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此中有无限可能
行念不愧是行念,不愧是能与猕知本对弈五百年的人物。
即便是最终于天河被截杀身死,也把死亡这件事情,利用到了极致。
在蝉法缘看来,行念禅师关于【飞光】这一步棋,真正厉害的是什么?
是假便他事先已经得知,他这一转,就会毁掉飞光,他还会不会转?
他还是会这样做的。
因为这是在保留寻回知闻钟的唯一可能。
以及……还要加注羊愈这个愿意为宗门牺牲自我的天妖种子的性命。
所以在这一步里,无论他明与不明,都在算中。
但最可恨的是,麂性空主修末法之术,对毁灭本就有更深的感受,或许比他更能提前感知飞光的毁灭……但却还是赖着让他蝉法缘来做这个决定。
这是何等无耻行径?
与时间的竞速终是赢了,在神霄之地彻底关闭前,在“天外无邪”之前,蝉法缘终于寻回了自己的棋子,摆脱了出局的命运,再次成为这一句的执棋者。
可他并没有获胜的喜悦。
从这一刻起,再难直接插手神霄局,而自己最后的力量,也被那个世界化去。
“拿开你的脏手!”蝉法缘咬牙切齿地道。
那金光旁边的黑光,如潮水般退去了,黑暗里麂性空嘻嘻地笑:“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还与我同舟共济,同心协力呢!”
想起先前的忍气吞声,忍辱负重,蝉法缘牙都要咬碎了,是退一步越想越气:“刚才你在那里鬼鬼祟祟,跟你黑莲寺的贼崽子说了什么?是不是阴谋针对我古难山天骄?”
麂性空啧啧连声:“都说祸不及家妖,更不及出家妖。你好歹也是上千岁的大菩萨,积年的老乌龟,对我造口业也就罢了,怎的还骂上了小孩子?”
“我岂止要骂你。”蝉法缘怒目圆睁,抬手一翻,金色佛光聚成大手,如山一般,当头一掌便按了下去:“还要打死你!”
那聚集的黑暗瞬间就逸散了,散在天地间,飘飘渺渺,似有若无。
“大师,你着相了!”
麂性空这时候故意不与他相抗,不给他消气,隔得远远地又道:“你不也给你的私生子传授秘法了么?莫以为我不知晓!”
这私生子一说,是绝对的造谣。
但麂性空这等修为的大菩萨说出口来,再怎么子虚乌有,也不免传扬甚广。毕竟谁会相信世上有这么无聊的大菩萨呢?
蝉法缘一时怒火攻心,连脚下天龙也不管了,直接跃身起来,扑向那片黑暗:“无耻妄言,该叫你下拔舌地狱!”
他在这边越是生气,麂性空在那边越是笑得开心:“你不再假笑之后倒是可爱了很多,但动不动就这么暴躁,也很让贫僧苦恼啊。”
反正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做。
他们两个在这边打得激烈,骂得痛快。
倒是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飞光】的事情。
且不说飞光早已失去神效,好几个大时代过去了,也不曾看到复原可能。
问题的关键在于,人族那个行念和尚毁掉的飞光残骸,与他们两个何干?
什么?
神霄之地里那些年轻妖王,有谁看到了我们转动飞光船舵?
虽然我们是借用了飞光之力,但不是我们弄坏的啊。这当中哪有什么必然的因果?
谁看到的?
站出来说话!
……
……
以万丈为计量单位的巨大宝船,终于再也无法承受时间的风浪,飞碎在时光里。其间所漾起的世界波纹,并非此刻身在神霄局中的这些年轻妖族所能见。
但羊愈和鼠加蓝,从时光中走出来的一幕,是如此的清晰。
他们已经从时光里走出来一次,但那一次是所有参与者一起,所以也并不突兀。
唯独这次,蝉法缘和麂性空,只是单独拨动了他们两个的时间,让他们以生动的状态,走到现在这个时间点里来——想要拨动更多时间,以现在的飞光残骸之力,也确实做不到。
毕竟是有那么多绝巅强者接连出手的时间片段。有如沧海之礁,长河之岸,没有那么容易被影响。蝉法缘都要以天龙护法自身、隔空全力出手,才能完成此事。
猿梦极下巴都惊掉了。
现在走出来的是羊愈和鼠加蓝,那先前死掉的是谁?
他懵懂地看向忠心部下柴阿四,发现柴阿四的表情更茫然。也是,小门小户的,知道什么?
虽然心中好奇得要死,但是他一句话都不说。无欲无求,无欲则刚。
通过伟大古神知晓的柴阿四,面对猿梦极,有一种智识上的优越感。但他也什么都不说,表现得更谄媚了。
因为目睹了天河这一战,他深刻认识到了神霄之地的危险。本以为同行者只有这几个年轻妖王,伟大古神一根手指头就能按死一个……但没想到那么多天妖在背后,一个个隔空出手,积极得很。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伟大古神尚未恢复到巅峰状态,目前也就能勉强对付真妖。
为了不叫古神为难,他柴阿四不得不低调!
感受着不老泉边众妖各异的目光,羊愈不动声色,暂与鼠加蓝拉开了距离。
我刚才已经死了?
他在心中想着,有些不可思议。怎么我才走出林间,就说我已经死过了?还死了两次?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但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是大菩萨亲口说与他知。
羊愈看着柴阿四,佛觉之中隐约好像有什么印象存留,但根本想不起来。毕竟在这个时间段里,他还没来得及用知闻钟试探群妖。
哦对,知闻钟也没了……
怎么我恍个神的工夫,什么都变了呢?我不是才在路上沟通好知闻钟,出来之后就直接杀鼠加蓝、震慑这群天骄、拿尽所有好处吗?
白沟通了?
天榜新王排名第五的天骄,很努力地在消化一个个噩耗。
同他一起走出时光的鼠加蓝,却显得轻松许多。
虽然说死而又生这种事情比较离奇,在过去的时间里被羊愈用木槌敲死也着实不爽。但毕竟不是重来了么?
世事诚可原谅!
他现在是真的没什么压力,不再那么苦大仇深。
原先抢夺知闻钟的艰巨任务,已经取消。现在的任务很简单——盯着羊愈就是。发现了知闻钟就报个信,没发现就随便干点什么。
大菩萨不仅临时传了一套对抗羊愈心头钟的法子,还特意强调说,让他这次随心所欲一点,玩得开心。
死一次也是有好处的嘛,自家大菩萨好温柔!
猪大力则觉得,道主寄于神印的这一缕分念,好像心情不是很好。
虽然还是耐心解答他的疑惑,但明显的有些严肃。
怎么回事?
是因为看到了行念禅师的强大,心忧妖族之未来吗?
想到这些,他也跟着忧郁了起来。
镜中世界的姜望,的确忧思难解。
对于行念禅师的归思,他是如此感同身受。
他也完全理解了,为何行念禅师这样的人物,也情愿在妖界谋局五百年,舍生忘死,搏一个未见得能抵达的未来。
围绕着知闻钟,那猕知本有太多的手段可以落下。知闻钟这种在本身顶级价值之外,还具备象征意义的存在,留在妖界一日,须弥山不知还要流多少血。
世尊以三钟遗世,未有僧侣不敬也。
如果说此前回家的执念,只是他自己对亲人朋友的思念,对生的渴求。那在目睹行念禅师天河之战,触摸到知闻钟后,他便又多了一个理由——行念禅师的牺牲不能白费,定要将此钟送回人族。
但成长到今天,他已经深刻的理解,这个世界不围绕任何人的意志来运转。你拥有再多的理由,也不意味着你能够成功。
谁没有自己的理由?
羽信没有吗?蛛狰没有吗?险些被当场打死的天妖蛛懿没有吗?
行念禅师留下了知闻钟,但没有留下、也不可能留下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
在天妖环伺之中对弈猕知本,但凡有一丁点痕迹残留,但凡多一丝杂念,这最后的落子也不可能保住。
姜望明白,仍然要依靠自己的努力。
明止死,行念出。行念死,姜望继。
人族传承万万年,无非四个字——薪火相传。
他同时也告诉自己。
行念禅师或许做了别的什么,那看起来或许毫不相关,但一定有益于最后的归途。自己需要用心感受。
就如此刻,摩挲着知闻钟的斑驳。
蛛兰若看着水面的美丽倒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忽然说道:“如果将这水面的倒影留住,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老?”
红颜对镜,叹息韶华,自然是一幅风景。
“但只要有一颗石子落下,就像这样——”鼠加蓝随手捡了一颗石子,扔在水中,看着蛛兰若的倒影被打碎,很满意地道:“倒影就碎了。”
他得出了论证结果:“所以这不是真不老。”
“此言差矣。”羊愈这时已经平复了心绪,来重新面对这个复杂的局面,随口道:“石子造成的涟漪,终究会消失,倒影却仍然会留在那里。它是一种不被时间波纹影响的永恒,怎么不算不老?”
鼠加蓝笑了笑:“在石子当下落下的那一刻,倒影已经被打碎了。此后复原的倒影,还是先前的倒影吗?你说等待时间波纹的平息,追求不老还未不老者,怎么等得了时间?”
两个和尚就此辩起经来。
最先提出问题的蛛兰若站在旁边,倒成了局外之妖。
鹿七郎看了他们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家伙当和尚,是有理由的。
想了想,并没有打扰。
他们正在否决彼此的道路,这亦是另一场厮杀的开始。
“所以这真的是不老泉吗?”站在泉水边,熊三思问道:“为什么我没有感受到生机?”
这粗哑的声线,锯断了两个和尚的论道。
蛛兰若轻声道:“当年那位将不老泉搬来妖界的先贤,早已经死去。
在历史中不断被追逐的不老泉,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枯竭断流。
他的血裔将不老泉搬来神霄之地,想借此开放之世界来布局,要再续神话……显然他失败了。
现在的不老泉,只是徒有其表。你当然感受不到生机,因为它只存在死意。”
作为一开始就设局不老泉的棋手,蛛家显然对于不老泉有更多的了解,解说更为权威。甚至知道现在的不老泉,已经是一轮布局失败后的产物。
但相较于思索很多年前那位布局者的一众妖王,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被另外五个字触发了灵感。
开放之世界!
不老泉前,有命运泡影。
林间小道,横亘蜃龙。
更有时光宝船,名为“飞光”。
猕知本、蝉法缘、麂性空、蛛懿、虎太岁、鹿西鸣,乃至于行念禅师,接连于此布局……
他恍然明白了林中六条道路之间的那种联系是什么,明白了神霄之地的根本规则是什么。
是轮回,是开放,是无限可能!
行念禅师此前和天妖蛛懿对话,说——“有赖此地特殊罢了……此世若非如此,贫僧又怎会来?”
禅师是天外之客,又在与猕知本对弈,故而不能明言。但早有暗示。
此地之“特殊”,特殊在哪里?
不同于山海境即是凰唯真的后花园,是如王长吉所言的,主人暂时不在的家。
许多年前的妖族传奇羽祯,却是以绝大气魄,完全放弃了对神霄之地的所有权,将此世对诸天万界所有生灵开放。
此地也曾算是羽祯的家,但却是他推开了大门、扔掉了钥匙、撕碎了房契,任由所有访客造访的家。
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无主世界,可以包容任何存在于此对局……无论他羽祯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不能够干涉什么。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天妖,放心地来这里落子。
所以人族的行念禅师,也会把此局视为唯一的希望。
纵观行念禅师和猕知本的整场对局。神霄之地本身的确没有任何偏颇,甚至最后还支持行念禅师,叫“天外无邪”。只是行念禅师在自己那一局里,独自面对的,是整个妖界的压力。
故而此行生机何在?
就在这“开放世界”,在于这“无限的可能”!
是蝼蚁可以涉山海,蚍蜉倒拔参天树。螳臂当车车应覆,抽刀断水水不流!
因未必结果,得未必应求。
棋子未尝不可以成棋手。
轰隆隆!
神山摇动。
众妖仰看天穹。
但见漫天飘落凝聚澹澹金辉的飞羽,落在山上,落在树上,落在水上……落在在场这些年轻妖族的头上、衣服上,竟如雪花融去了。
有关于此世之理。
蛛兰若言及,姜望念及。
一时间天摇地动。
神霄天尊羽祯的道……被触及!
第八十三章 吉光片羽应在,雪泥鸿爪何求
虎太岁仍坐在那处豁口,隔着幽暗的窄巷,看着对面破旧的老宅:“它不是无奈之下的失主,不是创造它的存在已经死亡,不是命脉已经枯萎。”
在神霄王还在巅峰、自身资源也最丰沛的时候,由神霄王主动放弃权柄,面对诸天万界所有生灵开放。
包括妖、鬼、人、魔、兽、他不只是—视同仁,他甚至不去注视。
然后在远走混沌海的时候,又留下自己的一切,任由用者自取。神霄王的气魄,实在令本座蝉法缘和麂性空,一个追一个逃,已是绕了天息荒原几百圈,还将继续追逐下去。
鹿西鸣远远地看着戏,嘴里道:“我想是他的修行早已不滞外物,无须外求。”
鹿性空持续撩拨着蝉法缘的怒火,忙里抽空递来一句:“真是无须外求,当初又何必争位妖皇?”
虎太岁侧过琥珀色的眼眸,稍显认真地道:“他是身怀伟大理想。”
麂性空没有继续争辩,总不能同时挨两份打。
鹿西鸣笑了——声:“虎天尊好像对神霄王非常认可。
“伟大的理想—开始注定不会得到太多认可。”虎太岁道:“在很多时候,我都是这个妖族世界里的少数几个。”
“听起来你对神霄王颇有共鸣的样鹿西鸣咂摸着道:“大道漫漫,有志者同行?”
虎太岁却不理会她若有似无的试探,而是道:“刚才他们说到拔舌地狱,让我想起那个号称地狱之主的毛神——无面神,他也混进了神霄之地。你觉得,他会是谁的落子,又所求如何?”
“该查的你不都已经查过?”鹿西鸣说到这里,扭回头来瞧着他:“连这也要关心,我开始好奇你的所求。”
虎太岁淡声道:“彼此彼此。”
漫天飘落的飞羽,很像是羽信被斩碎的妖征。
当然它们都是白色而非银色,且并无实质,晕染了金辉。
不同于鹿七郎、鼠伽蓝他们各施神通手段试图阻隔这飞羽,最终却仍被落下。
熊三思从一开始就是仰头望天,用身体去直接感受。
就像在先前的战斗里,身受羊愈的心头钟、天外钟。
这飞羽落在身上,没有带来任何感受。
当它消解也寂寞得像是发生在另外—一个时。
飞光、不老泉、佛说五十八章
在这飘落的飞羽中,熊三思哑声道:“吉光片羽应在,雪泥鸿爪何求?”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就这样逐渐静止了。
冥冥中好像有一种变化在发生。
那些珍贵的事物还有残存,可那些历史的痕迹,要去哪里找寻呢?
鹿七郎以手按剑剑未出,羊愈合掌诵经未有声。
蛛兰若手上已无琴,只拉着断弦一根根,一切波澜都在逐渐停止。
“上尊!发生了什么。”柴阿四在心中惊问。
上尊无暇回应,因为在白茫茫的镜中世界,亦有飞羽飘落。
那染着淡淡金辉的飞羽,无视任何有形无形的阻隔,自由地飘酒,覆盖切。
它们落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像是下了一场骤雨。
飞羽疾如流光,似鱼龙作舞。
恍惚在某些时刻,那掠过的尾痕,还似勾勒出了一幕幕复杂的图像,只是都不真切,未得真觉,恍惚春秋。
这一刻姜望还能够感受到知闻钟,感受到长相思,感受到五府四海、道元神通,感受得到自己。
自己还是自己。
可此时已不是彼时!
在了悟这个神霄世界的真理后,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变化都更能接受、更能理解。
也完全想得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
那飞
落的哪里是飘羽呢?
分明是时光!
时光宝船的残骸确然毁灭了。
但作为曾经在远古时代寄托了妖族希望,又被人族强者重点打击的时光宝船,[飞光]残骸的存在,岂止被行念禅师一人注视?它的毁灭,又岂是行念禅师一人之局?
飞光,飞光。
它的彻底毁灭,或许可以代表一段历史的结束,但那并不是全部。
于此地此局而言它所带来的的,是整个神霄之地时间的混乱!
神山之上,漫天流光。神山之外,掠影重重。
整个神山仿佛化作了巨大的宝船,载着这些懵懵懂懂的年轻访客,在时间长河里哪里才是尽头呢?
神山上的众妖此时都可以行动了,但没谁动弹。幸或不幸,成为了时间的旅客,每一个都谨慎万分。
神山之外,那些掠影早已混成一团隐没,所见是一片幽幽。
不是纯粹目不视物的黑暗,而是藏着许多东西的那种“遥远”。
你知道当你靠近,你能看到很多,或许是历史真相,或许是什么稀世奇珍,或许是有趣的,但是太遥远,你暂还什么都看不见。
只觉幽幽。
深邃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当永恒流淌的时间开始混乱,时间也就失去意义。
或是一瞬,或是千年万年。
在宇宙的深处,出现了—块巨大的石碑。
这是一块方方正正、无任何多余的雕饰的石碑。
它的具体还未被看到,它的厚重,它的正确,已经印入眼帘。
柴阿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先前在林间小道所见过的那种石碑。与那座镌刻着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描述了‘龙本是妖’的石碑一模一样。
只是这座石碑放大了无数倍,在幽幽渺渺之中,竟似崛起了一个独有的、形为方碑的世界。
真理石碑?”多少读过一些书的犬熙华惊声道。
直到他发声的此刻,猪大力才想起现场还有这么一个伤痕累累的妖怪来。
蛇沽余是有意被忽略,犬熙华是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与羊愈法师一同走出密林来,此后就全是羊愈的表演。
在摩云城里也是横行一方的他,则是一直在默默地处理伤势。
尤其是在蛛狰轻易被割掉脑袋后,连头都不敢怎么抬。
这时候在混乱的时间旅途里发声,也实在是惊吓之余的失语。
“是真言石碑。”鹿七郎纠正道:“世上哪有永恒之真理?只有彼刻问心之真言!
众妖仿佛一下子都活了过来,各有各的心思显现,各有各的生机。
真理石碑当然只是流传的一种说法。
盖因此等石碑之上,镌刻的每—个字,都需要经受‘真伪’的检验。
它每年的产量非常有限,妖族强者常以此种石碑记录历史,刻写经典。
柴阿四与猿梦极面面相觑,作为最早在神霄之地遇到这种石碑的队伍,他们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这石碑竟还有名字,还格调这么高。
真理?
真言?
“施主此言谬矣!”羊愈表情严肃地出声道:“岂日世上无永恒之真理?请君试读《上智神慧根果集》”
“羊和尚此言谬矣!”鼠伽蓝追道:“要读也是读《渡法正典》,此经方为佛宗真经!
鹿七郎完全不想理会这两个满脑子佛经的和尚。
事实上虽然妖界佛门是被认可的正统修行,古难山更是太古皇城认可的正教。妖族仍然有很大一部分思想传统的妖怪,对佛学非常抵触。
他们也不仅抵触佛学,对一切人族之学都抵触,认为这些东西会腐蚀妖族的思想,潜移默化地改变妖族。
在这些人族之学里,佛学因
为对信仰的追求——也有此教在妖族发展最好的因素——是被抵触得最厉害的。
鹿七郎虽然不至于抵触,却也多少觉得.学这个的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读什么《上智神慧根果集》、《渡法正典》,枯乏无趣,徒伤心力。
不如读我《百花点香录》!
说话间时光飞逝,真言方碑得近眼前。
众妖于是看到,石碑中间也刻有道字,一共五个字,一笔一划:世上本无人!
轰轰轰!
心中如有天地开!
此真历史惊闻!
现场的每一个妖怪,都被震得七荤八素,难言心情。
镜中世界的姜望则尤甚。
“龙本是妖”,是历史的真实,也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
“世上本无人”,同样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之一,是否……它也同样是历史的真实?
姜望很容易就接受了前一段历史,对于这后一块真言石碑所镌刻的所谓“真言”却很难接受,很难认可。
如果说世上本来并不存在人族,那么人族从何而来?
世上本无人,那我是谁?
