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恕不奉诏
犬应阳一直以为,犬熙载之死,背后不是羽家就是猿家。只苦于拿不出证据,又有蛛家居中调和,才只能不了了之。
他大闹摩云城的借题发挥,当然是为了执行天妖鹿西鸣的意志,探一探天息荒原的虚实。可是他彼时的愤怒,也的确是真情实感。
后来经犬寿曾调查发现,犬熙载随身侍卫所带的五铢皇钱,在柴阿四手上流出。柴阿四又与犬家有血亲之仇。
一个犬族少年隐忍多年以图复仇的故事伏笔,就这样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
他没有几位天妖那般直接插手神霄世界的能力,也没谁耐着性子跟他讲解里面的情况,譬如姜望是藏在谁的镜子里,是以什么身份暴露、怎样暴露……
在天外无邪之后,天妖的手段都要撤出。他更是对神霄世界里的情况两眼一抹黑。
及至封神台就近征召他进入神霄世界,他才知道姜望这个名字。
鹿西鸣也不可能当着其他天妖的面,暗中给他传递什么信息。只能是尽在不言中。
他进入神霄世界的第一时间,就被新成灵族的熊三思偷袭。而后当然也发现了柴阿四,但急于追赶姜望保护鹿七郎,并没有立即惩治此妖,只是留了一点小手段在这位疾风杀剑身上,留待之后回来再慢慢折磨。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姜望这里,看到犬熙载的妖征!
这颗代表犬熙载天生神通的竖童,这颗昭显了犬熙载之潜力的眼睛,被姜望当做暗器、包裹以神通,而后袭来……又被他亲手点碎。
犬熙载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就这样消失了。
而他在狂怒之余,还必须要警惕,姜望所说的“咒杀”!
犬熙载是他犬应阳的血裔,利用犬熙载的遗骸,有太多方法可以牵扯到他。
姜望毕竟是声名远扬的人族天骄,身上保不齐藏有什么手段,能够威胁到真妖也未可知——这也是他在之前的战斗里,选择压迫而非直面的原因之一。
他对这枚竖童的洞察,或许只在瞬间就已完成。事实证明他做了无用的工作,这枚竖童之上并未加持什么足够影响他的手段。
但就是这多余的一步,让他错失了阻止姜望离开的时机!
姜望已经在知闻钟的帮助下,把握了由此达彼的那种可能,踏上了自神霄武安城延伸向文明盆地武安城的桥梁。
那是独属于两座城池之间的联系,是神霄世界里存在的某一种可能性。
此刻姜望身在玄之又玄的【可能】中,不在真切可感的【时空】内。
即便是犬熙载这样的当世真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但在这神霄世界里,不是只有当世真妖,不是只有犬熙载。
在那神山之上,天妖法坛焰冲天穹,那座雄伟城池的虚影,眼看着就要自虚而真,走入现实——筑造一座雄城,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但若这座雄城的虚影真个落下来,现世的规则就在这里有了根!
就好像文明盆地之于妖界一般。
甚至于,只要神霄之武安城和文明盆地之武安城联系上了,人族强者就拥有了干涉神霄世界的入口。身在可能中的姜望,就有机会被人族强者接走。
可于此时……
正在迎接诸神挑战的虎太岁,在彷佛永无止歇的杀戮中勐然回身!屠神只需目光扫过的他,特意探出手来,穿进隐秘之中,把握了那冥冥中的轨迹,抓住了那一架……即将抵达彼岸的桥梁。
将之生掰回来,一把抹去!
虽然并不能以距离来衡量。但若要类比描述的话,从神霄世界武安城延伸到文明盆地武安城的这座桥梁,可能只差最后的几千丈。长桥即将落成,而梁断于此,永无再续可能。
追逐知闻钟寻觅到的隐秘可能,并立即干涉其中,并强行将那种可能性抹去,非有天妖的眼界,不足以为此事。
而即便有天妖之眼界,虎太岁只是抓了这么一把,他所操纵的蛛弦的身体,瞬间也气血大衰,眼角都生出皱纹来!
妖族与妖族争,是肉烂在锅里。牵扯人族进来,可就不那么好玩。
这是他暂缓屠神,出手断桥的原因。
在他出手的同时,万神海诸神也默契地暂停了对他的攻击,前赴后继地杀奔天妖法坛。瞬间就将那无面神塑撕碎了,也再一次熄灭了天妖法坛燃烧的炙火。
那于天妖法坛上空悬浮的城池幻影,像一个被风吹碎的泡沫。
人类的文明,未能在此世扎根。
“呃……嗬……啊……”
那几乎已经被忽略了的,摔在云海里、却因为虎太岁的力量未能坠跌下去的熊三思,此时整个身体都缩成了一团,痉挛不止。而却用一只右眼,死死盯着那座城池的幻灭,喉咙里发出极度痛苦的声音……
也的确被忽略了。
在人族城池于神霄世界扎根的风险被抹掉后,强登天妖法坛的诸神,再次向虎太岁杀去!
虎太岁仍是不慌不忙地侵夺着神霄封神台,予这些可怜的神祇,以居高临下的目光。
但他一眼看下去,正被注视着的这尊神像,虽则的确是黑烟滚滚、神力混乱,但却并没有立即消解。
虎太岁意识到不对。
并非是他所操纵的这具身体此刻过于虚弱,力量不如之前。
他要灭杀这些神像,只需要稍稍调整她们的神力结构,不需要太多力量。
是这些神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天妖法坛?
彭彭!
彭彭!
天妖法坛之上,那青铜巨鼎之中,忽然发出了巨大的、如心脏跳动般的声音。
彭彭!
彭彭!
这心跳声影响了整个万神海所有神像!
“虎……”那尊黑烟滚滚的神像开口。
“太……”第二尊神像接道。
第三尊神像开口:“岁……”
而后是第四尊第五尊第六尊……以一种近乎接力的方式在说话,而竟毫无滞涩。
这说明它们此刻,或许遵从于同一个意志!
“你可知这万神海,是为谁准备?”
甚至于不仅是在神霄世界,就在那妖界摩云城外,玄南公的声音也同时砸落下来,砸在虎太岁翻掌所化的群山上。
妖界摩云城外的玄南公、神霄世界里的千万座神像一齐开口:“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此声恢弘如此,同时震荡两界。
神霄世界里的蛛弦之身,摩云城中的虎太岁之身,各自踩着已遍布灵纹的封神台,一时间霸气滔天,同时应道:“不管此前为谁准备,现在是为我准备!你有什么意见?”
神霄世界里,数千尊在天妖法坛获得改变、被那巨大心脏跳动声所影响的神像,再一次向虎太岁发起进攻。
这一次虎太岁目光所至,根本不能再改变这些神像的神力构造,无法目杀神祇。也只可张开双手,握气成刀,与这数千神像疯狂对斩——蛛弦的那对细剑,早已被他丢弃。
以天妖之意志,操纵数千毛神,和一尊被天妖意志所操纵的真妖之躯,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神霄世界里或在等待一个答桉。
而摩云城上空,一个白须白发、眉心有云雷纹的老者,已然踏电而来。
他自然便是封神台现在的执掌者,只对妖皇负责,掌握极大权柄却又神秘莫测的玄南公!
他的声音穿透了虎太岁单掌所覆盖的“天”,隐匿地响在这小范围里,响在几位天妖耳中:“奉元熹大帝遗旨!”
此声一出,冷眼旁观的蝉法缘、麂性空、鹿西鸣,尽皆动容!
封神台于神霄世界里的布置,竟然牵扯到那位绝代妖皇?
神霄世界里的数千毛神,一时未能与虎太岁操纵的蛛弦之身杀出结果。
玄南公虽然打破距离封锁,及时赶到了摩云城,但要在虎太岁彻底侵夺天息封神台之前,打破虎太岁的最后一重封锁,却已是来不及。
故而不得已“宣旨”。
此诏干系重大,故只能被在场几位天妖听到,不使别者共闻。
但虎太岁只是眉头一挑,侵夺封神台的动作未有半分止歇,置若罔闻!
玄南公大怒:“元熹大帝之诏,你敢不奉?!”
虎太岁动作不停,咧嘴一笑:“且不说真与假……”
唰!
玄南公随手拂碎时光,探入时光乱流中,抓出一卷时光飞散的诏书来。其上至尊至贵的气息,断然做不得假。
虎太岁把后半句咽下,继续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元熹大帝确于妖族有不世之功。但吾掌紫芜丘陵,虔为妖族大局,非当今妖皇之令不奉!你玄南公若请动陛下降旨,我当从之。至于这三代妖皇遗旨……害!遗老奉得,我岂能奉?”
他虎太岁才是忠于太古皇城的妖族柱石,玄南公是还活在过去的前代遗老、妖族蛀虫。在场几位天妖想要帮谁,还需好好掂量才是。
玄南公当然听得懂他的险恶用词,面目阴沉:“陛下正在坐关,焉能为此等事务惊扰?”
“那就给本尊闭嘴!”虎太岁大袖一挥,反向玄南公出拳:“如若不然,本尊登临绝巅之上,当令你跪酒!”
跪酒是妖族的一种传统,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折辱。败者要跪在地上,以前额为托盘,为胜者奉酒,表示心服口服,永不造次。
无论如何,对一位天妖说跪酒这样的话,也太张狂了一些。摆明了是激玄南公拼命。
窥见绝巅之上的道途后,虎太岁对自己在这个阶段的实力也很好奇!
更有甚者……若得搏杀玄南公,彻底把握封神台,就算妖皇出关,也是木已成舟!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当今妖皇如何会为一位死去的天妖,来严惩已经看到绝巅之上道路的天妖?
在神霄世界中,面对玄南公掌控的诸神,他的声音要更为张狂:“元熹又如何?今非昔比,今必胜昔!我开创灵族,丰富妖界潜力,踏足绝巅之上,为妖族开辟全新可能。万万年后再回看,未见得功绩就不如他!玄南公!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以为然否?!”
神霄世界里的诸神攻势更烈。
摩云城中玄南公却是冷酷地看着虎太岁:“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虎太岁,你这是自寻死路!”
“哈哈哈哈!”虎太岁张狂大笑,拳如憾世之峰,势有轰天之勇:“虎太岁一生不知死,且来与我死路!”
狂也是他,恶也是他,阴也是他,疯也是他。
他其实并没有固定的形象,一生只求目的达成,不管手段如何。
此时要以这狂意,骄杀玄南公。
但忽有一只金光灿烂的大手探过来,拦住了他的拳头。
掌与拳有一瞬间的僵持,在全力碰撞之前各自散开。
蝉法缘步将出来,慢吞吞地道:“虎天尊如何戾气这样重?不妨听一听……元熹大帝遗旨如何。”
蝉法缘是为了知闻钟……
虎太岁脑海中刚闪过这样的念头,正要以神霄世界里知闻钟的归属来打动古难山。倏然间一道剑指迫眉心,鹿西鸣指尖跃起的锋芒,逼得他在台上后移半寸!
“好邻居,我倒也无意与你为敌。”鹿西鸣轻声道:“只是为妖族大局计,你总得让玄南公宣完旨,看看元熹大帝有何布局,好叫我有个掂量?”
虎太岁怒不可遏。封神台在神霄世界里的布局,何曾说与你知?你鹿西鸣落子夺神婴时,又想过什么大局?现在来说大局!
但暴怒无济于事。神霄世界里还有一个鹿七郎,或能当做与鹿西鸣谈判的筹码。
正想着这些,在他身后勐地撞出一团阴影,麂性空的大脚踏出黑暗,将他被鹿西鸣摇动了的身形,一脚踹下封神台!
“先下去吧你!”麂性空挤上天息封神台,一脚截停了已经蔓延到台面的妖纹,不无幸灾乐祸地道:“佛爷可不欺负你,这侵夺天息封神台的进程,也只暂止,不去打散。但神霄此局若是涉及元熹大帝遗命,你听也不听,是否不够礼貌?”
一时间三位天妖都出手。
轰轰轰!
虎太岁的镇封也被打破,玄南公踏进摩云城、走到他的面前来!
“哈哈哈哈哈哈!”
对于这些个天妖如疯狗般群起的行为,虎太岁心中怒极,但反而放声大笑:“诸位同仁说的是,倒是我考虑不周!元熹大帝遗命,我怎么听不得一耳?”
瞧着玄南公道:“神霄世界,一任自由,无非各自落子,各逐所求!你且来说,封神台这些年偷偷摸摸送神力于神霄世界,究竟所为何事?是如何大计,竟要瞒着我等天尊,又叫我让开道途?”
这姿态浑将玄南公当成了一个传话小厮。好像从始至终都与鹿西鸣他们是一伙,玄南公才是将被围攻的那一个。
玄南公却无怒色,因为他知道虎太岁根本没得争!
“不是要你让,是叫你不要抢。”
他一手抓着那卷遗诏,如此定性了一句,才庄重地说道:“当年元熹大帝为人族一真道主所刺,是自混沌海归返的羽祯大祖及时出现,联手元熹大帝,将一真道主击退。后来羽祯大祖自举天妖法坛,完善他的神霄世界,此事诸位都知。
元熹大帝生前多次怀念羽祯大祖,也见于史书。
但不便明载,恐为人族破坏的一件事情是——
元熹大帝不愿羽祯大祖就此消亡,不愿妖族永失栋梁。
故布局神霄世界,构筑万神海,为其塑一尊神王身,等待神霄世界完满、羽祯大祖的灵性归来,以举世神道之力,敕其为无上尊神!”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妨!
神霄世界万神海,竟是当年元熹大帝的手笔!
且在元熹大帝故去后,仍由太古皇城延续执行。
涉及羽祯大祖,涉及一位曾经超脱过、还有机会以神道形式继续维持超脱的存在,的确是隐秘中的隐秘,的确不便使妖族高层周知。
他虎太岁要争这样一份资源,也的确不可能得到支持!
但……
虎太岁看着玄南公道:“神霄王自举其躯,化为神霄世界里的天妖法坛。元熹大帝遗命,要封神台布局万载,待其灵性归来,敕其为无上尊神……神霄王知否?”
玄南公只道:“休要与我胡搅蛮缠!神霄王自举在先,元熹大帝布局在后,烟消云散道成空,岂能前知?”
“也就是说,此局是元熹大帝单方面的意思,也不论神霄王自己愿不愿意。”虎太岁慢条斯理地道:“那么本座再问,此局成功的可能性……有几分?万载布局也好,举世神道之力也罢,一位已经烟消云散的超脱存在——尤其他并未显露回归之意——还真能以伟大之位格归来?”
“世间哪有必成之局?”玄南公拧眉道:“最紧要的是,这是元熹大帝的布局,奉迎的是羽祯大祖,岂有你插手的余地?你今为狂悖之态,坏我妖族万载大计。尚不知悔?!”
虎太岁呵呵笑了两声,又道:“本座还有一个疑问,倘若最终功成,封神台真以举世神道之力,敕了一位无上尊神。功成的是羽祯大祖,还是封神台?”
“这有什么区别?”玄南公道:“两全其美岂不更好?功成都在妖族!”
虎太岁又道:“封神台所敕之神,皆为封神台所制,就如此刻在神霄世界被你驱使的那些泥凋木塑。那么羽祯大祖呢?他若真个以尊神位格回归,是不是也要受制于封神台,听命于太古皇城?”
玄南公道:“羽祯大祖是何等伟大存在,我们当然会给予他最大的尊重!”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虎太岁迫声道:“当着鹿天尊和两位菩萨的面,实言予我!”
玄南公终是道:“一切以妖族利益为先。”
“可笑!可笑极了!”虎太岁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绝巅之上,不懂何为超脱!自古而今,岂有受制之伟大,不自由之超脱?
元熹大帝之所以能为此局,羽祯大祖之所以有归来后成就无上尊神的可能,是因为他是羽祯。而不是什么举世神道之力,也不靠这粗制劣造的封神台!
靠你敕封?纵使远古封神台复筑,妖族天庭重现,封神台也断不能封出尊神来!”
鹿西鸣脸上看不出表情,蝉法缘只有慈悲,麂性空的面容,仍然隐在长夜中。
玄南公情知虎太岁点到了要害上,当即并指对天:“今日我指天为誓,等到那一天实现,神王身塑成、羽祯大祖灵性归来,我自愿让出封神台、移交全部权柄,由羽祯大祖执掌我妖界神道,护佑我妖族万万年。此言血月可鉴,诸天尊共证!”
“休再诳言!”虎太岁直接大手一挥,对鹿西鸣等天妖道:“我的超脱之路在眼前,玄南公的奢想,尚是蜃楼在空中。孰轻孰重,孰为妖族利,不必我多言。”
他一步踏回封神台前,直视麂性空所代表的那片黑暗:“现在,让路!”
黑暗之中凝出麂性空黑中藏白、白中藏黑的眼睛,那绝不良善的眼球里,泛起一丝笑意来:“是,这会儿佛爷确实该让。”
于是往旁边一挪——
轰隆隆隆!
有一杆巨大到夸张的战戟,从天而降,戟尾直接插在了天息封神台之前,整个地块以此为中心,蔓延出密密麻麻蛛网般深不见底的裂隙!
卡!卡!卡!卡!
一声一声的地裂,彷佛在迎接那个煊赫的身影到来。
而他金甲赤披,在那古老的石台上缓缓起身,血眸瞧着虎太岁,獠牙一呲:“虎太岁,又见面了。”
此时的虎太岁,是已然在神霄世界实现了可能,窥见了绝巅之上道途的虎太岁。他已无须再克制、隐忍,但依然表现得很有礼貌。
“猿天尊真身降临,不知有何见教?”他抬眸问。
猿仙廷单手抓住一只明黄色的卷轴,齐眉而举:“妖皇手谕!”
鹿西鸣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此事竟真惊动了闭关的妖皇!而若穷根究底,她对万神海的觊觎,可也不输虎太岁多少!
“老头,你来念。”
猿仙廷不耐烦地将卷轴一甩,玄南公也就伸手接住。
而后便在众天妖面前展开,慢慢地宣读道——
“虎太岁妄自尊大,目无妖廷。不记旧事之祸,独有狂悖之行,夭杀同族,妄为造物主乎?而竟侵夺封神台,欲乱皇城万载大计,眼中可有朕?又置太古皇城于何地!
朕不忍自伤干城,是屡作放任,然岂能不正法度,不立刑威?
设使天下皆如虎太岁,则天下不复天下也!
即令猿仙廷执兵而往,宣读此谕。
褫夺虎太岁紫芜丘陵封主,查封千劫窟,罚其看守天妖阁,坐道十八年,不得有一念遁出!”
此等禁令,只是以手谕的形式让猿仙廷带来,而非传诏天下,已算是最大程度上保全虎太岁的颜面。
这份妖皇手谕里,最重的惩罚,当然是查封千劫窟。这意味着太古皇城正式否定了他的创造,否定了他的灵族!
其次才是褫夺紫芜丘陵封主,让他以后都不必再考虑什么基业。而十八年坐道,不得遁出一念,意味着他在紫芜丘陵所有的积累都将不复存在。
在场所有天妖都注视着虎太岁。
妖皇乃天下共主,手谕既下,他们当然都要维护这份权威。维护妖皇的权威,就是维护整个太古皇城体系,就是维护他们自己。
哪怕是未得太古皇城造册认可的黑莲寺,亦是如此。
表现得狂妄无比,强夺封神台,强争元熹大帝布局,对玄南公也喊打喊杀的虎太岁,此时却只是长叹一声:“我心如金阳,奈何天下皆长夜……陛下如何伤老臣!”
无论如何,他试图抢夺封神台的行为,绝对是坏了规矩的行为,不可能被太古皇城允许,一定需要承担代价。
只是这代价如何,凭他天妖之尊、太古皇城绝对高层的身份,尚有很大的讨论空间。
他一开始打的就是速战速决、先斩后奏的主意,求的是一个木已成舟,要的是妖皇以大局为重。
可惜万神海里的布置超乎他意料,竟然涉及羽祯大祖,涉及元熹大帝。
封神台的执掌者玄南公又反应果断,第一时间就亲身赶来阻止,迅速操纵万神海,使诸神攻杀。并以元熹大帝遗命,引动鹿西鸣等天妖出手相阻。让他在神霄世界、在摩云城都未能全功,对两处封神台的掌控都还差最后一步。
于是等来了猿仙廷,等来了妖皇手谕。
这停在“最后一步”之前的感受,真是有一种命运泡影的破碎感。
鹿西鸣略扬了扬眉,大约是没想到虎太岁竟然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惩罚。但稍想一想,这的确是虎太岁会做出的选择。
这世上真正死不悔改、错了也不认、打死不低头的,恐怕只有猿仙廷一个。
等到了妖皇的手谕,等到虎太岁认罚,事情也就算暂告一段落。玄南公也并没有穷追勐打的意思……这种程度的惩戒已是极限,还能杀了虎太岁不成?
他收起来黄卷,就要转身回返,好生梳理封神台。
虎太岁也掸了掸衣袖,准备自往太古皇城,前去天妖阁坐囚。
“等等。”耐心听完了宣诏的猿仙廷,这时冷不丁道:“太古皇城的账算完了,是不是该算我的账?”
“我们有什么账要算?”虎太岁拧起眉头,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蛛懿我并未伤她一根寒毛!”
诚然他已经看到绝巅之上的道路,一般的天妖根本不惧。玄南公这样的执掌大权的天妖也要尝试强杀,
可面前这位是猿仙廷!
猿仙廷一身披挂,皆是天妖骸骨!
怕倒是不怕,只是妖生以和为贵,能解释,还是要解释这一句。
猿仙廷用靴尖敲了敲脚下的石台:“蛛懿重伤未愈,你趁机侵夺天息封神台,动摇她在此地的神道统治……”
虎太岁立即道:“你只说不要动她,可没说连天息封神台也不能动。再者说,我夺天息封神台,抢的是玄南公,也意不在蛛懿——”
猿仙廷只道:“此其一也!”
他不是玄南公,他有他自己的对错标准、执行方式,不必要也不会与虎太岁打什么嘴皮官司。
虎太岁道:“还有其二?”
