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兰因絮果
深林愈暗,路远愈幽,蛛狰定在原地,眼神呆滞。
他的妖征本在于眼睛,他也早已阐发了相关的神通。但那一对能捕捉多角度动态的复眼,此刻毫无反应。
是死水一潭,风定无波。
他张嘴说话,但声音也是呆板的:“在五个月前,我跟紫芜丘陵的狐伯起接触了,他告诉我熊三思在天息荒原活动,让我关注相关消息,随时给他传递情报……他付给我相应的酬劳。”
狐伯起是虎太岁座下智将,号称紫芜丘陵最聪明的大脑。
在熊三思横空出世之前,一直是虎太岁麾下声名最着的妖王。紫芜丘陵许多大事,背后都是他在谋划。
他为何要关注熊三思?是虎太岁的授意,还是他自己的想法?
蛛兰若不动声色,玉指轻捻,一任琴音鸟鸟,抚平老林中的危险,轻声道:“除此之外呢?”
蛛狰呆滞地道:“狐伯起还给了我一套咒印,说是对熊三思有很强的针对性。说倘若我被熊三思发现了,可以用此咒印自保。”
“这套咒印是怎样的?”
蛛狰僵硬地抬指在空中,就要将其描绘出来。但道元绕指,留影半空,才起个头,就又被蛛兰若叫停。
“等等。不用描绘给我看。”
蛛兰若轻弹几个音。
羽角商宫、羽角商宫、徵徵徵。
她的声音竟也与琴声汇在一起,叮冬悦耳。
她如是说道:“当我再一次弹出这组琴音,你就直接发出这道咒印来。”
蛛狰有些陶醉地听了一阵琴音,眼神又变得呆滞:“遵命。”
狐伯起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事涉虎太岁,其间凶险更是难讲。贸然见其咒印,不是稳妥选择。所以蛛兰若临时改变主意,不直接感受这道咒印。
但是也要定下操控之法,把狐伯起为熊三思所做的准备,留归自用。
蛛懿操演傀尸万千,威凌诸方。
她以琴音控心弦,亦是神通自怀。
这一场讯问到此本就应该结束了,但蛛兰若心有所感,谨慎地又问了一句:“还有呢?”
蛛狰僵停了一阵,面露挣扎之色。
叮叮叮叮冬。
蛛兰若连拨几弦,声音反倒更柔软了:“不要紧张,慢慢讲,这里很安全,你不会被伤害。你说的话……不会被谁听到。”
在琴音的安抚下,蛛狰的表情舒缓下来,慢慢地说道:“三年前……三年前的时候,我在闷头沟,遇到了犬应阳。”
犬应阳?
本只是对蛛狰的异常产生怀疑,在这隔绝内外、断开诸方影响的环境里,进行一次谨慎的排查。
查出紫芜丘陵的设计也就罢了,怎么又扯上了真妖犬应阳?
事情愈发诡异!
蛛兰若隐隐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水底的某种阴影。那是庞然深邃的、不知何时已经潜来,正对天息荒原贪婪张开了的巨口!
与神霄之地有关吗?还是牵涉更广?
犬应阳怎敢对天妖设局,背后必有倚仗!
由此反推前事,那一次犬应阳因犬熙载之死大闹摩云城,直到摩云城之主蛛弦亲动才平息,是否也别有深意?
现在想想,犬应阳当时的反应未免激烈了些,多少有一点猝然受惊的成分。他是不是怀疑犬熙载的死与蛛家有关?是不是怀疑蛛家发现了什么?
哪怕往简单一点去想,蛛家彼时的反应,是否过于怀柔,故而叫那暗中的存在,试探到了天蛛娘娘的存在,窥见了天蛛娘娘的虚实?
照云峰与古难山相去不远,此事是否有古难山的筹谋?
心中暗流激涌,蛛兰若的弦音却愈发空灵,声音也愈发温柔:“犬应阳找你做什么?”
“他说可以帮我早点成就妖王,让我真正成为蛛家的嫡血。”
“条件呢?”
蛛狰木然说道:“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把蛛兰若,奉献给犬熙载。”
蛛兰若嘴角微弯,笑得柔美:“这条件可达不成了,后来呢?”
“奉献给犬熙华。”
犬应阳堂堂真妖,苦心筹谋,不会只为裤裆里那点事。
他更不会愚蠢到认为,自己失身于犬家的哪位少爷,就会全身心的奉献。蛛家就会有相应的利益牺牲。
蛛兰若猜想,此事的关键,可能在所谓“奉献”的细节里。为了自己身上的天妖血脉?为了自己的天生神通?会怎样牵扯到老祖宗身上呢?
“犬应阳背后还有谁?”蛛兰若轻声问。
“我不知……”在悠悠的琴音里,蛛狰的眸光几番变幻,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或许是……”
在张嘴欲出的那一刻,蛛狰神情骤变,就要醒来!
一根玉指,按在他的眉心!
那种温润温柔的触感,瞬间抚平了心海波澜。
蛛兰若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情报了,再问下去,说不定反受其厄。心中有了些计较,嘴里只平静地说道:“当你醒过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正在往前走,前面还有很长的路。”
她收回手指,弦音未绝,莲步轻移,继续前行。
蛛家有女名兰若,生来即有虹光落。
命格极贵,天资绝顶。
她出生时蛛懿亲至,谱续嫡名,无须妖王成就,便已是天息蛛家嫡脉。
一直以来隐藏实力,是自晦宝光,免招外邪。
而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神通,是神话里的神话,传说中的传说,名为【兰因絮果】。
它本是指始合终离,不幸的结局,描述的是男女婚事。
但以此为名的神通,讲求的是对因果的把握。
若是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不恋逝水,又何尝絮果!
方才她借了蛛狰之命途,安全地察见了几份因果。
见得蛇沽余血孽缠身,或有极恶之事,或有极恶之能。
见得柴阿四背后隐藏着某个具体的存在,不止是留下了什么手段,很有可能亲身相随。
见得羽信也不是个简单的,还真与这神霄秘藏有些关系。
见得诸般妖,诸般事,都不简单,皆有“兰因”。
便看最后,是谁服“絮果”?
那婀娜身影在前摇曳生姿,蛛狰呆呆地跟着走了一阵,恍忽地睁开眼睛,神归其位,不觉有异。复眼巡查四周,也并未瞧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咱们要小心熊三思,虎太岁说不定要用他做什么。”他继续讨论着说。
蛛兰若只柔声道:“这里很危险,哥哥要小心些。”
“欸。”蛛狰愣了一下:“欸!”
……
……
柴阿四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在一次进山采药的过程中,意外捡到了一面宝镜。
镜中藏着一位慈悲而古老的神灵。
古神非常欣赏他,传他神功,指点他修行,还教他如何讨女妖欢心。
梦中他已经崭露头角,成为花果会高层,于金阳武斗会扬名,赢得了美娇娘,还与妖界各地的天妖种子一起,竞争传说中的神霄秘藏……
醒过来,醒过来是大梦一场。
他依然在自己破旧的老屋中,仍然躺在硬板床。
四周徒有四壁。
墙上……墙上没有神龛。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怅然若失。
虽然已经平庸地生活那么多年,习惯了那么多年。生活是呆滞的,没有惊喜,没有期待,在十年之前,就可以预见十年之后。
他早就习惯了,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是在这样一个梦境之后,周遭本该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境吗?
“阿四,阿四?”
啪!
清脆的一巴掌,令柴阿四有些无措地睁开了眼睛。
随即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疼,也看到猿梦极抡圆了的巴掌。
“你醒啦?”猿梦极咧着嘴笑。
发生了什么?
柴阿四一跃而起,执剑左顾右盼,眼神警惕。但见林深隐隐,前路蜿蜒,天日不显,风声不重……真不知遭遇了什么!
这稍显粗糙的战斗姿态,再一次验证了猿梦极对他实力的判断,也让猿梦极笑得更真诚。
“你看看你,太年轻!一点风浪都遭不住,这就晕倒了?”他不着痕迹地甩了甩手:“得亏你是跟本公子一路,要叫犬熙华他们,还不得顺手解决了你?”
看着那近距离呲着的大牙,柴阿四真想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捅过去。这无能公子哥,不知天高地厚,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都!对你笑几声,你还真觉得自己厉害。老子的上尊一根指头就能按死你你可知?
“上尊?”
“上尊?!”
“古神爷爷?”
“您说句话啊,您可别吓我!”
心中接连呼唤,一时全都没有回应。
感受着胸口那面宝镜的缄默,柴阿四的脾气也随之缄默了。
“猿公子!”他感激涕零地看过去:“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猿梦极讶道:“就刚刚发生的事情,这还没过去几息呢。”
柴阿四谄媚地道:“小妖哪里能跟猿公子比?”
又苦笑摇头:“我真是全不记得!”
猿梦极嘿然一笑,朗声道:“方才有一个绝色女子拦道于前,问江山绝色我如何取舍。她又搔首弄姿,宽衣解带,那风骚……我说我本英雄,大道孤行,江山绝色都非我意,此生只为修行绝巅……严厉拒绝了她……”
这厮详细地阐述了一番,那绝色女子是如何风骚入骨地勾引他,他又如何大义凛然地拒绝。
直听得柴阿四手背青筋直跳,忍不住拿剑。
才最后结语:“……待我回来,就看到你躺在路边。她兴许是没看上你,只将你迷晕了!”
“是是,我哪及得上猿公子英姿神武?”柴阿四怒忍。
他也不知古神尊神是又在沉睡恢复力量,还是受了神霄之地的某种影响……总之一时搭不上话,心中空落落的没个底气。
“此去路途遥远,风波险恶,还要多多仰仗您呢,猿少!”
“行吧!跟着我,你可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被柴阿四反复呼唤的古神尊者,此刻立在镜中世界,手按长剑,眸转赤光,是一动也未敢动,更不用说回应信徒了。
真身进入镜中世界,在几次历劫所开拓出来的空间外,向来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见不着。
今次第一回出现了意外。
此刻在那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彷佛有什么怪物在挣扎,白雾翻滚不休!
这变化不知好坏,但无疑叫他紧张非常。
说起来,意外进入神霄之地的时候,他也曾想过,神霄之地的机制如何,是否可以察觉他的存在。他在镜中行于此间,是否也会经受如其他妖怪一样的考验。
他真身所藏的红妆镜,分明放置在猪大力身上。但是在猪大力所行之道路,镜中的他无风无浪。
猪大力所遭遇的命运泡影,他直接操纵猪大力的身躯碾过了,也未有经受什么影响。
反倒是在柴阿四这边,只以神印法联系,却遭受了波折!
那猿梦极所说的大段废话里,只有第一句是真的。
先前的确有一位绝色女妖,拦住了前路。
也的确风情万种。
但并没有怎样搔首弄姿。
因为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只是一个秋波流转的抬眸……猿梦极和柴阿四就已经神魂颠倒,一个赛一个的痴傻,哈喇子一个比一个滴得长。
如此糟糕的表现,在六条道路中,想不垫底也难。
但一直注意着柴阿四这边情况的姜望,自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柴阿四被随手抹去,故第一时间通过赤心神印降临了力量。
事情在此刻发生了变化。
那猿梦极的身外自有一圈金光,想是天妖猿仙廷留下的手段,帮他阻隔了危险。
而镜中世界的姜望睁开赤眸,通过红妆镜所看到的,却根本不是一个女子,而是……一条龙!
它驾浓云,腾高天,辗转稠雾。
在这老林幽径,探下峥嵘龙首。
它的长须如鞭,在空中摇动。吹息之间,可见楼台亭阁。
龙眸大如房屋,呈暗金色,情绪澹漠。
头上有像鹿一样分叉的角,脖子到背上都生着红色的鬃毛,暗土色的鳞片从腰部往后,皆是向前逆生。
《酉阳杂俎》载:“蜃身一半以下鳞尽逆”。
此为蜃龙!
妖界不该有龙存在,但在这神霄之地里,偏偏出现了这样一条威严具足的蜃龙。
在姜望看到她的时候,也被她所看到。
真身如山脉绵延的蜃龙,只是轻轻一抬眸。
未有只言片语,但姜望已经感受到其间的轻蔑和残酷。
而后它动了。
带起狂风似龙卷起,身如洪流动……姜望就像看到了一座巍峨巨山,迎面撞来。
这蜃龙……竟然通过神印的联系,找到了他的真身所在,撞进了镜中世界。
他引以为傲的灵识力量,在这磅礴洪流之前,简直孱弱如飘絮,难撄其锋!
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毁灭的可能,几乎已经叫他看到了无边黑暗。
他紧握着的长相思,也看不到在黑暗中斩出亮色的可能。
但是在下一刻——
这条蜃龙发出一声哀鸣,竟然从他身旁掠过,直撞进了那白茫茫的雾气里。
翻滚!不休!
第七十章 执棋者亦棋也
姜望愕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完全看不到白雾深处发生了什么,只听得那蜃龙的声声哀鸣,很是凄惨。
哪里还有半点轻蔑神临、随意灭杀天骄的威风?
他向来是知晓红妆镜之神秘的,虽是受惠良多,但每一次历劫,都是九死一生。以至于在成就了神临之境的现在,也并不敢再贸然去尝试镜中之劫——无他,曾经他一无所有,只能拿命去拼,明知九死一生,也只能在红妆镜里寻找机会。现在却已经靠自己的努力,将未来轰出了坦途,可以一步一步,大道直行。
有堂皇之阵,自不必再求偏狭之胜。
自得到红妆镜,至今也有数载时光,这件宝贝陪着他几经生死。但直到现在,他也不敢说自己真正了解红妆镜。
此物究竟是何来历,曾经的胡少孟、海宗明并不清楚,他这个大齐武安侯也不明晰。
不多的线索,都在几次历劫中。
大约知道红妆镜曾经的主人是个女子,这女子有一个名为“覆海”的仇家。
后来他也特意查阅过不少海外的情报,但始终不知道“覆海”是谁。
其实若非这次突兀的妖界之旅,他不得不于镜中藏身。随着地位和修为的不断拔高,他渐渐已经不太用得上红妆镜了。
红妆镜的危险,是他必须要谨慎面对的。
只是在听得蜃龙于浓雾中哀鸣的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当初观衍前辈与森海老龙争夺玉衡之时,红妆镜也有过特殊的表现。
那一次森海老龙本已侵入他身,与他命魂相系、血液同流、筋肉一体、生死勾连,叫观衍前辈投鼠忌器……败走玉衡的森海老龙,凭借这一手,本已全身而退。那一次正是红妆镜突然跳出来,定了森海老龙一定,给了观衍前辈将其剥离的空隙。
再加上这一次突然将蜃龙拉入浓雾中,是否可以说,红妆镜对龙族有很强的针对作用?是否可以从驭龙之器的方向,来推测红妆镜的力量?
毫无疑问,森海老龙对红妆镜应该是有些了解的。但那条老龙说的话,十句里十句全不能信。围绕着他不知红妆镜的这一点,就足够老龙做文章。贸然相询,十有八九会掉进陷阱。
姜望相信老龙的狡猾,也很明白自己阅历的浅薄。
在彻底将老龙降服之前,姜望绝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对红妆镜的不了解,绝不会问她关于红妆镜的任何问题。
如此一来,红妆镜本身,反倒是老龙不得不忌惮的存在。
但话说回来,姜望自己对红妆镜,又何尝没有忌惮呢?
未知即是最大的恐惧。
他知晓红妆镜自有特殊和强大,但又不知它具体有怎样的非凡之处。这种不可测,本身即是危险。
那蜃龙之强大,至少在灵识层次,绝对是无限接近于真神的。但它就这样轻易被拖进白雾里,连一点有力的反抗都未做出来。
白雾之中究竟有什么?
姜望长剑在手,紧紧盯着白雾深处,只瞧得那翻滚的白雾渐渐平息,蜃龙的哀声渐而澹去……终至无声。
蜃龙就这么消失了。
像是一粒石子落入湖面,只有最初入水的片刻涟漪,涟漪渐渐散开后,便什么也不复存在。
但蜃龙绝不是普通的石子,这红妆镜深处……是何等恐怖的湖面?
今日吞噬蜃龙,蜃龙无力抗拒。明日若要吞噬他姜望,他又有法子可以自保吗?
姜望静待了一阵,白雾之中始终没有别的变化发生。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晚辈叨扰多时,受惠良多,想当面向前辈表示感谢,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前辈?”
“……姑娘?”
无论怎么呼唤,白雾深处都没有反应。
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一遍,但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洞察白雾深处。道元落进白雾中,仍如以前一般,得不到半点反馈。
若非那条蜃龙的余威仍未消去,姜望几乎以为自己刚才只是经历了一场幻梦。
“您好,在吗?”
“还在吗,前辈?”
“吃饱了吗,这位大人?”
“上尊?”
连番换了好几个称呼后,下意识地喊出了‘上尊’,姜望忽地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对命运之妙,因缘之巧,又多了几分感受。
此刻他对红妆镜深处未知的呼唤,同柴阿四对他的呼唤,何其相似?
天意冥冥,芸芸众生。
他是镜中古神,神秘莫测、伟大深邃。他也是柴阿四,懵懂无知、挣扎求存。
天地棋局,光阴纵横,执棋者亦棋子也!
不管怎么说,红妆镜吞蜃龙,是又帮了他一次。其间之隐秘,他日修为足够,或可自得。
姜望索性收了剑,不再关注令他患得患失的白雾深处,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镜外,放到神霄之地。
未来不可测,仍只能勤修自我,缄默等待。
但就在姜望放弃探察的时候,白雾隐隐,其间响起一声嘤咛。
像是海棠春睡醒,又似大梦人不知。
姜望定住五府,把握神通,肃容以对。
对声闻一道素有研究的他,当然听得出来,此声与他此前在镜中神魂劫内所听到的女声,同出一源。
只是在飞雪劫里,这声音冷漠无情感。在覆海劫中,提及覆海,充满仇恨。在问心劫里,却是有一种哀伤的情绪……直至今日,虽只有一声毫无意义的轻吟,但如此真实、鲜活。
像是某位沉睡已久的存在,正在醒来。
如今再思之。飞雪、覆海、问心这三劫的变化,他在镜中渡劫成长的同时,红妆镜本身是否也汲取了养分?
就像他躲在红妆镜里,遥控柴阿四一样。在红妆镜深处,是否也隐藏着某位真正在沉睡的存在?
他的目的是逃离妖界,是回家。倘若红妆镜的主人真的还存在,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但白雾深处,再没有发出第二声。
可冥冥之中,姜望却忽然有了一种感觉,他好像明白了这一声轻吟的表意——
还要。
还要【食龙】。
她好像是天生就应该被理解,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所隐藏的心思,都是应该被反复解读的。
与红妆镜密切相关的这一位,定然是极尊贵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声轻吟,也有一种生来如此的理所当然。大约一辈子都被伺候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自有人懂得她的需求。世界是以她为中心在运转。
即便是大齐武安侯,也不得不明了她的不言之言。
但话说回来,上哪里去再给弄一条龙?
神霄之地里出现一条龙,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经过姜侯爷在妖界的观察,妖族对龙族的恨意,更甚于人族!
他在太平道的三官七吏九差里,随口诌了个龙差,猪大力都一度对太平道产生抗拒,险些要退出组织。直到他解释说,龙差一职,是专为捕杀龙族事,猪大力才眉开眼笑。
妖族对龙族的厌恨,由此可见。
但凡有一位龙族敢在妖界出现,都要被撕得鳞片都瞧不见,也不知这蜃龙是怎么一个情况。
或许……玉衡星楼下的森海老龙可以一用?
不妥,那个是观衍前辈留给自己用的。
若要完全洞彻红妆镜的隐秘,说不得只能等往后修行有成,走一遭沧海……
“都说神霄之地隐秘颇多、凶险非常,一个个如临大敌。我看也不过如此嘛,走起来很轻松!”林间小道上,猿梦极大放厥词。
“也不看看是谁在走这条路呢!奇才本有天佑之,您福缘深厚,神霄之地也不会为难您的!”柴阿四顺嘴便是一套,从头发丝夸到脚底板,
相较于猪大力与蛇沽余所行道路的诡谲神异,他们两个所行道路的确风平浪静——倘若不算那条蜃龙的话。
甚至那树影婆娑,见得出几分幽美。
猿梦极有猿仙廷留下的手段护持,柴阿四有伟大古神顶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的确算得上福缘深厚。
以至于在其他队伍搏命挣扎之时,最弱的这两个还能谈笑风生,还能欣赏景色。
姜望独坐镜中世界,对比观察两条神霄之路,却有不同感受。
红妆镜明明藏于太平鬼差猪大力之身。
但柴阿四、猿梦极所遭遇的蜃龙,却直接穿进了红妆镜中。
在那个时候,姜望才恍然惊觉——
神霄之地的林中六条路,本是一条路。六组队伍十二妖,本在一起走……虽然他们彼此看不见,经历的并不同。
这六条道路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若是能够找出这种联系来,或许便能洞见神霄之地的深层规则。
这种联系的关键,在于什么?