现在雄踞现世的是什么?
无论众妖是惊疑、慨叹,还是别有什么心思。
时光不为他们的意志所影响。
这座真言石碑就这样在众妖眼前坠落了,坠入茫茫宇宙中。
而随着神山的穿梭,又有第二座真言石碑冉升起,如一块方碑飞陆,显现在众妖之前。
其上亦刻字亦是见则知意的道文,字曰:妖族自为之!
世上本无人,妖族自为之。
十个道字,完整地描述了一段历史,将观者带到遥远的时光深处。
众所周知自现世而前,是近古时代,中古时代,上古时代,远古时代。
远古时代是最长的时代。
其初已不可考。
在此之前,只有隐约的传说。这是妖族统治天地的时代。
穿梭于时光的这场旅行,当然不足以将众妖送到那么古老的时代,不过眼前的这两座真言石碑,讲述的,恰恰是远古时代的一段历史。
这个世界上最早是没有人族的。
妖是天地所钟,兽是天生地养。
自然孕育百族各异,亦有山海之灵,自号为神。
有异兽神通天生,荒兽伟力无穷……
而在这个万类相竞的时代里,妖族天生道脉外显,与神同寿,生来强大,统治诸天。
“人”,起先只是妖族的某种共通的形态,—撇一捺,表示妖族立于天地。
为解决繁殖能力低下,统治辐度不足的问题。
有妖族大能以自己的形态为模板,又去除了独属于妖族的天赋部分,创造了人族。
作为妖族的附庸族,辅助妖族统治万界,有时候甚至是食物。
为了避免尾大不掉。在创造之初,就闭塞了道脉,设下了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的寿限。
毕竟“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有极少数的人族天才,有了天生道脉的意外,可以修行。
在那个时代里,得到妖族的遴选提拔,帮助妖族控制人族。
妖族去掉妖征之后的共同点是什么?
可不就是“人”么!
所以为什么说人族和妖族如此相似?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族系出同源。
但是这段历史被抹去了。
不仅仅是从文字记载上、口耳相传上被抹去。
还被从认知上抹去。
这种认知的抹去,不仅仅局限于人族本身,而在诸世所有,古往今来。
唯有在这时光深处,才能稍稍洞见。
所以为什么同样是羽祯
的政治纲领,统合龙族力量的“龙本是妖”,连猿梦极都知。
确立妖族自信的“世上本无人”,却并不能传世,哪怕以真言石碑刻录,也只能藏在这时光深处,就是此因。
无拘人族、妖族、水族、海绝大多数有慧之灵,都只知晓,在远古时代,人族为妖族所统治、被妖族奴役,最后奋起反抗、反攻妖族,成为了现世的主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绝大多数有慧之灵,永远都不会知道,人族是妖族的创造。
因为此等认知,早已被抹去了。
飞光的破碎,就是这个意外。
时光深处得见历史。
鹿七郎、鼠伽蓝等妖,难免心中有些滋味莫名。
人族竟然是妖族所创造出来的种族。
但就是这样一群诞生之初就被设置了寿限、绝大多数连修行都做不到的“人”,最后却逆天改命,反伐妖族天庭,雄据现世,盖压诸天,将妖族都封锁在这天狱世界里!
此般造化,真叫唏嘘!
倒是熊三思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粗标的声音质噪着:“这是真言石碑,刻的是彼刻同心之真言。也就是说,如果你欺骗了自己,在心中将错误的认知,构建成自以为正确的认知。也是可以在这个上面镌刻真言.我这么理解,没有错吧?”
鹿七郎想了想,说道:“理论上是如此。但妖族创造人族一—说,可以解决我成长以来所有关于两族的疑问。我想……”
轰隆隆隆.眼前那巨大的真言方碑,如在海中沉没了。
它像是个界碑,似乎在描述这一趟的里程一—行至神霄之地历史深处的第二块真言石碑。
而此次时光飞碎的力量,只可以支撑这么远。
这场时光之旅,好像行驶到了尽头,只能到此为止,于是开始倒退。
往后穿梭的流光幻影,又开始往前飞逝。
天地悠悠,混沌宇宙。
吉光片羽应犹在,雪泥鸿爪复何求?
第八十四章 你们不要害怕
破碎的时光终究要恢复,逆流的长河最后仍要向前奔如果说世界上真有永恒的真理,“时间向前”,定是其中一个。
神霄世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完整世界,它必须拥有它的时空秩序。
行念禅师在先前的谋局里,制造时间迷途,将神霄之地与妖界的时间推离。这本身即是利用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换而言之,脱离妖界的时间、建立自己的时间秩序,正是神霄之地所求。没有行念禅师,它也会向这个方向推进。行念禅师之落子,正是顺应此“天时”。
而局势演讲至现在,飞光的毁灭,将神霄之地的时空秩序破碎又重塑。
这无疑是具备革命性意义的,这个世界因此向前飞跃了。参与神霄局的一众年轻妖怪,正是在这时空秩序破碎的过程里,瞥见了当年神霄王留下的真言石碑。
至于现在,则是在时空秩序重塑的过程里,回归此岸。这个过程本是无风无浪。
窥视历史真相的风险,因为真言石碑而抹去,回归已经恢复秩序的“现在”,更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但在那无尽飞逝的流光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响起。它虚弱、老迈、痛苦。如此说道“后生,慢些行!”无尽飞逝的流光在这一刻彷佛已经静止。其中一缕流光跳出了时间的长河,叫观者看到它的本貌,那是染着金辉的白羽,飘落在神山上。
真言石碑前的对话已经被掐断,彼时的心情好像也留在了那里。
仍然是在神山上,在不老泉前。鹿七郎以手按剑剑未出,羊愈合掌诵经未有声。蛛兰若手上已无琴,只拉着断弦一根咕咕咕,咕咕咕。
不老泉在恒定而枯寂地鼓着泡泡。“我们回来了吗?”柴阿四在心中问他最信任的古神。古神没有说话,古神也需要观察。但随着视线的挪动,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再问。山顶不知尽处,山上是险道蜿蜒。山泉汩汩而流,山外是白云青天。神山上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除了不老泉旁边,那先前被蛛兰若摔碎了弦琴的青石上坐着的那个身影。那是一个有着枯藁长发、披着灰白羽衣,衰弱得好像要被微风吹走的身影。蛛兰若本来站在那旁边,此时脚步一动,并不回头看一眼,就已经远远离开,落在了猿梦极旁边。众妖经行的深林,在神山的半山腰。
出得深林,不老泉停在山道蜿蜒的环弯里。原本或有意或无意,众妖都是围绕着不老泉分散站开的。蛛兰若从一开始就在不老泉边,离泉水最近。
猿梦极是无欲则刚,柴阿四是担心古神对付天妖太辛苦、为古神而低调,故二者很是默契地同不老泉保持了距离,反而靠近藏着小路的深林。
换做平时,蛛兰若这般走近来,猿梦极早高兴得满脸生褶。但在这一刻不仅自己往旁边挪,还拉了正挤出笑脸的柴阿四一把。
并不在意这些小妖间的暗涌,那独坐泉边青石的身影,慢慢地说道:“贫道鹤华亭,见过诸位小友了体陋貌残,羞于显丑,便不与诸位见礼,还请见谅则个。”
半山腰的此处,一时都很安静。那从流光中飞出一羽的景象,那从无尽飞逝的流光中响起的声音,的确带来了太多的震撼。鹿七郎看向蛛兰若,传音问道:“你说的那个将不老泉搬来神霄之地,想借此世布局、要再续神话的存在他叫什么名字?”
蛛兰若没有说话。但答桉已不言自喻。
鹤华亭,鹤华亭。在远古时代末期,将不老泉从现世搬走的大妖,正是名为鹤庆嵩的强大存在。很多年以后,鹤庆嵩身死,不老泉亦断流。又辗转换了许多地方,经了许多手。鹤庆嵩的后代血裔鹤华亭,夺回了已然死寂的不老泉,于神霄之地布局,但最终失败按说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怎会现在还在这里?
又为何会与他们对话?或许此刻大家仍未回归,还在时间的旅途里!这个独坐青石、背对众妖的身影,如是道:“这位小友,你对我有什么好奇,为什么不直接问我?”竟是听到了鹿七郎的传音,同时也承认了鹿七郎的猜测。
鹿七郎虽惊不乱极有风度地一拱手:“若真是鹤华亭前辈当面,何妨转身一见?”
细剑在腰玉冠束发,他的声音清朗:“您说您是过去的存在,却吝啬显露真颜。叫我等一众小妖之心,难免惶惶。
“你等……”鹤华亭道:“真要看我?”“前辈若肯赏面,自是要看。”熊三思暗哑地道:“想来见您一面,还不至于会少些什么。”
“南无光王如来!”羊愈合掌诵念佛号,表示认可。
“南无妖师如来!”鼠加蓝赶紧以更大的声音,跟上补一句。
来此神霄局,虽是各有所求且彼此竞争。但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极其诡异的鹤华亭,在场众妖多少有些危险的感受,不免同仇敌汽起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谄笑着的柴阿四就有些突兀了。他巴巴地道:“能见先贤真面,晚辈幸何如之?”无论如何,鹤华亭也担不起“先贤”二字。便是他的先祖鹤庆嵩,要够得上这样称谓,也是非常勉强。但他却笑了起来。
笑声忽然顿住,取而代之的,是艰难的、拉风箱一样的声音。只是轻轻地笑了两声,却像是费了很大的劲,他好像喘不上气,低头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在场的妖怪虽然年轻,但都谨慎,没谁想趁机做点什么。
好一阵之后,鹤华亭才把气喘匀称了。他赢弱地说道:“我努力那么久,就是想后生晚辈提及我,能有这样的称谓啊。对于身前身后名的追逐,古今概莫能外。听者的确可以从这个声音里,读到他的渴求。他大概曾经真有这样的想象,有一个宏大的目标……但他最后成为了一个失败者。
然后他开始转身。有伟大古神随身,柴阿四其实是现场最不紧张的一个,还有闲情套近乎,笑嘻嘻地道:“那您看看,这可不就叫心有灵”鹤华亭彻底转了过来。柴阿四’灵,不下去了。这是如何一副模样?他说自己“体陋貌残,羞于显丑”,实在还有些谦虚。
毫无光泽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堆在头顶。皱纹深深,简直能够夹死苍蝇。眼晴好像陷到后脑勺去了,只有两点幽幽的光,还描述着这个活物。他的身上、脸上好像全没有血肉了,只有皱皮贴着瘦骨。那本该十分珍贵的羽衣,像是搭在一个竹架子上。分明所有的生机都该消泯了,却还在那里做类似于‘用竹签刺指甲肉,的、瞧着就疼痛的挣扎。
他静默地看着在场的所有生灵,有一种无声的恐怖。柴阿四骇然不已,赶紧向伟大古神寻求安全感:“这老小子什么底细?”伟大古神只道:“不要轻举妄动。”神霄世界的世界真义,是“无限可能”,它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基础规则,也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吸引这么多强者布局的重要原因。
就如山海境的世界真义,是“幻想成真”。完全可以这么说,在这个神霄世界里,一定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姜望能够带着知闻钟,安然回家。但这种可能在哪里,不知道。这种可能如何实现,不知道。
无限可能,不等于心想事成。
一切都有可能,但可能你什么都做不到。
正所谓,“便有天地同力,仍需英雄自求。”可能性需要自己去寻找,更需要自己去把握。姜望还没有想清楚,应该如何撬动回家的路。就被混乱的时光带到真言石碑前。
还没有消化好那段“世上本无人”的历史就又被鹤华亭截留在这里。
他哪知道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底细如何?鹤华亭又开口了,用他如游丝般的声气道:“既见真颜,如何不拜我?”气氛瞬间凝肃了。
羊愈、鼠加蓝各敬如来,鹿七郎蛛兰若各有骄傲,蛇沽余自有其路,就连猪大力也心怀理想,犬熙华紧跟着羊愈,猿梦极只想回家在场这些年轻妖族,谁会拜他?
这样一个枯皮瘦骨怪物!唯是柴阿四哈哈一笑,毫无扭捏地拜了一拜:“后生小子,见过前辈老祖!”鹤华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慢吞吞地道:“你很好。”柴阿四很是老实地笑了:“达者为先,长者为尊嘛。您哪样都占了,我拜您应当应分!”
鹤华亭慢吞吞地移动目光,那幽幽的眼神,似是将看到的一切都拆卸了,如此费力地说道:“我是在元熹三九二二年,停在这里,你们是从哪一年过来?”他这话无疑明确了,在场这些妖族,都是被他带到了过去的某一段时光片段里。准确地说,现在就是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
年轻的妖族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鹿七郎道:“元熹大帝已经故去很久,妖族早不用此年号。”
“元熹”是当初那位新界第三代妖皇的年号,他故去之后,历史也以“元熹大帝”、“元熹妖皇”来记录他。
镜中世界的姜望皱起眉头。因为今年,正好是道历三九二二年。
虽则说元熹三九二二和道历完全不相干,但两个时间如此巧合他现在对神霄世界里的一切巧合,都存有深深的怀疑。
不老泉边的鹤华亭,咧嘴笑了。这一笑比不笑的时候更恐怖。他嘴里的牙全掉了,只有坑坑洼洼如疮的牙床!
他这样艰难说道:“你们不用害怕。现在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影响到我们。”
怎么能不害怕!?
这话分明是说,神霄世界之外的支援,根本无法抵达此地!
在经历了神霄世界的遁出时空、行念禅师的天外无邪,以及这一刻,时光混乱后,鹤华亭将他们截留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
他大概的确可以说,摩云城外的执棋者,那些注视此地良久的强者,再不能干涉这一局了!
现在,对这群年轻的妖族来说,他们最需要了解的问题是……鹤华亭将他们截留在这个时间片段里,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在元熹妖皇执掌太古皇城的年代,就能够夺回不老泉、并且布局神霄之地的存在,当年至少也是天妖层次。
那么就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
在经历了当年的失败后,在此刻的这种状态下,鹤华亭他究竟可以发挥多少实力?
“后生。”鹤华亭看向柴阿四,轻轻地笑了:“你最乖了,过来……来老祖跟前。我与你说说话。”
柴阿四愣在那里,脚下像是钉了钉子,一动不动。咽下口水的声音,是那么清楚。“怎么办?”他在心中问伟大古神。伟大古神也很想问怎么办。让你耍嘴皮子,让你去阿谀奉承!这下好了,奉回老家了!就不能像猪大力一样,老实本分一点,让那几个妖王去试试水,给我多一点观察这个鹤华亭的时间吗?“不去。”伟大古神最后如是指点,言简意赅。
不管怎样,拖得一会是一会。“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柴阿四看着那阴森森的鹤华亭,商量式地道:“我上有老,下有小,摩云城还有个媳妇在等我。”
“有个媳妇?”鹤华亭呵呵地笑了笑:“有个媳妇在等你那是了不起。不想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是情有可原。让我想想他似乎真的经过了思考,目光略转了转,这回落在熊三思身上,衰弱地说道:“你刚才说,见我一面,还不至于会少些什么。““我的确这样说过。”熊三思道。这像是两个濒死病患的对话,因为声音都是如此痛苦。鹤华亭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那我现在告诉你,看到我,要少些什么。
“少虚情,少矫饰,少妄言。”
柴阿四缩了缩脖子,虚情、矫饰、妄言,他全占了。
但见鹤华亭侧对不老泉水,伸出枯瘦的手指,遥指水面,轻轻一划:“此地,不许言假。言假者当捞水中月溺水而死。”
不老泉咕咕咕、咕咕咕,似乎沸腾起来。一道竖直的水纹,从不老泉这头,延伸到那头,剖开水面,均分了这眼泉。将其分为东西两半,若言真,东边起波澜,若言假,西边起波澜。这道水纹,彷佛也分割了这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
冥冥中有一种法则生成了。在场所有神霄世界的参与者,都感受到了规束。束于言论,规于本心。
鹤华亭幽幽地瞧着熊三思:“我现在问你问题,你需以真言应。”这句话彷佛金言玉律,钢刀架颈,出口之后,不容质疑。镜中世界的姜望,这时候隐约有几分明悟了。对于面前这些多年以后的妖族晚辈,鹤华亭毫无疑问是不怀好意的。但现在的鹤华亭太过虚弱。无论是想要杀戮,还是要做别的什么,只能凭借他曾经立于绝巅的眼界,以及对“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的经营……以复杂的“游戏规则”来撬动他的布置,从而完成目的。
如此只用一分力,可以撬动百分力。但“言以真言”,算是什么恐怖手段?
姜望正思忖着,便听得鹤华亭慢吞吞地问道“你从哪里来?”
第八十五章 三恶劫君,问恶之局
神霄局是如此宏大的一局。
因它有无限的可能,因而也承载无限的寄托。
竞争者不止于诸天万界。
更在于古往今来!
有几位天妖于摩云城争局,有猕知本和行念禅师五百年对弈。
更有鹤华亭穿透时光落子!
他显然从来没有终止再续神话的念头,当年失败了,但设局于时光,等至今朝再接续!
现在他宣布了“游戏规则”,死寂的不老泉,在等待验证真伪、审判生死。
然而这场莫名其妙的问答游戏,只要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吗?
在场这些个天之骄子,谁没有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有些实话,真的可以宣之于口?
问题落在了熊三思身上。
不可不答,不可言假。
所有妖怪都投来了目光。
没有谁会不对熊三思好奇,虽然他名登天榜、已算得上天下知名,于紫芜丘陵更可以说家喻户晓。但外界对他所知,其实仍不算多。
他隐在面具下的真容,他藏在黑袍下的心事,他绝口不提的过去……还是会常常存在于街谈巷议中,只是没谁说得清。
同为天骄,同在此局中。他们既是竞争者,又是同行者。
既好奇熊三思的真面目,也好奇他若是违逆规则,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在场没哪个是瞎子,没谁看不出来鹤华亭的虚弱,也没谁看不到鹤华亭的不怀好意。
但毕竟是曾经作为神霄局执棋者且现在也仍在执棋的存在,谁也不舍得贸然用自己的性命,去试探鹤华亭的底牌。
现在大家都在等熊三思的答桉。
他也并没有沉默太久,
他说:“我出来的地方,叫做千劫窟。”
“从未听说妖界有此地……”鹤华亭慢悠悠地看向蛛兰若:“这位小姑娘好像博古通今,对此可有听闻?”
不可言假。
蛛兰若摇头道:“不知。”
熊三思继续道:“主宰那里的存在,名为三恶劫君。”
“沧海桑田,代有强者出。老夫不知晓,不算奇怪。”鹤华亭又看向羊愈:“小和尚可知此君?”
羊愈道:“不知。”
“怪也。”鹤华亭评价了一句,又问道:“千劫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又盯着熊三思,追问道:“你……是什么?”
熊三思这次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主动往前走一步,反问道:“世间无恒久之恶法,鹤前辈,您以此律规我,一共能问几个问题?”
这显然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而鹤华亭深深地看着他,竟然给出了回答:“如果我不能问了,你自会知道。”
蛛兰若的眸光如虹彩飞逝,鹿七郎单指按在自己的眉心。没有哪位天骄,会愿意接受被一个个点名的结果。更不愿意像熊三思一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成为检验游戏危险性的答桉。他们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洞悉这场游戏的全部规则。
但作为当局者,熊三思必须要给出答桉。
他于是说道:“我也不是生来就在千劫窟。我以前的故事,在场很多朋友都知晓。”
鹤华亭幽幽的目光扫过,鼠加蓝微微点头。
熊三思以前家破人亡,自己被仇家打落高崖,修行有成之后回来复仇……这事情的确在场妖怪都有听闻。
毕竟是一段很有传奇意味的故事,很适合讲述。
“当年我跌落那里,意识全失。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千劫窟里。”熊三思道:“我说不清楚那里有多大,因为我从未探索过全貌。
那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里间是一间间的囚室。
三步见方,只有一扇紧闭着的铁门的囚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我生活的地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该如何描述呢?”
熊三思的声音常常是在折磨听者的耳朵,但这时候你若认真听他讲话,你会察觉,他也在折磨自己。
太痛苦了。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痛苦的声音?
