上也不存在能够骗过他卜廉的史书。
这个被人族命运压得句偻的小老头,寂寞地远眺天穹。
看着已经消失在星空的那个年轻身影,那是属于人族未来的、闪烁着人道之光的年轻人。也是他特意送进神霄世界,为了破坏整个神霄局所落下的“一”。
他的确未在事先算到羽祯的雄图,但这一轮神意应运而显时,自然产生了警觉,对神霄世界有所警惕。故做了相对应的落子。
而谁又能想到,一枚神临境的棋子,真可以在这样的局势里搅动风云呢?
这个老人沉默了良久。
大概想到了那些举血为火的艰难岁月。
想到他算了无数次,天命都在妖!
想到了他引以为傲的学生,最后却将他杀死。
他想了太多,他这一生,每一道神念都未停止过思考。
最后只是道——
“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此音方落,他的身形便消散。
天地之间没有多余的声音。
只有那一张粗麻布,还孤独地贴在神霄之门上。麻布的褶皱,一如他的皱纹深深。
当他明白他已经死去,这道神意才真正地死去!
巍乎万万载,遮风挡雨。
浩然人世间,最后百年!
第一百二十四章 轰烈
神霄世界里的轰轰烈烈,都渐而归复于平静。
整个世界的跃升,即将完成。
玄南公仍然半跪于地,等待元熹大帝的命令。
但作为此世神主,他还能保留自我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
雄魁如山岳的巨猿神相,此时贯彻的是元熹大帝的意志。
对这位死去多年的大帝来说,他终于抹去了妖族命运里的阴翳,解决了当年令他功败垂成的祸首之一。
也不枉刻字于鼎,等候数万年。
也总算完成了一件有益于妖族的大事,追近羽祯一步。
但若仅止于此,自还远远不够。
卜廉在神消意散的最后一局里,封了神霄之门百年。
这是将妖族的未来推迟了百年!
在这一刻,巨猿神相近乎无限地缩小,血肉万神窟在坍塌,磅礴山岳在内陷!
迅速凝成了一尊顶冠垂旒的身影,已然落在那神霄之门前。
那只背负其后、翻云覆雨的手,就此探将出来,落在了那张粗麻布上。
滋!
他的整个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汽化,很快就变成一团白雾,被风一吹就散尽。
玄南公起身走近。
再看那神霄之门,封在门上的粗麻布上,在那疑似‘卜廉’二字的油污旁,出现了四个血字——
“三十三年。”
元熹大帝在最后的残念消散前,强行将卜廉的封印打了个折。
三折。
……
……
走出那最后一步,踏上星路,跃出天外……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姜望从此逃离了神霄世界,真正把握了回家的可能。
也意味着,他失去了神霄世界的保护!
若非神霄世界的自我保护,若非行念禅师引导的天外无邪,若非羽祯所图深远……在一众天妖环伺之下,他哪里有幸免可能?
此时他浑身浴血地走在星路之上,在茫茫宇宙中疾往现世。手提当世名剑,虽然剑犹颤鸣。腕悬知闻古钟,虽然钟声已歇。身怀不老玉珠,虽然青色几乎褪尽……
但壮怀在心!
他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壮举,以神临境的修为,在陷落妖族腹地之后,还能成功逃生!
甚至还带回了不老泉和知闻钟!
此事古未有之,将来也几乎不可能再复刻。
北斗七星遥指故乡,星路之上跋涉游子。这一刻他强抑着激动的心情,告诉自己要走好最后一段路。
星光圣楼是述道之基,是修行者向诸天万界阐述己道的起点。
为什么说道途外楼是外楼境的最高追求?
自内而往,漫长人生不会迷失。自外而索,茫茫宇宙总有方向。
此刻他的灵识贯通四楼,不断修正星路的方位,来自神霄世界的反馈,足以支持这趟虚空漫游的旅程。
但在下一刻,四楼齐动。
玄南公引动世界之力为箭,离弦射北斗,已然抵达了古老星穹,落向他的星楼……灭顶之灾已降临!
此刻姜望是无拘无束的自我。
此刻他所要面对的,也是不再被约束的恐怖力量。
“放吾枷锁,必为你折此箭!”玉衡星楼之下,沉寂许久的森海老龙,忽然活过来一般,怒声连啸。
姜望虚心纳谏,人尚在星路之上,灵识已经无限投映,直接填塞玉衡星楼。星光大放、显耀宇宙的同时,将这座青色七层石塔翻转过来,以底座去撞那飞箭!
“有劳前辈!”
欲破此楼,当先绝老龙!
“竖子!你如此歹毒!”森海老龙疯狂挣扎,将底座囚室撞得彭彭直响。
神霄一箭射到了古老星穹来,真是匪夷所思的手段。
此箭还未抵达,道就开始消解。
无论森海老龙还是姜望自己,都知道他们挡不住这一箭。一个想跳船,一个不让跳,但都只可被动地等待命运。
所以这一刻突然响起来的声音,真是天籁!
“玉衡有主,你也不请自来吗?”
观衍的声音!
凡玉衡星光所照,都要贯彻玉衡星君的意志。
茫茫星海之中,探出一只金熔玉刻般的手掌,轻巧将那箭枝拿住了。指骨一紧,星海泛波!
天枢、玉衡、开阳、瑶光,姜望的四大星楼之外,那疾飞而至的箭失,同一时间散为流光。
又在这个时候,玉衡星楼之外,忽而天花乱坠、金莲朵朵。
无尽的光芒在此刻于此地,结成一尊慈眉善目的佛。
守在摩云城外早早出局的蝉法缘,当然是最早知晓姜望已经逃离神霄的存在之一。
但知晓姜望已经逃离,不代表就能捕捉到姜望的痕迹。
要在茫茫宇宙中,寻找一个姜望的踪影,何其难也。
即便对天妖而言,也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任务。
更别说还有行念禅师最后那消因藏果的一抹。
但玄南公已经借神霄之力另辟蹊径,先一步引弓开路,蝉法缘顺着这一箭,也找到了姜望的星楼。
玄南公想要通过道途之间的联系,毁灭姜望本尊。
蝉法缘则想通过道途之间的联系,寻回知闻钟。
光佛一成,便一把抓向那星楼,洪声震撼星海:“这位道友,还请行个方便,古难山必承此谊!”
但茫茫星海,只有一声回响,以及一记跃出星海的巨大巴掌——
“无缘莫求!”
巨大的佛像在星海中连翻连转,直接被扇飞。
金莲散,黑莲生。
密密麻麻的信虫噬光而来,似雨点打落星楼去。
麂性空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给蝉法缘留下这么大的空当。蝉法缘出手,他也出手,蝉法缘受阻,他自去拿楼。
众所周知,星辰乃是概念的集合,古老星穹更是浩渺不可测度。
修士的星光圣楼落于其间,其实并无具体的方位,一般也只能是修者自寻。
蝉法缘和麂性空都是顺着玄南公那一箭所开的路寻来,玄南公那一箭究其本质,也是姜望自己留下的与神霄世界的联系。
但神霄世界给予姜望的反馈终会消失,姜望的留痕也早已被神霄世界隔断。
过了这一茬,此路再不通。
更有甚者,作为被困锁天狱的种族,在神霄世界的封印打开之前,妖族强者想要在天外展现力量,还需要另外再穿越混沌海。
所以无论蝉法缘和麂性空,都死死抓住目前的这点联系,一定要把握姜望的星楼。
此时神霄世界已经完成跃升,神霄之门封闭已成定局,这消息必不可能再封锁得住。
整个妖界都在备战三十三年后的神霄世界,而对这两尊大菩萨来说,在神霄局尘埃落定后,夺回知闻钟,即是现在的战争准备!
且说姜望骤然听到观衍前辈的声音,真有柳暗花明之感,一时心神都为之一松。
但观衍前辈的声音响在耳边——
“现在还没到放松的时候,我无法送你回现世了。自己找路。”
星海之中,观衍独斗两天妖。
姜望也不废话,只回应一句“妖族羽祯布局成功,神霄世界已然开放,正在跃升!烦请前辈告知人族!”
便驾驭星路在茫茫宇宙中骤转。
此时此刻,直接回返现世已是不可能。先不说耗时颇久,容易引发其它变化。凭他姜望自己,即便有神霄世界反馈的支持,也很难在宇宙之中把握那么久的方向。
而逃离神霄世界之后,此时离他最近的世界在哪里?
仍然是妖界。
至于信标……
文明盆地里,有专为纪念他而筑的城!
曾经在神霄世界里点燃天妖法坛、筑城呼应,踏在桥头归家只差一步。如今以身归返,以武安侯应武安城!
星海之中,蝉法缘和麂性空各自几番斗争,终是都未能在玉衡星君的地盘逞凶,无法绕开观衍的阻隔,没办法将那人族天骄的星楼握在手中。
而神霄世界与姜望的联系已是越来越澹,他们明白姜望就要归家!
蝉法缘结成的光佛,于此刻一掌按出金刚印,与观衍强硬对轰。
另一只佛掌翻出莲花印,在那星海之中,回抓虚空,抓住了姜望与神霄世界之间的联系,像是抓住了一条天龙,口中诵曰:“彼光隐,我光王。万般在佛,万恶在天!”
无数信虫亦在此时结成肌肉虬结的黑佛一尊,做不到润物无声,索性金刚灭世。一手结拳,直捣那玉衡星域的根本星辰,一手结成暗莲花印,将自己一路逐来的痕迹,暂固为一条清晰的通道,与蝉法缘抓住的那部分联系发生纠缠,口中诵道:“天下得道,末法共消!”
嗡!嗡!嗡!
此时此刻的摩云城,发出沉闷的嗡响。
蝉法缘和麂性空真身相对,各自探出一掌,而在天空拉开一道巨大的光幕,像是开在此世的窗!
那“窗口”之中,恰是一条蜿蜒的星路,正向远处飞快地逃窜。
姜望与神霄世界之间的联系被玄南公首先锁定,紧接着被蝉法缘和麂性空追踪,现在则是被两尊大菩萨直接公开,建立了因果通道。
这时候所有的妖族强者,都可以通过这个“窗口”,追寻那冥冥中的联系,向姜望出手。
在星海潮涌的这一刻,蝉法缘和麂性空联起手来,要复刻神霄世界里众天妖于天河截击行念的一幕!
旁边不远处,金毫灿烂的猿仙廷,提起那已经血淋淋的拳头,暂停了擂鼓般的轰击,扭头看过来,皱了皱眉。
他自是不屑对一个神临修士出手。
但诸如犬寿曾、猿甲征之流,已是忙不迭响应菩萨号召,将毕生杀招投入“窗口”。
已经断绝超脱之望的玄南公,在神霄世界里未能射杀目标,在妖界里却再一次看到机会,当然要把握冥冥中的“妙缘”,抬手便握神力为投枪,果断一甩,杀进因果通道中!
究其本质,这算得上妖族对神霄世界的利用和预演。今日借神霄世界构筑的通道出手,他日借神霄世界大举反攻!
却说星海之中,观衍上下飘飞,任意游走,前抵光佛,后拦黑佛,杀得是煊光如潮,将那座青色石塔牢牢护住。
令得劫后余生的森海老龙在囚室里连声赞叹:“好手段!星君好手段!玉衡输与您,真真物有其归,德居天宝!”
不知道的,还以为当初玉衡神座,是她主动让的位置呢。
连姜望都不爱听这老龙废话,观衍自是不会被他影响。他匆匆结束游玩,在自己的地盘里回救小友,万不肯让几个天妖趁了手。
及至蝉法缘和麂性空各捏宝印,联手开路……观衍骤然怒目一睁,极慈而现极忿相!
“以大欺小,还没完没了!今日毁此伪佛!”
本来他故意与姜望保持距离,以隐藏姜望在宇宙中的位置,让这个小朋友可以尽量少风少浪的回家……他如何看不到姜望的疲惫?!
但这一刻已经不能再保留,属于玉衡星的星光,近乎无休止地灌入姜望的星路,护佑他的归途。
非止如此。
凡玉衡星光所照,皆玉衡星君所至。
这一刻整个现世,从东至西,由南至北,皆能仰见玉衡!
非日月而自横天也。
玉衡星光落下来,凡衍道之辈,皆能闻此道声——
“愿救人族天骄者,请出手!”
姜望借用神霄世界的反馈逃走。
他和神霄世界之间,也因此有了联系。
玄南公便利用这份联系,一箭飞射星穹。
蝉法缘和麂性空更是直接用这份联系,将他固定成靶子,引导无数妖族强者轰击。
而观衍直接调动玉衡星辰的力量,以玉衡星光通知现世强者,也以玉衡星光搭建力量通道,让人族强者可以迅速完成阻击。
自来人族天骄遇异族强者追杀,人族强者没有不援手的道理。
更别说姜小友还带回了神霄世界开放的重磅消息!
这个世界往前推五百年,往后推五百年,都很难再发生这样的故事。
围绕着茫茫宇宙中极其微渺的一条星路,竟然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搏杀。交战双方并不接触,但是在因果之中,在星光之内,彼攻我伐,你来我往。不可断绝!
摩云城中,妖族强者围绕那扇天窗所投入的攻击,已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勐烈。
就连猿仙廷也无法再旁观,隔空怒噼了一戟。
然而……
自那“天窗”外所响起的,是怒海一般的绝不停歇、绝不退让的狂啸!
“景国于阙,请妖族试剑!”
“秦国许妄,问妖族一刀,谁有此缘?!”
“楚国屈晋夔,敬尔血酒一杯,请以鲜血敬我!”
“荆国钟璟……有一事不明。你们这些妖畜,是真活腻了?”
“牧国赫连良国,这一手潜得二十载,正好请教妖族故交!”
“雪国傅欢。”
……
“齐国姜梦熊……这一拳不尽兴,别走!半刻钟后,我再来妖界一回。不管你们派哪些歪瓜裂枣出来,记得一会!”
摩云城上空,蝉法缘和麂性空构筑的“因果窗口”,一瞬间崩溃了。
再不崩溃,人族强者轰来的余波,就要将整个摩云城乃至整个天息荒原都夷平!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争之世,唯武安邦
武南战场已是人妖两族最前沿的战场之一。
因为曾经一战涉及七位衍道的宏大开局,在往后的时间里,它再怎么控制战争烈度,也比其它同等级战场要激烈一些。
这一日不大不小的战争仍在继续,兵煞搅得万里无云。
巍峨的南天城和武安城遥遥相峙,像两头沉默的巨兽。
它们彼此都有过并吞对方的机会,当然也都从未实现。
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沉,对阵羽族真妖铁笼军统帅雀梦臣。
这样的战争,对于双方统帅来说,都已不算稀罕。
在某个时刻,晴天忽然显灿星,那一轮金阳的光芒都被压了下去……玉衡星独耀之后,北斗显照天穹!
有那尚未接锋的战士抬头看,恰看到一条灿烂的星线,由远及近,正自天外而来。
这是什么?
仔细看过去,这竟像是一条天路。从遥远的天外,一路延伸至此。
而在这“天路”之上,是令人目不暇接的咆孝的光影。天空一时赤红一片,一时骤见飓风,一时海浪狂卷……深沉如铁幕的暗涌,被五行元力狂暴地撕碎。席卷数万里的雷光,湮灭在分割万世的裂隙里。
这是妖族天妖与人族真君隔世交手的余波,从宇宙深处一路蔓延到了这里!
而在这样轰轰烈烈的背景之下。
人们极目远眺,而竟发现,这条星光天路之上……竟然有人!
竟有一个血淋淋的身影,从数不清的绝巅强者交手的余波里,从那未知的天外……一路走到这里来!
他披散着长发,身上浆着血,面目并不清楚,但嵴直背挺,自然昂扬。
他的速度并不快,气息可以称得上虚弱,但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他是谁?
武安城中有庵堂,来自洗月庵的女尼,在此结庐而居,每日诵经不断。
武安城的城墙,早早地沾染了血火。
那外墙角落由某位高额书生刻写的一行字,在烟熏火燎中已经模湖了多处,但其中情谊,仍能辨清。
燎烧此处的其实不是战火,而是烟火。
城中小庵堂,青衣女尼姑……每日焚香、每日诵经,祝祷都落在此处。
她的祝祷与锦绣的祈愿其实殊途同归。
但是在那生死的狂澜中,都被忽略了。
冬皇谢哀雪落光桥时,这点烟火也早就飞散渺渺……但也并不紧要。
就像她敬香,从不为菩萨低头。就像她祝祷,从不求佛法精进。
她敲她的木鱼,诵她的经,焚她的香,爱她的人……不管有没有回应。
在一百六十七日后的今天,青衣女尼骤然失手,敲碎了木鱼,禁不住在庵堂中站起!
我的心本是山中古井,怎堪你是明月一轮!
轰隆隆隆!
屹立在武南战场这一侧的武安城,忽然震颤起来。
这是这座战争城池,在筑造之初,就烙下的铁印。
曾经只差一步就能建立起来的响应,在这一刻如天鼓长鸣!
轰响天鼓,人文燧明。
踏星光天路而来者谁也?
他无须再自述。
这是为他而建的城!
这座城池,曾经来往这座城池的许多人,已经无数次呼唤过那个名字!
这一刻愿力交叠,这一刻奢想成真。
从天穹走下来的,正是那位年轻的王侯!
大齐武安侯姜望,在失陷霜风谷五个月又十七天后,竟从妖族回返!
战场之上,骤起一道剑鸣。
武安侯府第一门客白玉瑕,激动不已,纵于高空,横出一剑起白龙,于整个战场环啸:“大争之世,唯武安邦!迎侯爷!”