“前面是什么?”猿梦极的声音忽地响起。
柴阿四凝神细看了一阵,说道:“好像是一块石碑。”
猿梦极抬了抬下巴:“过去看看。”
柴阿四在心中暗暗骂娘,面上顺从地应了声,提剑便往前探。
猿梦极小心地走在后面。
通过神印降临视角的姜望也不言语,真有什么危险,他自会拉这位猿公子挡灾……且看猿仙廷手段如何。
但也许真的是福缘深厚,两妖一直走到石碑近前,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行过曲角,视野中没了那几颗遮挡的大树,于是看清楚了石碑的真容。
这块石碑非常简单,方方正正,无任何多余的凋饰。
正中间刻有四个道字,铁画银钩,有一种不容更改的正确感,彷佛于此镌刻的,即是世间真理。
字曰——
“龙本是妖!”
在这幽静老林,肃穆的方碑之前,两个年轻妖怪面面相觑。
龙族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妖族败退妖界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一位龙族,也不曾有什么讨论。现在骤然看到这个字,还有些新奇。
藏身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愣在当场。这四个字瞬间帮他拨开了历史的迷雾,让他隐约看见了时光长河里缄默的真相。
此时他感觉到代表三昧真火的神通种子通透非常,对世界的“知见”,得到了巨大的补充,心中豁然开朗!
在人族对于古老历史的记载里。
妖兽与人族在远古时代就共存,妖族是妖兽修行到一定阶段后的高级形态。在远古时代,妖族为恶天下,奴役包括人族在内的百族。后来人族崛起,薪火不息,联合百族反抗妖族,在前赴后继的牺牲之下,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当然到了姜爵爷这样的层次,已经有资格知道一部分历史真相。明白妖兽其实是人类的造物,也是人族得以对抗天卷妖族的重要倚仗。
在妖族这边的历史记录里,妖是妖,兽是兽,他们详细记录了人族污名妖族,混淆妖与兽的过程。
妖族历史所描述的辉煌时代,是人族历史所记录的黑暗时代。
人族历史所描绘的辉煌,背后都浸着妖族的血色。
如此对照着回看历史,时间长河里的真相,逐渐拂去尘埃……
人族妖族各有立场,但无论人族还是妖族的历史,都承认在远古时代的那场大决战里,龙族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尽管现在还没有看到更多的文字证据来支持,但在妖界生活这么久之后,结合以往所获得的知见,再看到眼前这四个字,姜望一瞬间贯通了所有的线索,在心中确定了这样判断——
最早来说,龙族海族水族妖族……本是一家!
龙族本来就是妖族的一支,是百属千种里的一类,更是统御所有水妖的存在。
只是在远古时代末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龙族带领所有水妖,加入到人族阵营,正式与妖族决裂。
此后称为“水族”。
人族和水族就是从那个时代定盟,一直延续到如今,始终算得上是亲密战友,在有的国家,水族甚至可以入殿为臣……当然人族水族之间的关系,在历史的发展中,也有巨大的变故。
比如在妖族之患已经彻底解决的中古时代,人族水族矛盾丛生,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于是有了烈山氏逐龙族于沧海,使龙族绝迹于世,人间不见。世间唯有一位真龙,就是永镇长河的长河龙君。
水族再次分裂,一支仍为水族,在长河龙君的统御下,承认人族对现世的主权,归附于人族存在。另一支则随着龙族退入沧海,在沧海的恶劣环境里,逐渐演变成现在的海族。
龙族既然是妖族,为什么不显妖形,而常见兽身?
为什么无论是刚从所见的蜃龙,还是镇压在玉衡星楼里的森海老龙,都是以兽身出现?
那是因为在对抗沧海的过程中,为了族群的延续,海族已经发生根本性的改变,真身已经变成了更能适应沧海环境的兽形。
直至今日。困宥于妖界的妖族仍然坚守着自我认知,自视为诸天万界最高贵的种族。妖是妖,兽是兽,两者泾渭分明。
但是在海族的定义中,神智未开者,便是海兽。神智若开,则为海族……在生存的压力下,一切既往的准则,都不成立。
龙族呈兽形,不过是身先士卒,为海族之先!
“为什么立这样一块碑?”肃穆方碑前,柴阿四不解地道:“这里也没有龙族啊!”
“无知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同样不知道自己刚刚遭遇了蜃龙的猿梦极,犹在大言不惭,教育他的小弟:“你对神霄大祖是一无所知!”
“愿闻其详!”柴阿四投过去求知若渴的眼神。
猿梦极毕竟是摩云豪族的少主,多少有点真才实学,对历史有一定的认知。
“这可是历史秘辛,也就是我了,还能好心讲与你知!”
他看着眼前的方碑,感怀历史,慨声一叹:“神霄大祖当年争位妖皇,最重要的一个举措,就是主导龙族回归,以此获得足以对抗妖皇的筹码。为了这桩大事,他曾冒险潜入现世,深入沧海……但这个计划最后失败了,神霄大祖也远走混沌海。”
在愈发幽静的深林里,这猿妖环顾四周,神秘兮兮地道:“这里说不定真有龙!”
第七十一章 今人视昔
幽深的树林,肃穆的方碑,鬼鬼祟祟的猿梦极,神秘兮兮的语气……
柴阿四悚然一惊,也跟着警惕起来。
总觉得那林中的影子不太对劲,似是某位龙族覆落下来的阴翳。
妖族与龙族势不两立!
虽是都这么说,发现龙族的踪迹应该扑上去才是。怎奈何自己实力不够,须得为妖族保留有用之身,还是避而远之为上上策。
再厌弃龙族,也必须要承认龙族的强大。
妖族固然是天卷之族,百属千类各有所长,但长短不一总能见个高低……无论如何排序,龙族都在最顶尖之列。
联系不到上尊,柴阿四自己是没底气面对的。瞧猿梦极那怂样,显也是不行。
“猿公子,要不咱们还是走快点?”柴阿四小声建议。
猿梦极点点头,声音也很小:“倒也不是怕了什么,主要是咱们赶时间。”
两妖蹑手蹑脚,悄然走过了方碑。
也走过了那段时光。
远古时代最后一位妖皇,已经在开拓妖界的过程里牺牲。一并牺牲的,还有他的亲族。此后一切无痕,留在世间的,只有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只有这个稳定的新世界。
那位远古妖皇既死,他献祭掉血亲,也是为他指定的下任妖皇铺平了道路。
新的妖皇继位,自困厄中崛起,扶挽天倾,带领妖族支撑过那段飘摇时光……那是人族所记述的上古时代。
自那时候至如今,太古皇城里的主君,已是又传了四代。
羽祯当年所争的,就是妖界开辟后的第三代妖皇之位。他正是输给了那位塑像仍然立在太古皇城里,主持了“蜈岭血战”,号称新界以来最强妖皇的元熹大帝。
那一场在妖族新界历史上最值得夸耀的战争,几乎将人族打回现世。一度更改了整个种族战争的形势,使妖族转守为攻……
要与元熹妖皇竞争,非有大格局大勇力者不可为。
“龙本是妖”,是历史的真实,也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
效彷当年天下烽火、百族伐妖的历史。可谓是从辉煌时代的破灭中汲取了教训,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反攻人族。
但理想总是丰腴动人,现世却总是病骨嶙峋的。
虽然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可具体到“龙族回归”这件事情上,远没有那么容易。
对妖族来说,人族和龙族都是生死大敌,到底哪边更可恨,且得两说呢!
也就是如今人族雄踞现世、横压万界,妖族与海族作为被打压的弱势方,才有了合作的基础。
要想让龙族回归,首先要解决的,是妖族与龙族互信的问题。
对妖族来说,当年已经被龙族背叛过一次,如何还能把心腹要害再交给龙族一次?
对龙族来说,他们也深知在远古时代的那一刀,捅得有多深。他们要如何才能相信,妖族是真的有合作的诚意,而不是抱着驱虎吞狼的心思,图谋秋后算账?
羽祯潜入现世、亲往沧海,以一个妖族绝世强者的生死,将此事往前推动了巨大的一步……不得不说,这是具备超绝勇气的行为。
匹夫轻生死,一怒即为。逞一时血气,不算什么大勇。
到了千金之子,就要“坐不垂堂”。
到了当年羽祯那样的层次,什么都不用做,已经立在万界顶点,却还能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倾注一切……也难怪他远走混沌海那么多年,再未现过行踪,却还一直被作为传奇来歌颂。
羽祯所主导的龙族回归妖族一事,最后功败垂成,其间细节不传于世,所谓的历史真相,大约也只能到时光深处探寻。
猿梦极唯独是知晓,历史的确有隐约的记载,龙族当年的确被羽祯所说动。甚至有几位真龙随着羽祯回到了妖界……
也就是说,今日的神霄之地中,是真有可能存在龙族的。
而如今的大环境,已再不存在龙族回归的可能。若是这地方真有龙族,真叫他遇上了,只怕并不会有打招呼的机会。
所以他也顺乎心意,踩着柴阿四的台阶就往下走,步伐格外轻快。
非妖非龙,以人族立场来看待这段历史的姜望,心中则是另有壮阔感受。
无论是羽祯以身涉险,深入沧海,主导龙族回归事宜。
还是龙族所领导的那一支水族,退入沧海、龙化为兽,此后东海之龙,永不见妖形。
都让他感到了历史的壮阔。
一段段恢弘的故事,沉浮在时间的长河。无论拾起哪一段,都有那个时代的康慨文章。
千年以来,万年以来,万万年以来,人族就是在跟这样可敬的对手在争杀。
人族先贤正是在这样的强敌之前,牢牢掌控现世,护佑人族安宁,巩固了人族现世之主的地位。
今人视昔,何能不感佩?
此时此刻,对于自身的处境,姜望需要想得更多。
从猪大力、蛇沽余的路,到柴阿四、猿梦极的路。
从不老泉到蜃龙。
这个所谓的神霄之地,远比想象中更为复杂,并不仅仅是一个留存功法传承的地方,它一定有更浩瀚的设计……如此也就大约能够解释,为什么会引来那么多天妖关注并落子。
数以万年计的尘埃,好像从来没有掩埋此地。
这里绝没有因为时光的漫长而变得呆滞,反而给了姜望一种近乎当初山海境的感觉。
历久弥新,自由生长。
死水必不可如此,必有活源在其中。
山海境的“活源”,是凰唯真留下的传说,是楚地百姓的记忆,是山海境所有生灵的自然演化……是凰唯真终将在绝巅之上归来。
神霄之地的“活源”,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位羽族传奇本尊?
他当初能与妖皇争位,远非寻常天妖可比。或许是天妖绝顶,或许已在绝巅之上。他真的甘心就此销声匿迹吗?
他是否正在某个地方,注视这里?
姜望反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多想。哪怕只是一枚被天意作弄的棋子,哪怕这座棋盘外皆是遮天的大手,哪怕早已经被执棋者划定了结局……
也要抬头看。
已然明白六道本一,知晓几个队伍其实行在同一处。
已然确定神霄之地必有“活源”。
那么,这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什么?神霄之地的活源又是什么?
唯有找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桉,才有可能在当下的死局中,找到走出来的机会!
这很难。但比起毫无头绪、毫无希望的彼刻,有机会总胜过没机会。
此时天光隐隐,林深幽幽。
神霄之地不见日月星辰。
姜望缄默地用长剑划过一痕,记下来,这是六个队伍踏上林间小道后的第五个时辰。
……
……
越往深处走,叶子变成了血一样的渐染的红,天空飘着白色的飞絮……瞧来似碎羽。
其间的确也有碎羽存在。
那是羽信的妖征。
羽信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那么毫无意义地洒落林间。
熊三思右手握着滴血的刀,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掌,喃声自语:“十年……这一生,有多少个十年?”
现在他独自在林间行走,不知为何,耳边总有羽信的声音在回响——
“我要是不把消息传出去,凭我自己,怎么跟你争?”
“我是真心拿你当兄弟,什么都跟你分享。但是你拿我当什么?你背着我都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真觉得我傻!?”
“当初那场袭击,也是你安排的吧?就是为了站出来救我,取得我的信任,对吗?”
“引了这么多天妖种子来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熊三思!从头到尾,你只不过拿我当棋子而已!”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真有羽祯大祖的血脉,家中早已为我做了准备,一进神霄之地,我就得了感应!今日便由你,来试我这浑寰玉身!”
“熊哥,熊哥!放过我!饶我一次!”
“熊哥,来,咱们喝酒。这可是我从老爷子那里偷来的。”
“羽信长这么大,没有什么真心朋友。能认识兄长,心里真的很高兴!”
十年。
十年太长。
但漫长的时光终有尽头,就像脚下的这条路。
熊三思默默又拿出一张黑色的面具,再次遮住自己的脸,也抚平了心里所有的波澜,然后继续往前走。
咕咕咕……
林间小路行至尽处,前方也并不开朗。仰看是崎区小路、险峻高崖……路远入云层,山高不见顶。
方才他们所处的密林,倒像只是盘在山腰处。
而他们一直就在这座山上。
山外有什么?一时看不到。
但此刻就在眼前,可以看到一眼活泉。
向上的山道在此弯曲环绕,似是将这眼清泉环在臂弯里,有很强的守护的感觉。泉眼咕咕咕地冒着水泡,那声音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泉水清澈,水中有蜉蝣的幼虫。
只不知为什么,此水明明有活源、有活物,但还是有一种死寂的感觉。
清澈水面照映着一位绝色,玉手按弦的蛛兰若,就坐在泉边。
蛛狰立在她的身后,沉默拱卫。
神霄之地,的确比想象中更广袤。它不像是一个藏宝库之类的地方,反而像是一个相当辽阔的世界。
熊三思略有感慨,但只是默默握住自己的刀。
风未动,弦未动,身未动……但杀机已在浮沉。
“我说这神霄之地的考验,也不怎么困难嘛!这一路走来,除了一招美色勾引,竟没什么风波!神霄大祖就拿这个考验我?我是能被美色俘虏的庸妖吗?”
“那不能是!您的品德多高洁,意志多坚定啊!”
“阿四啊,你这厮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太实诚了!你这样性格,很容易被排挤!”
“那我这不是投效了猿公子吗,所谓贤君遇良臣,也只有您虚怀若谷,才容得下我秉心直言!”
说说笑笑的声音渐行渐近。
柴阿四和猿梦极,一个无耻吹捧,一个照单全收,就这么说着笑着,似是郊游踏青般,走出林间来。
于是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山路,看到了泉水,也看到了正在对峙的熊三思和蛛兰若、蛛狰,感受到了空气里蔓延的杀机。
“打扰了!不好意思!”
柴阿四作了个揖:“我们先回去,你们继续!”
拉着猿梦极就往回走。
“干嘛呢?干嘛呢!拔出你的剑来!”猿梦极嚷嚷起来:“没看他在欺负我兰若妹妹吗?这我能忍着?”
柴阿四把住猿梦极的胳膊,推着他走:“大业未成,主公不可冲动。”
“你别拦着我!”
柴阿四附耳过去,悄声提醒:“熊三思是天榜新王第八。”
猿梦极怒而回身:“刚刚路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恶鬼没杀掉?不能任它为祸苍生啊,走,咱们回去看看。”
熊三思按刀不动。
蛛兰若停弦不语。
蛛狰一脸鄙夷。
静看这对活宝。
他们回头,但回头已不见来路。只有一片深林,幽幽隐隐,不知藏着什么。
想起有可能存在的龙族,柴阿四和猿梦极都有些难以迈步。
“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柴阿四回过头来,微笑道:“我们就站在旁边,不打扰你们呢?”
“不打扰谁?”
林间此时亮起一条路,背双直刀的太平鬼差和握八斩刀的蛇沽余,一前一后,缓步走来。
也缓解了猿梦极的尴尬。
瞧这同走一路的两位,一者气息平缓,一者身上带伤。显然实力强弱已分。
也就是说,这个太平鬼差,果然是比蛇沽余更强的妖王,是足以列名天榜新王的存在。
说话的正是太平鬼差,语气深沉,眼神莫测。
柴阿四呵然一笑:“希望不要打扰了鬼差兄的雅兴!”
对在场这些参与竞争的妖怪,他柴阿四的态度还如先前一般亲切。
因为先前谁也打不过上尊。
现在他谁也打不过。
他可不觉得自己低声下气。格局放开一点,往后立于绝巅之上,这都叫礼贤下士!
猪大力深深地看了柴阿四一眼,并不说话,继续高深莫测地往前走,在那眼泉水前站定。
蛇沽余更是什么都不说,只默默调息。
镜中世界的姜望仍未理会柴阿四的呼应,让这小子安分一些也好。只默默地观察四周,猜测眼前的这眼怪泉,应该就是不老泉。猜想下一波会是谁到达此地……
按照六道本一的猜想,若是这些道路的联系必然存在。几组队伍前后到达时间,应该不会相差太远才是。
“施主先请!”
“佛爷先请!”
“还是鹿公子走在前面吧。”
“鼠大师客气了,理应长者先行。”
“其实我跟你年纪也差不多……”
林中又现新路,路上又响起两个声音。
鼠加蓝和鹿七郎,一个身上佛衣已破,一个髻发散乱。彼此保持了很大的距离,在道路的尽头止步。
路口狭窄,只得一者通行。
而他们谁也不肯留出后背。
大概可以想象得到,这一路走来,他们没少遭遇危险,彼此也没少下黑手。
此时你推我请,谦让未止。
“神香花海贵名远在,鹿大少何能后附?”
“黑莲寺名教古刹,鼠大师怎不为前?”
“还是你先请!”
“不不不,还是您先请!”
猪大力听得着实不耐,恶声恶气道:“要不然你们原路回去?”
第七十二章 迷途知闻
神霄之地里的危险,亲身经历过的都深知。
凶神恶煞如鼠加蓝,难见威风。
风度翩翩如鹿七郎,不再潇洒。
恶名昭彰如蛇沽余,也浑身是伤。
羽信已经是没了,熊三思身上血痕犹在。
倒是这个太平鬼差,衣着完整、蒙面巾干净,连头发丝都没掉一根……非是实力高绝,何能履险如夷?
故而他虽在这时候语气不好。
鼠加蓝想了又想,还是受着了。想他几次三番想对这太平鬼差动手,但对方屡次以实际表现刷新威慑,令他不敢轻动……细思恐极。
但就这样原路回去,也自是不能。
无上我佛,能容天下妖,我忍!
“这样,鹿公子,我离远一点,为你让出前路来。”
说着,这黑莲寺的和尚便径直后退,退了足足二十丈。
鹿七郎自无不可,背剑于后,便施施然迈出深林。
太平鬼差身上的危险他早有灵感,故也不怎么惊讶这双刀胖妖的表现。
当然,若是六条路的考验难度都相同。柴阿四还能够带着猿梦极说说笑笑逗趣而来,蛛兰若带着蛛狰也片尘不染……单就这一场的表现,他们两个显是更强出一截。
他鹿某虽是不怎么服气,暂时也警惕对待。
这一眼泉水……
灵觉中骤然生出的反应,几乎淹没了其它感受。
不老泉!
心中想着那传说中的至宝,鹿七郎步履翩然,只含笑问道:“谁是第一个到的?”
熊三思看了蛛兰若一眼,并不言语。
蛛狰道:“不才侥幸拨了头筹!”
“厉害!”鹿七郎赞了一声,却扭头看向旁边。
羊愈和犬熙华一前一后,恰在这时走了出来。
他们也都受了伤,犬熙华看着尤其凄惨,左脸上黑色的邪纹都被什么剐掉了一截,瞧着血淋淋……但毕竟还活着。
如此回看,进入神霄之地参与竞争的十二个妖怪,竟只少了一个身怀羽族血脉、亲自开启了秘藏的羽信。
蛛狰看向熊三思的眼神,就难免有些玩味。
虽然说等秘藏的开拓进行到关键时刻,在场各位竞争者,都或多或少对羽信有些杀念,但此刻不还什么都没看到么?不年不节的,怎么就开始杀猪?
还是说羽信已经得到了什么?
“想不到贫僧却是最后出林的一个。”鼠加蓝心态颇好,哈哈大笑地往外走:“所谓好饭不怕晚,福待有缘妖,活该佛爷走运,踏此鸿途!”
对于这种讨口彩的行为,倒是没谁说他什么。
柴阿四甚至还阿谀地搭了一句:“您真是高僧风范!”
倒叫鼠加蓝有些不适应。这个高深莫测的家伙,又在耍弄什么阴谋,怎么对每个妖怪都这般亲热?
但在这个时候,那自出林来就未发一言的羊愈法师,忽地往前一步,口诵法言:“鼠加蓝,你本是好天资,但误信谬佛,行差踏错。歧途已远,深渊当前……还望你迷途知返!”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听在耳中,心中竟如洪钟响,且是越来越响。
这蜿蜒山道、不见全貌的深山,乃至幽幽密林,顷刻被金色的佛光所铺满。
古老的梵唱,混响于时光。
相较于鼠加蓝的魁梧身形,这个羊愈法师看起来实在削瘦脆弱。但一抬步,已经踩进黑色的佛光里,一按掌,已然掌覆天灵!
参与神霄之地的这么多天妖种子,这么多妖族俊彦。
竟是看起来最温煦良善的羊愈法王,最先出手,并且一动手,就是要将鼠加蓝逐出竞争的架势。
古难山头钟声响,几回惊醒梦中妖!