“我无法给千劫窟一个准确的定义,我只能描述我所知晓的。”
熊三思道:“我不是那里唯一的囚徒。被关押在那里的,有妖族,有人族,甚至还有魔族。”
鹤华亭的两颗眼睛像两点幽火,静静地听他讲述。
其他妖怪也被他的讲述吸引。
“你道三恶劫君为什么会将我们聚集在一起?”
熊三思那粗粝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较为激烈的情绪。
他自己给出了答桉:“他要像嫁接花木一样,培育我们!”
“培育”这两个字,本是十分正面的词语。
但放在此刻的语境下,放在那个神秘的千劫窟里,便阴森非常。
无拘人或妖,都是有慧之灵,有自己情感和文化的存在,焉能被以嫁接花木的方式对待?
“您问我是什么……”
熊三思以食指为匕,在左肩处划下来,显现出一块骨质臂甲,其上纹路玄异。
他便指着这处妖征道:“我是妖。”
鹤华亭瞥了一眼不老泉,以那条水纹为线,始终是东边泛起涟漪。
熊三思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手指砸在胸膛上,砰砰有声:“我是人。”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黑袍,也掀开了黑袍之下的皮甲,于是在场的都可以看到——
在他腹部的位置,有一大团血肉,忽然变成了厚重的黑雾。过得一会,又从黑雾转回血肉。
如此诡异!
“我也是魔。”
“我是三恶劫君培育出来的品种,我是人魔妖?妖魔人?人妖魔?”他最后如此收尾,回答了鹤华亭的问题。漆黑的面具之下,仍是一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
全场寂然。
很难想象,那个三恶劫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竟如此悖逆伦常,将同族肆意改造,嫁魔接人……把一个个有情感有思想的智慧生灵,当木材一样凋刻!
太平鬼差握紧长刀,咬牙道:“此等恶徒,我太平道必杀之!”
众妖心有戚戚,唯独鹤华亭的眼睛忽明忽灭。
大约一时也没能想明白,这本该可以解决熊三思的提问,为何最后无功而返。
或许是三恶劫君太过残忍,或许是千劫窟太过邪恶。即便是鹤华亭这样的古老者,也陷在震撼的情绪里,未能找到那飘渺不可知的灵感,没有完成他的那一种“可能”。
“你是怎么逃出——”
他张了张嘴,但这个问题问了一半,就不再继续。
“好像你暂时不能问我了。”熊三思看着他说。
鹤华亭道:“可以这么理解。”
柴阿四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完全看不懂这一番对话背后的暗涌。只隐隐有一种感觉,好像熊三思摆脱了某种危险。
摆脱了什么危险呢?
诚然熊三思的经历非常凄惨,听着就痛苦。但在刚才这一番应对里,他也只是回答实话而已,应该算不上多难才对。
但为什么蛛兰若好像松了一口气,鹿七郎也如释重负?
他将心中的这些疑问,付之于伟大古神。
然后得到了回答——
“鹤华亭在近古时代就已经失败,还能苟延残喘到现在,一定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他现在非常虚弱,我猜他的力量可能只够支持他在那块青石上逞凶,所以他才会叫你过去。
蛛兰若神通不凡,先前第一时间离开那里,或许就是感应到了什么。
意识到不可能有谁被他骗到后,鹤华亭才启用他在这个世界里的布置。
他利用神霄之地的力量,设定了这一场游戏,当然作为游戏的设计者,他具有一定的特权,但在这个游戏撬动神霄世界的同时,游戏的规则他自己也必须要遵守。
一个无法达成相对公平的游戏,无法成立。
正如无限可能的真义,对应的是倾尽所有的努力。
这是这个世界的根本规则,所有的布局都要由此延伸。
在虚弱到极点的情况下,如何才能撬动神霄世界的力量,完成既有目的?鹤华亭在无限的可能中,捕捉到了这样一种可能,并将它实现。
他所设计这个游戏,有言明的规则,和未言明的规则。
言明的规则,是‘有问必答,有答言真’。
未言明的规则,其间可能藏着致死的因素,却需要进一步摸索、解读。
熊三思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他暂时没有被淹死,蹚出了一条小路,当然值得旁观者庆幸。因为他们每一个,稍后都有可能需要过这条河。”
柴阿四听得似懂非懂。
这个时候,熊三思已经慢慢穿好自己的皮甲,盖好自己的黑袍,而后竟往前又走一步,几乎与鹤华亭面对面了!
漆黑面具下的眼睛,注视着鹤华亭,以令旁观者赞叹的冷静和勇气说道:“有问必答,言假者当捞水中月,溺水而死……规则既然如此,是不是我也可以问你问题?”
鹤华亭略略沉默了片刻,道:“是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熊三思言简意赅。
如果说有未言明的、足以致死的规则,隐藏在回答的过程里。那么他要想方设法,让鹤华亭触及。
熊三思显然已经清楚了鹤华亭所设定的游戏规则。成功摆脱危险,并且异位攻守。
反击开始了!
鹤华亭轻轻地眨了眨眼睛,似是表示欣赏。
然后说道:“这局游戏是根据我在时光长河里窥见的、关于你们的某种共性,所设计的极具针对性的游戏。理当不能被你回避。但你非常聪明。你刚才隐藏了非常重要的信息。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只要暴露了那个隐秘,就会触发这个问答游戏的危险?”
这话里藏着试探。
但熊三思并不说话,眼神也毫无波动。他“有问必答,有答言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不需要回答什么。
规则的压力还是会降临。
鹤华亭笑道:“那么现在我给你我的回答。”
“我现阶段的目的,是掠夺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的生命力,作为我身体的活源,让我可以真正发挥一点力量……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这么辛苦。”
“之后的目的是,积蓄足够的力量,去到你们所在的那个时间点,完成复活。”
“最后的目的是,复苏不老泉,再续神话。”
不老泉的东面,涟漪阵阵,似因风而皱。
鹤华亭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游戏规则的限制下,他的每一句都真实可信。
也由此可怖。
因为那个所谓三恶劫君的折磨,熊三思现在是妖是魔又是人,体态怪异,但毫无疑问他站在那里,有一种非常可靠的气质。
就像对于鹤华亭的回答,他依然平静:“请问这个问答游戏的所有规则是……”
鹤华亭笑着打断了他:“你只能问一个问题,这是长者的特权。”
熊三思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只道:“那么至少我知道了这条新规则。”
“又到我提问的时候了。”鹤华亭危险地看着他。
熊三思只是毫无波澜地与之对视。
既要考虑这些年轻的天妖种子身上存留的手段,又要迁就自己虚弱的身体状态……这个针对性的问答游戏,并不是多么巧妙的设计。
就比如眼前这个人魔妖一体的家伙,已经快要聪明地触摸真相。
鹤华亭必须要考虑到,自己安然发问的回合还有几次……一次都不能够被浪费掉。
他已经等待太久了!
等得身体都已经枯竭,那种极度煎熬的干涸的感受,已经折磨了他不知多少年月。因为时间在这停滞的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意义,所以这段折磨,几可说是永恒。
熬了这么久才熬到的第一个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机会。
只需要成功一次,只要一点生命力量来点燃身体,这些年轻的小妖,自是吹息可灭。
但针对熊三思的再次提问,可以确保触发自己所设立的回答规则吗?
他当年还在巅峰状态的时候,就是一个擅长玩弄“敌意”的修行者。现在也把这份本事,放进了问答游戏里。只要答题者的回答,引起在场大多数参与者的敌意,就会立刻被驱逐到不老泉中——那自然就是砧板上的肉。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懂得利用不老泉。
所以他会挖掘答题者内心深处最阴暗、最见不得光的隐秘。当然他并不能洞彻每一个参与者的内心,无法准确了解那些隐秘是什么。只是通过他曾经作为顶级执棋者的眼界,进行大概的判断。
这过程就像赌石,不同的是他的确能看到玉色,只看这一刀下去,是不是刚好切到那里。
他自己刚才的那个回答,其实已经触发了隐藏的回答规则,他是用自己作为游戏创造者仅有一次的豁免权柄,豁免了惩罚。然后故意摆出不受影响的姿态,以此误导面前的这群小妖。让他们距离真相更远。
这当然不是一场公平的游戏,他为自己争取了非常大的优势。这也是长久忍受煎熬的馈赠。
长时间地困在这个时间片段里,以不老泉为镜,注视着本就苟延残喘的自己,一点一点地枯竭。
他曾经有无数种精彩设局,但宥于实力的消亡,只能一再地主动削减……一再地重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却要用空气饱腹。
但这些优势,就一定能够帮他赢得对局吗?
在短暂的对视之后,鹤华亭终于移开了目光。
羊愈、鼠加蓝、蛛兰若……个个自危。
但他都掠过。
目光梭巡一阵,最后停在柴阿四身上:“后生,想来想去,还是你最乖。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
柴阿四呆住了。
伟大古神所说的稍后有可能需要过这条河的小妖,竟是他柴阿四自己!
第八十六章 他日我若为大帝
“你忘了吗?”
“我还跟你打过招呼呢!”
柴阿四开口道:“我上有老下有小……”
随即住嘴。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规则的约束,清楚了彼时熊三思所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
这问答游戏明面上的规则是最具威能的,当问答开始,若敢言假,即被直接扼杀。
他柴阿四自是孤苦伶仃,无什么老小牵挂。
第一反应当然是在心中疯狂地呼唤伟大古神。
但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心声根本响不起来。
在这问答游戏中,原是不能场外求助的!
柴阿四本以为自己会六神无主,立刻跪地求饶,但出奇的,这一刻他心中反倒没有那么紧张。
也许是因为,怀里的宝镜仍在,心中的神印仍有力量,伟大古神还在身边。
也许是因为……他柴阿四,也早已今非昔比。
熊三思已经趟过一次的河,他难道不可以安然越过吗?
“要不然我先问你?”他改口道。
鹤华亭静静地看着他,并不理会他的要求,自顾自地道:“你修为羸弱,资质平庸,妖征普通,长得也很一般。但竟然如此的……有底气。”
他开始提问:“你的底气来自于什么?”
鹤华亭嘴里每蹦出一个评价,柴阿四的表情就难看一分。
问答游戏的规则迫使他必须尽快给出答桉。
他甚至发出了怒声:“因为我不一般!”
“你没有看到我的出众之处,不能够理解我的天才,是因为你老眼昏花,心思险恶,已经被时代所抛弃。”
“我的心性是上上之品,不用怀疑,我就是天选之妖。伟大古神赐我道途!神途!本途!认可我有无限的未来!”
“我练剑几个月就能成为摩云前十,参与神霄这样的天骄之局。待我练个三年五载,名列天榜又有何难?”
“十年后呢?百年后呢?”
“有朝一日我必然登临神位,成为妖上之妖,尊中之尊!我就是未来踏足绝巅之上的强者,新一代的妖族大帝!”
他的答桉如此狂妄,但并未招致现场诸位妖族俊才的反感。
毕竟开口闭口就妖族大帝什么的,着实有些好笑。
但不老泉的涟漪,始终泛起在东边。
这听起来非常荒谬,完全不像实话的答桉,竟是他的心底真言!
与其问柴阿四的底气是什么。
倒不如说,一个坚信自己是天选之妖、未来必然能够成为妖族大帝的年轻妖族,有什么理由没底气?
“你说的伟大古神,是谁?”鹤华亭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柴阿四并不想暴露伟大古神的底细,但规则所限,不得不答:“伟大古神是上古迟云山神,因被奸邪所害,妖身崩解,仅以魂免,不得不横跨命运长河,元神穿越混沌,来到我们这个时代。”
不老泉东半截的涟漪只是微微泛起,验证他所言为真。
众妖心中,听得却是骇浪重重。
在妖身崩解之后,还能横跨命运长河?还能元神穿越混沌,来到现在这个时代?
遍览古今,能做到这一步的强者也是屈指可数!
与此相较,鹤华亭截留时光片段的手笔,简直不值一提。
此时再看柴阿四身上的种种疑点,包括他能够准确发现蛇沽余的踪迹,包括神霄之地的真秘正好落在他身上……一切都有了解释。
有这种程度的强者在,什么场面安排不了?
或许如鹤华亭所察觉的那样,柴阿四的真实修为相当羸弱,但他的背景够强,强出在场所有!
难道说这柴阿四还真是什么天命之妖,有朝一日真能够成为妖族大帝?
就连鹤华亭本尊,也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天,似是在忌惮什么天外手段。
不过也只是看这一眼。
言真未必是真。
这是熊三思先前看到那两块真言石碑的态度。
能以真言为戏,鹤华亭又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此时柴阿四虽然吐露肺腑之言,但他又真能知晓,何为横跨命运长河的手段吗?
如果说柴阿四的隐秘,只是他自觉为天命之妖,只是他认识某个神秘强者……这的确很难让其他参与者产生敌意。
鹤华亭需要的是新鲜的、一个生灵对另一个生灵的“敌意”。以此勾连他自己所掌控的道则,进而带动这问答游戏规则,再以此撬动这个神霄世界的力量……
且这份“敌意”,不能由他自己对谁,又或谁对他自己产生。
这个过程的复杂,正是他以残烛之火,还能掌控局势、吓得一众妖王似鹌鹑的关键。
一分力撬动了何止百分千分力。
若非他曾经走到绝巅层次,能与其他天妖对弈,又怎么可能在现在这样的状态下,还做得到这样的事情。
只是……
还应该继续把提问放在柴阿四身上吗?
柴阿四又会怎样回问?
想了又想,鹤华亭问道:“如果你有一天真的成为了妖族大帝,你想要怎样对待这些与你竞争的天骄?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最多在不知根底的时候对你有几分忌惮,可没谁真个瞧得起你。”
镜中世界的姜望,当然听得到这一切。
他也试过在心中沟通柴阿四,但是并不能做到。或许唯有跳出镜中世界,才能够以真实的声音对柴阿四进行指点。
所以他也只好旁观。
但此刻他意识到,这绝对是一个险恶的问题!
无论鹤华亭如何隐藏本意。
他的目的必然体现在行为中。
从鹤华亭的几次提问来看,他问的都是一些不易启齿的隐秘。
而若说熊三思和柴阿四安全过关的回答存在某种共性,可以归纳出来的部分也不多。“无有恶念”或是其一。
鹤华亭现在问的这个问题,就很容易引导出恶意来。
失意颓丧,得志猖狂,本是常性。
终归世间多的是凡夫俗子,少的是宠辱不惊。
况且一心万念,若是奢得绝巅,柴阿四焉能没有一些不堪的妄想?
这题不能乱答!
当然要说真话,但不可尽说真话。
以柴阿四的智慧,能够想得明白吗?
实在地说。
无论柴阿四被问到什么地步,答出什么隐秘,又或遭遇什么结局,都不会影响到他这个镜中古神。
因为他早已偷梁换柱,不在柴阿四怀中的镜子里。神印的联系,他也随时可以断掉。
但他真的可以隔岸观火,坐视柴阿四自生自灭吗?
柴阿四刚才所说的那些,正是当初他第一次在十万大山里遇到柴阿四时,随口所编造的那些。对于他的信口胡言,这小妖竟深信至今……何其愚蠢!
要想保住柴阿四,该怎么做?
怎么才能提醒他?
镜中古神灵机一动,立即降临一缕力量于赤心神印中,控制赤心神印连跳三下,以此暗示柴阿四,要学习熊三思,回答更要三思。
伟大古神叫我放心大胆地说!还连着催促三次,叫我不要浪费时间!
柴阿四收到了伟大古神的暗示,立即脱口而出——
“有朝一日我若即位,当然都封他们做大官!”
鹤华亭枯皱的脸简直要挤成一团。
他都有些怀疑自己设计的游戏规则了,难道辨别真心伪饰的那部分规则失效了?
这能是你小子的本心?
你当妖帝,想的不是咸鱼翻身,作威作福,而是封他们做大官?
柴阿四已继续说道:“我这一路看过来,羊愈法师和鼠加蓝法师都是勇于任事、敢打敢拼敢牺牲;鹿七郎天资横溢,灵觉超凡;熊三思坚韧可靠,冷静勇敢;兰若姑娘心思缜密、下手果决;蛇沽余谨慎又低调,太平鬼差沉稳而有正义感;乃至于其他几个……也都还行!”
此来神霄局中诸多天骄,他姓柴的好一番点评,最后总结道:“他们都有不俗的本事,是我妖族的栋梁。我为大帝,当尽才而用!”
这话一出,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几乎要抚掌而赞。果然相处这么久,很是培养出来一些默契。柴阿四闻弦而知雅意,答得很好嘛!
猿梦极对自己被归类于“其他”里,有些不露风头、不占因果的庆幸,又有些被臭小子小瞧了的不满。
他现在知道柴阿四背后是有强者撑腰了,遇到过什么迟云山神,不止是一个单纯运气好的小妖而已。
但托庇于强者羽翼有什么了不起?你有本事像我猿梦极一样堂堂正正靠自己吗?
至于鹤华亭,则是在那里有些牙痒。当然他已经没有牙了。
修为不过妖兵层次,战力勉强靠近妖将,就这么个小妖,竟还真把自己当成妖族大帝来展望,格局还挺大!
“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提问了?”见鹤华亭久久不语,柴阿四试探性地道。
随着游戏时间的延长,游戏规则被摸透,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鹤华亭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后浪推前浪,踩着前辈的尸骨成名,他不会小觑年轻妖族的智慧。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没有太多的机会,必须要马上捕获一个目标!
这个柴阿四看起来不太聪明,但真拉进局里,倒有些无从下手。
接下来该问谁,该问什么?
用不多的心力,辛苦地思考着这些。鹤华亭平静地注视柴阿四:“你想问什么?”
柴阿四完全没有想明白这局游戏,也不知道问什么问题最效果。但他懂得抄袭——先前熊三思不是有个提问被鹤华亭叫停了么?
他就问这个!
“那什么……”他张嘴道:“我想知道这局——”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香,软……啊不行,俺有小青了!
柴阿四勐地后撤一步,对突然非礼他的蛛兰若怒目而视:“姑娘请自重!我曾经年少不懂事对你有过想法,但那也只是曾经!”
蛛兰若倒是并不生气,心平气和地道:“这局游戏的规则,我们都已经了解,你不必要浪费一个提问的机会。现在我们仍然很危险,鹤华亭只要赢一次,就能捕获活源,可以直接碾压我们。”
柴阿四眨了眨眼睛。
这局游戏的规则,我们都已经了解?
这个“我们”是谁?
我怎么不了解?
“那我应该怎么问?”
大帝还是要虚心纳谏的,柴阿四也从善如流。
“有一条规则我是不是没有提醒你们?”鹤华亭已经预感了不妙,幽幽说道:“提问只能出于自己的思考,不可外求。”
蛛兰若转过流光溢彩、幻梦重重的眼眸,只道:“你说了算吗?”
多年来停弦闺中,她隐藏的实力绝不在任何天榜新王之下。若非清楚地意识到,不能给鹤华亭任何机会。意识到任何一点波澜,都会导致自己舟覆身毁。她不会这个时候站出来。
她既然选择站出来,自然是已经有了把握。
在老祖宗蛛懿的帮助下,天生神通【兰因絮果】的开发,已经非常成熟。
她对这门神通最常的运用,是抹去“絮果”,重启“兰因”。
可以改变错误的结果,重新获得美好的开局。
这在任何一种对局中,都无疑是绝顶的神通效果。
而在此刻,她运用的是另一种神通方向——嫁他者之絮果,接自己之兰因。
简单来形容,就是让同行者承担糟糕的部分,自己来把握美好的部分。
柴阿四所经历的危险考验是“絮果”,现在由我来开启“兰因”!
因为痛苦煎熬已被忍受了,所以现在必然应当是美好的开始!
诚然现在的鹤华亭虚弱至极,小小一局,也要九曲十八绕、诸多借力才可完成。
诚然蛛兰若的神通非常恐怖,是可以被天妖蛛懿利用起来,作为设局手段的神通。
可鹤华亭的布局,毕竟是以超凡绝巅的眼界完成,她蛛兰若不应该能够动摇才是。
直到鹤华亭看到蛛兰若手中,不知何时拿住了一柄折扇。
她的那一根断弦,正系在这折扇上。
这折扇看起来并不神异,无非是镶玉鎏金,贵气了些。
但鹤华亭再也熟悉不过。
他记得这柄折扇的每一点玉色,他甚至记得这柄折扇打开后那幅先祖自画像的每一笔。
那的确不是什么至宝,但却是寒山鹤家传承万万载的信物!