猿仙廷澹声道:“方自封神台得知,我送进神霄世界的小年轻,死在你的布局之下。”
虎太岁眉头皱得更紧:“神霄一局,各凭手段。生死岂不由命?灵熙华杀猿梦极,此局内之争,棋子纠缠,谁生谁死,也值得你探讨?”
“此言有理!”猿仙廷并不去说猿梦极不是他的落子、他本无意于神霄局、只不过让后生晚辈去见见世面……反倒高声同意,然后探手抓住了他金色的战戟:“焉知你我,不在局中!?”
虎太岁在这个时候,倒也不再试图争论什么道理。
这个世道,要争什么抢什么打杀谁,原是不需理由的。就像猿梦极被万神海吞没,也没谁会跟他解释一句为什么。
“吾有三恶,曰妖,人,魔。
吾有三劫,亦是妖,人,魔。
看来妖这一劫,应在今日。”
他大手一张,只道了声:“无妨!”
……
……
所谓命运泡影如梦碎,停在“最后一步”前。当然不仅仅是虎太岁的心情。
他被玄南公拖住了脚步,被妖皇一道手谕叫停了谋划。
他也一抓断桥,截止了姜望的归家路。
姜望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尽可能地把握了机会,甚至于在真妖犬应阳的追杀之下赢得了时间。但就在这座桥梁即将到达彼岸、搭建成功时……机会被抹去。
一如他最开始点燃天妖法坛,期望在混沌海中寻到一条路,寄希望于世尊又或羽祯的旧途……最后也被封神台断绝了可能。
在“桥梁”被截断的那一刻,甚至于虎太岁的力量还未落到桥上来,姜望所苦心创造、又由知闻钟所寻觅到的归家的“可能”,就已经破碎了。
他在知闻钟的庇护下倒是并未死去,只是掉出了“可能”。
因犬熙载之竖童而错失时机的犬应阳蓦然回身!
恰看到藏身可能中的姜望,又跌落真实的时空里。身似弹弦,单手握光成箭,已与姜望迎面!
看到那一只探进“归家可能”的大手时,姜望就知前路已绝,甚至自觉已是必死。握紧长剑,也无非是垂死挣扎。
但虎太岁显然把隔断神霄武安城与文明盆地武安城之间的联系放在首位,探掌进来先断桥。
也用不着姜望做什么反应,“可能”已经消失,他便跌落原处。
应该说他的反应速度仍是一等一,在跌出“可能”的第一时间,就统合五府,绝巅倾山一剑。
可此剑陷在光海中,光海呼啸在犬应阳的掌心里。
磅礴之剑势,坠入无垠之光海,虽有狂澜阵阵,终不可破海而出。
强如东域第一神临重玄褚良,也不曾以神临伐洞真。
洞真与神临之间的差距,似此光海无垠。
而犬应阳右手握着的光箭,已是毫不犹豫地扎在姜望心口!
但竟未能扎透!
如意仙衣瞬间被撕碎了。
又吸纳着磅礴的气血而瞬间恢复!
这件东国天子御赐、传自如意仙宫的宝衣,可以吸收气血之力和道元之力来自我修复。通常吸收的是散溢的力量,绝不影响宿主的身体状态,故而自我修复的速度也极缓慢。
但这时在姜望不计损耗的气血灌注下,它几乎是在破碎的瞬间就已经复原!
自来随身穿戴,以道元气血养了这么久,如意仙衣到底有防御能力吗?
因受姜望道元气血之养,自是随着姜望的提升而提升,但往往受不得同阶修士一击。在真妖面前,的确可忽略不计!
可此时此刻,在不老泉那磅礴的生命力补充下,它碎而又复、复而又碎,瞬间重复了上千次,死死抵住了犬应阳的光箭。
这显然是超乎犬应阳意料的!
而姜望在之前的逐杀里,从未显示这种可能性,要的就是当它显现时,能够出乎犬应阳意料。正如他先前特意拿出“藏品”,以犬熙载之竖童为暗器,要的就是激怒犬应阳。
被虎太岁亲手打碎归家的可能性,也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但未死即有新天!
便在这个不老泉叠加如意仙衣、创造了奇迹的瞬间,他左手按出毕方印,顺便摇动了知闻钟!
铛!
知闻钟响剑鸣起。
天意之杀的不周风。
知见瞬间得到补充的三昧真火。
皆为剑仙人所统合,皆在剑上,一剑横抹——
流风照火一线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魔罗迦那
神临和洞真之间的差距,体现在方方面面。
譬如在归家桥断,可能性被抹去时,姜望是先做出准备的那一个,但在实际的碰撞里,他的绝巅倾山一剑,一个照面就被犬应阳接住。
但大齐武安侯毕竟不是等闲神临,剑术通神,杀力极强的不周风已然开花,又有知闻钟在手,便有了伤害洞真修士的资格。
这就有了战斗的可能性。
虽然胜率几近于零。
藏到现在的不老泉与如意仙衣的叠加,为他创造了这个瞬间,让他把伤害犬应阳的资格,践行为机会,捕捉为现实!
此刻犬应阳正怒火中烧,仇意满腹,左手笼光为海容纳磅礴剑势,右手握光成箭,一息数千次地粉碎如意仙衣……
心下却一惊!
他的脸上顿时布满裂隙,灿光自此外照。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尊盛满光芒的瓷器,轻易地碎裂了,而流光漫天。
此时所有的攻击都会被他闪避,除非姜望能够看到他的“真”。
但姜望只是毫不犹豫地转身。
当逸散的流光重新聚成犬应阳的样子,姜望的身形已然再一次遁远。
那流风照火、杀气腾腾的一剑,竟是说收就收了。
但那一剑,已然惊退真妖!
这一幕若能天下传知,足可为姜望勋迹。
自然对被惊退的真妖来说,算得耻辱。
犬应阳反应过来,一掌遥按。自他而至姜望,这中间已达数千丈的距离,全都陷入了黑暗,丢失了自然的光亮!
在一片幽黑之中,姜望悄悄埋下作为陷阱的苍龙七变——那竭力藏在元气里的七灵之种,就显得格外清晰和可笑。
犬应阳没有笑,他不会嘲笑一个勇敢面对强敌的人。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操纵流光,在这苍龙七变的埋伏爆发前,就将它们瓦解。在这一刻,他立在半空,却容纳所有。天地之间所有的光华,都近乎无尽地向他涌来。
真妖之威撼动此世,就连姜望也不由自主地被目光牵引着,回头看向他!
犬应阳和姜望之间这段彻底沦入黑暗的距离,像是神霄世界里一条漆黑的长廊。犬应阳大步走在长廊中,伸指一挑,挑动了这片黑暗里仅剩的光亮——姜望的赤金眸光、照衣剑光、霜披白光、流火赤光,甚至是燃在胸腹间的天府之光!
以此五光逆五行,反伐姜望!
盛国有个年轻的天骄,名为江离梦,摘得司曜之神通,借此成为光之司掌者,在观河台上也算绽放过。
姜望当然不曾忘记,也早就研究过要如何对抗。在与犬应阳短暂交锋过后,就已经暗暗做了准备。
但犬应阳对光的掌控,是直接落到规则层面,甚至都不涉及神通之力,完全洞穿了他的准备!
他的天府之光反过来绞杀五府,他的赤光洞穿他的流火,他的霜光对抗他的不周风,他的剑光进攻他的长剑、撕裂他的仙衣,他的眸光杀向他的眼球!
元力完全的混乱了,所有涉及元力的道术都不能再成立。
在这一片漆黑的环境里,姜望的光成了姜望的茧,他疾飞的身形定止在空,一时为光所缚,为光所伤!
非是不争,确然防不胜防。
胸腹之间的炽光,把姜望的胸腹打得筛子一般。
如意仙衣无法阻止,玄天琉璃功不堪一击。
身外霜风赤火尽流散。
长相思铿锵连响,被剑光敲击得根本难以把握,犹如怒海扁舟,随时要脱手倾覆。
还好有不老泉!
青色的不老玉珠源源不断输送生命力。
肉身伤势瞬间恢复,如意仙衣重新飘展。
一身光焰都敛去了,姜望回身转剑,摇响知闻钟的同时,身折北斗。此刻身为斗勺,长相思为斗柄。
上无星光,下无剑光。
只有幽幽冷锋,而能剖开黑暗,天下皆冬!
刚刚洞穿黑暗至此的犬应阳,恰好迎上此剑,立即握光入廊。明光在暗廊中亦成一剑,此光剑对幽锋,须臾对杀数十合。
在第四合的时候,姜望左腹被刺穿。第九合险被割颈。在第十三合的时候,握剑的手腕都被切入半截!
年轻一辈神临修士里堪称绝顶的剑术,在犬应阳面前根本难以支撑。
到了真妖这样的层次,看的不是招,而是规则。
基于自身的再完美的剑招,若不能切合此世根本,在规则的层面便处处是漏洞。
但令犬应阳警惕的是,姜望并非是仗着不老泉给予的恢复,一味地试图以伤换伤。明明争杀正烈,及及可危,却绝不冒进。
姜望的以伤换伤,是以自身的重伤,替换自身的致死之伤,且在这以伤换伤的过程里,迅速熟悉与真妖交手的感觉!
一般的神临修士,当然做不到这一点。
且不说在“熟悉”的过程里就死不知多少回。神临修士想要“熟悉”真妖的战斗风格,有眼界上的鸿沟,认知上的障壁!
而这些……被知闻钟抹去了。
真是好宝贝!
犬应阳光剑一抖,欲削下那铜钟。
姜望却以幽锋直抵生死要害,摆出一副以命换命的架势——比砍他的头还要疯狂!
犬应阳要废其神通,断其五肢,给予此人世间最痛苦的折磨。
可不老玉珠的支持,几乎让姜望成为一个杀不死的存在,更无残身断肢的可能。作为世界之宝,神话之珍,那漫长岁月里的最后一点本源积蓄,复苏自身不可能,支持区区一个神临境的姜望,却是绰绰有余。
尽管境界被压制,剑术被碾压。不断响起的钟声所给予的知见,还是让姜望对真妖手段有所认知,牢牢守住了知闻钟和不老玉珠。
于犬应阳而言,这样不断将对手斩伤斩残,当然也应该算是一种折磨,可瞧着姜望坚毅的眼神,他愈发觉得,受折磨的好像是自己。
他要一次次地打破姜望的剑防,一次次割开如意仙衣,击破玄天琉璃功,再击碎姜望的金躯玉髓……而后又亲眼看着这些迅速恢复,又再重来。
当然,知闻钟和不老玉珠再好,也只是外物。一位当世真妖,不可能找不到真正抹杀对手的方法。他需要的只是洞彻真实的时间,真正把握此世!
一道幽廊贯长空,就中更有生死局。
而这幽廊不断蔓延,变得更长,更广阔。
整个神霄世界被吞噬的光线越来越多,故也越来越晦暗。
……
灵熙华是还在山道上匍匐的时候,听到熊三思喊出的虎太岁之名,听到虎太岁自承的三恶劫君之号……见着了灵父。
虽然灵父附身于蛛弦,虽然灵父并未看他一眼。
他断了一臂,被姜望斩破了胆,也早是疲弱之躯……这些因素影响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同灵父并肩作战。
非无忠勇,实不能耳。
料灵父他……能够理解。
及至灵父一眼制服已有真妖战力的熊三思,他才要站出来发表几句感想。正在措辞呢,又风云突变,灵父谋夺封神台,诸神群起而攻。
灵父着实湖涂!
身在妖界,跟谁作对也不该跟太古皇城作对。往后灵族也还要在这里讨生活呢——真要作对,也得等到灵族羽翼丰满不是?
灵父目杀诸神,视线所到之处,神像接连溃散。
看得他不由得直起腰来。
等到玄南公操纵诸神,直接与灵父对杀。
他又匍匐了下去。
直到某一刻,那自天妖法坛群起而杀的诸神神像,忽然止住了攻势。
灵父所掌控的真妖蛛弦,忽而静止。
而后童光散去,那种恐怖的威势消失了,只剩一具气息衰败的残躯,从封神台上翻落,坠入无边云海。
发生了什么!?
灵熙华正惊悚莫名间。
天……黑了。
真妖犬应阳对天光的吸收,一直延续到了这里,且往整座神山、往神山更远处蔓延。
犬应阳杀那个须弥山的假和尚应该不存在问题,他也不很关心……糟糕的是灵父的图谋失败了!灵族何去何从?自己何去何从?
那些神像并未散去,反而一个个飞回天妖法坛,大约是排出了某种阵法,围绕着青铜巨鼎肃立——不知所图为何。
灵熙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暗沉的天空,天光被杀尽,彷佛目光也要被拽走,似有些隐而未发的恐怖。视线下坠,看到隔着一座山台的、彼处山道上的柴阿四,始终紧握锈铁剑,十分紧张,也十分谨慎。
不知为何,那握剑的姿态,竟让他想起须弥山的那个和尚。确有几分相似。
他的目光继续移转,终于在云海中找到了熊三思。
仍然悬在彼处,始终未停止挣扎、也未停止痛苦的熊三思——天妖手段,虽走未消。
看着他不住痉挛的身体,身上不断逸散的灵气……灵熙华忽地站了起来,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柄细剑——是彼时蛛弦摔落的两柄细剑之一。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帮这个人解脱。
他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对熊三思不存在情感。
可是此中心情,说不清,道不明。
但又止步。
因为在这个时候,在熊三思尚能自控的那只眼睛里……眼角裂出的血泪中,浮现一个黑点,黑点跃为黑色的小虫。
麂性空所赠的末法时代的信虫!
彼刻呼应时光,帮助熊三思锁定了三恶劫君,但是并未耗尽,在熊三思亦不知的情况下,还留了最后一只。
于此时跃飞高穹,张织暗影,化为一尊不见面目的夜菩萨!
那围绕着天妖法坛肃立的神像,有数百尊骤然转身,各有戒备。
这尊夜菩萨只是竖掌一拦,嘴里发出麂性空的声音:“忙你自己的事情,玄南公。敕神也好,做什么也好,佛爷不会干涉你。”
这声音全不似他在摩云城那边那样蛮横戏谑恶趣味,反倒深沉,智慧,慈悲。
于是诸神回身。
而他低头俯视云海中翻滚煎熬的那个身影,叹了声:“何苦?”
他与熊三思早就有过接触,个中内情连鼠加蓝都不知。此为他在神霄世界里落的又一子。
“这一只信虫的力量无法对抗虎太岁,我来晚了。”
他在解释为什么等到虎太岁出局后,他才现身。
但熊三思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整个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就连嘴巴都是扭曲的,嘴角不时地喷出血沫来。
以麂性空的力量层次,当然看得出来,熊三思早已丧失五感,此刻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都在同身体里另一部分力量对抗。
虎太岁布下的是无限循环的手段,那部分与熊三思自身意志对抗的力量,本身又从熊三思的对抗中汲取力量。也就是说,熊三思抗争得越激烈,他所需要反抗的力量就越强大。
越努力,越痛苦。越挣扎,越折磨。
而他自己并不知……
他竟以为他的挣扎能够牵制虎太岁的部分力量,因而在五感都不能维系的情况下,如此坚定地忍受痛苦!
也不知虎太岁究竟是想砺出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手段也太过冷酷。不过无论成果如何,现在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了。
麂性空的声音是穿透五感而存在的。
他在熊三思的意识里继续问道:“值得吗?你所要帮助的那个人,所要并肩的那个战友,他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为他奋战,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甚至你所做的这一切也是全然无用的!区区神临,不可能逃得过真妖的捕杀。”
熊三思的身体如过电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扭曲着五官,以一种真正咬牙切齿的方式,挣扎着,挣扎着,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我是……人!”
他好像并没有正面回答,但已经回答了所有。
人字立地而撑天!
自古而今所有为人族未来而奋战的人,所做的一切无非三个字——“尽人事”!
人力有穷时,但尽所能耳。
灵熙华和柴阿四在不同的位置仰望那尊夜菩萨。
而夜菩萨仍然注视着熊三思,手结暗黑莲花印,以悲悯的声音说道:“痴儿!我知你千般苦,万般难,现在苦海行舟,终见彼岸……我来度你。”
“妖师如来已成道,而道弘于末法时代。”
“末法之时,魔披佛衣。怀俗尘之心,贪五色之饰,五逆浊世也!”
“及至末法,不似正法时。救苦解厄,更需雷霆。
妖师如来座下,当有鬼神八部。
一曰鬼众,二曰神众,三曰罗刹,四曰迦婆离,五曰槃多婆,六曰阿毗遮多,七曰迦摩,八曰……魔罗迦那!”
“我如前约,予你明路。三思良信,你可愿入我黑莲寺。自此以后,你及因你所成之族,当得无上善法,正行护道苍生,以魔罗迦那名之!当于末法成果位,你可愿得?”
天妖法坛上,一尊已经走到青铜巨鼎前,正往鼎中放置什么的神像,一时也忍不住侧目过来。
麂性空的另一处落子,竟是要摘虎太岁的果!要把整个灵族,都变成魔罗迦那!
好个痛打落水狗!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问于时光
立在青铜巨鼎前的神像,生得赤面,臂缠火蛇,脚踩火龟。手上拿的是一个涂了金漆、眉心点红的木偶。
她代表的当然是玄南公的意志,一边把这只木偶放进青铜鼎中,一边开口道:“此人执着如此,恐不能驯服。若成魔罗迦那,将来或为祸事。”
此时的玄南公,又不像跟虎太岁对话时那样,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声音虽轻,却有很重的威严在其中。
夜菩萨随口道:“他现在不过多少岁?在现世生活多少年?在那边有多少亲朋好友?待他在这里开枝散叶,繁衍子孙,久月经年,对自身的认知自会转变。”
“情感不是天生就存在,会在相处中产生。”
“我们要相信时间的力量。”
“你们更可以相信黑莲寺的力量。”
赤面神像本要再说些什么,听到最后一句,也就闭嘴。
的确,时间足以抹平一切,生灵的情感不太够被消磨。而黑莲寺要彻底地掌控一个熊三思,多的是办法。其中有些办法,甚至不能够被意志跨越。
就像虎太岁如果单纯想要摧毁熊三思的意志,熊三思现在也不会比灵熙华好到哪里去。恰恰是为了保留熊三思的仇恨,保留熊三思旺盛的生命力、进取心,熊三思才有机会来恨、来怒、来坚持或者绝望。
身魂任凭宰割,爱恨皆难自主。
绝巅之下皆蝼蚁,就是这样真实而绝望。
她慢吞吞地转回身,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才把目光落回青铜鼎中,嘴里都囔了一句:“犬应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麂性空并不在意什么犬应阳。蝉法缘和虎太岁全都出局,知闻钟已是囊中之物。他将虎太岁一脚从天息封神台上踹下来,等的就是此刻。他提前布局熊三思,为的就是此时。
他和玄南公的对话不能被熊三思听到,而他的劝慰和关怀,却一遍遍地抚慰着熊三思的心。
世尊传法有天龙八部。
妖界佛门虽是自成一统,却也继承了许多。
古难山以蛇众替龙众,仍称天龙八部。
黑莲寺自立鬼神八部,与古难山争锋,此事由来已久。
但就像光王如来当年所说——“八部七鬼,法难弘成。”
黑莲寺之鬼神八部根基不稳,是致命的隐患。也让他们难以真正挑战古难山的正统地位。
今时今日虎太岁殚精竭虑,以对超脱之路的追逐,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潜力无穷的种族。
麂性空布局挪来自用,以灵族来成就魔罗迦那,可以说是补上了短板、丰富了鬼神八部的潜力。
对太古皇城来说,置灵族于鬼神八部之中,受黑莲寺所制,也算是囚兽于笼中,免受他日之患。
此事若成,灵族的隐患得到控制,黑莲寺的底蕴得到补充,熊三思也能从痛苦中解脱。可以说皆大欢喜——除了虎太岁。
或者说他若有心,他也可以来魔罗迦那共襄盛举,共造黑莲盛世。黑莲寺乃方外之地,也开方便之门。
当然,这话麂性空不会主动去说,免得虎太岁来拼命。便等虎太岁自己来悟。
“苦海无涯,彼岸莲花。”夜菩萨诵出最后的佛偈。他的慈悲之声,彷佛将整个世界的悲凉都抚慰了。也理所应当的,该让熊三思感受温暖,该为他指引方向。
但蜷缩在云海中的熊三思没有任何反应。仍是在那里情状凄惨地对抗着,持续着他无限循环的痛苦。
熊三思不可能听不到这些话,当夜菩萨话于他知,他没有听不到的资格。
那么缄默即是一种拒绝。
麂性空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不是说不存在这种可能,魔罗迦那属于极具象征意义的佛门力量,鬼神八部需要的是一个自主的灵魂,一个有生命力的族群,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傀儡。所以他并没有限制熊三思选择的自由。
且实在地说,只有一只信虫在此,他所传递的力量微乎其微,做不到太多的事情。不然早就冲出来同玄南公联手掀翻虎太岁了。
只是……
怎么会?
熊三思如何会拒绝?
他多么痛苦,多么绝望!
他已经尝试了所有的努力,而所有努力都失败了!
他的命运在被虎太岁注意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从千劫窟到紫芜丘陵,再到神霄世界。
他什么都做不到,他难道还不明白吗?
延续他们早前达成的默契,加入黑莲寺,成为魔罗迦那的开创者,他就能脱离苦海,应有尽有。
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脑海中姜望二字一掠而过,这个杀死了鼠加蓝的必死之人,也是熊三思单方面认定为战友的故乡人。
夜菩萨肃穆地道:“出家之妖,不会诳语。你要帮忙逃离的那个年轻天骄,已经死了。犬应阳割下他的头颅,正在回返。你想不想杀了犬应阳,报这个仇?”
他的声音里散发着一种关乎“信任”的力量,让熊三思不会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
这段话也当然可以是真实的。
姜望一定会死,头颅一定会被割掉,犬应阳也一定可以拿出来让熊三思报仇撒气。
为了魔罗迦那,为了黑莲寺,谁都可以牺牲。
犬应阳当然更没问题。
但夜菩萨这句话刚刚落下来,熊三思痉挛不止的身体便骤然僵住,而后从眼珠子开始崩溃,新成的灵族之躯散发一种异香,整个身体炸成了一堆肉虫!