紧随其后的、与之在武南战场征战了数月之久的武安侯卫队,如今还剩下一百三十一人,个个凶悍。此时人人披甲,人人拔剑,剑气贯云霄:“迎侯爷!”
一声引百声,百声引万声。
声音结成了浪,声音啸成了海。
一时间整个武南战场,所有人族战士,皆迎武安,皆贺武安侯归!
战场上本来厮杀正烈,姜望以如此煊赫的方式降临,妖族大军竟被慑住,一时举兵难进!
唯独妖族统帅雀梦臣,一身飞羽战甲,立在南天城楼,当下戟指一点:“与本帅射杀他!”
城墙上数十辆军弩立时转向,阵纹骤亮骤隐。在恐怖的尖啸声中,长达十余丈的巨大弩箭,撕裂了空间,拽着黑隙向那星光天路射去。
数十支弩箭排空而往,几乎遮蔽了天空,将天地元力都搅碎,裹挟半壁阴翳!
在主帅的意志干预下,妖族兵煞不断冲撞高穹,几乎将那星光天路都撼动。
姜望一路驾驭星光至此,早已精疲力尽。宇宙间的长旅,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始终过于勉强。
但他毫不犹豫拔剑!
万军呼他之名,而他以武自强,以武自安!
这一刻四大星楼齐齐摇动,他携天外归来之势,遥对雀梦臣,遥对妖族大军,再启道途杀剑。
别的且不说,只这份拔剑对峙雀梦臣的勇气,就无愧于此时响彻战场的呼声。
但勇气并不足够跨越所有。
几乎是在与雀梦臣对视的同时,煞意已然侵体,他立之不稳,神伤意惑!
可也同样是在此刻。
在他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枯瘦的身影。
光头不够亮,僧衣不够新,背影不够伟岸。
然而风吹僧衣,双掌合十,这削瘦的老和尚……在这个瞬间竟巍峨得似是撑起了天!
“休伤……我徒!”
缠裹着兵阵煞气、代表着妖族军队前锋杀力的巨大破法弩箭,全都悬止在这黄脸老和尚面前。
雀梦臣的神意,妖族大军的煞意,全都定格在半空。
这遍身风霜的黄脸老和尚,在万军之上回头看了一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往时却是没有注意。这孩子,四大星楼里竟还特意修了一座塔!还说心里没有为师?还说与佛无缘?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害羞了也!
想来失陷妖族腹地时,夜夜望塔流泪!
“好徒儿!”黄脸老僧怒声道:“今日传你看家本领!”
他的僧袍骤然鼓荡,无边气浪以他为中心漾开。
除了他身后的姜望之外,整个战场都被狂风摧动!
两条怒眉似拂尘高起。
他的身上涌动着无穷无尽的灵光。
当世真人苦觉,于今日彻底解放自我。
身觉!
心觉!
意觉!
灵觉!
皆开!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为六想……灵乃三慧,是所谓闻、思、修,受菩提!
下一刻,他已经踏足南天城,出现在雀梦臣身前,一巴掌盖在了雀梦臣脸上!
全场皆惊。
震惊的不仅仅是面对这一击的雀梦臣自己,也包括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沉。
在过往的时间里,苦觉老和尚也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战场,但从未展现如此伟力。
想他雀梦臣,也是货真价实的真妖强者,更兼此时统帅大军,随时可以调动军阵之力。
可只是针对那天外归来的姜望的一次动念,苦觉就发了疯!
身、心、意、灵,皆被缚!
道则神通法术兵阵全都未来得及动用,就被一巴掌按了下去,按下城楼,按碎战甲,按塌了城墙,颅骨都被按进了胸腔里!
堂堂当世真妖,死当然不那么容易。
但此刻高悬南天城城楼的苦觉,随手往下,又补了一掌。
轰!
原地出现了一个长宽皆有数百丈的巨大手印,雀梦臣像是一颗小小的钉子,就钉在这巨大手印的正中心,钉进了地底。
乍一看,南天城城门处,就这样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壑谷。
全身灵光暴耀的苦觉,一改平日嬉皮笑脸,任凭僧衣猎猎作响,洪声道:“欲杀吾徒者,便如此獠!”
姜望虽然已经平安归来。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已经贵为霸国王侯、本该一帆风顺的姜望,是如何一夜之间音讯全无。
那制造霜风谷事件的幕后黑手,可是至今还未揪出来。
他这个老和尚也做不了太多。
但是他要让那幕后之人知晓,为了姜望,他苦觉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他苦觉又到底是什么水平!
往后谁要再动姜望,多掂量!
“猖狂!”
晴空骤作狮子吼,雷霆经转九天来。
金发金甲紫眸的狮安玄,自那金阳之中踏出来,把握无尽光和热,一巴掌就要将那黄脸和尚擒下。
“这就猖狂了!?”
一只戴着黑色指虎的拳头突兀出现,毫无花巧地与这只巴掌对轰。
只一拳,就将这狮族天妖轰退,将其轰到了南天城城门附近的巨大掌印中,使之与雀梦臣并身一处。
姜梦熊那极致霸道的身形,这时候才凝结在拳头之后,怒声道:“把你打死,又算什么?!叫猿仙廷来!”
围绕着那星光天路的隔空对轰草草结束,他正觉好不爽利!
说话间,墨色战甲披身、神武不凡的麒观应,已提狭刀而来:“姜梦熊,你说说你,是不是莽夫一个?小家伙千辛万苦给你们传信,九死一生才逃到这里来,你们不好生备战神霄世界,却还要在这里争寸土之失,一时之气?”
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可是他的身周空间,已然开始寂灭,就连元力都在凋零。
那凋零的一切征兆,也落在了星光天路之上,使之极速暗澹,就连观衍留下的护佑星光,也根本不能久驻。
姜梦熊随手一拳,轰碎了麒观应的小动作,冷声道:“强者才有资格开门杀敌,弱者只是自毁干城,引狼入室!你们被囚在这里太久,已不知世界之大。神霄世界是劫是运,我看你们并不能懂!”
这时响起一阵笑声。
那星光天路之上,竟然绽开了朵朵鲜花。
“妖族之运,人族之劫!有什么不好懂?”
鹿西鸣轻笑着走下高天,手上已经握着一柄剑。
在宇宙深处未有结果的斗争,在这一刻延续到武南战场。唯独不变的是,姜望和他的星路,仍成了这场斗争的中心。
他自己不能做主!
刷!
冷锋划过的声音,只是一响。
那星光天路上的鲜花,便已经尽数脱离。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秦长生,带着他的连鞘刀而来,只是盯着鹿西鸣,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姜望带回来的消息很重要。
姜望从妖族腹地回来这件事情很重要。
若这么多真君看着,还能让这个久受折磨的人族天骄死于妖族之手,那这万妖之门,实在没什么驻守的意义!
“真是何处不相逢!”
一个白须白发、眉心有云雷纹的老者,倏然踏入此间,瞧着姜望道:“从神霄世界到此地,兜兜转转好大一圈。小友,又见面了!”
“您的手段,我记忆犹新。”姜望提剑道:“若你有儿子,有孙子,有血裔后代,恐怕他们不会像你一样,乐于见我!”
这时候一只手掌翻到姜望身前,把那靠近星光天路的雷电一把擒住,用力一捏,如同掼死了雷蛇,使之发出吱吱的凄声。
这只清瘦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姜望的手,把他往后一带,使得他彻底脱离了气机拉扯、摆脱了道则纠缠。
彻底终结了这场围绕姜望所展开的明争暗斗。
“到爷爷后面来。”
大楚淮国公左嚣!
方才还按剑张扬,对玄南公也不曾示弱的姜望,这时已老老实实站在左嚣身后,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他不用再拼命,不必再咬牙强撑,自然有人为他做主!
此时姜望所立的位置,恰恰是整个武南战场的中心点。恰恰在左嚣当初强硬划下来的一里地中!
这一里地是大势所得,天机独占,是因姜望而有。
故能逃避绝巅争锋!
从这一刻开始,姜望已从双方强者的赌桌上下来,再不是其中筹码。
从此刻,他才可以说已经真正安全脱身!
几乎与玄南公同时出现的,乃是一身金甲红披、手提夸张战戟的猿仙廷。
他倒是并不在星光天路上做什么文章,而是母庸置疑地站在了姜梦熊身前。咧嘴一笑:“你们这小子的确不错!”
姜梦熊冷笑道:“齐国年轻人的平均水平!”
又大气地一抬手:“武安侯!便与大伙说说看,妖界这一行,你都看到了什么风景!”
姜望站在左嚣的身后,感受着在场诸位天妖、真君的注视,感受着整个战场上,两族数十万将士的注目。
紧握他的长剑,认真地说道——
“我看到……妖族有灿烂的文明,是一个不该被轻视的可怕对手!”
“我看到……妖族羽祯以万败得一成,让神霄世界成为真正的开放世界!”
“我看到……行念禅师为求知闻钟,五百年不结算果,孤舟渡天河,被围攻至死!”
“我看到……紫芜丘陵十三年未飞雪,饶秉章先死而后出枪,一枪助我杀真妖!”
“我看到……”
姜梦熊在南天城上空蓦然抬眸,直直看向姜望。
只这一眼,便看到了姜望记忆里所有关于饶秉章的画面。
熊三思……三恶劫君……千劫窟。
“猿仙廷啊。”
他并不霸气,甚至是有些寂寞地转回身去,定定地看着猿仙廷,慢慢地说道——
“今日不死几个天妖,注定不能善了。”
第一百二十六 良人归
姜望以仙念释出所有关于饶秉章的记忆,固然明白,这一定会引起姜梦熊的暴怒。
怒而兴师,智者不取。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不让姜梦熊知道,饶秉章在妖界十三年的挣扎?他有什么理由,让饶秉章的痛苦,寂然于天地间?
十三年前姜梦熊来妖界,只带回了一杆韶华枪。
十三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饶秉章在妖界被折磨了十三年。至死熬苦,至死心怀“三思”。
或许是一个神临境修士孤身辗转近半年,而能从妖族腹地全身而退,这消息太令人动容。
也或许是神霄世界的开放,的确打开了妖族的枷锁,触动了人族的神
经。
在这样的时刻,人妖两族不断加码。天妖真君不断涌来,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已经在星穹战斗中撤退的古难山蝉法缘、黑莲寺麂性空。
如紧急入场的景国北天师巫道祐、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再加上本就轮值驻守燧明城的牧国真君宇文过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绝巅强者,都不能掩盖这一刻的姜梦熊。他在妖族南天城之前,将拳头紧握。
那一对名震诸天的指虎,好好地戴在他的手上。覆军一握,天地皆暗。
整个武南战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是那盖世的战神,黑色的兵煞万里翻滚,如龙如虎,如摇兵戈之林,如鼓百万大军。
杀将一握,神鬼悲哭。
数不清的强者的亡魂,在他的指虎之下嚎哭!
这样的拳头,打死过一国之君,打死过柱国上将,打死过天妖,打死过皇主,打死过天魔!
姜梦熊拳下不杀无名者。
从南打到北,从东打到西,从现世打到诸天。他的拳是天地独有,他的拳是无间地狱。
此时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也没有愤怒。世上再无饶秉章。
世间无我也。
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存在,只有拳头。只有拳头!
今日真君来得并不比天妖多。
但姜梦熊最先动手,独自一人,对七尊天妖同时出拳!除了那金甲赤披的猿仙廷,谁可当之?
空间大片大片地坍塌,时空秩序被打碎,所有的道则都不被允许存在,方圆数万里的元力一扫而空!姜梦熊不再说话,可他的拳头一声一声,砸天裂地,不断在轰响一个名字。
“虎太岁!虎太岁!”
今日不见血,今生不安枕!你有三思。
为师又何尝不思念你.....十三年!
-...
妖族方,狮安玄、麒观应、猿仙廷、鹿西鸣、玄南公、蝉法缘、麂性空。人族方,姜梦熊、秦长生、左嚣、巫道祐、吕延度、宇文过。
两族共计十三位绝巅强者,在武南战场展开了搏杀。这或许是神霄战争的预演。
到了这个时候,神霄世界开放的消息,已为人族高层尽知。
人族不得不接受,需要构筑一条全新防线的事实。这势必影响整个现世的格局,影响人族对诸界的态势。
今日这一场,或可当做对妖族的摸底。
如此恐怖的大战,已经不是等闲军队能够插手。闻人沈急忙撤军。
就连苦觉这种刚刚还大展神威的强大真人,也只好赶紧带着自家宝贝徒儿跑路。
姜望尚在左公爷身后歇脚,整个人不复紧绷,松垮得像是个坐车游花街的公子哥,闲看绝巅争斗。
虽是劫后余生、一身血污,却还有条不紊地用一根发带束起长发。慢条斯理地控制着如意仙衣,清洁自身。
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次次尝试,一次次绝望,一次次又往前。
痛也不说痛,绝望也不说停步,不说放手。
他在神霄世界里无数次濒死,坚强得像是一个名为“坚强”的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仿佛不知痛,不知苦,不知放弃,仿佛可以承受所有!
但人怎么可能承受所有?
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只是因为彼时他身在妖族腹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直到此刻....
人族真君纷纷降临。
如师如友的观衍前辈一路护送。待自己如子侄的苦觉怒劈雀梦臣。定海神针一般的大齐军神拳问天妖。待自己如亲孙的淮国公拦在身前。
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甚至能够想着稍微修饰一下自己的仪容。
虽则....疲惫如潮水涌来。大脑一圈一圈地晕眩,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请求放松,每一颗道元都在沉默,每一分血气都懒得再沸涌。
倏然间后脖领一紧。
身体下意识地警觉,右手本能地握住了剑,又在那熟悉的气息前放松。便就这样被苦觉薅着后脖领,一路往武安城的方向撤离。
绝巅之间的大战,就在身后爆发。无边云翳荡六合,冲天光焰斗九霄。
姜望有心让黄脸老僧调整一下姿势,堂堂大齐武安侯被薅着脖领飞,实在不怎么像样。但苦老僧的速度非同凡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已经进了城,且被扔在一张极大极软的床榻上。
炉上点了香,头顶有阵图。暗香隐隐,阵纹泛光。
没头没脑一碗药,咕噜咕噜灌进口中。
“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苦觉老僧难得如此温柔地说话,声音里有凝神养心之功。
这一应流程太舒适,姜望的意识也跟着朦胧起来。
但在睡过去之前,他猛然惊起一事,勉强着抬起左手,让苦觉看到他手腕上系着的铜钟:“前辈
苦觉顿时眼前一亮,一把将这铜钟薅在手里,左瞧右瞧,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你这孩子……人回来就算了,还想着给师父带礼物!这这,叫为师怎么夸你好!”
这东西
“喜欢喜欢,为师非常喜欢!”
姜望勉强道:“此须弥山之物,几代禅师舍命求归,我亦仗之活命.有劳您将它送回须弥山,使物归原主,也慰行念禅师在天之灵。”
“什么须弥山之物!跟须弥山有什么关系!”苦觉急得跳起脚来:“这东西在你手上,就是你师父的!你这个蠢——”
他高昂的声音瞬间落了下来。
因为躺在床上的姜望,已经闭上眼睛,陷入了极度深沉的睡眠。流落妖族腹地近半年,未敢有一息合眼!
床边的黄脸老僧叹了口气:“好孩子!”
姜望在沉睡之前,将知闻钟交给苦觉,固然是让最信任的人保管最珍贵的事物。
但也未尝不是记得当初苦觉再三跟他说,要收他这个绝世好徒儿,去须弥山耀武扬威。
他苦觉拿了这口钟,送返须弥山,哪个秃驴敢不对他毕恭毕敬?
此前他只是在悬空寺横着走,此后在须弥山撒泼打滚又何妨?
姜望一直说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却是要报他以世上最珍贵的佛缘!好孩子,好孩子....
若非肩上太重,血色太深,也该是琉璃佛子,一片纯心!
“大恩似仇,我这个未来的悬空寺首座,怎好让须弥山的秃驴欠我那么多?“苦觉摇着头,又将这小小铜钟系回姜望的手腕,自顾自地道:“欠我徒弟就好了
他替姜望捋了捋头发,轻声道:“回头师父给你列个单子,告诉你须弥山都有哪些好东西,你照着单子挑,可别吃亏。”
又美滋滋地笑了起来:“永德啊永德,以后见我低一头!徒弟收得好,辈分不用愁!”
在床边静默地坐了一会儿,静默地看了姜望一阵。
他想了想,又把知闻钟取下来,先替徒儿收好,这才站起身道:“进来吧。”
一个青衣女尼,便在这时推门而入。
宽大僧衣并不能掩去绝妙身姿,眉眼流转,自是无限秋波。
她眉忧眼愁地走进里间来,很有礼貌地先对苦觉行了一礼:“师父。”
苦觉的老脸不自觉地舒展开,笑了一下,但马上又将笑容收起,变得庄重、严肃。很有长辈姿态的、一本正经地道:“可以陪着坐一坐,但不许动手动脚。”
玉真乖巧地垂眸道:“师父,我不是那种人。”
苦觉于是一甩僧袍,潇洒地走出屋外,只留给他们一个伟岸的背影。他在妖界寻了多久的徒弟,这洗月庵的小尼姑就在武安城诵了多久的经。
自古徒弟随师父,尘缘难斩断,魅力大大的有。
但无论缘法如何,有没有未来,也合该给他们片刻的相处。不为别的。
只为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新年,他们都在此间,等同一个人。良人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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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碑雪岭,朔风烈。
山洞之中,子舒眨巴着大眼睛:“大师姐,许师兄这是怎么了?一直在发光!”