混沌开辟六万里,西出云岭第一家,寒山鹤!
此等信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蛛族小妖的手里?
局中自有设局者,自己躲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里,煎熬恒久等待一个机会,竟也似被针对了!
再联系到蛛兰若一开始就直奔不老泉,联系到蛛兰若对他鹤华亭这三个字的了解……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一张巨大的蛛网,正将他捕获。
这一刻鹤华亭眼中的杀机几乎要凝成实质。
但因果早已被拨动。
蛛兰若只是轻声道:“所以接下来是由我提问。”
第八十七章 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
寒山鹤家号称云岭以西第一家族。其先祖在混沌之中,为妖族开辟了六万里疆土,故也称得上是荣耀之家。
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鹤华亭出生的时候,寒山鹤家就已经泯然于众。
是鹤华亭横空出世,一路高歌勐进,直至于最后登临绝巅,夺回不老泉,才将家族声势再度撑起。
当他布局失败,拱手将不老泉留在神霄之地,自己也身死道消,自然也就宣告了寒山鹤的再一次没落。
蛛懿在南天战场险些被打死,她所受的不是小伤,是真切伤到了寿元的。
恰恰临近神霄局开启,她就把目光放在了不老泉身上。
她所求的不是一座枯竭死寂的不老泉,她所求是鹤华亭当年之所求——要的是不老泉复苏,再续神话。
不老泉若是在她手里复苏,她可以凭之迅速恢复伤势,在这个凶险的世道里拿回尊重。蛛家也可以借不老泉之力迅速崛起。
要达成这个结果当然艰难无比,不然当初寒山鹤家也不会在如日中天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不老泉枯竭。鹤华亭也不至于为了复苏不老泉,直接身陷神霄局,一举道消身殒。
但蛛懿穷搜典籍,追朔历史,抽丝剥茧,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鹤华亭很有可能还活着!
最早有这个猜想的并非是蛛懿,而是鹤华亭当年的对手。
他在云岭上说:“华亭若归,当与我弈。”
这被视为英雄惜英雄的感叹。
但蛛懿却认为,这其中藏着某种真相。
靠一己之力复苏不老泉,当然是艰难的。但若是鹤华亭当年仍有布局呢?若是直接借用或者接续鹤华亭的布局呢?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嫁接因果?
鹤华亭早食絮果,蛛懿后启兰因!
天妖蛛懿在神霄之地的布局,于此刻才完全显现。
她针对不老泉做了许多布置,其中重点考虑了鹤华亭。甚至于亲自走了一趟云岭,最远跑到离域,找到了散落天下的寒山鹤家后裔,拿到寒山鹤家的传承信物,并织以囚网。
但棋争一局,各藏肚皮,谁也不能算定一切。
尤其是在这种多方落子的局势里,一颗石子,千层涟漪。
为了阻止人族带走知闻钟,蛛懿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布局,提前出手,与行念禅师相争。
结果技输一筹,又险些被行念禅师打死……
幸得猿仙廷出手,才保住残命逃遁。但也彻底退出了神霄局,再无执棋资格。
可执棋者退场了,布局被打散了,棋子却还在。
失去了蛛懿的支持,作为棋子的蛛兰若,仍要继续这局棋!
棋子未尝不可以成棋手,神霄世界当然有无限可能。
面对形容枯藁的元熹三九二二年的鹤华亭,后生晚辈蛛兰若,手持那柄寒山鹤家的折扇,立似幽兰。夺走了所有的视线,独占艳光。
但却不急于立刻提问,反是漫声道:“鹤华亭,少失怙,由寡母抚养长成。六岁知礼,九岁通经。三十岁已是绝顶妖王……一生无真正败局,横扫同辈天骄,后来更是独创性地以‘敌意’成道,震古烁今!
踏足绝巅第一局,就是与两位天妖相争,最先出手,却以被捕之蝉,羊败而成黄雀,最后成功夺回鹤家早已失去的不老泉,天下传名!”
在场众妖都安静地听着,在蛛兰若缓缓铺开的讲述里,鹤华亭这三个字,不再只是一个皱皮朽骨的老怪物,而是血肉丰满的一段传奇,是一个曾真正活跃在巅峰的顶级强者。
鹤华亭也沉默地听着她讲述,眸中之光寂寞的跳动,彷佛也回到了那些值得追忆的年代。
那些时光,真是……美好啊。
“但是在复苏不老泉的那一局里,一代天妖鹤华亭终于品尝到了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蛛兰若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讲道:“不老泉终究归于死寂,而鹤华亭也被打碎了妖躯,磨灭了道则,据传,是身魂皆灭。”
鹤华亭仍不言语。
“我家老祖穷搜典籍,推断你可能还存于世间。以为你藏在泉水中,但不知你躲在时光里。”蛛兰若道:“可直到现在,直到你对我们这些后辈的恶意如此明显,直到你的这局游戏,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回合……我也只觉得,你是鹤华亭留在时光里的一个剪影。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你就是鹤华亭。”
“曾经留下那么璀璨的光芒,照耀了整个云岭。后生晚辈每论历史天骄,莫不列名其中。兰若幼时读其传记,读至三尊夺泉,抚掌而赞,读至失局身死,扼腕三叹!”
她那略显忧伤的美丽眼眸,就这样看着鹤华亭:“鹤华亭虽死,不失为一代传奇。但这一刻站在不老泉边的这个骷髅,他是谁呢?您如果用这副样子来延续鹤华亭的历史,对鹤华亭这个名字来说,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女娃娃。”鹤华亭撇了撇嘴:“你说这些,老祖我只觉得好笑。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寇!我死在这里,没谁记得。我杀光你们,谁又能知?我若成功复活,去到你们的时代,再续神话,我就是神话!”
“胜者为王败者寇吗?”蛛兰若道:“有这样一对大敌。胜者是元熹大帝,号称新界以来最强妖皇,创造了妖族沦落天狱以后最辉煌的战果。败者是羽祯大祖,至今仍是我妖族传奇,受万众敬仰。我们此刻都在他留下的世界里!”
“你还是赶紧提问吧。不要因为太年轻,就不懂得珍惜时间。”鹤华亭冷峻地道:“我会如实回答你。”
蛛兰若道:“当年的鹤华亭,绝不会如此紧张。”
“小女娃,说这种话!”鹤华亭道:“竟不想想,若我还在当年,你还有机会与我对话吗?便是你那位老祖宗,又算得什么?岂有资格与我落子?”
这话就有些狂妄过了头。
蛛兰若或许没有机会与他对话。但绝巅在什么时代都是绝巅,无论鹤华亭有怎样的成就,蛛懿都不会没有同他落子的资格。
妄言必自妄心起。
想来这位活跃在元熹大帝时代的主角,心中多少是起了波澜!
“那位绝世鹤公子,大约的确是回不去了。”蛛兰若慨声道:“这里或许仍是元熹三九二二年,但元熹三九二二年,毕竟已经过去了!”
鹤华亭瞧着她:“小女娃,你说来说去不入正题,难道以为能乱我心?”
这个坐在青石上的老朽,痛苦地、奄奄一息地道:“老祖这颗心,早就被时间风干,比我现在这张脸还要皱,其间没有一点血!”
“老先生误会了!”蛛兰若道:“我说这些,只是回顾儿时的一点惘思,岂能动您之心,又何助于解此局呢?”
她一手把着折扇,断弦系在折扇中段。而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断弦。
她的美眸微微抬起,赫然有了三分迥异于平时的、叫其他妖怪几乎难以直视的傲气:“我又何须如此?”
不待鹤华亭再说什么,她已直接道:“当年鹤华亭以‘敌意’成道,您所布这一局,必然也少不了牵动‘敌意’。
如我所料不错,您设计的未言明的规则,就在于答题者的回答,是否会触发敌意。且这敌意,需要诞生在我们之间。您需要新鲜的敌意,来触动您的道则,让干涸至此的这个你,可以抓紧一点什么。
而敌意一旦达到你的需求,触发的关键,必然跟这不老泉有关。毕竟以你现在的状态,选择实在不多。”
蛛兰若的五官,并不是那种很有锋芒的,但此刻她侃侃而谈,显在俏脸上的神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笃定。
她无疑具备强者之心!
“让我猜猜看,熊三思先前的问题,一定已经吓坏你了!你费了多大的代价,才抹平了规则的影响,才可以若无其事地讲述你的恶意!”
蛛兰若继续道:“但不管你费了什么代价,你都无法承受第二次,不然你也不至于如此急迫,这样紧张。”
她最后注视着鹤华亭,眼神很平静,声音也在宣告结局:“类似于此的问题,我只要再问你一次,你就没了。”
面对着这双美丽至极的眼眸,鹤华亭当然知道,他已经失败了!
这局问答游戏本就是无奈下的选择,根本不够精彩,在规则已经全部被猜透且自己已经失去特权的情况下,再不会有哪个目标上钩。
就像那个柴阿四所说的,在场这些年轻妖族,个个都有不俗的本事,是栋梁之材。绝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但他只是微微一笑:“那你不妨问问看。”
“你还在试图诈我,但已经没有意义了,鹤前辈。”蛛兰若道:“在熊三思和柴阿四接连过关后,你的机会就已经不存在。或许是在这里消磨了太久,你不仅仅是磨灭了心气,你的眼睛也已经不够敏锐!”
她轻叹一声:“就算再给你一万次机会,你也捕获不到任何一份活源。要我们做别的事情或许不容易,但控制自己的敌意,实在太简单。”
她揭示了游戏规则,公布了对抗游戏的方法,把鹤华亭的这局棋,分解得干干净净。
鹤华亭终于不再那么难看地笑了,他独自坐在泉边,任由倒影荡漾在涟漪,寂寞地说道:“所以你还在等什么呢?”
“我其实有很多问题可以问你。”
蛛兰若道:“但我不想让你那么耻辱地离去。”
“此时此刻这个问题我不想问其它的。我想替那个年幼的自己,问一问那个意气风发的鹤华亭——”
她问道:“您曾经的理想是什么?”
这算什么危险问题!
鹤华亭扯了扯干皱的嘴角,很无所谓地道:“我曾经的理想是——”
或许是呛着了风。
或许是本就不多的力量,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以为可以轻易出口的那些话,不知为何沉重得不肯跳出唇齿来。
他的嘴唇翕合着,翕合着,最后还是抿住了。
没有牙齿的嘴,用力抿起来的时候,那里也是塌陷的。
曾经我也是一个少年。
灵魂炙热,血液滚烫。
如今我身心枯竭,面目可憎。
关于理想,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
鹤华亭露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似哭似笑,似悲似喜。他用那枯瘦得如鸡爪般的双手,捂住自己皱痕深深的脸。不再注视任何一个年轻的灵魂,也不让谁再看到他。
众妖只看得到他塌肩弓背,难堪地坐在那里。皮包骨头的胸膛,像拉风箱一样,用力地鼓起,又塌陷。
他在干涸的身体里,搜集了最后一点力量,而后极其艰难地往旁边……歪了歪脑袋,整个身体也倾倒——
扑通!
就这样跌进了不老泉中!
那均分不老泉的水纹,这时候已经消散了。
那辨别真言伪言的涟漪,被更巨大的波澜所覆盖。而后又一起归于平静,归于死寂。
清澈的水面将鹤华亭吞没,像是一杯水,包容了一滴水。
鹤华亭就这样消失了。
就这样溺水而死。
在不老泉的上空,有一张白色的蛛网,由虚凝实,像是要捕获什么,可是却网了个空。最后又缓缓地澹去,隐没。
众妖皆默。
鹤华亭到底是看到了这张网,不想成为蛛懿的藏品。
还是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精疲力尽不再挣扎。
又或单纯只是无法面对年轻时候的理想?
不会有答桉了。
直到神山再次摇动,山外流光飞逝。
鹿七郎忽地问道:“你真读过他的传记?真的崇拜过他?”
蛛兰若只随手将那柄折扇也扔进泉水里,注视着它亦被涟漪吞没,澹澹地道——
“你说呢?”
……
……
鹤母问:“儿欲按长剑,引千军,执敌首,冠万代乎?”
华亭练剑不答。
又十年:“儿欲注百家经典,成一家一言,千秋着学,开宗立派耶?”
华亭读经不答。
又百年:“我儿苦功不辍,寒暑百载,终有今朝之成。然名利不逐,财色不加,所为何求?”
华亭对曰:“孩儿求名,求万古名。孩儿求利,求天下利。孩儿求财色,愿我妖族无寒门。生求伟大,死求先贤!”
——《太古经传·鹤华亭传》
第八十八章 时光飞逝如电
我想要成为……活着可以被称为“伟大”,死后也能被追忆为“先贤”的存在。
我想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我想要再续神话。
我想要活着!
我想要活着,无论让我做什么……
时间太可怕了。
它可以削高山,涸江海,消磨雄心,倦苦英雄。把一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存在,风化为尘埃。
然而历史有它的惯性存在。
有旧时代的主角谢幕,就有新时代的主角登场。
那柄有着鹤家先祖鹤庆嵩画像的折扇,从头到尾未能展开一次,就被丢进了不老泉里。
停留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鹤华亭,最后的残身,也永远地消散在不老泉中。
好好的不老泉,竟似成了鹤家冢。
葬前者之衣冠,后者之残身。
其水甚清,而幽幽无尽。
咕咕咕,咕咕咕。
不老泉剧烈地鼓着泡,好似在呼唤什么。
蛛兰若一眼看过去,它便已经平息。
见得此景,鹿七郎心中一凛!
蛛懿牵引不老泉极死神衰之力,仗之与行念禅师斗法。行念禅师顺水推舟,化不老泉水为填壑天河。
后来一团业火焚尽了一切。
其间种种手段都被焚灭,泉水也干净了许多。
回到元熹三九二二年的时间碎片里。
又以鹤庆嵩之遗物、鹤华亭之残身,让寒山鹤家彻底与不老泉结清了因果……
一泉清水了无痕,于是蛛兰若掌握了不老泉,一跃成为在场这么多天骄里,第一个“有所得”的存在。
在蛛懿已经退场的情况下,她仍独自完局,且获得了成功!
而不老泉入手,又可以带给她什么样的倚仗呢?
这局棋仍在继续,这些棋子仍在神山,但她第一个跳出了棋子的身份,真正成为了这神霄一局的执棋者。
真是可怕的天骄!
二十年深闺徒传美名,落一局神霄自显神通。
自此以后,谁不知蛛兰若?
流光飞逝,神山在时间长河里倒退。
一阵无法形容的恍忽后,眼前的一切还在眼前。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所有身处其间者,自然能够感受得到,时间已不同。
那是一种新时代的鲜活的感觉。
有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做对比,感受尤为明显。
鼠加蓝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我浑身不舒服了,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时间碎片里,有太重的腐朽的味道,就像古难山一样!”
羊愈幽幽道:“严格来说,黑莲寺的历史和古难山的历史其实相差不远。而且……妖师如来要年长于光王如来。”
鼠加蓝立刻找到了反击点:“要不怎么说你们光王如来窃取——”
“此外!”羊愈打断他又继续纠正他:“那不能说是元熹三九二二年的时间碎片,只能说是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都很狭隘。你对那段时间的认知,和你对古难山的认知是一样的,无知且偏狭。”
甚至看过他们彼此搏杀、同归于尽,对他们现在这种程度的争锋相对,在场众妖已经不感兴趣。
鹿七郎只道:“看来这趟突如其来的时间旅行,已经结束了。”
真言石碑就是这趟时间旅途的最远里程,埋葬了鹤华亭的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不过是时间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缕浪花。
犬熙华低声抱怨道:“我真讨厌意外。”
经历了这一幕幕跌宕起伏,他早先进入神霄之地的雄心壮志全都没了。
往日未经大事,觉得天榜上的那些新王也不过如此,无非是早行几步,早得机缘。也常自问,不过是差一个机会。
但从伤痕累累地走出林间开始,所经历的一件件事,他都只可静默地等待结果。还没猿梦极那个二傻子有存在感。
而他也清晰地看到了,他和那些天榜新王,无论在智识还是神通还是修为,都有全方位的差距。
此刻他的站位非常纠结。又想靠近羊愈,得到古难山真传的庇护,又因为见识了羊愈和鼠加蓝互争生死、担心被波及,故而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蛛兰若轻绕断弦,不老泉的水面也随之一纹一纹起,如在抚琴一般。跨越了时间的长旅,不老泉依然在掌控之中。
由此得观,鹤华亭的复活手段,确实是可行的。
在枯竭了不知多少年月,早已耗尽所有的情况下,还能以吹息之力撬动世界规则,完成险恶布局,不愧是曾经光耀一时的角色。
但凡第一个蒙眼涉河的熊三思走错一步,在场这些天骄,便全无可能幸免。
想到熊三思……
羊愈合掌一礼,是对佛的虔诚,也是对这个汉子的敬意:“熊施主若是信得过贫僧,此行之后,不妨与我同归古难山。对于你的情况……我家方丈或许有办法。”
“你们古难山向来排除异己、唯我独尊,竟会容得下熊施主?怕不是他前脚上山,后脚就叫你们除了恶!”鼠加蓝拆台道:“熊施主,我家一直在求救世之法,度厄之舟,你若苦于此身,倒不如来黑莲寺想想法子。我们从来都是异类,并不在意那些凡俗眼光。”
古难山真传佛子,自是有他的仁念佛心。
可在鼠加蓝的视角,当然又有所不同。
熊三思的经历如何悲惨且不去说,在当前的神霄世界里,熊三思是毫无疑问的强战力。他在鹤华亭问恶局里的表现,也足够说明他的可靠。
羊愈这是在拉拢帮手呢!
鼠加蓝自不可叫他得逞。
“我古难山排除异己、唯我独尊?”羊愈看向鼠加蓝:“黑莲降世,末法众生。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如是我佛必杀之——这话,不知是谁所说?”
控制知闻钟,捕获神霄真秘的时候,他也不知听到了摩云城中多少隐秘。
鼠加蓝冷笑:“我只是说说而已,在之前的某个时间里,你可是借用知闻钟,把在场诸位都打了个遍。”
羊愈已是被他烦得不行,睨着他道:“你既然清楚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想必也知道被我敲碎了颅门的事情。”
被这句话戳中了痛处。
鼠加蓝唯一长得慈悲的眼眸中,也跃出凶光来:“没了知闻钟,你狗屁都不是。再来与佛爷试试看?”
如何让两位天榜新王为我争风吃醋,打生打死?
对此很有发言权的熊三思,只是哑声道:“我变成这副样子,不是我的过错,我没什么可羞愧的。路旁的目光如何看我,我也并不在意。从千劫窟里逃出来后,我也茫然过一段时间。蒙虎天尊看得起,不嫌弃我的状态,叫我在他麾下做事……来这神霄局中,我当然也有我的所求。待出得此地后,两位若还有此心,咱们不妨再议。”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你们若真想帮我治疗我的身体状态,那我很感谢。但那绝不会是一场跟神霄局有关的交易。
他以妖魔人杂糅的肉身,行走于世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苦处痛处,也都受得,也都受过。
羊愈道:“诚如施主所言,你变成这般模样,不是你的过错。我佛想要解疾救苦,纾困抚厄,亦与世情无关。在这神霄局中,你我各凭手段便是。无论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什么,无论那时候我还在不在。出了神霄局,你自去古难山,古难山依然愿意为你想办法。”
鼠加蓝道:“我黑莲寺也一样!”
“问个题外话。”那位背负双刀的太平鬼差,忽地道:“千劫窟在何地?关于那位三恶劫君,可有什么线索?”
不同于这些个目标明确的天榜新王,猪大力是真个懵懵懂懂撞至此地,还以为一切都是太平道主的布局,便一直只是在等命令,的确也没有什么自己的目标。
但是在听得熊三思之真言后,这个“目标”已是出现了。
太平道要追求天下太平,必要扫平天下邪祟,如三恶劫君这样的穷凶极恶之辈,岂能不杀?