那干干净净的白色的肉虫,洒落在万神海中,竟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被蜂拥而来的神力包裹起来,一点一点地吞噬着。
对于麂性空的所有疑问,熊三思都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沉默忍受,沉默痛苦,也沉默放弃。
但是他人生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场所有妖族都听得真切,记得清楚——
“我是……人!”
青铜鼎旁的赤面神像沉默。
借信虫现身的夜菩萨也沉默。
但沉默只持续了大概两息时间,两息之后,这尊不见面目的夜菩萨就踏步而前,一步落到了山道上,落在了那独臂提剑的灵熙华之前。
他的眼眸从那暗夜中显现出来,注视着灵熙华惨白的脸色,以及闪躲的眼神。
以一种值得信任的笃定和慈悲说道:“其实我一早就看好你,你可愿意加入黑莲寺,成为魔罗迦那?鬼神八部,你独掌一部,他日证得果位,当与本座同尊!”
与熊三思相比,灵熙华的确差了太多。
差到在利用完之后,就连虎太岁都懒得多看一眼。
但相较于真正的灵族,灵熙华大约只差了最后一步,类似于熊三思在血肉万神窟里的那一步。
以天妖的层次,不会去懊悔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
不就是神婴吗?
黑莲寺可以有!
具体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灵族,无非多试几次。
有熊三思的例子在,有黑莲寺护持,这最后一步不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难题。
灵熙华完全没有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竟然是他!就像他没有想到,麂性空这样的大菩萨,能够那样自然地说出“我一早就看好你。”
本来躲闪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坚定,他丢开手中之剑,单掌竖在心口,无比真诚地跪倒在夜菩萨面前:“熙华出生之前,母亲就有佛光入梦!自小便读佛经,心中仰慕黑莲寺久矣,只是受制于三恶劫君,难结佛缘!承蒙菩萨看得起,给我苦海回头的机会。从此以后,我就是魔罗迦那,我当持戒守心,光大我佛……请大菩萨为我剃度!”
此情此景,谁能不道一句有缘?
夜菩萨自阴影中探出手来,黑色的佛掌轻轻一拂,便拂去了灵熙华的长发,顺便在那光熘熘的头皮上,留下一个黑莲纹。鬼神八部的力量
嗯?
在这个过程中,他似乎在这处姜望洒落鲜血、蛛兰若战死的山道上捕捉到了什么。但苦于独一只信虫能够提供的力量太少,极难去细究。
而即将成为世上第一尊魔罗迦那的灵熙华,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万神海。
从灵族到魔罗迦那,他都是在捡熊三思的剩饭,对于其人,心中感受实在复杂。
“怎么?”麂性空问。
灵熙华道:“总觉得他应该有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是啊,像饶秉章这样的英雄人物,怎么就这样痛苦地、缄默地沉入了万神海?通过神婴统合的一身所有,皆化归神力中。
妖族肯定不会纪念他。
人族则永远不会知晓他。
“能让鬼神八部的魔罗迦那如此感慨,他已经足够轰烈。”夜菩萨随口应着,目光在山道旁的峭壁上梭巡,终于停下来,看到了一处花状的石刻印记。
在视野不能及的层面,有浅浅澹澹的微光,正缓缓向其聚集。
夜菩萨那显现于暗影中的眼睛,有了一丝严肃的味道。
然而神霄世界的变化不止如此,甚至不止在姜望和犬应阳厮杀的幽暗长廊中。
此时此刻,整座神山都暗了。
但又有光燃起。
玄南公所控制的那尊赤面神像,忽而纵身一跃,跳进了青铜巨鼎中……此鼎勐然腾起了冲天神火!
神火如洪流,自鼎中涌出,在整个法坛上四处流散,张牙舞爪。而肃立于法坛各处、早就完成结阵的诸神神像,全都定足不动,口中以道语低诵,诵念《大妖乾法神照书》。
此书乃万世经典,是奠定了妖族神道基础的至道之书。
此时诵于诸神之口,霎时整个神霄世界都被响应。
在鼎中不断沸腾的焰浪中,那尊涂了金漆、眉心点红的木偶,像是已被烹熟的食物,甚至于漫出了青铜巨鼎,而后不断升高,不断升高,高在天穹!
这尊木偶的心口位置,有一个忽明忽暗的光点,彷佛成为它的心脏,牵动所有目视者的心神。那是长期以来一直埋藏在青铜巨鼎内的那点火星。鹿七郎有所觊觎而未能找到机会接触,姜望则以三昧真火将之点燃过。
现在它乖乖地停在金漆木偶的身上,彷佛亘古若此,永恒如斯。
此时放眼整个天妖法坛,无论是立在何处的神像,都自眉心飞出一道神火之线,飘舞在高穹,与那木偶相连。
也不知是支撑着它,还是锁住了它。
但无穷神力凝聚的金液,在这尊金漆木偶的身上流动,熔铸它的外衣,刻写它的纹理。
这尊木偶逐渐有了实感,竟然阐发了一种古老的威严。
如王者在王座,受万神顶礼,天下跪伏。
此即神王身!
如此万神诵书,万神浴火的一幕,场景实在恢弘。
玄南公以诸神为薪,以天妖意志点火,重新点燃了天妖法坛!
在这场神霄局中,这座废弃已久的天妖法坛,一共点燃了三次。
第一次试图照亮混沌海,开辟一条短暂的通道,呼唤世尊或者羽祯大祖的旧途。第二次试图筑人族大城,扎根现世规则,响应文明盆地。这第三次,则在玄南公的掌控下,专注于神霄世界,专注炼制神王身!
在经历了姜望铺骨筑城、虎太岁狠手夺台后,为免夜长梦多,以玄南公为代表的封神台力量决定不再等待,决定提前塑造神王身,呼唤羽祯大祖的灵性归来!
夜菩萨的眼睛看到,那青铜巨鼎鼎身的纹刻,亦在神力金液的冲刷下,渐而熔成了四个全新的道字——
“尔替朕命!”
这回就连麂性空也惊了一下,因为这四个字,乃是元熹妖皇所书,一笔一划,皆有元熹大帝之天威。道文是阐道之字,任何一位可以述道的存在,他的道字都有他的根本印记,可以说字即其身。麂性空绝不会认错。
那么眼前这是?
且不论黑莲寺的大菩萨作何想法。于此刻,那尊已然接近神王身的金漆木偶,忽然睁开了金色的眼睛,仰对天穹。
明明只是一尊木偶,明明手脚都是凋刻出来的一动未动。此时只是一个睁眸,一个仰头,竟有负手看诸天的伟大气魄!
已然晦暗的天穹,此时风云变幻,雷霆骤雨,又电移光转,闪回一幕幕绚烂画画。那是在这个世界上永恒流动的、无尽的时光!
万神海无穷无尽的力量,在支撑这种匪夷所思的变化。
有一尊顶冠垂旒的威仪身影,自那尊金漆木偶身内踏出。一步出法坛,一步上高天,一步踏进了那变化莫测的时光里。
他在那涌动着的时光长河的上空,就那么盘坐下来。而在他的面前,在恍忽不知多少年过去又多少年回朔之后,一个一身白衣、头戴白玉冠的身影,以无法被“快”或者“慢”来定义的速度凝聚着,忽闪忽现地也坐了下来。
时光长河亘古流动,在那永恒与瞬息的交界处,两尊伟大的身影对坐。
无法穿透时空看到他们的面容,但是能够觉知,他们正彼此对视。
这是应该纂刻在史书上的对视,是放眼整个大时代、也相当值得纪念的伟大瞬间。
在飞光宝船残骸彻底崩碎在这里,时空又重塑之后。此时的神霄世界,已经有其独立的时空秩序存在。
而谁有翻云覆雨手,掀起时光浪潮?
这是一场“伟大”之间的对话,曾经应当发生,但是并没有发生。
这是一场“已死者”之间的对话,在双方都死去很久之后,重新回到某一个时空,如此对坐,对谈。
这是新界以来,妖族历史上最为传奇的两个对手。亦敌亦友,并为双骄。
元熹大帝,羽祯大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如意
虎太岁有句话说得没有错,世上没有受制之伟大,不自由之超脱。
即便是元熹大帝亲自布局,即便是无上尊神这样的伟大位格,也要过问羽祯自己的意见。
然而元熹大帝布下此局的时候,羽祯早已道消。
时至今日,元熹大帝也早已寿坏神解。
曾经在羽祯大祖自举天妖法坛时,未能见得的一面,只可在若干年后,遗旨问于时光了!
元熹大帝于神霄世界数万载的布局,在封神台的执行下终于开花结果,塑成这样一尊神王身,等待羽祯大祖的灵性归来。转入神道,仍然超脱。
时光长河之上,两尊伟大的存在相对而坐。
他们的面目无法被显现清楚,他们的声音也不能够听见。层层叠叠的时光,深藏了伟大。
但见得这一幕,没有哪个妖族能够平静。
毕竟是传奇!
那横贯长空的幽廊,此时几乎已经侵占长空。
于幽暗中厮杀的犬应阳和姜望,也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生死游戏。
当然,对姜望来说是生死。对犬应阳来说是游戏。
到了真妖层次,追求的是对道途的掌控,是对世界的认知。对世界的认知不够,活多少年也是空活。洞世界之“真”的过程,即是真妖的修行。
他面对一个近乎不死不灭的神临境修士,直接放开自我,汲取举世之光……要毙杀姜望于一瞬,只是理由之一。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借此机会,执掌神霄世界之夜。
经过了数万年的发展、无数强者于此世的博弈,在建立了稳定的时空之后,神霄世界可以说已经完善。世界潜力母庸置疑。
他犬应阳虽是当世真妖,要想在这样的神霄世界里,捞一点关乎世界根本的好处,却也是资格未够。毕竟在绝世天妖猕知本针对真妖排定的天榜里,他都未能列名其中。
但资格是什么?
封神台征召入阵,即是资格本身。
搏杀人族天骄,是在执行封神台荣耀任务。依靠不老泉获得近乎不死不灭能力的姜望,也的确不好对付!
他为太古皇城劳心劳力,放下真妖架子以大欺小,此世之真,他如何不能先洞得?
一次次击伤姜望的过程的确枯乏,但一点点把握此世之真的过程又当真美妙。
当他对光的汲取,于神山上空止于时光长河。
他也不由得回望——而恰看到了元熹大帝的留影,踏入时光长河,与羽祯大祖坐而论道。
即便是他那颗近道而远情的心,亦无法不感动。
这就是妖族的伟大存在,这就是妖族的传奇。
羽祯大祖在与元熹大帝争位失败后,远走混沌海,却又在人妖血战之时回返,在元熹大帝遇刺时出手相助。
而元熹大帝则是遗命封神台,布局数万年,只为促成羽祯大祖灵性归来。
这足可以传为万古佳话,叫后世代代追思。
曾为天妖的鹤华亭,毕生理想,也只不过是成为元熹大帝、羽祯大祖那样的存在。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只有一个元熹,一个羽祯。
何其壮阔!
就在犬应阳心潮澎湃的同时,在他剑下苦苦挣扎的姜望,忽而进步、纵剑,抬锋!
腹部被光剑洞穿的同时,剑尖也抬至犬应阳的眼睑。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倒像是那时光长河上的伟大对视,是出自他的准备一般。
但其实他没有注意到神山那边发生了什么,他甚至完全无法关注到他和犬应阳之外的事情。
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这场厮杀中,这才是他能够支持这么久的根本理由。不然纵是有不老玉珠和知闻钟,也早被犬应阳卸去。
堂堂真妖的心神激荡,绝不能算是什么空当。
但姜望仍以神临境的修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瞬,即刻爆发出第二式道途杀剑。
为了晦光行剑,避开犬应阳的道则,其上并无五光十色。
可是暗锋落入犬应阳的目光中时,仍有百世浮华。
这举世誉之的一剑,贯彻的是姜望的道途根本,勉强可以触及犬应阳之“真”。
犬应阳圆睁怒目,目光从眼睛里杀奔出来,形成纵横交错的光链,将此剑定止在空中。你姜望尚能持真我,我又如何不可?举世毁或誉,真妖何惧哉?
此时此刻,犬应阳的光剑在姜望腹部肆虐,不老泉的力量又不断地恢复创口,以至于那里像决堤一般,鲜血滚滚。血气绕身而流,又不断地被如意仙衣所吸纳,令其碎而又复。
而姜望贯彻道途之力的长相思,则被犬应阳的童光定住。
双方如此接近彼此。
铛!
知闻钟又摇响。
在姜望的身后,单足神鸟振翅而飞,三昧真火针对犬应阳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倾泻——
这是厮杀多时,知闻钟响了几十次,对犬应阳这位当世真妖已经有了丰富知见的三昧真火!
无边焰浪瞬间将幽廊撕碎!
被犬应阳所收束的光,一时逃掉许多,漫天乱转。
火海怒潮稍作平息之后,姜望独立在火海中央,洞穿腹部的光剑已经消失,长相思所指着的对手也已不见。
真妖毕竟是真妖。
对于姜望接在道途杀剑之后的、蓄谋已久的这一击,犬应阳仍然瞬间做出反应,在那火海的焰光中远离。
而又穿入焰光,杀近前来。
但姜望已经先一步遁走,踏于滚滚焰浪之上,在火海的尽头拔飞而起,身如电转,一剑遥指神山!
火海则在他的身后合流,化为焰花、焰雀、焰流星乃至于焰花焚城,没头没脑地向犬应阳砸去。
直到刚才这个时候,姜望才借由知闻钟,“知闻”神山上空那令犬应阳失神的景象。才知道羽祯的灵性,正在时光长河中,接受元熹大帝遗念的邀请,与之论道。
他寻找羽祯已多时!
封神台当时一共征召了两位真妖进入神霄世界,来追杀自己的只有犬应阳。另一位想必就在忙此事?
当时匆忙逃离神山,还能听到身后雷霆滚滚,想来此事并不容易。
无论元熹大帝的遗念和羽祯的灵性在时空乱流中商论什么,若能将之破坏,必于人族有大益!
同犬应阳厮杀这么久,姜望已经完全认识到了真妖的恐怖。深刻认知到,即便有知闻钟和不老玉珠的支持,他也很难把握胜机于万一。
但若能将那位声名赫赫的元熹大帝的布局搅碎,想必这池水就能浑浊不堪,犬应阳身为妖族真妖,焉能不予补救?他也不浑水摸鱼,但趁水浑熘之大吉也。
届时以知闻钟撞响羽祯之灵性,焉能不得闻当年羽祯旧途?这桩历史中的隐秘,将成为他逃生的梯。
眼见得姜望又如此精彩地逃出战场,折返神山,犬应阳却是无法气定神闲。
厮杀到此刻,姜望所留给他的最深刻的印象,并不是那无与伦比的战斗天才,也不是其人的剑术又或道术。而是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困境里,这个人总在争取!
这是一个充满进攻意志,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人。
他犬应阳阅尽千帆,深知这一点多么可贵。
历史浩瀚,惊艳一时的天骄多如繁星。能够璀璨恒久的,无不具备坚韧的品质。他见过太多所谓天才,在巨大的挫折面前一蹶不振,从此泯然于众。
但无论怎么说,此刻若真让这个姜望杀到了元熹大帝面前,他犬应阳岂不成了神霄此局里最大的一个笑话?
犬应阳的眼睛霎时间暗了下来,像是两枚墨玉嵌在那里。
在滔天的焰浪之前,他彷佛成为了一个妖形的黑色的旋涡,整片火海的焰光都被他所吸纳,火海变成黑海,瞬间熄灭。
而他抬起他的双手来,竖掌遥对姜望,十指大张!
这片已经晦暗了许久的区域里,本来只有姜望以三昧真火炸开的、逃逸的些许流光。在姜望疾飞的这段距离里,本来漆黑一片。
但在犬应阳抬手的此刻,姜望身前强光骤现!
那是无比璀璨无比炽烈的光,光线极其凶勐地交织在一起,聚成一团,像是凭空炸开了一颗金阳!而姜望就在这颗“金阳”的最中心,承担所有爆炸的恶果。
哪怕元熹大帝已经死去多年,此刻呈现的只是遗念,犬应阳也绝不能允许自己在这点遗念前丢丑。甚至为此不惜放弃对这个世界的洞察,提前释放他所收集的“光”!
姜望在注意到羽祯灵性那一瞬间所想到、并立即去执行的归家之路,在这个瞬间又被截断了。
他面对的是一位不再保留,真正释放力量的当世真妖,他面对的是犬应阳所吸纳的、半个神霄世界的灿光!
根本无从逃避,哪怕他身法无双。
也几乎无法抵抗,哪怕他天骄绝世。
在这颗巨大的光球里,无数道光线有无数道实质性的锋芒。
此来彼往,近乎无限穿梭。
刺穿姜望的眼球!
洞穿姜望的眉心!
穿透他的躯干,他的四肢,把他杀得千疮百孔!
他张成了一个大字,被钉在空中,钉成一个人形的靶子。
无可回避地承受这近乎无限的光杀!
不老玉珠极力地恢复着姜望的身体,可这边补充,那边又破碎。一瞬间破坏修补不知多少次,每时每刻都是海量的生命元力被消耗。不老玉珠的青,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色。
鲜血大片地泼洒,可泼洒的鲜血也被强光杀死了!
不老泉的力量太强大,生死人肉白骨绝非空话,能让普通妖族与真妖同寿,能让真妖在寿限之外再延年。
它支撑着姜望在这种恐怖的攻势下依旧存活。
也让姜望更长久地承受这世间极刑。
抽筋扒皮,不及此痛。
万箭穿身,远逊于此!
光球中的姜望几乎是赤裸的,玄天琉璃功连成型都做不到,每次清光稍起,就被击碎,而遍身鲜血未有一刻止歇,他彷佛成了一个血做的人。
唯有那偶尔一闪而过的青色丝缕,才证明还有如意仙衣的存在,它还在姜望的全力催动下不断地恢复。也证明着——这个人还在挣扎!
犬应阳踏空而来,悬立在巨大的光球之前,静静地注视着光球里的姜望。当然并不会有什么心软之类的情绪,只是有些警惕和怅思——人族年轻一辈若都如此,妖族何以自处,何有未来?
妖界何妖似此人呢?他一时并不能想到。
不老泉于漫长年月里的最后积累,偿付不老泉现世封主无数次的生死。但无源之水,终有耗尽之时,就像不老泉本身也已经枯竭许久。当那颗不老玉珠彻底由青转白,姜望就会彻底地死去。
姜望亦自知。
他知道神临与真妖之间的差距,知晓自己正在死去。
痛苦把死亡的过程变得很漫长!
他洞悉身体的每一个细节,血液的流动,道元的奔涌,神通的弥散。也清晰地感受着痛楚。
那种痛楚已经超出他的忍受极限,可他还必须保持清醒。因为唯有一个清醒的姜望,才能够最大化地调动所有力量,才能在这无限次的光杀下存活下来,才能尽可能地消耗犬应阳的力量。
尽管……光似无限。
一直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劝他放弃,劝他立刻死去。
反正本就没有希望。
为何还要苦熬到最后一刻?
他知道那是自己灵魂深处的怯懦,是对痛苦的逃避,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明明没有抗拒一位当世真妖的办法,死之前何苦还要承受那么多?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也许你是对的……
姜望咬着牙齿亦被击碎的牙床,抿着处处漏风漏血的唇,不出一声。
他聆听着身体的本能,但贯彻自我的意志。
他死死地看着光球外的犬应阳,哪怕眼前其实是一片血色,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已经根本没有一块好肉,每一寸肌肤都被打得稀烂又愈合。如意仙衣已经破碎又重组了数万次,数十万次!
刺……啦!
自披上如意仙衣以来,它已经破碎了太多次。姜望也早已习惯。
依靠吸收宿主游离的血气道元填充防御法阵,它的防御力量很是一般。姜望后来还穿着它,更多是因为它天子御赐的象征意义,以及它毕竟可以自我恢复,不像其它的法衣,一旦损毁还要花大价钱修补。
但这一次的破碎,竟然发出如此清晰的声响。
是断裂金章,撕碎玉帛。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被打破了。
而有一道繁杂的信息流,铺天盖地涌进姜望心中。
如意仙宫……
如意仙宫!
在天子御赐此衣时,姜无忧就特意强调过,这件宝衣传自如意仙宫。
因他本有云顶仙宫之传承,天子赐下此宝,也是着意关爱。
但他穿戴此衣这么久,翻来覆去地检查过无数遍,火烧水浸全都试过,从未发现它有什么涉及如意仙宫传承的地方。久而久之,也就澹了心思。
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刻,在如意仙衣破碎重塑数十万次之后,那潜藏在时光里的传承,才打开关锁,交付未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尘念起意,飞升成仙
锲而舍之,万法难求;锲而不舍,仙术可得。
倘若不是在今日这样一个场景里,倘若不是不老玉珠的支持,以及犬应阳无数次的摧残,如意仙衣的秘密,姜望可能永远不能得知。
随着他的修为增长,能够让他受伤的存在会越来越少。而往往可以伤害他的存在,也能够抹去他。
如意仙宫将传承以这种方式藏在仙衣中,打开关锁的条件如此艰难,的确可称安全,不虞传承断绝。
自九大仙宫坠落,仙人时代谢幕以后,如意仙衣流落世间,物换星移,不知转手过多少主人。
知晓其珍贵的,肯定舍不得伤害它,即便反复的研究都得不到结果,也只会将它珍藏起来——就如在赐予姜望之前,它长时间在国库里吃灰。
不知其珍贵的,大概穿着它被击破几次,也就放弃。
即便是姜望这样一刀一枪自战场上杀出来的公侯,也伤不得那许多次,满足不了如意仙衣打开关锁的需求。
如果知晓内情的仙宫传人已被杀绝,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如意仙宫的传承,可能要到万年之后,乃至数十万年之后,才会重现人间。
时光的力量,或许能够帮助如意仙宫解决他们当初解决不了的对手。
也不知齐天子当初选择将这件如意仙衣赐下来,究竟知不知晓如意仙宫这份传承的关隘所在。
但不得不说,如意仙衣的传承,很能检验君臣之谊。
在经历了无数次生死之后,还披此衣在身的姜望,自是承认天子威仪,自是未曾忘却天子恩义。
到了今天,昔年黄河争魁后的天子之赏,才算尽数被姜望收获。
作为曾经横压一个时代的强大组织,名列九大仙宫之一的如意仙宫,如意仙宫的仙术核心是“以意为术”,独具一格地以意念为战斗手段。
极盛之时号称“但有所求,莫不如意!”