青崖书院的高徒,早前被冬皇送归,此刻仰躺在地上包裹着毛毯,全身上下彩光流转,说不出的浮华。
照无颜就在旁边打坐,搭了一眼,道:“十年读书压金线,织成锦绣身上衣。他这是愿成反馈,有大造化了。”
子舒咋舌道:“这得是什么愿。”
照无颜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修行:“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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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望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是好沉好沉的一个觉,好放松好放松的一个梦。醒来之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
当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乌泱泱一大片密集的脸。形形***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一块来。
“醒了!”
“他醒了!”
“这小子!”
他惊得往后一缩,上手去摸剑。
这时才忽地反应过来,这些熟悉的五官,都属于谁。但乌泱泱的人,已经压到了他的身上。
浓烈的人气,充塞着他的呼吸。
有紧握住他的手的,有揪他的脸的,有捶他的胸膛的,有使劲拍他大腿的。
重玄胜、李凤尧、李龙川、姜无忧、晏抚、赵汝成、左光殊....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
姜望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活着”。如此鲜活,如此有力,如此生机勃勃!“谁捏我的屁股!”
姜望一声大叫,床榻前的众人顿做鸟兽散。一刹那或立或坐,各个端庄。
自是没人肯承认捏了武安侯尊臀的。
姜爵爷灵识未复,只好忍了,勉强问道:“外间怎么样?”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里,他这才知道,他已经睡足了一天一夜。他自妖族腹地回返的消息,倒是还未传开。
这些现在就赶到妖界来的,都是在玉衡星照那一刻得知消息的。不是家里有真君,就是有获知真君消息的渠道。
而武南战场已经正式成为过去。
十三位绝巅强者的生死搏杀,直接将武南战场打成了
一片混沌。
至少百年之内,南天城和武安城只能隔着混沌对峙,再无接触可能。妖族玄南公被打死,狮善闻被打成重伤。
人族这边吕延度和宇文过也双双负创,其中姜梦熊顶着几位天妖的进攻,强行打死玄南公,受伤最重。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体态富贵的博望侯在床榻前大声呼吁:“诸位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姜青羊的确完好无损。不过他好不容易回来,咱们是不是应该让他多休息一阵,莫要继续打扰?”
这是老成之言,众人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赵汝成行至门外,蓦然警觉:“此言说得在理,不过你怎么不走?”
重玄胜团着大袖,理所当然道:“今晚我们要抵足而眠,我好就近照顾他。”
赵汝成大怒往回挤:“这是我的三哥,凭什么跟你抵足而眠!”左光殊也急得叫喊:“他是我义兄,要抵一起抵!”
还是白玉瑕出来打圆场:“我家侯爷只有一双脚,如何抵得这许多人?诸位不妨先回去,待我家侯爷休息好了,再一一上门!”
啪!
大齐武安侯摔碎了床头茶盏:“白玉瑕你他娘的说什么呢!上什么门!拿本侯当什么!”
众人哄笑着散去,喧嚣的房间很快就归于安静。
白玉瑕送走了众人,走进来,默默地将那碎盏扫净,嘴里道:“凌霄阁的叶姑娘,每七天都会来一趟武安城。您回来前一天她刚好走,没有赶上。”
武安侯不说话,他也就继续碎嘴:“我看叶姑娘她对您,着实很上心,连带着对兄弟们也很照顾。咱们卫队上下,人手送了一件内甲,一只傀儡,三张保命符篆....”
他见姜望仿佛睡着了,不由得提高音量:“侯爷?”姜望双眸微阖,轻声道:“知道了。”
白玉瑕也推门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
姜望这时候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储物匣中一阵摸索,取出一张用云线系着的淡青色的卷纸。
轻触云线,卷纸摊开在眼前。
其上娟秀的字迹,一行行地出现,又一行行地消失。
曾经遥不能及如今仿佛再不能显现了一般,惶急地簇拥在一起——
在否?
安否?
寒乎?
欲食乎?
妖界风景如何?
你到了何处?
君勿念。
我会照顾好安安。
君勿念。
一切如故。
君勿念。
故人安好。
君勿念,我亦无念想。
向阁下请教道术。
剑术小惑,闲暇求解。
君勿念。勿念....
这是曾经黄河之会上,叶青雨所赠的同字笺。
这是五个月又十七天,密密匝匝的、不曾停歇的思念。
第一百二十七 世无其二
“一个神临境的人族修士,独自从妖族腹地逃回来,还带着人族至宝、妖族的巨大隐秘.....此事自古未有!
这件事情具备石破天惊的伟大意义。
甚至可以称为英雄史诗,应该被人族永远铭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镜子中有个声音问道:“庄高羡?”
大庄皇帝一身冕服,背镜而坐,姿态端仪,从容问道:“意味着什么?”
镜中的声音道:“意味着你再也不能以任何明里暗里的手段伤害他,意味着你永远无法动摇他的荣誉,意味着你做的事情最好永远不要被发现,意味着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成长起来,等他有一天来拔剑杀了你!”
“你笑什么?”镜中的声音追问:“你不相信他能杀得了你?”
庄高羡轻轻掸了掸袍角:“不,恰恰相反,孤越来越能看到他的能力,在这种境遇下都能活下来,还完成如此伟业。他真是不可限量!洞真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衍道也未必没有机会。”
“那你笑什么?”
庄高羡从容不迫地道:“你说得对,他应该成为一个英雄。但你说得也不对,他成为一个英雄,并不意味着孤要等死。而只意味着....孤需要更加贤明,更加神武,更加爱民如子,更使国泰民安。”
“他是英雄,孤是明君。他在光里,孤也在光里。他愈是光芒万丈,愈是拥有一切,他就愈是在这俗世之中,混同洪流之中,成为体制的一份子.....愈不能对孤拔剑!”
“孤什么也没有做,事无不可对人言,怕什么被发现?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孤所说的那一切。”
“无凭无据他要弑君,景国难道能容许?齐国第一个不能容他!”
“孤不是他可以任意拔剑的对象,不是他一言可以蔑污的存在。不是什么邪教头子、左道妖人。”
“孤是一国之君,道属国之主,玉京山的政权代表。以及!你们的....朋友。”
镜中的声音沉默片刻,终是道:“你说得对,我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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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如刀。姜望立在风中。云城已经不远。
谁也不曾想到,名动人妖两界的大齐武安侯,在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回齐廷述职,也不是迎接万人欢呼,享受英雄礼遇。
而是暗藏了行踪,只身一人,悄悄往云国来。但又在云城之外驻足良久。
最后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话也没有说,单人独剑,自归齐国。
不说徒弟褚幺如何嚎啕大哭,不说临淄城如何举城沸腾,也不提天子怎样急旨召见。
姜望回到临淄的第一件事,是拉着重玄胜,坐到静室中。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要杀庄高羡!”
重玄胜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拎起茶壶,慢慢地倒茶。
在宁定的流水声里,他慢慢说道:“霜风谷的事情,你觉得是庄高羡做的?”
姜望道:“除他之外,我想不到别人。”“你有证据吗?“重玄胜问。
姜望道:“我不需要证据。”
重玄胜将倒满水的茶盏推到姜望面前,认真地道:“你需要。”姜望沉默了。
沉默一阵后,才道:“我想我永远不会有证据。”
这些年德盛商行没少搜集当年枫林城覆灭一事的线索,重玄胜正式袭爵之后,也没少动用重玄家的情报力量。
但是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得到过。
那件事情干净得就像庄高羡每天都洗的脸。
所以重玄胜当然明白,庄高羡不是个会留下把柄的人。
他只是说道:“你失陷霜风谷之后,大楚左公爷施压,军神大人亲下手令.....修大帅联手景国镜世台,彻查文明盆地。
到最后三刑宫吴真君都亲赴新安城,查问庄高羡。此事有我家叔父的推动....但最后还是一无所得。庄高羡好好地坐镇庄王宫,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他曾经去过万妖之门。”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请动法家大宗师去新安城查问,算得上是一次赌博。是没有办法下的办法。
凶屠必然付出了某种代价,或许赌上了他本人的信誉。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姜望现在想做的事情,重玄胜已经先做过在以为姜望不会再回来的时候。
而即便是以重玄胜的智慧,现在也只能坐在这里说——“你需要证据”。姜望只能沉默。
他越来越无法忍耐,可现实告诉他,仍然只能忍耐!
重玄胜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战死妖界的消息传来,礼部有官员上表,说国家应该为你举行葬礼。天子说,国侯之礼,不可轻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将此事搁置下来,你的封地食邑也未割分。”
“你以为我要跟你说什么?”他抬眼看着姜望:“天子爱你怜你,对你大有期许,但社稷方为他的根本,江山才是他的天心!你要杀庄高羡,齐国上下没有任何人会支持你。
因为你挑战的是国家体制。君者,至名至器!
谢淮安破贵邑,都不敢擅杀夏君,要押回太庙。彼时杀一个阳建德,也要凶屠亲自出刀。
庄高羡无恶名无罪名,如非两国交伐,谁能擅杀?你姜望有几个脑袋?”
“别看你现在是人族英雄,呼声甚高,一旦你一意孤行,非要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弑杀一国之君。你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会失去。景国一定会拿你问责,玉京山必要将你斩罪,而全天下没人能护得住你!”姜望只是抿了抿唇。
而重玄胜看到了他的固执,又缓声道:“我相信你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我相信你亲手赢得的一切,你都可以放下。但是姜望,剥开齐国,你再问问自己,你现在杀得了庄高羡吗?他是一国之君,当世真人,部下高手如云,暗藏手段无数。你若只是你,连靠近庄王宫也难能!”
“我知道苦觉大师很护着你,余北斗算是你的朋友,叶凌霄愿意保你的命你这次带回知闻钟,须弥山还会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但就算是苦觉真个执掌悬空寺,须弥山都为你倒转,他们也不敢、更做不到挑战国家体制,公然弑杀无罪之君!”
“人道洪流滚滚至此,这个秩序延续了四千年,你我皆在其中!你我所经营的一切,拥有的一切,也都在其中!我们无法摆脱。”
“要杀庄高羡,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剥掉他的龙袍,踹翻他的龙座,而这不是一日之功。”
这个胖侯爷,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沉声道:“再等等。”
姜望在这个时候反而很平静,平静地笑了笑:“好个一国之君,真可算不坏金身。”
而这金身之所以能塑稳,之所以能不坏,恰恰是因为枫林城域那数十万永眠的人。真是讽刺。
“的确可以算得上不坏了。”重玄胜说道:“觐见天子的时候注意些不要乱说话。”
姜望站起身来,只道:“我明白。”
其实要杀庄高羡,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但作为朋友,重玄胜不希望他走那条路。
静室的门缓缓关上了,就像这***的人生,关闭了一种可能。
“侯爷沐浴过了?”宫车旁的丘吉脸带笑意,声音温吞。天子急旨召见。
他秉笔太监丘吉亲自驾车。
而姜望竟还在静室与重玄胜说了一阵话,才肯出门。这事若传扬出去,武安侯不免有居功自傲之嫌。
所以他主动开口,将这事定性为武安侯焚香沐浴以敬天子,也算是一种示好。
姜望温声回礼:“有劳公公。”
这时远远传来一道呼声:“武安侯!”
姜望循声看去,正看到白袍银甲的计昭南,带着长脸深眸的王夷吾大步走来。
他便半停在马车上,道了声:“计将军!”
计昭南走近前来,二话不说,就在这大街之上,推金山、倒玉柱,对姜望重重一礼:“前次霜风谷之事,计昭南向武安侯致歉,是我思虑不周,莽撞行事,才累你遇险。你若是不能回来,我再难安枕!”
姜望一步踏下马车,把住计昭南的臂甲,将他扶住,诚恳道:“我辈妖界征伐,皆为分内之事。别说计兄你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就算你真欠我一点什么....饶师兄也都替你还了。”
风姿无双的计昭南,从来不会逃避责任也从来不在乎世人眼光的计昭南,这一刻忽然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姜望。
一领白袍似飞作了雪,眸中灿光亮得吓人。
姜望这才知晓,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军神还尚未告知计昭南他们,饶秉章在妖界的事情。
他竖起一根手指,将刻印了饶秉章那一枪的仙念,递与计昭南眉心:“饶师兄在妖界常以刀术行走,及至最后的时候....才用了枪。”
计昭南将这枚仙念紧紧攥住,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可那杆韶华枪.....无由而鸣。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才对姜望道:“武安侯,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但有所请,我决不推辞!”
声音出口,已是哑了。
姜望略一沉默,道:“若要请你帮我杀人呢?”
计昭南没有半点犹豫:“就凭你送回来的这一枪,只要不是齐人,杀谁都可以。”
“这承诺延续到几时?”姜望问。
计昭南道:“我活着,就一直有效。我若死了,还有师弟。师弟若不行....我还有师兄。”
换成任何一个人说自己有可能不行,王夷吾都一定会饱以老拳。但计昭南这样说,又是在姜望面前这样说,王夷吾也就沉默着。
姜望深深地看了计昭南一眼,认真说道:“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说。计兄,流亡妖界这一程,我从未怪过你。”
这话说罢,他才转身上了宫车,随丘吉去面圣。侯府门前的长街上,计昭南寂寞伫立了很久。王夷吾开口道:“饶师兄他.....”
饶秉章当初传回死讯的时候,他还没有正式入门。
只是此前他和计昭南曾跑过来说,他们会是自己的师兄。还让自己表演打拳。把一套伏虎长拳都打烂了,说好的绝世秘籍居然是《伏虎长拳·真解》。
所谓真解,就是真有几句解释。诸如这一拳就该这么打之类。
对于饶秉章的印象,王夷吾心里其实是模糊的。只记得很英俊很闹腾。计昭南一展白袍,提枪往长街那头走,声如金铁:“夷吾你记住了——”
“计昭南只是假潇洒,饶秉章才是真无双!!”世无其二,就此别过罢!
几回梦中听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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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车缓缓驶进了东华阁。
在这个半正式半私密的地方,姜望陛见不止一回。
宫灯辉煌,明珠悬照。锦榻上的天子难得地放下了书本,仔细打量着姜望,骤道一声“好!”
“武安侯有长进,竟让朕等你!”
姜望没有说些什么焚香沐浴的虚话,规规矩矩地礼道:“臣有些事情没有想通,认真想了之后,才敢来见陛下。”
齐天子慢条斯理地道:“你往后还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但是人,总归要往高处看。当你站得足够高,很多事情都不算事。”
他说着,抬了抬手,示意赐坐,嘴里则继续道:“武安侯以为自己·....站得足够高否?”
韩令亲自搬来椅子。
姜望垂眼看靴,坐了半边屁股:“不够高,但已知寒。”
天子道:“这回答算是谨慎,但少了几分朝气!博望侯年纪轻轻,怎么暮气生得如此之早?误我天骄!”
这指责可算严厉。
姜望双手扶膝:“微臣百死余生,自知性命之贵,方有诚惶诚恐之心,却不是博望侯教了什么。还请天子明鉴。”
齐天子摆了一下手,表示就此揭过,又道:“朕等了你五个月。你还了朕好大一个惊喜。”
他微微俯身:“今日在这东华阁,更无外人。且与朕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姜望朴实地道:“臣能平安归返,全赖天子庇护,心中感恩戴德,实在不黑
天子抬指点着他:“虚言!”
姜望勉强再道:“有赖陛下恩典,臣已应有尽有,故是无欲无求.....””天子手指再点:“虚言!”
姜望索性站了起来,站得脊直如铁,声作金玉:“臣求洞真之法,求真人无敌,求斩心中块垒,求得遂意此生!”
第一百二十八章 倾临淄之风月,尽须弥之仪礼
东华阁中,延续了好一阵的静默。
齐天子收回手指,笑了笑:“你好大奢想啊,姜青羊!”
旒珠之下,他的脸上似有阴影,那是这个伟大帝国的云翳:“便是朕!也不能说事事顺心,遂意此生。”
姜望道:"臣以为,顺心遂意,是第一等权利。陛下至高无上,雄有东国,圣心即天心,岂有不如意者?”
“享第一等权利者,需承第一等责任。”齐天子道:“人呐,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想得就越多。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随心所欲,昏君也,恣意妄为,贼主也。受万民供奉,焉能不虑万民?”
姜望垂眸道:“臣,鼠目!”
齐天子幽幽道:“你莫不是以为,你在妖界吃够了苦头,朕就不忍再苛待于你?”
姜望道:“臣不懂,臣只知陛下要赏微臣。”
天子气笑了,连着冷笑两声,才道:“洞真之法,唯有自求。但触类旁通,也无不可,你姜青羊有大功于人族,库藏真人心得,尽可一观!”
“至于你要求真人无敌,世上岂有无敌之法?只有无敌之人!大齐国库纵有万般妙法,还要看你自己是不是那块材料。”
姜望想了想,道:“臣应该是。”
韩令站的是纹丝不动,眼神也似定住了一般,彷佛在思考宇宙的奥妙。天子沉默片刻,才道:“朕倒有个建议。”
姜望道:“臣洗耳恭听。”
“大丈夫当学万人敌!不知兵不足以雄天下。军神威凌八方,靠的也不单是他的拳头。”齐天子道:“修远大约是与你有些相妨。去决明岛吧,朕让祁笑教你。”
原先姜望履神临之责,去万妖之门后历练,天子便有意让修远带他历练,学学兵法。怎么说也是一个军功侯,只会蛮打蛮冲也不太像样。
现今这般轰轰烈烈地在妖族转了一圈,兵法自是学不成了。他现在只要上妖界战场,就必然成为妖族的优先击杀目标。什么兵法都不好使。
天子终是不想浪费这个良才璞玉,还是希望能凋琢一番。姜望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便拱手道:“臣愿往。”
过了一阵,见天子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便很有眼力见地又是一礼:“微臣告退。”
“等等。”齐天子漫不经心地道:“政事堂谁在轮值?”韩令这时候才活过来一般:“是朝议大夫叶恨水。”天子摆了摆手:“拉去背书。循旧例。”
姜望张嘴欲言,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跟着韩令去了。待得姜望离开后,自侧阁转进来一个身影,面对着天子坐下。
长得慈眉善目、和和气气的,却是当朝国相江汝默。
天子拿起旁边的一卷书,却没有立即翻开,而是道:“不容易啊。朕看他这副体魄,大异于半年前,在妖界不知死去活来多少回。”
“武安侯这次的经历,足以彪炳史册,任是谁也挑不出问题来。“江汝默声音低缓:“但观今日行止.....武安侯是否有些骄纵了?”
