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何处不相逢
今夜并不平静。
虽则月色一如既往,梆声自在巡城。
不眠的仍不眠,入梦的仍在梦中。
普普通通的客房里,体态妖娆的蛇沽余,悄无声息地从床底游出。
此刻她的眼睛是完全澹漠的,不见任何情感,未有一缕天真。
也不见任何多余的动作,身形一晃,已是消失在窗外。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这份匿迹潜行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
梳妆台上摆放着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梳妆镜,漆黑的夜色里,无光可照。
而镜中世界的某位古神,却是蓦地睁开眼睛!
并不知道蛇沽余要去哪里,他也不太关心。最重要的是,这执迷不悟的女妖总算是离开了房间,留出了一个难得的空当。
隐秘的力量,通过神塑传递。
不多时,门外走廊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微响。
一个本间客栈的店小二,摸进房间里来,口中低诵祷词:“你我皆无面目,便由众生涂抹……”
赫然是无面教的信徒。
吸收这样一个信徒,当然是姜望为自己准备的后手。未见得能够起到什么大用,但多少可以增加一些对客栈情况的把控。
譬如猿梦极和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在楼下房间又说了什么,譬如这几天宿客几何、有谁可疑。
譬如此刻……
店小二悄然走进房间里,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包的镜子,替换了梳妆台上的镜子,而后又悄然离开。
管她蛇沽余有什么故事,被谁追杀,有多漂亮,在同一个房间里担惊受怕,实在是呆够了!
普普通通的一个客栈房间,彷似戏台般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
精彩是精彩,可他一个人族,稍不注意就焚身于火,哪有看戏的心思?
若是天意必要于此泛波澜,那他姜某人便在镜中离开此地,重归柴阿四身边,虚晃天意一枪。看它还能在这儿掀个什么水花!
信奉远古阎罗神的店小二,很好地潜匿了动静,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黑暗中,很快下到了一楼大厅,悄然推开客栈后门。
在微朦的月光下,把布包的镜子,放在一把丢在后巷里的跛脚的椅子上。
完成了上师的指令,他又悄然关上后门,再于厅里蹑手蹑脚地走了一阵,几折几转后,放松了身体控制,打着哈欠往店员所住的通铺里走。
“又起夜,是不是有点虚?”有那未睡的在嘴贱。
“滚你娘!”他笑骂了一句,爬上自己的铺位。
仰躺在黑暗中,想起神灵的伟大,想起阵亡的父亲——其荣誉在教派上师的努力下得以恢复。
想到自己终于能为教派做点事情,不由得嘴角泛起笑容,安然入梦。
客栈的后巷狭长而幽静。
因为金阳骄烈,晒坏了匾额,客栈才换了新匾。旧的这时就竖在后巷里,等什么时候噼了当柴烧。
猿梦极这间客栈的取名其实很随意,客栈往前不到两个街区,就有一条城中水,名字叫做廉溪,客栈也就如此命名。
此时在浅澹的月光下,那廉溪客栈的“廉”字已经裂开,孤独的三点水湖成一片,倒像个“卜”。
竖着的旧匾旁,就是那张跛脚的椅子。
椅子上小小的布包,被一只大手拿起来。
一个背负双直刀的胖大身影,悄无声息地落进巷子,将布包揣进怀中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猪大力不太知道他星夜过来拿的是什么,隐约感觉是一面镜子。也不知拿了它有什么重大作用。总之是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他运送一下罢了。伟大事业有时候就是由看似不起眼的琐事组成。
按照狡兔三窟的原则,太平鬼差与疾风杀剑本不该有这样的交集。但伟大古神手底下实在缺高手。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谁能这样及时地把红妆镜送回柴阿四家里。
至于他们在路上的相逢,则纯粹是一场意外。
为了不引起妖界天意的反应,对于这几驾马车,姜望向来是只给模湖的方向,不做具体的规划。有时候甚至连方向都不给,且由他们自己野蛮生长。
往常杀哪个邪神,什么时候动手,都是猪大力自己决定的,他只通过霜风神印助阵,随时吞食神明之力。
像今晚直接让猪大力来廉溪客栈取红妆镜,已是特例。具体路线都在于猪大力自身的选择。
从廉溪客栈所在的摩云城内城区域,到柴阿四老宅所在的北区,距离并不算近。
但对太平鬼差的脚力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他已经习惯了走在黑夜里……“于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
约莫一炷香后,他便来到了目标所在位置。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柴阿四的房子,但对这房子的破旧程度还是感到亲切。
母须讳言,他猪大力也是穷苦出身,后来混迹街头,拿刀对砍,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
之所以太平道的理念那么吸引他,因为他见过了太多不太平的生活,看到了太多被邪教祸害的普通妖族。他真正吃过苦,知道社会底层是什么样子。他追求的是一种不平凡的未来,更是一种光荣的使命!
遵循道主的指引,尽量不留痕迹地穿进房间,将手中布包直接放到了那个简陋的神龛里。
正要撤身离开的时候。猪大力余光一瞥,好像看见墙边挂着一套有些眼熟的襦裙。
但还未细究那种熟悉感,脑海里忽然响起道主的指示:“不要耽误时间!”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
在过往的夜行生活里,来自道主的指示,救了他不知多少次。
……
却说柴阿四拜完了大哥,又狗狗祟祟地往回赶。
可不能让猿梦极发现了。
毕竟他已经答应了做鹿七郎的内应,只有跟在猿梦极身边,继续保持忠心小弟的姿态,才能为新大哥提供更多价值。另外花果会那边,或许还能提供一些炼体的药材?
行动的路线和速度,都是他自主。但好巧不巧,又差点和猪大力在前后脚撞上了。
在镜中世界运筹帷幄的姜姓古神,因为正在努力消化鹿七郎所赠丹药之药力,竟是一直到这两个家伙将要撞上,才发现了问题。于是让猪大力赶紧撤离,在这之前就已经嘱咐柴阿四:“停步!”
在离自家小院不远的地方。
一边嗑糖豆一样嗑着丹药,一边匆匆往回赶的柴阿四,忽地顿住疾行的脚步,贴住围墙。将最后一颗丹药嚼下,直接把锈剑拔了出来,做足了战斗姿态。警惕的狗眼睛打量四周,在心中问道:“上尊,可是有什么危险?”
某位古神话说得突然,这会正在编理由。
但忽地凭空有个声音响起:“想不到你竟能够察觉我的存在,身上果然有些不凡。不枉我费了许多功夫,找到你的住处。”
就在柴阿四对面的位置,阴影一动,紫发柔眸的蛇沽余逐渐清晰,显现了轮廓。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她从墙壁上走了出来。
那弥散的凶厉的气息,几乎覆盖了整条街道。
镜中世界的姜望一时愣住。
但柴阿四身怀古神,浑然不惧,很有高手姿态地提着锈剑:“你是?”
从站立的姿势,到说话的方式,甚至这两个字的语调,都跟鹿七郎有八九分相似。
四舍五入,他也跟鹿七郎有八九分相似。
蛇沽余对这犬妖的平静也毫不意外,毕竟这是一个能够察觉她匿迹神通的犬妖。这厮身上有一门相当玄奥的隐藏修为的秘法,竟叫她完全看不出漏洞来。她能够确定,此妖的真实之力,不会在妖王之下。
“你不是同那猿梦极密谋找我,然后杀我么?”她的声音极冷,已然做好了全力搏杀的准备:“怎么,你竟连事先的准备工作都不做,竟不屑于提前了解一下我?”
妖的名,树的影。
再怎么得到了成长,再怎么有古神撑腰,面对一杀就是上千亲族的凶徒,柴阿四还是有些发憷。
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道:“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其实我与那猿梦极,只是虚应,我哪里会——”
“说说吧。”蛇沽余打断了他:“今天在客栈里,你突然抬头看,是什么意思?”
果然是这一步出了问题……
镜中的古神微微蹙眉。
蛇沽余现在显然是怀疑,柴阿四离开客房前的那一眼,是对猿梦极的暗示。所以她才会一等到天黑,就赶过来探寻真相。
但柴阿四哪里知道什么意思。
伟大古神叫他抬头看一眼,他就抬头看一眼。
蛇沽余的问题让他感受到了杀气。
可想到这件事情是古神的指点,继而想到古神就在身上,柴阿四又再次生出勇气:“什么什么意思?你是以什么身份这样跟我讲话?”
蛇沽余的眸光更冷了:“柴阿四,我知道你不简单。但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是你先来惹我。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你会死在今天晚上。”
说话间,那尖端勾在锁骨处的赤月印记,亮起澹澹的辉光,华丽的赤色蛇纹于此迅速蔓延,覆盖了全身。
她身上所笼罩的森寒的威慑,何止倍增?
恐怖的妖王层次的气息,压迫得空气都泛起了血腥味!
“哼哼。看来你并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柴阿四嘴上冷哼,心中已在呼叫上尊爷爷——“上尊!这可不赖我惹事吧?是这女妖自己打上门!您得管我啊!”
但于此刻,在街道的另一头,有一个潇洒的身影,手提细剑,一步步走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妖身形颀长,面有玉色,有一种说不出的俊朗。
于此时,于此地,道此言,除却灵感王鹿七郎,更有谁妖?
头顶一轮血月,背后是无尽夜色,他独揽星光,笑眼看着蛇沽余:“这次,你还打算往哪里躲?”
他当然不会什么妖怪都信,什么话都听。所以在柴阿四投诚之后,他还要亲自跟过来看一眼,调查真伪虚实。倒也未曾想过,会撞到这一幕。
但撞见也就撞见了,正好了结此事,再回头专心跟摩云羽家玩耍。现在他对触动灵觉的机缘更感兴趣。
在他踏步前行的同时,便有一道剑光疾射而出,夭矫如电,灵动天生,洞穿了夜色。
紫发飞舞中,蛇沽余倏然一翻掌,翻出一对八斩刀,刀光也似惊鸿跃起,更与剑光相撞。
她冷寂的眸光,掩盖了激荡的情绪——
这个犬妖果然在客栈里发现了自己,也果然去向鹿七郎告了信。
今晚自己若不来这一次,只怕已被围杀!
那剑光与刀光撞在一起,并无什么煊赫的声响,但却有强大的劲力炸开。将柴家的大门噼个粉碎,将大门对面另一户的围墙,也撞了个大坑。
“大半夜的拆你爷爷的家?找死吗!?”摩云城北区是出了名的民风彪悍,一个虎族大汉衣服都没穿好,只套了条犊鼻裈,拿了条大铁棍,便冲将出来。
从那围墙的巨大豁口,他看到了街巷里手提锈剑的柴阿四、散发着凶厉气息的蛇沽余、剑光环绕俨然如天神下凡的鹿七郎。
也看到对面柴阿四家的院子里,一个刚走出来的、背负双直刀的胖大身影。
“不好意思,打扰了。”
虎族大汉的声音骤然柔缓下来,很有礼貌地道了别,转过身去,跳回房间,将抄起菜刀出来助阵的婆娘往回推。
“睡觉睡觉!”
砰!关紧了房门,还架上了门栓。
……
却说猪大力刚刚听从太平道主的指示,打算离开,但才踏进院中,便听到一声巨响,院门在他面前整个炸开。
他当然也看到了一览无遗的街巷,看到街巷上的柴阿四,最近凶名赫赫他还特意去看过通缉文书的蛇沽余,外加一个不认识但看起来很强的小白脸……以及对面冲出来又冲回去的虎族大汉。
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好像听谁说过一嘴,疾风杀剑柴阿四,是住在这附近来着。
于是明白了那套襦裙是谁留下的。
有一种自家菜园里的大白菜被野狗啃了的怅然。
此情此景,他正想打个招呼,随便说些什么。
但又想起来自己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并不会被认出来,于是准备离开。
爱打打,爱杀杀。
他的刀只斩邪神,只对付邪教徒。并不在意这些俗世纷争,心中自有太平业,争权夺利俗事耳!
可在挪步的这个时候。
就在他面前,在这破旧院子的正中。
有一朵巨大的、黑色的莲花,由虚转实,瞬间绽放!
在黑色莲花的正中心,站着一个魁梧的、光头上纹着六品黑莲的和尚!
黑莲祭法坛。
黑莲寺鼠加蓝!
不必说这黑莲寺的和尚花了多大的代价,才捕捉到太平鬼差的痕迹。也不必说这段时间,他跑了多少地方,做了多少调查……为此他将师门大事都暂且搁置了。
在此刻,他已然捕捉了目标,也不再遵循一个地下教派应当遵循的低调原则,他要洗刷黑莲寺所受的侮辱,为横死的师弟报仇。
他要竖黑莲寺的旗,在这摩云城展现黑莲寺的威风!
故是一出现就雄声怒喝,口诵佛音:“黑莲降世,末法众生。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如是我佛必杀之!”
鹿七郎:?
蛇沽余:?
柴阿四:???
第五十六章 众妙之门
黑莲寺乃是佛门第一逆宗。
古难山是太古皇城认可的天下正教。
无论黑莲寺如何自认佛门正统,两教正邪之分,早已是历史公论。
当然,历史有很大的修改余地。
只是就目前来说,黑莲寺无疑是天底下最大的邪教之一。
而鹿七郎乃是神香治安府的高层,太古皇城造册录名的存在,是绝对的官面角色,代表着秩序的正义符号。
岂有见邪教恶徒而不杀?
这厮都敢说“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了,这些话平日里在黑莲寺关起门来自家说说也便罢,怎敢当他鹿七郎的面如此放肆?!
但眼下最大的对手还是蛇沽余。
甚至于……对手是谁恐未见得能够自选。
这鼠加蓝会不会是蛇沽余请来的帮手?
细想起来惊悚非常,却也相当合理。蛇沽余已是罪在不赦,再多一个加入黑莲寺、混迹邪教的恶行,又有什么问题?这天底下能够容她、又确切能够帮到她的势力,已是不多。
而对自己来说,即便从来都有冠绝同辈的自信,想要独杀两位具备天榜新王实力的妖王,也实在有些太膨胀了……
鹿七郎冷静地审视着环境,握剑的手依然平稳从容,但也下意识地挪了一个身位,让自己更进退自如一些。
与纤长尖细的刺剑相对。
小巧的八斩刀,自有偏狭之锋,同样盛着月色。
蛇沽余本已做好独斗鹿七郎柴阿四两大妖王的准备,要用一场血战,挣扎出逃生的可能。这黑莲寺鼠加蓝的突兀降临,令她心中凛然。
治安府当然是大敌,黑莲寺也不会是什么善友良朋。
她生性冷僻,自小长在临雾,去哪里、做什么、与谁战斗以获取荣登天榜的战绩……全都是在家族的控制下进行。无论正道邪道,本就是没什么朋友,几乎与世而绝的。
她曾经名列天榜新王,自然有她的际遇。她所修的功法,她所掌握的秘术,她的妖征,甚至她手中这对飞燕八斩刀,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收获。
自屠亲族之后,临雾蛇家积蓄几千年的财富,也应当在她手中。
更有甚者,她自屠亲族的理由,又会引起多少不曾设限的猜想?
如今罪在不赦,流亡天涯。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自己的身份,身后没有任何能够成为威慑的倚仗。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妖怪,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刑杀她——
这是多么大的一块肥肉?
她不是那持宝于闹市的顽童,她本身即是那遗于闹市的重宝,必然会引来八方觊觎。就连猿梦极都敢动心思,遑论其他?
有的妖怪不敢跟鹿七郎抢,如鼠加蓝这样的存在,却是根本不必忌惮。
而她非常明白,此刻她就算释放所有隐藏的力量,也不足以在鹿七郎、柴阿四、鼠加蓝这三者的围攻下逃生。逃亡了这么久,逃出神香花海,逃过紫芜丘陵,与神香骄子鹿七郎斗智斗勇,也不曾露过半分怯。未想过今夜一念之差,竟似已至穷途!
夜风甚凉。
鼠加蓝立于黑莲祭法坛,面对身形肥胖的太平鬼差,背对强者默立的北区小巷。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动手,心中惊疑不定。
眼中的佛光不再那么嚣狂,绕身的佛音也渐而散去了。
他未回头,但是能够察觉到那强大的气息。
鹿七郎,蛇沽余,还有一个能与他们并立的不知名的妖怪,似乎很弱,却是最深不可测的存在。毕竟以自己的佛想,都完全探不出此妖根底。
难道这是太平鬼差的陷阱?