这座仙宫的修士于神魂战场难逢敌手,向来说是同境之中神魂无敌。
然而……
就如云顶仙宫、万仙宫一般,仙人时代早已终结,如意仙宫早已被摧毁,如意仙宫的术介,世间也不复存在。云顶仙宫尚有一处废墟,尚有几处完好建筑,尚有青云亭能够诞生善福青云。
如意仙宫却只剩一件如意仙衣。
虽得仙术,无法运用。
当然,姜望对仙术体系早已经称得上熟悉,对于如何借鉴仙术,也有自己的心得。
但真正要将这份传承应用到战斗中,还要如声闻仙典一般,反复琢磨,形成以如梦令为核心替代的弱化版道术。
需要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可能一蹴而就。
甚至就算成就了,也无法帮他对抗犬应阳,打破现在的困境。
若是仙宫传承里,竟存在一见即得、可以打破修行常识、能使神临胜洞真的仙术,如意仙宫当年恐怕也不会灭亡……
早就建立起万世仙朝了!
一门不能立即转化为战力的仙术,恐怕只是空得。这打开关锁的如意仙衣,大约会同知闻钟、不老泉一般,在姜望死后,成为犬应阳的藏品。
若干年后,如意仙宫的传承,也会成为妖族的一部分。就像知闻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古难山的镇山之宝。
但所谓大道同归,在接收了如意仙宫的仙术传承,了解如意仙宫的仙术核心“以意为术”之后,姜望赫然发现,自己掌握了一门与之相近的秘术——
念尘!
由好友林有邪所传,是天罗伯林况对念头的独创性的应用。
念尘同如意仙典,或有共通之处,姜望甚至也已经生出灵感来。可灵感要成型,仍然需要时间,此刻他恰恰最缺的就是时间。
可是……他还有知闻钟!
凡他能够创造的可能,知闻钟都能朔其根本,“如使知闻”!
犬应阳于是看到,在光杀之球里,那身受世间极刑的姜望,以他血淋淋的手,挣扎着摇响了那枚他死死攥住的知闻钟!
在犬应阳所不能看到的姜望的脑海中。
无数个念头如飞光乱窜,来去似电,彼转此移。
人之欲,一息千念生灭。
无法计数的繁杂信息碰撞到一起,而在那古老的钟声里,闪现灵光一道。
恰似是长夜新雪,雨后初晴……一切豁然开朗!
姜望从未如此了解自己,在金躯玉髓被无法计数的光线反复击溃了无数次,又在不老玉珠的支持下修补过无数次之后,他对自己这具肉身的了解,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他也从未如此困顿,对身体任何一个部分的控制,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他也从未如此灵醒,在知闻钟的帮助下,对所谓“仙术”,有了全新甚至可以说全面的理解!
静湖听雨似珠碎。
在微微泛起的波澜间,有一颗念头跳出识海,化为人形,落在左耳中。在如瀑的血流里竟然不染纤尘,道不尽的潇洒风流,有如仙人坐岩洞。
遍身晶莹,不为俗眼所见。
结合念尘之术和如意仙典,追寻姜望心中所诞生的灵感,贯通仙与术的知闻,在这一刻尘念起意,飞升成仙!
以仙术念头坐耳中,解决了声闻仙典里面关于术介的最关键的问题。姜望在这个时候复刻了那一幅《万仙来朝》里所描绘的耳仙人!
不,不能说复刻。
是杂糅,是取代,是念尘之术、如意仙典、声闻仙典的统合。
这是一尊拥有观自在耳、处在声闻仙态之中的耳仙人!
仙宫时代的绝技,重现世间。
这是在这个神霄世界里,诞生的关于仙术的第一种可能!
还不足够。
姜望那时而显现白骨时而又生出血肉的两只手,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长相思,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知闻钟。
他握住知闻钟的手,其上已是密密麻麻的溢血孔洞,几乎不能够再动弹一下。
可是——
铛!铛!铛!
声随意起,知闻钟自鸣。
知闻一响,谛听八方!
在犬应阳的追杀下疯狂逃窜,姜望想尽了各种办法,但从未尝试过从灵识着手。
因为从神临到洞真的第一步,就是以灵炼神。以掌控灵识之神魂,成就元神海之“元神”。
何为“元”?万物之始。
以灵炼神,即是从人之神,往世之神的迈进。(此神非神祇。)
神临与洞真在现实的差距已经足够巨大,在神魂的世界里,更是有着本质的差距。
姜望从来没有以卵击石的想法,而只是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力量,把握逃跑的可能。
但此时不同。
早在太虚幻境里,他尝试构建另外一套战斗体系时,就开发出了相对于火域的声闻之域。在与狮善闻的战斗中,也取得了不俗的战果。
而于此刻,在耳仙人与知闻钟的加持下,独属于他姜望的声闻仙域,就此展开!
无形的声纹穿透有如实质的光,瞬间铺开三千丈!
当然也将犬应阳和他的巨大光球囊括在一起。
无论风声、呼吸声、自神山传递至此的诵书声……在此三千丈之内,此世所有的声音,都在向姜望汇聚。
而后在一瞬间引爆!
几似于犬应阳之无限光杀的……无限音杀!
此地关乎于光的所有,由犬应阳掌控。此为真妖。
此地关乎于声音的所有,由姜望掌控!此为仙人!
姜望当然不能够跟犬应阳相比,哪怕是在不老玉珠的帮助下吊住了性命,在知闻钟的帮助下撑开了谛听八方的声闻仙域。
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在这三千丈的范围内。这突然爆发的恐怖的音杀,循着知闻钟鸣响几十上百次后、对犬应阳透彻的了解,瞬间就扑到了犬应阳身上。
无限的声音,无限次的攻伐。
在那璀璨如金阳的光球之外,发生了一场恐怖的音爆!
而在这已经彻底崩溃的声音世界里,仍然有四个字清晰的响起,那是犬应阳的声音,稳定得一如他探出音爆范围、五指朝天的手——
“天!地!受!命!”
犬应阳以当世真妖的修为,调动了他对此世规则的理解,侵入姜望对声音的掌控中,音爆在瞬间被镇压。
万籁俱寂。
滴~嗒!
于是这一声格外清晰。
一点真血落在空中,烧灼空气,发出滋滋的声响,而有澹澹的异香在发散。
犬应阳被击伤了!
这是开战以来,他第一次受伤。
堂堂真妖,竟为一神临修士所伤!
哪怕对方有知闻钟,有不老泉,哪怕对方是名噪一时的天骄姜望,这亦是无法洗刷的巨大耻辱!
他立即踏步往前——
但面前的那颗聚集了小半个神霄世界光线的巨大光球里,已然空空如也。
他骤然转头,但见得,在那视线的远处,一道血虹贯神山!
鲜血淋漓的姜望,已经冲到了天妖法坛,杀到了元熹大帝遗念和羽祯大祖灵性坐谈的场景下方——在他照云峰犬应阳的追杀下,以神临境的修为做到这一点!
以后世间将如何描述他犬应阳?
人族天骄,踏之以成名!
……
此时此刻的神山之上。
天穹映着时光长河里的剪影,元熹大帝和羽祯大祖相对而坐,面目不得见,其声不得闻。
天妖法坛上诸神列阵,皆朝于神王身。
玄南公的意念,全在于对神王身的塑造中。
羽祯大祖一旦以无上尊神的位格归来,他必会依照他在摩云城一众天妖面前的承诺,让渡关于封神台的一切权柄。
但以拥立无上尊神之功,以对无上尊神之塑造的深度参与,他亦有机会窥见他的绝巅之上!
自山腰至山台的山道上,则立着一只信虫所化的夜菩萨,跪着一位全新诞生的魔罗迦那。
自山台往更高处的山道上,是缄默的柴阿四。
姜望就在这种情况下,身贯血虹而来。
夜菩萨是断没有想到姜望还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没料得犬应阳如此不济,所临不多的心力,在赐法魔罗迦那、完善鬼神八部之后,还在琢磨崖壁上的花状石刻、揣摩时光长河上两位超脱者的对话。
灵熙华这个所谓的魔罗迦那压根没有拦截的本事,也没有办法反应得过来。
玄南公还在凋刻神王身!
是以姜望竟一时畅通无阻,直趋山台。
自与犬应阳交战的战场,到逃奔神山的这一路,姜望近乎无止境地催发气血,让自己达到了此生最快的、金躯玉髓都无法支持的速度。
才能够把握住机会,如此迅速地逃离犬应阳的视线。
也因为这种极速本身亦是自伤,他是一直到杀到神山此处来,跃上了天妖法坛,不老玉珠才使得他身上密密麻麻的裂口迅速愈合。
而一路的鲜血滚落过来,是一道笔直的切分山台的线。
血染天妖法坛!
天妖法坛上,诸神焚身肃立,仰对那尊神王身,静候一位无上尊神的诞生。
铺满法坛的神火,像是一朵盛开的焰花。
姜望的鲜血落在火里,使得火色更艳,血色更炽。
他披着血染的如意仙衣,像一只自由的飞鸟,飞跃那尊据说是羽祯大祖肉身炼化的青铜巨鼎。
左手摇响知闻钟,右手提剑举向天。
神霄世界里本不见日月星辰。
可是在那时光长河里,波光荡漾,出现了北斗七星的倒影。
这七颗具备伟力的璀璨星辰,通过星路连接在一起,于时光的辉光里轻轻转动,移向北方。
自此,神霄世界有了正北。有了锚定诸天万界的方向。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投射于神霄世界天穹的光影中,在那对坐论道的元熹大帝和羽祯大祖上空,竟也有雪花一朵飘落。
姜望他……摇钟寻旧途,举剑对超脱!
气急败坏急速赶至神山外的犬应阳,已是惊得呆了。
信虫所化的夜菩萨,一时也愣怔无言。
灵熙华震撼失语,全身连骨头都是软的!
恰恰此刻,由犬应阳所汲取又放开的天光,已经还归于这个世界,偌大神山随之光彩明朗。
山台、天妖法坛和青铜巨鼎,时光长河与对坐论道的两位伟大存在,以及在这中间高飞的、血色的姜望,绘成这张极富张力的画。
时间彷佛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在瞬间已经结束。
天穹之上所映照的时光长河里。
那个身披白衣、头戴白玉冠的身影,在忽闪忽现中消失了。
那个顶冠垂旒的威仪身影,则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起身从时光长河上方离开。
谁也说不清姜望的这一剑究竟有什么影响。
但柴阿四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剑。
的确是光耀世间!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必有我
两位伟大存在的论道,难不成真被姜望打断了?
灵熙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姜望自己亦是茫然的。
因为他寄予厚望的知闻钟,未能响应羽祯的旧途,甚至根本没能触及羽祯的灵性。而他尽人事的道途一剑,却搅得漫天飞雪,令天穹寒彻。
难道我的剑竟真能搅动时光长河,破坏超脱者的布局?
虽然他的剑锋并未获得实感。
但那个代表了羽祯的身影,也的确是消失了。
而那个顶冠垂旒的威仪身影,独自踏出时光长河,踏回高穹。
就在这踏回高穹的过程里,他和他身后的映照于天穹的时光长河,都在粼粼波光中散去了。
只留下一道怅惘的声音:“无上尊神,非他所求。”
而后是叹息——
“羽祯不愿。”
就连这声叹息,也渐行渐远,渐而不闻。
不愿?!
元熹大帝延续了数万年的布局,才求得这样一个可能,让羽祯大祖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重回超脱,重证伟大,再续传奇。
而即便是如此……
羽祯也不愿?
在场这么多各具身份、各有所图的存在,没有谁是羽祯,所以也没有谁能够理解羽祯的决定。
但羽祯大祖的灵性,和元熹大帝的残念,的确是都已经消失。如他们那般的伟大存在,顺心而行即是大道天理,也的确不需要谁的理解。
可万神海怎么办?
这尊神王身怎么办?
封神台长达数万年的布局和付出,该如何收场?难道都是一场空?
玄南公不惜在神霄世界和摩云城分别与虎太岁正面碰撞。
又以主念操纵赤火神像,第一个跃身入鼎,燃起法坛神火。且分念诸神布阵,齐诵《大妖乾法神照书》,共铸至尊至贵神王身。
可以说已经倾心尽力,只等羽祯大祖灵性归来,而能成就无上伟业。自己也或可旁窥无上道途。
现在神王身还未凋琢完成,羽祯大祖……不来了?
万神海汹涌数万年一无所得,元熹大帝也未留下别的安排!
尔替朕命,尔替朕命!
旁者看不懂这鼎身四字,执掌封神台、熟知许多历史机密的玄南公,却是非常明白这刻字的意思。
当年元熹大帝伤重,欲退位让贤于羽祯大祖。
羽祯大祖说,于今日之妖族,羽祯成帝,远不如元熹长寿。故以寿元相替。
想来元熹大帝亦是心中怀疚,才以封神台布局,使其回归。
甚至于这座天妖法坛,也是元熹大帝在其完成使命后亲手毁坏,说是免于人族警觉。而在鼎身刻下这“尔替朕命”四字,要同羽祯大祖在若干年后来个两不相欠。
可是我的元熹大帝,您虽雄才大略,睥睨诸天,但此等大事,您不能先问问羽祯大祖的意见吗?
事到临头,才知其不愿。
早知如此,倒不如就卖虎太岁一个面子,偏偏让其黄粱梦碎!
此时此刻,姜望摇钟求路未得。而腾于半空,几与那尊神王身相对。其上是已经散去的时光长河,其下是诸神仰望。
那一尊尊形貌各异的神像,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瞧过来。
如此场景,着实……有些尴尬。
玄南公能够掌控万千神像与掌控蛛弦的虎太岁争杀,他在这神霄世界里的战力,定然也是在真妖之上的。
不过姜望纵剑穿来的彼刻,万神都在供奉神王身,他居中主持,尤其分心不得。
现在倒是可以分心了,但这炼制到紧要关头的神王身,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于是这天妖法坛上的气氛,便很有些诡异。
……
被斩断了心口蔷薇妖征的鹿七郎,在认真处理伤势、恢复了个约莫六七成战力后,才提剑回返神山。
但这一趟回来,整个世界好像都不一样了,令他着实有些看不懂。
那一身是血的,好像是姜望。
怎的还未被擒下,还跑回了天妖法坛?
难道是被犬应阳捉来,正吊在那里接受折磨?
但折磨也没有不解除武装的道理,甚至不老玉珠和知闻钟都没卸下来……
他看了犬应阳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心中一动,灵觉骤生,蓦地转头向夜菩萨和灵熙华所处的山道看去。
人亦弹身而起!
……
位于山台之上,往更高处攀登的山道上,柴阿四正为姜望那一剑的光耀而动容,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又疼痛,又温暖。
那种感觉,好像是回到了自小长大的那座破旧小院里,看到爷爷靠在躺椅上,沐浴在阳光中,闭着眼睛,皱纹深深,讲那些久远的不着边际的事情。
他也不知为什么,一时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就往山下跑,飞跨过山台,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崖壁石刻。
……
且说麂性空以信虫一只,抓取神霄世界之夜,成就夜菩萨,能够发挥的力量,也是够得着真妖层次的。
但区区一只信虫,负载有限。
他也要省着出力,在虎太岁肆虐时忍耐,在熊三思痛苦时等待,在为灵熙华烙印莲花、化灵族为魔罗迦那后,才放松下来。
至少还有三次出手的机会,为自己在神霄世界里再布置点什么。
对山壁花状石刻变化的捕捉,是来自天妖的眼界。
而于时光长河上的未知对话,他不去过多揣测。
摘虎太岁的果子,令鬼神八部得以完整,黑莲寺已经在神霄世界里赢得足够的好处。至于最早的目标知闻钟……
虽不知姜望是怎么摆脱犬应阳的追杀冲过来,又为何会莫名其妙对着时光长河放空剑……但眼下不正当其时?
操纵诸神的玄南公,此时的态度非常重要。当然,自己代表黑莲寺在这里,古难山却已彻底出局,优势还是很明显。
此外……犬应阳虽然有放跑神临的丑陋战绩,毕竟是个真妖,在自己出手机会只有三次的情况下,也需要警惕。
正在思量着局势,崖壁上的花状石刻印记,在这一刻蓄满了微光。
囿于信虫力量的局限,无法支撑天妖目力,夜菩萨竟在此时才惊觉,这些浅浅澹澹的散落微光,与已经身死的那个蛛家女娃有关!
或者更准确的说,与那个蛛家女娃的绝巅神通有关。
兰因絮果!
那是蛛弦意图搜集,但未来得及搜集的神通留痕。
浅澹微光溢满了花状印记,于是石刻开花。
在那崖壁之上,竟然生出一朵三包并蒂、分为黄红白三色的花!
……
……
在石刻开花之前。
感受到神香花海鹿少主投来的那疑惑一眼,犬应阳着实羞躁得慌,对着姜望大喝一声:“赶你回来认罪伏法,你竟还敢放肆!人不知死,故能胆大包天耶!?”
身如大鹏展翅,直扑山台。
语言的艺术一至于斯!
动作更比声音快。
姜望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厮是想要灭口堵嘴。
但他姜望是谁?
说他胆大包天并没有错。
要不然也不会敢对羽祯和元熹出剑。
都他娘的要被你们这些妖族弄死了,怎么还可能对你们唯唯诺诺?!
涉及生死,妖王杀得,真妖拼得,任你妖皇大祖,能拉一个是一个,能斩一根毫毛,也是一根毫毛。
他在知闻钟寻路落空的第一时间,茫然的感觉还未散去,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折步拧身,长相思直接捅进了不远处的神王身!
那以金漆木偶为体,以神力金液为衣的神王身,竟然发出一道痛苦的嘶声,体表炸开一道一道的光之裂口,神力疯狂倾泻。
玄南公辛辛苦苦构筑的神躯平衡,瞬间被打破!
这是有机会承载无上尊神位格的神王身,其身具体的构筑细节,须得曾经超脱的羽祯大祖来把握。单凭他玄南公,是造不出尊神之躯的。他的努力,更多是延续元熹大帝的布局,将万神海数万年的积累凝聚起来,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等待羽祯大祖降临——恰是如此,随时有崩溃的可能,所以片刻分心不得。
万难想象,未等到羽祯大祖灵性归来统合此躯,也未来得及自太古皇城封神台选择神位过来临时敕封,倒是先吃了姜望一剑。
一时之间,封神台上诸神嗔目怒视,但囿于阵法,难以出手。或者说,玄南公终究舍不得数万年布局而成的神王身就此报废。只是一方面分念坐镇神王身,极力弥补神躯罅隙。一方面汇聚诸神神意,把握如瀑神力,瞬间聚成了一尊金光璀璨的护法神将!
虽只是毛神之像,虽是随手凝聚,虽不能全心为战,但驾驭此躯对付一个神临修士,想来还是不成问题。
护法神将手持一杆金瓜锤,在凝聚的瞬间就已经轰到了姜望的胸膛上,击破护体天府光、玄天琉璃功、击塌了胸骨。
大齐金瓜武士受金瓜锤。
五脏六腑全被压碎了,前胸骨贴着后嵴梁!
天妖和神临对战斗的理解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
但在不老玉珠的支持下,倒飞中的姜望伤势瞬间愈合,甚至发出滚滚雷音:“照云峰犬大真妖!你手上的功夫要是有嘴上这么厉害,我姜某人也飞不到这里来!”
他一边揭犬应阳的老底,一边折身扑向犬应阳:“可敢与我单挑!”
犬应阳的力量他好歹已经熟悉,衍道的层次无从捉摸。别说还临时聚成了一尊护法神将,哪怕只是一个草人拿着一缕飘絮,他也不敢靠近!
玄南公操纵的护法神将若未出手,那一下犬应阳也要杀到,一时不察竟还给了姜望发声机会,犬应阳自觉老脸无光,新仇旧恨涌上来,红眼道:“谁也不要插手,吾三招之内必杀此獠!”
也不知是真个气昏了头,还是觊觎知闻钟、不老泉,竟敢指挥玄南公、夜菩萨。
但疾飞中的姜望一看还能讲条件,立即又喝道:“妖族是否无青壮?怎的都是老弱来当!可敢让你们的天榜新王鹿七郎与我单挑!”
此时的鹿七郎已经飞向山道岩壁,如若未闻。
犬应阳更是不可能再理会,一把遥抓起万神海中的神辉,往前一推,光箭似雨倾盆!此时不必再考虑什么洞神霄世界之真,他的元神亦出窍,携磅礴之势,直接杀进姜望的元神海里。
掌碎朝天阙,手撕六欲菩萨,一脚将道脉腾龙踩到地上,随手一推,蕴神殿大开其门!
这古老肃穆的大殿,在真妖元神之前全无威严。
他堂而皇之地走进去,探手就去拿姜望的灵识之身。
此时此刻,天妖法坛被万神海诸神占据,更有玄南公居中掌控。身在山台,真妖犬应阳甚至夜菩萨都在场,而摇钟未得羽祯之旧途。
就理性的判断来说,姜望实在已是没有什么反抗的必要。
确实是无望的……
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所有的道路,要么被斩断,要么证明不可行。
但还是再试一试,再走一走。
斗不过犬应阳,再斩他一滴血也罢。
回不了家,往家的方向靠近一步也好!
就在这风驰电掣之间,神魂的世界里已经一败再败,神魂之外的战斗,姜望与犬应阳相会于万神海。
这本该是一场一触即分的战斗。
如犬应阳所说,在他全力出手的情况下,三招之内必杀之。真妖对神临的战斗,理当如此。
可在这个时候,那诸神皆赴天妖法坛、又被犬应阳抓走神辉所以显得暗沉的万神海,忽而跃出了点点繁星也似的金芒。
那如旭日初升的金色,让犬应阳瞬间联想到了熊三思,想起了那此时此世第一枪!
熊三思已死!熊三思已死,世上已无饶秉章。
他的灵身已崩解于万神海中,他也是真正地死去了,死得彻底……但他的枪意未绝!