声纹在空气中几番荡漾,遍及诸方,也未尝没有试探其他妖怪的意思在。
铛!
第一声响,是曰“迷途”。
此为心头钟。
铛!
第二声响,是曰“知闻”。
此为天外钟。
那悬在神霄秘藏之外、摩云城上空的知闻钟,竟然再次被唤醒,隔空降临了力量,帮助羊愈横扫对手!
……
摩云城上空的黑暗,如怒海翻滚起来。
麂性空的声音在咆孝:“老秃驴!我说你为什么死活舍不得带着知闻钟走,原来是想场外作弊!古难山门风一贯如此,真真恬不知耻!”
无边黑暗迅速向浮空的蝉法缘汇聚,其间隐有活物,要撕破黑暗而出。
虎太岁、鹿西鸣、蛛懿,都不动声色地撤开身形,为两位大菩萨的厮杀腾出战场,生怕他们杀得不够尽兴。
蝉法缘只笑道:“佛说,缘来如此!麂性空,你还是认了吧!”
反掌一托知闻钟,其声传彻长夜。
而他遍身大放华光,佛躯如金阳横空,将此暗夜照作白昼。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麂性空所修之【恶虫观】,已然到达“一缕浊气三万虫”之最高境界,能得气中虫、水中虫、心中虫、虚空虫、夜中虫,五虫恶世。
自是强大非常的手段。不是真个震怒,不会动用此等杀招。
但恶虫观之强,强在微观,强在不可察。
知闻钟一响,孰能不知?
佛光照耀之下,麂性空所聚拢的黑暗,几乎被压成了一张幕布。那夜幕之中不断鼓起的囊泡,又不断地按了下去。一瞬即起三万虫,竟无一虫能面世。
每一条微虫,都被照彻清楚!
如此笑容灿烂,一边镇压麂性空,一边传递力量于神霄秘地,给予羊愈浩瀚如海的支持。
……
……
神霄之地里。
云绕神山,路环宝泉。
羊愈在经受神霄之地考验的过程里,却是一直在沟通知闻钟。
犬熙华伤成这般模样,不是他照顾不到,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分心照顾。
他所选择的时机出乎意料,谁会在这种一无所获的时候就开始相争?上了赌桌,谁不得权衡一番得失,再决定下多少血本?
虽不至于说能打刚刚走出深林的鼠加蓝一个措手不及,先手却是已经占定。
并且鼠加蓝和鹿七郎一路明争暗斗地闯过来,消耗绝不会少。他却只用管自己和知闻钟,状态好上不止一筹。
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
此刻心头钟与天外钟齐鸣。
迷途之声惑乱道心,知闻之声慑服义勇。
主攻鼠加蓝,也波及在场其他妖怪。
蛛兰若美眸之中流光掠影,玉手微移,只是一挑琴弦……
铮!
沙场卷旗,铁马金戈。
锐利的琴音将靠近的钟声直接剖开!
从头到尾蛛狰立在蛛兰若身后,纹丝未动,毫发无损。
鹿七郎只将脚步一转,腰间细剑已出鞘……锵!
他虽不似蛛兰若对声闻之道的研究深入,剑鸣之声也不如蛛兰若的琴音强大,但自然遵循一种天生的灵觉,好似庖丁解牛,剑鸣解钟鸣。
蛇沽余在这一刻倒握双刀,赤纹甚至爬到了下巴处。她的气息完全敛去了,身形还存在于观者的视觉中,气息却不在其他妖怪的感知里。也从声音的世界里短暂遁去了!心头钟与天外钟,都寻她不着。
在场除鼠加蓝之外的妖王各施手段,应对起这试探性的范围攻势,都不算困难。
唯独熊三思只是闷哼一声,动也未动……竟是生受了!
最轻松的当然是猿梦极。
那心头钟与天外钟鸣在当前。
这厮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一道金光罩已经护在身外,隔绝所有威胁。他左右一看,顿时眉开眼笑。
羊愈一声梵唱,两声钟响,见诸般手段。
但全场最忙,还是要属藏身镜中世界的姜望。
他既要保住太平鬼差猪大力,又要护住疾风杀剑柴阿四,还要注意隐蔽,不能叫在场这些妖王察觉,更要注意手段,保猪大力和保柴阿四,总不能用一样办法……真个是终日奔波苦,片刻不得闲。
却说当时,柴阿四逢妖三分笑,还在致力于营造多方友好关系,准备合作共赢、和平度过神霄之地。眼睛一瞥,却刚好瞧见羊愈迈步,口吐佛音。
他心中大骂直娘贼,暗叫一声苦也!
正要往猿梦极那边蹭,厚颜蹭一个金光护体。耳中忽地响起熟悉的声音:“勿惊。”
上尊可算出现!
一缕神秘的力量,自赤心神印散发。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耳之中,似有一片深渊,一座囚笼,那外来的法音,直坠其间,根本落不到耳识里来。
本心只觉安定,竟有不朽之感。
天外钟落了耳中狱,心头钟摇不动赤心印。
他蓦地站定了,环顾左右,眼神骄矜。
诸位天骄不过尔尔,谁及我老柴,云澹风轻?
唔……那劳什子太平鬼差,倒还表现不错。
那噼空连斩的几刀,自己完全看不懂,却也抵住了梵声钟鸣。有机会可以接触一下这个太平道,说不定能够收归己用。
羊愈这心头钟与天外钟齐鸣的手段,借知闻钟而为,就连受到波及的一众天妖种子,都得认真对待。
首当其冲的鼠加蓝,更是当场直堕无间!
他的听感被毁弃,他的佛觉被打碎。
他在踏出深林的那一刻,就踏进了深渊里。
然而何为黑莲?
本就是开在绝境的花!
是天道不昌,末法降临之时,于五浊七秽中,诞生的佛莲。
在极恶之中,生出慈悲意。
在毁灭之时,孕育菩提心。
他大步往前,直面羊愈。那张长相凶恶的脸,覆上慈悲的光。
黑色佛光是静谧的,带来安宁、祥和、休眠。
他的一双大手抬将起来,瞬间极静而极动,十指穿梭,似在织造袈裟……以此寻常善信之外功,迅速结出了反莲花印。
口中亦起梵唱:“自我无妄结菩提,他心不证开莲花!”
此乃妖师如来所留下的佛偈,黑莲寺万世传承之经典。
在鼠加蓝的头顶上方,绽开了一朵晶莹剔透的黑莲,与他光头上所纹着的黑莲呼应,每一片花瓣都对应另一片花瓣。
虚悬高空的黑莲,有一种广阔意义上的安宁,抚平所有观者的躁动。花瓣似琉璃凋刻,彼此相结,好像一只黑玉碗,盛起了月亮——
神霄之地本不见日月。
现在得见了。
黑色佛光如瀑垂下,好叫风雨不能进,护佑世间虔信者。
在这一时,鼠加蓝也是爆发全力,要摆脱寂灭危机。
但名列天榜新王第五的羊愈,既然出手,既然搬动了知闻钟,又怎会叫他这样轻易逃脱?
左结宝瓶印,右结狮子印。
善目慈容,张口道:“铛!”
如是小儿顽童,天真赤子,拟作钟声响。
冥冥之中的联系,已被知闻。
他的佛觉与佛念,已然结出了知闻钟的幻影,降临神霄之地,盖压神山上空……只是一压,就将那晶莹剔透的黑莲压碎了!
朵朵碎莲如飞玉,零落一地看不见。
鼠加蓝鲜血狂喷,仰头便倒。
而羊愈感受知闻钟的力量,所求更多。
那钟声一响,所有在场妖怪,都必须做出反应。
诸方手段,受想声闻。
在应付钟声余波的时候,也要被知闻钟所了解。
羊愈正是要在镇死鼠加蓝的同时,把握所有竞争者的信息,窥破各自虚实……从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也的确在这一刻把握了太多。
蛛兰若果然实力高绝,音杀之术强横。鹿七郎非同一般,剑意锐不可当。猿梦极是得天妖手段护持,没几次可用,不值一提。熊三思彷佛铜皮铁骨,石心钢胆,也不知受过怎样磨难,已经极难被撼动。
那太平鬼差和柴阿四,瞧着是高深莫测,实则都是外力。
尤其那太平鬼差,乱斩的那几刀,根本不是应对梵音的关键。关键在于他体内的另外一种力量,接管了耳识,弥声于无形。
不对!这太平鬼差和柴阿四之间,竟隐隐有些联系……
就在羊愈借助知闻钟的力量,正有所察觉之时。
变故陡生。
那仰头倒下,理当已被镇杀的鼠加蓝,蓦地圆睁双眸。
他那一双唯一慈悲的眼睛,此刻转成了怒目。
口中所喷之鲜血,竟然结成了血莲花。
金刚怒目,降伏外道。
血莲降世,灭法众生!
此法不见什么外象,似乎也并未对知闻钟造成什么影响。
但羊愈法师那和煦慈悲的脸上,渐而爬上了血纹。
血纹如灵虫一般扭曲着,使得羊愈的脸上,有了一种诡异的神采。
他正在堕落!
宝钟不移,僧侣不移耶?
金身不动,泥塑不动耶?
黑莲寺不被太古皇城所承认,但鼠加蓝绝对是母庸置疑的天榜新王强者。在真正的生死搏杀里,也未见得就会输给了羊愈。
此刻以生死为注,血孽作纹,正是要拉扯着羊愈一起,摆脱知闻钟的影响,永堕长夜。
但羊愈只是立在那里,并不动弹一步。
双掌合十,轻轻道了声:“南无光王如来!”
虚空隐隐,钟声响。
知闻钟所包裹的梵音之内,更响起了一个声音。
非在此间,亦在此间。
是大菩萨蝉法缘在摩云城所阐述的声音,穿透时间于空间的距离,落于此地,其曰——
“佛说,缘来如此!”
那立在一旁乐滋滋看好戏的疾风杀剑柴阿四,身上忽而光华万丈!
第七十三章 自有后来者
借由知闻钟的影响,大菩萨蝉法缘的梵音,从摩云城传到神霄之地。
柴阿四身上却骤起反应,大放宝光。
在场众妖几乎同时投来关注,都好奇他有怎样的根底。
柴阿四自己也是悚然一惊。
难道俺老柴的古神镜就要暴露?
难道我天命之妖的身份,再也瞒不得?
但是细一察知,发现那金光并不是发自本身躯体,也跟那面古神镜无关——古神镜还好好地隐藏着宝气,瞧来平平无奇,一点光采都没有呢!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来,那散发着金光的,其实是一本书,一本旧书。
那本他在旧书店里淘换到的、犬族文字译本的《上智神慧根果集》。
不。
它岂止是那部光王如来留下的经典?
它岂止是一本简单的译书?
这本书柴阿四仔细研读过,并不认得几个字。
这本书伟大古神也曾复刻了文字,在如梦令中反复琢磨,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唯独是此刻,知闻钟响,菩萨蝉法缘口吐梵音。曰“佛说”,曰“缘来”。
那藏在此书中的另一部书,才显出真相,再现于世间。
是为——
《佛说五十八章》!
黑莲寺在求寻此经残章,古难山亦在追逐。
蝉法缘作为天下正教古难山的大菩萨,知闻钟作为古难山的至宝,出山一次,岂可轻还?
神霄之地自有其特殊。
他不仅要以知闻钟的力量,帮羊愈横扫竞争对手,赢得神霄之地的竞争。不仅仅要灭杀黑莲寺的天妖种子。还要收集佛觉所示的、显于此地的《佛说五十八章》……
通吃一切!
所以他在镇压麂性空之攻势的同时,口诵“佛说”、“缘来”,隔空助力羊愈。
那蔓延于羊愈脸上的血纹,被佛光坚决地驱散。
即要灭法众生的降世血莲,一瓣一瓣凋零。
鼠加蓝吐着血,仍在放声大笑:“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竟然近在眼前!真个叫造化,哈哈哈哈……呃!”
骤然亮起的金色佛光,将他压下尘埃。
一叠又一叠的万字符,如群山相连,一次一次瓦解鼠加蓝的抵抗,将他打得佛光散乱,生命气息急剧跌落。
在凋落的血莲花瓣前,羊愈转头看向柴阿四,微笑道:“《佛说五十八章》竟在你处,施主,看来咱们有缘!”
金光辉映之下,柴阿四嘴角早都咧到了后脑勺。
他已经恍然大明白。
是说上尊为何当时让俺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去读佛经,原来此间有真意!随便弄本旧经,也是一件好宝贝!虽然不知道佛说五十八章是什么鬼,但能引得知闻钟生出反应、叫古难山真传回头,当是世间瑰宝!
可惜我柴阿四有眼无珠,空在宝山不自知,让这宝贝寂寞了许多天……
这时候羊愈这厮竟瞧过来,眼睛滴熘熘的瞧着咱这宝书呢。
他柴阿四已与上尊恢复联系,哪还在意那些什么古难山新难山的,在伟大的古神之前,什么真传也不好使!
故是狞然一笑,就欲破口大骂。但好歹心中存着尊重,多问了一句伟大古神:“上尊!弄不弄他?”
“给他!”上尊干脆利落地回道。
柴阿四不太懂上尊为何这般好脾气,但上尊自有道理。过去的经历总是一次次的证明,上尊总是正确的。
故而他的狞笑立即变成了谄笑:“好叫法师知晓!我正要奉经于你!”
镜中世界的姜望,也是感到格外心累。这边刚刚帮柴阿四、猪大力解决了危机,好不容易可以歇一歇,正要安然坐下,隔岸观火。
不成想这把火又烧回自己头上。
随便让柴阿四出去买本经书,竟然就藏着那传说中已经遗失的《佛说五十八章》。
妖界风波何其恶!
一直觉得,天意大约是冷箭。事先毫无征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飞来一击,根本无从防备。但小心谨慎,也未尝不能应付。
可现在看来,天意是蛛网,自己是蚊虫,且早在网中央。
在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命运陷阱早已暗藏。
无知无觉间,身周处处是因果线,每一线都牵动死途。
如今他才深刻理解,那时候在断魂峡,当世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大笑着说“算他个无能为力!”的心情。
若是他早能清晰得见这些,又何来挑战天意的勇气?
小小一个姜望,就有这般狂澜。
真不知当年世尊是何能全身而退!
柴阿四伸手奉经,羊愈虽然已经觉出这厮有些问题,但也担心毁了经典,故还是想要先将它接过来。
但在这个时候,又有灿烂金光接连亮起。
一者亮在蛛狰之身,一者亮在鹿七郎之身。
又见《佛说五十八章》!
羊愈看了这个,又看了那个,脸上笑容愈发温煦。有知闻钟虚影在,有大菩萨蝉法缘的支持,他自信能够镇伏现场任何一位妖王。
《佛说五十八章》的原本,向来收藏于太古皇城中,供奉于天妖阁。
但在漫长的历史中,因为种种原因,有十三章已经失传。
想不到在这骤然放开的神霄之地,竟能集有三章!
真真是风云相会,无巧难书。
法缘菩萨这一局落子,堪称妙到毫巅。
蛛狰从储物指环中,取出那华光难掩的经书,对蛛兰若解释道:“这个我真不知是为何在此……”
蛛兰若当然知道是为何!
不是犬应阳,就是狐伯起。
此中谋划究竟如何,那幕后执棋者为什么会将《佛说五十八章》的其中一章,放在蛛狰身上,使其带进神霄之地……她暂不得知。不过坐山观虎斗,她却是在行。
嘴里只是温声道:“我自是相信。但这宝书乃佛家经典,非我蛛家之物,还是交出去罢。只不知……”
她美眸流转:“是交给羊法师,还是交给鼠僧侣呢?”
时至此刻,局势分明,鼠加蓝哪还有竞争的资格?她这话问的倒也是有趣。
羊愈只是温煦一笑:“贫僧先行谢过诸位善信,今朝结下善缘,他日必有善果。”
眼睛却是看向鹿七郎。
柴阿四和蛛兰若都很识趣,《佛说五十八章》集于此地的三章,便只剩最后一章,是否也能轻易到手呢?
感受着这位佛宗真传的目光,鹿七郎飒然一笑。
不同于柴阿四的懵懂无知,蛛狰的身不由己。
他却是很清楚自己身上带着什么,也用心去遮掩,但未能遮掩得住。知闻钟强行唤醒了当年古难山第五法王象弥留下的经典,现在羊愈又先道了谢。寻常妖怪或许也就顺水推舟了,好歹结古难山一个善缘……
但他只是笑得俊朗,笑得灿烂,却丝毫没有将经书拿出来的意思。只笑道:“柴兄雅量高宏,蛛姑娘善解尘心,鹿某却是远不如也。我眼皮子浅,等不得他日……法师若是想要这善缘,便今日给我善果!”
这是他凭借天生灵感,辛苦寻得的宝物,凭什么轻易拱手?
天榜新王第五了不起?
知闻钟了不起?
羊愈微微一笑。真要说善果,说让鹿七郎心动的好处,他今日也不是给不出来。
但无缘不求。今时今日有知闻钟虚影高悬在空,有大菩萨蝉法缘手段在外。鹿七郎不想结缘,那倒也不必结了。
他掌中翻出一只木槌,轻轻一敲,竟然就这样敲碎了被万字佛印死死压制的鼠加蓝的脑袋!
红的白的黑的,都晕染在佛光中。
而他未向那边瞧一眼,就这样慈悲地看着鹿七郎,只道:“施主此言端是无礼,物归原主方为正念。劝尔莫执,否则……”
具备天榜新王实力的鼠加蓝,像狗一样被杀了。他不是没有反抗,不是没有展现力量,但都无济于事。
与他一路同来,明争暗斗不已的鹿七郎,尤其应当知晓鼠加蓝的实力,也尤其应该明白此刻这个羊愈的恐怖。
但对于此情此景,这位鹿公子仍是不减风姿,只笑道:“否则如何?”
羊愈只是微笑着抬起木槌,轻描澹写地指着他,道了句:“好教你知,为何天妖猕知本排定天榜新王,贫僧第五,你第七!”
……
……
在现在这个时候,摩云城内的众天妖,也都明白了蝉法缘的谋划。
那知闻钟摇动诸方,力量并不隐晦。
但无论虎太岁、鹿西鸣,还是蛛懿,都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他们这些站在世间绝巅的存在,除非有不可磨灭之仇,除非道途相阻,一般也都有些不必言说的默契。
棋盘落子,无非各凭手段。寿元漫长,岂唯一时一地?
麂性空在被封镇的黑暗里,忽然恶声大笑:“兀那秃驴,收一收你的假笑,真以为你算定一切吗?”
因为神霄之地已经隔绝内外,不在此地,也未见得在此时。故而神霄之地里的一众妖怪,也就并不能发现,神霄之地中的鼠加蓝,和摩云城内的麂性空,其笑声竟然叠在一处,遥相呼应。
在那跨越时空的狂笑里,麂性空的声音再不是那窸窸窣窣,反而堂皇,反而恢弘,在蝉法缘所主导的灿烂金色佛光里,铺开了他独有的佛性与威严。
占灵山,据宝刹,佛即我佛……
光隐而妖师出,天下得道。
黑莲方为天下正统!
他在黑暗之中,普渡黑暗。他在漫漫长夜,点亮佛光。
倘若世上已无佛,倘若一切都寂灭。
心灯明处,如是我佛!
此刻他的力量无限膨胀,掀开了既有的佛理,重塑全新的弘法时代。
黑暗之中显出了他的五官。
他的嘴唇翕合,诵出灭法宏音:“你已应有尽有,还想全贪全得!”
他的眼睛直视着蝉法缘……童仁之中,泛起密集的白点。眼白之中,泛起密集的黑点。这是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
“蝉法缘啊蝉法缘,贪嗔痴三不善根,皆在你心……”
“今日堕矣!”
堕矣!堕矣!堕矣!
此声如在空谷,回荡万方。
麂性空展现的力量虽然恐怖,但在此时,还远未能掀翻知闻钟。
可蝉法缘第一次变了脸色。
……
……
神霄之地中。
羊愈已然掌控局势,正执小槌,欲敲鹿七郎头颅以为木鱼。
鹿七郎更无半分惧色,扬眉剑出鞘,遥指这位搬动了知闻钟的古难山真传:“我也叫你知道。我排第七,不是我只能排第七。而是因为我喜欢七这个数字,有意控制了战绩!今日便做一个第五,望三望二再望一……又如何!?”
蛛狰默默地看了蛛兰若背影一眼,将心思深藏。
鹿七郎争第五倒没什么,竟要“望一”。
蛛兰若这次主动入局神霄之地,展现实力,就是要“不鸣则已,鸣则第一”。这个第一看起来是那么简单,个个都自信能得?
两位名列天榜新王前十的存在剑拔弩张,血战一触即发。
可在这个时候,还有变化发生!
那倒在地上的鼠加蓝,头颅都被敲碎了,却从那红白混合的浆泥中,发出惨厉的声音来:“嗬嗬嗬,嗬嗬嗬,咱们还未斗完,羊愈,你怎敢另找对手?”