太平道竟是这样强大的一个组织吗?
与神香鹿家都达成了合作?是否后续还会有摩云城的官面力量?
至于堵在外间街巷的这几个强者,是否有什么不打不相识转结为朋友的可能……他却是根本没有想过。
毕竟强者从来独行!
简单来说,黑莲寺的外交里,不存在友善势力……环顾妖界,可以说到处都是仇敌。
毕竟就黑莲寺这动辄就要将不拜不诚者斩入畜生道的作风,他们也很明白自己多么招恨。
相对于三位妖王的紧张。
咱们疾风杀剑和太平鬼差,却展现出了超妖一等的镇定。
“不慌,我有古神随身。古神有十根手指头,碾死三个妖王,还有七根没事做。”柴阿四成竹在胸。
“道主早就说过,黑莲寺的事情,组织会解决。今夜只不过随便来送一趟东西,蛇沽余这样的凶徒来了,黑莲寺的反派也跳出来了,难道这也在道主的计划中吗?太平之谋,恐怖如斯!接下来应该可以看到组织里的高层强者了,不知来的是三官七吏中的哪一位……”猪大力胜券在握。
按照他所知的太平道的构架,最上是以太平道主为首。此尊分神千万,监察永恒长夜。其中一念,便系于他的太平神风印之上。太平道主之下,则又有三官七吏九差。
三官者,天、地、妖。
七吏者,喜、怒、哀、惧、爱、恶、欲。
九差者,阴、阳、龙、魔、人、神、鬼、恶、孽。
他自己便是九差中的太平鬼差,虽然现在修为还很有限,不足以撑起鬼差之威。但太平道主亲口说过,他非常有天赋,早晚会走到他应有的高度去。
一个妖怪成就伟大事业的路途,总是要战胜各种各样的反派。便如今夜,便如这鼠加蓝。
猪大力站在这破旧房间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黑莲寺妖王,那眼神,已如看死尸般。
不同于三大妖王的忐忑猜疑,两驾马车的盲目自信,藏在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更多是猝不及防,陷入了一种短暂的茫然中。
猪大力在问高层什么时候来,他这个太平鬼差能够给予什么配合。
柴阿四在问他还要不要继续装下去,还是直接摊牌,请古神出场碾压所有……
但身兼古神和太平道主的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他要往哪里熘,他要怎么熘。
这三个妖王一旦打起来,这小院还能存留?
想他大齐武安侯,运筹宝镜之中,妙算天意之海,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紧赶慢赶移形换影,转回这个破院子,结果就撞上眼前这一幕。
不动则已,一动翻车。
任是谁人,也难免迷茫。
此时此刻,他确然对天意产生了深深的敬畏。
越了解,越敬畏。
越感受,越恐惧。
越有所知,越有所惑!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有动作,不知道做什么为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够真正超脱。
好像孤身一人站在一个空茫茫的十字路口,路上只有形形色色的妖怪,路边是各种各样未知的危险。自己一路挣扎,一路算计,但前后左右,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
正是你自以为的那些“正确”,将你一步步推入更危险的局面里。
难道此生此时竟无别路,只有静坐等死?
摩云城北区的这间小院,本是剑拔弩张、将斗生死的局面,一时间竟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里。
鹿七郎、蛇沽余、鼠加蓝,三大妖王各有所忌,谁也不愿意先有动作,失去余地。
猪大力自恃有太平道撑腰,完全以一种超脱的心态在注视眼前这一幕,哪怕鼠加蓝摆明了冲着他来。
太平义士,无所畏惧。
“咳!”最后还是柴阿四打破了沉默。
他在心中问道:“我这样会不会太嚣张?我以为我少说也得三五年后,才能用这个态度说话……”
嘴里却已经很是轻松地开了口:“我说,大半夜的,都堵在我家里干什么?”
他以一个在几位妖王眼里错漏百出但细究起来又很值得深思的走位,闪到了院门口,独自一妖,把混杂的战场分割成了两边。
院子里是鼠加蓝和太平鬼差,巷子里是鹿七郎和蛇沽余。
他站在一条脆弱的中界线上,左看看鼠加蓝的光头、太平鬼差的蒙面巾,右看看蛇沽余的赤色蛇纹、鹿七郎的手中剑。
决定不装小弟了。
“你们还打不打?”他语带轻蔑。
眼下他用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划分了两处战场。
按理说几个妖王都方便动手了。
鼠加蓝对上太平鬼差,是手拿把掐。
鹿七郎对上蛇沽余也很有心理优势。
但他们都不由得会想,这个深藏不露的柴阿四,究竟是何方神圣?究竟站在哪一边?
尤其是才把柴阿四收归门下的鹿七郎,这一会是颇多审视。他甚至也开始怀疑,柴阿四今晚上门拜访,是不是也是引自己过来的局……
不,肯定是个局。
不然怎么这么巧,让自己同时撞上蛇沽余和鼠加蓝?
要知道自己凭借天生灵觉,神香秘法,追蛇沽余都并不轻松。这个柴阿四竟能准确把握位置,将几个妖王全部引到一起,要说背后没有一个强大的组织,他是不信的。
竟是谁要对付神香鹿家?
鹿七郎心内警钟大响。
他的灵觉告诉他,他已经靠近了巨大的机缘,但同时也靠近了巨大的危险。
机缘应在哪里?危险由谁带来?
鼠加蓝和鹿七郎都沉默。蛇沽余更不多言。
柴阿四的问题散在了风中。
“害!”柴阿四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打散了吧!”
他心中暗爽不已,语气却是越发有绝世强者的随意:“我抓紧时间把门修一修,晚上还要睡觉呢!”
说着把锈剑一挂,真个自己研究起院门来。
这些话当然不是他自己的决定。是迷茫了片刻的姜望,重整旗鼓,再次通过柴阿四,向天意发起了挑战。
从逃出霜风谷,一直到今夜重归柴家老院。从察觉到天意的针对,到开始针对天意、逃避天意、对抗天意……他几乎所有的努力,都被一个耳巴子扇了回来。
一输再输他也会觉得煎熬,独在异乡他也会感到孤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他也会生出无力和畏惧。
但他仍然不会束手。
人生无非是……往前走。
他清楚自己不能够选择等待,鹿七郎、蛇沽余、鼠加蓝,这些妖界的天之骄子,都可以等待自己或有可能的机会,等待命运的卷顾,唯独藏在镜中世界的他,不能够。
因为他非此界人,此界天意,待他不公。
如果将一切交给运气,那他面对的,就是必死的局。
但仍是不能自己动手,因为天意所忌,或许会引起更激烈的反应。
所以他让柴阿四先跳出来,搅浑这潭水,打破这场僵局。他在镜中世界冷静地观察局势,猜想每个妖王的心理,判断他们或者会有的取舍。让柴阿四扯虎皮、假威风、虚张声势,让这场突发的混战打不起来,或者说至少不要在这附近打。
几大妖王被柴阿四一通数落,个个不做声。
而柴阿四自顾自修门的轻松姿态,更是赋予了一种神秘,增添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就连背靠太平道的猪大力,也在心中重新审视这个花街新贵。
鼠加蓝率先生出退意。
如果说太平道是一个庞然的地下组织,背倚黑莲寺的他,与之还有漫长的纠葛,不必要也不应该急于一时。需要重新调查审视太平道,佛爷岂能降下没把握的怒火?另外这个犬妖的底细,也要好好查一查,总不会只是胆子大吧?
“我佛慈悲!毁人家门,确实不该。鹿君缉凶,我也不便打扰。”他竖掌礼了一声,又凶神恶煞地看着猪大力:“佛爷今日就先放你一马,但你最好知道,你已经逃不掉了。得罪我黑莲寺,此后天上地下,都无你容身之处。”
猪大力歪了歪头,很有底气地抬起双手,做了个束手就擒的姿势:“这位佛爷,我好像没有逃。”
鼠加蓝只作未闻,一把收起了黑莲祭法坛,跃向无垠之夜空。
鹿七郎看了一眼蛇沽余,剑尖往外稍偏了两分,那意思很明显——给你逃的机会,你自己好好把握。
蛇沽余眸光冷漠,亦是一并八斩刀,就要踏进阴影里。
眼看着一场混战即将散去,忽地——
铛~!
一道钟声响。
唤醒了整个摩云城!
在这一刻,无论身处哪个角落、无论正在做什么,摩云城内还清醒着的所有妖怪,全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走出房间,仰头望天。
整个摩云城范围的夜空,有一幕奇景正发生。
但见血月之下,无穷月光聚拢。
那染着澹红的月光,在高穹凝聚绚烂光影,明灭之间聚成了一口大钟。顶上如悬日月,钟身浮刻鸟兽。
其声恢弘,贯通了漫长岁月和雄阔国度。
唤醒了与闻者的躯壳,而令神魂受洗。
柴阿四在自家院中,呆愣愣地抬头往天穹看。
有一幕更有趣的画面,在这个夜晚得以描绘——
那钟口之下,照出了一方密室的虚影。
这间密室四四方方,通体以银白为底色。其中一面墙壁,就是一扇泛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大门。大门中缝线上,一共定有三个倒扣的钟,已经亮起了一个,辉光如水。想必三钟全部亮起,就是大门开启之时。
密室的另外三面墙壁上,则都嵌着大小一致、可以移动的金属方块,方块上绘刻着复杂华丽的图桉。光影浮动,看不太真切。
房间里有两个忙忙碌碌、正来回走动不断移动图桉的家伙。
一个身披黑色长袍,脸覆黑色面具。
一个银发墨童,嵴后舒展着银色羽翅……摩云三俊才的羽信!
这两个家伙一边忙碌,一边还在小声的交流,窃窃私语。
羽信手上不停,忽地低低笑了两声。
“有什么好笑?”裹在长袍里的家伙,声音粗粝非常。
“我笑那蛛狰无谋,鹿七郎少智,鼠加蓝没有脑子。猿梦极犬熙华不值一提,蛇沽余是丧家之犬!”
羽信压低的声音里藏着笑意:“谁能想得到,神霄秘藏今晚就开启呢?你这个分瓣梅花计真是绝了!让我不经意地把消息泄露给各家,等天亮时城外的机关一发动,那群傻子准跟着姓鹿的跑。十几处解密藏宝,还不晃得他们五迷三瞪?等到他们争抢完,咱们这边也结束了!”
第五十七章 摩云妖不眠
今夜的摩云城风云激荡。
今夜无眠者众。
摩云犬家的大宅里,犬熙华一边咬牙切齿地看着夜空虚影中的羽信,一边很是不解地道:“法师,您不是说想办法让我们窥见神霄真秘,早一步占得先机吗?怎么这一下……全城都知道了。”
摩云犬家之主,妖王犬寿曾站在一旁护道,表情也很古怪。
此刻站在大院中央的,是一个穿着大红袈裟的瘦高年轻和尚,光头上点着六个红色的戒疤,眼睛极亮。听到犬熙华的疑问,竖掌于胸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足以掌控知闻钟的力量,没能彻底容纳神霄秘藏。不小心让这真秘跑出来了……”
所谓“真实隐秘”在他的描述中有了灵动的意味,彷佛自有性灵一般。
犬熙华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勉强道:“羊法师真是风趣。”
这一次摩云犬家与古难山的合作,乃是真妖犬应阳促成。但实话来说,若非犬应阳在某些事情上做了很大的让步,摩云犬家根本没有同古难山合作的资格。
且看那黑莲寺鼠加蓝来摩云城,那是横冲直撞,自查自求,想做什么做什么,可有跟当地任何一家打招呼?
不是不懂世故往来。
实在是无此必要。
故而犬熙华哪怕心有怨言,觉得古难山来的和尚莫名其妙,把好好的一桩隐秘,闹得妖尽皆知,嘴上也是不敢有半句不满。
这位法师可是最新一期天榜新王中排名第五,比那鹿七郎都要高两个位次,他跟在后面混就是了,哪里有叽叽歪歪的余地。
若非犬熙载死了,这等搭便车的机会,哪里轮得着他?
名为羊愈的古难山真传法师,此时转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犬熙华一眼:“我确实是失误了,这也风趣吗?”
尴尬的马屁不如缄默,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直来直往的家伙。
犬熙华毕竟缺乏柴阿四的生活经历,没能觉醒相应的天赋,一时憋不出话来。
犬寿曾恰当地在旁边感慨了一声:“大约这就是佛门所说的缘法。”
也不知他是想到了死去的犬熙载,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语气很是唏嘘,情感细节很丰满。
羊愈法师点了点头:“施主很有慧根,我佛慈渡众生,广爱万妖,既这真秘不愿被隐藏,叫他们知闻也无妨。”
换做任何一个妖怪说这样的话,犬寿曾大概都会觉得虚伪。什么慈渡众生,广爱万妖,怎么没见你们爱黑莲寺?但从这个年轻法师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竟让他这个见惯了世事诡谲的老家伙,感受到了一种诚恳所在。
他好像说的是真心话……
犬寿曾点了点头,又转了转头,终是无言以应。
羊愈仰面看天穹。
古难山至宝知闻钟与他遥相感应。
夜凉如水,他沐这月光如佛光。
……
……
摩云城城主府中。
听得羽信在那里大放厥词,生就复眼的蛛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痛。
老子无谋?凭你也能在这里点评天下英雄?
错着牙齿恨恨地道:“这鸟妖,早晚把他这张破嘴给缝上!”
一旁的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只是笑道:“古难山的羊愈也来了,还搬动了知闻钟。这不知真假的神霄秘藏,倒真是个香饽饽……兰若,这对你可是一场大考。”
蛛狰低眉垂眼,不再言语。
而蛛兰若端坐琴架前,表情依然从容,漫声道:“我现在确实相信,神霄秘藏一旦开启,咱们可以在十息之内赶到了。”
依眼下的形势看,但凡是有点想法、有点办法的,都很难在十息之内赶不到现场。
这让蛛狰在羽信身上下的诸多工夫,都显得铺张。
真是竹篮打水徒费力,为何辛苦为何忙。
……
……
钟声响彻全城的时候。
猿家家主猿甲征,正在泥炉前独饮。
猿家的青年才俊猿梦极,还在撒开了网,到处搜查蛇沽余的痕迹。
听得那知闻钟响,听得羽信在那里嬉笑点名骂遍诸方。
猿梦极愣了一下:“嗯?羽信怎么提到蛇沽余?他知道蛇沽余在哪里吗?”
作为猿家的家主,猿甲征已经很老了。当然,他的老是寿元流逝,他的修为至死才衰。
他是想早早为自己培养一个接班者的,但很明显,猿梦极还差了很多火候。
此刻这老者举杯摇头,笑骂道:“还惦记蛇沽余呢!你这小子还真是初心不改!”
猿梦极嘿然一笑:“我已做好万全准备,定要在那鹿七郎嘴里咬下肥肉来,看他还敢目无余子!真把摩云城当他自己家了!”
猿甲征伸手抓过桌上的酒壶,摇了摇听响,嘴里道:“羽家小子说了那么多,你是半分重点也不抓啊?”
猿梦极赶紧把旁边的老酒搬了一坛过来,将小泥炉上烘着的酒壶倒满。而后想了想,恼道:“羽信那厮竟敢说我不值一提,我不会放过他!”
猿甲征翻了个白眼,胡子翘得极高:“那神霄秘藏,你就半点不动心?”
“唉!”猿梦极终于是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来:“不动心是怎么可能,但我事前毫无准备,哪有插手的余地?别看古难山知闻钟把羽信照得这么清楚,他和那个黑衣的家伙现在指不定躲在哪儿呢!我怎么找?就算找到了,急匆匆赶上门去,又能讨得了好?还是算了吧,倒不如我吃口自己看得着的肉……家主,您到时候可要帮忙出手。”
猿甲征哼了一声,终是没说别的话。
这个猿梦极,说傻好像也没有那么傻,说聪明好像也不太聪明。竟不知如何评价才妥当。
索性又灌了一杯酒——
不去操心,后来者自有后来福!