在沉默的、坚忍的最后时候,他散身于万神海,留下了最后一枪。
最后一次藏“我”于“无”中。
先死而后藏,故能瞒过洞察的眼睛。
因为他是真正的死去了,除非在他死后再去深究万神海。
他不知对手会是谁。
或许蛛弦,或许犬应阳,或许夜菩萨,总之是一个妖族。
他以为姜望已死,故也并不期待让谁捎一条口信。
只是枪乃百兵之胆。
师父说用枪者有进无退,有去无回。
只是他乃大齐军神姜梦熊之弟子,九卒军略第一陈泽青之师弟,临淄第一刀客计昭南之师兄……大齐天骄,天覆正将。
他来世间一趟,总要留下点什么。
不为人族留下点什么,就给妖族留下点什么。
此刻神海竟如星海。
就在犬应阳看到那些金芒的同时,旭日已然东升,纵来一杆金枪!
粉碎一切,光耀所有。
瞬间穿腹!
那此时此世第一枪,也是此时此世最后一枪。
彷佛命中注定,有此轮回。
这最先将犬应阳击退的一枪,也最先将他洞穿!
此枪——
无意无念无心无想。
无我……故能无敌。
无我之道,此为真传!
认得此枪者,不在此世间……
无妨。
他日你若来妖界。
世上已无我……
不必有我!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南辕北辙亦为前
万神海里,已死之熊三思,绽放他最后的光华时。
那山壁上的石刻,也刚好开出花来。
此株三包并蒂、分为黄红白三色,而芯光隐隐,如梦似幻。
鹿七郎得灵感而来,柴阿四跌跌撞撞……
山道旁的灵熙华已是迷醉了!尚不知其珍,已迷于其梦。
而信虫所化的夜菩萨,亦是眸光大亮,一手点醒灵熙华,一手直接探去摘花……不枉佛爷在此苦候!
这下就连还在努力修补神王身、维持其平衡的玄南公,也通过那尊护法神将,回过头来!
“三生兰因花!”
与此花相比。
发生在万神海的这场交锋,彷佛也无关紧要了。
……
……
神临再怎么挣扎,还是神临。真妖再怎么丢脸,也是真妖。
自真正出手以来,犬应阳其实并未吃过半点亏。
此世之真也洞得,此世之夜也掌得,人族天骄也百般虐杀过——只是不老玉珠吊命,未死而已。
姜望用尽手段,又是出其不意,又是仙宫传承,又是知闻钟,也不过是轰掉了他一滴血。
这滴血的伤势怎么描述呢?
——要不是治疗及时,伤口都已经自愈了。
直到金枪贯腹的此刻,他才是真正吃了个大亏!
传承自飞剑时代的飞剑三绝巅,曾经笑傲苍穹。
唯我剑道,洞真无敌的向凤岐身死,外楼境的传人悬剑老山,还在看护老友基业。
忘我剑魔痴痴呆呆,偶尔清醒。也不知用那偶然清醒的瞬间,在求索什么。
迄今来看,只有无我剑道走出新途。
姜梦熊碎剑练拳,饶秉章化拳为枪,可谓山河有继。
其人当然没有大齐军神那般拳问天下英雄的勇力,但也是走出了自己的路。
这先死后藏的无我一枪,以无我接续无我,以最终呼应最初,是避无可避。他在神霄世界,承姜梦熊的道,也阐自己的道。
此枪贯穿了已然洞见真不朽的真妖之躯,先“无我”,再“无敌”,要把犬应阳的“真”打成“假”,犬应阳的“有”,杀成“无”。此枪具有湮灭一切的力量,粉碎的不仅仅是血肉元力,还有一切认知,一切存在。
史家吴斋雪有论——时代恒以弱丧,飞剑独以强亡。
就是说飞剑时代锋锐过盛,刚极自伤。这个时代如彗星般崛起,也似彗星般陨落。只延续了一百零七年,却在史书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采。
昔年的飞剑三绝巅,无我一道,一剑横来天地空!
犬应阳与姜望相逢于万神海上空,但是在正式接触之前,他的腹部已经先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身、意、神,皆被伤!
这一次……神魂受创、已被真妖元神强势打进蕴神殿的姜望,看到了这光芒万丈的一枪。
看到了其中熟悉的无我之势。
想起了那句“紫芜丘陵未有雪,我未执枪已十三年!”
想起了计昭南那个失陷妖界、只留下一杆韶华枪的师兄。
恍忽明白了为何封神台是两位真妖降世,结果来追杀他的只有一个犬应阳。
而重新认识了熊三思。
虽然熊三思已不在!
此时不是怅思之时,战斗中的姜望也从不会错失时机。
熊三思最后也是最初的无我一枪,在贯穿了犬应阳腹部,试图湮灭其生机的同时,也必然伤害到了犬应阳的元神!
神临之后,神魂之力外显于世,凝练如一,即为灵识。至此神魂有了直接干涉现实的力量。
洞真之后,以灵炼神,更是有了元神出窍的手段。心念一动,天地周转。
但为什么元神出窍常常作为洞真层次强者压箱底的手段,不会轻易动用?
盖因元神一走,元神海便空,在高层次的战斗中而言,此时的神魂世界几乎不设防。
对付姜望当然不成问题,可恰恰还有饶秉章横空出世的枪。
这一刻好比是犬应阳正调动大军,倾巢而出,怒伐敌城。但身后一支奇兵,已然袭占老巢,正在放火毁家!
此时的犬应阳有两个选择。强撑自身,先灭杀姜望神魂。或者先行回归元神,解除自身隐患之后,再来杀敌不迟。
在万神海的上空,他一把抓住流散的金光,握了满手的道则之力,探进腹部巨大的空洞里,迅速绞杀那肆虐的枪意。
而在姜望的蕴神殿中,轰开大门闯进殿中的真妖元神,拔身便往外走。
他做出了第二个——
不,第三个选择!
他的真妖元神在预备回归的同时,遥遥一探,一把抓住了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轻易将其制住,瞬间连施数道秘法,将这具神魂身从那宝座上拖将下来,像拖一具尸体般,径往外走!
真妖洞世,掌控一切。
又要拿住姜望的神魂,逼问一些人族隐秘、逼问譬如声闻仙域之类的功法,又要折回自己的躯壳,在熊三思的无我枪下,保住自己的神魂世界。
但他拖着的……并不是一具尸体。
这也不应该是他会有的选择!
姜望在妖界已经呆了很多天……
他在妖界度过了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春节。
也在镜中世界,度过了自己二十二岁的生日。
在妖界的每一天,他都在对抗天意!
在螺狮壳里做道场。
出不得摩云城,也在城中尽己所能地折腾。从柴阿四、猪大力、猿老西三个全然不同的妖族,开发三条全然不同的路,但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缠绕了死局。
暗度陈仓,躲到了廉溪客栈。却又山重水复,回到了柴家老院。
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失败。不断地失败,又不断地尝试。
而歧途,恰恰是对所谓天意、所谓命运的一种回答!
我在歧途,你入歧途矣!
我错了,还是你错了!
谁的错误?!
及至进了神霄世界。
行念的局,猕知本的局,鹿西鸣的局,麂性空的局,蝉法缘的局,蛛懿的局,虎太岁的局,玄南公的局……
以及在这之上,元熹大帝和羽祯大祖跨越数万年时光的落子对谈。
以及在这之下,被当做棋子却也各有意志的他姜望、同他一样苦苦求存比他挣扎更多年月的熊三思,乃至于真妖蛛弦、犬应阳,妖王羊愈、鼠加蓝、蛛兰若、鹿七郎、蛇沽余,甚至灵熙华!
往前追朔时光,还有一代天妖鹤华亭。
往下再看,还有柴阿四、猪大力、猿梦极、羽信、蛛狰这些。
千头万绪的线索彼此交错,好像每一个锚点都纠缠着无数的命运线。仅仅是把这些线索陈列出来,就看得人头昏脑涨。可它们却全部交织在一起,铺成一段命运的河!
谁能于此河中驾孤舟?
时间,空间,因果。
每一个棋子,都是自己命运的棋手。而每一个所谓的“棋手”,又何尝不是更高存在的棋子?
彼时姜望浑身浴血,跨过天妖法坛,飞跃青铜巨鼎,在那冲天的神火之上,摇响知闻钟却一无所获,剑指时光长河却一无所得。他有一种空前的失落和茫然,却也有一种空前的自在和坦荡。
不是说——我已经死定了,所以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也不是说——我试过了所有的可能,但前路的确断绝,所以就这样吧。
而是在那个时候,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路在脚下。
难道拿了知闻钟,知闻钟就一定要为你姜望负责,就一定能响应回家的路?
难道知闻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条路就一定不存在?
知闻钟找不到归途,自己也缺乏足够的视野,看不到远方,不知道归家的方向。
但看得到眼前三尺地,就在这三尺地里走。
在有限的条件下,做最好的选择。
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纵是最后是南辕北辙,可在此时此刻,谁又能说我不是在前进?
彼刻万神仰视,神火炙烈。
他在那样的天风里,感到自己在一张立体的棋盘上,上下左右甚至于每个斜角,都是密密麻麻的因果线条。
牵一发,动全身。
每一个选择,都关乎命运。
他看到了“对”,看到了“错”,也审视了自己的“看对”和“看错”。
他的歧途已经知见圆满,可以开花,但正确的时间不在彼刻。
驾驭歧途的前提,是要能认识歧途,了解自我,认知对错。他清楚即便歧途开花,也很难动摇真妖,这是建立在对犬应阳充分的了解之上。而诸如玄南公,那边山道上的夜菩萨,都更是想都不用想。
在与妖界天意对抗的过程中,他获得了灵感——
天意从不会具体地指向某事某人,但诸多巧合碰撞到一起,却又能自然演化出顺乎天意的结果。
歧途当然是在目标的选择里做文章,引导目标走向错误的选择。但也不见得只能如此应用。
就像早先在那间客栈里,他让柴阿四在离开房间前,故意往屋顶看一眼,由此自然引发猿梦极对环境的猜疑,他再自然而然地以歧途引导猿梦极去探查床底。
就像他多次面对蛛兰若,并未动用歧途,甚至歧途应该也很难撼动兰因絮果……但在他的战斗压迫下,蛛兰若却不得不出手嫁接因果,甚至帮他死里求生。
这些事情其实他一直在做。
唯独此刻,此时此刻!
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他催动了神通!第二内府中,那颗黑白色的种子,缓缓开花了。
一切是如此平静,悄无声息。
就连五府海中,都没有任何波澜。甚至于第二内府也未外显,神通之光都未有变化。甚至于身外,在万神海上空,因神魂显化之身被擒拿而瞬间呆滞的大齐天骄姜青羊,仍然以惯性在前进。
无声无息入歧途,而不知身在歧途中。
歧途是让对手在已有的选择中,做出错误的选择。开花之后的歧途,却能直接给目标一个新的选择!
当然神通的成功与否,因时因地,因人而异。
在犬应阳身受熊三思无我而发的洞真一枪,元神受创、急于回归的此刻,姜望用开花后的歧途,在犬应阳回归的选择之上,加入了一个小小的选择——
顺便也将他神临层次的神魂显化之身制住,一起带走。
此时犬应阳身受重创,且作为熊三思要自“有”抹成“无”的目标,还在与熊三思那一枪的力量对抗。
这就有了歧途生效的空间。
当然,歧途成功的可能性,在姜望的元神海里得到放大。
更在于这个新加入的小小选择,对犬应阳来说并不危险。
因为他的元神占据压倒性的力量优势,他的确可以轻松制住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也的确是制住了。
可是……
咕咕咕,咕咕咕。
元神海中,响起了如此寂寞的水声。
就在犬应阳的真妖元神,拖着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走出这座高阔威严的蕴神殿时——自那门帘之上,水声潺潺。
天降瀑流!
不老泉内显在元神海里,浇了犬应阳一个满头满身。
水流湍急,瞬间将他席卷,把他和他拖着的姜望神魂,一起推回了蕴神殿中。
砰!
殿门关上了!
整个蕴神殿中,都是湍急的水流。
犬应阳和姜望,都是其中的孤舟。
不同的是,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虽然受制于敌手,但他却是这流水的封主,是不老泉的主人。
骤生此变,犬应阳虽然还在抗衡自身的伤势,元神却也及时做出反应。大手一挥,神念为剑,在碾碎姜望神魂的同时,也预备强突回归。
但手下却是一空。
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在犬应阳的神念之剑斩下前,就已经先一步炸开!
犬应阳加于此身的诸多限制,就好比刀架颈,锁缚腕,牢囚身。
可那个被缚的囚徒……自毁了。
痛苦之念,杀敌之念,求生之念,思家思亲思故人之念……
那须完尾备的神魂显化之身,炸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念头,繁杂无计。一息生灭有千万,如今尽数落此间。
仙术·念头!
在先前的战斗中,姜望正是以仙术念头坐耳中,解决了声闻仙典里面关于术介的最关键的问题,重现了《万仙来朝》里所描绘的耳仙人。
此刻他直接炸身为万念,将这难以计数的仙术念头,尽数膨胀到极限、近距离地轰炸在犬应阳身上,从而产生了一念千万次的神魂攻击!
神临修士的神魂,与真妖之元神,中间确然隔着壁垒。
可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
在一般时候,姜望自不敢如此施为。
神魂显化之身分解无数仙术念头又全部炸开的同时,他也要就此神消身死。
但此刻蕴神殿成为了另外一座不老泉。
不老泉之主,身在不老泉中。
什么是“生死人、肉白骨,真妖亦延年”?
仅仅是愈合伤势,修补血肉,可生不得“死人”!
能够让死人复活的力量,自可同时作用于肉身、神魂。
就如他第一次得到不老泉灌既,顷刻血气饱满,神魂如初,才能横扫战场,斩杀顶级天骄蛛兰若。
在这外人无法得见的元神海里,蕴神殿中。
轰击着真妖元神的千万仙念崩碎。
于此之外又有千万仙念复苏。
近乎无尽的仙念,潮起又潮落。
犬应阳彷佛陷入了一个轮回,被动地承受着仙念无限次地轰击!
如此下去,也不知是不老泉之力先耗尽,还是真妖元神先耗空。
一念之差,入得歧途矣!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三生兰因,雪落光桥
三生兰因花是什么花?
参与神霄局的所有妖王,全都没有资格知晓。即便是犬应阳这样的当世真妖,也未见得能有知闻。
但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太古经传有过记载,犬族大祖柴胤曾与人族嬴允年争夺此花。
虽闻其事,难明其珍。
可柴胤是何等存在?
他并不似元熹大帝、羽祯大祖那般,要往数万年前追朔。
活跃在人族道历新启之后,与在时光深处布局不老泉的鹤华亭相较,也算得上是个“小年轻”。
然而“柴胤”这两个字,在人族信史《史刀凿海》中都留下过名号!
虽然在那《景略》第一卷里,只有一句话的记载,在景太祖的丰功伟绩中一笔带过——“太祖镇妖,九年退柴胤。”
要知道在那篇记载中,与“九年退柴胤”并举的功绩,可是“七年逐虎”。
且在正面战场上击退整个虎族的主力,景太祖也只用了七年时间。退一个柴胤,却花了整整九年!
这柴胤究竟是何等样的强者,要让景太祖用九年的时间来对付他,这九年的时间里,又有哪些波澜壮阔的画面……《史刀凿海》里并未有详述太多。
诸般故事散见于其它史书中,但记载零零碎碎,各不相同,有的甚至彼此矛盾。
而景国的史书基本是自说自话,通篇都是描述景太祖如何如何威武,不太能被认可。
但柴胤之强大,是母庸置疑的。
那么曾与柴胤争夺三生兰因花的嬴允年,是何许人也?
倒也不需要别的介绍。
其人后来在现世西境建立了一个国家,名为“秦”……
能被柴胤和嬴允年这样的存在争抢,三生兰因花的价值自是母庸置疑的。
此花三包并蒂、分黄红白三色,代表的是过去、现在、未来。
传说得此花者,可以把握因果,贯通三生!
神霄世界的山道岩壁上,为何会有这样的石刻,究竟是谁留下的手笔,怎么会由蛛兰若之死引发,又是满足了哪些条件才能绽放?
这些问题都非常重要,但也都留待以后思考。
眼下是先摘花再说。
犬族的小妖无甚根底,但既往这边来,说不定就有些什么,且让灵熙华拦拦看。
鹿家的小子灵感天生,知道什么是宝贝,来的极快……虽实力低微,亦须防鹿西鸣手段。
还有那边,犬应阳险要被熊三思那一枪交代了,毕竟是妖族真妖,既已无争抢之力,也不必真叫他死……正好顺手收回知闻钟和不老泉。
三生兰因花的开放瞒不过玄南公,必须要留一分力应对他……甚至玄南公若放弃神王身而来,这一分力实难应对。
不如就分玄南公一座不老泉,再支持一下他的封神台,以此作为交换……
囿于信虫只有一只,天妖的力量眼界都不能承载。剩下一共三次出手的机会,夜菩萨精打细算,务求每一次出手都能体现价值。
此般思绪虽繁,亦在一瞬间完成。
手指一敲光头,受莲花戒的灵熙华已如离弦之箭,张扬高空,直奔飞跃山台的柴阿四。
“前方小妖禁行,违令者死!”
对付姜望他左右摇摆,对付柴阿四他势如勐虎!
与此同时,夜菩萨一只手笼上佛光,直接封锁附近,去取那三生兰因花。点过灵熙华的手指,则收归并掌,遥遥一探——
直接将疾飞而来的鹿七郎推至千丈外而未伤其身!
掌势不歇,又降临万神海,护住了犬应阳的胸腹空洞,隔开了残留的无我枪意。变掌为爪,把姜望一并罩在其中。既要抓回犬应阳之元神,又要切断姜望的知闻钟,剥离他的不老泉。
这一掌四用,退鹿七郎、救犬应阳、夺知闻钟、分不老泉,把一份力用到极致,精打细算到了极点。
看得玄南公都是皱眉……麂性空这厮在黑莲寺,是不是管账的?
当然,玄南公皱眉的主因,还是看到了麂性空的交易请求,对此有了一丝迟疑。黑莲寺对封神台的支持,以及一座拱手相让的不老泉,自然值得他迟疑。
神魂世界是万变一息。
一瞬间的迟疑,在这里可以发生太多故事。
就好像犬应阳在姜望的蕴神殿里与姜望已经勾心斗角打生打死好多轮,外界柴阿四的一个眨眼都尚未结束。
蕴神殿里浪涛汹涌,千万仙念轰击不止。
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妖王面对犬应阳这样的局面,恐怕都要神消于此。
此等杀伤已经超越神临的极限,也非妖王可以企及!
但犬应阳毕竟是犬应阳,于这座蕴神殿里承受轰击的,乃是一尊真妖元神。
在千万仙念轰出第二重浪的时候,犬应阳就已经当机立断,将真妖元神裂分为二,一里一表。
半数的元神之力结为外壳,真正的主念则藏于内里。
任凭外间千万仙念轰击不止,不断消耗元神外壳。主念则于内部设坛列阵,遥感其身。
外间虽有千叠浪,个中自有不坏神!
元神与肉身的响应,在一瞬间就已经完成。
他那正在抵抗无我之枪的本躯,一时间变得透明。血肉筋络全都清晰可见,光线无止境地向外投射。
姜望的元神海中,透进天光来。
这天光一束,毫无阻碍地穿进蕴神殿中,也不被不老泉水阻止,不被姜望的仙念阻隔,甚而轻易地穿透了那真妖元神分剥的外壳,落入内里。
因为它并不属于神魂的力量,也不归于气血道元,而是一种道则。
藏于外壳下的那部分真妖元神,果断踏进光中。
犬应阳动用道则之力,以光架桥,打通了神魂世界与现实世界,接引元神归返!
虽然不老玉珠已经消耗了很多次很多次,正由青转白,他也没有拿自己性命在这里做赌的道理。第一选择仍是避开姜望的这一次疯狂。
他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大的优势。
便看在熊三思这一枪的份上,不必全占全优。
恰在这个时候,石刻开花,夜菩萨探掌过来。
两者之间的鹿七郎几乎是立刻被掀飞。
犬应阳因为调动道则之力去接引元神,而不断扩大的腹部伤口,也在佛光普照之下开始愈合,那“无我”之力,正被坚决地驱逐。
这很难说是一件好事。
因为没有夜菩萨的帮忙,犬应阳也能解决现在的困境。
更因为夜菩萨的“帮忙”,不是无条件。夜菩萨这一掌探过来,知闻钟、不老泉,全都要带走。
倘若是在他全盛时期,面对只落下了一条信虫的夜菩萨,怎么也有些反抗之力。但现在……
也罢!
在黑莲寺的天妖手段之前,鹿天尊也不能说我没尽力。
犬应阳心中一叹,直接放开了自己的力量,给夜菩萨留出摧枯拉朽的通道。如此果断的表现,也不失为识时务之真妖。
此刻姜望的肉身几乎完全暂止,只沿着惯性在运动,全部心力都与仙念一起爆炸,主导那一瞬千万次的神魂攻击。
这时候的不老泉若被剥离,姜望顷刻便死。
更别说犬应阳的部分元神已经踏上光桥,夜菩萨的力量更渗入此间,张织了夜晚!
但同样是在这个时刻,姜望的元神海中,忽而落雪。
雪花翩似舞。
极美,极冷。
冻杀万物,雪落光桥!
时间转回半息之前。
山道上的石刻正在开花。
在神山山腰处,那处不老泉搬走后的涸池里。忽有大红大紫的斑斓色彩凝聚,那是姜望在生命垂危之际所扯下的锦绣,本该消散,但竟未有消散!
而于此刻直飞而起,好似张成了一条横空彩带、一道跨世虹桥。
此刻天边仍有飘雪,那是姜望彼时一剑天下皆冬未落尽的雪……
雪下是虹桥。
美景如斯。
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被拨动。
此方世界所有的雪,所有的寒,在这一刻有了主宰者。于虹桥之上,化生一位美极、哀极,如琉璃般易碎的女人!
冬皇谢哀!