“他是心有郁结。”齐天子道:“有时候朕也想掀它个天翻地覆,不顾山河倒悬。况他一个血气青年,弱冠男子.....国相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想不管不顾的时刻吗?”
说到这里,天子自己笑了:“朕倒忘了,国相是个没脾气的。年轻的时候就没有。”
向来唾面自干的江汝默,此时也只是道:“陛下对武安侯期许甚高。”齐天子澹声道:“朕欲就旷古之伟业,焉能无旷古之雄才?”
江汝默叹道:“您在期待下一个军神,但武安侯毕竟年轻,也不知能不能懂陛下苦心。”
“那要看他是否看得长远了。”齐天子语气平静
地道:“他日若为姜梦熊,马踏天京亦可,拔剑新安何难?”
江汝默慈面如愁:“就怕他不是。”
齐天子笑了一声,翻开手里的书卷,细读起来,嘴里道:“天下事,岂能尽如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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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么如天子意的大齐武安侯,这几日在临淄感受到了空前的热情。不仅仅是访客不绝,门庭若市。
也不仅仅是诗会不断,宴请不歇。
什么四大名馆、八大名楼,全都免费对人族英雄开放。号称"倾临淄之风月,结武安之欢心”。
养心宫名下的温玉水榭,甚至花钱请姜爵爷去耍。姜无邪放出话来,说什么“若能得姜武安添光,当以元石铺地”。
姜无忧曰:“那么有钱,来华英宫铺。”那些个名士狂生,争相为英雄赋诗。那些个闺阁少女,每日往侯府掷花。
流亡妖族腹地,心系人族而独返的英雄事迹,在说书人嘴里传唱....
姜望却在这个时候,孤身南下。
已然确定去决明岛跟随祁笑大帅修行,在这之前也自有一段时间了却余事。且天子念在他才从妖界回来,还贴心地给了假期。
此次南下,一则去须弥山送归至宝知闻钟,这世尊当年传道之宝,放在身上着实烫手。二则也要亲自去一趟淮国公府,感谢左公爷的深情厚谊。
他本意让苦觉大师去送还这知闻钟,也算是回报多次相救之情。但苦觉大师不肯接手,说什么东圣地之主,不可拜西圣地之门....他也就只好独往。
行念禅师业火焚身,为他开路,这份心情他不可能忘怀。须弥山位在西南,佛宗圣地之名,古已有之。
可谓源远流长。
姜望数次往来南域,却是缘铿一面。
这一日仗剑独来,在那群山之中,忽见一个五官明朗的和尚,踏旭光而现。
此和尚是个光耀的长相,天然能让人生出信任来,唯独是左眉有一处断口,稍添了一分冷峻。
远远便行礼:“来者可是大齐武安侯姜望姜施主?”
姜望心知当是须弥山僧侣,竖掌回礼道:“在下姜望。不知大师法号...”“贫僧照悟。”照悟禅师很是温和有礼:“我刚好下山....真是缘法!”
什么刚好下山。
早先还在妖界的时候,苦觉大师就说过,说须弥山那个叫照悟的秃子,总在门前晃,一天不知道晃多少圈。
姜望估摸着自己刚离开齐国,照悟禅师就跟上了。能忍到现在才出来,已不愧是真君定力。
他如今也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成年男子,看破不说破,只道:“确为前缘所系,晚辈特来拜访宝山,前辈若是有暇,不知可否引路?
照悟禅师忙道:“得暇,得暇!”
曾与楚地三千年最风流的凰唯真产生过交集,照悟禅师也是明秀一时的人物。后来更是证道真君,得持菩萨果位,在须弥山那也算得上是宗师。
对年纪轻轻、修为不过神临的姜望礼待有加,自然是看在知闻钟的份
上。
姜望也不拿大仍然谨持晚辈之礼,跟在照悟身后。
但照悟却并不急着走,而是一翻手掌,托出一座袖珍小山来。此山灵气氤氲,匠心独具。云林花草,无一不真。
可惜姜望并没有欣赏凋刻的雅趣,很煞风景地问道:“禅师,我们不是要去须弥山吗?”
照悟禅师朗然一笑:“须弥山已经到了!”说话间一招大袖,刹那间天移地转。
姜望尚持手中剑,已然”身在此山中“!千山万山皆在眼前,须弥原在芥子!
但见
茫茫云海在眼前无限打开,云深之处得见巨大佛台。佛台正中有莲座,莲座之上坐巨佛。
此佛金身璀璨,大肚能容,大耳垂珠,阔面常笑。无边灿烂,无尽光彩。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似直面此佛。
围绕着此巨佛,盘坐着密密麻麻的须弥山僧侣。所有的僧侣,都面姜望而坐。
都在此刻,同时对着姜望合掌低头,致以敬意!
而照悟禅师在云海前侧身一让,让所有的礼遇,都尽归于姜望。此为千佛顶礼,须弥山至高礼遇!
自须弥山落成以来,受此礼者,未有一手之数。“这怎么受得?!”
姜望慌忙避让。
却被照悟禅师当面一礼定在原处。
“整座须弥山,自山主永德以下,除却坐关者,皆在!皆礼!“照悟就在这云海之上,虚引佛台上的茫茫僧侣,对姜望道:“我们用这样的礼仪,希望姜施主知道,你对须弥山有怎样的大恩。”
“姜某汗颜!真不敢受如此大礼!“姜望恳切地道:“我只不过得行念禅师之助,幸得一线生机,才能生还故土,实在没什么功劳可言。要说大恩,是行念禅师有大恩于我。”
照悟把住他的手臂,道:“且随我来。”
随着他的话语,那尊巨佛忽然抬起手来,带着无穷灿光的巨大佛掌,在空中平铺,仰对天穹,平伸到姜望面前来。
此乃须弥山所敬之佛,所拜之祖,所崇之至道!却以佛掌架桥,接引姜望,去那须弥净土。
姜望深感赧然,自觉难当此礼,却被照悟架着走上佛掌。无尽梵唱在耳边,此时心中有大清净。
那些郁结、愤满、压抑不得纾解的痛苦,一时涤荡!
这条路像是一条通往彼岸的路,到处涌动着救赎的辉煌。但有金莲铺地,但有佛光沐身。
一步万里遥,一步风云变。
三步之后,他已经随照悟一起,出现在一座金碧辉煌、似有无限高阔的大殿中。
虽是殿堂,而能察宇宙之浩渺,见天地之辽阔。
往上看,是浩瀚星海。往下看,是至理梵图。四面看,是菩提智慧,金刚果毅。
大殿正中供奉的,仍是那尊巨佛。掌托日月,笑对众生。
而先前在佛台广场上率众行礼的一位胖大和尚,此时身披锦袈裟,笑容可掬地走到姜望面前来。
紧紧握住姜望的手:“须弥山等你多少年!”
照悟在一旁介绍道:“这是须弥山当代山主,法号永德。”
说起来,悬空寺的现任方丈苦命大师,姜望也见过,亦是一个胖大和尚。
若说”胖大”是圣地方丈的标准,苦觉前辈大约是很难如愿了
不过两位方丈的体型虽然都较为“丰满”,但从面相来看,苦命大师与永德禅师算是两个极端。
苦命大师面如其名,真是苦得不能再苦,总是愁容满面,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
永德禅师则是笑容满面,灿烂无边。好像有很多的开心事,开心得根本藏不住。就像他此刻拉着姜望的手,笑着露出八颗洁白又圆润的牙齿。亲切得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等我多少年.从何说起?”姜望疑惑道。
永德亲切地握着他的手,握了又握:“你与我佛有缘,有大缘!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入我门下?也好让我一身神通,后继有人!”
照悟在一旁适时解说:“永德山主主修《弥勒下生经》,一身修为通天彻地,上镇五百年,下镇五百年。顺便一提,这一部是方丈本经.....你懂我意思吗?”
这些须弥山的和尚这般直接,实在叫姜望不很适
应。结结巴巴地道:“我只是来......还钟的。”
永德看了一眼姜望手中的知闻钟,笑眯眯道:“这钟好用吗?”回想手持知闻钟横扫众妖王的场景,至今仍觉畅快。
姜望诚实地道:“真至宝也!”
永德道:“你乃霸国王侯,背景极深,此钟又是自妖族夺得,若是执意自握,须弥山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为何又要来还钟呢?”
姜望默然,最后道:“钟上行念禅师余温尚在。”照悟仰看星海,一时无声。
永德禅师又道:“苦觉那厮给你列了个单子,是也不是?”从这位山主的口气来看,苦觉前辈真是名声在外。
姜望诚恳道:“我此来须弥山,是承行念禅师遗愿,奉回佛宝,并无所求。”
永德道:“正法不轻传,传则以金砖铺地。你来须弥山若一无所得,则知闻钟贵在何处?”
不待姜望说话,永德又道:“苦觉其实并不懂我须弥山,他连悬空寺都不是很懂。惯会蛮缠罢了.....那张单子所列,不过尔尔。你若能来我须弥山,有些真正的好东西予你。”
说话间,永德又看向照悟:“我觉得姜施主若入须弥山,可以执掌知闻钟,师叔以为如何?”
照悟大惊失色:“这怎么使得?知闻钟乃我山门至宝,世尊所遗,历代唯山主可掌!”
“怎的不行?”永德怒道:“这知闻钟就是姜施主带回来的,可见佛缘深厚!行念大师何等修为,洞见因果,而以知闻钟交付,说明他即未来!”
照悟咬牙劝阻:“山门大事,不可轻率!哪有一入门就掌知闻钟的?历代无此先例!方丈若执意为之哪里堵得住悠悠众口!?”
永德据理力争:“那我便传他衣钵,培养他做下任山主!谁有意见,尽管来找我!”
“我不同意!”“由不得你!”
他们越吵越激烈,吵得面红耳赤。但吵着吵着,见姜望始终默不作声,便都投来目光。
照悟禅师轻咳一声:“姜小施主,你是怎么想的,不妨直言。”
姜望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道:“君子三戒,老也戒之在得。我若因贪念而来,恐非须弥山之福。”
永德和照悟对视一眼,一时都无话。
姜望将腕上知闻钟解下来,双手捧出,恭恭敬敬地放在永德手中:“此宝物归原主,姜望未负天河之约,此心无憾。”
“须弥山若说一定要送我点什么。”“便替我念一遍往生经文吧。”
“妖界路远,魂魄无依。我侥幸回来了,还有很多人永远回不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会
迩来一夜梵声彻,为谁诵经到天明。
姜望了无牵挂地离开了须弥山,第二天就住进了淮国公府。
大楚长公主变着法地做药膳,什么天材地珍都往锅里炖。淮国公则是拉着他复盘妖界之旅,好生指点了一下修行。
当然中间免不得在左光殊的掩护下,悄悄去了一趟云国。
已经九岁的姜安安,最大的烦恼仍然只有三件——读书练字的时间为什么那么多,玩耍吃喝的时间为什么那么少,以及哥哥怎么总在忙。
完全不知晓妖界的风波,不知何为世间风雨。而这正是姜望的所求。
在云国的时光总是格外宁静。安安蠢灰,青雨阿丑。
戏灯捕蝶,追风逐月。
若无小花旁边晃,便是人间好时节。短暂休憩后,姜望再一次踏上长旅。
姜安安小手牵着叶青雨,靴边绕着蠢灰,又一次与哥哥道别。“再会。”姜望道。
“什么时候再会?”叶青雨忽然问。
姜安安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她很懂事,她知道哥哥忙,哥哥很忙。她习惯了等哥哥得空的时候再来看她。
叶青雨也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更知道姜望在做些什么。但今天显然是一个例外。
在凌霄秘地一起相处的这几天。
她没有提五个月零十七天的等待。他没有说那一日在云城外的踟躇。
他们还是一如往常地相处,讨论道术、剑法,或者一朵云的形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的确有一种变化产生了。
“八月十七。”姜望没有沉默太久,很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八月十七日,我会再来云城,我们再会。”
成年人嘴里没有具体日期的再会,通常都不会实现。
而像姜望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叶青雨道:“那,再会。”
为什么要那么具体的日期?因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清风动云影,姜望的身形渐渐隐去了,像他来时一样悄然。
姜安安停在原地,看了看叶青雨,又看了看哥哥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叶青雨。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怎么了?字练完了吗?”叶青雨声音温柔。汪汪汪!
蠢灰加油助威。
姜安安不受干扰,皱着小眉头,扳着手指数道:“元月二十八日,哥哥生日。八月十七日,青雨姐姐生日。十月十二日,安安生日·......!哥哥再来云国的时候,不刚好是青雨姐姐的生日吗?”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将欢喜藏进月牙里:“是吗,我还没注意。”
姜安安欢喜极了:“咱们到时候可以一起吃大宴!上回姐姐过生日,叶伯伯还端了一碗凤宵莲,那味道....我哥也能吃上了!”
“噢,欸。”叶青雨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要不怎么说你是他妹妹呢,真是如出一辙的聪明。”
“那是!”姜安安骄傲极了:“我哥是临淄姜大侠,我是云城姜小侠!”“那我呢?”叶青雨笑着问。
姜安安“驾”了一声,在她腿边打转的蠢灰,立即将身一摇,体型瞬间膨胀数倍,化作一头体长两丈余、足踏赤焰、威风凛凛的巨犬。
姜安安翻身上了犬背,小手把住颈毛,轻轻一拉——蠢灰摇着尾巴就窜了出去!
只把姜小侠的声音留在风中。
“你是练字侠!天天就知道听我哥的让我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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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来,姜望这一路,着实欠了太多人情。
本来传檄天下,围杀张临川,就背了一身债。结果转头就失陷妖界,音讯全无近半年。也不知那些债主们过得好不好,心里着不着急.....
荆国黄舍利雅量宽宏可以放一放,地狱无门秦广王朝不保夕更应该放一放,说不定放着放着就没了。
还有谁来着?
姜某人略想了想,也就摆摆手。
他从来不是赖账之人,确实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在辞别左公爷之后,姜望这才抽出时间来,回到自己位于南夏的封地。
他身上已经干涸的不老玉珠,一直在催促着他....也是时候带这个漂泊妖界多年的“游子”归家。
偌大的老山别府,独孤小主持内政,薛汝石主持缇骑。廉雀仍在螭潭打铁。
他的封地包括老山也包括老山附近的几个村镇。一切如故。
而“一切如故”这四个字有多么难得,今时今日的姜望不会不懂。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资源都是有限的,每一个位置后面都盯着无数双眼睛。
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冲过来取而代之。更别说他姜某人一失踪就是近半年。
他所赢得的一切,竟还能“如故”。这要得益于他的那些至交好友。
比如在临淄城运筹帷幄、在他回来之前已经开始设局对付计昭南的重玄胜。
比如三天两头去青羊镇闲逛的晏抚、李龙川。比如....向前。
在他失陷妖界的时候,向前携龙光射斗而来,孤身坐镇老山别府,守着他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
在他完成英雄壮举,奇迹般地逃回文明盆地,赢得举世瞩目后。向前却也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在某个清晨,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戴上斗笠,一去不返。
“有时候真觉得,世间因缘,千丝万缕。”站在螭潭边上,看着潭水倒映的积云雷电,姜望禁不住有些感怀。
有些事情看起来只是小事。
比如一个失陷在战场上的人的封地....
武安侯不是世袭侯,他的爵位传不下去,他的封地也没法让谁继承。倘若无人固执地护着,被分割也就分割了。
而是若他在老山的封地失去了,他在法理上对老山的治权不复存在。那么在神霄秘境里,他就无法唤醒不老泉,今天他也不能神完气足地站在这里。
为了维护姜望在老山的治权,廉雀几乎将半个廉家都搬来了。如今铸兵生意在南夏做得风生水起,几乎支撑了整个老山别府绝大部分的税款。让老山铁骑得以保持良好的训练。
此时他赤裸的上身映着火光,手拿铁锤铛铛砸个不停,嘴里道:“你感慨归感慨,三昧真火别停啊。”
姜望一阵无言。
当今天下,能大模大样让他姜侯爷烧火的,也就只有一个廉雀了。
嘴里骂骂咧咧了两句,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慢,引得那炉火如活过来一般,翻腾不息。
“你这火不错,很有长进。”常年铸兵、对火焰十分敏感的廉雀大赞特赞:“妖界真没白去!回头再烧几个海巢,应当就能开花!”
姜望听着便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迷界?此事天子与我也只是说了一个意向,应当还没有知会决明岛?”
惯来大大咧咧的廉雀,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这事情早就传开了,都说天子有意让你去迷界建功。让你跟着祁帅打几场顺风仗,好回来加官进爵。”
传这话的人其心可诛!