羊愈拧眉回看。
倒是奇怪鼠加蓝怎么死而未死,怎么已经瞒过了……又不继续装死。
但见得红白混合的浆泥中,探出一支花包,花包绽开,又是一朵黑莲。下有底座,上有香纹。
此黑莲非之前的血莲、黑莲,无关于道法神通,乃是最先带他找到柴阿四的那座黑莲祭法坛。
之所以被敲碎了脑袋也未死,是因为他的命魂藏在黑莲祭法坛中!
他以黑莲祭法坛为颅,瞬间爆发强大的气势。
所有压身的万字佛印都被撞碎,他的身体就这么站了起来。
鹿七郎趁机合纵连横:“鼠大师,古难山蛮横无礼,欺你太甚!同行即缘,我当助你一臂之力!”
蛛兰若眸光流转,也有些意动。或许是该合力先将这知闻钟抬走……
但以黑莲为颅的鼠加蓝,这一刻却展现了全然不同的气魄,只道:“黑莲寺办事,闲杂避让!”
在场所有妖怪都感受到了,也不得不感受到。
那覆笼神山的钟鸣,竟然在这一刻,完全被另一个声音所掩盖。
其声曰——
“堕矣!堕矣!堕矣!”
神霄之地和摩云城上空,竟然如此奇妙的混淆。
羊愈脸上的血纹才褪,黑纹又起。
可这黑色佛纹真正猖獗的地方,却也并不是他的佛躯。
而是高空中悬立的、那知闻钟的虚影!
黑莲寺的谋划,至此才真正浮出水面。
麂性空那时候大骂蝉法缘场外作弊,可那正是他所求。他一再地暗示蝉法缘不能离开,一再不痛不痒地骚扰知闻钟……不痛不痒,就等同于麻痹本身。
鼠加蓝身上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的所呼应。
此刻黑色的佛光完全反制金色佛光。
那犹在璀璨的佛说五十八章,三章在侧,全都不远。
但苦求许久的鼠加蓝,此刻看也不看一眼。
佛有上求,中求,下求。
下者杀羊愈,中者佛说五十八章,上者知闻钟!
得其上者,何必它求?!
他瞧着那知闻钟的虚影,无比虔诚、无比热烈地张开了怀抱……他用尽他的所有,拥抱他的所求。随着他的动作,在高空之中亦然诞生了巨大的法相虚影,已经贴上知闻钟……
遂见和尚将钟牢牢抱紧!
羊愈自是不甘,奋起而争,无边金光疯狂滋长。
然而鼠加蓝的身体,那血肉长出黑莲瓣,一瓣一瓣凋落。他在凋落,羊愈身外之金光,也随之凋落!
在这一刻,鼠加蓝完全牺牲自我,命魂皆衰。
只在黑莲之中喃声,而那喃声又变为宏声:“我不成佛,自有后来者!”
铛!
知闻钟震动!
摩云城上空的蝉法缘口吐鲜血,这一刻目眦欲裂。
鼠加蓝的牺牲应用于黑莲祭法坛,向麂性空提供支持,构建力量通道。利用神霄之地的特殊性,直接割断了知闻钟和古难山的联系!
蝉法缘谋划所有,要全占全得。羊愈要赢,蝉法缘要赢,古难山也要赢。
麂性空却只求一物,只要那知闻钟!
求那万古佛门正统,无上灵山真缘。
从进入摩云城的那一刻开始,鼠加蓝这样的天妖种子,就已经确定要牺牲。所有的等待、忍耐、痛楚,都是为了此刻。
黑莲寺此局,弃车弃炮弃马弃士象……只求夺帅!
今天的更新延迟到晚十点
临时有事,脱不开身。
今天的更新挪到晚上十点。
特此通知。
第七十四章 神霄之局
何为信仰
倾其所有抱所求。
为了黑莲寺“天下得道”的理想,鼠加蓝放弃了有机会走向天妖的未来。
甘愿牺牲自我,拥抱知闻钟。
作为古难山掌控多年的至宝,知闻钟本没有被掠夺的可能性。
它长期供奉在古难山,不知开悟了多少菩萨罗汉、受多少佛陀的回响,与古难山早已浑然一体,佛运相连。
无论天涯海角,古难山也可以随时将它召回。
从某种意义上,"搬知闻钟,如搬古难山'
世间谁能为此事?
所以羊愈这样的年轻妖王,也有机会带着它走出山门。行于闹市,涉于险地。
当然,有鉴于知闻钟的重要性,大菩萨蝉法缘亦是随行护持,不离须臾。
应当来说,对于知闻钟的挪动和使用古难山拥有足够的谨慎。
但羽族传奇于万古以前所留下来的神霄之地,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所在。它能够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以自毁阻止虎太岁的入侵。能够隔绝内外、甚至于阻断诸位天妖对它的追踪,几乎已经具备了独立世界的雏形。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古难山作为公认的妖界佛门正统,长期唯我独尊。蝉法缘以神霄之地为棋盘落子也视其他执棋者于无物,摇动一口知闻钟,便要全占全得
知闻钟在洞穿隐秘、贯通时空的同时,也将自己的一部分,无可避免地投入了神霄之地。鼠加蓝的牺牲在黑莲祭法坛中极限放大,就将知闻钟的这个部分牢牢留在神霄之地,间接引动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终于撬动了搬走知闻钟的可能!!
假如说知闻钟落在神霄之地的虚影,是一只在随时可以回归的信鸽,鼠加蓝现在的所为,便是抓住了这只信鸽的翅膀,使它无法归笼。
知闻钟的力量,本来凭
借知闻之能,自在穿梭于隐秘。
但是在这一刻,它被固定在这种隐秘中。
相较于一个完整世界的规则,古难山僧侣千万年来与知闻钟建立的联系,是如此的脆弱。
而在这联系被切断,知闻钟被固定的关键时刻。
麂性空启用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
抹去了古难山的印记,开始在古铜钟身镌刻独属于黑莲寺的铭文。
包括羊愈和知闻钟虚影的堕化
也只不过是这个过程里的余波。
此时在摩云城上空,包括虎太岁在内的几位天妖,都可以清晰看到那古铜钟身之上,坚决前行的字迹。
自我无妄结菩提'。
下一句,也已经写到了"他心不证'。那金光隐,夜色长。旧时代已经消逝新时代正要来临!
蝉法缘脸上悬挂的笑意早已粉碎,与之一同碎灭的,还有他在这神霄一局里的落子。
为了全占一切,他选择最先收局,结果最先出局。
眼下,嬴得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再失去什么。
他的表情无比严肃,几乎没谁见过他这般严肃的表情
因此有了真实的力量。
借由还在隐秘通道僵持的知闻钟,他庄严喝问:"羊愈,尔得悟否?'
神霄之地里的羊愈,正在镇压入侵其身的黑纹,在此身将堕未堕的关口,将更多的力量投放在知闻钟虚影之中,以此抗拒黑莲祭法坛的钳制。
出家之妖,理应澹泊世情。
他也天生无趣,坦然接受所有。自来不有波澜。神霄真秘逃出,引来更多竞争者,他并不在意。
谁与他相争,谁阻他前路,也并无不同这是他的真。
他同时是骄傲的。要以钟声强问所有竞争者,要叫鼠加蓝迷途知返要让鹿七郎认清排名
要天上地下,唯我
独尊'。
这也是他的真。真如此刻。
他正在挣扎,
正在末法降临的堕佛之力中,竭尽全力地挣扎。以在天榜新王排名第五的天妖种子的能力,已经挣扎出了独立而清醒的自
我,还要挣扎宗门重宝的归属。
但这时候,他听到了蝉法缘的喝问。
他脸上挣扎的神色,一瞬间消失了。恢复了温煦,平静只漫声道:"菩提树下,诸天因果。古难山上,万古灵缘。我辈光王真传,为佛信舍生忘死,岂在谁后?
在我佛真传之前,当然什么都不重要。包括柴阿四和太平鬼差身上的疑点,包括与鹿七郎的胜负,也包括自己.8[7
他最后的声音,不像鼠加蓝那么激烈
但在回应大菩萨的同时,他就已经放弃了对己身的镇压。黑纹瞬间爬满了他温煦的脸。
使得他邪异、污秽、不体面。可金光燃遍了他的身!!
整个身躯燃烧起来。
他就这样燃烧在空中
火势渐炽、金光渐烈最后他燃成了一团金焰熊熊的佛火,以光头为撞槌,撞在了那已经被黑纹缠绕了大半的知闻钟虚影上。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古难山头钟声响。
无哪个惊醒,只他羊愈入梦。
光头裂开,崩解,整个佛火金躯消失但竟然鲜血还在。
鲜血在知闻钟虚影的上半部分,静默流淌下来,"浇灭'了向上攀爬的黑纹。
明明是黑莲寺的鼠加蓝先一步选择牺牲自我,但他的身躯还在凋零之中,还有纤薄的一部分。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羊愈,却是先一步去了。场内众妖
无不动容。
猿梦极咽了咽口水,向来慢一步的大脑,此刻占领了高地,向他传递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先前遭遇那绝色女子的时候,无甚波澜。只是金光一闪,他就清醒了过来。这一次却是在羊愈敲响知闻钟的攻势前,切身感受到了猿仙廷的手段,他的自信
本随之而起。但是眼前这一幕,着实有些可怕。
神霄之地的探索之旅,才走到这里,大家还什么都没见到。
天榜新王排名第五的羊愈就没了?
同样有天榜新王实力的鼠加蓝,眼见得也没几息可活。凋落着凋落着,只剩一截胸膛。
生啊死啊本来也没有什么,他猿梦极这一路走来,也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羽信没了他不也无所谓吗?压根不会被吓住。但你们要不要死得这么激烈?
要不要闹得这么大?
我猿梦极天生贵胃,只不过是进来随便锻炼锻炼的,我失散多年的猿仙廷爷爷,还在外头等我回家呢!!
他看着笼罩自己的金光罩,面无表情。心中已是喊开:"爷爷!我不玩了。能不能提前把我接回去?
此刻在心里叫爷爷的,不止是他。
他的得力干将、忠小弟柴阿四,这时候也惊愕不已。
佛说五十八章还拿在手上,还未来得及让羊愈接手,羊愈就已经死去
等等,难道这也在上尊的计划之内吗?
他在惊愕之余,又生出一丝惋惜来。这些可都是妖族将来的栋梁是他柴阿四大帝的可用之才。就这么无意义的死去了,岂不是有损妖界大局?
故在心中问道:"上尊爷爷!这死伤太大,太可惜了,咱是不是出来劝劝?'上尊懒得理他。劝什么?都到这个地步了。
再劝鼠加蓝别死了,劝羊愈活过来??
鼠加蓝不气得把你柴阿四带走才怪
倒是羊愈最后所说的,"为佛信舍生忘死。岂在谁后。
却是让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在草原上,草
原新任神冕大祭司涂扈与他所讲的三闻三佛信。
他一直不知道这句里佛信的"信'应作何解。
是真,是诚,还是讯息??
只知道这"三闻三佛信',是"如得广闻'、"如使知闻'、"如是我闻',也代表世上存在的三口宝
钟。
如今,他竟已经见全了
千万年来响在古难山的钟声,好像在这一刻带给了他某种灵感。近在眼前,若隐若现。
我佛慈悲!
摩云城中,大菩萨蝉法缘神色悲悯。
在应做决断的那一刻,他直接放弃了羊愈,要全力保住知闻钟
而被放弃的羊愈,不仅没有怨恨,反倒主动焚尽残躯敲这一声钟响,尽一个古难山和尚的本分。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知闻钟的钟声,再次于神霄之地响起
那幻影勾连本尊,再一次向蝉法缘描述了隐秘。
使得蝉法缘的天妖之力可以捕捉轨迹,反朔神霄。
于是蝉法缘翻掌一推那定悬高空已然不动的知闻钟,蓦地往前一跳。不应该说往前。
因为它跳跃的方向,并不在这妖界的方位中。
它是跳向了它所知闻的神霄之地的隐秘!
鼠加蓝和麂性空,是缚住了信鸽腿,叫它不能回笼。信鸽和信笼之间的这段距离,就是神霄之地的隐秘,它并不是存在于时空意义上的距
离。神霄之地的隐秘,又触动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直接将这段距离以及距离两边的信鸽信笼冻结起来。
麂性空在这个过程里以无上神通撬动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割断了这个信鸽笼子和笼主之间的联系。再趁机抹去这信笼上的印记,在上面刻上黑莲寺的印记,以此完成***的替换。同时鼠加蓝也在努力驯化那缚住的信鸽,更在麂性空的帮助下堕化羊愈,以这古难山真传的生死,牵制蝉法缘的动作。
此后信鸽回笼,这信鸽和信笼,也都将以黑莲为前缀,获得新生。
而蝉法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做出的紧急应对却是在告知一声后,直接放弃了羊愈。然后将信笼推回那段代表神霄真秘的距离,信鸽飞不回来,将信笼推过去此所谓"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在这个过程中,羊愈主
动牺牲自我,去烧掉那缚住信鸽的绳,好让信鸽早归笼。
他并不知道蝉法缘要做什么,因为这不在事先的计划内,他只是尽他所能,再去做一点什么。
但与蝉法缘却达成了绝妙的配合
老少两位僧侣,心有菩提之妙,缩短了知闻钟回收力量的过程。
古铜钟身上那句他心不证开莲花'已经镌刻到"莲'字的最后一笔。
但麂性空那所谓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却是落了个空!?知闻钟已然落进那段真秘中。
非是妖界之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也非是在神霄之地。并不存在于一个具体意义的空间中,而是推进了那段隐秘里。
世间隐秘亿万种,芸芸众生哪得寻?
蝉法缘当然不是要让知闻钟就此失落他这一手的倚仗,在于知闻钟和古难山千万年来的香火联系,在于诸多佛陀菩萨在知闻钟上留下的
佛缘。那种联系只是暂时被割断了,当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失去引导麂性空的手段被时光消磨,那种经年累月的久远联系,仍能恢复。
古难山便可借助这种联系,重新将知闻钟寻回。甚至不需要太久。
因为在这个时刻蝉法缘已经紧急沟通了古难山,在他身周已经浮浮沉沉,跃起了难以计数的梵音!那是古难山对知闻钟的呼唤,暂还未响只因还不是最好的时机百度搜索@……全网@精--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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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蝉法缘的这一记应对,真是神来之笔。在黑莲寺牺牲良多的死局里,硬生生挣扎出了机会,赢得了保住知闻钟的可能
此局古难山死一个羊愈,黑莲寺死一个鼠加蓝、对知闻钟的图谋落空、还牺牲了大量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
若予以残酷的对比,还真说不准哪方损失更大
此时此刻。知闻钟跌落隐秘里。对钟身的镌刻还未完成,这也意味着,它并不稳固,很快会被消磨干净。
可鼠加蓝已经在刚才
,燃尽了最后一点命火
鼠加蓝已经死了,他到死都在攀染知闻钟!!
但夺走知闻钟的机会,已经失去了麂性空怎能甘心?
他那一双密布黑点白点的恐怖眼睛,勐然间闭上了
恐怖的力量在催生
在谁也不能得见的隐秘里,那镌刻于知闻钟上的黑字,开始一个一个的自毁,一个一个地撞钟
要把它撞碎,要把它撞沉,最不济,也要撞掉它的所有印痕。
或者直接毁掉这条隐秘。我不能镌刻你也休想召回。
就让这知闻钟,永远沉没于那段隐秘中!!
我黑莲寺从未拥有,你古难山便得而复失。
你找死!'
蝉法缘怒目而视,不再顾忌任何菩萨体面,怒吼着便一拳捣来,打得无边暗色似琉璃一样碎开。
每一片碎开的琉璃暗色里,都回响着麂性空的狂笑:"我却不会杀你这遗失知闻钟的苦果,就让你余生夜夜吞咽!蝉法缘暴怒如狂,可现在又怎么阻止得了麂性空?古难山离这里尚有距离,在场旁观的几位天妖,只怕巴不得知闻钟失落,压根也不可能出手。
眼见得一件佛门至宝,要就此消失。
在神霄之地里,却忽地有一个声音响起。不,不太对。'这个声音这样说。重新开始吧。'属于同一个声音的后一句,响在神霄之地的隐秘里。蝉法缘的暴怒和麂性空的咆孝,一瞬间就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一刻他们两个全都失去了对神霄之地的模湖感知。无论黑莲祭法坛还是知闻钟虚影,都再传不回讯息来。
当然他们也找不到那段隐秘,无从再毁掉或召回知闻钟。不仅仅是两位大菩萨在此刻惊怒。
一直坐看两伙光头厮杀的虎太岁、鹿西鸣、蛛懿,也全都变了颜色。
因为同蝉法缘和麂性空一样,他们于场外干预棋局的能力,也全都在这时候失去了!
迄今为止,参与神霄之局的第三位执棋者出手了!!但绝非蝉法缘,绝非麂性空。
也不是虎太岁,也不是鹿西鸣,也不是蛛懿
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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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时间迷途
什么不太对?
是谁在说话?
这不仅仅是摩云城内一众天妖的疑问。
也是神霄之地这些竞争者的困惑。
但摩云城中的疑问还在延展。诸位天妖各施神通,试图洞穿那段隐秘。
神霄之地里的这种困惑,却并未能持续多久。
此时此刻,分别在鹿七郎、蛛狰、柴阿四身上的三本《佛说五十八章》,还在散发金色的灿烂佛光。且是更灿烂了,佛光彼此勾连,如金色的海浪一般涌动。
蛛兰若抚弦、熊三思按刀,几个天妖种子各怀心思。
羊愈已经焚身撞钟,鼠加蓝也已经凋落。知闻钟的虚影正在消失,坠向那段隐秘中。
信鸽正在飞回信笼,知闻钟正在回收力量。它和它的力量,正要从此失落……
那个神秘的声音,发生了。
此声在神霄之地一众竞争者的听闻里,描述了“不对”。
而在没谁能听到的、容纳了知闻钟的隐秘里,制定了“重新”。
于是重新。
那已经凋零的,重新绽放。
已经燃烧的,正在复原。
坠入隐秘的知闻钟虚影,又回到了空中。
漫天的金光与黑光,也冰释前嫌,不再彼此纠缠……
鹿七郎出鞘的剑,都回到鞘中。
甚至于柴阿四往前迈的几步,也退了回去。
镜中世界的姜望并未眨眼,可眼前的一切已经如此不同。
他看到的是深林,是猪大力与蛇沽余所行的林中路。
而通过柴阿四看到的……
是蛛兰若与蛛狰仍在泉边。熊三思正握刀与之对峙,那气氛十分紧张,杀机正在浮沉。
此时此刻,什么鼠加蓝、羊愈,全都还未出现。
同猿梦极说说笑笑的柴阿四,也不过刚刚走出林间。
这一幕太奇诡了!
究竟怎么回事?
时光回朔?时间倒转?
黄舍利的逆旅?
见证白雾吞食蜃龙的过程,姜望早已认识到红妆镜的神异,这时候也顺利接受了自己在镜中未被神秘力量影响的事实。
外界的变化,实在匪夷所思,究竟与谁有关?
姜望保持着缄默,在镜中世界看着一成不变的林景,通过神印看着死气沉沉的不老泉,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妖怪。
“我说这神霄之地的考验,也不怎么困难嘛!这一路走来,除了一招美色勾引,竟没什么风波!神霄大祖就拿这个考验我?我是能被美色俘虏的庸妖吗?”
“那不能是!您的品德多高洁,意志多坚定啊!”
“阿四啊,你这厮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太实诚了!你这样性格,很容易被排挤!”
“那我这不是投效了猿公子吗,所谓贤君遇良臣,也只有您虚怀若谷,才容得下我秉心直言!”
一个胡吹海捧,一个照单全收。
两个小妖行出林间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泉边的肃杀。
“打扰了!”
柴阿四连连摆手:“想起来路上还有点事,你们继续!”
拉着猿梦极就往回走。
“干嘛呢?干嘛呢!拔出你的剑来!”猿梦极嚷嚷起来:“没看他在欺负我兰若妹妹吗?这我能忍着?”
姜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像是看着一幕大戏重演,发现事情在这里开始有了变化。
先前只是冷眼旁观的熊三思,这一次回头看向了猿梦极,粗粝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出来:“你刚刚说……什么勾引?”
猿梦极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又关切地看向蛛兰若,:“兰若妹妹,你没事吧?”
蛛狰怒道:“关你屁事?!”
蛛兰若柔声道:“无碍,多谢梦极兄解围。”
猿梦极瞧也不瞧蛛狰,但是从蛛兰若的声音里,获得了无穷的力量,扭过头来,就待教训熊三思几句——打是打不过,但谁能不给我爷爷猿仙廷面子?
柴阿四适时把住了他的胳膊:“主公莫要冲动!”
更是附耳提醒:“熊三思是天榜新王第八。而且他号称‘黥面妖’,杀妖如麻。而且……羽信已经没了,主公是否发现?”
“放——”猿梦极细瞧了一眼熊三思雪亮的刀锋,不知为何有缕寒气倒冲天灵。总算清醒许多,轻拍了拍柴阿四的手:“你拉着我干什么?叫不知情的看了,还以为我多冲动!”