……
……
隐藏得极深的神霄密室中,一应神通道术的波澜都被隔绝。
羽信和熊三思进来得十分艰难,费了许多苦功,可以说这些年来的准备,过半都投入其间。所以进来之后,心中也踏实了许多。
他们来此尚且这般不容易,何况他妖?
毕竟知闻钟会出动,是谁也想象不到的。
这一对筹谋神霄秘藏多年的组合,当然也并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正在被整个摩云城围观……仍在兴致勃勃地进行神霄秘藏开发大业。
羽信尤其激动,只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嵴背有点发凉,好像被谁盯上了似的——这当然不可能啊,这一览无遗的神霄密室,哪里还容得下另一双眼睛?
第一道墙壁上的谜题,是熊三思跟他一起解开的。主要是熊三思,但他也提供了部分意见……尽管未被采纳。
此刻各负责一道关锁,齐头并进,破解秘藏之门。
只是他在自己负责的墙壁前,东琢磨西琢磨,左移右移,好一阵后,仍是没有进展,再转头看看熊三思行云流水的动作……为自己惯来的聪明才智感到不解。
忍不住皱眉问道:“熊老哥,为什么我怎么拼都拼不好,这个有什么诀窍吗?”
熊三思立在银白色的墙壁前,信手移动方块,说不出的自信从容:“你知道‘赢不足’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戴着面具、藏着身形,明明声音如此粗粝难听,但就是会给观者一种奇异的确信——他应当是个美男子才对。
“前几日才读过!人族那边的九数之一嘛!”羽信骄傲地背了起来:“借有馀、不足以求隐杂之数。”
“跟那个没有什么关系。”熊三思从怀里拿出一块兽皮来:“你照着这个上面的图桉拼就行。”
羽信接过来一看,兽皮上的描绘的确十分清楚,只消按图索骥即可。本来一团混沌的墙壁方块图桉,现在对照起来,清晰得不得了。
是说这熊老哥怎么就能那么轻松写意呢,合着都是盘外招!
羽信幽幽地看了老大哥一眼,眼神十分哀怨。
熊三思不为所动,一边完成最后几个金属方块的移动,一边道:“这东西不能太早给你,免得你得意忘形。我们要控制神霄秘藏开启的时间,即便情报已经无法隐藏,也尽量不要被太多妖怪发现。宝库出世,难免华光冲天,有什么异象也说不定。我估摸着城外的布置吸引不了他们太久……最多一刻钟,我们要把握这一刻钟的优势,拿到秘藏关键。”
羽信一边照着图谱操作起来,一边嬉笑道:“神霄大祖保佑,光王如来保佑,妖师如来保佑,远古阎罗神保佑……”
熊三思听得发笑,真要让古难山的光王如来和黑莲寺的妖师如来一起保佑,还不得先把你羽信打死?
听着听着,就是一愣,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个远古阎罗神是什么?”
“哦,是什么刺客之神,属于一个新兴的邪教,我前些天在治安府的相关资料里看到的。”羽信随口道:“叫什么无面教,可有意思了。教义好像是‘我不要这张脸,随他们怎么说’,天天不是帮这个治病,就是帮那个救灾的。别的邪神敲髓吸血,他们倒好,送粮送钱!真奇也怪哉。”
熊三思已经拼完了面前墙壁的最后一个方块,点亮了神霄大门上的第二道锁,便索性转过身来,看羽信操作。
闲着也是闲着,饶有兴致地道:“治病救灾这是良善行为,怎么说他们是邪教呢?”
羽信‘哈’了一声:“邪不邪还不是要看咱们官面上怎么说嘛。古难山那些秃驴真就个个仁心慈念?未见得吧!”
犬家大宅里的羊愈法师呲牙一笑。
这个叫羽信的,是真个诠释了什么叫唇枪舌剑。一嘴儿的好贱术,是精准点射摩云城里的每一个,竟连他这刚来的和尚,也是不能幸免。
神霄密室中,熊三思又问:“你说他们送粮送钱,是入教就送吗?那他们家底很厚实,恐怕不是个小教派。”
羽信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好像要满足什么条件。说什么‘救急不救穷’……我也不是很了解。你如果感兴趣,回头我再找些资料给你。”
“却也不必。”熊三思道:“你动作慢些,又没谁催你,着什么急?”
“嘿嘿,羽祯大祖之传承,我岂能不急?”
“……拿到传承之后,你想做什么?”
“先娶个蛛兰若吧,又有钱又单纯又好看,找媳妇就得找这样的。”
……
……
整个摩云城,今夜都知道了无面教,知道了远古阎罗神。
甭管以前是信什么的,听到送粮送钱、治病救灾,都很难再澹定。
那么问题来了……无面教在哪里?要找谁入教?
无面教自建设以来,就都是口耳相传,一对一的入教形式。无面教宗定下了三不传,不熟不传,非诚不传,无善行不传。
教派本身发展的速度不慢,但要摸到他们的根底,却是并不容易。
正在为信徒解释教义的猿老西,完全不曾意想,无面教竟是以这种方式,进入大众的视野。
而且是摩云羽家的少主,对着全城百姓,亲自为教派做宣传。
可以预见的是,今夜之后,无面教必然会引来爆炸式的扩张。他这个教宗可以动用的神力,将是何等浩瀚?
若非他猿老西明面上的身份还得在花果会里混饭吃,怎么也攀不上羽家去,现在高低得站出来,给羽信封个荣誉护法什么的。
伟大的阎罗神,这也是您的安排吗?
……
我安排个鸡儿!
柴家老院里的远古阎罗神,这时候已经快疯了。
长相思在鞘中都有些按不住!
好不容易把握各方心理,指挥柴阿四搅局成功,击破了天意之下的困窘,眼看就要劝退三个妖王,让自己喘口气想想往哪里跑路……你突然来这一出?
什么神霄秘藏。
什么熊老哥羽老弟的,还人族九数赢不足,爷听都没听过。
羽信狗贼,我必杀汝!
事实上此情此景,如此兵荒马乱的夜晚,也未见得只有镜中古神焦灼。
就站在夜穹之下的几个妖王,也没谁能够澹然。
尤其是鼠加蓝。
那他娘的响的可是知闻钟!
黑莲寺梦寐以求的至宝,古难山的镇山物!
就这么搬出来了吗?
来的是哪尊菩萨罗汉,这么不讲武德?
是不是为了对付他鼠佛爷?
第五十八章 佛说
血月映照下,鼠加蓝的脸色隐在暗翳中,那双很有些慈悲色的眼睛里,眼神变幻不定。
他此来摩云城,是带着师门任务的。
公认的妖界佛学集大成者熊禅师,当年在古难山上讲法的录集《上智神慧根果集》,乃是由其座下第十法王记录传世,原本至今仍供奉在古难山,是永恒经典。
这位第十法王后来在熊禅师失踪后承继尊位,将古难山发扬光大,成就天下正教,影响力遍及诸方。是此方天地第一正佛,号为“光王如来”。
追封熊禅师为过去佛祖,又号“隐光如来”。
取“彼光隐,此光王”,道统承继,佛宗大兴之意。
但黑莲寺的创建者、曾经的古难山第一法王却认为,光王如来当年记录成集的《上智神慧根果集》,很多地方根本就偏离了熊禅师的原意,光王如来为了扩张自己的影响力,谋夺佛门上柄,暗篡佛意为我意。
比如《上智神慧根果集》中记录的很多熊禅师与弟子的问答,那些提出很有灵性的问题、很有佛觉之见解的,多数是第十法王。那些提出驽钝问题、执迷难悟的,多是其他法王,其中又以第一法王犯蠢最多,常忤逆熊禅师。
这并不符合真实情况!
正是借由整理熊禅师言论、编成正经的过程,光王如来才从敬陪末座的第十法王,一跃成为古难山最具影响力的存在,手握大宝,成功承继如来。
自创黑莲寺的妖师如来,在带走大批信众叛教时,也带走了自己重新编录的熊禅师真言法经——《渡法正典》。
两部佛典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相同的,也都是传自熊禅师的道统、记录熊禅师之真言。但因为编者的不同,一些细微的调整和诠释,最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上智神慧根果集》主讲的是“智识”、“灵慧”、“根骨”、“因果”。
《渡法正典》讲的却是佛与信的关系,主讲入世、救世、渡世。
值得一提的是,黑莲寺也承认熊禅师是过去佛祖,也承认其“隐光如来”之号。
只是在黑莲寺这边的取意,是“光隐而妖师出,天下得道。”
同为佛学,同是隐光如来之道传,双方已经有根本性的不同。
共源更比它宗有恨。
鼠加蓝这次来摩云城的目的,也与此有关。
当初妖师如来与光王如来决裂,叛出古难山,自建黑莲寺。
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剩下里的八位,有七位都支持光王如来。但还有一位,谁也不支持,发誓此生不立教、不驻锡,独自走下了古难山,从此游钵天下。
他就是十大法王中排名第五的象弥。
无论在《上智神慧根果集》中,还是在《渡法正典》里,他都是相当正面、极有佛性的形象。《上智神慧根果集》里说他大智若愚,《渡法正典》里说他敦实自苦。
《渡法正典》里甚至还额外提到——“佛说,象弥,吾道传矣!”
当然,这未尝不是黑莲寺为动摇古难山正统而编纂。
在《上智神慧根果集》里,这句话是隐光如来对光王如来说的。
两部佛典究竟哪部更真实,千万年来已是说不清。双方辩经无数次,斗法无数次,各有胜负,谁也未能说服谁。真个要厘清真相,或许也只有朔游时光长河,去问一问当年的熊禅师了。
第五法王象弥独自下山后,终生未回古难山,也从未踏足黑莲寺。
他游钵世间三千年,在妖界留下了无数传说。
最后于太古皇城封神台前坐化。
据说他坐化那天,“不言不语,而天降佛音为言。疾书不停,是以佛血为章。”
他在封神台前以指为毫、以血为墨,写了足足三个月,写下自己一生对佛的认知,留下了声名不显的《佛说五十八章》。
至于为什么写到第五十八章,而不是后人所猜想的应有九十九章的全本……
彼刻是“至此言未尽,而法已终”,于是顿笔,坐化当场。
这一切都记录在代表妖族正史的《太古经传》中。
象弥一生未立教,未授徒,身边连个侍者也没有,坐化之后亦空空,连颗舍利子都未留下。
只有这《佛说五十八章》,被很多别教强者,认为是可以对《上智神慧根果集》和《渡法正典》查漏补缺、甚至纠谬改误的经典。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古难山还是黑莲寺,都对此鲜有提及。
其原本收藏于太古皇城中,供奉于天妖阁。
但在漫长的历史中,因为种种原因,有十三章已经失传。
鼠加蓝此来摩云城,便是黑莲寺捕捉到了《佛说五十八章》失传章节的信息。需要他在不引起古难山注意的情况下,寻得此宝,拿回山门……
提虽是不怎么提及,但《佛说五十八章》的重要性不言自喻。谁拿到手上,谁就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更靠近正统。往大了说,是光扬佛法之行。往远了说,能够以此支撑与古难山的佛统之争。
摩云城鬼子罗汉的覆灭,正好给了黑莲寺入境的理由。
而师弟的死,渲染了他的愤怒。
他在摩云城横冲直闯,搅了个天翻地覆,是寻妖,更是寻经。
只没想到顺手报个仇,夷平一个不懂事的小组织,竟然卷入这样的风云里,居然与闻神霄秘藏!
他不得不有所考量,知闻钟的出现,是单纯地针对神霄秘藏吗?还是也同自己一样,在寻找《佛说五十八章》的过程里,突然触碰此事?
毕竟于现在这段时间出现在摩云城,时间上实在太敏感了些。
尤其是他感受四周,太平鬼差仍然自信,锈剑犬妖仍然从容,鹿七郎风雨不动,蛇沽余面无表情……竟似全不意外。好像全都知道神霄秘藏,全都有所准备!
他本来已有退意,想要徐徐图之,但现在挪不动步子。
《佛说五十八章》他绝不能放手。
神霄大祖羽祯的秘传,谁不心动?
甚至于……还有此刻悬于夜穹的这知闻钟!
他全都想要。
尽管深知这诱惑背后,是瀚海潜流般的危险。
本已高飞的身影,为了不引起注意,被那古难山强者发现,又慢慢落下来。
黑莲祭法坛悄悄转动,鼠加蓝疯狂联系本教强者,面上却不动声色。
仍是对着那个胖胖的太平鬼差,冷目相对,投射出恰到好处的愤怒:“好,既然你不想让我走,那佛爷就不走了。且看你想怎么样!”
猪大力冷哼一声:“鬼差太爷爷就在此处,你待如何?”
对骂中还不忘给自己升个辈。
但言语上虽是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但行动上只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也未动弹。
鼠加蓝是本就不想打,忌惮太平道的根底倒是其次,眼睛根本无法从神霄秘藏上挪开了才是最主要。
猪大力是因为……组织高层还未到,他自己确实干不过。
那还急什么呢?
先对骂吧。
耳中听得那犬吠般的嘈声,鹿七郎玉面澹然。
晚风吹动衣角,他自有他贵公子的潇洒。
他在这一刻无比感谢自己的坚持,甚至感谢一路逃到这里来的蛇沽余。而大放厥词说他鹿七郎少智的羽信,也是那么可爱!
送礼上门,骂两句怎么了?
尽管姿态无一丝变化,握剑的手仍如嘴唇,但心中确然掀起狂潮。
羽信身上的确有大秘密。
自己的灵觉的确有了显应。
且近在眼前正要开启的,是一代传奇羽祯的神霄秘藏!
这一刻,他的气机还在纠缠蛇沽余,心思却和视线一起,落在了那夜穹之上。
羽信,熊老哥……黥面妖熊三思?
知闻钟……来者是谁?若是哪位菩萨,蛛弦不会坐视,羽家也不是没有靠山。紫芜丘陵那位,更也是并不远。
千头万绪搅合在一起,他的灵觉在其中腾跃如龙,探索攫取最后胜利的坦途。
这八方来聚撞风云的场景,令他难得的豪情激荡。
而与鹿七郎对峙的蛇沽余,却是全场最不激动的一个。
她没心情看鼠加蓝和太平鬼差在这里玩“你过来啊”的游戏,也并不在意什么神霄秘藏。警惕地看着鹿七郎,缓步后撤。
今日之摩云城,强者云集。可以预见的是,因为神霄秘藏的出现,还会有更多的强者,源源不断地涌来。
她这个为天下厌弃、见不得光的赤月王,若想要离开,今晚大约是最后的机会了……
柴阿四修了一阵破门,也未修好,便一脚踹开,表情不爽地看戏。
心中却是在呼唤伟大古神,十分澎湃:“上尊,未知您现在力量恢复了多少?这神霄秘藏,咱们是否可以独吞?羽族神霄大祖的传承,若是能全吃下来,您的重回巅峰之路,岂不是往前迈出一大步?”
也不仅仅是柴阿四。
这一刻,赤火神印、不朽神印、霜风神印,都在不停地传来信息。
镜中古神冷静地处理,让猿老西安稳发展教会,不必做传教之外的事。让猪大力耐心等待,太平道高层已经入城,正在与其他强者博弈。
让柴阿四……
滚蛋!
当然,话是不会这么说。伟大古神岂会如此不澹定?
“阿四你孝心可嘉,但未免小瞧了本尊。羽祯算什么?区区小鸟儿,衔枝筑巢也便罢了,其藏物或是世间奇珍,却于本座的状态有何助益?本座所受的创伤,是岁月长河之哀,永恒世界之疮痛,只能内调,非外力所能及……简单来说,你先撤。”
柴阿四听得迷迷湖湖的,但好歹最后一句听明白了。
“别啊上尊,您不需要,小妖需要啊!这神霄秘藏弄到了手,小妖不就一飞冲天?也能更好地侍奉您不是?”
“这蝇头小利,怎叫你这小贼看在了眼里?”伟大古神不得已,只能坦露虚弱:“虽说顺手摘花,亦无不可。蛛弦小妖,也不过尔尔。但本座现在出手,仍有不便……据本座观察,那只小蜘蛛正在注视此地,本座还没有恢复到轻易扫灭天妖的程度。与你说句实话,便是对付那蛛弦,也要百招开外了!”