姜望如今已经是食邑三千户的军功侯,不与那些世袭的比,是年轻一辈爵名第一。齐国无公爵已是惯例,再往上,他的爵位已没几次可进。无非
万户侯,无非世袭。
加官亦是难题。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再往上走,不是政事堂就是兵事堂。除这两个机构之外已经没有地方能放得下他了。
封无可封,有时是取祸之道!
他自己向天子求赏时,要的也都是修行方面的资源。既珍贵,又不影响名爵,不给皇帝添麻烦。
如今竟是谁,要让他成为这个“麻烦”?
再者说了,以他今日之盛名。去战场之前哪有大张旗鼓的?
大齐第一天骄、刚从妖界归来的人族英雄,要去迷界建功。海族焉能不往死里针对?
相较于廉雀难看的脸色,想明白问题所在的姜望,表情却十分平静。只道了声:“齐国太大了!”
“要不要去查一下,是谁在传这些话?“廉雀问。
姜望笑了笑:“这种事情怎么查得出来?但提升我的压力.....我所愿也!”说罢,他将戴在胸口的不老玉珠一把扯下,握在手心,纵身跃进了螭潭中。
雷蛇触水,将他激起的涟漪打碎。
而他像一杆投枪,毫无遮掩地往水底深潜。除了入水的那一声响,竟再无余声!
螭潭深不见底,潭水极寒。
姜望独潜此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
潭水明明清澈,视线却不能穿透三丈之外。那种不允许洞察的幽暗中,彷佛潜藏着某种恐怖的事物。
继续往下,剖水如斩冰。
很快就来到了《大夏方志》所记载的九百丈的神临之限。此时身上各处肌肤,已有针扎般的痛楚。
姜望表情轻松。
他虽未能逾越此限却是纯粹凭借肉身力量来到此处,并未动用半点神通。这是在妖界无数次被摧毁又无数次重构的肉身!
仅以肉身强度而论他现在甚至敢同重玄遵硬碰硬。
重玄遵身怀重玄神通,每日千百次地锤炼体魄,肉身强度当为同阶之冠。可即便是重玄遵,也不可能有事没事摧毁自己的肉身再重铸。重玄家再豪奢,也支持不了他的恢复。
更别说像姜望这样,承受世间极刑,被犬应阳困在光里,无限次地绞杀,以至于连如意仙衣那极其苛刻的隐藏传承都激活。
姜望纯以肉身下潜,就是为了验证自我。
此时来了兴致,极速游向潭壁,就要来个刻字为记,到此一游。
螭潭像一个大肚瓶,瓶口“方七百步”,瓶身却远不止此。姜望在九百丈的深处,疾游近一刻钟,方才触及潭壁。
但留字的兴致却一下子消失了。因为潭壁上早有刻痕。
不知是何人在何年留下此道字,字曰——“神临之限”。
这四个字写得古拙藏锋,自是一等妙品。
可螭潭在这个深度已是如此广阔,区区几个刻字根本渺小。在视线不能穿透三丈外的情况下,姜望却恰恰好能撞上这四个字,似也是一种冥冥中的提醒。
姜望静静地看着这四个字,隐约有一种熟悉感,却不知从何而来。
他摇摇头,也不做别的,只摊开右掌,让早已枯竭的不老玉珠,***在这寒潭之中。
咕咕咕,咕咕咕。
手中的不老玉珠,忽然开始冒泡,似是成了活眼。水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水声也越来越来急。
这颗白色的不老玉珠,就在姜望的掌中,化成了一道温热的潜流。如有灵性一般,在这极寒的深水处游动!
它像一条活鱼,瞬间摆脱了掌控,在寒潭里穿梭如电!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它的雀跃、它的欢愉。
一点琉璃之光自眉心泛起,顷刻游
遍全身。螭潭寒水所带来的痛楚,已如云烟散去。
涂扈所赠的玄天琉璃功,在妖界一行之后早已大成。真正抵达了“净如琉璃,广似玄天"的无上境界。
此刻逐水而走,全无半点滞涩。
追着不老玉珠所化的潜流,在螭潭中游走,此身一半在热,一半在冷。倏忽上下,俄而左右。搅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于某个时刻,姜望跃身而起,如游鱼破水,已在高空!廉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丑脸愣怔地看着眼前。
姜望亦在空中回望,但见得在螭潭旁边,竟然出现了一眼小泉——不老泉!
此泉一周约莫只有三十三步,正正地嵌在螭潭不远处,有如日月并行。水面亦清澈,水深亦不见底。唯独潭水冒着热气,显是一眼温泉。
“这就是不老泉?“廉雀愣愣地问。姜望飞身下来,掬起一捧泉水。
作为老山封主、不老玉珠认定的主人、携带不老泉回家的“有缘者他完全能够触及这眼不老泉的根本。
故而笑道:“现在只能算是“老泉“。要恢复不老“之功,还不知要等多少年!”
无源之水,无宝之山,它们失去彼此太多年。那些漫长时光里的缺失,需要时间来弥补。
廉雀若有所思:“当年螭吻逃到这里,悲泣而东,血泪成寒潭说不定就是在找不老泉,没找到才哭成那样。”
人皇烈山氏炼龙皇九子为九桥,已是中古时代的事情。那个时间点,不老泉的确已经被搬走。
将不老泉放回不老山,也算是完成了与不老玉珠的“约定“。姜望只有因果偿清的轻快,便笑道:“兴许如此!”
廉雀也暂停了打铁,走上前来,用竹筒舀了一筒水,细看半晌,道:“或许也不用等那么多年,等我翻翻廉家的古籍,兴许能有办法加快恢复。”
姜望随口道:“那就麻烦你。”
廉雀也了他一眼:“你好像并不期待咱们的武安侯已经可以无视此等天地之宝了吗?”
姜望道:“我很期待它,但我更期待自己。”
廉雀害了一声:“从妖界回来之后,你大有不同!”姜望笑眯眯地看着好友的丑脸:“你还是一样。”
便在这个时候,心中响起独孤小的声音:“老爷,府中有人拜访。”“何人?”
“长得很是漂亮,她说她叫夜阑儿。”
姜望皱起眉头,这个漂亮女人可麻烦得很,在心中回话道:“说我不在。”
独孤小的声音传回来:“她说张临川的替命分身之一杨崇祖,是她杀的。“
姜望便不再说什么,瞧了廉雀一眼,便转身下山。要的来了!
请两天假
我奶奶走了,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请两天假料理后事。
多事之冬,愿大家平安。
第一百三十章 薄幸郎君
沿袭旧址,选用名匠,朝廷又舍得花钱,老山别府自是修建得相当气派。
但夜阑儿这样的女子行在其间,你能想到的词语是“蓬荜生辉”。
楚人好华服,夜阑儿的衣饰极尽精巧。然而一切金线玉纹,都不过是她容貌的点缀。
独孤小虽是女子,却也在看到这张脸的时候,有几个目眩的瞬间。真不敢相信,人竟能长成这般模样。
这是唯一一张让她觉得,能够与自家侯爷相匹配的脸。都说李氏女美名冠临淄,她一直守在青羊镇,却是没有那个运气见识过。但想来再怎么长,也不可能长得比这更好看了。这样的毫无瑕疵的五官,难道不是“美”的极限么?
这位大楚第一美人,就连声音也是完美,一句话便是一段乐章。
修筑在青羊镇的正声殿,独孤小进去过好多回,正音之妙觉,莫过于此。
“你家侯府这样大,别府都好几处了,竟没几个女主人当家么?”
声音入耳,独孤小才晃过神来,认真地道:“我家侯爷洁身自好、修炼成痴,却是从未把哪位女子请进家门过。”
夜阑儿美眸一转:“我可听说,他享尽临淄风月。不知多少齐国贵女,求他一面而不得。”
独孤小笑道:“您也说了,她们'求不得。”
“我一瞧见你,便觉十分投缘。”夜阑儿随意拉过独孤小的手,一块灵气氤氲的玉珏,已经送进独孤小掌心:“这个不值钱的小物件,你且收着,对你当下的修行有些裨益,能省你三五年苦功。”
这块玉珏的好,都不必夜阑儿介绍。自掌心传来的温润感受,道元随之雀跃的灵动......绝对是独孤小从未接触过的珍奇。
侯爷待她不薄,但侯爷自己也拮据......成日不是打晏抚公子的秋风,就是掏重玄公子的钱囊,自不可能送她这样的宝物。
独孤小避不开神临修士的手,但摊开手掌送回礼物却很坚决:“独孤小食姜家禄,受不得百家谷。夜姑娘莫要叫我为难。”
夜阑儿也不勉强,收了玉珏,依然声音温柔:“你跟着你家老爷多久了?”
独孤小眼中洋溢着自豪:“屈指算来,已有四年。”
“那你是他的亲信中的亲信了,难怪这老山别府都交给你负责.....“夜阑儿若是想要与谁处好关系,总是能调整到最合适的状态,此时笑意盈盈,十分亲和:“你家老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家老爷喜欢有事直言!”姜望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在会客室里摇曳生姿的夜阑儿,轻巧地转过头来,尽展天鹅般的美丽脖颈,嘴角是最完美的微笑:“我的这个问题,还不够直接么?”
姜望摆摆手,示意独孤小退下,自顾自走上前去,在夜阑儿对面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夜姑娘,杨崇祖的那笔人情债,我认。想必你来老山,也不是为了闲聊。咱们的时间都很珍贵不妨就债论债。”
已经走出会客室的独孤小,听得这番界限分明的言语,心中敬佩不已。夜阑儿之美貌,我见犹怜。还得是自家侯爷,丝毫不为美色所动,真是志在千里的人物!
夜阑儿莞尔一笑:“前年黄粱台一别后,姜公子盛名频传,破夏封侯、伐妖荣归都是震古烁今的大事,但听来都只是故事.....唯独妾身今日面见了公子,才真有邻家公子已长成的实感。且比妾身想象中,要成长得更多。”
姜望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夜阑儿看了他一眼,烟波渺于美眸中:“你如今都不往窗户看了。”
姜望:
武安侯是个心胸宽广的。
当初被按在椅子上逼问“老娘美
不美',不得已跳窗脱身。今次他神临成就,修行大有进益,也并不想着拔剑回去,问一声本侯'第几英俊'。
而是颇不自然地转回主题:“说起来前年在楚国,夜姑娘好像就有事情要与我商讨。只是那时候咱们都太忙匆匆一晤便别过,未有细说。敢问夜姑娘.....今日事可是前日事?”
夜阑儿坐得端庄,姿态美好,轻呷一口独孤小早先端来的茶,声音从润湿的红唇里出来,有一种软糯的味道:“你说清楚。那时候是你太忙,还是我太忙?”
姜望不去接茬:“既是前日事,夜姑娘既然帮我杀了张临川的替命分身。前几天我在楚国的时候,夜姑娘却没来找我......此事与夜姑娘在楚国的经营有关?”
夜阑儿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俄而又笑了:“你这人!说好的人情债,你怎么只论债,不论人情,这般疏离!”
“姜某非是疏离,只是不想浪费夜姑娘的时间。”姜望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道:“午时三刻,我要练瞳。”
夜阑儿敛去笑意:“我瞧你眼力也不是很好,见不着真意真心。”
姜望道:“练瞳之后,还要练剑。夜姑娘如果没有想好,可以过几天再来找我。但最好不要超过本月二十,因为姜某出征在即,再回来也不知何时。”
夜阑儿柳眉竖起:“从来欠债的是大爷,古人诚不欺我!”
“正因为姜某的眼力不是很好,练瞳才不能耽误。”姜望端起茶盏:“还有一刻钟。”
夜阑儿刹那间抚平了怒意,很平静地提出要求:“三分香气楼要在临淄发力,要取得与四大名馆相当的地位,所以也要得到与四大名馆影响力相匹配的官方支持。”
姜望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掩去了:“你代表三分香气楼?”
这一刻的夜阑儿端似玉像,凛然不可侵:“重新认识一下,天香第一,夜阑儿。”
三分香气楼与楚廷的牵扯,比想象中更深。夜阑儿作为天香第一,竟能代表楚国出战黄河之会无限制场!
那位大楚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姜望并没有思考太久,放下茶盏道:“在三分香气楼正式跻身四大名馆之前,不会受到官方力量的阻碍。”
反倒是夜阑儿面露讶色:“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须知临淄四大名馆,背后都不简单。三百里霸国雄城,大齐首都,风月何其喧嚣!别的不说,单那温玉水榭,就是养心宫主姜无邪的产业。而温玉水榭在四大名馆里也并不能秀出一头,这里间的水有多深,可想而知。
三分香气楼要求匹配四大名馆的官方支持,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条件,而姜望答应得如此简单!
夜阑儿不由得重新审视,今时今日这位武安侯在齐国的地位。
姜望认真地看着这位天香第一:“张临川的替命分身,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值这个价钱。”
夜阑儿道:“你不想问问三分香气楼为何要在临淄发力,不想问问三分香气楼在楚国出了什么问题,不想问问三分香气楼究竟想要做什么吗?”
姜望道:“那是你们三分香气楼自己的事情。”
“也可以与你有关。”夜阑儿以一个优秀的合作者的语气说道:“三分香气楼在齐国的产业,愿意给姜公子三成干股,以此作为接受姜公子长期庇护的条件。”
姜望淡声道:“条件你已经开过,我也已经答应。至于期限,我也说得很清楚,在你们跻身四大名馆之前。”
夜阑儿道:“妾身始终相信,利益才是长久之计。”
“本侯的承诺也是。”姜望站起身来:“练瞳的时间到了,那么今天就到这里?”
夜阑儿语气诚恳:“这三成干股是单纯送给你,不附加任何条件。实话说,杀一个杨崇祖,我并未出什么力.....要你帮这么大一个忙,于心难安。”
“对我来说很困难的事情,对你来说或许很简单,但我不能就以简单视之。反过来同样如此。”姜望道:“干股就不用了。夜姑娘不是说,债之外,还有人情么?便算我还的人情。练功时间到了,请原谅。”
说着他便抬步走出了会客室,身影一晃,已是消失。只有那从始至终都不热络的余声,还停在耳中——“小小,送客!”
夜阑儿倒是不见什么难看表情,只是轻抿盏中茶,道了声:“真是个薄幸郎君!”
......
......
横柄竖锋,一面花前月下,一面月上柳梢。两面纹路皆天生,唯独剑锋薄似一条线,称名“薄幸郎"。
这柄剑并不会轻易叫人看到样子,因为它总是逃在视线外。
在现世里,它几乎已经永远逃出了人们的视野。在太虚幻境里,它也基本不给人看到的机会。
这一次薄幸郎遇到的对手,有一个相当奇怪的名字,叫做“斗小儿”。
生得是斗鸡眼、蒜头鼻、地包天、麻子脸、癞痢头......要多磕碜有多磕碜。
在现世里寻这样的丑脸已是难得,太虚幻境里更几乎不存在。
因为这里的容颜是可以修饰的。
即便是宁霜容那等有意遮掩颜色的女子,也最多是让自己太虚幻境里显现的容貌平平无奇,不至于丑得冒犯自己。
薄幸郎现在的主人,更是让自己英俊得世间难逢。
而这位“斗小儿”,仿佛对丑字情有独钟。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往丑处深造,向更丑处发展。
论剑台甫一碰撞,他便已经开始叫嚣:“兀那小白脸,速速受死,不要浪费爷的时间!爷还要赶下一场!”
他的声音也是难听的公鸭嗓!
太虚幻境久未归!
重新回到这个第一次让他看到世界之大的地方,姜望心中的亲切多过陌生。
再一次开启的福地挑战,在赢得福地挑战资格的同时,也遭遇了远比以往更多的竞争对手。足见失陷妖界的这段时间里,太虚幻境仍然未有放缓发展的速度。
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哪个人的消失,而停止运转。
燧人死,有熊出;有熊殁,烈山出;烈山亡,百家争鸣!无论多么风华绝代的人物,都在历史的洪流中。
姜望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但好歹也是太虚最强腾龙、太虚最强内府......太虚幻境里一路杀出来的许多荣名。“独孤无敌”这个名号,除了最早那段时间,何曾被人如此小觑过?
独孤无敌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不喜废话的风格。只是微一动耳,那“斗小儿”叫嚣的怒音,便化出刀枪剑戟各式声纹之兵刃,围绕着“斗小儿”自己疯狂进攻。
这么难听的声音,就该反伐其主。
“斗小儿”确实有几分本事,手持一柄风格独特的断刀,刀锋随意一震,已将迫近的声纹兵刃尽数斩开。
足踏地裂如千军冲阵,一刀横开叫万法归湮。
好凶狠的刀术!
姜望也并不保留,立即启用自己为太虚幻境准备的战斗体系。
耳泛玉色,仙人坐其中!
在失去知闻钟的情况下,暂不能复刻“谛听八方,所闻尽所知”、甚至能与真妖争一时长短的声闻仙域。
但一尊拥有观自在耳、处在声闻仙态里的耳仙人坐镇此灵域,这声闻之域已强过过往不知凡几,比起构建了更长时
间、掌握得更加纯熟的火域,都更为强大!
如此灵域,同“斗小儿”那叫不出名堂的灵域撞到一起,顷刻如炉铁炸膛,星火猎猎。
而薄幸郎已出鞘——剑锋更在视野外,却覆盖了“斗小儿”周身三十六处要害!
“斗小儿”将一柄断刀使得杀气腾腾,如龙环身,却偏偏感觉周身不畅快,招招式式受制于人。
每每刀招才起已被破,刀锋才出刀柄沉。真他娘的邪了门!
他也是知名的天骄,厮杀场上的常客。太虚幻境里虽是新人,生死关头也不知走过多少回。当然知晓自己在这场战斗里已经被压制,若不尽快改变局势很快就会被压落无可挽救的深渊!