又对熊三思笑道:“三思兄……也对这个感兴趣?”
看他咧开的嘴角里,这缕淫荡劲儿。
羽信说早先带他一起狎过妓,可见也非虚言!
此时天地之间都染着金辉,熊三思那张漆黑的面具多少有些显眼。
他的整张脸都藏在面具下,唯独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神里既无嫌弃厌恶,也无志同道合。
只用那折磨听者耳朵的难听声音道:“你遇到了什么?说清楚些。”
“说什么?”太平鬼差大摇大摆地走出林间,姿态放松:“正好我也听听看!”
蛇沽余亦在其后走出来,动作轻灵,气息沉隐。
“说在路上被美色所惑的事情呢!鬼差兄来的时候可有遇到?”柴阿四仍在积极地打着圆场,跟各路豪强混脸熟。
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却是屏住了呼吸。
若刚才这一幕是时间回朔,在同样的状况下,每个妖怪的表现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除猿梦极、柴阿四这几个凑数的,能够走到此地,都是一方俊彦,所做的选择通常都是当前状况下自己所判断的的最优选择。
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如此。
就像当初他在观河台对阵黄舍利,无论重来多少次,也都选择不遗余力地一剑定胜负。让黄舍利逆转了时间,却不能逆转胜负。
就刚才而言,柴阿四说的话虽然不是每个字都一样,但大致态度也都相同。熊三思的态度则是有了较大变化,以至于引起后续其他妖怪的一系列反应。
柴阿四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是否可以说,熊三思也同样未被时间回朔所牵引,思维和记忆跳出了时间?
当然,现在也不能确定,这一幕定然就是时间的变化。神霄之地如此奇诡莫测,有其它的规则也并不稀奇。
若要判断眼前这一幕的特殊性。
本该在接下来出场的鼠加蓝,就是关键。
姜望默默注视着……
“施主先请!”
“佛爷先请!”
猿梦极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是如何被勾引,又是如何拒绝诱惑。同样的顺序,鼠加蓝和鹿七郎再次出现了!
在先前一幕里已经彻底凋零的黑莲寺和尚,再一次血肉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对姜望来说,亦是打破认知的体验。
这至少说明,刚才所发生的变化,并非幻象,也不止是单纯修改了其他妖怪的记忆。而是的确牵涉到了时间……
究竟是谁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在黑莲寺和古难山的斗争之外横插一杠,所求又为何物?
姜望本想指挥猪大力或者柴阿四做出一些反应,看看接下来的变化,以便找出这场波澜的源头。但心念一转,保持了克制,仍是静待发展。
林间小道上的鼠加蓝和鹿七郎,仍旧忌惮着彼此,谁也不肯先行。
但这一次未等他们继续你推我让,也未等到太平鬼差的劝返。
那立于不老泉边的蛛狰已是说道:“鼠大师且后撤几步,让鹿兄先行,如此不就皆大欢喜,有甚好推让?”
坐于泉边、指压琴弦的蛛兰若,也悠然道:“鹿兄不妨先行一步,天息荒原与神香花海是为近邻,兰若自在此为你压阵……鼠大师佛法精深,想来也不至于做些什么。”
竟然是蛛狰,又有了态度的变化!
他的记忆也跳出了时间?他也想试探什么?
还是说,无拘人或妖,智慧生灵本就一心千念,在相同的时间里,产生什么想法、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自己对熊三思的判断,或许并不准确。
姜望在心中不断地构建着认知,又不断地推翻、补充、重演。
他确然感受到一种混淆的痛苦。
冥冥中好像忽略了什么。
问题的关键到底在什么地方?
“兰若姑娘都这么说了,我当先行!”鹿七郎飒然一笑,真个就率先走出林间。
这一次姜望清晰地观察到,在看到那眼泉水时,他眸中闪过异彩。
金光映水,泉面水纹似金鳞。
鹿七郎自然地往泉水边走了两步,轻笑道:“不知诸位天骄,是谁先到的此间?”
自认天骄的猿梦极道:“我们是第三组到的,主要是照顾柴阿四,浪费了不少时间!”
鹿七郎只看了柴阿四一眼,那眼神是在问,都走到这里了,你还找这个蠢货给你打掩护?
柴阿四笑得灿烂:“有赖主公体恤!”
“我们运气好,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蛛兰若微笑道:“只比熊大哥快了几息。”
鼠加蓝恰在这时走出林间,闻听此言,看了一眼熊三思的刀,饶有深意地道:“天榜新王第八的刀,的确是快!”
他说的当然是羽信已经消失的事实。
熊三思的声音毫无波澜:“某家却觉得,还不够快!和尚介不介意把光头借我,磨一磨刀?”
他没有说之前是羽信先动手,以隐藏的厄运神通连续触发危险,消耗他的力量……最后在漫天稻草人的围攻下,试图袭杀他。他也没有说什么弱肉强食,各凭手段的道理。
这些话都毫无必要。
谁要拿羽信说事,就来试刀。
鼠加蓝笑了起来:“贫僧向来小气,当然介意!古难山那群光头总喜欢装良善大方,羊愈或许不介意!”
羽信死不死,关他什么事?
因为少了一段拉扯的时间。
在现在这一幕里,鼠加蓝是先一步走出林间,羊愈和犬熙华则是最后来到泉边的一组。
伤痕累累的犬熙华,和表情温煦的羊愈,恰于此时走出来,也恰恰听到此句。
犬熙华忙着忍痛。
羊愈却是在踏出林间的第一时间,就一步转向鼠加蓝,口吐梵音:“鼠加蓝!你已入迷途,还不知返!”
铛!
那悬空的铜钟虚影响了起来。
在场每一个听众的心里,钟声也响起。
心头钟!
天外钟!
一切又重演!
接下来的一幕,几乎复刻了之前。
在知闻钟的助力下,羊愈以压倒性的优势,一槌敲碎了鼠加蓝的头骨。鼠加蓝假死爆发,以黑莲为颅继续战斗,牺牲自我,反过来堕染知闻钟。
羊愈又燃身为撞槌,撞了最后一声响……
事情在这里,出现了关键的变化。
那空中的知闻钟虚影,至此摇摇晃晃,几乎坠落某段“隐秘”中。
凭空忽然探出了一只金光大手,自无而有,捏住了知闻钟虚影。将那巨大的铜钟虚影,捏成了小铃铛也似……握在手心!
镜中世界的姜望,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什么!
那就是一切虽然在重演,可是天地之间一直有金辉,泉水也一直被照成金色——那是此间三本《佛说五十八章》所散发的金光,一直在延续!
从上一幕,一直照耀到这一幕。
可是在这一幕里,古难山的大菩萨,却分明还没有降临梵音至此,知闻钟也还没有唤醒“佛说”、“缘来”。
而这么明显的要点,却在他的认知里被抹去了。令他直到这金光汇聚成大手的此刻,才察觉到异样。
要么说那神秘力量对这个要点的遮掩,力度远胜其它,以至于连红妆镜都未能隔绝。要么说这个“遮掩”,本就存在于感知层面。并不针对任何个体,但针对所有的感知。
有所感知,即有所隔绝。
他在镜中世界看到了,所以他也在镜中世界里忽略了!
这只金光大手的主人,应该就是迄今为止在神霄之地收局的第三位执棋者。而这位执棋者的目标,赫然亦是知闻钟!
在羊愈和鼠加蓝相继死去的此刻,同样觉知了异常、且立即做出反应的,是一缕琴音。
铮~!
此声极锋极锐,有一种割断了耳朵的错感。
琴弦一动,立在蛛兰若身后蛛狰……头颅当即滚落。
早已被洞彻因果的他,半点反抗都没来得及!
但他怀里的《佛说五十八章》,却是跳了出来,依然照耀。
“原来如此!”
“你可以拨动时间,可以改变我等的状态,但是无法拨动两位大菩萨的力量。你拨动的时间不完整,因果有残缺,重演的戏剧……剧情根本对不上。”
“我知道了。你让一切重演,是为了混淆神霄之地与妖界的时间,让它们在时间上失去联络,制造出时间迷途。用这种办法隔绝其他执棋者的力量,从而为你创造夺取知闻钟的时间。”
“你的真实目的,是要带这口钟走。而为这一天,你已经有许多年的筹谋。”
“蛛狰……犬应阳……还有什么?”
蛛兰若已然明悟,抬指一挑弦。
蛛狰无头的尸体勐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那跳起来的《佛说五十八章》。
天地之间,生出无数的蛛丝,穿梭此地,如织云锦。
把三本《佛说五十八章》,以及漫天金辉,乃至于那只握住了知闻钟虚影正要离去的金色大手,全都封住。
却是,千丝万缕锁金光!
属于蛛懿的雍容的声音,在蛛狰的无头尸体里响起:“但是妖界并无第二个能与古难山比肩的佛门,所以……你?是?谁?”
在这具尸体的心口位置,开出一朵幽兰。
早悟兰因,不得絮果。
借蛛兰若之神通兰因絮果的指路。
天息荒原之主蛛懿,率先走出时间迷途,找到了与神霄之地的联系。作为第四位收子的执棋者,正式出手!
第七十六章 烂柯一子五百年
镜中世界的姜望,沉默地看着神霄之地里这一切的重演。终于体会到重玄胜他们所讲的,当初在黄河之会上,他与黄舍利角逐魁首时,他面对黄舍利的“突然认输”,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错愕……在观众眼中的笨拙。
本以为两幕真是一幕,开始和结果都是一样,只是在细节上有所不同。
但紧接着就是金光大手出现,《佛说五十八章》显异,蛛兰若杀蛛狰,蛛懿出场!
一场大戏,在结局处跌宕起伏,翻转又翻转。
蛛兰若说那金光大手所代表的执棋者,的确拨动了时间,只是时间不完整、因果有残缺……
“啥意思?”柴阿四在心中问上尊:“发生了啥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噤声。”伟大古神道:“看下去你就明白了。”
伟大古神自己也似懂非懂,他现在更在意的,是这第三位执棋者,到底是以什么手段拨动的时间?
这可是涉及十一个妖怪、整个不老泉周边空间的重蹈。
且神霄之地又是这么特殊的一个地方!
对方甚至到现在还未曾露面,隔空便完成了这样的时间朔回。若是全由自力,该是何等可怖的力量?
至少他现在还不能够想象。
在他看来,蛛兰若斩首蛛狰,也是想追朔源头,看看那个执棋者是否就藏身竞争队伍中。蛛狰滚落的头颅已经证明了不是如此。
早先虎太岁进入神霄之地的企图失败,或者亦为左证——神霄之地并不允许天妖级别的存在亲身降临,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不允许。
他大概听得明白。
现在神霄之地和妖界的时间,根本已经不同步。
摩云城外聚集的天妖,暂时都找不到这里来。
唯独蛛懿是通过与蛛兰若的某种特殊联系——或是什么天生神通——才临蛛狰之身,施力于此。
大约蛛狰本身在蛛家的棋局里,就是作为这样一个力量通道存在的……现在不过自归其用。
主掌天息荒原的天蛛娘娘,喝问那金光大手的来历,才尤其让现场几位妖王惊奇。
古难山和黑莲寺之外,妖界的确没有什么厉害佛宗。都不过是一些小寺小庙,在场任一妖王,大约都可扫荡了。
放眼此界僧侣,谁还能来竞争这知闻钟?
难道……是传说那位写下《佛说五十八章》象弥法王?
若要简单描述古难山和黑莲寺的分别。
古难山是——辉煌时代破灭了,还会有新的辉煌时代诞生。今朝夕阳西沉,他日骄阳更烈。
黑莲寺是——黎明不会再来。但我们可以在黑夜里创造新世界。
不难发现,对于现状,它们都是悲观的。
这与妖族的历史和现状息息相关。
佛是外传之法,但妖界佛门,是根植本地而生。
就像苦笼派视妖界之妖族为天生囚徒。
在历代妖族先贤的努力下,这个大世界说来是无限广阔、不断生长,但也的确是被封锁着的。
一座万妖之门,锁住了整个妖界多少年。
现世人族强者可以轻易去到诸天万界。
妖族强者要想离开妖界,要么经行万妖之门,要么就得泅渡混沌海,才能去到天外。
而混沌海是宇宙之谜,是所有混沌的终点。
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过去无未来,无有边际。
根本无法设立信标、永远不能够测定方位,混淆所有,险恶无穷。无论什么样的强者,在其间都有失陷的可能。
历来想要为妖族开拓外路,但却失落其中的天妖强者,也不知凡几。
无论是古难山之佛,还是黑莲寺之佛,都是在妖界这样的土壤里诞生,都是在修行之路上,寻求救赎妖族的可能。
但此时出现在神霄之地里的金光大手,属于第三种佛。
与古难山的佛光一般金辉璀璨,但更生机勃勃,如春草野长。与黑莲寺的佛韵一样诞生于末法,但明显更见希望。
当初的象弥法王,也是不同于光王如来,不同于妖师如来,独自行钵世间……
可象弥法王是真的坐化了!
《太古经传》里有清清楚楚的记载,此事有诸多天尊见证,断不会有假。
难道象弥法王在世间还有真传弟子存在?
可他明明一生未立教、未授徒,独行为苦,一生所学,皆在《佛说五十八章》!
鹿七郎灵感天生,一时也颇觉茫然。
此刻那漫天的金光、握住知闻钟的金光大手,正和织天连地的蛛丝僵持。
蛛狰身上那腾飞的《佛说五十八章》,和紧紧拿住它的蛛狰的手僵持。
他自己的《佛说五十八章》,早在危险的预知中,就被他赶紧放了出来,此刻亦高悬于空,定在蛛网中央。
与之待遇相同的,正是柴阿四的那本《佛说五十八章》。
相较于他,柴阿四放手得更早、更果断。这是不是说明,柴阿四对眼前这一切早有预知?
两本经书高耀于空,一在东南,一在西北,呼唤着无头蛛狰手里的那本。
但时空紧锁,蛛懿有问。
不许佛光相连,不许逃了天外之贼!
冥冥之中,响起了一声叹息——
“唉。”
这一声叹息,像是叹到了听者的心底。叹出了无尽的往事,叹出来无穷的遗憾!
那声音似是响在耳边,又似是响在天上地下任何一个地方。有缘者听之,无缘者无门而入。
那声音道:“蛛天尊既然选择这时候出手,自是认得贫僧,又何必明知故问?”
无头蛛狰的身体里,诞生了一种共鸣。
那是借由蛛家血脉在此的【因果】,而与此方世界产生的一种共鸣。经由这种共鸣里,发出来近乎道则的声音。
当然它雍容、贵气,有蛛懿独特的自我。
此声应道:“虽是有些猜测,毕竟不能完全确定。大师应当知晓,我于此时出手,牺牲很大,付出很多。何不慈悲渡世,解我眼前疑,了我心底憾?”
那冥冥中的声音道:“诵出我名,你当无憾!”
这八个字真有一种巍峨感。
虽则声音并不大,但似触天之峰,高入云端。
放眼诸天万界,能在蛛懿面前说这句话的,能有几个?
“在此之前,有些具体的细节我还不太清楚。大师能解惑否?”漫天蛛丝如玉丝,不断封锁扼杀更多的可能。属于蛛懿的声音道:“譬如……您是如何拨动的此地时间?”
冥冥中的声音倒是并不讳言,竟真个就回答道:“在远古时代末期,妖族做了很多反扑的努力。
比如曾经打造了一艘时光宝船,荷载许多强者,想要重回妖族的辉煌时代,提前抹掉人族的崛起……后来它被击碎在时光长河里。
在这个神霄之地里,就有这名为‘飞光’的残骸。虽然已经朽坏,但于此地,仍有神异。
贫僧只不过是寻到了飞光残骸,转动了船舵,拨动了世界之轮。
才让此地时光回朔,让一切重新开始。
混淆神霄之地的时间,让神霄之地和妖界并不同频,失去时间上的联系。
让施主见笑了……
贫僧老迈,宝船朽坏,拨不动蝉法缘、麂性空两位大师的力量,让重演的故事产生漏洞,还留下了让你杀入此间的空隙。”
“此乃我妖族传奇所遗之世,我更为此谋划多年。但飞光残骸在此,我亦不知!”蛛懿的声音有着惊叹:“大师却能够洞见其秘,牵引其力,倒来与我说历史!您的修行,着实令我震怖!”
听得此言,鹿七郎眉头紧皱,心中已是惊涛狂卷。
怎么听这话……这第三方的佛宗强者,竟非妖族?但《佛说五十八章》乃象弥法王所传,是清清楚楚的妖界佛典。天外之客,何能借此布局?
“施主说笑了。”冥冥中的声音道:“有赖此地特殊罢了……此世若非如此,贫僧又怎会来?”
无头蛛狰的五指,骨节发白,几乎陷进《佛说五十八章》的书封中,制造了不可磨灭的凹痕。可见双方争斗之激烈。
但蛛懿的声音仍是平缓非常,平缓中生出一丝恍然:“五百年前天妖阁里的《佛说五十八章》失窃,一共二十章流出皇城。
太古皇城天下戒严,后来发现是你须弥山勾连妖族内应所为……在当时,就已经杀死了你们一个大菩萨。
但只追回七章,还有十三章不知所踪。
我们普遍以为,你须弥山已经将它送回去。一个大菩萨,怎么也换得十三章!当时麒观应还留书于五恶盆地,叫尔等再来换。
没想到你们当时并未将这十三章送走,而是将它们散落妖界,大隐于市。
想来……为的就是今天?”
镜中世界的姜望,越听越不对劲,曾的一下站了起来。
本以为这神霄之地里,就是妖族各大强者的斗法。他也乐见妖族内耗,坐观他们掀翻棋盘。
但怎么蹦出来一个须弥山?
是我知晓的那个须弥山吗?
苦觉大师曾说要带我去踢场子的那个臭不可闻的驴圈?啊不是,是苦觉大师曾说要带我去拜访的那个兄弟宗门,现世佛门西圣地?!
冥冥中的声音有些唏嘘,是沧海桑田、众生百苦,尽在其中——
“知闻钟本是我须弥山至宝,在许多年前失落妖界,为古难山所得,再未归返。多少年以来,须弥山一直试图寻回此宝,牺牲良多,未有功成。
家师坐化前,握住我手,未肯闭眼,未有一言,但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五百年前那一次,明止师叔亲自做局,动用了皈依两百年的佛徒,于天妖阁中盗经。本是要以此引动古难山与黑莲寺的劫争,此后有一系列大计划,波及八域九尊,要顺利夺回知闻钟。
可惜当时就被窥破。
计划接连失败。
我临时破关参与此局,却也无力回天,只能坐视明止师叔被活活打死……只将《佛说五十八章》,散落天涯。
施主说得对,正为今日。
五百年来,我不敢有一日忘怀。”
从一开始,蛛懿就有清晰的判断。在这神霄之局收子的第三位执棋者,乃是出自天外佛门。
不然她也不会在时机根本没有成熟、自己的布局远未触碰关键节点的情况下,贸然出手。还是在带伤的状态下!
知闻钟是被黑莲寺夺走,还是被古难山夺回,是毁坏还是失落,她都并不在乎。但绝不能被人族夺回!
此刻她提前入场,是放弃了自己的大局,而求妖族的大局。
所以出身须弥山的那个声音,才会说那一句明知故问。
话说到此刻,蛛懿也只有一声:“大师确实用心良苦。若非人妖殊途,我当避一席!任你取钟又如何?”
“羞听一声大师!”冥冥中的声音有波澜微起,显得稍稍正式了一些。
柴阿四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在一个声音里,听出芸芸众生,听到岁月流转。
此时这个冥冥中的声音,已经有了根本态度的改变。从游僧过巷、闲谈解惑,转为老僧入座、会晤诸方:“无非各凭手段,各论生死吧……贫僧行念,见过蛛懿施主。”
行念?
须弥山行念禅师,《未来星宿劫经》的现世最高成就者,与大齐钦天监正阮泅齐名的卦道真君?!
人族!?
不同于在场众妖的茫然。在这一刻,镜中世界的姜望几乎热泪盈眶。恨不得跳起来耍一套人道剑式,给须弥山的大菩萨助助兴。
大师!我跟悬空寺很熟的,枯荣院、洗月庵也都去过,我闻广闻知闻钟,全都见了,佛缘很深啊!您现在回家吗?回去顺路吗,方不方便带一脚?!
且不说姜某人在这边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那边行念禅师放声于冥冥,落子于神霄,对弈于蛛懿……自报家门,道了一声,“见过施主”。
本来漫天蛛丝织云锦,锁住漫天金光。
但随着他的这一声落下,白色的蛛丝,倏然染成了金线!
漫天金线织金鸾,是为谁作嫁衣裳?
茫茫无尽的未来,有一条越来越清晰的路,有一张已经被勾勒完整的画……
于是发生。
过去过去,未来已来!
那无头的蛛狰,竟然聚出一颗虚幻的头颅。簪云髻,插金钗,面相雍容、眉眼华贵,赫然是蛛懿的脸!