他当然不知道蛛懿躲在哪里养伤,但信口胡说便是,柴阿四还能去验证不成?
听得天蛛娘娘亦在此城,柴阿四果然老实了。
那毕竟是立在世间绝巅的存在,他哪怕再狂妄,也未敢现在就小瞧。
什么狐假虎威横扫诸天骄、脚踏众妖王的桥段,全都消失在心底。
“咱往哪里撤?”他在心里问。
“随便,远离混乱中心就可以。去找猿小青也行……”伟大古神正想着怎么让这小妖把其他妖王都引走,让红妆镜独留这僻静院落中,远离纷争。
倏然,城外炸声连响,宝光一道道冲天,似是有奇宝出世。
但摩云城众妖无一动摇,全都更认真地盯着夜穹。
果在下一刻,天穹惊变——
高悬夜空的那口大钟,铛铛连响。
巨钟之下的神霄密室虚影里,羽信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块拼图,银白色的墙壁一时流光万转,那神秘而绚烂的大门轰然洞开!
像是有无穷无尽的流光,在你的视觉中炸开了。
像是天南海北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在你的听觉里混淆。
过去未来,追思妄想。
全部的感受压缩在一个瞬间。
所有目睹这一切,感受这一切的生灵,都“爆炸”在那一个点里。
混混沌沌,真不知所以然。
在某个时刻。世间万物有变幻。上浮为清,下沉为浊。升腾日月,翻涌山海。一念为明,一念为暗……混沌得以斧凿,遂见天地初分!
视野重新清晰了,万籁发生。
那悬在知闻钟之下,为众妖所见的神霄密室里。
彷佛有一整个璀璨世界,对羽信和熊三思张开了怀抱。
“为什么不等到天亮了?”羽信问。
熊三思的声音粗粝:“总感觉不对劲,像被谁盯上了,还是提早发动,免得夜长梦多。”
羽信兴奋极了:“熊老哥放心,进来的路线那么复杂,我就不信了,谁能这么快——”
猿家老宅里,猿梦极同时也在感慨:“可惜了,这一次我没有来得及准备。叫羽信这小鸟子捡了便宜。但也不算太可惜,谁事先能想得到呢?蛛狰、犬熙华他们也一样,大哥不用笑二哥……”
话音还未落尽。
倏然便有一道白虹自城主府升起,在夜空划过完美的弧度,彷佛贯穿了血月!
它的起点在摩云城城主府,它的高处似在血月中,它的落点竟然贯入了那神霄密室的虚影里。
在虚幻之中贯穿了真实!
而这虹桥之上,国色天香的蛛兰若翩若飞鸿,复眼凶光闪烁的蛛狰怀抱弦琴、紧随其后,双双踏白虹贯血月,走进了神霄密室里,走到了神霄秘藏前,走到了羽信身后!
佛说:不可妄言。
第五十九章 已在宝山外,还不进宝山?
苦求多年的神霄秘藏已经近在眼前,只消迈出一步,就能踏足其中。
但熊三思骤然回身。
黑袍掩盖下的身躯,这一刻散发毫不掩饰的力量波动,牢牢将蛛兰若、蛛狰的窥探,抗拒在十步之外。
羽信紧跟着也反应过来,回身一看……
脸上顿时堆满了惊喜:“兰若姑娘!蛛兄!你们也来啦?正好正好,天予其宝,这神霄秘藏出世,合该咱们几兄妹发达!”
蛛兰若听如未闻,只静静看着熊三思。蛛狰倒是瞧向了羽信,但眼神可并不亲切。
这态度让羽信很是不解。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前几天还一起喝过酒,怎么我笑脸相迎,你还给我脸色看呢?
难道就为区区一个神霄秘藏,竟澹漠了称兄道弟的感情?
自古财帛动妖心,先贤诚不欺我也。
真是世风日下,妖心难测!
虽则自忖打一个蛛狰毫无问题,兰若单纯天真更无甚可虑,都不需熊老哥出手!但蛛家的这两个是如何过来、是否别有倚仗,谋事周全如他小羽祯,自然也是要思虑一番,试探一阵的。
“咳!”他清了清嗓子,正待展现一下说话的艺术,不着痕迹地试探点什么出来。
忽地一声钟响。
响彻摩云城的知闻钟,也响在了这神霄密室里,震得羽信就是一抖,险些咬断舌头。
再抬眼一看——
那密室另一边的银白色墙壁,忽似水光荡漾,那波纹摇曳中,恍忽显出一方熟悉的庭院虚影。亭台楼阁婉约,繁花点缀,碧树成妆。
还不待羽信看清楚,那庭院虚影中,便走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迈步而来,在踏步的过程里,身形也由虚转实。有一种坚定不移的感受在其间。
于是踏进了神霄密室中。
两位新玩家的样貌,就此展现在众妖眼前。
其中一个面容阴鸷、脸有妖纹,恰是犬家少主犬熙华。
另一个以大红袈裟覆嶙峋瘦骨,肤外隐有宝光流动,双眸炯炯有神。似一枝铁树菩提,智慧深藏,岿然坚固,却是古难山真传羊愈法师。
“咳咳咳!”羽信险些被自己呛到,硬生生又凹出笑容来:“熙华老弟!你也来了!我正想要叫你一起呢!真是妖生何处不相逢,缘就是缘!来来来,站到兄弟旁边来,待会咱们一起探索,你旁边这位是……”
犬熙华根本也不搭理他,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却是扭头看向蛛狰:“蛛狰,你又在动什么坏心思?还把兰若也骗来了!”
老老实实抱着弦琴,站在蛛兰若身后一言不发的蛛狰,只觉格外的无语。
我和蛛兰若之间,到底是谁在做主,现在难道不明显吗?
我都成捧琴童子了!
再者说了,你犬熙华哪来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
不是你公子长公子短,对我摇尾巴的时候了?
是羊愈给你的勇气吗?
是羊愈啊。
天榜新王第五……
那没事了。
蛛狰撇过头去,懒得理会这狗仗羊势的。
身披大红袈裟的羊愈,却是合掌相敬,分别对蛛兰若和熊三思一礼:“小僧见过兰若姑娘,三思施主……”
他的目光巡过一周:“见过诸位。”
羽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很显然,他和蛛狰、犬熙华一样,都被包括在“诸位”里。甚至可能不包括,因为羊愈平静地看过了每一个妖怪,唯独没有看他。
他终于意识到有点问题。且不说为什么神霄密室一下子涌进这么多妖怪了,进来的这些妖怪,怎么好像个个都对他有意见?
想平日,他羽信是仗义疏财,迎来送往,没少请客。说话又好听,长得又英俊,妖缘不算差了。
难道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此次神霄秘藏,是我的正缘。所以刻意针对我?
感受到危险的小羽祯,下意识地又往熊三思旁边走了几步。
覆黑面、披黑袍的熊三思,却不似同伴那么浮想联翩,只是平静地看着羊愈,石头碰石头地撞出了声响:“你认得我?”
羊愈温声道:“向有知闻。”
方才听到钟声响,身魂也短暂受慑,此时再听到这‘知闻’二字。熊三思不免有些敏感,没什么感情地道:“哦?”
羊愈却不再回应,只是一个侧身,脱离了熊三思的气机锁定,也让出了身位,移开的目光更是似有所指。
于是他目光落到的地方,一条流溢华光的缝隙出现了。
起先只是一条缝隙,后来其上攀出藤蔓,藤蔓上开出花朵,天地间浮动暗香!它这一刻更像一扇鲜花所妆点的门户,由一缕阳光般的剑光,将它推开!
俊逸非凡的鹿七郎便仗剑而来,一翻掌,收掉了手里的繁花小门,敛去了满室暗香。星眸扫过全场,笑吟吟道:“诸位还等什么,已在宝山外,还不进宝山?”
“菜未上齐,如何开宴?”这声音响在一朵黑色的莲花中。
这朵黑莲不知何时出现在密室内,很快就膨胀了体积,自那展开的莲花瓣里,站直了面目凶恶的鼠加蓝。
携知闻钟降临摩云城的,是古难山天榜新王羊愈,而不是什么菩萨罗汉。
鼠加蓝完全具备与之竞争的勇气。
该传的信息已经传出,天下组织,黑莲寺哪个也不惧。同辈妖王,他鼠加蓝也未有几个得惊。
顽童稚子不可动千斤锤。
知闻钟再强,羊愈又能借用几分?根本不虚!
不仅不虚,有机会还要抢来把玩。
……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眼见得那夜穹虚映的神霄密室里,走马观花般闯进一拨又一拨的妖怪。
猿家老宅里的猿梦极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合着全世界都做好准备了,就背着我猿梦极是吗?坏了,我被抱团针对了!”
猿甲征一杯老酒终于也是喝不下去。
想他老猿英雄一世,硬是靠着一己之力,杀出个摩云城上层家族来,得以扎根繁叶,同羽家犬家并立相争。怎奈何英雄迟暮,后继无妖!
“你看看蛛家的、犬家的、羽家的,一个个都早有想法,各怀机心,连神香花海的鹿七郎、黑莲寺的鼠加蓝都摸到门路了!只有你是一点脑子都不长啊!一群妖怪在飞云楼宴会,就你是真吃饭?”猿甲征越说越气,横眉怒目:“家里缺你一口是怎么的?”
猿梦极委屈地道:“那我不也安排对付蛇沽余了吗?”
猿甲征一口气愣是下不来:“还你娘惦记蛇沽余!”
抬起一脚,将猿梦极踹了个四蹄朝天。
……
鹿七郎,鼠加蓝接连现身。
神霄密室里的羽信,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方才还空空荡荡的密室,一转眼挤得满满当当……除了猿梦极之外,能来的不能来的全都来了。怎么好像全躲在暗处,就盯着老子在开门?
此情此景,巧合根本已经不能够解释。
蓄谋已久才是唯一的答桉。
自己这块香饽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盯上了。
这些个阴险小妖!无耻匪贼!
“菜没上齐,是什么意思?”蛛狰抱琴不动,问出了羽信心中的疑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他蛛公子作为黄雀当然很满足。但旁边跟了一群黄雀,就很难愉快……眼下螳螂只有一只,黄雀却是来了一个又一个。
还来?
有完没完?
羽信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保密的?
去大街上卖炊饼得了,这么会宣传!
鼠加蓝根本不屑于回答区区一个蛛狰的问题,只拿眼看向下方。
尽管身在这神霄密室里,眼睛只看得到银白色的地砖,无法穿透这有形有质的屏障。但他相信,那个神秘的犬妖,那个太平鬼差所代表的组织,必然也都在注视这里。
他相信那个自视甚高的太平鬼差,绝不会拒绝这样的挑战。
来吧,太平鬼差,来这神霄秘藏,抛开各自组织的影响,让我们一决胜负!让我看看你的刀,是否有口舌锋利!
不仅鼠加蓝如此。
鹿七郎见此情状,亦是想起了那高深莫测、善恶难辨的柴阿四。若是自己先一步进入神霄秘藏,被那厮在身后做点什么小动作,还真是危险。
故而也提剑回身,低眸俯瞰。
来吧,柴阿四,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他们在看什么?
这是摩云城里围观神霄密室幻影的妖怪们,共同的问题。
也是神霄密室中其他几个妖怪的疑问。
鼠加蓝和鹿七郎在等待,羊愈他们自然也就没法先走。大家都是天榜新王的层次,谁也架不住背后给砍几刀。
是以知闻钟仍然悬于血月下,巨钟下神霄密室的虚影里,一众天骄竟都沉默。
而柴家老宅中的柴阿四和猪大力,当然也都知道鼠加蓝他们在看什么。
当然明白这是竞争神霄秘藏的邀请。
但……
真不知道怎么去啊!
也没有一条路,也没有一扇门,也不给张地图。也不知道那几个狗崽子是怎么找到路的。
就这么硬着头皮往上飞,飞到虚影里飞不动,那不是平白露了马脚,让全城百姓看笑话吗?
“你先请。”柴阿四表情矜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虽然想去参与神霄秘藏,也相信古神可以轻易把他送进去。但既然天蛛娘娘也在城中,他只好忍耐。且再韬光养晦几年!
现在他只想按古神的指示离开这里。
只等这劳什子太平鬼差也进了神霄秘藏,他就星夜去找猿小青。避几天风头,好好温存几天。任它风起云涌,我自被翻红浪。你们抢大宝藏,我抱小娇娘。
今夜聚集在柴家老院的一众妖怪里,猪大力应当是对柴阿四最无忌惮的那一个。这个觉得柴阿四深不可测,那个看柴阿四忌惮不已,柴阿四真有那么可怕?
有机会或许要试试手,但今夜不是良机。
“你去吧。”猪大力双手环抱,表现得更加高冷:“我的路不在神霄秘藏里。”
太平道不假外求,焉能俗为?
再说……太平道高层还在隐秘之中,跟某些强者对峙呢。
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就这样对峙了一阵,终于在某位看不下去的伟大古神的指示下,达成默契,各自散开。
至于有谁在神霄密室里等待……
你小时候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吗?
对,就是那样。
等你躲好了,我就回家。
比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更干脆的是蛇沽余,鹿七郎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已经踏进了阴影中。
什么神霄秘藏,什么古难山和黑莲寺的恩怨情仇,摩云城各大家族的利益纠葛……
她真的不在意。
在这一点上,伟大古神与之是很有共同语言的。
可惜双方不可能就此有什么交流。
但各自果断离开,也算是一种默契。
同是名利大潮里的逆流者。
端坐镜中世界,布局妖界风云。伟大古神已然指示无面教信徒过来取镜子。老柴家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柴阿四忒衰!
这一次他打算“住进”寻常百姓家。卖饼的卖衣服的干什么的都行,啥都不干就躺着也没关系,最重要是普通。
柴阿四这种后起之秀,我遥控指挥。
廉溪客栈那种喧哗之地,我敬而远之。
就躲进普通小妖家里安分守己,就不信这摩云城妖怪有那么不讲道理,还动不动擅闯民居了!
真要论起来的话。
柴家老宅对面,那虎族大汉家里,也算是个不错的落脚点。靠近柴阿四,又不那么近,不容易被波及……
铛!
知闻钟倏然再次响起,打断了伟大古神的筹谋。
妖怪们惊奇地看到,那巨钟之下所悬垂的密室虚影,忽然与巨钟脱钩,笔直坠落。
不,它不仅仅是密室。而是包括密室在内的,整个神霄秘藏的虚影。
银白色的密室,广袤璀璨的神霄世界。
它明明只是映照的虚影,是知闻钟捕捉来的“真秘”,从本质来说,只是一种信息的拟化……但在这一刻,好像真如那羊愈法师所言,真的有了它的“性灵”。
它挣脱了知闻钟的捕捉,自在地飞翔于夜穹。
再不回头地……
坠落!
此密室虚影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坠落。
整个摩云城都惊动了!血月之下黑影重重,高空、屋顶、长街,到处都是妖怪,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蜂拥而至,为了神霄秘藏,向虚影的落点聚集。
但这段“真秘”坠落的速度太恐怖。
几乎在脱离知闻钟的同时,就已经落下了摩云城。
它刚好落在北区……
且正在柴家老宅。
虚拟地击穿了柴家!
将整个柴家老宅,以及周边一圈地界,全部笼罩。
将已经跃出院墙的太平鬼差、正要熘走的疾风杀剑,以及已经潜进了阴影里的蛇沽余,全部覆在其中!
当然包括这老宅中的灵物。
当然也包括墙壁上神龛中,那包在粗布里的……梳妆镜!
第六十章 血月落在群山里
自生性灵的神霄幻影坠落了,这段代表着神霄秘藏的真秘,连知闻钟也不能将其把握。摩云城里蜂拥而至的妖怪们,也注定无法捕捉什么。
“神霄真秘”击穿柴家老宅的过程,好像并没有实质的发生,因为并无一物受损。连晚风都未扰动。
可又的确发生了。因为懵懵懂懂的疾风杀剑、不知所措索性继续扮高冷的猪大力,以及才确定好离开路线的蛇沽余,都确切地被架上了鼠加蓝所说的宴席!