一时也顾不得隐藏身份,改以双手持断刀,怒发大张,顷刻气血如洪,似一头远古荒兽正苏醒,恐怖的气势笼罩整个论剑台,甚而外延向星河!
公鸭嗓子也变得霸道凶狠起来:“你敢叫无敌?现在再给老子狂一个?!你小子不是自称无敌吗!?”
他要解放自我,他要爆发全力,他要——一阵咆哮未罢,一身气势未止。
他就感到识海已经被蛮横地撞开。
就好像那破国灭阵的攻城锤,被强硬地拉过来,撞碎了自家的房门。
而后是无法计数的、密密麻麻的晶莹念头,如山崩洪涌,填满了他的元神海,轰开了他的蕴神殿,淹没了他的神魂!轰!轰!轰!轰!
他的脑海里是一霎的白,而后是仿佛永无止歇的轰鸣。
在灵识被生生撕裂的痛苦里,他却不得不清晰地听到....那个可恨的家伙的声音。
“我的无敌,不用嘴巴说!”仙术·念头·洪流!
这是相当粗糙而极其粗暴的仙术运用,纯粹是凭借仙念的强大,对敌人进行赤裸的碾压,自伤而后再伤敌。此术一出,不管敌人死没死,自己也都差不多了。
除却不老玉珠傍身的状态,也只有在太虚幻境里,能够如此肆意挥洒。
姜望已经完全认出了老熟人,那柄断刀之所以风格独特,之所以眼熟,不正是天骁折断后的样子吗?
故也热情地赠予见面礼,将这注定不属于常规的手段,尽数倾注其身。
在极端狼狈的状态里,名为'斗小儿的新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
“爷记住你了,下个月给老子等着,老子大楚斗昭,一定会回来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风景未看尽
“气煞我也!”
蓦然响起的一声怒吼,令长夜更静。
一时之间,方圆五里之内,家家熄灯,户户噤声。
连马都咬紧了嚼子,狗都夹住了尾巴。
这是献谷之中,一个寻常的夜晚。
钟离家的大公子在房间里暴跳如雷,满嘴都是些“偷袭”、“无耻”、“爷还没来得及使力”。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堂堂钟离炎,在太虚幻境这种完全抄袭演法阁、根本无法涉及生死的破地方,连福地七十二名都守不住?
要死了。
若不是家主老爹来信,反复强调太虚幻境的重要性,他天下第一天骄钟离炎,压根都不会正眼看这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
结果上个月才加入,轻轻松松赢得福地挑战的入门资格,还想着这个月一路过关斩将,给斗氏小儿多招几个麻烦,结果转头就被打出门去?
这是何等丢脸的事情!
怒着怒着,钟离炎忽然又笑了。
还好丢人现眼的是斗昭!
他刻意用了刀法,还利用早先修术的经验,以秘法自拟灵域,演得不知有多么像。除非斗昭亲至,不然很难发现那不是真斗昭!
钟离炎笑着笑着,眼前突然一黑,一个巴掌盖在了他的脸上,他的人也被扇在了地上。
脑子懵了一下……这种感觉,跟刚才在太虚幻境里,被那些念头轰炸的感觉十分相似!
他一个翻身站起,双手拔出南岳重剑,晃了晃脑袋,才看清突然闯进房间里扇他的身影——大半夜的还一身甲胃、自以为威风实则很蠢、本该还在丹国坐镇的钟离氏当代家主钟离肇甲!
面目威风的钟离肇甲把眼一横:“还冲我拔剑,造反呐?”
这位钟离之主,在唾沫横飞中,极具压迫感地往前走:“大半夜的在这里发什么病?又吼又叫的,奔丧啊?!你族长老子还在这里,活得很好!”
钟离炎讪讪地收了剑:“本能反应,本能反应,爷还以为有人偷袭呢……”
彭!
钟离肇甲抬脚一记当胸踹:“你是谁的爷?”
钟离炎滚了几圈又爬起来:“误会,爹,都是误会!跟斗昭那厮说惯了,一时滑舌!”
钟离肇甲想想气坏自己身体也很亏,便暂止怒火,沉声问道:“你刚一个人在房间里喊什么,又笑什么?”
说着说着怒气又上来了,伸指点着道:“你刚才的笑里,有一种愚蠢的狡猾!你知不知道?”
短须鹰眼、样貌其实颇有几分乃父威严的钟离炎,刚才一个人在房间里贼笑的样子,真的是非常怪异,很没有贵族气质。让钟离肇甲觉得很丢脸。
“害!”钟离炎忍气吞声,转移重点:“爹,你须不能怪我。你让我试试太虚幻境,我马上就试了。但这个劳什子太虚幻境,里面对手太弱,我都不知参与的意义何在!白白浪费时间嘛!”
钟离肇甲半信半疑地瞧着他:“太虚幻境那个福地挑战,你打到第几了?”
“什么福地挑战?太虚幻境里还有这个吗?”钟离炎瞪大了无辜的眼睛:“我还没注意到。”
钟离肇甲恨铁不成钢:“你能不能上点心?对现在的你来说,太虚幻境最大的价值,就是福地。你有没有认真看老子的信?”
“看了!看了!明天开始一定认真研究福地!”钟离炎继续忍气吞声,继续转移重点:“主要是这偌大的献谷,事务太繁,儿子处理起来,很劳心啊。一时忽视了太虚幻境,也情有可原的!”
“老子没把献谷交给你管啊,不是有文林长老……”钟离肇甲愣了一下,瞬间火冒三丈,拔出腰刀来:“你又趁老子不在,把文林家老绑起来了是吧?”
“没有没有!绝无此事!”钟离炎大声解释:“是软禁!这回是软禁!”
钟离肇甲怒极反笑:“老子再三跟你强调,你九岁那次,文林家老鞭笞你,是老子的意思。这些年来,你是逮着机会就报复,逮着机会就报复!软禁是吧?你给老子跪好,老子今天给你来点硬的!”
钟离炎房间里的乒乒乓乓,也是献谷之中,寻常的夜晚。
也不知过了多久……
献谷没几个人敢在这种时候计时。
当钟离肇甲终于脚步轻松地离开。
鼻青脸肿的钟离炎,等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来。坚持在地上爬了一阵,爬到床榻边,就蘸着鼻血,在床底那密密麻麻的“正”字后面,咬牙切齿地又加了一笔。
“第五千三百九十六次受气。我再忍!”
“等咱嵴开二十四重天,第一个拨乱反正,重振家声,叫你解甲归田!”
……
……
姜爵爷不是个记仇的人!
不像某些复姓钟离、鹰眼短须、佩戴重剑、弃术修武的。
虽然某些人屡次挑衅、屡次大放厥词……张口小白脸,闭口别浪费时间,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就连曾仗之与真妖犬应阳拼命的绝杀手段,也舍得给此人欣赏。
也真的……不浪费这位大爷的时间。当机立断定乾坤,都不给其解放自我、真正展现实力的机会。
当然,囿于太虚幻境福地挑战的规则,作为最末福地的守关者,在第一次赢得福地所有权后,必须再守关一次,才能获得往上挑战的资格。而他非常相信那位“熟人”的临别宣言,知晓以那人的性格,一定会铆足了劲卷土重来,不报仇不罢休。
他也做好了再次招待的准备,务必要给这厮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为老朋友贴心地做好三套战斗方桉之后,独孤小的声音响在门外:“侯爷,贵邑城那边已经做好准备了。”
姜望放下第四套战斗方桉的设计,推门而出,踏空疾行,须臾便至贵邑。
旧日的大夏皇宫,已成为大齐天子行宫,仍以夏宫名之。
千百年后,世人恐怕只知道这是齐天子避暑行宫,而不知世间曾有夏。
南夏总督府一开始只是借用原先的武王府处理政务,在局势彻底稳定之后,便将武王府全盘改建,真正立成了全新的南夏政治中心。
姜望的目的地便在此处。
准确的说,其目的是位于南夏总督府的、国家级别的传讯法阵。
整个南夏,不算基本不外显的司玄地宫,姜望乃是仅次于苏观瀛和师明珵的第三号权势人物。
虽不肯沾染政务,未有执掌实权,但在南夏自有超然的影响力。
横飞四境不在话下,调用传讯法阵也只是一道手令的事情。
之所以他还需要等上一等,要在独孤小通传之后再过来,主要是因为传讯法阵那一边的极霜城需要时间准备。
极霜乃雪国首都,建立在这座城市里的国家级传讯法阵,也是雪国与外界联系最多的地方。
先前谢哀成就冬皇之时,雪国闭关锁国长达数月。
但其实便在平日,雪国与外界也绝少交流。绝大部分的商道、信道,都由三座专门的关城来负责。
这一次大齐武安侯请求跨境与位在雪国的好友——出身青崖书院的神秀才子许象乾对话。
雪国虽然地处极西,好像并不需要仰东国鼻息,却也没有平白得罪这位刚自妖界归返的人族英雄的理由。
传个话而已,值当什么!
故而立即就派人深入天碑雪岭,联络那位高额书生,催促其人来极霜城回应。
这中间所需的时间,便是姜望所等的时间。
将房门关上,握住南夏总督府所颁制的令牌,送进些许道元,这间空空荡荡唯有阵纹存在的石室里,便有一道光幕悬垂而落。
辉光微漾后,一个格外突出的、锃亮的额头,首先挤占了视野。额头往后拉开,一身儒服的神秀才子,才出现在姜爵爷面前。
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显然心情非常不错。
见到挚友,姜望的嘴角也忍不住泛起微笑:“许大才子,好久不见!”
许象乾哈哈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已经神临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姜望很为好友开心:“恭喜你了!”
“唉。”许象乾挠了挠额头:“我也纳闷。我怎么就神临了呢?”
他真的做出了非常费解的表情:“不应该啊我也没努力。”
姜望本来还打算来个老友相见、互诉衷肠,很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想说,这会已经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了,只安静地看着高额兄表演。
许高额也完全不辜负好兄弟的期待,自己一个人也把话接了下去:“太遗憾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路上的风景我都没有看尽!”
姜望:……
许大才子双手一摊,很是无辜的样子:“怎么打个盹的工夫就神而明之了?啧!你说这事闹得!”
姜望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牙花子咧这么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封侯了呢!”
许象乾摆了摆手:“封侯非我意,惟愿天下安!功名,浮云也。权财,粪土也。我辈读书人,岂在意那些浮云粪土?当然,我不是说你眼皮子浅啊。我只是觉得,咱们赶马山双骄,还是需要有点人生追求的!”
姜望只觉得牙花子疼。
“哎!”许象乾又叹:“古有大儒一步衍道,今有我许象乾一觉神临。不让先贤专美呀!”
姜望已经想要结束这次聊天了。
许象乾又问道:“临淄那边的老朋友们还好吗?”
他热情地看着姜望,用眼神做出提示。
姜望必须承认自己与其缺乏默契,不知道这位大哥想要表达什么。便只随口应道:“都挺好的。”
“哎呀,唉!”许象乾长吁短叹,忧愁地看着姜望:“龙川晏抚他们都还没神临呢,你说我在修行路上走得这么快,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澈似水晶。在这布置了传讯法阵的雪屋中,许大才子红光满面,体内好似生着火炉,说不尽的热烈开心,对着面前的光幕滔滔不绝。
但他得到的回应是……
“哎,许兄!怎么没声音了?是不是传讯法阵不太稳定,我怎么听不到你说话?你还在吗?许兄——”
“有声音有声音!我这边能听到!”许象乾忙道,还冲着光幕那边招手,给老朋友各种比划。
但光幕还是坚决地暗了下去。
“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许象乾大声嚷嚷起来:“你们极霜城的传讯法阵怎么回事啊?”
主持传讯法阵的小吏走进冰屋里来:“许公子,怎么了?”
许象乾有些恼火:“我这跟我的好朋友聊得正起劲呢,怎么突然就断掉了?你赶紧恢复一下,我们赶马山双骄,时间可宝贵!”
小吏非常纳闷,他既不知道什么赶马山双骄,也发现传讯法阵没有问题……但仍是给了青崖书院高徒相当的尊重。“咱们这边一切正常。可能是贵邑那边的问题,也可能是被什么干扰了,我帮您再联系一下,重新请求通讯。”
“快快快快!”许象乾迫不及待,一肚子话这才说到哪跟哪!
连声催促:“快点儿的,我实在关心我的朋友!再聊个几块元石的!”
小吏摆弄一阵,回过头来,有些为难地道:“那边好像拒绝了。”
“你没搞错吧?”许象乾一脸狐疑:“你可知道我与姜青羊是什么关系?他拒绝红袖招的头牌都不会拒绝我!”
小吏愣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雪国虽然常年隔绝内外,风气可并不保守。
这个国家是有男楼的!
“罢了罢了。”许象乾摆摆手:“这厮惯来是忙得很,逛青楼都不忘修行。照师姐还在等我,我也没那许多工夫与他闲说。”
“噢。”小吏将信将疑。
“你们这里应该也能送信?”许象乾又问。
“我们雪国的信道搭建十分完善,且与荆国、景国的信道都有合作。”小吏自豪地道:“西境之内,千里一刻。现世之内,三日万里。”
“这样,我写一封信给你,帮我寄过去。”许象乾浑身又有劲了:“笔墨伺候!”
小吏有些支吾:“那个,这个,路途遥远,又要与别国信道接洽,寄信的费用您看……”
“害!这也值当一说!”许象乾轻蔑地笑了笑:“你当我神秀才子许象乾是什么人,还能缺了你这点小钱?”
他大手一挥:“寄过去之后让姜望付!”
“不是,你还愣着干什么啊?你是不是脑子不会转的,大齐武安侯能没有钱吗?你万里迢迢帮忙寄信,人家霸国王侯,能不多给你点赏钱?”
“真是朽木难凋也!”
小吏被这高超的语速说服了。完全插不进话,没有质疑的空间。老老实实地拿来纸笔后,人还是晕乎的。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雪屋之中,信叠了一封又一封。
小吏瞧了瞧已经暗下来的天色,终是忍不住道:“许公子,您这是要寄多少信?”
“急什么急?”许象乾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口若悬河:“我许象乾知交遍天下,岂止一个姜青羊?这么久没联系了,不得都关心关心,聊聊近况吗?”
“我跟你说,朋友朋友,就是要常联系,不然容易生疏,你可明白?什么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这些人情世故,你还有得学呢!”
“莫要催促,就剩个七八九十封了。”
随手将写好的信纸往旁边一甩,又摇动狼毫写下一封。
“这封信是给三绝才子莫辞的,前面那封是给我老师的,莫要寄错!”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众生有憾
锦绣织就了一种几无可能的成功,由此获得的反哺,让许象乾一觉神临。
姜望着实为好友高兴。
但高额儿那副喋喋不休的得瑟样子,也着实叫人看不下去。
说起来,他要探问许高额的近况,本有许多种法子。比如托荆国的朋友就近看看情况。比如寄一封昂贵的远信,让人直接送到天碑雪岭......大不了信到再付账嘛!
之所以特意调用南夏总督府的传讯法阵,公器私用这一回,便是要结结实实的以大齐武安侯的身份,对极霜城进行知会--
许象乾许高额头,是我姜望的挚友。
雪国那位冬皇,在神霄世界里的表现有些蹊跷。不仅熟悉三生兰因花,还认识柴胤......大约不止是霜仙君转世那样简单。
姜望并不知晓其中内情,也不想知道,但本能地觉得危险。
虽说许象乾背景雄厚,本不必担心什么意外,他还是要以朋友的身份撑一撑。
离开贵邑之后,姜望又去了一趟鸣空寒山。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去迷界之前,来看一眼。
在神霄世界的过去时光里,一代天妖鹤华亭掩面沉潭,让人不免唏嘘。
今日的鸣空寒山,已是大齐博望侯重玄胜的封地。山还是旧时山,但不见旧时迹。
看尽此山之孤高寂美,也未看到半点寒山鹤家的影子。他独自在山间走,走到夜幕降临,便独返临淄。
当他在无限低垂的暮色下,回看他和重玄胜一起打下来的基业,看不到金戈铁马,看不到旌旗猎猎,不见古时妖,不见今时人。
只看到,月亮落在群山里。
就像那个拥有无限可能、容纳了无数浪漫梦想的神霄世界。
已经天外无邪,仍然众生有憾。
......
出海之前,朋友们商量着一起喝一顿酒,权为践行。
毕竟这个姓姜的家伙,很有些乍起惊雷的本领,去年例行公事地去了一趟妖界,就险些再也见不到。
李龙川提议去红袖招。
他真的很爱去红袖招,每逢摆酒聚会,总要去逛一回,据他说他主要是喜欢八音妙茶里的雾女琵琶。
“这种地方,我从来不去的!"晏抚义正辞严。“烟花之地......不太合适吧?“重玄胜冠冕堂皇。
“去喝杯雾女琵琶而已,又不干什么,有什么不合适的?”李龙川左右看了看:“温汀兰和易十四也不在啊!”
他睨着晏抚和重玄胜,那表情很明显——装什么?
“跟温姑娘在不在倒是没有关系......纯粹是我自己不喜欢。”晏抚的眼神略显忧郁:“对,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去那些风月场所了。”
重玄胜一脸的深沉:“我已是个有家室的男人。”
“得,听姜望的吧,今日以他为主!”李龙川也懒得管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径瞧着姜望道:“大英雄,你定个地方。”
姜望随口便道:“那就去三分香气楼。”李龙川剑眉微挑。
晏抚依然严肃。
姜望补充道:“今日兰心苑有诗会,温姑娘亲自主持,我府里见过帖子,她们要咏至月中天。”
晏抚已经起身:“也不知三分香气楼是什么地方?罢了,不紧要。良友所在即良席,咱们这就出发吧!”