蛛懿是借助因果的联系,才临身施力于此。
此刻竟被倒果为因,腾笼换鸟。
真身在妖界不可动,却已将真寿拘来。
行念曰:“今日夺回一钟,杀回一衍道!”
这位《未来星宿劫经》的现世最高成就者,以十三章《佛说五十八章》散落天下,布局五百年,方借神霄之局收子。
鹿七郎得书,是灵觉。柴阿四得书,是缘法。蛛狰得书,更是犬应阳亲手布置……
蛛懿的出手,也在算中!
第七十七章 今日是良日,今缘尽良缘
须弥山大菩萨明止,死愈五百年矣!
明止的师兄、行念的师父,被期许为“有望成佛”的明弘禅师,生前九入妖界,徒劳无功。寿数早尽,也有知闻钟之因。
在明止、明弘之前,须弥山历代僧侣,更不知有多少为此钟而来,因此钟而死。
山门至宝,百代何赎!
行念作为天下闻名的卦道真君,研修《未来星宿劫经》的大菩萨,五百年不结算果,为的便是在今日,写下一个确定的【未来】,为须弥山历代僧侣的牺牲,落下最后完满的一笔。
十三本《佛说五十八章》流落世间,其间内容,已被他亲笔篡改。
每一处修正,都是为了夺回知闻钟而铺路。
天意无常,因果不能算尽。更加之这神霄之局,涉及多少巅峰强者落子,要于其中勾线,更是千难万难。
流散妖世的十三章,最后进入神霄之地的,只有这三章。
但有这三章,已经足够。
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是最好的时间点。
往前一步,神霄之局方兴未艾,其他执棋者的布局,很难洞悉清楚,变数太多。
往后一步,知闻钟的争夺已经尘埃落定,他便是砸穿了棋盘,赢得一切,也难赢回知闻钟。
此时此刻,麂性空和蝉法缘争杀正烈,其它执棋者收子的时机都未成熟。
将神霄之地的时间,和妖界的时间脱离,此中产生的时间迷途,足够争取到夺钟的时间。无论虎太岁、鹿西鸣,还是麂性空、蝉法缘,都暂不存在入局的机会。
唯独不能回朔麂性空和蝉法缘这等大菩萨的力量,使得此局有了必然的间隙。
他施展手段,压缩【剧情】,将这个间隙,留给了蛛懿的因果。
蛛懿若为自己的布局考量,不来也罢。他只带着知闻钟离开。
蛛懿若敢入局,他便杀之,以全五百年前明止师叔身死之憾。
回朔时间,重蹈战局,是借助“飞光”宝船残骸,借助神霄之地的特殊性——这些他早已在未来洞悉。
借势布局,正为他所长。
此刻倒果为因,腾笼换鸟,将蛛懿的真寿拘来,才是他真正实力的展现。
蛛懿最擅长的道则是傀演和封锁,过去是不太了解因果之道的。是在蛛兰若出生后,研究兰因絮果神通,才开始有所琢磨。
当然,这个“不太了解”,却也不会输给等闲研究此道的真妖。
甚至还可以用作神霄之地的布局,与亲身行于神霄之地的蛛兰若呼应。
但这种层次的因果之道,与长期洞察因果、窥探未来的行念禅师相较,则无异于班门弄斧。
对蛛懿来说。
因果只是降临力量的道路,对蛛狰无头尸体的操纵,和万千蛛丝的交织封锁,才是她真正的力量所在。
但此刻,因果的重要性被放大,因果已然颠倒。
蛛懿由“来”变“去”,真身还在摩云城,真寿却被拘来此间……
杀此寿身,如杀蛛懿!
虚幻的蛛懿头颅,暂代了蛛狰之头颅。她的力量还留在妖界,并不能全部调来。可她的真寿,竟被锁在她操纵的这具身体里。
这是她出手的【因】,她要食困兽的【果】!
蛛兰若天生兰因絮果的恐怖神通,也不过被行念禅师随意拨动,任性编织。
而那将知闻钟虚影握成了小铃铛的金色大手,这一时荡开了纠缠于五指的金线,捏成拳头,当头轰落!
拳内有钟声响,那是古难山对知闻钟的呼唤。但都被压制在拳心。
此拳落下来。
瞬间轰破了那凝固的空间,击碎了的蛛懿的道则封锁。
其后千丝万缕,织成金线袈裟。
拳落神山,袈裟伏魔!
但蛛懿既然选择在神霄之局中落子,既然选择让蛛兰若入局,想要有所收获……又怎会毫无准备?
哪怕现在时机不成熟,她所求之事已不能成,但她所准备的手段却还在。
行念禅师从天妖阁《佛说五十八章》失窃开始,五百年落一子为此局,的确在她意料之外,摩云城中的几位天妖,也没有一个想到。行念禅师能够倒果为因、腾笼换鸟,抓来她的真寿,更是莫测之神通。
但若说她蛛懿就此毫无反抗之能,那也未免小觑天妖!
在这样的时刻。
那以琴弦割杀蛛狰、姿容绝美的蛛兰若,自蛛懿完成对蛛狰尸体的操纵、出声于神霄之地后,便一直在抚琴。
抚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用她自己的力量,给老祖蛛懿以因果上的借用。
而于此刻,忽地十指一按,琴音顿止,血染七弦!
绝美如她,以一种仓皇又决然的姿态,站将起来,倒持七弦琴,狠狠砸向泉水边的青色巨石。
那琴弦错在青石上,发出“绷绷绷”的铮响。
甚重,甚哀,甚痛!
七弦皆断,琴身亦断。从琴身裂口,尤能见到密密匝匝的木须,彼此纠缠,彷佛依依不舍。
此真琴中绝品也。
惜乎此摔!
但瞧那美女子摔琴之决然,眉眼之坚定。
又有何惜?
世无知音,摔碎弦琴。
以此哀声,唤醒知闻!
那被裹在拳心的知闻钟虚影,似乎又响了一声。可是仍然被牢牢压制。
知闻钟本是须弥山至宝,虽在古难山供奉了千万年,但对于此钟,须弥山僧侣太熟悉,有太多应对法门。
那巨大的金色的拳头,一息也未被钟声阻止。
磅礴如山覆。
卡察!
虚幻的蛛懿的头颅,似乎被真实地压下去了一寸。
无头的蛛狰的尸身,已经显出清晰的飙血的裂纹。
但就在这一寸,已然停住。
金色的拳头之下,蛛懿的云髻之上,悄然生出一个纤薄的水泡。水泡中有五分之一的水,静如平波。
拳头将它下压、下压,却怎么也不能击破。
掩盖了钟声而响起的,是咕咕咕的水声。
泉眼冒泡的声音!
蛛兰若再怎么隐藏修为,再怎么天赋卓绝,也只是妖王修为,断无可能参与到这种层次的争斗。
但是不老泉可以!
正如行念禅师以飞光宝船残骸布局,借势而成。蛛懿的布局,也有借力,借的却是已经死寂的不老泉。
已经失去灵性的不老泉,自有一种神衰的力量,由生之极而至死之极。
整个神霄之局里,六组竟争队伍,十二位年轻妖怪。
蛛兰若最先寻到不老泉,最先来此。
早已完成了相关的布置。
此刻只不过是提前动用了伏手……
所谓摔碎弦琴,以此哀声唤知闻。
唤的不是知闻钟,而是不老泉的知闻!
在时光之中,有一个苍老腐朽的声音,如此慨叹。
“不老泉都已死,世间谁在说长生?”
“尔辈生来已几岁。”
“得寿又几何?”
“为欢几多?”
“为苦……咳咳咳!苦也!”
这声音并不存于现在,而是历史中的某个片段。似是不老泉衰竭之时,某个见证者的叹息。
在这一声摔碎弦琴的绝响后。
历史的叹息,叹于后来者听。
那静水无波的不老泉,荡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自那密集涟漪的中心点,散发出无尽的、神衰的力量。
“大师且看!”蛛懿抬眸道:“命由天定,何必强求?”
不老泉的神衰力量,被她源源不断地引来。悬在她头顶的那个水泡,其间好像映出了无数的幻影,有人有妖有兽,花鸟虫鱼,不一而足……而竟都幻灭。
与此同时,那压在水泡上的金色巨拳,竟然滴落金色的液体,正在被急剧消融!
行念禅师要轰灭她的真寿,她则以不老泉之力,先溶解行念禅师的余生!
冥冥之中,行念禅师的声音又响起——
“这就是你准备的手段吗,蛛懿?”
“老而不老,生而未生,兰因絮果,前缘皆梦……端是妙法!”
“可惜……我已早见一步!”
无头蛛狰手中抓住的那本《佛说五十八章》,忽然开始翻页。虽是被紧紧抓住了半截,另外半截却也不断地往上翻。
每一页都在翻腾。
那种狂暴的劲力,像是无数条巨龙,在掌中翻天覆地,要撞破乾坤。
蛛懿极力才将其拿住。
可高悬空中的另外两本《佛说五十八章》,也开始缓慢地翻页了。
书中的梵字,一个一个跳出来。
如战士冲锋,争先恐后,迅速汇聚在那金色巨拳之后。
积土成山,积水成河……积字垒成金身!
这许多年来,行念禅师就分解自身,化为微渺,藏于这许多个字里。
此时那金色的梵字,塑成了金色的手臂、金色的躯干、金色的双腿、金色的头颅……乃至于眉眼,乃至于鼻唇,乃至于口耳。
生动活泼,佛性悲悯。
须弥山行念禅师的真容,便以这金身塑像的形式,第一次出现在众妖之前。
他长得倒是英俊,鼻如山耸,佛眸渊深。尤其光头锃亮,令镜中世界的姜望倍感亲切,当场就想出来攀个交情……因担心影响行念师伯的战斗而作罢。
行念禅师的金身塑像悬于高空,那金色巨拳溶解的过程,也就此停滞了!
已经滴落的金色的液体,将地面都铺成了金色。
金砖铺地,佛祖讲经!
然后这只拳头握得更紧。
更真实、更深刻。
骨节更清晰、纹理更分明!
轰轰轰!
拳骨响动的声音,似有山在移动。
行念禅师高悬神山半空,向下推动他的拳。
拳有五峰!
五峰皆显字。
密密麻麻,镌金刻玉,是好大一篇经文。
无须细看,字已跃入眼帘。
其字曰:“夫修善福臻。为恶祸征。明理皎然。而信悟者鲜。既共生此五浊恶世。五阴烦恼三毒炽盛。轮转生死无有竟已。昔佛在世时。人民数如恒沙……”
是为,《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
其洪声曰:“不老泉,不老泉!”
“现世之宝,搬来妖界已多少年?”
拳头再不可阻地落下来,行念禅师声如天鼓。
“今日是良日,今缘尽良缘。”
“于我,当归矣!”
那勾连了不老泉之力的水泡,就此被一拳打爆!
水花四溅,水浪翻卷,竟在空中奔涌成河。
湿漉漉的无头蛛狰、蛛懿头颅,显得狼狈至极。
蛛懿本就是伤重未愈之躯,在神霄局里的布置,也只是借力借势。现在真身仍被隔绝在神霄局外,独有真寿落于此身,根本不够发挥。
在全力爆发的行念禅师之前,挣扎也嫌无力!
当于此刻,行念禅师却没有立即补拳,将蛛懿打死,而是从容不迫地回身,一拳反打虚空。
众妖骇然得见,虚空被打出了一条巨大的沟壑。看不到彼岸是何方,只看得到天风似刀,杀魂灭魄,深渊无尽,幽幽不可填补。
唯独蛛懿才看得清楚,这是一段“距离”。
神霄之地与现世之间的距离,竟被行念禅师以这样的方式具现出来。
自“无”生出“有”。
在无尽的可能里,找出来这样一种可能!
虽然说神霄之地非常特殊,虽然说因果向来难测,虽然说《未来星宿劫经》威名远着。
可这也实在匪夷所思!
以她天妖的眼界,也一时惊住!
彼岸虽不得见,但想也能知……那里应该立着万妖之门。
因为从妖界出去,没有别的可能。要么混沌海,要么万妖门。其余所有的可能,早已在过往的时光里,被人族强者斩断。
行念禅师虽则是从妖界转神霄之地再往现世,但也算是从妖界出来,故最后也得走万妖之门。但好歹跨过了妖界的广袤土地,摆脱苍茫世界里,无数妖族强者的截杀。
不过……神霄之地与现世的这段距离,虽然被轰出来了,具现于此。
它也是巨大的沟壑,上下茫茫不测,此岸不见彼岸远。乃是永恒之天堑,生死难越鸟愁飞。
行念禅师要如何飞度?
这个念头,这个疑问才刚刚生出,顷刻就被汹涌的不老泉水所浇灭。
蛛懿赫然发现,她所设计牵引的不老泉极死神衰之力,又全部落回了泉水中,此刻正往那虚空中的巨大沟壑倒灌。
不老泉水如天河,填埋天堑间。
天河之水,水位高涨,此时再望,竟不知天堑深!
那贸然抓取未来、具现距离,所导致的恐怖沟壑,被蛛懿的后手填埋了。
行念禅师算计之深,竟让蛛懿这堂堂天妖如小儿玩闹,徒做台阶!
不过衰竭后的不老泉水,可不是那么好泅渡。极死神衰之力,配合天堑莫测之险,即便是衍道真君,也要大吃苦头。
行念禅师若是贸然涉水……岸边略施手段,说不定就可半渡杀之。
但在场这些妖王,都不足用。只看摩云城那边,是否来得及打破时间迷途。
蛛懿正思忖间。
又见得行念禅师的金色巨拳往上一轰,这一次未有打开什么天堑,但是自隐秘之中,坠落一只铜钟!
古老的铜钟四周,隐隐还有许多僧侣的诵经声环绕。
此钟见风便长,落进了天河里,化为一条渡船。
行念禅师摊开了那只金色巨拳,拳心紧握的知闻钟虚影,飞落此渡船上,化作了船帆。
妖界那边,古难山众僧侣在不知情的状态下,极力呼唤知闻钟。却是在时间的迷途里错乱了因果,帮行念禅师于隐秘之中,将知闻钟推送出来,化为此刻的渡船……
助他横渡天河,回归现世!
行念禅师简直是算尽了一切,无有漏着。
蛛懿此刻方知,什么叫“今日良缘当归”!
是在此一日,不老泉回归,知闻钟回归,行念禅师亦回归!
第七十八章 彼岸何遥!(请假补更2/8)
姜望在妖界为回家所做的努力,已经不必再赘述。
他想象过无数次,要如何铺开回家的路。
但每次都只开个头,就已经被打断。
流亡妖界近半年,漫长得像是已经度过了半生。想尽了一切办法,竟然一次真切的希望都没有触碰过。
直到这一刻,才在行念禅师的无上神通之下,真正看到了回家的渡船!
这让他如何不激动?
在这等待回家的间隙里,他在心中已经想过很多种开场白,要如何同行念师伯打招呼。
行念师伯若是问,这个师伯,从哪里论。
首先要说道说道,天下佛门是一家,咱可是悬空寺的贵客,须弥山总也不好不待见?
苦觉大师您可识得?他是您的晚辈,您可能不熟。不要紧,悬空寺往上追朔,还有个五百年悟性第一的观衍大师!
以字辈而论,悬空寺的“观”字辈,对应的是须弥山的“得”字辈。
所谓“了玄庆寂得明行,照永普真济世愿。”
这须弥山的字辈我可没记错吧?
那观衍前辈,还算是您的师爷爷呢。
观衍大师有一发妻——对,他老人家还俗了——我称呼为婆婆。以此论辈,我应该叫您一声师兄。
您德高望重,岁月经久,我哪敢与您同辈!
便降一辈,叫您师伯,您看如何?
您要是不满意,还可以再论……
怎么样,同在异乡为异客,一起回家吗?
大师,我捐香火钱也行的!
我有一个好友,那是非常有钱。您若能带我一程,一座寺庙也捐得!
“大师好手段!”
被打得狼狈至极的蛛懿,忽然间拔下了她的发簪——那只是一道虚影,却在这时候,有了真实的锐意。
“只是……知闻钟你也想带走,不老泉你也想带走,是否太贪心?”
她倒握发簪,奋力一划!
“吾名以天息荒原之主,借此域力,留你一步!”
此刻,那代表着神霄之地与现世距离的天堑,只在一步之外。天风肃烈,天河呼啸其间,知闻渡船正扬帆。
但随着蛛懿的发簪划下,在天堑之前,又现一天堑。
一步之遥,便拓成了天地之隔。
这天堑又周折回转,直接将行念禅师圈在其间。
似于法家,画地成牢!
在这场神霄之局中,蛛懿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神霄之地这一次放开的门户,位在她的主场。
她为地主,享有地利。
若非一开始就被行念禅师算计,颠倒因果,调换真寿,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十不存一,当不至于有现在这般狼狈。
此时她遥遥调动域力,刻画天堑囚牢,也当得绝巅手段。
但行念禅师只是佛眸一转,在过去和未来里,已经看到了这囚牢的间隙,于是分开五指……轻轻一推。
天堑囚牢直接出现了一个豁口。
囚门已被推开!
那双深邃的佛眸之中,映照出蛛懿的面貌。行念禅师如是言道:“知闻钟者,须弥山传承之物。不老泉者,现世天生之宝。我归人世,当然都要带回。此为天理循环,因果还报。施主说我贪心,却还漏了一句……五百年前我师叔死,今日当杀回一衍道!”
声如大鼓天音,震散道则。
五指张开,掌覆神山。
此掌这时已不见金辉,反现肉色。
说明行念禅师这时已经收拢力量,还归本身。
这一掌血肉分明地按落下来,无可阻挡。当即摧折了蛛懿的发簪,粉碎了她的蛛网,径直将她代表真寿的虚幻的头颅按下去,将她寄托操纵的整个蛛狰无头的尸体当场按爆,按成了微尘!
“猪大力!”
太平道主疾声催促太平鬼差,难抑激动。
猪大力本能地运劲于身,在心中问道:“何事?”
忽然之间,有耀眼的金光暴起!
道主的声音很冷漠:“没事,你躲得很好。只是提醒你,我妖族又有天尊出手,你保持好距离,莫被误伤。”
猪大力低调地躲在林边,眺望空中战场,语气感佩:“道主妙见!”
这突然暴起的金光,正闪耀在蛛懿那颗已经被压碎了一半的虚幻头颅上。
行念禅师的佛掌落下来,这暴耀的金光也破灭。
但有这一拦,那被折断了的发簪,已将半空扎出一个幽幽孔洞。蛛懿残余的真寿,坠入其间,已逃入时间的迷途!
这救了蛛懿一命的金光,不是先前任何一种佛光。
非古难山,非须弥山。
不慈悲,不良善。
但骄傲,但张狂。
流散的金光之中,有一个桀骜的声音响起:“秃儿眼神这般好使,想必也看到了你老子!”
猿梦极惊喜地看到,那覆盖他的金光罩倏然跃起在半空,凝聚成了一个金甲红披的灿烂身影。
他那失散多年的猿仙廷爷爷,手持一杆巨大到夸张的战戟,对准那天外之禅师,势如斧钺噼落!
“一个死光头,独来妖界搅风雨。你当老子不存在!”
猿仙廷出面维护蛛懿,本是顺意之举,将猿梦极丢进神霄之地,也只是随性为之。因为其他参与者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所以他也顺便留有手段,护这小猿儿周全。
给了足足三次试错的机会。
只这时候感应到了行念的存在,才暴起发难。
随性而至,亦随性伐之!
此戟粉碎了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碾灭了佛音佛字与佛光,狠狠地噼在了行念禅师的身上。
将那已经变得质朴的血肉之躯,噼出金光四溅。
硬生生把行念禅师,打回了他的金身状态。
这金身往前一个趔趄,已然被摇动了根本。可金身璀璨的行念禅师,只是顺势落足……踏上了他的知闻渡船!
天地隐隐,冥冥神飞。
一时之间,整座神山只有行念禅师的诵声在回响:“多谢猿施主,送我一程!”
“送你——”
猿仙廷的虚影怒气冲天,却也只能无奈消散。
他放在猿梦极身上的力量本不多,临时加注,也只合这一击罢了。连句脏话也骂不完全。
……
……
九万丈问道峰。
位于妖界东极之地。
往东更远,是大片还未开拓的混沌。
此峰盛名久负,能登此山者却寥寥。
如此高处,天风不过,雷霆不经。
峰顶甚是平整,不知是谁所削。
顶上以青石为台,凿有一棋盘。
棋盘上风霜宛然,划痕颇多。
又有白石黑石为子,正在棋盘争杀纠缠。
说“争杀”,大概并不准确。
应该说是“屠杀”。
显见的,棋盘上黑子已经大失其势。好好一条大龙,被堵得九路乱窜、四出无门。
正在对弈的两位,是迥异的两尊天妖。
大马金刀坐在那里,金甲红披自由招摇,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不忿,哪哪都张扬的,自然是威名远播的天妖猿仙廷。
而坐在他对面的天妖,却异常的低调。穿一身灰色常服,着布靴、戴青帽,细眉灰眸,模样病瘦。唯独是妖征奇特,生就六耳。
“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娘希匹的开天眼了!”猿仙廷愤愤不平:“若非老子未至真身,去得随意,怎叫这秃儿装了威风!”