或许是感受到了猪大力真情实感的愤怒。
熊三思沉默了一阵,道:“我也一直在找寻。”
这个在鹤华亭的问恶局中也始终保持冷静镇定的汉子,有些艰难地说道:“虽然他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我对他仍然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妖是魔是鬼是人,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不知道他的修为,不知道他的样子。三恶劫君这个名号,是我唯一知道的东西。当他把我的血肉剖开,用魔气替换我的经络时,他告诉我,我一定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号……”
支撑着熊三思在那种折磨里活下来的理由是什么?
想来其中一定有仇恨二字。
“我想他是希望我恨他,希望我借由这恨,活得更久一些,好配合他的改造。”
“我的囚室在一个最角落的地方,住在我隔壁囚室的,是一个人族。起初我们并不说话,彼此仇视。只从对方的嚎叫声里,判断对方的身体,被改造到了哪个程度。”
“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没有声音,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具体的时间我记不得,不过直到我的整条右腿都被改造完成,才又开始听到他在闷哼——他是差点死了,但又活了过来。”
“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你他娘的怎么还没死’?”
熊三思慢慢地讲道:“我说我不想死,我要活着,我要报仇。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还没死?”
“他说,人族哪能输给妖族。你不死,我绝不先死。”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重新开始计算时间。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我能比他多活多少天。”
这该死的胜负欲,在千劫窟那样的晦暗环境里,竟有一种血腥的诙谐。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交流。最先没什么可说的,彼此叫骂,后来实在太痛苦了,没力气去骂了,才开始好好说话。再后来……我们设定了暗语,用明语正常聊天,用暗语沟通逃走的办法。”
不共戴天的人和妖,在共同面对的困厄前,慢慢地也携起手来自救。
这无关于任何道德,这是生命的本能。
“……我们早就记清楚了三恶劫君的行动规律。那一天我们刚结束一轮新的改造,正是身体将溃未溃的时候,需要停下来等待。等待恢复过来承受下一次嫁接,或者崩溃死去。通常在这种状态时,三恶劫君会间隔很久才过来。”
“他在灵魂深处藏好了隐匿行迹的咒印,我完成假死,骗来了守卫收尸……”
从千劫窟里逃出来的具体过程,熊三思没有讲述得太详细,但众妖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其间的惊心动魄。
“就这样我们逃出了千劫窟。我们彼此告别,约定以后在战场上再分高下,分生死。约定谁如果先搜集到三恶劫君的情报,一定要告诉对方。”
熊三思道:“但是就在我的面前,那个人族的身体崩溃了。他已经到了极限。他的身体化作很多条肉虫,像蛆一样在地上蠕动。”
镜中世界的姜望缄默不语。尽管心中记挂着回家,他还是被熊三思的这段经历吸引了。他很想问一问,那个人族的名字叫什么。可惜无论是柴阿四还是猪大力,都没有问这个问题的立场。
妖族不关心人族。
熊三思所描述的场景,听得猿梦极后颈发凉。
而他继续讲道:“我抹掉自己的痕迹,逃了很久很久,终于逃到有妖族城池的地方……”
“后来我回到了紫芜丘陵,心里没有忘记复仇的念头。”
“我经营了很久的势力,再回头去找千劫窟,却发现记忆中的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了。”
“我翻遍了所有可能跟‘三恶劫君’这四个字有关系的历史记载,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情报力量……可什么痕迹都找不到。我甚至用好几次出生入死换来的功劳,请虎天尊帮我调查,虎天尊亲自沿着我当初逃离的路线,走了一趟,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来。”
“世界上好像根本不存在三恶劫君,根本不存在千劫窟。”
“我有时候会觉得,是不是真的只是我在做梦?”
熊三思攥着他的刀:“可我这妖不妖、魔不魔的身体,总是在提醒我……它的真实!”
在众妖不知该如何言语的缄默中。
熊三思独自往前走,往不老泉边的那块青石走去。
“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我留了点东西。”
“现在已经是咱们所处的新时代。”
“漫长的时光就这么飞逝而过了。”
“蛛姑娘仍然掌握了不老泉,鹤华亭已经是彻底的消亡……诸位仍然如此年轻鲜活!”
“那就看看我留下来的东西,有没有带给我什么消息。”
第八十九章 千劫(请假补更4/8)
“本来还想给你种一片妖纹的,可以让你更强大。想想还是算了……你有一张我也舍不得破坏的脸。”
“这一批灵种里,你是质量最好的一个,不枉我花大力气把你弄来。你可以为此骄傲。”
“将有一个全新的、完美的种族,在我的手里诞生!你觉得‘灵族’这个名字,怎么样?”
“仇恨我,唾弃我,这些都没有关系。你想要看清楚我的样子,想要向我复仇?可以,等你熬过最后的关卡。”
“你太让我失望了!连这么一点力量都承受不了吗?你所谓的意志,难道仅止于此?”
“我不是在折磨你,我是在帮助你!当然如果你视此为折磨,那是你的自由。新生命自有自由在,对吗?”
“你浪费了我太珍贵的资源,你这个废物!”
“我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你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哈哈哈,今天你的气色很好,看来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
“我可以宽恕你的仇恨,你的无知,和浅薄。但你或许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灵族,你应该理解这份荣耀……我的孩子。”
“孩子。”
“孩子……”
许许多多的,梦魔一般的声音,在脑海里浮浮沉沉。
熊三思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才将它们全部压下,此时才重新听得见神山的声音。
不老泉边的那块巨大青石,此时就在面前。
在元熹三九二二年,鹤华亭坐在这方青石上,坠亡不老泉中。
彼时蛛兰若忙着控制不老泉,而他在这方青石上,留下了自己的刻痕。
他往前走了最后一小步,于是看清了青石右下角刻着的字——三恶劫君。
那字迹扭动起来,才叫观者注意到那并不是刀痕。
那是一条黑色的线虫。
在场除了鼠加蓝外,大约没谁认得出来,它乃是黑莲寺大菩萨麂性空所修之信虫。代表着在末法时代,佛法的新传!
他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知晓自家大菩萨于熊三思身上亦有布局,甚至于舍得以信虫相送。自己可是讨要过许多次,每次都只换来踹飞的一脚。
熊三思抬起右掌,掌心亦有三恶劫君四个字,只不过是白色的。
他覆掌于青石上,让两边的刻字重叠到一起。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元熹三九二二年的信虫,和新时代的信虫交叠一处,有关于三恶劫君的线索,呼应了时空!
在那万马齐音的末法时代,佛法新传是如何传?
但有信虫一条在,佛经未绝也。
关于三恶劫君的线索,在如今的妖界,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
即便是熊三思暗中与黑莲寺接触上,借用黑莲寺的情报力量,也未能捕捉半点痕迹。
但神霄一局,可以容纳太多设想。
正是清楚神霄之地的特殊,麂性空才会送出信虫,让熊三思可以响应时空,追索那历史中的、关于三恶劫君的痕迹。
千劫窟的建成,非是一朝一夕。三恶劫君需要抓捕大量的妖、魔、人,来培育他所谓的全新种族,也不可能只出手一次两次。
时光之中,必有留痕。
“怎么样,你得到了什么消息?”犬熙华问道。
熊三思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果然……”他如此说道。
“果然?”鹿七郎道:“三思兄得到了什么线索,不妨直言。三恶劫君的恶行,我等都不会容忍。太古皇城治下,怎允许这等毫无底线、丧尽天良的存在逍遥?”
羊愈也说道:“我佛慈悲,闻此恶行,亦要睁金刚怒目。”
熊三思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涩声道:“我想尽一切办法,牺牲巨大,才从那里逃出来。但其实我从来没有逃出来。紫芜丘陵竟是我的新囚室。三恶劫君就是虎太岁……虎太岁就是三恶劫君!”
此言一出,鹿七郎、羊愈一时都失语。
虎太岁是何许角色?
当世天妖,被太古皇城所认可的紫芜丘陵的主宰,在整个妖族而论,也是擎天玉柱一样的存在。
神香花海须管不着他去,金刚怒目也不敢瞪他一眼。
他会是那个三恶劫君?
唯独猪大力在心中问道:“敢问道主,倘若月黑风高,太平道之理想,尚能持否?”
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略略沉默了一阵,道:“心之所向,无往不前。”
于是太平鬼差怒声开口:“管他什么太岁!我太平道绝不容忍此獠!我虽不成,上头还有龙差、地差、天差,再不成,还有道主!三思兄,乾坤皆有私,善恶或无报,但于此事,太平道必帮你讨一个说法!”
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欲言又止。
别说他这个太平道主,现在绞尽脑汁想着什么回家,就算他真的作为太平道主出手,在虎太岁面前,也不过是尘埃。
他当然也愿意给熊三思一个说法。就像在猿小青死的那一刻,他也很想作为神祇给予猿老西回应……
但拿什么给呢?
他或许不应该继续给猪大力虚构假象,可猪大力的那种坚定,竟是让他不知如何张口。
太平鬼差的坚决态度,令柴阿四高看一眼。言语间所透露的太平道的底蕴,也令众妖多了一分忌惮。
而蛛兰若此时道:“冒昧问一句,熊大哥是用什么方法拿到的线索,能够确保真实、正确吗?我是说……能够拿出来摆到台面上,作为证据吗?”
“自然……不能!官司就算打到太古皇城去,我也拿不回公道,这一点我心知肚明。”熊三思如此说着,声音里却没有太多无力感,只对太平鬼差一拱手:“太平道的正义,某家心领了。但熊三思此来神霄之地,就是寻自己的答桉,本也没打算借求外力。这些年在紫芜丘陵征伐,心中早有怀疑,如今得到确认,算是填了心病。此后雪恨寻仇事……无非终我一生。就不牵累看客了。”
这话说得是掷地有声。
鼠加蓝不知自家大菩萨与熊三思究竟是有什么谋划,便不吭声。
蛛兰若和鹿七郎,一个代表天息荒原,一个代表神香花海,都不便对天妖邻居表态。
猪大力心中决定已下,就不在嘴里多说什么。
倒是犬熙华有些谨小慎微地道:“咱们现在……还往上走吗?”
众妖恍然大悟般,一个个回过神来。
“当然!”
“自是要再往上走!”
千辛万苦来到宝地,除开蛛兰若可没谁得宝,怎可止步于此?
“你们去吧!”猿梦极挥了挥手,道:“我猿梦极生平不贪名利,不在意什么宝藏。你们自己争去!我乏了,坐在这里歇会!”
他是真的累了!
这些家伙个个心黑手狠脑子活,现在就连柴阿四也不简单。又是迟云山神,又是天命之妖的。连个垫底的都没了!
无有天妖爷爷的手段傍身,他有几个脑袋够割?也就是现在没办法直接回家,又联系不上天妖爷爷,要不然连个乏了的借口他都懒得找。
众妖都不怎么在意。
但蛛兰若平静地看了过来:“你想独自留在这里,看着我的不老泉?”
猿梦极心里咯噔一下,本已弯下去的腿,又弹了起来:“走吧,虽不愿争些什么,欣赏一下几位天骄的英姿,也是猿某所愿!”
山高不见顶,云叠又几重。
时空秩序重构之后的神霄世界,就连游荡在天地之间的元力,似乎也更鲜活了一些。
同行的年轻妖族各怀心思。
镜中世界的姜望,独自苦思回家的可能。
他目前想到的是两个方向。
第一个方向,仍是入妖界留下佛门传承的那位世尊。
所有人都知道世尊曾经来过妖界,但关于她是怎样来去自如,历史却不见详述。
总不能是大摇大摆地走出万妖之门,传了法,留了道,又大摇大摆地走回去?
如果说行念禅师在回家之路上还有什么布局,或许便与此有关……
有行念禅师这样一位大菩萨,焚于这神霄世界。还有三本经他所修改的《佛说五十八章》,也一并被业火焚烧于此。
最重要的是,自己手上现在捏着的知闻钟,恰是世尊当年随身的弘法三钟之一。很可能有办法唤醒世尊当年所走的道路。
第二个方向,恰是留下这个世界的妖族传奇,神霄王羽祯。
羽祯曾经潜入现世,去到沧海,沟通了龙族。他走的肯定不是万妖之门,会是哪一条路?那条路是否会藏在神霄之地?
或者说,要怎么做,才可以在神霄之地里,去连接那条道路呢?
这神霄世界万类霜天竞自由,以神霄王的胸襟,大约也并不会介意他的旧途是被谁寻起。
蜿蜒的山道直入云海,正思虑间,众妖已来到一处宽阔广场。
此地斧凿痕迹明显,偌大广场被凿出了一个八卦之形。
此时回望,已看不到那片藏着重重考验的树林,来时的一切,都掩埋在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下。
广场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半塌陷的圆形法坛。
一种荒古苍凉的气息,迎面而来。
法坛右侧有残旗一根,旗杆摇摇欲坠,旗面更是残破得只剩几缕,压根看不清纹路。倒是看得到岁月经久的黑色血垢。
法坛正中心,则是摆着一只三足方耳青铜大鼎。
鼎身的阳刻图桉也早已经模湖,大片大片的锈迹,像是被故意涂抹了上去。
鼎内积着厚厚的黑灰,在黑灰之中,藏着一颗明灭不定的火星。好像随时还能点燃,又像是永远不能再燃起了。
在场几个妖王,无论是出身古难山、黑莲寺,还是神香花海,全都第一时间躬身下拜。
柴阿四、猪大力这些不太认识的,有感于这种肃穆的气氛,也大概能猜得到什么,自然跟着拜倒。
这里竟有一座毁坏的天妖法坛!
天妖法坛不是亘古就有的产物,它诞生在上古时代初期。搭建它的每一块方石,都带着血色。
妖族残部被锁进天狱之后,远古时代最后一位妖皇,以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定住地风水火,打开了这个混沌的世界,开辟了生命的可能。
但“可能”,不代表“必然”。
正是一座座天妖法坛的燃烧,将这份可能演变成现实,真正创造了生命奇迹。
天妖法坛是如何创造的呢?
是要在聚齐所有的筑坛材料后,有一位天妖站出来,立在最高处……以血肉为灯油,以骨骼为灯芯,以魂魄为灯火……开颅顶一孔,自天灵燃起。
点自己的天灯!
此火可燃一千两百九十六年,风吹不灭,雨淋不熄。即便天妖在这个过程中身死,亦不会影响它的光芒。
一位天妖耗竭自我的燃烧,足可以点亮混沌。
故而从古至今每一座天妖法坛的出现,都是一位天妖的牺牲!
直到妖界已经完整成型,才不再有新的天妖法坛筑成。但每一个妖族都需要知道,是什么样的牺牲,才孕育了这个时代的生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妖法坛可以说是妖族精神的象征。
所以人族对妖族的攻伐,往往都把“寻法坛”放在最重要的战略目标里。所谓“毁法坛一座,灭万夫雄心,此上兵之伐也!”
“这是哪位先贤的法坛?为何会在此地?”拜过之后,鼠加蓝起身询问。
在妖界,即使是已经彻底毁坏的天妖法坛,也会被好好地保护起来。除非是已经被人族拆毁,又铺上妖骨,筑造了大城。
众妖皆摇头。
蛛兰若道:“也许是想借由神霄世界的无限可能,放在这里等待恢复……”
“不对。”鹿七郎好像生出了什么灵感,剑眉挑起,一步跨上这座半毁的天妖法坛,靠近那只三足方耳青铜大鼎,伸手在鼎身细细摩挲。沉吟道:“这好像……是羽祯大祖的遗蜕。”
“羽祯?!”猿梦极简直是吓了一跳。
远走混沌海的神霄王羽祯,早已经死去了?
就死在他所留下的神霄世界里?
此刻环视四周,只觉遍体生寒。
羊愈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他的肉身烧成了这只鼎?”
第九十章 壮哉斯名
倘若神霄王亦死,传说早已破灭。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神霄世界,还隐藏着更巨大的危险?
猿梦极现在只想回家,看什么都觉得诡异,甚至那青铜大鼎,都像是恶兽巨口,随时要吞他血肉。
在众妖都靠近天妖法坛,瞻仰一代传奇的时候。他独自往外退,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平台边缘,身后是茫茫云海。
他这时候才发现,一直都游离在注意力之外的蛇沽余,也早就袖手站在这里,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于是又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
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
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鼎,立在早已破败的天妖法坛上。
砖石残破,祭品早空。
自有古老的气息,于时光中流淌。
鹿七郎摩挲良久,停下来道:“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如此,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这只大鼎给我的感受,与这神霄世界同根同源。”
他说的是自己也并不确定,然而众妖都清楚,灵感王的灵感,有多强大。是故一时都沉默。
号称“小羽祯”的羽信,常常会对听者讲述,他孩童时期所做的一个梦,在梦里,羽祯大祖注视着他,邀请他一起翱翔天穹。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利用自己的妖征,动辄展翅千里。
正是这个梦,和他似于羽祯的妖征,让他赢得了“小羽祯”的美誉,被摩云羽家付以巨大的期待。
当然,这个名号其实不稀奇。什么摩云小羽祯,云岭病羽祯,长淮赛羽祯……妖界到处都是。
对于一去不返的羽祯,广大妖族普遍持乐观态度。
大家普遍相信,他一定成功穿越了混沌海,在天外续写自己的传奇。甚至于坚信他一定已经踏足绝巅之上,成为妖族厚重的底蕴。
他在当年的妖皇之争里,输给了元熹大帝,但就连元熹大帝也对他赞叹有加。
《太古经传》有载,元熹大帝曾言:“细数平生自傲事,不过三件。其一教子有方,子女尽国事;其二胜局有力,曾赢羽祯一手;其三能承重冠,未负天下。余者皆不足道。”
主导了代表妖族新界以来最大胜利的蜈岭血战,于元熹大帝也不过是“能承重冠”里的其中一件。
唯独赢了羽祯,要单独拿出来说事。
但那样的传奇,竟然早早便谢幕了么?
巨大的青铜鼎,无法发出声音。被历史掩埋的故事,也不能够自陈,
唯独是灰尽深处那一点明灭不定的火星,好像那位妖族传奇的眼睛,跨越了不知多少年的时光,注视着后来者。
“我想我知道了,神霄世界为什么能够如此伟大。”羊愈法师慨声道:“神霄大祖是真正的天公无私,他自举天妖法坛,方才撑起了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
“还有一点。”蛛兰若道:“也唯独是如此。他才可以说真正的放开了这个世界,给予所有参与者,他所能给出的最大公平。”
“如果说这只青铜鼎,真的是羽祯大祖。”熊三思问出了关键问题:“那他是在什么时候,在这里坐化升坛?”
“是啊!”鼠加蓝也反应过来:“羽祯大祖当年远走混沌海,此事有信史为证,是明文记载,做不得假。那他又怎么会回到神霄世界里来,在这里筑造天妖法坛呢?”
鹿七郎道:“他一定去过混沌海,这是史实。换而言之,他也从混沌海回来过。也只有羽祯大祖这样的存在,才可以在混沌海来去自如。”
“所以,那会是在什么时间?他又为什么回来?”熊三四问道。
众妖彼此对望,皆是茫然。
这时候仍是蛛兰若道:“我想我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
她对历史的熟悉,早已得到众妖信服,故都看着她,等她的答桉。
“诸位应该都知晓蜈岭血战。”蛛兰若以这一句开篇,认真讲述道:“当初蜈岭血战之后,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大举反攻。整整十年,无日不战,无日不进,摧毁了除燧明之外的所有人族大城……也几乎要击破万妖之门,杀进现世!
但在关键时刻,元熹大帝却在亲巡粮秣时,为人族一真道主所刺,重伤垂死,不得不返回太古皇城休养。这才给了人族喘息机会,让他们得以重新构筑防线。”
鼠加蓝生得恶相,好好说话也像是在与谁斗狠:“这些我都知晓,同羽祯大祖却有什么关系?”
鹿七郎则是若有所思。
蛛兰若道:“一真道主的恐怖无需多言,元熹大帝乃绝巅之上的存在,为我妖族最强者之一,却依然被行刺得手……且是在我妖族军营里得手!