重玄胜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姜望又道:“十四今天不是回娘家了么,在她回府之前,易怀民会找人报信给我.....对了,易怀民稍后也会过来。”
不得不说,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是有一些相性存在的。
易星辰的两个儿子一个木讷,一个惫赖,才能俱都平平。易星辰属意的政纲传人,乃是前巡检副使杨未同。他也有心将政治资源交付,一直希望杨未同能和当今齐国朝堂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打好关系,多次将两人凑在一起。
姜望与杨未同的关系倒也一直不错,但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在,够不上好友那一层。
倒是跟完全自我放弃的易怀民很是投契,常能聚到一块。
对于这个知情识趣的小舅子,重玄胜也很欣赏,当下哈哈一笑:“晏兄不知道的地方,我哪会知道?不过这三分香气楼,听名字是个花圃。走!吾雅好赏花!”
几个狐朋狗友麻熘地出了门,挤上了马车。特意选的姜某人的座驾因为最是低调。
前几年大家都无拘无束的时候,一群浪荡公子招摇过市横行临淄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但老友相聚,偷得浮生半日闲,仍是乐事。
唯独李龙川犹在怀念他的红袖招,马车都快到了还在念叨:“放着好好的四大名馆不去,非要来这差一等的地方,究竟图什么?”
“四大名馆都要免费招待我,温玉水榭甚至要倒找我元石.....我不敢去。”姜望慢悠悠地道:“此外,今天是三分香气楼在临淄重新装修后再开业的日子,听说有许多精彩活动。我答应了她们的第一天香,在三分香气楼跻身四大名馆级别之前,使她们免于官面上的麻烦。”
听着姜望是有给三分香气楼撑场的意思,李龙川也就不说什么,注意力迅速转移:“什么精彩活动?”
旁边的狗大户也来了兴趣:“第一天香长什么样?”
重玄胜像是嗅到了什么,撑开眼皮:“三分香气楼要在临淄发力?”
姜望颇是无语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自己听听,这问题问的,像是不了解三分香气楼的吗?
一并回答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今日的三分香气楼,并没有什么张灯结彩的喧哗。
重新装修之后,它反倒敛去了那个“艳”字。
晏大公子拿眼一看,便先赞一声:“有几分格调了。”一条绿柳成荫的青砖小巷,探进廊腰缦回的院落中。或在小亭,或在长廊。
或在曼舞,或在抚琴。
春兰秋菊般的女子,散落在院中各处,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她们并不过分亲热,也绝不疏冷。
客人的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婀娜多姿地走过来,温声软语地介绍此中妙处。
当然,姜望、重玄胜、晏抚、李龙川这样的组合,可称临淄第一等奢遮,踏入此间,不是寻常清倌能够招待的。
人未至,铃声先来。
待得那娇小玲珑的身影转入眼帘,那若有似无的香气,也便氤在了鼻端。
她的小铃铛,系在足腕处。
视线循声而落,便能看到那透着莹润玉色的雪足,踩着一双木屐,轻轻触碰着人心的柔软。
雪色嵌在木色中。
“妾身香铃儿来迎贵客。”她的声音也如铃儿响,听得人耳边有痒意。
她的脸则似雏菊幼兰,美得干净清澈,而叫人生出莫名的破坏欲来。
李龙川晏抚这些人私下里说得孟浪,不着四六,真见了这般美貌女子,却个个神色自若,谁也没有说迷了眼睛。
姜望瞧着她,心中生出熟悉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女子妆容不同,便如换脸,尤其是香铃儿这般擅调脂粉的。在天府城扮可怜的那一次,她妆得朴素,要的是一种”邻家少女、我见犹怜”,今日却是极尽精致,美在细节,自纯而生欲。
带三分羞怯地瞧着姜望,话语却有七分大胆:“武安侯名传天下,妾身在梦里,也常与英雄相会。”
几个朋友都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姜望自己却只道:“我提前定了位子。”
天香自是调风弄月的高手,香铃儿如蜻蜓点水,一点即走,绝不纠缠。旋身似舞,在前引路:“几位公子这边请。”
转绿廊,绕朱阁,踏进楼中,大有不同。
通过空中廊桥,走到楼后楼。
后楼比前楼小,却比前楼更精致。非一等贵客,不能来此。
廊桥连在最高层,其上云台为顶,明珠缀灯。
楼中有白玉砌成的温水池,池中有美人伴着乐声潜游,舞姿极美,似鱼翔浅底竞自由。
绕着这玉池,以各色香花屏风,隔出了一个个半遮半掩的位置。
屏风上绣着蔷薇牡丹,芍药海棠。各色的娇花,还带各般的香。
若有似无的种种香气,也俨然是另一扇门,分隔各自不同的区域。
这里顶楼是大厅,往下才是更为私密的包间。
姜望今天过来,便是为了给三分香气楼撑场,自然就坐在大厅里。
但才过廊桥,才往那玉池的方向走了两步,他便急忙转身,可已来不及。
“姜武安!”
英姿飒爽的大齐三皇女,正姿态随意地坐在最佳赏舞的位置,一双浑圆有力的腿,踩在地上,好像能将楼板踩穿。
她嘴角噙着笑,将面前的屏风轻轻一推,勾了勾手指:“过来。
重玄胜一拍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家里还有事,我给忘了!你们耍着,我先回去!”
李龙川倒吸一口冷气:“今日出门太急,练箭之后,我的弦未松!这可坏了!我必须立刻马上回去看看。你们在这里吃着喝着等我,我去去就来。”
走之前他还没忘了顺手推姜望一把:“宫主找你呢。”做兄弟,在心中,我先撤来你先冲。
晏抚更是悄无声息地已经挪步。“都来。”姜无忧澹声道。
空气似是冻住了,陡然沉重。
姜武安毕竟是大齐军功侯,新生代声名最盛者,轻轻一掸衣袖,便从容地走在最前面。
李龙川、晏抚、重玄胜,各自挂着勉强的微笑,游街示众般地走在姜望身后。
“宫主与我说今日文课未结,怎么竟是要在这三分香气楼读圣贤书么?"大齐武安侯先发制人。
姜无忧嘴角的微笑化成了冷笑:“本宫亦是不知,武安侯说今日要与朋友小聚浅酌,原是聚在这里!”
他们原本定好,要在今日验证彼此的修行,讨论未来的道路。
但到了今天,各自都说有事。于是今天推到明天。
不成想缘分如此奇妙,“有事”的两个人,竟在这里撞上了。
“其实我今天是来还债的。”姜望诚实地道:“我欠了三分香气楼一份人情债。”
姜无忧挑眉道:“要肉偿?”
李龙川望天,晏抚望地,重玄胜望窗外。
无人为自己发声,姜望只能自己道:“.....宫主真会开玩笑。
姜无忧道:“武安侯既然雅好风月,我家九弟以元石铺地,请你去温玉水榭,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我不打算去。“姜望回答得很快。“为什么呢?”姜无忧不动声色。姜望道:“我怕宫主误会。”
“噢。"姜无忧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去过太多回,腻了。”
姜望:.....
姜无忧那优越的下颔线轻轻划过,抬了抬下
巴:“坐吧。”
“还是......不了吧。”姜望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几个没用的朋友,硬着头皮道:“我等会还有一个朋友要过来,易怀民,宫主应该知道?若都坐在这里,恐怕拥挤了些。”
香铃儿在一旁善解人意:“侯爷不用担心,这里的香花屏是可以挪开的,两桌并一桌坐,梅兰正相合。”
姜望以眼神对她示意。
她含羞带怯地抛了个媚眼回来。
姜无忧敲了敲桌子,中止了他们的视线纠缠,再次强调:“坐。”
姜望几人便乖乖坐下了。
重玄胜他们坐得一个比一个远,恨不得都到隔壁去了。唯独姜望在姜无忧的眼神压迫下,坐在了这位华英宫主旁边....如坐针毡。
“嗯..........那个.....”姜爵爷很努力地找话题:“宫主今日怎么来了?”
“本宫来得不是时候?”
“很是时候。”
“很是时候是什么时候?”
“就是.....害!今天不是这里重新开业嘛,吉时!”
姜无忧视线澹澹地扫过一圈,嘴角有一点莫名的意味:“易怀民什么时候来?”
“应该快了。”姜望谨慎地道。
姜无忧微微点头:“我也还有一个朋友要过来......已经来了。”
说话间她站起身,招手道:“秀章,这边!”“噗!”
坐在对角的晏抚,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他本来还在看姜望的戏,这下连勉强的微笑都挂不住了,捂着小腹拔腿便走:“人有三急,见谅!”
但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座位上。
自开道武已然神临的姜无忧,轻易地压制了他:“相请未如偶遇,现在饮未尽,舞未毕,晏大少来都来了,再憋一会儿,可好?”
哗啦啦~
玉池中遨游的美人儿,恰巧翻了一个漂亮的水花。晏抚看着在场唯一能够以武力拯救他的姜望。
姜望看着.....杯中茶水倒映的发丝,影影绰绰,不知在诉说什么。
便在这眼神来去的工夫,一个纤柔的身影,已经转入此间来。
今日之柳秀章,大有不同!
往日扶风弱柳,今日衣袂当风。往时容易摧折,今朝......摧风折月。
袍袖一展,就在主位上坐下了,姿态端仪俨然此间主人。
她轻描澹写地看过来,柳眉凭风,秀眸似水,曼声道:“晏公子避我如蛇蝎,难道秀章竟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凡天下之风月
姜无忧早已移开了手,晏抚却不再逃。
只是坐在那里,视线全在茶盏中,依然是温文尔雅的声音:“柳姑娘说笑了,我只是……腹痛。”
柳秀章瞥了一眼桌上喷洒的茶水,并不说话。
晏大公子难得的困窘,视线仍然不抬起来,但一根手指按在桌布上,运用道术悄无声息地将那些水珠化去。
说是“悄无声息”,于在场的这些人而言,这突兀的道元波动,何异于锣鼓喧天。
“姜望说三分香气楼今天重新开业,有许多精彩活动。”李龙川左右看了看:“什么时候开始?”
也不知他是为了帮朋友转移注意力,还是真的心情纯粹……反正走不了,就好好享受,
他问的是香铃儿,但香铃儿只是笑。
柳秀章道:“自上而下,每一层活动都不一样,要看李公子喜欢什么了。我让人带您去感受一下?”
俨然真是在此当家做主,而不是依靠姜无忧好友的身份,敬坐主位。
晏抚勐然抬头,眼睛里又惊又愕,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姜望这时候才算知晓,谁才是这座分楼的主持者。视线从茶盏上挪开,瞧着不远处水光飞掠的玉池美人,若有所思。
因为击杀张临川替命分身的人情债,他承诺庇护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一路发展到四大名馆级别。
那么在跻身四大名馆之后呢?
他是一定不会沾染的。
届时的三分香气楼,要如何维系地位?
扶风柳氏或许是一个答桉。
想在齐国发展的三分香气楼和日薄西山的扶风柳氏,的确互相需要,而这起势的第一步,也像模像样。
他已然明白了姜无忧今日为何会到场。姜无忧和柳秀章,本就是闺中密友。
自己是夜阑儿请来的人,姜无忧是柳秀章请来的人。
只不过姜无忧作为柳秀章的朋友,在开业的时候帮忙撑一次场可以,要全力支持三分香气楼,则还远远不够。
姜无忧要做一个合格的争龙皇储,就必须要照顾到华英宫的整体利益,不能全凭心情做事。
一个跻身四大名馆,艳动临淄的三分香气楼,才算是有几分跟华英宫合作的资格。
如此观之,这一步步一桩桩,脉络清晰,方向明确。
说不得……自柳神通身死后就一蹶不振的扶风柳氏,还真能鼓风而起。
李龙川指按玉额,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位好友的前未婚妻:“倒……倒也不用。我就随口一问。主要是姜望先前说得我有些好奇,我自己是不怎么感兴趣的。”
姜望一脸震惊地回过头来。
姜无忧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姜武安的确是很懂这些。”
姜望十分冤屈:“什么精彩活动,这不是三分香气楼自己的宣扬吗?我都很少来的!”
说罢还看了香铃儿一眼。
香铃儿很懂事地为他作证:“这话我可以作证,武安侯的确来得少。那天府城的分楼,他老人家都只去过一回呢。”
“连天府城的分楼都去逛过?”姜无忧真有些惊讶了,转头去问重玄胜:“我记得武安侯很少去天府城吧?”
重玄胜正襟危坐,秉着诚实的原则说道:“一年约莫有个一两回?他跟那个天府城主吕宗骁是朋友。”
“啧!哈哈哈。”姜无忧笑了起来:“一年都去不得几回天府城,还要去三分香气楼逛一逛。那还真是争分夺秒,忙里偷闲!武安侯修行风月两不误,尔等楷模也!”
“秀章啊。”她对柳秀章道:“这位可是大客户,你得把握好了。”
姜无忧可以放肆调侃,柳秀章自不能如此。
只柔声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三分香气楼不敢误天骄,惟愿武安侯在心情烦闷的时候、修行疲乏的时候,能来这里坐坐,舒缓身心,保养体魄……来日再攀高峰。”
这话说得就让人很舒服,也让晏抚的眼神愈发复杂。但他终究没有立场再说些什么了,只将眼神沉进杯盏,越沉越低。
作为曾亲自陪晏抚去斩断前缘的好友,姜望对柳秀章的改变,感受就更为深刻,回应也更为谨慎,只勉强道:“有机会一定。”
柳秀章含笑道:“武安侯是信人,您愿意给三分香气楼机会,三分香气楼一定好好接住,不会让它掉在地上。
您若来楼。
当以秦鼎,煮齐茶,烹荆牛,听牧歌,赏楚舞,动景国玄音……凡天下之风月,尽取三分,皆奉于您。
快豪杰之意,结英雄之心,遂有此楼,不枉人间!”
香铃儿笑眼天真地瞧着柳秀章,愈发觉得找对了人。
这是那个在全城治丧禁乐期间,偏要听曲儿的柳秀章。不是人们所以为的,只能躲在闺房里暗然神伤、自艾自怜的的小女子。
她生得柔弱,但并不软弱。
或者说,现在的扶风柳氏,早已无片瓦能遮风,不存在她软弱的空间。
她虽柔柳,迎风也迎雨,快雪也剪春。
几人说话间,临淄三废排名第三的易怀民……一瘸一拐地崴了进来。
街谈巷论里的所谓“临淄三废”,不是说你是个废物就能得此殊荣的。列名其中的前提,是本可以光芒耀眼,却偏偏废得一事无成。
这么多年来,临淄首废一直是雷打不动的明光大爷。
直到人称“谢小宝”的谢宝树横空出世。
在齐夏战场亲手打破了齐军纵横不败的神话,并险些一举将自己的叔父,朝议大夫谢淮安拉下泥潭。使得谢淮安攻破夏都却只酬微功,全只为保他这个小宝的小命。
明光大爷败了一辈子家,也没败出谢宝树这等阵仗,故也只能退居次席。
至于易怀民……
从少年时代一路耀眼至如今的易星辰,评价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是“勤而不达”,“惰而不迈”。
说长子易怀咏囿于天资,努力也走不了太远。次子易怀民则是根本懒得迈不开腿,更不用说走到哪里去了。
哪怕是街谈巷议,人们也不忍苛责质朴厚道的易怀咏,故是将易怀民送上了三废的末座。
此刻这副四肢不遂的样子,却不知是哪里遭了难,但还真不负废名。
不待姜望关心什么。
重玄胜已是勐地起身,声音极其宏亮:“姜青羊!”
武安侯还在发愣。
博望侯已经开始了他的演说:“今天为了给你践行,才上了你的马车,被你一路拉到这里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现在是个有家室的人,实在不适合再来这里!
年少时的荒唐事我并不怀念,希望你也不要沉湎。
好了我就说到这里,我家夫人回府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这里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愿你出海以后,一帆风顺!告辞!”
一番唾沫横飞后,根本不给姜望搭腔的机会,已然推席离椅,气吞山河地往外走。
姜望回过味来,拿眼一瞟,果在易怀民身后不远处,看到易十四转进来的身影。
重玄胜又惊又喜地跑过去:“夫人!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来迎我?我出来的时候,让门子给你留了口信来着,怕到时候喝醉了,好让你来接我。你是收到了?走,咱们先回家,回去慢慢说……”
且不说重玄胜三言两语就把易十四哄回了家。
那易怀民是身残志坚,在这么不方便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崴到姜望旁边来,勉强坐下了。肿着眼睛不太看得清楚,但他也懒得管在场的还有谁,径问姜望道:“我没来晚吧?你说的精彩活动……开始了吗?”
李龙川一会儿看看重玄胜的背影,一会看看易怀民,也不知该更敬佩哪一个。
姜望指着易怀民脸上的伤:“不会是十四……吧?”
“不会!”易怀民摆摆手:“我家妹子娴静得很,怎会跟我动手?老头子揍的!我妹子还帮忙拦了。”
姜望有些疑惑:“易大夫为何下此毒手啊?”
易怀民叹了口气:“害!我放风让姑爷上青楼,叫他知晓了!他问我到底姓易还是姓姜……你说他是不是有路子让我做皇亲啊?”