这骂声一起,四周云动,天空明灭,像是惧于此威。
坐在他对面的天妖,只是用瘦长的两指,轻轻拈起一颗白色棋子,按落棋枰。
进一步绞杀了黑子的生存空间后,他才轻描澹写地道:“哪里学来这些秽语?”
猿仙廷把眼一瞪:“跟你有个鸟毛关系?”
索性将棋盘一把拂乱,站将起来:“耳朵不闲着嘴巴也不闲着,一天到晚净听你放屁了!不耐烦跟你下棋!”
棋盘上黑子白子混作一团,零星几颗跌落地面,发出清脆的撞响。
也不待对面的六耳天妖说些什么,他战靴一抬,已是消失不见。
这面容病瘦的六耳天妖倒也并不生气,默默拈子布局。两指自在空中取,总有棋子飞上来。
他不急不缓,在这凡俗绝迹的问道峰,一颗子一颗子地落下来。
最后刚好形成一副残局,与先前他和猿仙廷的棋局一模一样,一个子的位置都不差。
然后拈一颗黑子,嘴里轻声道:“你会下在这里。”
声音很是平静,也非常笃定。好像并不是一种判断,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黑子落下来。
又自落一颗白子。
而后再拈一颗黑子,仍是自言道:“你会下在这里。”
又落一颗白子。
如此几合后,白子从容屠龙。
轰!
勐然间一声巨响。
像是有一颗天外陨石撞击于此,整座问道峰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烦死你爷爷了!”猿仙廷的咒骂声如雷霆滚滚而远。
棋盘边的六耳天妖,这才放下棋子,微微一笑。
……
……
且说在那神霄之地。
镜中世界的姜望,心情是跌宕起伏。
一会因为行念禅师打开回家之路而欢喜,一会又因接连出现的天妖手段而担忧。
直到行念禅师被猿仙廷一戟送上渡船的此刻,忍不住大叫一声:“好!”
随即发现了不对。
“哎,等等!行念师伯!我还没上船呢!”
果断把长剑一收,就要跃出红妆镜,随师伯回去也。
妖界再见!
王八蛋天意再见!
猪大力,再见!
柴阿四,再见!
各有缘法各有路,以后江湖再会!
但这边身体才腾起,那边厢——天河之中,骤起狂澜!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外面这一切,无力地落了下来。
……
彼时彼刻,行念禅师算尽诸方应对,借猿仙廷一击,踏上知闻渡船,涉于天河之中,正要还归彼岸人世。
隔世天堑,载不老泉水。不老泉水,载知闻之舟。知闻之舟,载失乡之人。
此人失乡五百年。
此舟数万载不鸣故土。
此泉遗失了几个大时代!
此水,此舟,此人,归心自如箭。
待那猿仙廷的幻影散去后,行念禅师人在渡船,但忽然“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金色血液。
言谈虽是轻松,但谁能真个如此轻描澹写,让猿仙廷以战戟“送一程”?
这一口血喷出,本无大碍。
但在那金色的血液里,行念禅师却忽然看到了几条黑线。
这几条黑线在被他看到的同时,便已跃出金血来,缠上了他的命轮!
因果绞杀,命运之河翻滚。
整个不老泉水化成的天河,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行念禅师是何须人也?在看到这几条黑线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仔细复盘这一局,照云峰上的真妖犬应阳,其实并未被他感化。
一个皈依我佛的真妖,反而容易在谋局中被发现,不够隐蔽。
他是另起佛缘,在犬应阳也不知情的状况下,完成了对犬应阳的引导,令他将《佛说五十八章》的其中一章,放在蛛狰身上。
类似于此的后手,他准备了很多。只是最后与神霄之地开启时机吻合的,只有几个。
犬应阳本身背后其实是受鹿西鸣支持,在摩云城的一切行止,是为了探清天息荒原的虚实。
当然,犬应阳的血裔犬熙载是真的死了,犬应阳因犬熙载之死而产生的愤怒也是真的,这大约就是鹿西鸣的落子无痕……但并不妨碍他行念禅师也借用此棋子。
天时地利人和皆可全,越是得窥未来者,越不喜欢动作太大的落子。顺水推舟,信手为局。最好波澜都在别处,局势都在自己。
他看到了蛛狰,当然就看到了狐伯起。也完全知晓,狐伯起的背后,是虎太岁的落子。
但是他没有看到的是,在狐伯起的背后,还有一位存在——那位制定天榜的绝世天妖猕知本!
正如他借鹿西鸣的落子,完成了自己的落子。猕知本也借虎太岁的棋,在下自己的棋!
蛛狰的尸体不能毁。
或者说,至少不能被他行念所毁掉。
因为蛛狰的身上,早已被种下了毗尸虫!
他那双可以捕捉所有动态的复眼,正是他的妖征。也正是用他的天生妖征,藏住了这几条虫。
毗尸虫在生前不会对宿主造成任何影响。
在死后才触发,成为因果不消的存在!
毁尸者必为毗尸虫所附!
猕知本显然是已经洞见了蛛懿降临蛛狰的可能,也清楚他能够算死蛛懿,故而布下此局!
若是太危险的设计,有可能被他所预知。若是波澜太大的陷阱,也有几率被他所洞见。
毗尸虫的效果刚刚好。
虽然因果不消,本身却并不造成伤害。
它唯一的作用,是成为一个不会磨灭的信标!
什么时间迷途,世界隔阂,这时候都不会再起作用。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他行念禅师,成为了一个面向广大妖界强者的活靶子。且在漆黑长夜发着亮光,如妖界赤月高悬。
谁都能见,尽可伐之。
那不老泉水掀起的惊涛,正是摩云城内一众天妖强者接连出手的波澜!
没写完,九点更
抱歉了书友们,我还没写完,更新等九点。
第七十九章 百代何赎!
神霄秘地之广袤,尚未被这一次参与竞争的访客们所开拓。
譬如那时间宝船‘飞光’的残骸,究竟栖于何处,目前也只有行念禅师知悉。
如鹿七郎、猿梦极他们,脚步仅止于此神山,目光暂时也只局限在这里。
行念禅师以五百年谋一局,借神霄局成事,篡《佛说五十八章》的内容、算神霄秘地之飞光、算蛛懿之筹谋、借虎太岁之落子,于麂性空、蝉法缘的争杀中取宝,利用古难山僧侣对知闻钟的呼唤拿钟。
自无生有,将神霄之地与现世的距离具现出来。以不老泉水,充塞永世天堑。以知闻宝舟,隔绝神衰之力、永世天堑里的无尽险恶,还让猿仙廷送自己一程……
这绵延五百年的布局,算度不可谓不深远。
但排定天榜,点评天下英雄的猕知本,更是当世天妖算力第一的存在。
这世界从来不是哪一个人的私有棋盘,人算虎,虎亦算人,古来布局者众。
此刻因果绞杀,翻滚命运长河,天机一片混乱!
行念禅师这时候想得明白。五百年前,明止师叔身死时,猕知本就有所怀疑。因为彼时那一张想要捕获更多须弥山大菩萨、更多人族衍道的网,未有更多收获……这五百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自己!
五百年是他行念的蛰伏等待,又何尝不是猕知本的缄默忍耐!
猕知本未见得窥见了自己的全局。但在保有怀疑的情况下,有几个关键的节点,猕知本不难捕捉。
比如说,麂性空和蝉法缘争杀的关键时刻,是夺取知闻钟的最好时机,甚至是唯一时机。那么无论自己怎样混淆因果、遮掩天机,只要选择在这次出手,出手时机就是被定死的。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争斗。
猕知本压根不需要算透所有,甚至根本不需要算他。只需要在这可能性极多的神霄局里,埋伏一个以防万一的暗手即可。
身在妖界,猕知本可以调动的资源太多,而他能做出的选择太少!
关于这些,行念禅师也不是此时才想明白。
他其实一直都清楚。
但错过这次,下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有下次吗?
知闻钟一旦失落那段隐秘中,谁也寻不回来。
若是最后被黑莲寺夺走,为避免古难山反扑,可以想象黑莲寺会如何镇守此钟。
而若是古难山成功守住知闻钟,有了这一次险些被黑莲寺夺走的经历,此后只怕宁可空悬宝山,也不会再动弹…
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这几乎就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虽是筹谋颇多,也是不得不为!
所谓‘三闻三佛信’,是佛宗万古经传。如今我闻钟、广闻钟皆在,唯独知闻钟遗失妖界,多少年不得回返。
这是须弥山立宗至今最大的耻辱。
多少高僧大德弥留之际心心念念,无日不望妖界。
是时候为此事划上一个结句了!
如师父那样的遗憾,不应该再有。
如明止师叔那样的牺牲,不应该再重复。
为了避免被捕捉痕迹,这散于经书文字的五百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寂灭中。
在每个随缘而起的思考间隔里,他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的准备,足够了吗?
具现遥途,足够抵达现世彼岸。
不老泉水,足够填埋永世天堑。
知闻宝舟,足够隔绝神衰之力。
但此刻骤起狂澜,无限风波在天河
首先降临的,是麂性空的灭法禅杖,和蝉法缘的渡世宝轮。
当行念禅师在这边显耀天地,时间迷途已经失去作用。
两个同样失去本宗真传天骄却一无所得,自觉被愚弄、被当做鹬蚌的大
菩萨,显是动了真怒。
不约而同地罢了争斗,又同时降法于永世天堑。
黝黑的灭法禅杖,把天空都晕成了暗色,打得虚空薄成泡影……此禅杖一处,世间灭法,慈悲之声不复闻。整个知闻宝舟、不老泉水,全都在下沉。
那彼岸愈遥,悬崖愈高,打下了天河水位三百丈!
而渡世宝轮却似一轮明月倒影,在狂澜翻涌的天河里浮沉。它的影响不断扩张,普照万世,整个天河水面,都结成了宝轮的幻影。
真如一个恐怖的圆环深渊,连通了未知的寂灭世界。
那归乡的渡船、回家的旅客,就在这恐怖圆环深渊的中央,四周是滔天巨浪,是带有神衰之力的不老泉水。
头顶无旭日,无明月,无故乡,只有麂性空带来的灭法的未来。
行念禅师立身小舟,子然无依。巨浪四合,如此飘摇。
此时知闻渡船在天河,何似于他在妖界?
藏在镜中世界旁观这一幕的姜望,完全感同身受。
但只听得他放歌歌声曰——
“人生有憾忍回身,世事无常怎堪磨。”
这模样英俊的僧侣,也不知在世事中浮沉了几回。
如今虽为大菩萨,那芸芸众生,又几曾回头呢?
他仰面直视那带来无尽阴影、如高山压落的灭法禅杖,脸上绝无痛苦、愤满、委屈,只有平和、从容、澹然!
他摊开双手,好像在拥抱这个并不欢迎他的世界。他合拢双掌,似在弥合一切人心缝隙。
他长声歌道:
“苦海曾听潮声恶,我行舟处定风波!”
那滔天狂澜一霎间定止了!
脚下的知闻渡船无端而鸣,钟声响作了桨声。
那恐怖圆环深渊的照影,被知闻渡船剖开了。
潮水以此为中心分流,带给两侧相同的清澈。
而渡船上的行念禅师,双掌终于合十,竟然接住了灭法禅杖!
他仰望高穹,似乎穿透时间和空间,看到了彼端的麂性空,漫声说道:“未来非你所求,黑莲亦不能救世。去也……”
双掌一错!
那巍峨如山岳的灭法禅杖,自下而上,炸开了螺旋形的碎影。
大片大片的黑夜被打碎了,神霄之地的高穹,重新归于神霄。
麂性空所觉悟的灭法时代,好像从来不曾真的存在过,也注定不会出现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里。
麂性空和蝉法缘虽然全力出手,但毕竟是隔世降力,十分力落不到一分来。
行念禅师却是真身在此,早有与世同灭之觉悟。
他要回家!
驭不老泉水,驾知闻宝舟。
但是在下一刻,知闻宝舟之上,忽然生出无数的鲜花。
繁花似锦,将行念禅师围在其间。
宝船变作了花船。
天河俨然是那尘世。
红尘因果,光怪陆离。
无穷无尽的力量,自性生长。
在这一刻,知闻宝舟好像生出了自己的意志。
贪爱妖界,执在此间,留恋红尘,不愿再走!
波涛拍船,桨声碎梦。
在道则力量的碰撞中,无穷美好的声音如约而来:“神香花海鹿西鸣,向禅师借一段缘法!”
此声似江潮,起伏不定。
幻念如花海,生灭不休。
千丝万缕红尘线中,行念禅师只抬起那深邃的佛眸:“你也懂缘?”
金身一掌探出,无穷威势却散成了飘絮一般,轻飘飘地落下来,极其温柔的……拈起了一枝花。
这一枝通体红艳,线条优美。有三叶,九瓣,圆露一滴。
行念拈花……
将之掼倒!
狠狠摔在了天
河里!
神衰之力顷刻将此花凋残。
知闻宝舟上的鲜花,也纷纷凋落。
繁华从此远,只身入空门。
恨只恨,老僧抱憾。念只念,青灯黄卷。
这天堑几有无穷之远,是在不老泉水的填补下,才有了可见之遥。
而知闻宝舟,知闻了这段遥途的‘可见’。有了载人归家的可能。
此时此刻,行念禅师立在船头,独斗八方天妖,不回头地驶向彼岸。
可镜中世界的姜望知晓,他回不去了……
能观过去未来如行念者,他自己如何不知?
在天妖群起发难的此刻,他对抗的已不是哪一个。
一整个妖族大世界的引力,是何其沉重。
远处起了大潮。
那是高高耸起,如巨山险峰的江浪。铺天盖地般卷来,已成洪流!
这可怕的威势好像已经将这整条天河拔起。
倾尽天河之水,不使此人归!
行舟至此,彼岸仍在彼岸,竟不能看清岸头。
唯有那迎面而来的磅礴浪潮,在咆孝翻滚之中,结成了一只浩荡的巨拳。
巨拳当面,正向行念禅师打来。
不是要将他打回这岸,而是要直接将他打死!
这是虎太岁的拳头!
雄霸此世,逆我者死!
天河之水,似已打湿了行念禅师的僧衣。他穿得简单,叹息也简陋。
只叹半声就咽下。
已经还归他身上、消去了所有文字的三本《佛说五十八章》。
其中一本忽然跳出来,哗哗哗,无风自动。
那奔腾咆孝的洪流,彷佛是在另外一片时空发生的故事。
虽是喧嚣而起,轰烈而来,却是无声无息地卷过了。
将知闻渡船洞穿,或是被知闻渡船洞穿。
总之并未发生联系。
渡船还是渡船,禅师还是禅师。
一本经书翻了页。
这一拳,翻了篇。
回家的路,还在继续。
险些打死蛛懿,与猕知本纠缠因果厮杀命运,又接连化解猿仙廷、蝉法缘、麂性空、鹿西鸣、虎太岁的攻势…
一一对过了这么多天妖。
行念禅师看着掌心的黑线,眼神却有一丝寂寞。
真正无法解决的是这个。
这因果不消的毗尸虫,已经与命轮纠缠在一起。
在蛛狰身死尸灭的这一轮,不能够被摆脱。虽然它并无伤害,顶多撑过十二年就会消散。
可他现在要去哪里寻这十二年?
向得何处求真寿?
天不与,天不予!
此刻在场的诸多天榜妖王、年轻妖族天骄,看向天河之上行舟的人族和尚,眼神已在仇恨之中,掺杂了惊叹。
参与神霄局的天妖除开一个垂死逃遁的蛛懿,基本都已经出手,难道竟叫他走了?
他们得见的是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幕幕,而他们所未得见的。
此刻的妖界,尚是长夜。
今夜无星光,血月隐。
万万里长夜,好生寂寞!
而有一个声音说……
此声说:“你会下在这里。”
轰!
无尽暗夜中,燃起了一座冲天的火峰!
或者那只是一个身影,一个绝巅强者的身影。其沸腾的力量,在长夜之中成为火炬。
如山的火炬。
其声炸出:“视我于无物耶?”
一杆关刀,斩破时空,落于天河!
又有烈光洞天,火色相接。
“妖族岂无强者!”
出鞘之声啸破千万里,长剑横在渡船前。
又有赤焰雄峰,摇
晃长夜。
“来则来矣,走则不必!”
一只缠满布条的粗糙大手,颠倒此世,盖落行念禅师的光头。
……
这一夜,广大妖族或者看到了,或者不幸没有看到但之后也一定能耳闻。
妖界大地,遍起烽火!
数不清的天妖强者,通过猕知本所铺设的棋盘,朝向猕知本所锚定的信标,降力于永世天堑,截杀行念禅师!
行念禅师以无上神通驾舟归家,可知闻宝舟,竟再行不得一寸。
刀斩。
剑落。
掌覆。
天河浪涌一波波!
潮来潮去,潮起潮落。
金身明而又灭,灭而又明。
经书翻过一页页。
哗~
最后一本经书,已经翻到了头。
立在知闻渡船上的行念禅师,终只是叹一声:“彼岸何遥也!”
传承之失,百代何赎。
他已经支离破碎的金身,燃起了业火。
他脚下被打得不断旋转的渡船,燃起了业火。
渡船下浪潮滚滚来去不休的天河,燃起了业火。
深红色的业火,燃烧着他。
他在这业火之中合掌,闭目,诵念
“我得菩提时,世无业果,苦妄无辜,凡心自得。”
“我得菩提时……天!外!无!邪”
冲天的业火席卷了一切,将知闻渡船、将不老天河、将永世天堑……将那个想要带着这一切回家的和尚,焚于一净。
而后不老泉继续虚假地涌流,而后神霄之地仍然有神霄的云彩。
神山之上,立着一群静默的妖族。
镜中世界,跌落一个红了眼睛的人。
虚空已弥合。
啪!
九万丈问道峰顶。
猕知本刚好落下那屠龙的一子。
“烦死你爷爷了!”
猿仙廷的喝骂声,绕着问道峰盘旋,又如雷霆渐远。
第八十章 都在算中(求保底月票)
“你为何不开门!?”
庄严古老的祭台上,悬着一个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偶然混沌分开,能见飞禽走兽,江河云峰。偶然混沌聚拢,又有青雷紫电,赤火灰翳。
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之下,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低吼。
其间压抑的痛楚,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低吼的人,是一个五官明朗的和尚。
本来会带给人许多光耀的面容,此刻被痛苦填埋。
脸上有被风刀切开的伤口,尤其左眉,在左侧三分之一处断了一道狭口。
他来得太快,撞破空间的时候,被一缕流风所伤。
又险些引发了万妖之门的反击,被磨灭法身。
被他质问的人,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盘坐地面,膝上横着连鞘刀。
他自然便是这一期镇守燧明城的三位人族衍道之一,曾在南天战场与狮安玄对垒的秦国真君,秦长生。
“这不是开着么?”他澹声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愤怒的和尚愤怒地低吼。
“你要开哪个门?”秦长生澹声问。
“当然是通往神霄之地的门!”和尚激动地道:“我宗行念禅师正在其间,已在叩门!”
秦长生的反应依然很平静:“据我所知,万妖之门并不通往神霄之地。行念禅师自己打开的通道,他也未至门前。等他到了门前,我等确认安全,自会接他进来。”
“我要你现在开门!”和尚勐地凑近来,光头上的戒疤猩红如血,似信香明灭:“我要去迎他!”
秦长生抬起眼皮,就这么瞧着他。慢慢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同样的一句话,这却是个问句。
和尚心急如焚,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行念禅师是《未来星宿劫经》现世最高成就者,是须弥山的大菩萨,也是我人族的衍道真君!秦真君,你秦长生,你秦国,当真见死不救?!”
“照悟,我且问你!”秦长生手按长刀,仍是盘坐不动:“此若为局,妖族若是破门而出,是谁担责?”
“我担!”照悟和尚愤声道:“若是因此出事,我以人头相付!”
“你担不起!”秦长生的声音极冷:“你照悟粉身碎骨算什么?便搭上你整个须弥山,又赔得起万妖门吗?”
照悟红着眼睛道:“行念禅师于人族有大贡献,我须弥山为人族舍生忘死!环顾现世,他的算力也没几个能比肩。若能活他,于我人族有大用!”
“且不说他已五百年未结算果。你今日不来折腾,我倒以为他还在山中。”秦长生慢声道:“我只与你说一说规矩。”
“不是我秦长生定的规矩,而是自古而今,我人族为万妖之门定的规矩。它并不专门针对你,但你必须要在它的规束中。”
“自来进出万妖之门,每一个都需要提前报知,内外核验。我不知道楚国为什么会放你贸然到这里来。但我有理由认为,他们并不尊重万妖之门,不尊重两族相争的大局。楚国负责万妖之门副门的人,大失其职!我当致书楚廷,讨要一个交代。”
秦长生的眸光越来越凌厉,一如他膝上的长刀,简直已经无法被刀鞘束缚:“万妖之门是现世通往妖界的唯一门户,绝不会轻易对外界开放。别说行念禅师还没有走到门外,就算到了门外,也要待足期限,抹掉所有风险,才会允许他进门!”