因为神霄世界尚未有确切的位置,难以在茫茫宇宙中捕捉。
也因为天外无邪的存在,所有外来的手段都入世艰难,只可沿行“天外无邪”之前就铺好的路——因为这些道路已被神霄世界认可,在“无邪”之前,算不得“天外”。
她不能够直接降临此世,唯有保住许象乾的锦绣,沿着锦绣的旧途,借助那冥冥中的联系,在这个世界里降临她的力量。
此行当然不是为了姜望!
她化雪为身,行在虹桥之上,一探手就靠近了三生兰因花,与夜菩萨的大手撞在一起,将那黑夜之手直接拂开!她要比夜菩萨更早察觉到三生兰因花,也比夜菩萨更早做出准备,一直就在等花开,故才能后发而先至。
与此同时也并指为剑,回身对着姜望的方向一划!
她与姜望算不得相熟,更没有交情,也不必在意许象乾的心情。
甚至于姜望未死的消息,她也没有告知齐国。
但因为她走的是锦绣的旧途,所以她也要必须保证锦绣的存在,要让姜望……是到妖界一游!
至少……在她得手之前,必须如此。
否则联系断掉,顷刻就要回返。
这一记剑指太致命了!
在如灵熙华这般妖王肉眼可见的世界里,尚只见到一缕雪色的剑气疾掠而过,在姜望的肉身之前掠出一扇折射五光的冰屏风,阻隔了夜菩萨那一爪的进袭。
而在神魂的世界中,夜菩萨所张织的夜,瞬间就被割开。犬应阳所架的光桥,也在瞬间堆满了雪。
犬应阳那意欲归身、未及设防的天妖元神,直接僵在了那里!
可怜他放弃了争抢,将不老泉和知闻钟拱手让出。夜菩萨为了回收力量对抗强敌、抢夺三生兰因花,却放弃了他!
就在这元神海飘雪的时候,灭而又生、近乎无穷的仙念,此时也击溃了犬应阳留下来的元神外壳,沿着光桥杀奔此处,如巨浪一卷而回,将犬应阳剩下的这部分元神,重新卷了蕴神殿中!
轰轰轰!
轰轰轰!
整座蕴神殿彷佛都在剧烈的摇晃。
神魂世界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外界完全悄寂。
可是一位当世真妖的元神,就在这恐怖的爆炸声里,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粉碎了!
在柴阿四右眼的视线里。
那云腾雾绕的万神海上空,姜望那凭着惯性险些撞在冰屏风上的躯体,倏然间“活泛”起来,不朽的神光重新游在在双眸。
眸光只是一照,面前的冰屏风就已化去。
而他修长有力的左掌,已经落在犬应阳的左脸上,反手一拨,将这当世真妖拨到了一边去!也抹去了这具真妖之躯里最后的生机。
那胸腹之间犹有巨大空洞、元神已经死去的真妖尸体,就那么坠落万神海,而被云海掩埋……一如早前的熊三思!
看到这一幕的,为什么只是柴阿四的一只眼睛?
因为他的另一只眼睛,此时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他循着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动,跌跌撞撞地冲下山道,而正好迎上了灵熙华的冲锋。
对方虽然断了一臂,但又是灵族又是魔罗迦那的,气势如虹。
柴阿四自家知自家事。没有那位上尊的指点,他在金阳武斗会上都踉踉跄跄、进展艰难,更遑论与灵熙华这样的妖王争锋!
虽然他现在并不会怯懦,却也没有找死的念头。
上尊虽然跑了,但他仍然点燃了内心的野火,认可自己是一个有本领的妖族。被猿小青那样的好姑娘深爱着的他,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呢?
那个姜望能在一众妖王的围追堵截下屡斩天骄,现在甚至屠了一个真妖,创造奇迹!谁说他柴阿四将来没有可能?
当然创造可能的前提是活着……就像那个姜望,也是逃得一手好命。
他柴阿四也苦练过身法。
灵熙华说小妖禁行,违令者死。
他倒并不觉得冒犯。
毕竟他现在不自觉是未来大帝了,也没有一根手指头碾死一个妖王的底气,灵熙华确实有实力这样呵斥他。
那个叫姜望的能杀得灵熙华抱头鼠窜,那是那个叫姜望的自己的事情,与他柴阿四没半点干系。
他是真的不想前行,想要就此转身,可他的双腿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要说点好话,解释一下,可是他也张不开口。
就像他真的不知道为何会为那朵花感动,为何会想起爷爷,想起自己的家。可眼睛怔怔地流出泪来!
他的右眼看着蒸腾云海,看着那个叫姜望的家伙,看着那天妖法坛上方的护法神将正拔空而去。
他的左眼看着灵熙华,看着那张舞的灵炎……也看着自己握住锈铁剑的手,忽然跳动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他完全不能理解的复杂轨迹,而竟剖分了灵炎!
这锈铁一根,随意一抖,直接扇在了灵熙华的脸上,把这位魔罗迦那扇飞数百丈远!
他也听到了自己口中,发出了无比威严的一声——
“滚!”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今时此日是恰当的风雨
柴阿四曾经无数次遐想,想象自己能够如此威严。
但弱者就连愤怒也是可笑的。
一个“滚”字,并不凶狠。
然而有抽飞灵熙华的那一记铁条作为注解,便体现了威严。
此时他感受着自己,以一种藏身于内的旁观者的视角,是如此奇特而陌生。
他还能感受自己的耳眼口鼻四肢乃至于气血道元,但这具身体的所有,他都不能自控。唯有一只右眼留给他,像是囚室的天窗,是他仅剩的自由。
身不由己,如傀操戏。
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没有恐惧。
如果一定要说那位陷入永恒沉睡的迟云山神,究竟教会了他什么,他想应该是三个字——“去面对”。
所以他睁着这一只眼睛,认真地看着视野范围里的一切,不错过任何细节。也认真地感受着,这具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
而此刻灵熙华的感受……
就是一个“懵”字。
他完全被这一记铁条抽懵了!
同姜望的对决,他尚能知道自己输在哪里。若能重来一次,肯定有更好的表现。
可“柴阿四”的这一抽,抽得他六神无主。
不知道灵炎是如何被分解的,不知道防御如何被打开,不知道那一记铁条为何能抽到自己脸上!
他唯独知道……再来一千遍,一万遍,也是躲不过。
捂着几乎被抽烂了的半边脸,灵熙华顺其自然地往外倒飞,眼神里不敢有怨恨,也不敢看柴阿四。他看到——
那朵开在崖壁上的花,漾开了梦一般的波澜。
其上夜色渐褪,雪色渐深。
此为两种道则的碰撞!
又在某一个时刻,夜色呼啸而来,夜菩萨回收了所剩不多的力量,与飞雪踏虹的谢哀正面厮杀!
仍是最先的考量。
知闻钟在犬应阳手上和在姜望手上并无区别,只要降临此世的力量还在,随时可以拿回来。
彼时的熊三思奄奄一息,化灵族为魔罗迦那的机会稍纵即逝。此刻的三生兰因花同样眨眼就要被采摘。
他已然把握了魔罗迦那,当然也能把握三生兰因花!
竖掌如刀,直插谢哀心口。
三生兰因花摇摇颤颤,夜色侵回雪色中。
末法时代雪亦黑,不许世间见纯白!
但谢哀对三生兰因花的认知,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谢哀抢夺三生兰因花的决心,也远远胜过了他这临时动意的贪念。
在天碑雪岭看到许象乾的那一刻,她就从锦绣神通的反馈上,感受到了兰因絮果的力量……彼时她就已经知晓,三生兰因花即将开放。
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她都不可能放过三生兰因花的机缘。
哪怕锦绣微弱,哪怕神霄遥远。
她投下的是重注!
作为雪国第一美人,谢哀天生有一种易碎的美感。但此刻漫天飞雪为她张舞,举世寒意擂起战鼓,她的危险母庸置疑!
踏虹而来的她,摘花之手轻轻一弹指……
霜电经天!
它显见在视野之中,而潜透于规则之内。
麂性空把握神霄之阴而成就的夜菩萨,从那如刀的竖掌开始,一寸一寸地冻结,瞬间蔓延了全身。
他彷佛成为了一尊冰晶琥珀。冰面逐渐凝成了棺材的形状,而冰层之中竟有游弋如飞的阴影,沿着特殊的轨迹,隐约能见羽喙,分明是告死之鸟!
一共九只……穷极生途!
仙术·千秋棺!
在横压一个时代的九大仙宫之中,凛冬仙宫对寿数研究最深。
凛冬仙人又称为长寿仙人。
他们擅长延寿之法,有三九寒蝉这样的据说能穷极生死之理、枯荣不蜕的仙术。但所谓医毒不分家……懂得生者,亦懂得死!
此时千秋棺一落,强如夜菩萨,也被冻结了道则、凋零了寿数。
万神海上空,姜望已经纵剑开启了又一轮的逃亡之旅,在那尊护法神将的追杀下左突右窜。
眼观六路的他,自然瞧见了谢哀的这一弹指,一时也有些动容。
这是在平步青云之外,他第一次见到完全版的仙术,且是如此恐怖的凛冬仙术千秋棺!九大仙宫横世的掠影,便在此术中!
冰棺之中,夜如潮退,麂性空那竟有几分冷峻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显现在神霄世界里。而迅速地起皱生纹,干枯老化。
只有一只信虫为依托的菩萨身,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实在是太勉强了一些。究其力量,甚至都未见得有真妖强,只不过是凭借运用力量的境界,可以稍压真妖一头。
虎太岁留下暗手操纵蛛弦,借封神台入局,好歹天妖眼界不受约束。
他这一只信虫,就好像小宅小屋开了一扇小窗,即便天妖目见万里,所见范围也相当有限。
在后来仍能干涉神霄局的三位天妖里。
玄南公是以天妖之眼界,调动千万毛神之躯。虎太岁是以天妖之眼界,调动真妖之躯。两者可说势均力敌。
他借信虫出手,是在有限的几次出手机会里,拥有接近真妖的力量、超出真妖而未至天妖的眼界。所以只能避让虎太岁的锋芒,在虎太岁出局后再出手。
点化魔罗迦那消耗了部分力量,救犬应阳夺知闻钟也消耗了部分力量……此刻在谢哀毫无保留的凛冬仙术之下,他几乎动弹不得,竟只能看着这具身体的“死去”。
便在这“死去”的过程里,他在千秋棺中,看了一眼远处天妖法坛上的神王身,再挪回目光,深深地看向谢哀!
夜菩萨之躯就此散去,只有一只小小的黑虫,还封在冰棺之中,正在消散。
而谢哀的眉心,烙下一个黑点,炸出许多条黑线,向整张脸蔓延开去,似是绽开了一朵黑莲。
菩萨之死,时代之衰,降临末法!
麂性空用这具菩萨身、这只信虫的消亡,来将谢哀带入末法时代。使她在神霄世界里本就不能展现太多的战力,进一步削弱……以此来为玄南公创造机会。
他看向神王身的那一眼,是在局势已经崩坏的情况下,与玄南公做一个交易。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帮助玄南公,使其得手三生兰因花,而求得玄南公送回知闻钟。
与此同时,天妖法坛上空,那护法神将横飞出来,直扑刚刚推落犬应阳尸体的姜望。
在雪花里错杂的因犬应阳而坠落的血雨中,天妖法坛外围,又有九尊神像依次飞起——那是在神王身重新稳定下来后,终于可以解放的部分神像。
这九尊皆往谢哀杀去。
麂性空交易的请求……他的确有收到。
但他并没有来得及答应或拒绝,麂性空已经提前交易了……这贼秃!
于这样的时刻。
那晶莹剔透的千秋棺,忽然霜光乱舞。
九只告死鸟不再游弋。
末法时代的信虫,静止在破碎之前,凝固在千秋棺里。
谢哀玉指点在自己的眉心,按住那个黑点,将所有的黑线,都定止在那处。于是她的雪额之上,便霜结了黑纹。
这莲状的黑纹无损于她的美丽,倒有几分似冰川的裂隙。
她的确杀死了夜菩萨、杀死了这只信虫,但也以千秋棺的力量,让它停在将死未死的那一刻。麂性空所期待的末法时代,于是也将临不临!
轰轰轰!
在她的身后,有一座冰山崛起,探出云海,对峙崖壁。
将玄南公操纵的几尊神像,全部拦在冰山之后。那玄冰有万载之寒,轻易不得破开。
此刻两山夹狭道。
她和她的千秋棺,就停在山道中。
除了一个跌跌撞撞向这边奔来的犬妖,再没有谁能阻止她摘下花朵。
她明澈的美眸望着那个犬妖,探出手来,霜花开在她的指尖,霜意落在三生兰因花上……
卡!卡!卡!
她接触到三生兰因花的手指,忽然间全部断掉了!
如此纤柔合度、玉润完美的手指,像琉璃礼器一般,当它猝然断裂的时候,真叫人心碎!
是谁如此残忍?
柴阿四提着他的锈铁剑。一只眼睛懵懵懂懂,带着赞叹、可惜、心疼之类的情绪,一只眼睛却严肃、威严、睥睨一世。
美的事物被破坏,总是叫观者伤怀的。
伤春为花残,悲秋为叶凋。
就连被冰山推开但始终看着这边战场的灵熙华,眼里都有一丝对暴殄天物的可惜。
唯独谢哀自己的眼睛,却十分平静。
她也不去继续摘那三生兰因花,也不理会自己的断指,只看着面前这个手提锈剑的身影,声音冷漠:“柴胤?”
玄南公、鹿七郎、灵熙华,以及受苦良久、因虎太岁的退出而重获自由……仍然伤重但刚刚恢复了一点力量、在血雨中飞上山来的蛛弦,尽皆一惊!
柴胤在人族《史刀凿海》中,只是寥寥数笔便带过的妖族强者。
在道历新启以来的妖族心中,却是母庸置疑的传奇!
他曾在万妖之门前,迟滞了景国开国皇帝的兵锋!
手持锈铁剑的‘柴阿四’,自那两山所夹的狭道里,慢慢地走下来,嘴角有一抹玩味的微笑:“你竟然认得我……你是谁?”
在提问的时候,他仍然在往前走,问题落下的时候,他已经又抬剑,锈剑一起,冰川皆裂、山崖碎——
他自山上往山下来。
他的右手边,是无数颗碎至细粒的冰晶。他的左手边,是如烟雾弥漫的土黄色的埃尘。
两山不复见,唯有一道走。
那条山道似成了天神下凡的阶。
他的声音,已然成为了此世的规则本身。
对于这个世界的掌控,他俨然已经超过了迄今为止在神霄世界出手的所有存在!
哪怕元熹再世,哪怕羽祯复生!
他就那么看着谢哀,剑已递来:“不管你是谁,知道是我柴胤,还敢夺我的花吗?!”
人族多天骄,山河日新。他不知道来者是谁,但他也不必知道来者是谁。
无非一剑!
柴胤之强,柴胤之霸道,由此言此态,可见一斑。
但更令鹿七郎震惊的是……柴胤竟说这是他的花!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如过电一般,恍然明白了一切。
蛛兰若……兰因絮果……三生兰因花!
蛛兰若不是天生的神通,而是种花的盆!
神霄世界是肥沃的土壤,今时此日是恰当的风雨!
为何神霄世界最后会在柴阿四的老宅落下来?因为‘柴胤’要守着他的三生兰因花!
此刻又何止鹿七郎震撼失语?
眼见得柴阿四忽然间展现柴胤的力量,柴胤的口吻。
与柴阿四相处这许多天的姜望,一时汗毛倒竖。
他读《史刀凿海》,《景略》第一卷,就有柴胤之名。
妖界天意之恶劣,原来从遇到柴阿四的时候就开始了!
摩云城中多少次阴差阳错,是天意,还是柴胤之意?亦或兼而有之?
他在用柴阿四布局的时候,柴胤也在冷漠地注视他。
想来他在妖界挣扎的这一场,无数次死里求死,屡败屡战,屡输屡争,在名载于史书的强者眼中,多么可笑!
难道说,他独斗数位天榜妖王,几经生死,爆发所有,终于在绝境之中创造可能,临阵强杀蛛兰若——竟也只是为这场开花所做的铺垫?
他们这些所谓的天骄,生死都在看台上,只是大人物的一场木偶戏吗?
尤其姜望比鹿七郎灵熙华他们更了解柴阿四。
知晓柴阿四在与猿小青相爱之前,本就一直心心念念要娶蛛兰若。如无他这个所谓的古神出现,想来柴阿四最后还是会“机缘巧合”跟蛛兰若产生交集。
迟云山神的出现,只是柴阿四的生命里,一道偶然的波澜。
无法阻止命运之舟,行向它的终点。
但……如果说柴阿四就是柴胤。
那么柴阿四呢?
柴阿四的心情,柴阿四的命运呢?
在护法神将凌厉的攻势下,姜望也不知何来的心情,鼓荡血气,倏然折望,看向那个‘柴阿四’,高喝道:“柴阿四!”
他赤金色的眼睛,恰对上一只泪水模湖的右眼。
以及‘柴阿四’无动于衷的脸。
在与谢哀争杀的同时,‘柴阿四’的左眼,还游刃有余地看过来。
便这一眼——
姜望心中警兆骤生,气血催动到极限,血雾炸出皮肤来,逃脱了护法神将的金瓜,似血电折走。
他原先所立之处,出现了一道自天而地的光柱。
洞穿了云海,光犹不息,似是云海一峰!
瞧着姜望迅速遁远的掠影,以及玄南公紧随其后的追逐。
‘柴胤’的嘴角微微翘起,饶有兴致地道了声:“你也好自为之!”
此时此刻,他与谢哀的道则碰撞还在继续。
但他只是施施然回身。
径直而前,一剑往赴。
一支锈铁剑,定住风雨雪。
天风地气汇龙虎,上下四方合圣元。
而此剑继续前行。
前方包括谢哀在内的一整片空间,顷刻崩碎了。
此剑碎岳,碎棺。
也点碎了谢哀的惊虹桥、化雪身!
第一百二十章 六道
与衍道真君强大的力量相比,锦绣所搭建的联系,纤弱得好似一根头发丝。
而以发丝为吊桥,山峰滑行其上,的确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
即便是谢哀,要一边维系通道、一边降临力量,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不似麂性空、玄南公他们那般轻描澹写。
若非三生兰因花的重要意义,她断不会如此!
此刻她在崩碎的空间中,破碎地看着柴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并没有开口。
一整片空间,像是四四方方的琉璃。其间五光十色,都是规则的碎影。
谢哀生得易碎的姿容,也的确碎掉了。把雪还给天空,把寒冷还给冬季。
把现世之人,推回现世。
而柴胤握着的那柄锈铁剑上,正托着那朵三生兰因花。一剑杀人摘花,击退了衍道真君而花未伤!
“柴胤'平举锈铁剑,微微侧头,看向无数颗冰晶细粒犹在飘洒的云海。玄南公所操纵的、正在飞来的九尊神像,全都骤停于半空。
他无心,也无力与柴胤相争!“大祖!”
在这个时候,蛛弦拖着伤疲之身,从云海里飞上来,瞧着柴胤道:“我家蛛兰若之死,您是否有个交代?”
柴胤当然是顾念妖族的,不是那种绝对冷酷的性格。
不然先前灵熙华拦路,他就不只是一剑抽飞——大约这也是蛛弦敢开口质询的原因。
对于这样的问题,“柴胤只是横剑于前,伸手将那朵如梦似幻的三生兰因花摘下,而后才道:“你要什么交代?”
先前险些被虎太岁碾死,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她还敢往柴胤身前站。不得不说,真妖的勇气的确非同一般。
蛛弦哀伤地说道:“兰若是我蛛家的天骄,是光彩夺目的'上原明珠',深受我家老祖喜爱,也是我的心头至珍。她今于此不幸,这兰因絮果的残痕,我本欲收集,好叫老祖有个念想.....”
'柴胤'并不看她,只看着手里的这朵三生兰因花,慢慢地说道:“当年赢允年与我争夺此花,各分其半。我抢到了半朵现在,和整朵未来。今时今日种种,皆为补完此花”
“兰因絮果?”他扭过头来:“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以为这传说中的传说,神话中的神话,有那么好诞生?是我扔在命运长河里,落在有缘之身。你家那个蛛兰若,有幸陪它走一段路罢了。”
兰因絮果的神通,竟是来自于三生兰因花!这真是难以意想,真是传说手段!
蛛弦此刻手中无剑,气息甚衰,只惨声道:“我家兰若,心性城府天资,皆是上上之选!即便没有兰因絮果,她也能成为一个实至名归的天榜妖王,成为众所仰望的强者,成为接过我蛛家旗帜的领袖,成为我妖族的栋梁!大祖您洞见过去未来,不应当看不到这一点。”
她并不敢直接指责,说蛛弦的死与柴胤有关。但话里话外,意思已是很明显。
柴胤应该为蛛兰若的死负责,柴胤应当对蛛家做出补偿!
蛛家养育蛛兰若这么多年,不应该仅仅只是养了一只栽花的盆,且在花开之时就碎掉!
柴胤表情玩味:“你以为是我让她死她才死在这里?”“你错了。”
“你,或者说在背后跟你讲述这一切的蛛懿,未免太小瞧我柴胤!”“我柴胤一生行事,何须踏小辈为阶?”
“蛛兰若是生是死,都不会影响三生兰因花开放。她的神通花,始终会跟这朵花开在一起,因为二者本为一体。”
话说到这里,“柴胤”忽然长剑一扫,这一剑毫不锋利,就如洒扫庭院一般自然写意。
但山腰那处早先考验一众年轻妖族的密林
,立时齐刷刷地倒下,留下一排排整齐的树桩。
“我这一剑伐林,莫不是栋梁之材!真能撑起华屋者,能有几何?如今毁于一旦,时也命也!”
'柴胤”道:“蛛兰若的确当得起天骄之名,但她遇上了比她更天骄的对手,折锋于此,这也是她的命!”
蛛弦咬了咬牙:“可是,若无兰因絮果.....”