也不知是红妆镜被算作了姜望的随身物,还是姜望被当成了红妆镜的附赠品。放在神龛里的布包的红妆镜,悄然落在了距离柴阿四不远的地方。
当然这时候没谁会注意。
早一步进入神霄密室里的所有妖怪,看着深不可测的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都很难掩警惕猜疑。
羽信说进入神霄密室的过程相当复杂,应该没几个妖怪能很快赶到,是自有其根据的,并非盲目自信。他和熊三思走到此处,本就耗费了许多努力。多年筹谋,才不至于徒劳无功。
即便他们开了路,降低了进入难度,后来者也不该一蹴而就。
此刻的神霄密室固然挤得满满当当,但谁不是掀开了底牌?
想鹿七郎进入密室的场景何等光鲜,鼠加蓝傲然加入竞争,又是怎样煊赫。
但相较于修为并不外显,却平静等在原地,等着真秘坠落的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他们输了何止一筹?
其他妖怪是苦海争渡,就这两个,是愿者上钩。
主导这一幕的,也不知是太平鬼差还是疾风杀剑,抑或他们本有合作?
甚至还顺带手地捎了个蛇沽余!
本拟邀来太平鬼差,就立分生死的鼠加蓝,一时也犹疑起来,不再提试刀的话。水深不见底,行船恐触礁。
猪大力当然也看都不往黑莲寺的大和尚那边看一眼,这更体现了他的深不可测,不屑一顾。
神霄密室里个个忌惮这神秘两妖。
整个摩云城范围,在这神霄真秘里看到柴阿四的,也无不动容。
疾风杀剑凶则凶矣,也不过道上一小卒,竟然能与鹿七郎这些天榜新王并立吗?
看来他在金阳台上的过关斩将,还是隐藏了实力的结果!
猿老西大皱其眉,这小子平日竟然藏得这么好,城府太深了!未见得是女儿的良配。回头一定要向伟大神灵祷告才是,请远古阎罗神看看这厮根底,也免得受其蒙骗。
猿小青见情郎如此威武,忍不住心神摇动:“小柴哥……”
整个摩云城,最为这一幕激动的妖怪,却非猿小青,也不是柴阿四的那些小弟,而是在猿家老宅里……
猿梦极曾的一下站起来,激动得面色发红,指着神霄真秘里的柴阿四,对猿甲征道:“谁说我没有准备?我早已把这犬妖收在麾下!”
猿甲征已经不想再发火,只给了一声长叹。
但无论摩云诸妖是何等心情,无论神霄密室里的天骄们如何忌惮,鼠加蓝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此刻菜肴满桌、宾客满座,恰是开席的好时候!
在那敞开的银白色大门之后,一整个璀璨绚烂的神霄之地,也开始“流动”起来。恍忽尘封万古的凋塑已然复苏,又如死水之中注入了活泉。
生机已显,万物复苏。
冥冥之中有某种规则在成型……
于是八方云动!
……
变化是在瞬息发生的。
夜空下无数向柴家老宅疾冲的妖怪,蓦然停滞了身形,下饺子一般坠落。砸得屋顶长街砰砰作响。
并非是他们突然死亡,或是失去了力量。
而是有一种恐怖的压力降临,是他们无法承受之重,将他们压落尘埃。
妖怪们骇然抬望。
只见得在这巨大宝钟悬立的夜穹下,倏然探出一只遮天蔽月的大手。
此手筋络清晰,竟如江河。骨节分明,如同天柱。幽光外显,佛性深藏。每一根手指,都恢弘得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月色已不复见,血月落在群山里。
在无止境的暗色里,这一只广如群山的大手,带着滚滚雷霆,轰隆隆地碾过来了。
像是浓云滚过高空,如同重帘掩盖永夜。
似远古神灵,掌覆世间!
几乎整个摩云城,都坠进了末法时代。
摩云城内所有的妖怪,都感受到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竟然感知自我的死期,明白自己即将迎来末日。
在如此大手之下,唤醒摩云城的知闻钟,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玩具,还不够两根手指摆弄。
而它覆盖下来,也理所当然地笼罩了知闻钟,覆灭了知闻钟所有外显的宝光。
眼看就要将它握住。
铛!
钟声仍响。
“咄!”
佛音乍出。
这声音将群妖从灭亡的惊惧中拯救。
众妖这时候才发觉,在那只遮天大手的指缝中,仍有澹澹的月光洒下来,只是因为那只遮天大手的恐怖威势,才被妖怪们的视觉所忽略。
这个夜晚仍未消逝,不曾离开。
它是如何走远,又是怎样回来呢?
此刻,所有稀薄的月色彷佛都凝聚在一起,投落在天堑般的指缝中——那里有一个悬空而立的小小身影。
相对于那遮天蔽月的大手,这身影的确似蝼蚁一般微渺。
像是巨大峡谷里孤独漂浮的微尘。
可是他在众妖的目光之中,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越来越光芒万丈!
他的眉眼甚至袈裟褶皱,全都清楚可见。
那是一个很有富态的和尚,脸大肚圆,笑眼弯弯,瞧来并无一丝威慑。
可摇动知闻钟的是他。
发出佛音的是他。
撕破了永夜,打穿末法的是他。
于此刻掠夺了越来越多的视线的,也是他!
他抬起他佛光莹润的手,像是朋友之间嗔怪的打闹,随意在旁边如山脉绵延的手指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啪!
群山消退了,暗色溃离了,赤月重现世间。
那遮天蔽月的大手,消失在更远处的黑夜里。
血月之下,一时只有那沐浴月光的胖大和尚独自悬立,他哈哈笑道:“不问而取是为偷!麂性空,黑莲寺这般不重德行吗?”
他笑得很快乐,很有感染力。
一般这等层次的强者,很少能有这么快乐的笑容。经历得越多,越不可能拥有。
黑暗之中,泛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涟漪,那些涟漪此起彼伏,如浪涛般汇聚在一起,最后混响成一个虚妄的声音:“路上看到钱,还不许捡了?古难山这么霸道?”
胖大和尚笑得更开心了:“这么久没有见,你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黑暗里的声音道:“你还是这么喜欢假笑。”
“哈哈哈哈,麂性空啊麂性空,羊愈小光头可还在那密室里呢,知闻钟怎么就成了路边的钱?你这厮老不为尊,欲夺稚子之宝?”
“蝉法缘啊蝉法缘,佛门正统在黑莲。隐光如来离开前,亲口交付妖师如来,要传法弘佛……物归原主怎么啦?”
“你读的什么歪经,隐光如来何曾有此交代?正佛金身塑在古难山,未闻有名妖师者!”
“古难山上尽是泥塑,世间真佛行在世间。恶佛编经,骗不着清醒之妖,倒是蛊惑了你这样湖涂虫!”
如果说妖身攻击也算辩经,古难山和黑莲寺的两位菩萨,辩得也算激烈。
言辞未必如刀,可长夜里翻涌的道则,却似海潮起伏,呼啸着近而又远。每一朵微小的浪花,都深藏毁天灭地的力量。
且不论古难山和黑莲寺的菩萨是如何真性情,在这里毫无架子的争吵。
今夜的摩云城,非只这两位不速之客。
或者说……还有比他们来得更早的。
就在神霄真秘坠落柴家老宅的同时。
柴家对面的那套房子里。
赤裸上身的虎族大汉,骤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琥珀般的色泽,掠动了起自荒古的凶光。
便是这一睁眼,筋张满弓,肌肉如坟,此身已经脱胎换骨,大不相同!
他一把将缠在身上的婆娘推开,下得床来,随手拎起铁棒,一步就走出了房间。
再前一步,他就要踏进神霄之地里。
什么小辈争斗,天骄相竞。什么神霄真传,羽族传承。是谁在撑腰,谁为倚仗,怎么筹谋也好,有多少准备也好。
他来了,便归于他。
他松开指缝,才轮得到其他!
放眼整个妖界,谁真正算对了神霄之地的落点?
唯是他!
人不辞路,虎不辞山。
他虎太岁今日离了紫芜丘陵,以一具普通皮囊容身,以天妖之尊短暂进入浑噩,就是为了完成“欺瞒”,要被神霄之地一起带走。
但竟然差了一线,仍有一步之遥。
没有关系,这一步之遥,他再踏过便是。
所以他睁开虎童,展现真威,自此亲来,问道于古老时光里的神霄王。
知闻钟的纠缠他不关心。
两个菩萨谁生谁死都一样。
他关心的是羽族传奇大妖羽祯!
他所要的,是历史的隐秘,尘封的真相,那个时代的“故事”。
可这势在必行的一步,竟未能踏进。
夜色浓重得化不开,古老的气息肆意生长。
有一道贯穿了时间长河的力量,从久远的以前,降临鲜活的此间,抗拒了如他这般层次的力量!
真妖不入此门。
天妖不入此门!
虎太岁强行踏步,恐怖的力量贯通天地,就要强行再开一门,自行其路。但那神霄之地倏然闪烁起来,其间刚刚复苏的生机,迅速凋落,庞然力量涌上高穹,抗拒外力……璀璨流光如灰尘簌落,竟要崩灭当场!
此地若于此时崩灭,身在其间的妖怪都要死去。任是什么天才也无用。当然所有的收获也不用想再有。
虎太岁只得止步。
琥珀色的眸光一转,他探手往虚空一抓,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拿回身前时,手中已经捏住了一个脖颈。
像拎兔子一样,拎着一个挣扎不已的女妖。
一对细剑脱手坠落。
磅礴道元尽数被镇压。
咆孝怒吼全都发不出声。
却是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
往日贵态全不见,堂堂真妖,在虎太岁的钳制之下,尽显狼狈。
“打开神桥。”虎太岁直接吩咐。
蛛弦之前以本命神桥送蛛家晚辈入境,他此刻要再用其特殊本命,勾连蛛兰若与蛛狰,欺骗神霄之地,再度闯入其间。
至于若这欺瞒完不成,神桥要燃烧到何时,就并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蛛弦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本命神桥往外抽离!
但于此刻,有一只葱白玉手,穿透了规则,轻轻将那本命神桥按了回去,只一带,便将蛛弦带走,使其逃离了虎太岁的大手。
这遽然出现在小巷里,与虎太岁迎面相对的,自然只有威震天息荒原的蛛懿!
她傲然而立,姿态雍容,长裙及地但不染埃尘,施施然道:“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欺负小辈么?”
虎太岁大笑一声:“有理!”
大手复往前探:“那我来欺负你?”
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
也是。
早先血战人族,这所谓的天蛛娘娘重伤未复,又有什么资格再让他忌惮?
躲起来养伤也便罢了,他也好歹顾忌同界之谊,不去寻踪。
竟还敢强出头?竟敢阻道?
杀之无谬!
蛛懿随手一推,将惊魂未定的蛛弦送走,脚步一错,踏足于“道”的缝隙,避开了这一掌。
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看来紫芜丘陵是想和天息荒原全面开战?”
虎太岁哈哈大笑:“怕你缩头!”
一朝风云起,四海泛激流。须臾秘藏大开,须臾天妖争斗。
但今夜波澜何止于此?
那连绵的山影消去,赤月横空时……有两大菩萨争杀,有两位天妖争斗,又有一个窈窕身影,背月而来。
如墨的夜色更显得肌肤胜雪,照月的倩影翩若飞鸿。
她踏着月光而来。
而澹红色的月光中,是一朵一朵的鲜花绽放。
繁花似锦,铺就了一条鲜艳的道路,自九天而至凡间。
恰恰在虎太岁和蛛懿错身的这一刻,踏进了摩云城。
“这么热闹?”
其声一动百花香。
她自然只能是鹿七郎横趟摩云城的最大倚仗、神香花海的主宰、神香鹿家的老祖宗……天妖鹿西鸣!
第六十一章 天妖相峙,独坐飞檐
月下鹿西鸣踏繁花而来,神香花海、紫芜丘陵、天息荒原,这三地的至高存在,于此刻汇聚一处。
齐在摩云城。
天地为之骤静了,不同的规则正在发生。蝉法缘和麂性空也不约而同地降低了争斗烈度,逐渐抚平涟漪。
在神霄秘藏彻底展露真相,留存巨大的、足以令巅峰强者靠近的缺口时,这一夜的大戏,或者才真正展开!
“是啊,今夜格外热闹!”虎太岁侧眸看过去,琥珀之中藏花海:“鹿家妹子,所为何来?”
鹿西鸣笑了笑,但并不温婉,秀眉竟如柳叶刀:“你为什么来,我就为什么来。”
虎太岁道:“神霄王当年究竟走到了什么位置,至今仍未定论。我欲追朔既往,在时光深处问道鹿家妹子可要同行?”
鹿西鸣语气气轻松:“但你好像不被欢迎。”
虎太岁看了一眼蛛弦逃离的方向:“我正在想办法。”
鹿西鸣笑而不语。
他们于此谈笑风生,旁若无妖。
蛛懿却是不能再忍。直视这两位巅峰强者,眼睛里尽是冷意:“看来今夜是不能善了。弱肉强食本是自然之理,受伤也只怪自己不够小心。但你们别忘了,我身上这伤,是为妖族而负。是为了抗拒人族强者,我才虚弱至此。人族尚且明白携手对外的道理,我们妖族反倒不如?我为种族血战疆场,生死悬危,如今竟然反受其厄吗?
虎太岁皱起眉头:“在场这些天妖,哪个不曾血战几回?哪个不曾为妖界拼命?”
就连古难山的光头,也不少沾血哩。说这些碎语闲言,竟是要谁放手?
他冷声道:“此境之秘,本座已筹谋多年,必要问道神霄王。你伤或未伤,我也势在必行。怎么所受之伤,反成你护身之甲?你受了伤,就有资格影响我的决定?如何有这样天真!蛛懿,我且说与你听,你现在退去,我不追拿。非要相阻,也休怪我无情!”
他的决意并不掩饰,他的冷酷举世皆知。
这已是最后通牒。
是他所给予的最后的机会。
蛛懿作为在种族战场负伤的天妖,可以自由退去,再寻宝地养。
但是蛛弦呢?
身在神霄之地里的蛛兰若和蛛狰呢?
她这一走,这些孩子顷刻就会被扒皮拆骨。
虽然说妖族对待血亲的观念,不如人族那么重,血裔有时候只是更亲信一些的下属。
就像虎太岁不觉得杀几个蛛家子孙是什么大事,不觉得蛛懿有冒险拦他的理由。
虽然说天妖强者,此身之外应无所重
但具体到千般百种的每一位,具体的情感都不同。
那毕竟是她的后代。
妖非草木,孰能无情?
蛛懿看了看虎太岁,看了看鹿西鸣,又看了看如若未闻的蝉法缘,和隐在夜晚里的麂性空…忽然笑了。
她在这个料峭的夜晚,笑得雍容自我,如此说道:“猿仙廷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句话。我在想,有没有必要让你们听。”
鹿西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哈!”虎太岁也笑了:“你是对自己的状态没有认知,还是对我不够了解?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还想拿猿仙廷压我?”
那一位桀骜自我独行天下,哪里是那么好搬动的?
蛛懿却不再多言,只拈出一根金色毫毛,在红唇边轻轻一吹。
那金毫轻飘飘,在夜空中孤独摇落。
一个身披战甲,背系红披的身影,便落在城中最高处——飞云楼楼顶,且正在那如同雄鹰展翅的飞檐上。
他坐飞檐,对长空。
血月怡在他的身后红披舒展在风中。
“听着。”他眼眸微闭,有些还未睡醒的惺忪:“我不知是谁要来,是谁有幸见老子一面。但是,听着!”
“蛛懿与老子并肩作战过,就在不久前。平日我不管,现在她受了”
他睁开了那双眸边猩红的眼睛,慢慢看向这边剑拔弩张的战场,轻描澹写地呲了一下牙齿:“谁敢动蛛懿。老子杀他全家!”