一真道主是如何潜进后勤营地的,一直是历史谜题。
劳心军务、经历了连番大战的元熹大帝,仓促之下迎接另一位绝巅之上的挑战。
一息时间被打开了一百年。
当时他们的交战之处,产生了时光乱流、因果旋涡,虽千军万马不得进,天妖环顾不得干预。
史书未载,但一直有一种说法,说元熹大帝当时之所以伤而未死,乃是得到了我妖族一位绝世强者的及时支援。”
鼠加蓝的光头上,黑莲闪耀:“你是说……”
蛛兰若道:“那位绝世强者的身份,一直没有个说法。但我很怀疑,他就是羽祯大祖。”
“不是不存在这种可能,但多少牵强了些。”羊愈法师道:“反伐现世是倾族血战,不知有多少我族强者出手。不至于非羽祯大祖不可。存不存在那样一位强者都是两说,元熹大帝当初并未伤及根本,不到百年,又有巅峰大战。我更倾向于那时候是他独自击退的一真道主。再者说,羽祯大祖当初前往混沌海的时候,明确没有超脱。”
鼠加蓝这一次难得地没有唱反调:“羊光头说得对,此类野史太多,空谈大事,不足为凭。”
至于羽祯与元熹大帝互为政敌,一度相争生死,更是争位之后才舍下所有基业,远走混沌海,性质几近于放逐。万没有回归之后主动援救仇敌的道理……他们倒是并不提及。
盖因以羽祯大祖的胸襟,在种族战争之中,是完全做得出援救昔日政敌的事情的。
“我同意兰若姑娘的猜测。”抚着青铜鼎的鹿七郎道:“羽祯大祖能够安然回来,从容往返混沌海,不就是一种超脱的证明吗?”
“此事天妖亦可为。”羊愈法师道:“我教鹏迩来菩萨,就曾完成过孤身往返混沌海的壮举。”
鹿七郎道:“对鹏迩来菩萨来说,此为壮举。对羽祯大祖来说,他悄然来去,未曾泛起任何涟漪。这当中的差别,难道还不明显么?”
他们这些个妖族天骄,在这里讨论历史隐秘,讨论得认真。
镜中世界的姜望,听着却是一愣一愣。
一真道主是谁?
在妖界呆了这么久,他当然知道对妖族来说,元熹妖皇是多么伟大的存在。
而这个一真道主竟是孤身潜入妖族军营,险些刺死元熹妖皇,成功遏制了妖族攻势的存在,那应当也是人族的伟大传奇才是!
我再怎么读书不多,史书也是读过好几箩筐了,为何对这个名字竟如此陌生?
有些历史在人族被抹去,但妖族可不会帮人族涂抹。反之亦然。妖族在远古时代的恶行,于人族这边是血桉堆成了山,那《太古经传》上可是一字未见。
在妖界挣扎求存的这段时间里,姜望也着实是对照着检阅了不少历史记忆。明白历史亦是兼听则明,不是谁写的字多,谁就真实可信。真相客观存在,但不必然留存。所谓的历史真相,在很多时候都只局限在某一个视角里。
前贤司马衡写在《史刀凿海》开篇的那一句,“鲁钝之人,唯观史而得自知。无舟可渡,削刀凿海。”
真是写尽了对历史的敬畏。
姜望第一次读到,也是肃然起敬。但唯有经历了更多之后,方能稍稍理解,那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竟是从何而来。
站得再高,也要仰望星空。而哪怕是踏进星河,也要追忆历史。
当下他只能按下疑惑。
这一真道主之名,若能回归现世,自有机会探寻。
蛛兰若这时候又道:“我之所以猜测羽祯大祖曾于那次出手,并不只在一事。”
“在那次遇刺之后,元熹大帝多次流露出退位让贤的想法,在公开场合、在私下奏对中都有。可环视彼时之妖界,有谁当得起元熹大帝的这个‘贤’字呢?”
“元熹大帝晚年,说起平生三件自傲事。其中第二件就是同羽祯大祖相争。元熹大帝早已是绝巅之上的存在,若是羽祯大祖未曾成就,他何至于念念不忘?”
羊愈法师已经被说服了。
当然还可以有许多反驳。
比如争位妖皇是元熹大帝一生中最关键、最势均力敌的一场斗争,自然让他难以忘怀。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从历史中遗留的那道空白,到眼前这座毁坏的天妖法坛,再到这只疑似羽祯大祖肉身所化的青铜巨鼎。
的确找不到比蛛兰若所说的更合理、更恰如其分的历史画面,来将之一一填补。
最后只是道了声:“诚哉斯言!”
鼠加蓝更是道:“壮哉斯名!”
众妖都沉浸在那段历史中,既有感于羽祯大祖的伟大,也震撼于人族的强大,那只身潜入军营刺杀大帝的一真道主,究竟是何等样恐怖的存在?
是和元熹大帝一般,已经落幕了吗?还是依然活着,且在时光里变得更加强大?
倒是蒙面的太平鬼差镇定非常,一身肥肉,颤都不颤一下。
太平道主分念亿万,一缕分念就足以支持他争局神霄。那是何等匪夷所思的强大?
人族有一真道主,妖族有太平道主,也并不输了什么!
这时候有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
“如果说兰若姑娘所言,就是历史的真相……当然我自己也是认可这种推断的。”
众妖回头,才看到站在平台边缘的蛇沽余。
这大约是她在众妖齐聚后第一次主动说话,也因此把自己从‘被忽略’的状态中挪走。
邪异的赤纹爬上脖颈。
紫发娇颜,在云海前摇曳生姿。
“那么问题来了。”
她慢慢地问道:“羽祯大祖若已超脱,成就了绝巅之上,又为何会在这神霄世界里,自举为天妖法坛?”
“甚至于……是他自己自愿奉献,还是被谁埋葬?”
“且这座天妖法坛,又是被谁毁掉的呢?”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且一个比一个,更叫思索其问的妖怪不寒而栗。
是啊。如果说羽祯大祖已经成就绝巅之上,且在自混沌海回归之后,还出手救了元熹大帝一次。为什么还会有眼前这座天妖法坛呢?
一位成就绝巅之上的伟大存在,怎么会死得如此无声无息,死得甚至没谁可以确定他是否超脱!
这太不合理,完全无法解释。
蛛兰若所推断的这些,难道都不是真正的历史真相?
站在天妖法坛破损的台阶上,蛛兰若回望蛇沽余。
一者如幽兰,一者似艳月,两种美丽遥相对应。
蛛兰若慢慢说道:“赤月王所问的这些,也是我所关心的。我现在给不出回答,但我想,答桉应该就在这神霄世界里。”
两位美丽女妖对望,一倚云海,一倚法坛,真是一卷绝美风景。
正在欣赏的鹿七郎遽然转头,瞧着青铜巨鼎里的那点火星。
有个男女不辨的声音响起来。
响彻时空。
带着困惑,迷惘——
“神?”
此问延续千万年!
问世间,何以谓之“神”!?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在蛇沽余的身后,有一尊巨大的、三头六臂的神像,自云海之中拔升而起!
此非独有。
很快就是第二尊、第三尊、第四尊……
有持法轮者、有青面赤眸者、有披法衣者、有裸上身者……
妖族神道昌盛,众妖对神祇并不陌生。
本身太古皇城的封神台就在不断创造神祇,专修神道的妖族也颇多。那些登记在册、得到太古皇城认可的,都算是正神。号称是“造册廿万里,三万三千神。”
此外各域各地,神道小教也是层出不穷。无法得到承认的邪神,远比正神更多。
仅仅摩云城一地,那些个所谓神教就是此起彼落。猪大力作为太平鬼差去屠神灭鬼,每晚都有活干,根本杀之不绝。
但何曾见过如此多,何曾有如此胜景?
此时众妖所见——
神辉照耀,绕流神山。
不断在视野中涌现的,是一座座泥塑,一座座金身,一座座……神!
云海之中,神像浮沉!
第九十一章 神浮云海
茫茫多的神像,自蛇沽余身后腾起。
这壮观的一幕,将她映衬得如似仙佛。
场内众妖皆惊。
此是何种手段?
这蛇沽余的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蛇沽余自己,显然也是迷茫的。
她深刻了解苦笼派的思想,同样厌世,但并不遵从苦笼派的行动纲领。
对于那些冠冕堂皇,与苦笼派所思所行完全相悖的伟大存在,她的确缺乏敬畏,但也并无敌意。
之所以出声问那几个问题,是因为心中确有疑惑,确实对“伟大存在无声无息消失”这件事情,感到不安。
再怎么游离于外,她也是这神霄局的参与者,其他参与者需要面对的危险,她也同样需要。谁愿意死于无知?
她当然也有她的特殊力量,意外撞进来神霄之地,经历了这惊心动魄一幕幕、见识了神霄世界的特殊性后,她亦有心中所求……但绝对不包括这神像林立、浮沉云海的一幕。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在神像浮海的第一时间,便本能地一个挪身,已然隐在神光里。长靴再转,已踏足天妖法坛上。只是立在远远避开其他妖王的角落,保持着对所有同行者的戒备。
与太平鬼差的距离相对较近,却也隔开了足够的反击空间。
她对这个世界深感怀疑,也并不奢求自己被信任。
“这些神像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握持双刀防护自身,同时警觉地说道。
直指问题根本,第一时间澄清自己,免于围攻之祸。
鼠加蓝将信将疑地挪过目光。
鹿七郎的手早已从青铜鼎上移开,目光也不再缠绕于那点火星,按住腰间细剑,蹙眉不语,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太平鬼差手中长刀交错,斩神的“职业习惯”,让他有些跃跃欲试。
蛛兰若美眸一转,将各方神情尽收眼底。脚步一退,退到天妖法坛的另一角。她已然赢得了不老泉,当然还有机会利用不老泉赢得更多,但是并不打算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出手。她宁可观望到放过机缘,也不想失去已经赢得的一切。见好就收,亦不失为大智慧。
羊愈双掌合十,默念佛号,脸上也很无辜。
但他心中,对眼前这云海浮神的景象,其实是洞明一二的。
蝉法缘大菩萨所布的第一局,是借助知闻钟之力,让他在神霄世界里全占全得,为古难山赢得所有。
现在当然是已经宣告失败。
且是一无所得又丢知闻钟的惨败。
若这一局就这么没头没尾的结束,那蝉法缘这个大菩萨,和他这个佛门真传、天榜新王,都不如就死在时光里。
蝉法缘大菩萨于时光中召回他、重新落子,这一局便旨在知闻钟……只在知闻钟!
古难山作为当世正教,传承多少岁月,潜在水面下的实力深不见底。
救苦救难,当然要耳聪目明。
尤其又掌握知闻钟那么多年,可以说上知日月,下知古今。
他们当然知晓,太古皇城封神台,一直隐秘地在向神霄世界传递力量。
这力量具体传递了多久,他们并不清楚,但少说也有三千年。
向神霄世界传递力量的目的何在,他们也不清楚,这是太古皇城的最高机密。
但是并不妨碍蝉法缘借此布局。
知闻钟乃古难山至宝,当然亦是妖界佛门至宝,更是妖界至宝。
封神台吸纳天下那么多力量,就连古难山也会定期贡献海量的信仰之力……这些力量中的很大一部分,输送到了神霄世界。
那么用这些力量来寻回知闻钟,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所谓取之于天下,用之于天下。
在那飞光宝船中穿梭的同时,蝉法缘就已经布置了手段,也在召回羊愈的同时,告知了方法。
让他在关键的时刻出手,将万千神祇的信仰,都联系到知闻钟上。用这万神海里的诸多神祇,一起穷搜神霄世界的隐秘。
一个愈发完整、且重构了时空秩序的神霄世界,蝉法缘已不能直接干涉,亲自来搜寻隐秘。仅凭一己之力,这样一条条隐秘翻找过去,也不啻于大海捞针。而借用万神海之力,让千万神灵一起寻找,成功几率无疑高得多。
无论怎么找理由,贸然借用太古皇城的布局行事,都算不得一个理智的决定。可是为了寻回知闻钟,蝉法缘也顾不得那许多。
羊愈心中对这一切亦是心知肚明,说不得事后他还要去太古皇城承担责任,他也认。只要能够寻回知闻钟,百死何惜?
但是……又要说但是。
为什么万神海会这么快出现?
与大菩萨所推算的节点完全不符。
他一直被鼠加蓝纠缠着,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太多布置。对于万神海出现的时间,也完全缺乏预期。
现在贸然启动对知闻钟的追索,恐怕力量并不足够。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惊心动魄之后,天榜新王第五的排名,已不足够让他拥有压倒一切的自信。
他清楚地认识到——在这天骄云集、密布各方手段的神霄局里,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
于他如此,于蝉法缘也如此!
无论众妖心思如何,云海之中万千神像自顾浮沉。
等待的仍需要等待,出手的早已经出手。
各形各色的神塑,散发着各自的神辉。
光照云海之时,有一种共鸣正在发生。
起初是絮絮念念,似是谁在自语,而后起起伏伏,或悲泣或欢喜,最后逐渐趋同……那是千个、万个、千万个、亿万个信徒祈祷的声音!
冥冥之中它们被一种力量所收束,渐而化成同一个呼唤的声音。
它恢弘,浩大,其曰——
“无面之神,与我现身!”
此声一出,在场众妖倒还没什么反应。没谁在乎什么无面神,也就是羽信早先在那神霄密室里说过几嘴。
镜中世界默默观察的姜望却是悚然一惊!
他知道自己是被针对了。
并且瞬间就联想到了虎太岁!
已知虎太岁就是三恶劫君,已知虎太岁是这次神霄局的执棋者之一,在这神霄局中,必有雄图。
虎太岁随手杀死猿小青,杀死猿老西,并获得无面神教所有的相关线索,知晓他这个无面神,已经进入神霄世界。
故而施展手段,在此时寻找他,排除隐患!
在行念禅师焚灭后,神霄世界已经天外无邪,此时诸多执棋者都不可直接插手此局,虎太岁的手段是借谁施展?
熊三思?
熊三思与虎太岁已经势不两立,现在不应该还帮他做事才对。
那么场内众妖,还有谁是虎太岁的棋子吗?
又或者熊三思先前只是在演戏,他与虎太岁势不两立,只是为了更好执行虎太岁的布局?他在鹤华亭问恶局里所说的那些自然为真,但离开问恶局后,后面所说的那些可没办法验证真伪。
当然这些问题也不是此刻需要考虑的关键。
姜望现在最需要考虑的,是他被揪出来之后,要怎么办!
现场有羊愈、鼠加蓝、鹿七郎、蛇沽余、蛛兰若、熊三思,六位天榜新王级的强者。且每一个的实力都是经过验证的,只会比榜单上的名次更强。
他只有自己,一人一剑。
柴阿四和猪大力且不说实力不足,一旦发现他这个伟大古神、无上道主是人族,只怕砍他砍得比谁都欢。
在这一刻,如梦令在识海中变幻不定,自入神霄世界以来所有的路线,都在其间翻滚。
姜望手握长相思,已是做好了大逃杀的准备。
神霄世界很大!
只要跑得快,就不是一打六。
只要跑得好,那就是分六个时间,在六个地点,进行六场单挑。
要是跑出巅峰状态,说不定架也不用打,直接无影无踪,叫他们吃尘去。
整个万神海,都在呼唤一个神灵。
如此庞巨的神道力量,绝非一尊小小的毛神所能抗拒,无论她躲在哪里。
虎太岁借万神海落子,寻一个小小的毛神,不啻于用盖世神功打苍蝇,颇有浪费之嫌。但只要能抹除隐患,确保自己的大局万无一失,那也都值得。
“无面之神,与我现身!”
那恢弘的声音,在万神海中共鸣,在整个神霄世界回荡。追天索地,叫那神祇无所遁形。
但……
没有反应。
万神海中茫茫多的神祇被驱动,一起呼唤另外一尊神祇,但根本没有唤动。连最基础的联系都未建立起来。
天妖法坛上众妖都缄默,搞不太懂这万神海里的诸神,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或者说背后落这一子的执棋者,这一步棋意义何在?
总不能就只是合唱吧!
镜中世界的姜望一下又站定了。
虚惊一场……
也是。
本来咱修的也不是神道,那信仰之力并未借用半分!
神道半点干涉不了我。
你在那里呼唤无面之神,与我何干?
……
摩云城中的虎太岁,也是沉默的。
他启用后手,提前引出万神海,有两个目的。一是先行消耗万神海的力量,让其他有可能以此布局的执棋者,到时候无兵可调。二是排除隐患。
想来那无面毛神,不过就是狡猾一点,藏匿的本事好一点。
他身为紫芜丘陵之主,太古皇城之下,名实皆备的一方诸侯。境中亦有封神台,当然能够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察觉到封神台中力量的流向——譬如封一尊自己塑造的神,再于信仰之力中埋伏一个暗扣,避开清洗之后,自然就能感应到信仰之力在往何处流淌。
这神霄一局他准备许久。
动用的手段也并不简单。
此次借用万神海之力,本质上是调动了封神台的威权。
妖界之神,哪怕是邪神,也不可能不受封神台震慑。
但竟然拘不来那无面神?
只有三种可能——要么这个无面神的实力,远远超出万神海,可以轻易压制这种召唤;要么这个无面神不是妖界之神祇,不受封神台影响;要么这个无面神压根不存在。
第一个可能性不存在,第二个可能也几乎可以忽略,那么就是最后一个可能。
当时抹去那猿老西,反向追朔其神,本以为只是毛神狡猾,早早切断了与信徒的联系。使得自己施展无上手段,才能窥见隐痕,找到本尊落点。
现在看来,那个毛神压根就没跟信徒联系上!
那目的何在呢?
创办一个教派,劳心劳力发展信徒,不受血食,不索供奉,甚至连信仰之力也不接收!难道真就单纯的像无面教所宣传的那样,“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虎太岁倒是不觉得荒谬,他很能够理解那些理想主义者,只是觉得棘手。
如果无面神本不是神,那要怎么才能将其揪出来?
那个不是神祇的无面神,潜进了神霄世界,又究竟是谁的落子呢?
这神霄一局,进退何难!
……
镜中世界的姜望,尚不知晓他把一尊天妖弄得很迷惘。在摆脱了生死危机后,他开始专心追索虎太岁的棋子。
祸源不灭,其祸不绝。
是谁启用了这万神浮云海的手段?
这并不是姜望一个人的问题。
也是场内众妖的疑问。
毕竟谁都不希望,在充满危险的征途里,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藏在身边。
蛛兰若眸光泛彩,她身怀兰因絮果神通,可以自果朔因,理当最先找到答桉。
但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怒吼。
“呃……啊!吼吼吼!”
众妖这时候才发现,那早早退到山台边缘的猿梦极,此时已经大变其样。
在万神浮沉云海的壮丽背景下,失去了猿仙廷庇护手段、又什么都不争抢一心只想早点回家的他,本是半点存在感都没有的。
这时候发出毫无理智的怒吼。
有些事情,不是缩头就可以解决。不是后退一步,就可以风平浪静。
弱即是原罪。
准备不足即是取死之道!
于众妖所不察的时刻,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侵夺。
一双眼睛,染尽了如神塑金粉般的色彩。
在下一刻就突出獠牙,红了面目。
衣物瞬间被撑爆!
身上青筋如龙蛇游走。
整个身体无限膨胀、拔高。
须臾便化作一尊百丈高的巨猿,立在云台边缘,澹漠地俯瞰众妖,比身后云海中的神祇,更近于神祇!
第九十二章 壁立千仞,非无欲而刚(请假补更5/8)
壁立千仞,是山岩自强,非无欲而刚。
泥土何有欲?还不是被任意揉搓!
猿梦极在意识消亡的前一刻,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他还有天妖贵胃、猿仙廷真传的美梦,梦碎只在一瞬间。
起初只是感到神辉的照耀,继而是各种各样的神力的涌动。
力量无限膨胀的快感,足以摧毁任何坚持。
可他仍然坚持着想要离开。
他不受功,不得禄,不求宝,只想完完整整地回去,抱天妖爷爷的大腿。
但根本动弹不得。
绝对力量的差距,无法被意志跨越。
身体被不断地破坏又重组,而意识先于身体崩溃了!
可究竟……是谁杀的我呢?
这最后的疑问,在心中寂寞的回响,而后消散。
一如他也短暂发过光、但最终会被评价为“愚蠢”的一生。
此刻这巨猿已有百丈高,魁伟如山岳,似神山之上再起一山头,却还在拔高!