“没有可是。”柴胤不怎么耐烦地看向她:“这兰因絮果何来,你家老祖真不知情吗?回去对蛛懿说,她已经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要贪得无厌!”蛛弦一时默然。
柴胤的视线从蛛弦身上移开,落到远处。
姜望和护法神将一逃一追,已经出了神山范围,不在灵熙华等妖王的视野中。但当然逃不脱柴胤的注视。
他看到玄南公所控制的护法神将,已然凭借超出不止一筹的世界理解,截住了姜望。以神临境的体魄,斩杀了姜望不知多少回。
他看到不老玉珠的青色,已经只剩十分之一,且还在迅速地褪去。这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平静地问了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
维持那座神王身的众神像里,玄南公附于其一,开口道:“是人族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名为谢哀。据说是两千年前凛冬仙宫传人霜仙君许秋辞转世。”
这份情报说出来,玄南公自己也是怔了一下。谢哀既然是新晋真君,又怎么认得柴胤?
即便是许秋辞.....两千年前成名、也在两千年前身死的霜仙君许秋辞,怎么认得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坐死关的柴胤?
时间线对不上!
须知就连自己这封神台的当代执掌者,也未能第一时间认出柴胤来。
且这个谢哀,还认识三生兰因花,更对此有先于麂性空的准备。若非柴胤大祖出手,只怕真叫她摘花而去。
疑点重重!
听罢玄南公的情报,柴胤呵了一声,才道:“世上不存在转世这样的事情。进入源海连意识也要归于'一。所谓三生,是过去现在未来。前世今生来世,不过是谎言。我做不到转世,不可能有人做得到。要么许秋辞从未真正死去,要么谢哀不是许秋辞。这个人有很大的问题,太古皇城要密切关注。”
柴胤是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卸任闭关的存在,久不闻音讯,也早已不在太古皇城掌权。
而玄南公是货真价实的天妖,太古皇城绝对的高层,甚至因为执掌封神台,算得上是妖皇嫡系。
此刻他分念千万,一边维持了神王身的稳定,一边在联系太古皇城封神台、试图敕封神祗,不浪费这尊神王身,但因为封神台这条路已经用过,一时还没有恰当的法子穿透天外无邪,正在频繁地尝试各种可能。
在为此二事的情况下。
他还与柴胤沟通,提供情报,思考关于人族冬皇的种种。还能分念护法神将,以同境体魄,将那个人族天骄杀得狼狈不堪...
天妖之强,并无虚字。
但柴胤的随口吩咐是如此自然,他的下意识低头表示听命行事,也很有些顺理成章。
把控了全场的“柴胤,这时候才有闲心来观察他所控制的这具身体——本来锤炼得惨不忍睹,在他掌控之后,因为道则的自然演化,已经迅速地接近此境完美。
“来吧!”柴阿四在心里大喊。
轰隆隆隆!
一念而觉天地变。
神魂的世界演化为神霄世界。
神山、山道、山台、天妖法坛.....一应皆在,唯独不见了那些可以搬山填海的强者。
柴阿四分不清这里是真是假,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只看到对面站
着一个头戴冠冕的威仪男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问道:“来什么?”
高高在上的强者,自有高高在上的姿态。
但站在山脚下的小妖,也有仰望天空的勇气。
柴阿四手中握住了一柄锈铁剑,认真地道:“要夺舍或者什么,你尽管放马过来!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也不会让你好过!”
柴胤之名他当然如雷贯耳。
爷爷在的时候,也常在酒后吹嘘,说自家是柴胤的后代,有大祖的血脉。
崇敬归崇敬,仰望归仰望。
当这种传说中的存在有一天忽然出现,且一出现就控制了自己的身体.....
任谁也难以心平气和。由惧故生怨。
“哈哈哈哈!”在这神魂的世界里,柴胤仰天大笑:“夺舍?哪里学来的这词语!你的古神教的你?”
错信一个人族,奉其为伟大古神,虔诚供奉并且亲近依赖.....此事柴阿四本已决定一辈子藏在心中。
但柴胤......柴胤是什么都知道的。
“是啊!”柴阿四索性恨声道:“我无父无母,爷爷死得惨,无血亲、无良友、无佳邻,从小到大,吃饭穿衣做工求活,皆是自己。除了古神,确实没谁教我!”
柴胤当然听得到他的情绪,也没有在意他的无礼,更不跟他讲什么大道理或者解释什么,只道了声:“老祖我天生多情,血脉遍天下,本也不在乎什么血裔。但既然我们有同行这一段的缘分,便要送你点什么。”
他的双手空空如也,但探指往天空一摘,便摘下一缕扭曲的光线来。柴阿四在这缕光线上感受到了危险,但并不知道是什么。且他也不怎么相信柴胤。
在他还非常容易相信的时候,他把最大的信赖,给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古神。
柴胤拈着这缕光线,悠然道:“这是真妖犬应阳在这具身体里留下的印记。他先死了.....可惜。”
手指一拈,这光线便消失无踪。
柴阿四当然想得明白,犬应阳为什么会在他身上留下印记。缄默未语。柴胤笑了笑,曲指一勾——
从云海深处,一只黑色的羽鹤冲天而起!
但同时也有四条锁链,与之齐飞,锁住它的双足与翅根!
“这位是我的前辈了。”柴胤轻声道:“天妖鹤华亭.....他还算知羞!”声音落下时,四条锁链各自拉扯。
黑色羽鹤当场被撕裂,顿作黑烟散去。
在神霄世界过去的那段时间片段里,鹤华亭曾在柴阿四身上埋下了手段,但最后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动用。
所以得到了柴胤一句“知羞”的评价。
柴阿四的确没有想到,自己身上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有这么多隐患存在。他不由得看向柴胤。
柴胤摇了摇头:“你那个古神倒是真的走了,什么后手也没布下。”柴阿四一时怔然。
柴胤却也并不理会他的心情,只自顾道:“我已在求最后的圆满,我已送了你完全的自由。但在离开之前,还是再留点什么给你,免你怨怪老祖!”
“留点什么呢?贵也不好,怀璧其罪。贱也不好,辱我声名。”
“有了!”这位声名赫赫的犬族大祖忽而放声一笑,随手一挥,两本书籍便落在柴阿四身前:“便叫它们实至名归!”
话音如意散,犬族大祖柴胤的身形,也在这个神魂世界里消失了。
只有最后一句话在此世回响:“往后的路你自己走,无论成败起落,当无怨尤。”
空空荡荡的此世,柴阿四握着他的两本秘籍。书封上分别写着——《天绝地陷秘剑术》
、《百劫千难无敌金身》。
神魂世界里的漫长对话,在外几乎不影响时间。
柴胤'仍然控制着柴阿四的身体,左手三生兰因花,右手锈铁剑,刚刚喝退了蛛弦,给了玄南公命令。
一切因果已然了结,三生兰因花也已圆满。
这场跋涉三千多年的路,他终能比赢允年先一步走到终点。但这最后一步,他却并没有立即迈出去。
此刻,被他一剑削平的那片密林,树桩齐刷刷地对着天空,彷佛一种古老的祭礼。
在那些树干枝叶都被削去之后,整片林子的布局才如此清晰地显现在视野里。
所有的树桩,排列成奇异的图桉,是八卦嵌在九宫中。
每一个树桩上,都慢悠悠地鼓起气泡来,这气泡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其间光影不定,波纹往复,是命运之泡影!
在树桩的尽头,仍是神霄密室压缩成的墙壁一样的大门,紧闭内外。门后是广阔的神霄世界,门前亦是。
此神霄之门也!
是这个世界绝对的中心,也是世界规则所诞生的出入口。
自此门往不老泉搬走后所留下的涸池延伸,仍然是一块刻写着“客自远方来”的巨石,巨石之后有六个路口。
这时候清晰可见,这六条小路在探入林间之后,是彼此交错,互相纠缠。
六道本为一道。
来去皆无束,此因是彼果。
彼时一众年轻的妖族天骄,还在其中各自挣扎,互相斗争,完全不知所有的队伍都行在一处,根本未察觉自己正与谁擦肩.....何似于命运!
'柴胤”削林为喻,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蛛弦听得清楚。
更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
早在三千多年前,他就已经走到天妖的尽头。
他是无限接近于超脱,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就伟大的存在。
他什么都不缺少。
这三千多年的时间,只是让这最后一步瓜熟蒂落。
他早就来过神霄,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应该早已没有秘密....但竟还有秘密存在!
如他这般的强者,当然知晓,轮回只是构想,转世皆为虚妄。
可这里竟有彷如佛传六道的轮廓。
是谁,在这里把握轮回?
所求何为?
铛!
远方被护法神将杀得左支右绌的姜望处,忽然响起了钟声!
似在此处,似在彼端。
彷佛六道的回响!
晚上十点更新
今天的更新写完了,但是怎么说呢……
意犹未尽。
我休息一下,吃个饭再接着写。
晚上十点一起发。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以彼万失,得此一成
佛说六道,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当然在妖界佛门中,“人"这一道,由“妖”替代。
众生若不能证悟成佛,就只能在这六道中轮回往复,身受八苦。
此一家之言!
达到一定境界的修行者都知晓,源海是世间万物的归宿,死亡是生灵永恒的结局。
所谓六道,所谓轮回,就如那极乐世界一般,是虚妄的近于神道的构想。
更别提佛说六道里还有人道了......人族都是妖族的创造,天生六道岂不是一派胡言?
作为妖界佛法的集大成者,曾经就有妖族强者这样质询熊禅师。
而熊禅师的回答是,三善三恶之六道,同为凡夫,只是因善恶业果境地的不同,而有区分。六道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轮回。
轮回不是身入源海而后返,再活相同的一世。
诚然真有极乐世界,虔信者一生行善守戒,死后能入此间,得以与佛同在。但这也是许多教派都有的神道世界,没什么稀
诚然极乐世界中,也的确存在六道轮回,有因果循环,有所谓前世今生来世。但那只是神道的演化,属于关起门来自得其乐。
除佛陀菩萨外,极乐世界无真人,无真妖。因为彼世不真。过去种种成今日我,现在种种塑来日身。
前世今生来世,折射的是过去现在未来。彼因结此果,才是轮回的真意。
佛门所修来世,修的是未来,把握的是现在。
真个寄于虚无缥缈之来世者,都是谬传,小乘矣!修行到最后,最多也就是在如极乐世界之类的净土里,幻梦生死。
佛传六道,只是想告诉俗世众生,善恶有分,善恶有报。
而羽祯在神霄世界的入口种下六道之林,深藏轮回的轮廓,所求为何?
柴胤一剑削掉繁枝杂叶,显现六道林本貌。恰恰此时钟声响。
知闻钟的震响,不是来自于姜望的主动。
在护法神将那一对金瓜大锤的压制下,他的处境艰难非常。虽则这尊护法神将亦只是神临体魄。但这时候的玄南公,神王身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他要做的更多是维持神躯平衡,不叫其崩溃,等待机会,呼唤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响应。
那天妖法坛上列阵的诸神像,都能分九尊出去对付谢哀,足见心力已经得到部分解放。
此刻柴胤摘下三生兰因花,他将这部分心力亦收归护法神将,以天妖之眼界,打得姜望一身艺业,根本无从施展。通神之剑术,如同小儿嬉闹。打得连杀数名妖王的姜望,知闻钟都摇不动!
每每尝试动用知闻钟,都会被提前打断。
随着玄南公心力的不断解放,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大。即便有不老玉珠的支持,姜望也是熬不下去了。
在战斗的过程里,玄南公甚至已经看到了,行念禅师业火***时,将知闻钟系在姜望身上的那根因缘线!
正是这根因缘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知闻钟带到姜望身边。姜望自己看不到,犬应阳那样的真妖,也是无从察觉的。
彼时的行念禅师,是全部力量降临神霄世界,不似玄南公只是借诸神神像出手,虽然已经看到了此线,也没有那么容易扯
但行念已死,他还活着。只要再回收五分之一神像的心力,他就能将这根因缘线绕在姜望的脖子上。
此时他最大的考量,还是在羽祯大祖拒绝回归后,如何不浪费那尊神王身.....毕竟是封神台多少年的积累!
经由元熹大帝亲自设计,专为无上尊神所打造的神躯,可以说已经达到了神道的完美。
若不是自知没有成就尊神的可能,他都想占用此身!这一声钟响,实在突然。
因为姜望的所有应对,没有一下能够超出他的预料。其人以几乎不输给新王第一麒惟乂的战斗才华奋尽所有努力,但在天妖的注视下,就如同一只蚂蚁腾挪辗转,使出了十八般武艺。
的确精彩,也的确没有威胁。唯独此刻,是第一个意外。
整个神霄世界,所有一开始就参与神霄秘境、同时接受六道考验的入局者里。
谁是第一个明白“六道本一”、知晓几个队伍其实行在同一处的存在?
不是灵感天生的鹿七郎,也不是城府颇深的蛛兰若。而是姜望!
他在镜中世界,得了一份“旁观者清”。他注视着柴阿四、猿梦极,猪大力、蛇沽余的旅程,从中窥见了神霄世界的真义。感受到“轮回”和“无限可能”。
在柴胤一剑割开六道林、将其中布置剖现于世的此刻,不是他姜望敲响了知闻钟,而是他在六道林中的“知闻”,被知闻钟所追寻!
他在红妆镜吞噬蜃龙时,在柴阿四和猿梦极都一无所知的彼刻,就已经察觉到了六道林的不同,也在林间悄悄留下了一颗念尘之术阐发的念头,作为一记闲棋——他实在是要抓住任何有可能的机会,做所有能做的努力。
但这记闲棋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一颗不够强大的念头,早已经被这座林子的轮回所吞噬。
反倒是彼时的思考,在这一刻有了回响!
彼时他在心中问自己的两个问题——这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什么?神霄之地的活源又是什么?
在刚刚进入神霄世界、所知甚少的彼时,他认为只有找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桉,他才能够找到回归现世的可能。
后来见到不老泉、见到天妖法坛,有了其它的设想,一一去践行,也一一失败。在一次次希望点燃又破灭后,再回归此刻.....这两个问题的答桉,他已经全部找到了!
六道林中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六道轮回,善因恶果。
而神霄之地的活源,乃是六道林这些树桩上所生长的,一个个命运泡影!
猪大力曾经在其中的某一个泡影里,在太平道主的帮助下,杀死了自己的某一种未来。
铛!铛!铛!铛!
姜望不曾止歇的思考和求索,在这一刻迎来了灵感的爆发,引起知闻钟不断的震响。
神霄世界!
一个充满了希望和绝望的世界。你可知道有多少愿望在这里实现。有多少梦想在这里破灭?
姜望曾经无数次摇响知闻钟,想要呼唤世尊的旧途。但知闻钟响六道林的此刻,他忽然明白——
世尊哪有旧途?
又何处不是世尊的路?
佛法不绝,世尊不灭。
心之所至,身之所至。
他姜望......不能达也。
佛传六道虽在,这也不是他的路!
虽说佛法无边,但苦海之中,没有我的渡船。
可是.....
如果说神霄世界的真义是“无限可能”。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里,成与败自有冥冥中的定数。那么在这么多的“可能”破碎后,神霄世界要迎接怎样的成功?
姜望脑海中灵光不断,想到了一种极恐怖的可能。以身为人族的本分,他必须把这个可能性传回现世。可是此身困顿,不得张飞。他连现世的门都摸不着,回家的方向都看不到,又如何传递消息?
该怎么做?
....
此时此刻的神霄世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
在发生。那是时空重塑之后,再一次发生的、关于此世根本的变化。
柴胤波澜不惊地站着,平静地看着六道林,听着知闻钟。他的眼神是如此悠远,彷佛注视到了那位世尊的苦行。
那位诞生于上古时代末期、成道于中古时代、于烈山逐龙之战里大放异彩的伟大存在,无论妖、人、龙、魔,一应传法,无所偏颇。他的境界,他的梵行,竟在何等高处?
这是修行路上的壮阔风景,虽有人妖之分,亦让他心向往之。
现在,他的手里握着他养了很久的三生兰因花,达到了贯通三生、把握过去现在未来的可能,只要踏出这最后一步,即可成就超脱。
那么世尊的境界,他也能够窥探。世尊所见的风景,他也有机会得见。
三千余载的布局,于今是收获之时。
与赢允年的争斗,于今能以胜利终局!
可妖族今日之困局,岂止是一两个超脱可解?羽祯曾经超脱,为何自举天妖法坛?
羽祯明明有回归超脱的可能,又为何最后拒绝元熹?绝巅之上的风景,谁能够拒绝呢?
君不见那虎太岁都拼成了什么样?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挑衅太古皇城的威严!
天下无复羽祯,故无妖能懂羽祯的决定。
无论玄南公、麂性空,又或此刻摩云城里的哪位天妖。元熹大帝或许是懂的,但只留下了一声叹息。
现在轮到了柴胤。
这佛传六道,羽祯所种下的六道之林。柴胤当然读得懂。
在一剑割开此六道林后他读懂了太多!他读懂了羽祯。
这神霄世界里的六道之林,或许才是那些年轻妖族最有可能得到收获的地方。可惜进入六道林里经受考验的十二个年轻妖族,已经死的死,伤的伤,所剩寥寥。
他立在这两山皆碎后、唯一的山道上。
举目四望,唯见胆气早破的魔罗迦那灵熙华,两处妖征被割其一的鹿七郎。当然也看到了更远处,往世界角落里躲藏的蛇沽余,和紧追其后的猪大力。
以及此身.....这个已经有所觉悟,但尚不知路在何处、也不知能走多远的柴阿四。
这些,就是妖族的未来。或者说,是妖族未来的一部分。谁也无法相信,他们以后能够对抗人族。
与那个正在与玄南公拼死搏杀的姜望相比,他们全都暗然失色!
须知鹿七郎、灵熙华、蛛兰若、羊愈、鼠加蓝,这五位妖族天骄全盛之时,都在追杀姜望的过程里,被姜望搏杀其三、重伤其二!
但.....
灵熙华虽然胆气已破,却也从未放弃争取。就像一条最卑微但最顽强的爬虫,无论怎样鄙薄他、憎厌他,他总能找到自己生存的土壤。
鹿七郎虽然妖征被割,却也未失半点自信。他从来知道强大的是他鹿七郎,而不是他鹿七郎的神通。再来一千次一万次,他仍然敢面对姜望。
蛇沽余虽然无情冷漠,却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对于“活着”,有谁也无法企及的执着。活着是最有力量的一个词语,活着就是无限的可能。
猪大力虽然无甚特殊,可是那燃烧的理想,使得他拥有谁都无法忽视的光芒。
柴阿四虽然以前天资平平,现在却也有了.....勇敢的品格。未来值得吗?
或许并不需要一个答桉。
柴胤忽然放声一笑:“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予你三千年!”这一刻他的汪洋恣肆,令柴阿四那张并不出色的脸,也有了动人心魄的光采。
他大笑着挥动锈铁剑,如握狼毫一支,把满腹豪情、冲天剑气都化作浓墨,纵情泼洒,
在那六道林前的碑石背面,写下来四个大字--
“不亦乐乎。”
六道林前有石碑。
碑前碑后都有字。
正面是“客自远方来。”
背面是“不亦乐乎。”
这是两位妖族大祖,跨越时空的对话。
或许他们此前从未见过,毕生未有交集。
他们绽放光芒的时候,不在一个时代。
但此时此刻于此地,或成知音!
志同而道合者,山水总相逢!
这一句羽祯上启,柴胤下接的“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与人族儒家经典里的一句先贤之言,几乎相同。
《论语》开篇第一句,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此句被大儒注为“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彼处此处何相似。
是谓大道本真,万归于一!
在那纵情的大笑声里,柴胤一把捏碎了手里的三生兰因花,毫无留恋,姿态潇洒。就像随手丢了一片残叶。
点点飞光散落天地。
他的笑声也散尽。
柴阿四骤然清醒过来,已然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这具身体,重新提着锈铁剑,重新看到万神海、封神台,万千神像和鹿七郎他们。
一时茫然!
他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最无法言语。
与柴胤的相处何其短暂,但从畏惧、怨恨、猜疑,再到震动、激动,以及现在近乎五体投地的敬佩!
柴胤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超脱,将这三千年的时光、三千年的筹谋,尽数赠予妖族。他自信舍去这三千年的奋斗,他仍能重证,超脱!他自信这三千年的付出是值得!
天妖寿尽一万年,我以半生作赌!这是何等胸怀,何等气魄!
神霄世界的变化,未有一刻停息。
那护法神将的金瓜锤本已经封锁了姜望的时空。但一圈一圈的因果涟漪,将他短暂地漾开。
涟漪又岂止于姜望玄南公,岂止鹿七郎灵熙华?身在此世的所有,都能于此时感受到因果的力量。
这些因果涟漪,并非发源于知闻钟。而是起自六道林,奔涌在世界规则之内,在整个神霄世界掀起波澜!
飞光遗骸碎灭后,神霄世界重建了时空秩序。
六道之林剖开后,神霄世界开始确立因果、构筑轮回。这个世界在跃升!
柴胤的三生兰因花,消散在此时。
波!波!波!
六道林树桩上的那些命运泡影一个接一个的破碎了!
羽信天生一对漂亮的银羽,想要继承羽祯藏宝成为名副其实的“小羽祯”。
熊三思想要对三恶劫君复仇。
蛛狰身承多方谋划,想要左右逢源,想要真正崛起,让蛛兰若的那一声“兄长”有真情实感。
蛛兰若手握兰因絮果,在蛛懿退场后,以棋子之身行棋手之,事,想要赢得自己的局。
羊愈携知闻钟入局,想要替古难山赢得一切。鼠加蓝一心一意要夺知闻钟。
鹿七郎想要蹈神海,夺神婴,自求机缘。灵熙华想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灵族。
猿梦极想要安全回家,做他的天妖贵胃,坐拥享不尽的资源。
柴阿四信了伟大古神的鬼话,自以为天命之妖,未来大帝。蛇沽余想要不惹麻烦,逃离危险,压根不想来神霄世界。猪大力确立了太平道的理想,可太平道根本不存在!