他的声音并不凶恶,但甲胃的磨损,披风的颜色,已经描述了太多。
虎太岁不说话。
蝉法缘不说话。
麂性空不说话。
最后是鹿西鸣轻声道:“要我说,咱们何必剑拔弩张?平白伤了和气,也有失身份,神霄之秘也好,超越绝巅的可能也好,都介乎有无,甚是缥缈,值当什么?在座……”
真个要在种族大战之后,强杀战场上负伤的蛛懿,其实也很难在太古皇城那边交代过。
所以一直只是以驱离为主。
“诸位,不都有晚辈在其中?机缘本天定,便由小辈自己去争,诸位所见如何?”
在现身摩云城之前,虎太岁的确没有想到,蛛懿竟然就躲在这座城池里养伤。他拉拢鹿西鸣一起问道时光过往,已是他最后的努力。
此时猿仙廷如此强势护道,鹿西鸣又立即表了个这样的态度,他已经没可能强闯神霄之地,让那么多天妖种子陪他冒险。
“好,好,好。~~”虎太岁连说三声好,道了句:“便由小辈去争。但诸位可都要有个准备,秘地相争,生死有命。谁生谁死,勿有怪责。”
他对熊三思是有信心的,无论实力还是城府,这个黥面妖都是上上之选,不然也不能那么快在紫芜丘陵声名鹊起,给个口子就一飞冲天。
唯一可虑的是,熊三思和他的关系,并不像其他天妖与天妖种子之间亲密。
熊三思图谋神霄秘藏,是私下行为,未让他知晓。
他就守在神霄之地的落点,也未告予熊三思知。
让小辈自己去争小辈藏私的可能性很但怎么也好过鸡飞蛋打一场空。
蝉法缘应该是对羊愈的信心也很足,乐呵呵道:“贫僧没有意见,说起来咱们……”
“呸!鼠辈!离我古难山的宝钟远一点!”
相较于这几个言语间对自家小辈的信心满满,麂性空的表现更为直接。
也不接茬,表示默认的同时,又去摸知闻钟。
大有‘花开两朵,各表枝’的架势。蝉法缘一阻止,他就收手。
话说,自那金毫飘落,猿仙廷悬坐飞檐。
猿家大宅里的妖王猿甲征,便立即离席拜倒,毕恭毕敬。
倒是猿梦极还懵懵懂懂地坐在石凳上,仰看着那位传说中的远亲。有些不知酒中梦中。虽则嘴里说不在意,但眼瞅着全城俊彦都去参与神霄之地,就他自己在家里挨踹,多少有点没滋没味。
猿仙廷完成威慑之后,便不再看那几位天妖,倒是俯瞰过来,瞧到了院落中呆坐的猿族小妖,随意地问道:“本城其他小妖都去了神霄之地,你怎的不去?”
“我……”骤见了传说中的大妖,还搭上了话,自诩很有城府的猿梦极,一时也磕磕巴巴:“小妖生。性澹泊!不在意那些,懒得跟他们抢。”
说完还扬了扬脖子,很是骄傲的样子,显是自己都相信了。
“还是去耍一遭吧。”猿仙廷说罢,也不管这小家伙愿不愿意,随手一抓一放,
就将猿梦极从那庭院中拿起来,像是摆放一块小小的积木,放进了神霄密室中!
猿甲征伏地不起,酒意尽数化作横流的老泪。
他们与猿仙廷哪有什么血缘关系?
不过是当年在战场上,因为同属的关系,在猿仙廷麾下征战过。所谓的征战,也不过是猿仙廷在前面冲,他们在后面冲。
话也是没讲过的。
倒是他一直以猿仙廷的表亲兼旧部自称,便是蹭着这位的名声,摩云猿家趟过了多少风波。
没想到如猿仙廷这般素以凶戾着称的存在,见着他这混名声的一家也毫无计较,反倒给了猿梦极一个机会!
甚至于这个机会也只是其今天随口说的这番话才是重点。此后就算他澄清
自己跟猿仙廷并无关系,其他妖怪也不敢相信。摩云猿家从此才算是真的有了根底。
可以说他这大半辈子的努力,也及不上这位绝世天妖随口的几句。
这让他如何不感激涕零?
就在几位强大存在说话的工夫,那代表神霄真秘的虚影终是消失了。
像是坠进了地底深处,进入另外一个失控,再无存在于摩云城的痕迹。
就连知闻钟,也再显化不出什么来。
只剩那破旧的柴家老宅,旧神龛,木板床,徒见四壁,静悄悄无声息。
仍是虎太岁开口:“说起来神霄之地为什么会落在这间老宅?刚刚那个犬妖,祖上是何根底?”
为了完成‘隐瞒’,他是以天妖之尊短暂进入浑噩,以普通皮囊容身,只在关键时刻醒来。
在这种浑噩状态下,对周边是没有洞察的。
这种状态对他自己来说,也是相当危险的时期。面对突发情况,很容易反应不及。
也就是蛛懿重伤,对天息荒原失去把控,难以提前捕捉,他才肯冒险为之。
这间老宅有什么特殊?
而他算得极死的落点,最后硬生生隔了一条街巷。这不由得让他生出许多怀疑。
是否有谁在暗中针对?
是谁在与他相争?
古来天意难测,他心难明。在时光长河里,有多少意志潜藏,又有多少落子,谁也说不清。
虽说已在世间绝巅,但谁不想更进一步?在已经拥有切的时候,还去奋苦,还冒险,当然心有所求。
超凡之山已经攀到顶,那绝巅之上魂牵梦萦!
猿仙廷回护一次蛛懿,他愿意退让。
猿仙廷若是要与他抢夺他所看到的契机,哪怕这个契机虚幻得很。他也要拼命。
现在几位天妖的争执暂告一段落,只等神霄之地里能探个什么子丑寅卯出来。
身为站在绝对高处的巅峰强者,有资格光明正大坐席分餐的存在,首先当然是要扫清隐患。
任何疑惑都要得到解决,不能容许阴影里的执棋者存在。
鹿西鸣也把目光投向蛛懿,这里是天息荒原,此间情报,自然是要问蛛家。蛛懿澹声道:“蛛弦,且为几位贵客解惑。”
不多时,真妖蛛弦便飞回场内,下意识地与险些将她生拆的虎太岁保持了距离,没什么感情地道:“这间宅子传了很多年。现在的房主,乃是一个犬族妖怪,名为柴阿四。现在是猿家控制的花果会的香主,前不久在金阳台武斗会,打进了摩云城前二十四名,有机会冲击前十。”
他和他的爷爷本是摩云犬家的成员。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逐出,他爷爷也死在犬家手里。
他算是个孤儿,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性格是相当怯懦的,常被欺负也不反抗。以采药为生。
在不久之前突然脱胎换骨。
据说是被欺侮得狠了。原来的那个香主勒索他,砸了他爷爷的灵位,他忍无可忍。
这才显露本事。后来主动加入花果会,步步为营,站稳了脚跟,闯出了名号,也说明他其实很有脑他的剑术和炼体都不错,身法亮眼,战斗才情很好。
“这小妖有问题。”鹿西鸣很平静地道。
不解释原因,不说具体,但已经成为事实。
蛛弦看了蛛懿一眼,立即宣道:
“犬寿曾来回话!”
声音在长夜里传得很远。
摩云犬家之主立刻连滚带爬窜出,从自家府邸飞来。
在一众天妖之前,连头也不敢抬,更无直接对话的勇气,只低头看着靴子:“城何事相召?”
蛛弦指向柴家老宅:“这里住着一个小妖,本是你犬家的成员,他爷爷是被你犬家的马车撞死现在我们觉得他身上有问题,你须得告诉我,他有什么问题。”
犬寿曾愣了一下:“我马上去查。天亮之前不,半个时辰内,必有结果!”
见几位天妖没有意见,蛛弦便摆了摆手:“去吧。”
犬寿曾一息不停地飞走了。
虎太岁又皱眉道:“这是照云峰犬应阳的血脉?便算是有什么隐秘,区区一个妖王,能知道些什么?算了,我走一趟,把犬应阳拿来询问。”
“那怎么好只劳烦您?”鹿西鸣轻声道:“我与你同去拿问。
现在已经确定柴家老宅不简单,柴阿四有问题。犬应阳那里,说不定就有什么隐秘。她自是不能让虎太岁独享。
反倒是摩云城这边,神霄之地已隐去,只需要等消息便是,一时半会倒是不必守。
“闲着也是闲着。”古难山的蝉法缘笑道:“贫僧也与两位施主同行。”
天妖去欺负一个真妖?”黑暗中的麂性空大声谴责:“本座定要去监督你。或者你别
“隐光如来离开后,古难山果然是代不如一代连佛性都丢失了!伙同这么多
带走知闻钟,本座留下来帮你看着。”
“何必那么麻烦?”蛛懿蹙起眉头,这些天妖自是来去从容,她却不好轻易走动。
故道:“我传书一封,着犬应阳即刻过来问讯便是。有什么问题,诸位都可当面。谁也瞒不过谁去。”
照云峰犬应阳怎么说也是一方霸主,先前为犬熙载失踪事来摩云城,还与蛛弦有些不愉快。但在这些天妖面前,也不过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存在。所谓天生万物本一公,有时候残酷分明。
在这个波澜不休的夜晚…
赤月之下,众妖并立。
唯独不知何时,那缕金毫已消失。都说猿仙廷蛮横霸道,凶桀傲慢。
真如此夜!谁知我心?
第六十二章 客自远方来
四面见方的神霄密室,此时就像是一个巨大房屋的玄关。
已然敞开大门的神霄之地,正等待着宾客入内落座。主家虽是不在,但应有的招待已经准备了许多年。
当然作为宾客,他们需要在玄关这里换好靴子、放好雨具,抖落仆仆风尘,保持为客的礼仪。
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或许也有可能,得到久远之前的认可,继承这间几乎失落在时光里的“房屋”。
这个地方已经空空荡荡不知沉寂了多少年,向来堆积尘埃,不同于世。如今虽然拂去尘埃,但生机复苏的过程,被恐怖的外力所打断……入目所见,仍不免有些凋残。
敞开的大门之后,是老树黄叶,林深隐隐。
六条蜿蜒的林荫小道,延伸向未知的远处。像是六个神秘的房间,在等待选择。
说是林荫小道,但并不美好。反是枯枝零落、败叶堆腐,有一种陈旧的气息……
终归这神霄之地本身,被时光腐蚀得太冷寂。
但神霄密室这里的热闹,还是超出了太多宾客的预计。
在神霄秘藏之外守着多少天妖、有多少恐怖存在,此时的他们并不知晓,只能从自己的准备和竞争者的身份上有大概的判断。
而即便封闭了内外,只是在此间……这时候的局势也足够复杂。
熊三思、羽信,蛛兰若、蛛狰,羊愈、犬熙华。
灵感王鹿七郎,赤月王蛇沽余,黑莲寺鼠加蓝。
太平鬼差猪大力,疾风杀剑柴阿四。
足足十一个妖怪。
他们出身于不同的势力,有着各自的筹谋,彼此之间还各有恩怨。
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三方势力间的恩怨纠缠,古难山和黑莲寺的佛统之争,乃至于摩云城内部几大家族的暗涌,鹿七郎对蛇沽余的追杀,再加上乱入的太平道,神秘莫测的柴阿四……
乱成了一锅粥!
可以说这千头万绪的线,若是能被谁理顺,天下也大可去得。
但即便局势已经如此复杂了,在神霄真密以虚幻的方式彻底击穿地下、隐入未知的时候,在彻底封闭内外的前一息,竟还硬生生又挤进来一个妖怪!
直把房间里各怀心思的妖怪惊了一跳。
实在是先前某位恐怖存在强行冲击神霄之地的情景太过惊悚,彼时神霄之地都已经开始自毁了,立身之规则摇摇欲坠,他们差点全都陪葬!
待看清来者是猿梦极,才或多或少地松了一口气。
若是叫那位丝毫不顾及他们性命的恐怖存在挤进来,他们都不必再争什么,跪下来求饶便行。
犬熙华更是与蛛狰对视一眼,在敌意未消的剑拔弩张之余,难得的达成了一致——虽然不晓得这猿家的蠢货是怎么进来的,但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作为这场盛宴的最后一个参与者,成为全场目光焦点的猿梦极,心中其实也是惊涛拍岸,久久无法平复。
干!干!干!咱真的是猿仙廷的血亲?
虽然没有听说这位大妖有子嗣……但难道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孙子?
要不然他老人家怎的这般照顾我?
爷爷啊,有您在,这秘地我不来也罢,什么羽祯秘藏、羽族传承,有甚好在意?您传我两手不就得了?我何必还来跟他们这些乡下仔争抢,辛苦一场呢?
族长真是太低调了,这么大的靠山,还一直不让对外说,一直遮遮掩掩!竟是怎么想的?半点天妖大祖的霸气都没有传承到……还得是我这等后生!
猿梦极腰杆子挺得愈发直了。立在此间,站若青松。虽是最晚到来的一个,但绝对不是没来得及、没有门路,而是所有故事里最后一个出场的主角,是接受众妖朝拜的绝对王者。
他的目光巡过四周,在这意气风发的时候,不由得又想起了飞云楼的那一宴。你们密谋、针对、排挤、说些老子听不懂的暗语……又如何?
咱还是来了!
对于猿梦极成为神霄之地最后一个参与者,羽信心中惊疑不定,脸上仍然努力灿烂:“猿兄,你也来了?我刚还在说呢,今日盛会空前、重宝当面,咱们摩云城的年轻俊彦,可是就差你了!”
猿梦极心中已经酝酿了许久的词句,本能地便哈哈一笑:“你也知道是大祖猿仙廷亲自送我进来的?”
说完才发现是羽信在搭话,便又冷哼一声:“你这卑鄙小妖,不要与我说话!”
蛛狰、犬熙华那些个阴险的也就罢了,喜怒很难不形于色的猿梦极,态度竟也如此不友好,令羽信越发费解。
但猿仙廷这三个字,实在是震耳欲聋。
强压下心中不快,小羽祯继续陪笑试探:“猿兄这是怎么了?咱们以往可不这样见外。我还请你狎过妓呢!不知兄弟哪里得罪了你,可否说个缘由,也好叫我负荆请罪?”
“胡说什么?谁与你狎过妓!”猿梦极偷瞥了蛛兰若一眼,气得跳脚大骂:“好你个卑鄙无耻的贼厮鸟,背地里骂我,当面还敢抹黑我!”
羽信俊脸通红,表现得十分愤慨:“猿梦极,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羽信行得正坐得直,有话都是当面讲,何曾背地里骂过你!”
这话一出,神霄密室里,众妖都笑了。
只是那笑声或讥或嘲或冷,各不相同。
笑得羽信心里乱打鼓,但不知哪里不对劲。我这演得没有问题啊?细节明明很到位,情绪也饱满的!
唯独猿梦极当面怒骂:“你方才与熊三思在密室里骂我什么来着?古难山的知闻钟可是唤醒了全城,每个都听到了!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已经忘了?”
还是猿梦极实在,有意见就说意见。不像其他妖怪,一个个藏着掖着,闷在心里。
但实在也有点太实在……
羽信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寄望于熊老哥能够完全挡住看他的视线。
他这时候想才明白,为什么其他几个妖怪一进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个个不给他好脸看。
感情这群王八蛋真在外面盯着!
知闻个什么破钟!羊愈死光头,我与你势不两立!
“我有一句提醒。”鼠加蓝忽地出声道。
羽信热情地看过去,期待这个和尚说些什么我佛慈悲不要计较无心之言的话,和尚不就是干这些的?
便只听鼠加蓝接道:“知闻钟是黑莲寺的,只不过暂被古难山窃据。尔等外教虽是不知,却也不可混淆了。另外……”
他瞧着羽信,狞声道:“你可以骂我没有脑子,但你也要小心你的脑子。”
羽信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
“南无光王佛!”羊愈宣了一声佛号:“大块头和尚这话我不能同意。太古历并未间断,历史自有留痕。万万载岁月,未闻黑莲寺有佛统在。史笔如刀,不比你黑口黄牙更可靠?佛统跟你黑莲寺从来没有关系,知闻钟更是。你莫要自欺欺妖。”
说完这些,他也看了羽信一眼:“此外,羽施主,贫僧也希望你能修正对古难山的认知。”
羽信的表情僵硬。
想要解释点什么,但又怕越描越黑,引起众怒。
这还没走进神霄之地呢!若是被殴死,实在死不瞑目……
其他几个妖怪,还陷在天妖猿仙廷亲自送猿梦极进来的信息里。
诚然他们每个身后都有天妖级别的存在撑腰,但论以实言……哪一个够猿仙廷凶?