“易大夫说的这个姜,是姜武安的姜吧?”华英宫主冷不丁道。
易怀民闻声扭头,使劲撑开肿起来的眼睛,这才发现坐在姜望另一边的是谁。
那条才被打瘸的腿,顿时有了知觉,支撑着他勐地窜了起来。
“那什么!”他扶了一下姜望的肩,手都在抖,嘴里忙忙地道:“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是送我妹子来找姑爷……先走了!我急着回去治伤。”
又一崴一崴地往外窜。
姜望看得心中不落忍,起身追过去,将他搀住:“我送送你。”
“不用不用。”易怀民很坚强:“我自己回去可以的。姜兄你去陪……你的朋友!”
“今次邀易兄聚饮,本是为了……唉。”姜望一边输送道元帮他调养,一边温声劝慰:“好歹我送你上马车。”
就这样易怀民一瘸一拐地让姜望搀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分香气楼的开业活动有多么激烈。
过空廊,穿院落,走到了楼外。
易家过来的马车,已经载着博望侯夫妇离去。
姜望把易怀民搀上了自己的马车,易怀民紧紧握着他的手,龇牙咧嘴:“姓姜的,你也没告诉我,今天华英宫主会来啊?!”
姜望反握他的手,诚恳道:“怀民兄,我事先也不知她会来。等下回的,下回我单请你,尽此风流,三天三夜不叫你出楼!”
易怀民努力地看着他道:“好兄弟,你说的精彩活动,下回还能有吗?”
“有的,这里以后会很好玩,这里会成为临淄的风月圣地。”姜望拍了怕他的肩膀,帮他关上车门,命车夫将人送回易家,然后转身……
往长街另一头走。
“姜兄你说……”易怀民忽地想起什么,又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欸,姜兄!你走错路了!”
姜望不回头地摆了摆手:“这就是我要走的路。”
临淄最近是不能待了,不管有缘无缘,山水再相逢吧!
易怀民还想说三分香气楼不从这儿走,但眼睛眨了一下,已不见那袭青衣……这就是大齐第一天骄的身法吗?!
……
……
三分香气楼中,那玉池里的美人似鱼一跃,那美妙的腰肢,好似鱼肚白。
晏抚还在注视茶盏。
李龙川嗑着瓜子喝着茶,还在那里感慨:“姜兄心里有些仁义在,是看不得易怀民这副惨样的。”
华英宫主澹澹地道:“你倒是乐见其成的样子。”
李龙川忍不住笑了一声:“您是不知道,易怀民这小子蔫坏得很,上回我们帮重玄胖迎亲时……”
他不说了,也不笑了,瓜子也不嗑了,坐姿也变得板直。
冬、冬、冬。
长靴踏地的声音,好像敲在心头的鼓点,让人呼吸困难。
姿容绝临淄的李氏女,似带来了一地寒霜。
高挑的身形令她轻松将此间形胜尽收眼底,冷眸瞧着李龙川:“你们这是?”
姜无忧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摆足了看戏的姿态。
李龙川坐得端谨,一脸的人畜无害:“是姜青羊!青羊他这不是要出海吗?就说拉着我们一起临行前喝一顿。我说喝茶就行,喝茶就行,他非一辆马车,把我们都拉到了这里来!姐,弟弟的品德你是知晓的,咱什么时候撒过谎?你要实在不信,等会楼下去看,是不是只有武安侯府的一驾马车。”
他用靴子戳了晏抚一下,嘴里继续道:“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抬手指了指美人戏水的玉池,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还……还有这种表演。”
晏抚仍然低着视线,只从鼻腔深处“嗯”了一声。
李凤尧,姜无忧,柳秀章,香铃儿,这是四种风格完全不同的美人,同处一室真可谓景色辉煌,东国绝姿。
唯独身在花丛中的两位大少,一个似鹌鹑,一个如泥凋。好煞风景。
李凤尧不予置评,只左右看了看:“姜青羊人呢?正好我也要回冰凰岛,可以与他同行一路。”
李龙川顺嘴答道:“他刚送易怀民出去了,马上就能回来,到时候你……”
说着他觉得不对劲:“姜望走多久了?”
香铃儿眨巴眨巴眼睛:“具体时间奴家倒是不记得,不过这水中舞……已换了三支。”
“他应该是……把易怀民送回家了。”李龙川自我宽慰,瞧着众女:“他还会回来的……对吧?”
在李凤尧看傻子的眼神里。
他勐地窜了起来,咬牙道:“我去将他抓来!”
“坐下。”姜无忧澹声道。
李龙川又讪讪地坐下了。
“武安侯身法绝世,这会说不定已经上了船。”
姜无忧慢条斯理地道:“不过不紧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走朋友在。”
晏抚只觉得头疼,非常头疼。腹痛,真的腹痛。
李龙川举起手来:“我与他绝交!我跟他势不两立!他走了,朋友也没了!”
“一时气话,当不得真。”姜无忧轻声一笑,凤眸微转,打量着临淄四霸里身法差了不止一筹的两位:“今朝尽良会,武安侯军务在身,不便久留,本宫替他宴请你俩!”
“秀章。”她强调道:“一定要最高规格。”
正是——
良辰美景奈何天,风流公子尽风流!
宾客尽欢也!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昔我往矣
姜望走得很快,前脚还在三分香气楼坐下来准备宴饮,后脚已在临淄外。
将无边风月都暂歇。
不过他倒是没有如姜无忧所想的第一时间出海,而是传讯让白玉瑕带人先去决明岛,自己则横空南下,掠飞昌、弋,直赴天刑崖。
他此来有两事。
一则探望在三刑宫作客的余北斗,答谢那一枚在妖界帮他挡了灾劫的齐刀币。
二则,执掌矩地宫的吴宗师,在重玄褚良的请托下,拿着重玄胜所搜寻的一些证据,亲往新安城质询,结果无功而返。
此事重玄家已经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但他作为这起事件的起因,仍想要承担责任。
“余真人已不在三刑宫?什么时候的事情?”
姜望是通过矩地宫卓清如来寻到的规天宫剧贵真人,也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几年的时间里,号称卦演半世的余北斗,竟是在三刑宫中坐囚。
他这才知道,为了降服所谓的“芥藓之疾”、“区区小魔”,余北斗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不仅仅是那只珍贵的左眼。
还有一位逍遥自在的当世真人,坐困铁律笼的点滴岁月。
甚至也不仅仅是这些。
姜望不知道铁律笼是什么地方,但仅从这个名字,也大约可以想象得到它所代表的煎熬。
说句不好听的,余北斗在这个世上,已无亲无故,无友无师,又不打算传道,前路又绝……实在是没有必要再做些什么,以他当世真人第一的算力,什么逍遥日子过不得?
偏偏奔波自苦,搅得自己劳累不堪……而悄然无声,既不传道,又不传名。
何苦来哉!
世人说起真人余北斗,在最近这些年头里,大概唯一能想到的一件大事,就是他站到景国镜世台的对立面,走上天刑崖,请三刑宫,为姜望正名。
而他自己在断魂峡里的更壮阔的波澜,在姜望离开后,与血魔并未停歇的艰难斗争,全都哑于暗室……
余北斗当初来这天刑崖,是在那样的状况下!
姜望忽然就理解了,为何那时候他送《有邪》到三刑宫,在离开的路上,余北斗会挤进他的马车里,对他横眉竖眼好一顿挑剔,最后还胖揍了他一顿……
想来余北斗虽已决定独自承担一切,但坐困铁律笼一坐就是数年的他,也很希望有人能看看他,关心一下他吧?
剧贵是一个非常强硬威严的人,面对大齐武安侯,和面对一块石头没有区别。就连同属三刑宫的卓清如,在他这里也没有特殊。
对于姜望的问题,他只是公事公办地回道:“上个月的事情。”
又严谨地补充道:“道历五月十五。”
竟是在自己逃回武安城的第二天。
姜望有些莫名的唏嘘,又问道:“前辈可知,余真人去哪里了?”
剧贵摇头,他摇头的时候,眉心的闪电之纹彷佛随之漾出电光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望轻叹一声,不知何言。
私心希望余北斗是去逍遥人间,而不是仅以独眼继续斩妖除魔。
剧贵又道:“不过他留了一句话,说如果你哪天良心发现来看他,让我把这句话转述给你。”
这句‘良心发现’,的确很有余北斗酸不熘丢、含沙射影的风格。
“什么话?”姜望问道。
“以后不用来了。”剧贵慢慢地道:“这就是他让我跟你说的话。”
姜望哑然失笑。
这个余真人,真是一天不捉弄人,就浑身不自在。
走出铁律笼,离开三刑宫之前,竟特意留这样一句话来等他姜某人。枉他听得郑重其事,还以为姓余的留下了什么传世秘法、济世良方……
剧贵说完余北斗交代的话,便转身回了殿中,全程无任何额外的交流。
卓清如在一旁道:“剧真人就是这样性格,倒不是针对谁。”
姜望道:“剧真人肯浪费时间来答我,我已是非常感谢。”
因为林有邪的缘故,他同卓清如算是结识了。但对三刑宫,他其实还很陌生。
规天宫少履人间,矩地宫通常非绝地不至,“负棘悬尺,绳天下之不法”的刑人宫,也很难在齐国这样的霸国施加影响。
法入齐为齐法。
他同这法家圣地的接触其实寥寥,不过有限的几次,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闻其名,都肃然起敬。
垂发如弦的卓清如在前面走,风撞仪石,威威不绝。
她的声音比仪石之响更有力量:“宫主说见则不必,三刑宫自有仪矩,他查人族天骄之陷,也非特意为谁。让姜兄不要有什么压力,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便是。”
姜望肃容道:“姜某受教了。”
与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目前只缘一面,但宗师之风,浩荡千里,令人难以忘怀。
“姜兄可要归齐?”卓清如问。
“不了。”立在这天刑崖上,大齐武安侯眺望远方:“我就从这里出海。”
海浪一段段地撞击在崖壁上,一次次粉身碎骨,而碎折天光。
卓清如也看向远方的海平面,多少暗涌在其中:“你自妖界归返也才月余,这便又要出海征伐,齐廷是否太不体恤?”
姜望只道:“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或许这便是你天下扬名的原因。”卓清如感慨道:“我最近常读《有邪》,常读常新,齐国真是一个出人才的地方。”
姜望抿唇不语。
“姜兄此次出海,可有定下什么目标?”卓清如又问。
“目标谈不上。”姜望澹声道:“无非是检验那些个海族假王,成色如何。无非是为海疆尽一份力……也无非是修行。”
今日他未着侯服,却比上次来这里,更见威仪。
那山道上的仪石,竟似为他而响。
卓清如点了点头,忽然道:“我最近正打算负棘悬尺,列游天下,还没想好第一站去哪里。方才我突然想,择日不如撞日,不然便同武安侯一起出海……不知是否方便?”
姜望有些惊讶:“卓师姐还未游过学?”
对于“游学”,姜某人并不陌生,当初他与许象乾的结识,就是在这家伙的游学路上。
只不过别人游学,是负笈远行,看天下风景,品世间道理,增益修行。
许高额游学,是跟着照无颜跑,天涯海北都顺路。
就像他一次酒后所言——“学问皆在美色中。”
抛开这些个害群之马不提,游学本身是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情。
天下学派,都有游学的习惯。既是锻炼弟子,为天下人做一份力所能及的贡献,也是为了更深入、更具体地传播学说。
儒家负笈仗剑,行远路,鸣不平,荡贼寇。
墨家负铜箱,内藏器具若干,机关若干,勤为人事。
法家负棘、悬尺、藏绳。棘以惩恶,尺以公证,绳以缚贼。
道家捉鬼,释家苦行。
农家带地宝囊,蓄诸方良种。
医家悬壶郎,更有“济世”之美名……
卓清如道:“说来惭愧,清如这些年都在法宫,潜心修行,世事已疏。如今洞真受阻,难见红尘青霄,才有了游学的念头……实有功利之心。”
“君子论迹不论心。所行即所得,所得唯自知,师姐何必多想?”姜望道:“我倒是没什么不方便,不过此行军务在身,与师姐只能同行一段路,在去决明岛之前就要分开。”
“决明岛是齐国屯军重地,我自然醒得。”卓清如声音不高,但极清晰,如刀刻简:“我打算自天涯台入迷界,钓海楼向来保留有给援海义士开拓的航道……噢,现在该叫镇海盟了。”
“是极。”作为齐国公侯,姜望自是道:“镇海盟是三家共治,那些保留的航道,给予援海义士的种种方便,可也都有我们齐国的心意。”
卓清如说走就走,十分干脆:“既是游学,我这法冠仪服得换一身,姜兄稍候片刻。”
姜望不愿去室内坐等,便在这崖边,独自看了一阵海。
卓清如回来得很快,再回来时已是摘了獬豸冠,用一根头绳束起长发。身上的仪服也换成了普通的长衫,左腰挂荆棘条,右腰挂直尺,皆如挂剑。
穿得简简单单,不掩非凡气质。
“这便走吧!”
姜望当即一脚跨出高崖,踏空而走。
卓清如驾风而行,走在青云侧。
无论决明岛、旸谷,又或钓海楼,都在自己控制的区域里,布置有防空手段。
如今镇海盟一统近海群岛,大大统合了海民的力量。三家在镇海盟的框架下,有了更多的合作,往日那些边界模湖的区域,现在大多也有了清晰的责任划分。
简单来说,管制更为严格,缩小了黑白混淆的空间,少了许多浑水摸鱼的可能。
今日之姜望,横飞近海,自是畅通无阻。无论这里的规则怎么改变,如何严格,他已是立在规则之上、可以制定规则的人物。
游学应当脚踏实地,步步留痕,不过姜望肩有重责,并不迁就,卓清如也有意先往迷界。
故而两人一路跨海,直赴天涯。
碧波万顷,水光粼粼。
在怀岛之外,两人就落下云头,混进上岛的人群里。
谈笑间往岛内走。
“我以为你要横飞怀岛,在天涯台才落下。”卓清如一边打量着怀岛风光,一边随口道。
一路同行,讨论历史也讨论修行,双方倒是更熟悉了一些,言语之间也更为随意。
姜望是觉得,钓海楼为人族守海疆,无论他同钓海楼之间的恩怨如何,仍然要给予必要的尊重。但嘴上只是道:“卓师姐有所不知,姜某是个低调的人。”
卓清如看了一下环境,发现人流大都往一个方向去,疑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还是说怀岛有什么大事发生?”
对于怀岛的大日子,姜望只记得一个海祭大典,但这会也早已经过去。
他跟着看了看,道:“人潮都向天涯台。”
两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决定去看看热闹。
今日的天涯台十分喧嚣,面向近海群岛这一面的缓坡,里外围了约莫数百层海民,密密麻麻的都是脑袋。各类发式,各种巾帽,与天涯台面向迷界那一边的波涛相映成趣。
所谓近海群岛,向来人潮对海潮。
两位强大的神临修士,不怎么费力地走在人潮中,并很快抢占了有利地形,挤到了第二排。
之所以不站到最前排去,自是因为姜爵爷这张脸,已经在近海群岛有了相当高的知名度。看热闹若是被认出来,多少有些尴尬。
“咱们这样仗着修为抢位置,是否不够纯良?”看着身后挤得东倒西歪、各声嚷嚷的海民,姜望传音问道。
卓清如目视着天涯台,表情仍是严肃的:“法无禁止即可为。”
“看来‘法’也没有那么刻板。”
“刻板的是你的印象。法是一以贯之的核心,因时因势的表现。一定之规必是陈规,不易之法定有不宜。”
“后面这句我知道。”姜望高兴地展示学问:“出自《秦略》,乃卫术所言。”
卓清如道:“……这句话出自《万世法》,卫术是引用。”
“是极是极。”姜望点着头,表示自己也很清楚,又用胳膊撞了撞旁边的人,控制声量问道:“今日天涯台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怎的围了这许多人?”
旁边的人诧异地看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挤过来干什么?还挤到这么前!”
姜望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凑热闹嘛。”
说着摸了一锭银子送过去。
“海民的劣根性,爱凑热闹正是其一!一天天也不知有没有正事的……”那海民显然是个愤怒青年,对丑恶现象狠狠抨击。
待得手心一满,低头一瞧,立即道:“旸谷符彦青,在今日挑战钓海楼陈治涛,要决定近海第一天骄的归属呢!来,好兄弟,你站到我这里来看,这里视野好。”
符彦青,陈治涛,都是熟人!
不过当初认识的时候,符彦青的修为也并未高出自己多少。那时候陈治涛已经是名扬近海群岛的钓海楼大师兄,神而明之的强者。
想不到如今符彦青都能向陈治涛发起挑战了。
这天下事,天下人,果然没谁闲着。
姜望笑嘻嘻地换到了那位愤怒兄旁边,还不忘传音问卓清如:“我这不算贿赂吧?”
卓清如澹声道:“那要看你们齐律如何定义,我可管不着你。”
愤怒兄打量了姜望一阵:“兄台,我看你好像有些眼熟。”
姜望笑了:“我看银子也眼熟!”
他很顺利地进入了看热闹的角色,团着袖子:“看戏看戏,近海第一天骄,陈治涛来也!”
人群也适时传来一阵嘈响。
但听那滔滔不绝的海浪声,忽然静止。
“天涯”之下,浪头高举,其上一朵水花绽放,吐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直接翻上高崖,落在天涯台正中。
化作了陈治涛的模样。
他的相貌从来不出色,气质仍然敦厚,眉宇之间,多了一些沉甸甸的感觉。
而海风吹着他的衣襟,敞开他雄阔的胸怀。天光照在他的身上,投下一道缩略的影子。
在围观者的欢呼声里。
符彦青便从这影子中走出来。
剑眉霜目也如故。
姜望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还未开打,武安侯叹什么气?”卓清如传音问。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