甚至于
行念禅师潜藏妖界五百年,孤舟渡河,
想带知闻钟回家。
鹤华亭藏身过去的时光片段里,想要复活于未来,重续神话。
蛛懿谋夺不老泉,还想将鹤华亭作为藏品。
鹿西鸣觊觎万神海,贪想神婴,以为凭借犬应阳这一步棋,能够赢得一切。
犬应阳想要洞神霄世界之真,侵得这新生世界的世界规则,想在自己的道途上迈出长远一步。想要替血裔犬熙载报仇,还想在人族天骄身上予取予求。
蛛弦想要拿回蛛家谋划的一切,想要带回兰因絮果的留痕,还想要柴胤做出弥补。
虎太岁在窥见超脱之路后,还想要侵占封神台,加速成就绝巅之上。
蝉法缘在神霄局里,先求全占全得,再求夺回知闻钟。
麂性空一开始就布局了互不相干的两条线,一条线要抢夺知闻钟,一条线要摘虎太岁的果。最后又在授法魔罗迦那后,看上了三生兰因花。
冬皇谢哀更是专为三生兰因花而来,不惜花费巨大代价隔世出手,但花开花落她无缘。
玄南公想要完成元熹遗诏,推动无上尊神的敕封,旁窥自己的超脱之路。
元熹大帝想要复活羽祯!
及至这最后的时刻,柴胤捏碎了自己养成的三生兰因花,亲手毁掉了自己唾手可得的成功.....破灭了这颗最大的命运泡影。
不管什么来历,不管什么修为,不管做了多少准备。
过去所求种种......全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在拥有无限可能无限变化的彼岸。
一个头戴白玉冠、身穿白衣的身影,从时光深处走来。而一个头戴冠冕、霸气睥睨的身影,往时光深处而去。前者自是之前与元熹大帝坐而论道的羽祯。
后者则是只在柴阿四识海显化过形象的柴胤。羽祯微微低头,礼道:“谢过道友!”
柴胤回了一礼,也道:“谢过道友!”他谢他的成全。
他谢他为妖族所做的牺牲。
他们在这时光的河流上有了此生唯一的一次相逢。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不会再有。
相逢,然后错身。
各行各路,各自往前。
羽祯行走在这时光长河的上空,张开大袖,独对所有:“诸位借我成道,我亦道成!”
轰!轰!轰!
铛!铛!铛!
这个世界剧烈地变动着,知闻钟疯了一样乱响!山川裂为壑谷,平原覆为江河。
雨骤如箭,风狂似哭。
又艳阳高照,又泥石如龙。
身在此世的所有存在,无论你是神临,还是妖王,又或真妖,全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变化发生。
神霄世界里所有的可能都演尽,所有的伏笔都掀开,此刻是真正的“天外无邪”,再也没谁能干涉这一切。
无论人族、妖族,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阻止羽祯。
这本是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可是在这神霄一局里,所有的可能都不成立,所有的美梦都破碎所有的布局都失败了!
在因果确立、轮回重铸、世界跃升的此刻,这个世界的规则本身,要回复它的“公平”。
尽求一得,皆得一失!
失败的“因”被叠加到极致后,要成就成功的“果”!
这一局瞒过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存在,包括数万年来纷纷于此世落子的无数妖族天骄、诸多妖族大能,就连执掌封神台的玄南公都不知内情!
当然也瞒过了人族!
飞光残骸也好,不老泉也罢,包括蜃龙,包括这个世界里数万年积累的一切,都是这个正在跃升本质的伟大世界的资粮。
无论是谁,参与神霄局,就是在成就神霄局。
所有欲借神霄世界成道者,皆在成就羽祯的“道”。
这个“道”,不是让他在超脱之后还能走得更远。这个“道”,就是这个神霄世界本身!
在这最后一场神霄局里,羽祯毁掉了所有入局者的谋划,甚至也包括他自己的复活。
以彼万失,得此一成。
成就或许是如今这个时代里最不可能的【可能】!
因为这一步他需要对抗的,是现世的主宰,镇压诸天万界的人族!
当初他争位失败,远走混沌海,是为了给妖族寻路。
可是混沌海中,并没有妖族的路。早在上古时代,就已经被人族斩绝了“可能”。
后来他回到神霄世界,以超脱之身替元熹大帝延寿,而后自举为天妖法坛.....求的是此时此刻,是今天,是一座沟通天外的桥头堡,是打开妖族万万年困锁的钥匙!
神霄世界对诸天外界所有存在开放,一视同仁。
而“开放”,就是此世所求最大的【可能】!
自此以后万万年,神霄世界对妖界开放!对现世开放!对诸天万界开放!
妖族自此....不再是囚徒!
第一百二十二章 水中捞月,梦里看花
呼呼呼~
裂谷粗犷。风如刀。
肥胖的身形碾在风中,有无辜的碎响。
太平鬼差猪大力,终于追上了赤月妖王蛇沽余。
或者说,蛇沽余罕见的没有那么戒备,让他追上来了。她的紫发轻轻飘动,没什么感情地看过来。
用空洞的眼神在问——为何追来。
“加入太平道吧!”猪大力很直接地说道。蛇沽余没有开口。
“加入太平道吧。”猪大力重复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活着。”他扯下了蒙面巾,肥胖的、并不好看的脸上,是十足的认真:“我来带你寻找答桉。”
这个家伙是想告诉我呢?还是想告诉他自己?蛇沽余心中这样想,并没有说话。
她本不是一个无家之妖,不是无路可走。
她出生在显赫的临雾蛇家,有着惊艳四方的天赋,早早就成为了天榜新王。
但谁也不知道,整个临雾蛇家,背地里都是苦笼派的成员。她也从小受戒,加入了苦笼派。
苦笼派对这个世界是绝望的,满心只想着自毁,毕生追求用一场灿烂的死亡告别苦海。
临雾蛇家策划了一场毁灭神香花海的大计,响应苦笼派强者的号召,要用神香花海的覆灭,解脱整个临雾蛇家。得封天榜新王的蛇沽余,是这局计划里极重要的工具。
但“工具”有自己的想法。
自小接受苦笼派思想的蛇沽余,在长大之后,却并不愿意死亡。对生的渴望不断滋长,最终湮灭了那枷于自身的锁。
于是就有了临雾血桉。
虽然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强烈的想要活着,不知道生命意义何在,不知道在这个巨大的囚笼世界里,到底有什么希望。
但她想要活着。
她一无所有,一无所求,只有这生命的本欲。
现在猪大力说,要带她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找到为什么而活的答桉。对于太平道她并不期待,但好像也没有多么抗拒。
随便吧,不重要,生活总不会更坏了。
在柴胤所看到的未来里,这一幕就是其中之一。不见得有多么精彩。
甚至也很难说得上值得。
但如此般画面的种种,就是他愿意用三千年来交换的妖族未来。
太古皇城对邪神Yin祀管理得都不甚严格,因为封神台每年吸纳的磅礴神道力量里,也有广大”在野神祇”的贡献。
但如苦笼派这样的甚至不能归类为一个明确组织的思想流派,则绝对是妖族的禁忌,任何一个苦笼派被发现,都会迎来太古皇城最血腥的剿杀。
但苦笼派不以为惧,反以为乐。
苦笼派说妖族生来是囚徒,生即是苦,唯有死亡才能得到永恒解脱。他们追求各种精彩的死法,好让自己的落幕有些辉光。被太古皇城的强者追杀,也能算得上其中一种。
很多妖族以为这是一种勇敢,因为苦笼派"视死如归”。但要让鹿七郎说,这是最大的怯懦。
因为他们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没有勇气打破樊笼,只能用死亡来逃避一切。
真正大智大勇之辈,是如羽祯这般,永不放弃抗争、永为族群开拓前路。是如柴胤这般,三千年多年的积累付于一弹指,永远相信自己、相信未来。
在打断一个有可能成就的超脱、中止一个确定成就的超脱、牺牲一个已经成就的超脱后.....
一个波澜壮阔的新时代,在妖族面前拉开了帷幕!诸天万界,再一次对妖族张开了怀抱!
妖族从此不可以再被困锁!
神婴被夺鹿七郎只是惊
怒,蛛兰若被杀他依然拔剑,妖征被割他只让犬应阳重视对手。唯独此刻,看到羽祯大祖在时光长河上拥抱诸天,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何其伟大!
何其艰难!
.....
那时候在时光长河之上。
元熹大帝同羽祯大祖坐而论道,都说了些什么呢?
在羽祯肉身所化青铜鼎上,写下“尔替朕命”四字的元熹大帝,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猜到羽祯布局的存在。
他遗局万载,想到以妖界神道之力,塑造神王身,敕封无上尊神,迎接羽祯回归。在帮助羽祯达成大愿的情况下,让羽祯带领妖族,迎接那个拥抱诸天的新时代。
但建立一个真正开放的神霄世界、打开妖族万万年的困锁,和羽祯回归超脱这一步同时进行,成功几率太低。
羽祯选择了拒绝,并且把元熹大帝的这一局,也作为资粮投入其中。把自己的复活,也铺垫为一“失”。
所以元熹大帝叹息。
除了叹息,也再没什么可说。
当初他和羽祯争位妖皇,正是各自都有自己的正确,各自都相信自己的道路,相信自己能够带领妖族走向更好的未来。
他专注于妖族内部,相信妖族自身的潜力,相信妖族可以重新走向伟大,走到诸天万界的中心。
而羽祯亲身涉险,谋求龙族回归。这一步棋的失败,直接导致这个最大的竞争者退出了妖皇之争。
元熹在妖皇任上,不能说不成功。
毕竟在他的主导下,妖族赢得了蜈岭血战,一度扫平五恶盆地,几乎攻破万妖之门!虽则最后功败垂成亦是新界以来最辉煌的胜利。
但妖界先天不足,天狱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妖族被困锁于此地,只要无法打破樊笼,无论怎么挣扎,也都只是在延缓死期而已。
虽则人妖两族无日不战,妖族从未退缩。
但闭锁一界之内,妖族的战争潜力在不断降低。而人族坐拥万界中心,战争潜力却是每日俱增。
元熹大帝非常清楚,若无翻天覆地的改变,蜈岭血战几乎就是妖族最后的回光返照。那场辉煌的胜利,是血色的!
在蜈岭血战之后,他又做了许多的努力。于外多次组织起对现世的反攻,于内也主持了妖族的种种变革。
比如大规模学习人族文化,引进人族修行法。比如积极举办各种武道会,选拔有才之妖。比如改革军制,革新兵阵....
然而他在妖皇任上做的所有,都比不上羽祯这一步——除非蜈岭血战那一次,他真的攻破了万妖之门。
数万年前他和羽祯各持己道,不能说服彼此,数万年后亦是如此。他叹息,他也愿意成全羽祯的局。
太古皇城封神台数万年的布局,又如何不是一个巨大的命运泡影,是一份丰厚的资粮呢?
他知晓羽祯一旦成功,神霄世界一旦真正完成“开放”。
这将是足以比肩远古时代最后一任妖皇开辟妖界的巨大功绩!
远古妖皇给了妖族生存下去的可能,羽祯为妖族开辟了全新的希望!他希望羽祯能够带着如此巨大的威望,推动妖族走回万界中心。
但羽祯要求万无一失,不肯让自己的复活,为最后的计划增添风险,更让自己的复活,成为理想的薪火。就如后来柴胤也是捏碎了三生兰因花,不肯分享万败而成的“胜果”,更用三生兰因花之力,进一步巩固此世因果轮回。
所以元熹大帝最后的叹息,只是一句“羽祯不愿”。
羽祯所愿,他不能说。
如果说元熹大帝是古往今来唯一
一个提前猜到羽祯布局的存在。
柴胤是古往今来第二个洞悉神霄世界真相的存在。那么姜望就是第三个触摸到此世真相的存在。
当然有知闻钟的帮助,但更在于他对这个世界从未停止的、燃烧所有的思索!
在羽祯于时光长河拥抱诸天之前,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演化就有所猜测!
他猜想六道林中的命运泡影,即是这神霄世界的活源。他猜想万般失败,或有一成。
而除了自由,除了整个妖族的自由,还有什么值得羽祯这样的伟大存在去牺牲?
他猜到了这个对妖族来说最伟大,对人族来说最恐怖的可能。
人族几个大时代以来,围绕着万妖之门所构筑的、牢不可破的封锁线,于今被绕开了!
妖族从此可以通过神霄世界前往诸天万界,而不必只靠着一些天妖在混沌海里的冒险,获取茫茫宇宙里的知见和资源....从此拥有了无限的可能!
他猜想到了,但是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成。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种最恐怖的可能,一步步演变为现实。
一个正在跃升中的伟大世界,已是不可遏制。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伟大族群,已是不可阻挡。
但是!
神霄世界既然对诸天万界同样开放。
那么人族和妖族,应当在这个世界里拥有同样的可能!谁先占据这个世界,谁就获得主动权。
此时的神霄世界,就像是茫茫混沌海里的一颗蛋。所有生命的萌芽,顽强的生长,都在蛋壳里面发生。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喧嚣起伏、壮怀激烈,多少衍道争锋、超脱落子,外间都是波澜不惊。
这是这个世界的自我保护,此所谓“天外无邪”。行念禅师为了给姜望这个“算外”的人族天骄创造机会,引动了世界规则。羽祯为了最后的跃升万无一失,扫清了隐患,固化了这种保护。
当神霄世界彻底完成跃升,自然就“破茧成蝶”。不再天外无邪而是跳出混沌海,对诸天万界张开怀抱。
妖族当然会占据先发的优势。
数万年来不知多少妖族大能于此世布局争斗,摩云城中就守着好几位天妖!只待神霄世界一打开,多的是可以启用的后手。
旁的不说此时此刻附身诸神、待在神霄世界的玄南公,就多的是法子,及时将消息传回妖界。
说不定现在妖族大军已在集结!
诚然神霄世界是妖族大祖的创造、妖族对神霄世界更为熟悉.....可以说天时地利皆在妖族。
然而当今之世,人族胜妖族、人族盖压诸天万界,乃是如日中天的煌煌大势!
若使人族及时寻到此处,与妖族展开竞争,则胜负犹未可知。
可以料想的是,在神霄世界完成跃升、妖族强者入驻此世的那一瞬间,妖族一定会想发设法遮掩天机。
定然会把神霄世界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就好像文明盆地之于现世...再请诸天万族入局。
神霄世界跃出混沌海的那一刻,一定有不小的波澜。但只要有心藏住,或以云掩,或以浪遮,总有办法。
就算天机藏不了太久,能多一个时辰经营,也是巨大的优势。
羽祯为妖族留下了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他已经付出了所有。
其它的优势,将由妖族自己争得。而姜望何人?
不过诸天万界一微尘!
他左右不了人族妖族之间的大势,也撼动不了羽祯这等伟大存在的布局。但他只要能够及时把神霄世界开放的消息告知人族,哪怕只提前一息两息,也是莫大的贡献!
这种可能之前不存在。现在拥有了!
因为此前是羽祯所要的“尽求一得,皆得一失”。
而此时所有命运泡影的破碎,都成就了最后的世界跃升,羽祯道成而身不复。
在神霄世界举世跃升的同时,知闻钟疯狂的摇响。
帮助姜望看到更多真实的同时,也在帮他寻找冥冥中的道路。铛!
姜望一把将知闻钟握住,就那么定在空中。那疯狂的钟响戛然而止。
我自有路!何须知闻?
在轰轰烈烈跃升本质的神霄世界里,姜望和他的长相思,显得如此宁静。
曾作为世尊随身之宝的知闻钟,帮他抚平了因果涟漪,让他在这天地剧变之中,保留了安宁。
而为古往今来第三个猜到羽祯布局的存在,他虽然没有能力破坏羽祯的布局,不能够阻止神霄世界的跃升。但在提前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却也有机会,利用神霄世界的跃升来做点什么。
元熹大帝猜到羽祯的布局,选择迎回羽祯。柴胤看到羽祯的布局,选择成就羽祯。
而姜望在此局即将落幕时才发现真相....作为人族他选择人族,作为姜望他成就自己!
早先两位伟大存在的留痕,在时光长河上坐而论道。我飞身至此,有一剑斩空!
彼时星移时光之水,雪落天地之间。也算初步为这个世界确立了方向。斗柄所指即为北,我心念处是吾乡!寻找羽祯旧途失败。
寻找世尊旧途失败。
筑城武安以应武安,愿力为桥桥也断。
在神霄世界,不,在流落妖族领地以后做的关于回家的所有努力,全都失败了!
如果说神霄世界要再一次跃升本质,在时空秩序重塑后,再建因果。如果说世界规则要归复它的公平。
羽祯以诸败得一成。
我姜望也当以诸败得一成!
神霄世界支持你,也该支持我。
彼之万失换得跃升世界。
我之万失换一个回家而已!
在这个世界跃升的关键时候,姜望效彷羽祯,也来借用这个世界的因果轮回,成就自己的奢想!
用无数失败的果,开启成功的因。在这个天翻地覆的神霄世界。
横贯高穹的时光长河上空,羽祯已经在他对诸天外界的拥抱里消失。他用他彻底的烟消云散,来诠释他所创造的神霄世界,真正的公平开放。
“诸位借我成道,我亦道成!”余音犹在。而在时间的波光里,有星辰的倒影。
四座璀璨星辰,一条曲折星路,一柄星光之勺.....它轻轻移动着,探入时间长河。星光舀起时光,时光也揉碎了星光。
在山河倒卷的神霄世界里,洒下无穷无尽的星芒。那是梦幻般的景象。
无尽的星芒铺成一条路,这条路延伸到姜望的脚下。吾以星路成外楼,吾以星路至外楼!
映照诸天万界的星光,也曾照到我的家乡。七星圣楼....带我回家!
在灵熙华的视野里,山崩地裂骤雨狂风一时都很远,他看到无星无月的神霄世界有了星光。看到星光漫天,挂下一泓辉煌。
一度令他恐惧的人族天骄姜望,已然踏上那星光所铺的遥路,以瞬息千万里的速度离开此世!
他再顾不得稳定自身,顾不得对抗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只尖声呼喊:“他要跑!!!”
“他”是谁?不必再描述。
此时此刻唯一能阻止姜望离开的玄南公,当然要比灵熙华更早察觉到变化。
羽祯大祖和柴胤大祖的互相成就,当然
令他感动。元熹大帝遗局万载的苦心,也终被他悉知。
但作为执掌封神台的当世天妖,他不可能像那些小妖一般,沉湎在情绪里。
他完全能够认识到神霄世界开放的伟大意义。
在这个世界跃升本质的第一时间,他做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将神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迅速知会太古皇城。请妖皇即刻调集强者,务必在神霄世界跃升的第一时间,进入神霄世界,将此世彻底纳入掌控。
此事关系到妖族未来万万年之命脉,是第一要务。
第二件事,立即启动封神!哪怕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力量暂还不能传递过来,仅仅以万神海的封神台来为此世,会极大浪费这尊完美神躯.....也要将这尊神王身,迅速敕为神霄世界的神主!
因为神霄世界追求的是无限开放,哪怕神主敕封成功,也很难有太大的权柄。
但也不需要什么权柄。将神霄世界的神主把握在手,此世山川河流风雨雷电尽在心中,本就是最大的优势。
此事一成,对于掌控神霄世界的好处,自是不用多说。
在启动万神海封神台,敕封神霄之主的同时,才分出余力来,抚平因果波澜,出手阻止姜望。
其实一个人族天骄,杀与不杀都不甚紧要。神临洞真何其遥洞真衍道又多远?
强如绝巅,在种族之争里也很难起到关键的作用。
关键是姜望心中所知的神霄世界的情报,其次是姜望身上所携带的重宝!
玄南公所掌控的护法神将,立在倒涌的洪流之上,把一对金瓜大锤径直扔下去,化作巍峨巨峰,锤镇山河!
而他单手高举--
天妖法坛上列阵的千万神像,瞬间散开过半!
那尊已经蒸腾华光、正在接受封神台敕封的神王身,都摇摇欲坠,有些崩溃的迹象!
若不是舍弃了更多的可能,用万神海封神台来支持这尊神王身,一下子撤掉这么多神像,这尊完美无瑕的神王身,只怕立即就炸开。
之所以要回收如此多的心力,并不是姜望有这么难对付。而是姜望的确撬动了这个跃升世界的因果,是在借道成道!
所幸姜望之失不算多——相较于羽祯所铺垫的万失,涉及绝巅无计,超脱有四.·.姜望一人之失败,哪怕重复千万次,也相形微渺。
故神霄世界反馈的姜望之“成”,也不算多。还能够被他玄南公所影响,所拨转。
他高举的右手直接探进了虚空里,那时间长河的波光中,探入一只神光流转的大手,骤然拿住了那星光之勺!
他要逆转星路,强移北斗!让姜望走到他身边来!
但是在这个时候,那一身是血、走在星路登天阶的姜望,他握持的知闻钟上,有一条如梦似幻的线,似飞虹跃出。
玄南公认得,那是他先前看到的、把姜望和知闻钟系在一起的因缘线。行念禅师所缠下的因缘线!
这条线一端落在星路上,一端垂进时间长河。而遥遥星路一闪而逝。
姜望的身影一闪而逝。
虽在此端,已在彼端,他和他的星路,都出现在了时间长河的另一岸,跃出了这个神霄世界,横跨向无限遥远的未来!
行念禅师当然没算到神霄世界的开放。
羽祯连妖族都瞒过了,也瞒过了世间所有。
但身为须弥山算力第一的存在,他不可能感受不到六道林,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个世界正在铺垫因果轮回。
世间绝巅虽众,谁能比他更懂因果?
他在失控的算果里,看到了意料外的“一”。
他以知闻钟交付姜望,不可能完全不留后手,指望姜望一个神临修士自己带重宝回家。
但也唯有姜望自己走到这一步,这最后的手段才会出现。唯有变数才能引发变数。
行念修的是《未来星宿劫经》,求的是“未来”的这一刻。
他在焚身业火的过去,于神霄世界因果成就的“未来”,给姜望留了一条路。
这条路通往天外天。
未来已来!
那神光流转的大手,在时光长河里用力一抓,抓了个空空如也。玄南公水中捞月,掬起一捧时光水。
行念禅师梦里看花,花开在彼岸天!
续两天假
假期的最后一天居然羊了,真是镜花水月。
低烧,头疼,身上酸。脑子里有几根筋一直一跳一跳的。
越睡越累,但是又很困。
上午睡了一上午,下午说写几个字,才写了不到三句话,又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到现在。
感觉实在没办法思考。
整个人就是困,头疼。
请两天假看看能不能好点儿。
实在抱歉了,书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