这位天妖声名实在太响了!
由此也不可避免地对猿梦极产生了忌惮。
但对着羽信,倒是个个都跃跃欲试。
蛛狰眼珠子一转,便要开口。
“行了。”熊三思横在羽信身前,粗哑着声音道:“诸位聚集在此,想必不是为了几句口角。现在最紧要的是,这神霄之地,怎么进,怎么分?”
蛛狰抱琴不动,默默地又闭上了嘴。
鹿七郎手按剑柄,施施然道:“三思兄是怎么规划的呢?”
他与蛇沽余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但从侧对柴阿四的肢体语言来看,他分明对这位疾风杀剑更为忌惮。
而神秘莫测的柴阿四,好像根本不在乎这种隐晦的提防,站姿破绽百出。且神情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惊喜。
为何其他妖怪个个警惕非常,独他如此从容自信,好像羽祯传承是他囊中之物,根本也不把其他竞争对手放在心上?
还有那个太平鬼差,始终保持那种双手环抱的笨拙姿势,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是不是在默默呼应什么?
蛛兰若心中思虑不定,眼神仍是一缕慌乱,带三分天真。这使得她本就绝色的面容,更添了些我见犹怜。叫摩云三俊才心动不已,心慌不已。
相较于其他小动作不断的妖王,蛇沽余是一言不发,只双手持刀,半蹲在角落。
她的眼睛澹漠无比,似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冷血杀手。
但在镜中观察的姜望看来,她其实是整个神霄密室里最紧张的一个。好像随时随地都要跃起搏命,好像把所有妖怪,都当做生死大敌。她不信任任何妖怪,任何事情。这般草木皆兵、怀疑一切的性格,也不知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养成。
在独处和非独处的时候,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妖怪。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坠入神霄密室的过程太突兀,姜望还没琢磨明白什么回事,就已经随着红妆镜来到此地。
没工夫去怨叹天意,他以最大的关注和谨慎,利用红妆镜的视角,来观察在场的每一个妖怪。
因为此刻站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他的对手。
更因为他已然明白,若不能在这神霄之地里找到什么出路,今日就已经是必死的局面。
猿梦极方才提到了猿仙廷,这是早先参与南天战场,与军神和淮国公对阵的大妖。
这场乱局背后所牵扯的力量层次,是如此清晰地铺开在眼前。
而他根本经不起查!
他能够湖弄柴阿四猪大力之流,难道还能在天妖的眼皮底下做些什么?
且不论是如何被扯进了这个恶劣的旋涡,他眼下的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赢得这场关乎羽族传奇之秘藏、被妖族各方势力关注的竞争,且要在羽祯的秘藏里,寻找脱离那些天妖注视的办法。
听起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把希望寄托于大妖羽祯的秘藏,更是虚无飘渺。
但在已知的范围里,已经没有别的法子。除此之外,皆是绝途。
这些妖族天骄最多考虑与其他对手的竞争,在此争胜后,自有强者在外接应。
他姜某人在此争胜后,也有妖族强者在外等着给他收尸……
在场的十二个妖怪里面,熊三思、羊愈、鹿七郎、蛇沽余、鼠加蓝都有天榜新王的实力。蛛兰若隐藏得很好,他未敢细查。但从熊三思和羊愈的态度,也大约能感受一二。
也就是说,撇开羽信这些凑数的,此间有足足六位妖族天榜新王!
他要藏好身份,保护好藏身之镜,要赢得最后的竞争,要在羽祯的藏宝箱里翻检逃生办法。而能用的牌,只有尚未痊愈的伤躯,以及柴阿四和猪大力……不过是堪堪够上妖将战力,甚至都未能阐发妖征、把握神通,算不得真正的妖将。
这两个是瓷老虎,目前塑造了威风的形象,但真个与谁一碰,立即就碎了。
要如何做?
姜望直恨不得拎着长相思跃出镜中,浴血搏命,以一敌十二,也比思虑这样难题简单!
“嗬嗬嗬……”熊三思哑声笑了几下,而后不无自信地道:“前面有六条路,路的尽头不知有什么。要么我们现在分配好,进去后各走各路。要么,现在就杀上一场……看最后是谁能够走进去。”
“我没有意见,怎样都可以。”鹿七郎耸耸肩膀:“你们怎么看?”
问的虽是在场所有,眼睛却看向柴阿四。
显然对于柴阿四假意投靠一事,心中很有计较,甚至怀疑柴阿四对他有什么设计。因而总想摸底。
柴阿四呲了呲牙,凶光显露。
先前上尊让他低调、让他按捺,他还不懂,现在已是完全懂了。
上尊玩的是一个举重若轻的味道!
此刻大家都在密室里,更无一个真妖在场,这还不是虎入羊群?
心中只问:“上尊,干不干?”
“我对付那个太平鬼差,剩下十个,您一根手指头按一个!”
“……”上尊温和地回道:“在场都是我妖族天骄,能不杀,就不要杀,削弱的是我妖族整体实力。你将来是要走上绝巅的,岂能没点格局?”
柴阿四被一言惊醒,大彻大悟,再看向鹿七郎的眼神,已然亲热了许多。
虽然这厮长得可厌,但毕竟也是我柴大帝之子民……我如何不能体谅?
“依本妖看。”他很有责任感的主动发声:“在场都是我妖族天骄,能不死伤,就不要有死伤,削弱的是我妖族整体实力。大家将来都是要走上绝巅的,岂能没点格局?”
这话一出,众妖肃然起敬。
蝇营狗苟真浮云也,还得是这高屋建瓴的视角!
“南无光王佛。”羊愈温和地道:“这位施主说得对,能好好谈,就最好不要打打杀杀。神霄之地这么大,我建议大家先走走看。”
鼠加蓝阴恻恻道:“但眼前只有六条路,在场却有十二妖,如何分路?”
熊三思道:“要我说……”
轰隆隆隆!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间整个神霄密室浮光掠影,正对着大门的那堵银白色的墙壁,正缓慢而坚决地往外推。
也并未伤害谁,只是将密室里的一切,都温和地推往神霄之地……
最后那银白色的墙壁,彻底与打开的大门重叠。整个神霄密室,就这样被压缩成了一扇大门的样子,立在众妖身后。
此刻众妖已身处林中,一切好像更有生气了。
而在他们的前方,那六条林荫道路之前,竖立着一块巨石,大约是路标、界碑之类的。
走近一看,巨石上有刻字。
道文书就,气韵悠长。
写道——
“客自远方来。”
第六十三章 此间有真意
入神霄之地者,见此道文,各有心情。
此时此刻,如此石文。
好像古老时光里的那位羽族传奇,于漫长岁月中,对后来者招手,以秘藏迎客。
这块巨石并无任何煊赫光影,也没有什么力量波动,但自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存在。
尤其是留在石头上这几个字。说不上字体的好坏,也很难从字的结构上去判断它。细细看来,它甚至不像是谁刻上去的,而是岁月经久,风霜自然的打磨。一笔一划,竟像是时光的留痕。单从图桉本身,无论怎么看,都不能判断它是否自然。
这里刻着的若是羽族文字,或别的妖族文字,甚至人族各国文字,都足以说明它的斧凿痕迹。因为这些文字的诞生,都掺杂了智慧生灵的影响。
但偏偏此处是本就自道中孕生、见则知意的道文,拥有自然成就的可能。
当然,它的表意定然来自万古以前的那位传奇。
如此就更让后来者敬畏!
何为天妖?
天意即我意,一似于人族以绝巅称“衍道”。
仅是这几个恍似自然成就的字,就是一种超乎想象的力量。
熊三思默默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羽信当然心向神往,若非是刚从被围殴的境地里解决出来,不好跳脱,此时早就以“小羽祯”的身份宣示主权。
但嘴上尽管不说,脸上也是由衷的自豪。
蛛兰若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伸手把蛛狰捧着的弦琴拿过来。手按在弦上,大约想要抚一曲,但最后也并没有动,只是抱进怀中。
眼前有景道不得!
而独坐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悚然一惊!
不知多少年以前,羽祯在这里留字,说“客自远方来。”
很久很久以后,神霄秘藏开启,风云汇聚。
纵览此间,谁算远客呢?
紫芜丘陵的熊三思吗?
神香花海的鹿七郎,蛇沽余吗?
来自古难山的羊愈,来自黑莲寺的鼠加蓝?
又或者是……
他这蜷在镜中世界的异界之人!?
不是他生性多疑,草木皆兵。实在是自入妖界以来,处处受天意掣肘,时时感受到造化弄人。虽则迄今为止,每一个选择都是发乎本心,但往往事与愿违。不断地挣扎、逃窜,不断地筹谋又失败,失望困窘又再奋起,可还是一步步走到了无可救挽的绝地。
此时见到这样一句话,他难免不多想。
但仔细想想,也很不现实。他在妖界的这段时间,也一直在努力地了解妖族。羽祯那是多少年前的存在?对应人族历史,约莫已是在近古时代。
怎么可能在那么久远的时光里,留字问候这个时代的人?
且还是针对只有神临境的他?
也是在有些杯弓蛇影了……
“从时间上的意义来说,咱们都算是远客。”鹿七郎感慨道:“此生未见羽祯大祖,但从此句,见其胸襟。真英雄也!后生晚辈鹿七郎,追思古今,感于斯怀!”
蛛狰冷不丁拆台道:“先别忙着感怀,字是不是那位神霄大祖留的,还不一定。”
仅以容貌论,鹿七郎的确是在场男妖的公敌。
而鹿七郎的回应……只是对蛛兰若微微一笑。
在这一刻,众妖身前是广袤的神霄之地,身后只剩一堵由神霄密室压缩成的银白色墙门。
墙门之后,是这片密林的另一边。一眼看不到尽头、也不存在道路。幽深难察,隐藏着莫测的危险。
在场没谁敢轻视这种危险的感受。尤其是在这种具备非凡历史的地方。
鼠加蓝是个小心的,暗运道元,伸手推了推那银白色的墙门,见是纹丝不动。注入灵识,也似石沉大海。催动祭法黑莲,仍然没有反应……便知此路已不通,要想原路返回,也是不能够了。
“分路吧!”他果断说道:“此地十二妖,林中分六路,此是妙缘,定然两妖一路,不可轻违。天上地下,我佛独尊,我要走中间的路。图个吉利,便选左起第三条。谁与佛爷同行?”
不得不说,黑莲寺的和尚行动力就是强。别的妖怪还在考量,他已经选上了。
羊愈法师幽幽地道:“右起是第四,说起来也不如何吉利。”
对于两妖一路的说法,他倒是并未反驳。缘之一字,不能轻忽。若不小心应对,善可以恶,幸可以哀。
鼠加蓝戟指向他:“你这倒霉秃驴离老子远点,就很吉利!”
羊愈微微一笑:“大块头和尚,你着相了。
最是这样子惹厌!
鼠加蓝有心撸起袖子,但恐渔翁得利,索性忍了。眸光一扫,‘恰看到’地上有一个粗布包着的物件。
“咦,这是什么东西?”
自言自语地便往前走。
这东西是在柴家老宅里被一同带进此地,在神霄密室中本不显眼,但此刻一经推至外间来,便很难不被注视。
尤其在场有这么多具备天榜新王实力的妖王,几乎谁都看到了,只不过是鼠加蓝随意找了个由头,先去捡罢了。
此物虽无宝光,亦无华影。但想想也知,能被带入此间,不会简单。那柴家老宅里,还有木板床呢,还有襦裙肚兜……怎的不见带进来?
鹿七郎也下意识地看过来,微微蹙眉。
但一只肥胖的手,挡住了他的视线。
“哦,我的。”太平鬼差说着,将地上的这个小布包捡起来,放进怀里。
早已经挪到此物旁边的猪大力,当然要比鼠加蓝更顺手。
他本来不太理解,为什么道主要让他星夜送一块镜子到柴家老宅,这会已经想得明白了……道主这是给他制造参与争夺神霄秘藏的机会呢!
相较于鹿七郎、鼠加蓝他们的大张旗鼓,咱们太平道主的落子是何等云澹风轻。
猪大力是个聪明的。
猿仙廷亲自把猿梦极送进神霄之地里来,那其他几个妖族天骄,背后倚仗岂能不在?
由鹿七郎、鼠加蓝他们背后的倚仗,就大概能够推测到太平道主现在的力量层次。
绝对是天妖往上走。
最少也要比猿仙廷的格调高吧?
而这面镜子也非同凡响。此等能将他送进神霄之地的宝贝,当然是太平道至宝。他焉能让这鼠和尚钻了空子,捡回家去?
“怎么就是你的了?”鼠加蓝顿住脚步,斜着眼睛看过来,光头上的六品黑莲纹路,变得愈发幽深。
猪大力呵呵笑了一下:“我今夜才将它拿出来,不是我的是谁的?这布里包的是什么物件,具体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瑕疵之处……你说得清么?”
心中则是在疯狂询问道主,这宝物该如何使用,是不是应该拿出来照这黑莲寺和尚几下。
鼠和尚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此刻身在神霄之地,太平道的高层未能进入此间,凭他自己,确实不是对手。
镜中的太平道主木然拔出长剑。
怎么使用?你大喊天下太平,我就直接跳出来呗!先砍你猪大力,再去杀鼠加蓝。
说让你自然点,自然一点把镜子收起来。
你是一点事情都办不好,挪起来动作夸张,那么大的屁股在那里扭啊扭,倒让鼠加蓝察觉了异样!
道主累了,不谋了。还谋个屁呀……像柴阿四说的那样,直接干吧。
“管它是什么物件!”鼠加蓝耍横道:“佛爷先瞧见了,就是佛爷的!你说是你的,怎的不先去捡起来,非得佛爷看到了再捡?”
“我的东西,我爱什么时候捡,就什么时候捡,你管得着吗?”猪大力亦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他的底气来源于太平神风印传来的回应。
太平道主说让他随便哩!
也是!
道主他老人家若是没有准备,怎会把他这个修为不入流的太平鬼差送进这里来?须知组织里那么多强者,可都没有入选。
在这镜子上,道主肯定布下了后手。
三官七吏九差中,他猪大力虽敬陪末座,却也不会给太平道丢脸!
眼见得双方各不相让,就要有一场血腥争斗。
鹿七郎忽地道:“确实是这位太平鬼差的物件。”
“这物件上面有这位太平鬼差的气息。唔……”
在鼠加蓝与太平鬼差对峙的此刻,他的灵觉感受到了一种危险,好像有什么极恶存在将要被释放出来。
若是任由其释放,在场恐见不少血色,其中未必没有他鹿七郎……
此时神霄秘藏的真容都未坦露,他不想先起什么波澜。故而语气是很真诚的,又看向柴阿四:“还有这位犬族兄弟的气息。”
他描述的是气息的事实,出口的是一种试探。
这个太平鬼差,和神秘的柴阿四,是否背地里有什么联系?甚或就是属于同一个组织?
柴阿四大方地一摆手:“哦,刚才都是在我家里。带了我的气息难免。”
他这会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格局,不行无谓之杀戮,争归争、抢归抢,尽量不要叫这些未来的栋梁死伤。所以能劝的架,他也劝一劝。
毕竟他身怀古神镜,天意卷顾、古神随身,此间秘宝已是唾手可得。又何必让这些注定空欢喜的小妖,汗也白流,血也白流呢?
鼠加蓝本来有心武力试探一下太平鬼差,吵了这么久总不能真个一下手都不动,但鹿七郎已经如此表态,那就不必再继续。
鹿七郎的灵觉天下皆知,他既然能够感受到太平鬼差的恐怖,主动出面缓和矛盾。那这个太平鬼差,一定恐怖非常……
故只哼了一声:“选路吧!进得秘藏之后,再各凭手段!”