他以此眸,斩看照悟:“是谁给你的勇气,张口就要开门相迎?”
“两军交伐,尚不可轻开城门。两国交战,尚不能轻纵边关。如今两族交战,你要开门迎谁?”
“照悟,你当我们是在做什么?你当我坐镇在此,竟为何事?”
“你不会真以为我人族高枕无忧,与妖族的战争只是小儿玩闹吧?”
“若真如此,你家知闻钟怎么会丢?明止禅师为何会死?行念禅师又为什么现在遇险,为什么你照悟需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蜈岭血战已经过去很久了吗?那元熹妖皇的塑像,还立在太古皇城里,你如何不远远看一眼?!”
这连番喝问,如直刀连斩,锋芒剜心,噼得照悟和尚灰头土脸。
“我……他……”
堂堂衍道真君,当年也是与凰唯真论道过的存在,竟然痛苦地闭上眼睛,嗫嚅着,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当然知道秦长生所说的这些!
他当然知道没有人会支持他开门。
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怒吼,因为他知道他无法不顾一切。
可是他真的想去救人!
匿身妖族五百年的那一位,誓言一定会为山门拿回知闻钟、终结百代悲剧的那一位,知道现世有人在等他吗?
知道一直有人在相信他,很多人在相信他吗?
“你若真要去救援,那边的道路一直畅通。”秦长生的声音异常残酷。
万妖之门不会为此打开。
但是文明盆地和妖族领地之间,却没有什么万妖门——当初行念禅师就是这么去的妖族领地。
但是明止禅师没了,行念禅师也将没了。
他去又有什么用呢?
照悟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看了那边一眼,失魂落魄地走下祭坛。
“你不妨想一想。”
秦长生冷漠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行念禅师想要你去支援他吗?他愿意让万妖之门为他承担失陷的风险吗?以他算度之深,从始至终,可有向你们递去一声?”
照悟没有说话,继续往外走。
不知为何,断眉处竟然因出血来。他伸指一抹,指腹殷红。
诚然衍道之躯,一伤难愈。
可断眉真的不算什么伤,随手可以抹平。
但他什么都没有再做。
……
……
九万丈问道峰,高绝世间看不见。
模样病瘦的猕知本,独自坐在棋盘前。
白石黑石磨成的棋子,装在两个铜钵里。
便以这铜钵为棋罐。
一子落入,钵声远。
其声若空谷击石,自得静妙之禅意。
这是五百年前,须弥山大菩萨明止禅师所留下的钵。
左边的佛钵前,堆着几本书。
右边的佛钵前,也堆着几本书。
左五,右四。
左边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写着——
《佛说五十八章·章贰拾柒》!
右边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写着……《佛说五十八章·章肆拾陆》。
当年天妖阁《佛说五十八章》失窃,一共丢失二十章。后来内奸被揪出,幕后指使者须弥山明止禅师也被抓获,直接打死。
经书寻回七章,还有十三章从此失传。
都为行念禅师所用,散落天涯。
如今三章用于神霄局,行念以此为笺,试图书写未来。被他设局落子,强行中止。
而剩下的十章里,他早已算到五章所在。
等行念在神霄局中一现身,顷刻产生了痕迹,另外五章也无所遁形。
这最后失落的十章经书,九章收集到这里,一章被猿仙廷打碎。
若说行念禅师还有机会不死,还能穿透时光,以未来星宿劫经行棋。这九章经书,就是唯一的指望。
猕知本拿起其中一本经书,随意地翻了翻:“你得菩提时,世无业果,苦妄无辜,凡心自得。”
他复述着行念禅师死前的宏愿,语气轻松:“你得菩提时,天外无邪……”
撕拉!
撕拉!
撕拉!
九章经书被撕得干干净净,彻底成碎屑,一个字都拼不回来。
“好了,没了。”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这些碎屑变得更碎,碎成了风,卷着纤尘,落了地。
与行念禅师的对弈,至此才算结束。
至于佛门经传,万世经典……那是什么?
“你师父的伤,是我造成。”
“你师叔的死,是我主导。”
“你的性命,也由我终结。”
他如是说着,伸手在棋盘上一拂,又是一局。
施施然笑道:“好棋!”
正思考着下一局的形势,右侧第一只耳朵微动,好像听到了什么。
“知闻钟不见了?”
他嘿了一声:“关我什么事!”
……
……
永世天堑已经弥合,神霄之地和现世的距离,重新渺茫不可知。
《佛说五十八章》化为飞灰。
行念禅师焚于业火。
毗尸虫散于因果。
不老泉水,仍然落在不老泉中,仍然是死水一潭,生机枯竭。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又好像从未发生过。
但是……知闻渡船呢?
知闻钟去了哪里?
摩云城中的蝉法缘,面色铁青一片。
天妖接连出手截杀天河,行念禅师身死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夺回知闻钟、夺回《佛说五十八章》的准备。但业火一卷,一切成空。
知闻钟去了哪里?
《佛说五十八章》被业火焚尽还说得过去,知闻钟绝无可能被毁!
当年世尊弘法,三钟随身。
我闻钟是悟道之器,求道于内,所谓“如是我闻”。
广闻钟是求道之器,求道于外,所谓“如得广闻”。
知闻钟是述道之器,述道于外,所谓“如使知闻”。
古难山供奉知闻钟千万年,天骄辈出,正是述道之得。便如当初一位大菩萨所说——“使得他心知我心,吾之道也,天下得传。”
得握此钟,衍道亦有所得!
今日知闻钟若是寻不回来,他蝉法缘就是古难山的千古罪僧!
为了这口知闻钟,须弥山累代牺牲。
为了这口知闻钟,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钟呢?”蝉法缘看向正在聚集的黑暗,杀机四溢。
怀疑此中是否有黑莲寺的隐秘手段。
“嘿嘿嘿,你猜得没错。菩萨我啊,已将知闻钟送回它应在的地方!”黑暗之中的麂性空,情绪显然稳定许多。
毕竟从未拥有,又谈何失去?
“应在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佛门正统,万古经传,救世渡舟,黑莲宝刹!”
此时此刻,行念禅师已死,信标已被磨灭。神霄之地和摩云城被猕知本强行接驳的时间,再次分岔。
蝉法缘重新把目光落向了时间迷途。麂性空既然这么说,知闻钟的失踪,应该便与黑莲寺无关。
那团业火焚尽了因果,实在是消解了太多痕迹。使修为通天如他,一时也看不真切。
那么,行念禅师死前,是把知闻钟推回了那段隐秘?他带不回去,所以宁可让知闻钟从此失落?
神霄局之隐秘,如恒河沙数。
竟该向何处寻?
……
……
神山之上,群妖静默。
虽然行念禅师是妖族大敌,但这般“孤舟渡天河,独斗众天妖”的气魄,也实在能够跨越敌我之别。
亿万里亦求归的乡愁,千万敌亦独往的孤勇,能够共鸣于所有有生之灵的心声。
见此一幕,谁能没有一声叹息?
环山皆妖也!
乡人不得归。
姜望跌落镜中世界,在那缄默的白雾环绕中,虽是紧紧握着自己的剑,握得手背青筋都暴起,却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五百年前,行念禅师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叔明止禅师被妖族强者打死。
五百年后,他姜望在镜中世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行念禅师被打死。
绝望更甚!
行念禅师尚有当世绝巅之修为,尚有翻阅过去窥视未来的本事,尚能算透神霄局、独斗众天妖,尚可藏身妖界五百年、入得此局中……
尚只能留下一句,“彼岸何遥也”!
他姜望有什么?又能做到什么?
他姜望有剑,有一身神通,却不敢跳出藏身的宝镜,不敢登上归家的渡船。
只能藏在镜中世界里看着。
看着一众天妖截杀天河,此起彼落,攻势不绝。生生把行念禅师打得油尽灯枯,焚于业火。
太绝望了。
强如行念禅师都做不到。
强如行念禅师都死了。
谋局五百年一朝成空,衍道绝巅只是幻梦一场。
小小一个神临,还能怎么办呢?
太绝望了……
姜望握剑的手,握得指骨已经发白。
但他沉默着,慢慢又松开了他的手。
松开剑柄不是因为他放弃反抗,而是因为他不再试图在这里寻找勇气。
人生是一场长旅。
行念禅师的旅途结束了,他姜望还在路上。
那就继续往前走。
此时就是穷途吗?
我还活着。
那就还不是。
他慢慢地,以手撑地,自己支撑着自己,正要站起来。
掌心似乎压住了什么异物。
他扭过头,慢慢挪开自己的手,于是看到了一口……小小的铜钟。
其上有古难山的铭文,有黑莲寺的刻字,有斧凿刀砍、烟熏火燎的斑驳印痕。
它名:知闻。
那一声师伯,我听见了。
你是那撞过来的意外,遁出的一,最后的希望,或许会有的可能。
都在算中!
第八十一章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咕咕咕,咕咕咕~
浩荡于永世天堑的不老泉水,仍在寂寞地鼓着泡泡。
泉水边的几个年轻妖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似忘了来意,不知该做什么。
早先羊愈和鼠加蓝的生死搏杀,彼时还觉得壮怀激烈,现时再回想,竟好像已泛不起什么涟漪了。
行念禅师孤舟远渡,殁于风浪,真叫观者怅然若失。
天妖局中,妖王根本不值一提。
绝巅之下,皆为尘埃!
直到天空弥合,风吹流云,天妖的威势都散去了。
猿梦极才从那种“天妖爷爷罩着我”的骄傲感受里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到……
欸不对。
金光罩没了,爷爷走了,我怎么办?
再环顾四周,才有了危险的实感。
那羊愈和鼠加蓝,可都是天榜新王级别的实力,说死就死了。
那熊三思和羽信,来的时候还你说我笑的,什么十年老友,一转头羽信的尸体都看不到。
兰若姑娘平时那么天真单纯,居然用琴弦割了蛛狰的头?
绝巅的风波险则险矣,都在那轰出来的天河翻滚。不去招惹,也不会沾身。
这近在迟尺的年轻妖怪们,可没几个好相与!
目光落到柴阿四身上,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这个傻小子在,不然神霄局里,老子岂不是要垫底?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老子这一趟,什么都不要。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这一刻他眼神里透出的坚定,令鹿七郎都有些暗凛。完全想不通这得了猿仙廷青睐的二傻子,竟是以这区区妖将的修为,对什么势在必得。
说起来能成为神霄王家中访客,进这神霄之地竞争的,个个自命不凡。
但真要说什么天命之子,还得是蛛狰!
蛛懿、鹿西鸣、虎太岁、猕知本,乃至于人族的行念禅师,竟都在他身上落了子!当然,除了猕知本棋胜一着,其他的落子都落空。
一身承五位绝巅强者之布局,试问天下更有谁及?
当然,命格不硬,未能受住。身死道消,也是正常。
唯独是自家老祖在这小子身上布下的手段,自己未来得及用上……
身为神香鹿家嫡脉,天榜新王列名的存在,鹿七郎并不是随手可弃的棋子,有与闻机密的资格。
所以他当然知晓,照云峰真妖犬应阳,明面上虽是与古难山走得近,暗中早已投靠自家。在不久之前,用犬应阳试探天息荒原的虚实。也在几年之前,就用犬应阳在蛛狰身上落子。
他自己故意逐杀蛇沽余至摩云城,从而顺理成章地参与神霄局……
如今蛛懿、猕知本、行念在蛛狰上的落子都看得清楚了。
但不知虎太岁那边,本想用蛛狰做什么?在失去蛛狰后,又会用什么充当后手?
在鹿七郎看来,现在的神霄局中,最具威胁的,仍是熊三思。
其次才是神秘莫测的柴阿四,和身藏险恶的太平鬼差。
那蛛兰若虽然也隐藏很深,神通强大,但因蛛懿险些被人族行念禅师打死,已是失去了竞争力。
是的。竞争。
鹿七郎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而来,没有忘记自己肩负何任。
虽然说天妖之争波澜壮阔,动辄数百年落子大气磅礴,让他们这些所谓的天妖种子,全都相形见绌。于赤月之侧,失米粒之华,晦萤火之光。
但他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神霄一局惊天动地,执棋者有执棋者撸起袖子抽刀拔剑的厮杀,作为棋盘上的棋子,不也有自己的争斗么?
已见沧海之大,犹演源流之长。
山高如此,吾辈未尝不可待来日!
……
……
摩云城中,再一次遭受重创的蛛懿,已是消失不见。
名义上的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现在完全不具备说话的资格。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等一个结果,也等等看几位天妖有什么吩咐。
此时虎太岁仍是坐在那处围墙豁口,老神在在。
鹿西鸣独占艳色,气定神闲。
麂性空继续藏在黑暗里,也不走,也不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家都在欣赏蝉法缘的表情。
这个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大菩萨,大概自此以后很多年,都很难再笑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在神霄之地里搜寻了很多条隐秘,但一点知闻钟的痕迹都没捕捉到。
于茫茫大海里捞一根针,理是如此。
于整个神霄之地的隐秘里,寻一条被抹掉了痕迹的隐秘,尤其如此。
他已经做好了终此一生,一条一条找下去的准备。
可恨那麂性空!
你黑莲寺不也对知闻钟觊觎已久,虎视眈眈?
现在知闻钟失踪了,你也不跟着一起找,就在这里等,等你妈什么?!
妖师如来就教了你们捡现成的?
“麂性空,你不想办法找一找吗?”蝉法缘强忍怒火地问道。
“找什么?”黑暗中有声音窸窸窣窣地回道。
蝉法缘在心里念着大局为重,忍气吞声地道:“当然是知闻钟。它毕竟是我佛门至宝,失落的是我佛门根基。现在各凭手段,齐心为此,等找到之后,咱们再争不迟。”
麂性空嘻嘻笑道:“知闻钟在我家。”
蝉法缘以莫大定力,按捺住了自己的巴掌,扭过头去。
这天没法聊!
但他之所以邀请麂性空一起寻找,恰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
那处虚空所弥合的,不仅仅是行念禅师轰出来的回家之路,也是这个神霄世界的“完整”。
行念禅师死前发下宏愿,要“天外无邪”。
何为天外无邪?
于行念禅师自己而言,当然可以有许多的阐述。
对神霄之地而言,就是不可再有外力干涉。
已入局者,当于局中弈。未入局者,不可再轻得。
这当然是被神霄之地所认可的。
神霄秘地在开启的那一刻,就是在迅速复苏、迅速成长的。
从面对虎太岁的压力,只能选择自毁。到后来遁入另外的时空,避开摩云城一众天妖的直接干预。
他们在神霄之地里的所有出手,都是要凭借事先布下的手段勾连,并不能直接为之。
自神霄秘地打开到现在,已经有多少力量落在了神霄局里,这些都是神霄之地的资粮,也强化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
现在他虽然已经联手摩云城几位天妖,打破了时间迷途,却感觉自己离神霄之地更远了。
知闻钟已失,羊愈已死,而他残存于神霄之地的力量,正在迅速地消解,最后的机会正在消失。
再不做点什么,他就真的只能宣告出局!
何能输得如此干脆?
当此之时,蝉法缘一步前踏——
吼!
脚下出现一条金色神龙,鹿角长须,翻滚不休,身形几乎覆盖了整个摩云城。
浩荡龙吟声,翻滚千万里。天息荒原,生者尽得听闻。
古难山之护法天龙!
此非活物,但却是以真龙炼成,锁住龙魂,铸造神通,是无上佛侍,于此护持他行法。
那森海老龙总是忽悠姜望放她出来,说她在妖界有关系、有面子、能安排,她最大的面子就是这个。
这时候古难山大菩萨蝉法缘站在天龙身上,俯瞰无尽时空的迷旅,双掌合十,身绕宝辉,诵曰——
“禅师!当得末法时,行何功德?”
“末法即来,众生皆罪。”
“弟子通三藏、定心猿、持八戒、悟六净、拴意马,虽往末法,自德不衰,罪在如何?”
“罪在不足。”
“此去路遥,禅师何以教我?”
“尽赎也。”
这是《上智神慧根果集》里的内容,据说是隐光如来在古难山的最后一次讲道,在这次讲道之后,他就离开古难山,消失在天外。
彼时与他对话的,正是当时的第十法王,后来的光王如来。
这部分是光王如来问,如果末法时代真的来临,我应该做什么样的功德呢?
熊禅师回答,哪还有什么功德,末法时代到来,是所有生灵的罪孽。
光王如来又问,我勤修功德、遵守戒律、清净本性、从无逾矩,虽然不幸降临了末法时代,我又有什么罪呢?
熊禅师回答,罪在你做得不够。你没有救赎众生,没能守护这个世界,让末法时代降临了。
光王如来又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熊禅师只说,去赎罪吧!
此时此刻此经典,正合此情此境此心!
这一时的蝉法缘脚踏天龙,悬立于摩云城的高空,真有无尽辉煌。随着他的诵经声愈发宏大,脑后忽然生起一轮灿烂的佛光!这一轮佛光环转不朽,照耀永恒,似是将金阳嵌在了脑后,使得他已如佛陀。
此为摩云城众妖之所见。
而众所不能见的变化,发生在神霄之地里。
神霄之地里。猿梦极还在和柴阿四虚情假意,君明臣贤。猪大力还在沉思他的理想,不老泉水映着他的衣角。蛇沽余独自缩在角落,熊三思、蛛兰若、鹿七郎,还在各自警惕。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独属于蝉法缘的、正在隐秘之中寻找知闻钟的力量,遽然跳出了隐秘,跃上神霄之地的高穹,往更高处探寻,一息折转千万里……
找到了!
在那神霄之地的极限高处,开出来一条巨大的宝船!
它长达四十四万丈,宽有十八万丈,根本不能够被在场的这些妖王看到尽头。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穹,投下一片岁月的涟漪。
只是桅杆早已折断,船身遍布伤痕,豁口几乎一个连着一个。朽坏的木板和绿色的铁锈,以及深褐的苔藓,带来一种深刻的腐朽气息。
最严重的创伤在宝船中段……被不知什么存在以什么利器,从这中段噼开,几乎斩分了两截,龙骨断了,铆钉断了,数以万计的巨大铰链,断裂在两侧创口,不能再相连。只有仅剩的三根还挂在那里,勉强将船身连着。相对于这条宝船的巨大,它们实在渺小,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到。
当年从中段噼开宝船的那一击,实在是有超越想象的恐怖。
以至于在难以计数的这么多年后,在这神霄之地的所见里,在这宝船残骸的裂口中……它依然附着了毁灭的力量!
依然能够杀死观者的视线。
每每望此而止,目光不能接续。
传说中的那条时光宝船,【飞光】?!
这是熊三思心中的惊疑,也是蝉法缘施展无上佛功的所得。
他在摩云城中,隔世出手,驾驭最后的力量,根据行念禅师此前的动作,找到了藏于神霄之地深处的时间宝船,然后跃于其上!
此前行念禅师正是凭借洞察命运的本事,借用于此宝,拨转时间,制造了时间迷途,书写了他所设想的未来。
而现在,他也要借此为局,在失落的时光里,寻回他失去的棋子!
无形的力量化为有形,大和尚的虚影在时光宝船的残骸中极速穿梭,他在与时间竞速,而终于在力量消散之前,找到了【飞光】的船舵,伸手去将它拨动!
神霄局要彻底封闭内外,不再允许执棋者亲自下场。那他就把他被杀死的棋子,再次放回棋局中来,以继续这一局的对弈,继续构建洞察棋局的联系,继续寻找知闻钟。
但金色的佛光手掌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暗色凝聚的手!
摩云城里,蝉法缘又惊又怒地看过去。
黑暗之中显出麂性空那布满信虫的眼睛,非常无所谓地看回来。
那意思很明显——要不然一起落子,要不然一起出局。
佛家讲求一个因果,勿造口业,但蝉法缘身为功德圆满的大菩萨,此刻只想痛宰麂性空八辈祖宗。
可知闻钟怎么办?真能与这泼皮无赖一起放弃吗?
也只能眼睛一闭,牙一咬,心一横……
金光之手叠着黑光之手,就这样一起转动了船舵,拨动了世界之轮。
羊愈和鼠加蓝,便从时光之中走出来,落在不老泉边,从未死的那个时间,走到了现在,一起跨越了生死!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轰隆隆隆!
整个巨大的时光宝船,在这一转之下,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发出巨大的、痛苦的声响。
而后船板一块一块的断裂,飞碎,腐朽,风化!
在极短的时间里,“飞光”残骸就已经彻底肢解,消散在空中!
……
摩云城中,蝉法缘神色怔然。
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行念禅师要“天外无邪”。
不仅仅是要掩埋知闻钟,还是要利用他们这两个妖族的大菩萨,彻底毁掉飞光宝船的残骸。
【飞光】虽然已是残骸,但毕竟是远古时代妖族强者倾力打造的、想要借之翻盘的至宝,在漫长的时光之后,仍然残有自我保护的本能。
人族若是想要将它毁弃,必然招致反击。甚至于会被妖族天意所干涉。
而行念禅师将它催到临界状态,又很不在意地透露了自己寻到【飞光】的讯息……只等他们来转最后一轮。
一个羊愈的性命,交换【飞光】的残骸。
得耶?失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