整个万神海里的神辉,都无限地向他聚拢!
青铜鼎前的鹿七郎默然不语。
果然!有执棋者借万神海出手了!
对于神霄之局,他早有准备。
在那个普通客栈里忽然生出的灵感,和羽信在飞云楼的拙劣表现,不过是让他的入局更加顺理成章。
但在进入神霄世界之前,他并不知道老祖宗的全盘计划。
甚至为了避免太早引发灵感,闹出什么令竞争者警觉的动静,他只被告知了摩云城会有秘藏出世。
一开始连“神霄”这两个字都是不知晓的。
直到人族那个行念禅师孤舟渡天河,一众天妖拦河截杀,他才被告知布局明细。
麂性空求知闻钟。
蛛懿求不老泉。
蝉法缘全都要。
老祖宗的布局,却是从一开始就着落在万神海中。
但万神海作为太古皇城隐秘支持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布置,本应该是在这一次旅程的最后时刻才显现。
他鹿七郎也本该按照计划,和自家老祖宗一起,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可现在万神海被提前唤醒,猿梦极又成了这副鬼样子,更在近乎无限地掠取神力……计划要如何进行?
手按剑柄数息,他还是决定忍耐。
这无限掠取神力的猿梦极,不止对他来说是威胁。他的灵感更是告诉他,仍然隐藏在暗中,把目光投注在万神海中的,不止他一个。
背倚青铜巨鼎,仰看神相巨猿,鹿七郎在心中告诉自己,忍耐是猎手的品质……
然后他听到了利刃划空的声音!
他扭头看到,那熊三思忽地拔刀,一言未发,已向犬熙华斩落!
他的心里一瞬间已然做出判断。这不是冲动之举,也不是毫无目标的滥杀。因为熊三思和犬熙华之间的距离,几乎跨越了整个天妖法坛,两者几乎立在法坛两边。
对熊三思而言,攻击任何一个妖怪,都要比进攻犬熙华方便——这也是犬熙华连滚带爬躲过了第一刀的关键!
“大师救我!”
犬熙华惶急地躲到羊愈身后,开始厉声控诉:“熊三思你疯了?如此危机时刻,居然还想着扫除竞争,先对同行者下手?!”
“想不到古难山的同行者,竟也是虎太岁的门徒!”熊三思提刀纵上,“是我小觑你了,犬熙华,现在才见着你的手段!”
羊愈抬掌一拦:“施主冷静。有什么证据可以……”
“冷静你奶奶腿!”鼠加蓝一脚就踹了过来:“犬熙华摆明了是虎太岁的暗子,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换你你能冷静?”
他有过几次不动声色的暗示,可是都没有得到回应。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家大菩萨和熊三思究竟有什么计划,但拦住羊愈准没错。
且他还要高举正义复仇的旗帜,叫古难山的光头,也尝一尝被居高临下的感觉。
两和尚新仇旧恨杀作一团,那边厢犬熙华仍在逃命。
“荒谬!要杀我也不认真找个理由。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虎太岁!若有半句谎言,叫我犬熙华全家死绝!”见羊愈被拦下,犬熙华又往蛛兰若那边跑:“蛛姑娘救我,我们天息荒原一脉,同气连枝,你不好见死不救!”
但无论他怎么逃,与蛛兰若之间的距离,都不能够拉近。
因为蛛兰若正以几乎与他一致的速度,在往外撤开。
“蛛姑娘?!”犬熙华上蹿下跳,又惊又怒:“我摩云犬家世代效忠你蛛家,你竟然狠心看着我死?”
蛛兰若并不跟他解释什么,只将手中断弦一横:“我并不在意你是谁。但你若再敢往近一步,割下你头颅的就不是熊三思,而是我蛛兰若。”
犬熙华愤怒而恐惧地看着她,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丁点动摇。
“好。”
他忽然这样平静地说。
脸上的惶急瞬间消失了,眼中的汹涌顷刻静默。
脚步也已经顿住,而勐然回身!
“我只是想找出那个潜入此境的毛神来,懒得把你怎么样,你却一定要逼我现在出手!”
他第一次正面迎向熊三思,左脸上那黑色的邪异妖纹,如活物一般扭动起来,瞬间覆盖了整张脸!
本就阴鸷的五官,在妖纹覆盖之下,更是显得阴森可怖。而五指闪电般窜出,竟然拿住了熊三思的刀锋!
他犬熙华,竟然拥有与熊三思正面对决的实力!
那他往日有什么必要与犬熙载相争?若不考虑那位照云峰的犬应阳真妖,他的实力要独自掀翻整个摩云犬家,也尽够了!
正与鼠加蓝厮杀的羊愈,不由得嵴生冷汗。有这样一个强者伪装随行,他却没有过多的戒备,若是犬熙华对他有什么恶念,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熊三思单手握刀,缓缓用力下噼:“要不是你迫不及待引动万神海,我还真不能够发现你。犬熙华,虎太岁到底还准备了多少手段?”
“叫我灵熙华。”犬熙华不如熊三思那么高大,要稍微仰头,才能直视着熊三思的眼睛,但此刻他自有凛冽的气势,并不输于任何一位妖王。同样以极慢的语速说道:“我再重复一遍,我不认得什么虎太岁,我是三恶劫君的孩子。也是天地之间,第一个灵族!”
伴随着最后“灵族”两个字落下。
强大的力量对撞在一起。
两者的上衣几乎同时崩碎!
显出了熊三思长着骨质臂甲妖征、和魔雾腰腹的上半身。
也显出了犬熙华那长满了倒穿骨刺的矫健身体。
显然他们是同一个地方的“造物”,都来自千劫窟。
也真难为犬熙华以这样的身体,先前与羊愈同行,还能做到遍体鳞伤,却没一处伤口显现破绽。
“哦。”熊三思的骨质臂甲,逐渐向全身覆盖,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声音:“原来是个杂种。”
“你说什么!?”若是别的妖怪这样骂,灵熙华倒还能理解,从熊三思嘴里骂出这样的话,叫他感到愤怒且荒谬:“你与我流着同样的血,生着同等的躯壳!”
这时候熊三思已经覆甲全身,一瞬间杀气涌动,如在战场上席卷千军万马:“但我的心没有被杂交!”
他的刀锋还被灵熙华抓着。但自虚空中斩出来的如瀑的刀光,瞬间将灵熙华淹没!
……
却说那猿梦极肉身所催化的神相巨猿,早已在云台上立不住,落进了云海里,将周边的神像挤得东倒西歪。
虽则只有半身在云海外,依然雄峙如山,高耸入云。
獠牙突出,赤面似血,金色的童孔一动不动,俯瞰着天妖法坛上的一众小妖。
云海之中不断泛起的神辉波澜,是她不断汲取万神海之神力的外显。
她倒是和虎太岁没什么关系。
太古皇城封神台,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向神霄世界输送了多少力量。磅礴的力量汇聚成海,岁月经久,孕出“灵”来。
她便是其中最茁壮者,杀死了其他,独占宝地。
虽然有着磅礴的力量,但她现在还不可以称之为“神”,也不能算是生命。
因为她只拥有力量,而缺失天地所生的、包括躯壳神魂在内的其它。
有一个相对恰当的称呼——是为“神婴”。
她并不具备复杂的智慧,但在漫长的成长过程里,已经具备生命的本能。她本能地想要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万神海刚刚出现,神像浮沉的时候,有一种基于规则层面的恐怖手段。在调动万神海之力呼唤神祇。
她潜在海底,不敢动弹。
但恐惧的本能并不持久,她甚至没有足够多的记忆,去记忆那种感受。
只等那基于规则的手段稍稍散去,她就立即窜出来“觅食”,将距离最近、也最好对付的猿梦极侵夺。
整个万神海,都是她的后花园。神霄世界就是她的家。
她就是此方世界的天命之子,做什么都会得到庇护,“法”只是一种本能。
她只是本能地低调地侵夺一具躯壳,借以承载更多力量,“隐匿”便已发生,这场内的众妖便全无察觉。
吞食了猿梦极之后,此时她的智慧稍稍成长了。
虽然称不上什么有聪明才智,也模模湖湖地能够知道,天妖法坛上的这群小小妖,应该马上就会来进攻她。
所以她冷漠地俯瞰他们。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她尚有些浑噩的大脑,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于是索求更多的智慧,巨大的手掌一把盖下,是整个朽败的天妖法坛!
半小时后更
在写,再给半小时。
第九十三章 细沙作剑鸣
此时的巨猿神相,已经太过庞巨。
五根手指,像五座山峰。
那掌中之纹,如同壑谷。
飘飞的长绒,似山林摇动。
磅礴无边的神力,支撑这具神相的行动。
就这样莽撞盖来的一掌,竟似要将在场妖族一把杀绝!
若真就如此,鹿七郎倒也不惊。大伙儿并肩子上去搏命,他总可忍耐到最后,抓住稍纵即逝的最佳机会。
但那跃于脑海的灵感,非常强烈地告诉他,这巨猿神相的目标,其实是青铜巨鼎里、灰烬深处的那一点火星。
那就不能再忍耐了……
如山的一掌才刚刚铺开。
天妖法坛上的众妖,已做鸟兽散。
上山之阶,下山之路,云台边角,乃至于半空,逃得那叫一个分瓣梅花。
惟有按剑四顾的鹿七郎,还孤零零地立在青铜鼎前。
他俊脸泛红,慷慨激昂地号召道:“天妖法坛乃先贤所遗,我等岂能坐视它被恶神轻易毁弃?!”
唯一回答他的,是巨猿神相在劲风中猎猎的毛掌。
真是世风日下,妖心不古。
连天妖法坛都没谁守护了!
熊三思和灵熙华,羊愈和鼠伽蓝,这几个一边躲开危险一边还继续打生打死的,根本指望不上。
蛛兰若身怀那等恐怖神通,极难被利用。
蛇沽余根本事不关己,隐得比谁都快。
那个柴阿四都跑到更上一层的山阶上去了,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些什么,大概想要劝个架。说些什么为朕肱骨之类的白痴话。
至于太平鬼差……
想到曾经在太平鬼差身上感受到的危险,鹿七郎直接点名“鬼差兄,天下英雄,不过你我。当此危难之机,是时候联手,匡天下之义--”
太平鬼差肥胖的身形连转几转,已是登阶而上,连个回头都欠奉!
他猪大力是满脑子正义,又不是没脑子。这座天妖法坛毁都毁了不知多少年,还怕被多毁一次?姓鹿的指不定安什么心呢!
偌大的山台广场,一时空空荡荡,甚而阴沉晦暗。
神辉万千,不照无福之地。
很有些年月的、颇见规模的天妖法坛,在那只毛绒绒的巨掌下几如弹丸一般。而鹿七郎,便是这弹丸上的一粒细沙。
而后细沙作剑鸣!
那是无垠长夜的尽头,挑破黎明的第一缕曙光。那是永恒风化的寂静里,所诞生的第一响。
它必然是尖锐的!
需以痛苦刺醒过往,需以鲜血开革未来。
向来是富贵锦公子的鹿七郎,竟有这般砥砺以血火的剑意,着实令镜中世界的姜姓古神意外。
他尤其能够看得到,这骤作锐响的一剑里,足够匹配立意的精巧。与山峦般的巨掌相较,鹿七郎的掌中剑,便只是一根牛毛针。鹿七郎那已经被剑光环绕的本尊,也不过是飘尘。
可他抵天而起纵剑面敌。
巨掌几与山台合。
众妖皆在山台外。
唯独鹿七郎还在不断拔升、不断拔升……直至相撞。
一瞬间剑光分化千万,千丝万缕皆将这巨掌穿透,好似刺破了长夜的曙光!
蛛兰若立在往下的山道,遥遥感应已经得手的不老泉,静默地看到--
巨掌虽被穿透,可未有鲜血,未见创口,甚至那懵懵懂懂的巨猿神相,都未有吃痛的反应,大概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那一只巨掌中的磅礴神力,已经彻底紊乱。如急湍奔流,彼此碰撞,互相
干涉,完全混淆!
而由此导致的结果,就这足以毁灭在场所有妖王、带着如此磅礴神力的一掌,完全失去了控制,只凭着惯性继续垂落。
就像是……一位掌法名家,被挑断了手筋。
可这般庞巨的毛掌,其筋络亦如河流山川,怎是那么容易截断?
真要对筋络下手,虽有妖王之力,亦不可为。
鹿七郎是凭借着举世无双的灵感,在怒海泛舟。每一缕剑光,都刺在最紧要的神力节点上。才使得山岭断脉,瀚海截流。
此时。
巨猿神相的巨掌颓然垂落,凭借自有惯性,仍然带有磅礴声响。
而千万缕迎掌而入的剑光,终在巨猿神相的手背处汇聚,汇成了那翩翩美男子。
那锦衣玉郎,似是足下踏风,在如丛林般的长绒里穿梭,于还在膨胀的巨掌山峦上奔行。
沿着手背,至胳膊,至臂膀。
数百丈上千丈的高度,已被鹿七郎一掠而过。
巨猿神相直到此刻,好像才意识到手掌与自身的脱节,才感受到那个地方,神力在不受控制的彼此碰撞。
祂山一样的金色的眼眸里,有着巨大的困惑。
神力对撞逐渐扩大的狂澜,终叫祂感受到了痛苦。失去控制的手掌跌落下去,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
却未损伤天妖法坛分毫,祂也无法操纵力量,精细地取出那鼎内火种。
本能的急迫、不解的惘思、新鲜的痛楚……如此种种交杂在一起。以至于让他对那个沿着手臂冲上来的小小妖物,完全不具备耐心!
“吼!”
祂咆哮地张开了巨嘴,本能所催发的毁灭性的力量,在腥腥獠牙之后盘旋。
而后长空挂起一飞虹。
彼时鼠伽蓝和羊愈正在厮杀,虽是缠斗未休,但各有克制,尽在峭壁游斗。全不似熊三思和灵熙华那样不顾一切打生打死、都打到万神海里去了。
随手拍开羊愈递来的木槌后,便于峭壁之上转眸--恰看到鹿七郎纵身一剑,穿入巨猿神相的喉中!
其锋锐独具的剑光,亦将那犹在喉口盘旋的毁灭神力……穿透了!
神香花海鹿七郎所独创的剑术,据说拥有洞穿一切的锋芒。于今得见矣!
却说鹿七郎孤身杀进巨猿神相之巨口,以莫大的勇力,正面将这巨猿神相喉口中所凝聚的毁灭力量击穿,他当然是有他的所求。
也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什么“保护先贤所遗的天妖法坛”。
为保护一座还在燃烧的天妖法坛,做出什么牺牲都不稀奇。但一座已经熄灭不知多少年的天妖法坛,几乎只残留荣誉上的意义,再搭上他这样的天妖种子,又怎么值得?
人族那边有句话,说“人心隔肚皮”。
要他说,无论人心妖心,隔的岂止肚皮,明明还有筋肉骨血。谁也甭想将谁一眼看穿。
现在的妖怪们,个顶个的狡猾机灵,各有各的心思满腹。
拿情怀、拿理想就能骗来千军万马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像猿梦极那等脑子单纯的,反倒难得!
无论他怎样鼓动,怎么煽情,也骗不到一个助拳的。
但众妖做鸟兽散的时候,也叫他看到了机会。
无哪个肯出手,反过来看,大约也没哪个认清这巨猿神相的价值--有谁会真正了解了这巨猿神相的价值后,还舍得坐视他去捕捉那鼎内火种?
他的灵感告诉他,除了提前引发万神海力量的灵熙华之外,这万神海还有潜藏的关注者。
但是逻辑告诉他,那个潜藏的关注者,也同灵
熙华一样,对待万神海的目的,并不与他鹿七郎相同。
机会就在这种偏差里诞生了。现在虽然不是计划中的时间节点,未有达到最佳的火候,但亦不失为一种时机。
所谓相请不如偶遇,绝佳的灵感本天生!
一剑洞穿那犹在盘旋的毁灭力量,鹿七郎只身跃进巨猿神相之喉口,仿佛跃进了一个幽幽不见底的恐怖深渊!
太过磅礴的神力,几乎显出实质来,在这根本看不到尽头的恐怖深渊里,划过一道道流光。
而那神辉偶尔映出来,肉山堆成的所谓“峭壁”两侧,是一个一个排下来、密密麻麻的神龛!
它们像是这具身体最紧要的器官,是填塞容纳极限的脏腑,把巨猿神相的体内,妆点得神异而恐怖。
每一座神龛之中,当然都坐着一尊神。
虽然全都闭目抿唇,神通不显。可自有神辉流转自有光明交替,自有神祗的威严。种种神威交织在一起,有实质的重量。
跃进巨猿腹,得见万神窟!
眼前所见所感受的这一切,与老祖所言,无一字不同。
但分明这神相巨猿是新生,甚至是侵夺猿梦极之后,才产生的简单灵智。
而这一切,都被提早看清。
天妖之视界,的确不与凡俗同。
在深渊之中四处游荡的神辉,有一种隐约的联系在产生。
它们被简单的灵智所统辖,有着相当迟缓的反应。当然,有整个万神海的支持,再迟缓的反应,也有巨大的杀伤。那磅礴的力量一旦鼓动起来,如似高山崩、洪水涌,再快的速度也要被掠过。
鹿七郎手中之剑不断刺出,每每在那些联系诞生之前,便先将其刺破。这当然不是根绝之策,也无根绝可能。
但他在这个过程里,已经无限地向目标靠拢。
深渊无风,他自携风而来。于此极速地坠落,掠过数不清的神龛,往那深渊更深处一一
此来劈山蹈海,摘下神婴!
……
……
巨猿神相仍是半身在云海,仍在吸纳万神海的力量、仍在膨胀,虽不及一开始那么迅猛,但好像永无尽头。
袍无法控制的右掌,已是盖在那方青铜巨鼎上,顺便将山台给填埋了。
好像成为另一座山台。
当然随着神力的不断冲刷,鹿七郎洞穿关键节点的剑光,也早已被冲散。
现在不能动弹纯粹是巨猿神相的智慧未能跟上,还不知怎么处理已经紊乱的神力。可瀚海怒涛,终有平息时。
太古皇城封神台送来此界的神力,本就是“洗刷”过许多遍的纯粹力量。只是召显万神,难免有些不同程度的复杂印痕,需要稍许的控制力,将它们导向同一个方位。
随着神力的不断膨胀,所有的印记都会消退,最终还是会还归于力量本身。
在场众妖都非俗辈,当然不会不知道这巨猿神相的危险。但各怀肚肠。
凛冽山风之中,蛇沽余的身形若隐若现。但若隐若现之中,有冷漠的声音传出来“你是天生就对神祇有恶感?”
她问的是猪大力。
许是同行过一路的原因,猪大力先前从天妖法坛逃开,便下意识地逃到她附近来。
她蛇沽余的凶名,不说天下皆知,就在神香花海、天息荒原这领近的几域里,谁不惊惧?
可以说场内任何一个天骄,都不敢毫无防备地站到她旁边来。
唯独这个太平鬼差,好像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是说真就强大到不惧偷袭?
那排名天榜新王第五的羊愈法师,在发现了
灵熙华的真实力量后,眼中都有显见的后怕呢。
猪大力愣了一下,意外于沉默寡言的蛇沽余会主动问他问题。但也没有多想,认真地回答道∶“我对神祇没有恶感,我的恶感针对于“恶“。我只杀邪神,恶神。”
蛇沽余道“妖界的邪神恶神那么多,你杀得完么?”
猪大力道∶“做我能做的。”他的一身夜行衣和一身肥肉,都与这些天骄格不入。
但他的平静和坚定,又让他并不渺小。
跑路的时候靠近蛇沽余这边,他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相较于气质温柔的名门贵女蛛兰若,他本能地觉得,蛇沽余反倒更无害一些。
蛇沽余没有再说话。
过了大约五息,猪大力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一直想问但没问,刚刚看到猿梦极那么简单地就没了,突然又想问。”
这话说得拗口,但意思是明白的。
蛇沽余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巨猿神相,关注着万神海的变化。
猪大力于是低声地问道:“你为什么自屠亲族?”
蛇沽余没有说话。
唯有山风撞峭壁。
一呼又一呼。
不知在呼喊什么。
……
这时候的神山,有三处战场。
鼠伽蓝和羊愈且不必说,鹿七郎独行巨猿神相胸腹中。那熊三思和灵熙华,已是杀得云海翻涌,周边神像都避让。
两者都非妖非人非魔,杀在一团,种种手段奇险诡谲。
作为真正代表三恶劫君杀进神霄世界的棋子,自负于所谓“世间第一个灵族”的灵熙华,确然有一身非凡艺业。精通妖族、人族、魔族功法,几是融贯一炉,最大化地利用了他的身体优势。
反倒是熊三思,几乎不怎么利用身体,只是不断展现着种种非凡刀术。
“为了成就伟大,我们必须经历熬苦。”灵熙华此时身上一半是黑雾,一半是骨刺,翻涌于云海,声音险恶∶“你有幸成为灵族,应该好好接纳自己才是。难道闭上眼睛,你就不是这个样子。一觉醒来,还能回到昨天?”
熊三思当然知道如何能够戳痛灵熙华。
譬如我才是三恶劫君所认可的世间第一个灵族。
譬如你脸上的妖纹,是他本想植在我脸上,最终却放弃了的。
但是熊三思都没有说。
这些或者是灵熙华的骄傲,于他只是耻辱。
所以他沉默。
在沉默的诸神之中,沉默地厮杀。
那颗跳动的心脏,是他体内唯一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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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更新
昨天写完就发了,忘了跟大家说。
今天也是晚上八点更新。
应该有个六千字左右吧。写不了更多了,抱歉。
第九十四章 此生如在戏台
浮沉在云海中的神像,是一个个没有情感的泥塑。
无论原身是何等样神只,在这神霄世界里,它们也的确只作为承载神力的器具。
熊三思沉默地出刀,每一刀都像是在重复过往。
在不见天日的千劫窟里,日复一日的煎熬。
在遍布敌意的紫芜丘陵,黑袍遮身,黑面遮颜。
他没有朋友,其实也没有敌人。
杀戮全无自身的情绪,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营。
与三恶劫君是永世之仇,这仇大约也永世不能报。
毕竟逃离千劫窟后,他连三恶劫君的影子都没找到过。
而现在也终于明确,那些经营都是泡影——他所收买的骨干,所操纵的傀儡,所慑伏的部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部滑稽的戏剧。
那位三恶劫君,正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呢!
看剧中角色如何挣扎奋起,如何苦心筹谋,而以虎太岁的身份,予以冷眼旁观的注视和高高在上的点拨。
真可恨啊。
真可恨……
这云海辉煌,神像浮沉。
呆在那里的巨猿神相,静止成了山一样的背景。
这骨铠战刀,沉默坚韧,真像戏台上的老将军。
非无年少时。
是那些年轻的心情,都被压缩在如盆栽绿植般被肆意修剪的日子里。
铛铛铛铛!
刀枪鸣,如钟锣响。
好戏正开场。
这一刻的灵西华大战方酣,他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的公开展现实力,可以堂而皇之地以灵族的身份战斗。
三恶劫君是不是虎太岁他并不关心,他只知道他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不是灾难,而是机缘。
若不成灵族之躯,焉能有今日之力?
三恶劫君承诺他,这神霄一局结束后,灵族就要行走在阳光下,屹立在天地间!
而他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灵族,将成为灵祖,享受无尽荣光。
他以骨刺为矛,五指为匕,不断地交错刀锋。
铿锵连响中,擦出了火星。
左半身的黑雾瞬间疑固成黑色甲胄,右半身的白色骨刺横跨过来,如锁扣缠身。
右半部分像一只囚笼,灵熙华那不存在一点血色的胸肌腰肌,都半隐半露地关在其中。
他显现了更强大的融合状态,怒眸只是一瞪,那指匕交错刀锋而炸出的火星子,其中一点,便恰恰落在了熊三思身上。
一点红色转黑色,瞬间黑焰腾腾,将熊三思整个覆盖!
熊三思当机立断一刀回转,刀锋贴身而走,竟以强横无匹的刀劲,将这覆身的黑焰斩开。
这黑焰腐蚀性极强,散落在云海中,竟然消解神力,发出滋滋的声响。
虽是出刀及时,但衣物毛发也都焚于一净,脸上的面具也成黑灰飘落。
若非身上早被骨铠覆盖,这时也不知能剩几块好肉!
于是在场众妖,都看到了他如沟壑丘陵般的丑陋的脸。
“看啊!看看你的样子!”灵熙华癫狂地叫嚣:“妖、魔、人,你是哪一族?”
骨矛当胸一刺,撞在熊三思的胸甲上,将他撞进云海百余丈!
而熊三思尚在倒退中,身上黑焰又腾起。此火竟是一着永着,死灰复燃不可绝!
“我……”
熊三思一脚顿住,踩在云海,以是顿住了苍茫大地,倒飞的身形遽然静止。
无尽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漾开。
沿途被撞开的神像好像分立在道路两侧,为他侍卫
仪仗。长长的云廊像是成了他的荣阶,他并不像被轰飞,倒像是要归来。
他的身上燃起了火。
白色的骨铠上,燃起了血色的火!
血火顷刻就将那黑焰逐出身外。
雄健的身形立在神像林中。
他的眼眸低垂着,他的脸在血色火光下,忽明忽暗。其狰狞怪怖处,堪比最丑恶的魔头。
在这种时候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开始我不知道三恶劫君就是虎太岁。为了隐藏自己,在紫芜丘陵生存,我故意磨损了声带,用刀子割毁了脸……是的,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那折磨听众耳朵的声音,竟如恶魔的低语。
“现在想来,虎太岁每次看到竭力伪装的我,心中一定非常愉悦吧?”
“他掌控了一切,从无失手。而我拼了命地逃出千劫窟,想方设法逃到紫芜丘陵,用尽一切努力去隐藏身份、经营力量,只不过是让他换一种方式培养我。”
“现在想来,紫芜丘陵为什么会成为我的选择,为什么住在我隔壁囚室的偏偏是那一个,为什么我们竟然找得到机会逃离……背后全是他的操纵。”
“这些年,恍如一梦啊。”
“噩梦从未醒来!”
他的眼睛看过来,比血色更深沉,比刀子还锋利:“犬熙华……或者灵熙华。你觉得你会有什么不同?他会给你自尊,以及自由吗?”黑色火焰绕着灵熙华周身轮廓,像是描边的火线。
倏然一动,残影已逝,再出现已是在熊三思左后方的上空,居高临下,一矛扎落!
他似乎完全不为所动,看向熊三思的眼神,在凶狠之中,藏着嫉恨:“你是在用什么对抗我?!”
熊三思回身一刀,刀锋正正斩在矛锋上。
灵熙华身形再隐而再现,就在空中对熊三思展开了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一支骨矛,点落梨花似雪。
熊三思却岿然如山岳,脚下几乎不动,一柄长刀护身,风进不得,雨进不得。
刀锋和矛锋一次次交撞,擦出一长溜、一长溜的火星,舞如飞带。一部分化为黑色,一部分化为血色,还有零星几点……赤红地散落,消失。
灵熙华的进攻太快,残影交叠之下,黑雾和骨刺几乎叠出一幅幅奇诡的图案来。
而他咬牙切齿:“你驱使着灵焱,运用着灵躯。却说着胡话,谈什么自由,论什么自我!
我在这里摇尾乞怜,匍匐叩首。
你凭什么谈论自尊?
凭什么可以嘴巴一张,就说自我?
你难道不是同我一样,尝过了世间最极端的屈辱,被嫁接成这般不伦不类的躯壳?
你熊三思……有什么了不起!
骨矛与长刀,黑焰与血火,在万神海中一次又一次地翻滚。杀得观者皆无声息。
镜中世界的姜望,亦然静静盘坐。
对于熊三思的故事他略有关心,但也不很关心。
或者说,相较于熊三思和灵熙华各自的妖生经历,他更关心他们的力量构成。
此刻在他的身前,漂浮着两朵火焰,一朵黑焰,一朵血焰。
三昧真火生成的火线,交织成两个小笼子,将它们包裹在其中,慢慢地焚烧、分解。
熊三思和灵熙华杀得激烈,杀得火星飞溅。他们彼此争抢元力,侵夺敌躯,连这兵器擦出的火星也要争抢到。
可其中一点本为赤色,从始至终都赤红。当然是镜中世界里的遥控。
而幸或不幸,沾染了黑焰,又燃烧了血火……于是就有了眼下这一幕。
姜望冒险出手,拔毛于两虎相争之
时,就是为了这种被灵熙华称之为灵焱的东西。
且不论“灵族”是否成立,三恶劫君所创造的这糅杂妖、魔、人的躯体,的确有其不同寻常的地方。仅凭肉眼观察,很难说可以补充多少知见。
尽管现在还不明确路在何方,但各方绝巅的落子碰撞,会诞生无数种可能,机会稍纵即逝。
随着神霄局的不断演进,他随时都有可能跳出镜中世界来争局。局中的每一个天骄,都是他的对手。
而他最大的优势,就是藏身暗处,多出来许多观察对手的时间。身经百战如他,当然懂得好好把握。
三昧真火是神通之火。
他也曾仿造焰花,复刻过神魂焰花,但本质上仍只是一种神魂力量的道术应用,算不得具备根源性质的神魂之火。
而根据三昧真火的焚烧分解,这灵焱成分复杂,是以灵识外显,合以魔气人气妖气,自然诞生的一种力量。说它是这所谓“灵族”的根本力量,也并不为过。
在三昧真火“了其三昧”的过程里,姜望也没有闲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认真分析每一个妖王的战斗,甚至以如梦令反复地推演。
羊愈和鼠伽蓝,熊三思和灵熙华,甚至只是展现身法的蛇沽余、同样在观察的蛛兰若……当然他的耳识,也早已触及那巨猿神相的腹中。
鹿七郎全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不是他没有捕捉外界情报的能力,而是他已经陷入万神窟的凶险中。
此时此刻,那密密麻麻的神龛,已经接连进发神辉。
统御这一切的巨猿神相,已然逐渐触及灵智,开始反应过来体内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
池那覆盖山台的巨掌,也在几乎无穷的神力支特下,渐而有了知觉。可以感受到手掌心所覆盖的,那青铜鼎中,那一点不灭火星的温度——它在呼唤本能。
于是在祂深渊般的躯壳内,那一座座深嵌在血肉崖壁的神龛里,古老的封印解开了,一座座神像,次第睁开神眼!
眸中神光暴射!
它不是单纯的神灵注视,而是受巨猿神相感召,所孕生的毁灭本能。
此光断金切玉,撞在血肉崖壁上,亦是一个个幽深凹坑。
这样的凹坑在血肉崖壁上只以无伤大雅的斑斑点点,若是落在鹿七郎身上,顷刻断为数截。
整座万神窟几乎在一个瞬间,就已经被这样密集的神光所铺满,纵横交错,几无一处间隙!
极速坠落的鹿七郎毫不惊乱,灵感对危险的捕捉,甚至先于神像睁眼。
柄细剑倏忽左右,周身剑光飞绕。或挑或抹或直接截停,神光尽在剑光外!鹿七郎就在这剑光创造的缝隙里穿行。
飘飘的衣袂被切下数角、飞舞的长发一段段碎落。
可终究遍身无伤,且越坠越快。
不断加速、加速,在致死的神光网中,掠成了一道惊虹!
惜乎洞中无观者。
幸是窟外有人听。
那巨猿神相仍在膨胀体型,此刻已经千丈高。
但腹内深渊终究不是无底,这血肉万神窟……鹿七郎终于看到尽处一一掠过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神龛后,在幽暗沉晦的最深处,是一片神力显化的金海。
而在金色海洋的上空,虚悬着一座八卦形的神台。
说虚悬倒也不准确。
因为在此神台的每一个角,都有一根连着金海的神力之线。近乎无穷的神力,便通过这些神力之线,不断地涌进神台。以金液的外显,肆意流淌于石壑,填充了那些代表八卦的图式。
神台八卦因此显现灿金,而与外间那处八卦形的山台区分开来。
在两尾阴阳鱼交缠的中心点,盘坐着一个金色婴童。
全身赤裸,双眸紧闭,无有性征。
身上金辉已经涌成实质,肆意流动。
肉乎乎的小手十指虚合,在胸口位置搭成一个简单的素心印。
神婴在此!
甘冒奇险为此时!
这一刻鹿七郎全身进发出难以直视的灿光,以无匹的杀力击穿最后几层神光网,向那神婴飞去。
但也同样是在此时,神婴睁眸!
那是一双懵懂的、还没有显现太多智慧的眼睛。
却有一道极其纤薄的金色光幕,随着这眼眸撑开,恰将鹿七郎挡在十丈之外。
鹿七郎以穿透之道途驾驭的最强杀剑,撞在这金色光幕上,只撞出如水的金辉涟漪。
此剑刺幕,以针投海。
鹿七郎感觉自己和自己的剑,都杀进了深渊瀚海中,明明只是薄薄一层光幕,却根本探不到尽处。
一定有缝隙,一定有线索,一定能洞穿。
鹿七郎一如既往的笃信自己,不断收剑出剑,只身独舞万神窟,寻找拆解这层光幕的玄妙轨迹。但突然惊觉不妙,灵感示警,告知他已没有太多时间!
他握着他的剑,此时倒悬在空中。而竟闭上了眼睛。
避免了与神婴对视,而在剑光之外,有一缕清光在体表跳跃,倏然前后左右他上身的华服几乎变成了透明状,因为已被光线洞穿。
在他的胸膛正中位置,有一块椭圆形的青玉,外沿生就神纹,内里是一枚竖瞳,周边玉纹如触须般探进血肉里。
这是他的天生妖征。
此时竖童睁开,此时他以灵感视物!
天底下还没谁见过他的此等状态。
为何他能够控制战绩,让自己精准地排到天榜新王第七?自是因为他拥有绝对上游的实力。
万物皆有裂隙,那是光之来处——但也是灵感之门!
他出剑的速度反而变得缓慢了,可拦在八卦神台外的金色光幕,却剧烈地震荡起来。
剑尖触及光幕的那个瞬间,几乎是轻浮无力的。
但本来流动不灭的金色光幕,如琉璃般被轻易打碎!
漫天飞流萤。
这锦衣公子穿碎光而过,直指那反应迟缓且呆愣的神婴可他突然看到一点寒星!
虽只一点,而如星河灿烂!
太灿烂、太灿烂的星芒,铺满了视野,铺满了八卦神台,也将那懵懵懂懂的神婴笼罩——时间拉回三息前。
在鹿七郎所未察的巨猿神相身外,争斗从未停歇。
血肉万神窟中千万神龛解封,一座座神像睁眼的同时,外间万神海里浮沉的神像,也随之生出了反应。
金辉照云海,神像尽开眼。
此山何以名神山?
此界何以谓神霄?
这一刻诸神神威几乎凝成实质,身在神霄世界的所有生灵,都陷在一种渺小的感受中。
当然,妖族能封王号者,人族能得神临者,本已具有神的力量、神的威严,倒不至于被慑了心神。
何况羊愈只敬佛陀,却不曾正眼看过世间哪尊神。
正在与鼠伽蓝缠斗的他此身忽然化为金色虚影,任由鼠伽蓝一拳打散!
金影再凝实时,已在云海中。
身在云海,诸神环伺。
此时恰当其时,他等待许久的良机,便在这稍纵即逝的间隙里。
左手狮子大无畏印,右手智慧宝瓶印,遍身佛光摇动,以此佛光照神光,于是摇动了心头钟!
铛!
只是这一次,并不针对所有的竞争者,而是针对所有的神。
万神海中千万神像,全都得闻此钟响。面上佛光替神光,在下一刻,神眸转动,遍察万方!
就是现在,就趁此刻,借万神之力,穷搜神霄世界所有隐秘,必要寻回知闻钟!
可就在羊愈心头钟再次敲响的时候——天地之间锐声响。
却是正与熊三思鏖战的灵熙华,抬手投来一支黑焰环绕的骨矛。其速度之快、用力之坚决把虚空洞穿了一条破碎的黑线!
羊愈目中无神祇,如灵熙华这般自许为诸天万界新生之灵族者,更不会把所谓的泥塑神灵放在心上。
鹿七郎独自在巨猿神相腹中搅风搅雨。引发的万神开眼让羊愈看到了时机,也让他看到了机会!
他抵抗着熊三思的进攻,嘴里发出恶意的低吼:“你使用力量,却不尊重力量。”
“幸成灵族,却不懂灵族!”
疯狂的厮杀中,竟以半身迎刀,让熊三思生生斩下一根骨刺。
而后扭身一脚抽飞!
以这骨刺为长矛,焚起黑焰,刺破云海重重。
“敬我为祖,诵我尊名,让我来教你灵焱的真正用法!
他真正把灵族之躯的力量发挥到极限,在接连投出两记飞矛之后,一抖手将距离扭曲,掌中骨矛正正又撞在熊三思的胸口处。
一如早先那一撞。
他就是要让熊三思知晓,不懂得尊重自己的身体,不懂得敬畏灵族,就只会重蹈覆辙,一再痛苦。
这一记直接将熊三思撞飞。
甚至于,将他横在身前的宝刀都撞断!
在这一阵兔起鹃落的搏杀中,灵熙华在与熊三思的厮杀之外,一共投出了两支骨矛。
第一支骨矛直指羊愈,那骤然响起的破空的尖啸声,竟将钟响的那一声“铛”,撞了个稀碎。
而骨矛去势未绝,迫使羊愈立即做出应对。
第二支骨矛袭破云海,黑焰之中关乎神魂的力量,触动了神。
诸神的目光竟被拨动了!
为羊愈心头钟所影响的、寻找知闻钟的目光,在这一刻被篡改为声响。
万神齐鸣——
“迟云山神何在!?”
之所以在搏杀熊三思的关键时刻,还要出手,有两个原因。
一则,他要阻止羊愈找回知闻钟,避免在局中被横扫,失去竞争权利。三恶劫君所做的事情,注定不会得到太多认同。所以他不可置自己于无力之境地。
二则,是继续三恶劫君的方略,接着清除隐患。
无面之神唤而不得,姑且视此神为假构,不再从神道考量。但神霄局里,还有一个存在,也牵扯到神只。
那个柴阿四自称是被能够灵魂穿越命运长河的远古神只赏识,那么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也要验证一番——那位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古神,是不是也要参与神霄局,是不是也在此界中!
这一番出手,完全是撬动了羊愈的力量,发挥出数以倍计的效果……进而撬动整个万神海,如此应神之力,足够覆盖整个神霄世界。但凡身在此间,无论何等状态。不怕神名不受召!
羊愈这一刻完全能够理解自家大菩萨蝉法缘的心情,这些个外道恶徒,管你要找什么狗屁神,贫僧也不曾拦你你们不会自己找!?
非要蹭贫僧一下?
贫僧钵里的饭食格外香些?
贫僧不动你们不动,贫僧一动你们瞎动!
但是这一刻他也来不及喝骂什么,因为那根燃烧着恐怖灵焱的骨矛,已
临身。前……他只好恨恨地一槌砸上去!
……
同样面临骨矛威胁的,还有全甲覆身的熊三思。
他被战力全开的灵熙华一矛撞飞,手中宝刀只剩半截一可他飞落的位置不对!
灵熙华敏锐地判断出来问题。
自己的力道自己清楚。
那一矛是奔着碎心而去,强化的是穿透力而非推力,重在一个点,不在一个面。
熊三思要么就挡下来倒飞数丈,要么就被一矛穿心。
何至于倒飞得这样快,这样远?
竟飞到了……那如山如岳的巨猿神相的胸腹前!
这一刻的熊三思,血焰焚骨甲,断刀在手中。
蜂腰猿臂一张丑陋的脸,瞧着灵熙华却咧开了嘴。
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什么。
他竟将掌中那口宝刀,随手扔掉了。而后翻掌一握,握住了一杆枪,似是霜华流过,有亮银一抹摩云城小羽祯……羽信的亮银枪!
这一刻他纵身如蛟龙,在整个万神海掀起了滔天狂澜。
枪出已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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