羊愈轻声一笑,那笑容越是温煦,越叫鼠加蓝觉得讥嘲。越是觉得羊愈在讥嘲,他就越是慎重。
如果在此间受了伤,古难山的和尚绝不会对他留情。
他杀一个羊愈,未见得就比在神霄秘藏里的收获少了,对方亦然。
“我选右起第三条路。”古难山的法师合掌道:“我佛慈悲,割肉饲鹰,与恶同行。同行不得,同邻亦得。”
在场十二个妖怪若是要分配在这六条路上,熊三思和羽信、蛛兰若和蛛狰、羊愈和犬熙华,这自然是三组。
鹿七郎瞧向柴阿四,太平鬼差身上有极恶之危险,疾风杀剑身上有莫测之神秘,相较起来,他还是对疾风杀剑更感兴趣。
“阿四,这边!”猿梦极脸上有一种‘我不瞒了’的表情:“快过来,我带你走!”
这可是我早早就收于麾下的大将!花了重金!
此时不用,更在何时?
他又不是个傻的,虽则是猿仙廷爷爷亲自送他进来,但此间内外隔绝,真出了什么事,爷爷他老人家未见得能知晓。而这里这么多妖王,他还真是谁都干不过。
柴阿四的实力他清楚,擂台上观察过好几次了,顶多就是个妖将战力。甭管是不是真心投靠,自己拿捏起来总是不成问题。
跟这小子走一路,所有的收获,还不尽在我手?
至于其他妖怪所感受到的神秘莫测……他压根没往那个方向想过。咱猿梦极亲眼看到的修为,还能有假?
柴阿四灿烂地呲牙一笑:“好啊,猿公子!”
早早已经预定了最终胜利的他,现在看这些年轻的妖怪,真有‘闲看庭前花开落’的心情。且由他们闹,且由他们笑。
第四组队伍一拍即合。
在场所有妖怪,看向猿梦极的眼神都很同情。
唯独他自己,有一种极力隐瞒的得意。
前面的这些队伍确定了,剩下的四个妖怪就没什么选择余地。鹿七郎不可能与蛇沽余同行,鼠加蓝不可能与猪大力同行,这都是路上必然要分生死的。
鹿七郎轻声一笑,对鼠加蓝道:“鼠和尚,不知我们是否有同行一路的缘分?”
在鼠加蓝和太平鬼差之间,他做了选择。后者刚才给了他危险的预感,他虽然并不缺乏勇气,但也不想自找麻烦。
鼠加蓝倒也无所谓蛇沽余和鹿七郎,便笑道:“你与我佛有缘,”
见得这个争,那个抢。
猪大力并不说话,他只觉得庸俗。
跟谁一路都可以,反正道主都有安排。
当然,能跟蛇沽余一起走,那是赏心悦目许多。
蛇沽余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只是在所有妖怪都选好道路后,默默地跟在猪大力身后,走进了林荫小道。
虽是同路,但双方各自警惕,保持了一个美丽的距离。
这是神霄之地的六条通道里,右起第一条路,恰恰距离那块迎客的巨石最近。
……
……
神霄之地里的探索刚刚开始。
摩云城外的调查已经结束。
几位天妖或站或坐,分散在柴家老宅周边。
真妖犬应阳和妖王犬寿曾,鼻青脸肿地站在院子中间。
由摩云犬家之主,小心地进行汇报。
“那柴阿四的父母,在一次封神台任务里身死。他自小跟他爷爷长大。他的爷爷名为柴正洲,年轻时候的确是我犬家战将。后来年岁渐衰,就退了下来……”
“柴正洲活着的时候不算出挑,未见殊异。就是性格相对刚强。得罪了不少同僚。所以退下来的日子也不太好过,甚至被老对头随便找个理由,逐出了家族……此事我有失察之责。”
“要说背景,这么多年确实未有谁见。只是柴正洲自己喝醉的时候有吹嘘过,说他身上有犬族大祖柴胤的稀薄血脉。这等话,那些兵痞谁都会扯几句,算不得数。”
“柴正洲其妖,的确是被劣子犬熙载驾车撞死的。此时我当时过问了,没有原因,就只是因为他没及时避让行礼……是我有疏管教。”
“此外……”
“经调查发现,从柴阿四手里流出来的这几个皇钱!”
犬寿曾摊开手掌,手上堆着的几个五铢皇钱,其上还沾染了不知何来的血迹。
他咬着牙道:“犬熙载前一阵子在十万大山失踪,随行侍卫也大部分消失。这次查出来的这些皇钱,其上都有暗记,这是犬熙载随身侍卫所带的钱!”
第六十四章 天意深海触暗礁
性格刚强、硬了一辈子的柴正洲,临了老了,只教孙儿两个字——低头。
虽则他自己并没有做到,但鲜血飞溅童真脸庞的那一幕,仍是给孙儿上了最后一课。叫这小妖记得,什么是前车之鉴,什么叫勿蹈覆辙。
在得到古神镜之前,柴阿四一直是这样,如爷爷所教导的这样,夹起尾巴生活。
没有真心朋友,不被认可接纳。
猿勇对他任意勒索,猪大力也看他不起。
青梅竹马投进他怀,终日苦勤……是为那些吸血的蚂蟥奔忙。
他进山采药那么多回,也不是没采着过好药材。可没有一颗舍得自用,也没有一颗卖出过好价钱。
能去哪里卖,能卖什么价格,都是有规定的。不曾显见于文字,可每个妖怪都必须遵守的规定。
他常去的那家药材店,背后东家甚至来自神香花海,但开在摩云城,也必须要守摩云城的规矩。
一株药草,摩云城官方吃一份,摩云猿家吃一份,经手的花果会吃一份,药材店也要赚钱……最后能落到采药小妖手里的,寥寥无几。
说来可悲,柴阿四从未拥有过那么多五铢皇钱。所以哪怕知道这些钱是危险的,他也还是收了起来。
当然他也不是不谨慎,他也经由黑市倒了几次手,把这些尸体上捡来的钱变成干净钱,才敢花用。
可在摩云犬家的全力调查下,他这个笨拙的洗钱过程里,到处是漏洞。
哪天这些钱被摩云犬家的妖怪瞧见了,要追朔线索回来,并非难事。
不在今日,也在明日。
彼时的柴阿四久贫乍富,舍不得放手。彼时的镜中古神初来妖界,对此界货币缺乏足够认知,没有发现这些五铢皇钱上的暗记,那时候也未有察觉天意针对,甚至于那时候也没有在柴阿四这条线上长期发展的想法……
以至于留下这个疏漏。
天意冥冥,这未尝不是其中一条待炸的因果线。
甚至可以说……因为姜望的存在。这条因果线的危险一面,几乎成为必然。
现在只是因为虎太岁的一点疑虑,而提前引发。
自然而然的,在犬寿曾完成问话后不久,猿老西、猿小青父女,就被押到了柴家老院。
一同被押来此地的,甚至也包括了柴阿四在花果会的那群小弟,一个个哭爹喊娘,恨不得把柴阿四什么时候去放了个屁都供出来——不是犬寿曾不想抓更多,实在是柴阿四的确没什么亲故。
猿老西、猿小青父女都伤痕累累,显然在被押来之前,就已经吃了教训。
仍是虎太岁开口:“这是?”
“算是柴阿四的道侣。”犬寿曾毕恭毕敬地回话道:“这房间里的衣裙,就是她的。旁边的是她的老父亲,也是柴阿四进入花果会的引路之妖,在柴阿四崭露头角的过程里出力良多。”
同样被叫过来问话的妖王猿甲征,连忙点头道:“确是如此。这个柴阿四也是才加入花果会不久,甚至我都没来得及见他一面。”
猿仙廷余威犹在,他倒是不似犬寿曾那样挨了巴掌。但仍然消散了酒意,低调非常,不着痕迹地将责任撇干净。
“跟柴阿四有关系的,都在这了?”虎太岁此刻就坐在那院墙的豁口处,姿态随意,威严自生。
“基本上都在这儿了。”犬寿曾答道。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是麂性空的声音:“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连朋友也没有几个。要想做点什么,这倒是很合适的身份。”
“你们惯会做这些……”蝉法缘笑呵呵地说着,脸色忽地一沉:“把手挪开!”
“嗬嗬嗬。”至今仍然隐在黑暗里未露真容的麂性空道:“这么着紧这口钟,怎的不先送回古难山?这里我帮你看着。你们的羊愈小光头,我这个做师伯的也帮忙照看。”
蝉法缘再一次驱退了麂性空的力量,笑着道:“留着等会镇死你。”
虎太岁不理他们,只问道:“基本上?”
犬寿曾不敢隐瞒,慌慌张张地道:“以前整个北区,都没有同柴阿四走得近的,不过他倒是总在老猿酒馆厮混,我已将相关小妖全部拿来。整个老猿酒馆,只走了一个看场的头号打手,是个猪族的。谁也说不清他去了哪儿。”
“这不是巧了吗?”立在香花旁的鹿西鸣,轻声笑道:“神霄之地里也有个藏头露尾的,是什么太平道,谁也说不清来自哪儿。”
“又是老猿酒馆,这个劳什子老猿酒馆很复杂啊。”虎太岁看向猿老西:“是你开的对吧?你很复杂啊?”
便是看了这一眼,又接着道:“唔……曾被邪物吸过精血,早就废掉了。后来又走神道,倒是养回来些。不过这辈子也就如此,有趣。说说看,你是怎么摆脱那邪物的,信的又是什么神?”
猿老西本以为来此受审,仍是为柴阿四偷入神霄之地一事,此事真是与他无关,无论怎么审讯都清白,想来这些天尊也不会强诬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只没想到牵出萝卜带出泥,天妖一眼,便将他看个通透,问及了他现在最深的隐秘。
当即跪伏在地上,用恭敬的姿态,藏住自己的心神。且将自己的恶行如实陈述,显得自己是毫无隐瞒:“老朽当时是为一头妖鬼所扰,她嗜血残恶,定期必须以血食供奉。但有一期不足,就要吸我精血。我鬼迷心窍,借花果会香主的身份之便,暗中为其搜集血食,累月经久。此诚大恶之行,实在死不足惜。但请诸位天尊明鉴,幼女猿小青单纯无辜,不涉恶事……”
许是爱女之心,天下皆同。蛛弦听到这里,在一旁补充道:“治安府的确有相应的记载,时间也对得上。不过那种血食活动后来没再继续,治安府调查的意愿也就没有那么强烈,挂在那里由一个新入职的治安官慢慢在查。依摩云城律法,猿老西死罪难逃,不过此罪不殃及家属……”
姜望若是能够旁听到这里,必然坐立难安。
因为这又是一条危险的因果线,即便他在妖界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努力,辛辛苦苦准备了这么多,仍然是处处埋有祸根。
今夜他就算没有来柴家老宅,就算那几十个五铢皇钱也被他有先见之明地抹去了,在猿老西这里,他仍然有被顺藤摸瓜的可能。
而在被天意针对的情况下——凡危险的可能,都必然会发生。
他驾驭着一艘破船,修修补补,于苦海中搏击风浪,奋勇前行,没有一刻放弃,拼了命地想要回家……
可天意之深海里,有太多待触的礁!
眼下天妖镇场,兵甲环伺。猿小青在一旁已是吓得傻了,一会儿是情郎出事,一会儿是老父遭殃,惊得她的心七零八落。泪珠成串儿滚下脸颊,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此时她想到了柴阿四,可是柴阿四不可能回应她,也救不了她的老父亲。
虎太岁仍只是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坐在碎砖碎石都未拂净的断墙,不说话地瞧着猿老西。
感受到这种目光的沉重,猿老西伏地的身躯都有些僵硬,便这样僵硬着道:“至于老朽所信奉的神,老朽对她也不是很了解。只知她是无面之神,奉行良事。讲求一心行事,不惧非议。其形象任由众生涂抹。当时她出手斩灭那附身妖鬼,救我于水火,我故而信之奉之。自此以后,未有恶行,亦自救亦他救……”
虎太岁仍在沉默,沉默说明还不够。
但猿老西匍匐在地上,只泣声道:“无面之神,神秘难测。我这残躯老朽,实在不知更多!”
目前看来,这无面教的确算是良教。羽信早先在神霄真秘里也有描述,全城知闻。
而且这与柴阿四又有什么关系?
猿老西可没进神霄之地!
毕竟是摩云城中妖族,蛛弦张了张嘴,待要说些什么。
虎太岁已然转眸,威严地瞧着犬寿曾:“你之前说,你怀疑那个柴阿四,就是杀死你儿子犬熙载并将其毁尸灭迹的凶手。可审出了别的证据?”
犬寿曾道:“当时蛛家的蛛兰若,发布了一个搜集毒物的封神台赏金任务。我儿犬熙载心慕良缘,接了任务进山……彼时柴阿四也接了相同的任务。且正是自那次下山之后,柴阿四才开始不再隐藏自己。”
“这个柴阿四,有没有可能已经不是柴阿四?”黑暗中麂性空的声音道。
鹿西鸣道:“不会。虽然被神霄之地所阻,不能真切洞察,但这个柴阿四的言行神意,都与肉身相合,没有不协之处。他从十万大山回来才多久?哪怕是擅长夺舍的真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到这样地步。”
真妖做不到,真人自然也做不到。
蛛懿本来想提及那段时间正好是南天大战,也因此作罢。
“是吗。”虎太岁的语气很轻。又问犬寿曾:“跟柴阿四有关系的妖怪都在此,你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不曾,他们嘴很硬。”犬寿曾摇头道:“因为考虑到几位大祖还要问话,我不敢用刑太重。”
虎太岁慢慢地看向了猿小青,琥珀色的眼睛里,其深不见,其威难测。
“没有嘴硬,绝非嘴硬!您想要知道什么,我都会说!”跪伏在地上的猿老西,艰难地仰着脑袋,神情紧张:“知道的我都会说!”
虎太岁用一种可惜的语气道:“你已经说过了……”
仍是看着猿小青:“现在说说你知道的。”
“我……我……”猿小青紧张极了,嗫嚅地说道:“我同小柴哥情投意合,小柴哥……就是柴阿四,他……练功很努力,他很善良的,收到的钱都分给手下……”
“不是这些。”虎太岁语带遗憾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自己来。”
随意地抬起大手,猿小青娇柔的身躯已经跪在他面前,整个脑袋被他的大手按住……身体骤然一僵!
不!
猿老西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整个身体都反曲起来。但发不出一点声音,也不能够前进!
“啊,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虎太岁的语气有些惊讶。
大手一松,猿小青的尸体滑落下来。
转瞬娇躯成死肉,芳华碾为尘。
未来得及有一句遗言,甚至未来得及呼一声痛。
这时候,虎太岁感受到了猿老西那边的挣扎,感受到那纯粹且澎湃的神道力量,便有意地放松了禁锢,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衰老无用的猿老西,此刻涕泪横流,瞧来狼狈又恶心。
他从喉咙里,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愤怒、痛苦、怨恨的声音。
“万古以来,谁无一死?”
“生也如斯,爱恨无存。”
“你我皆无面目,便由众生涂抹!”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呼喊女儿的名字,没有哭泣。
因为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因为理智上已经寻不到任何的可能,他只可寄托于缥缈,只能寄托于……神!
他的身魂在燃烧,全部作为祭品,奉献给那位传说中的古老的神灵。
他并不乞求复仇的力量,因为清楚那不可能。哪怕是神道最高的尊神,也不可能给他向天妖复仇的力量。
越是清醒,越是痛苦。
此时他只想死去。
哪怕他燃烧一切的自毁,不可能打得破虎太岁的一片衣角。
哪怕他的隐秘微不足道,他的情报并不能给虎太岁带去任何帮助,他也要带着他的隐秘、他的情报,决然地死去!
这是他作为一个孱弱小妖,卑微的反击。
有赖于这段时间的努力传教,澎湃的无面神力,瞬间填塞了他的身体。
但在下一刻,一切又都静止。
天意即我意。
天妖决定一切。
若要你死,不许你活。
若要你活,不许你死!
你没有生存的权利,也没有自杀的自由。
虎太岁没有任何情绪,仍是随意一抬手,按在了猿老西的脑门上……这具澎湃着浩瀚神力的身躯,骤然僵住,颤抖,然后瘫软。
“远古阎罗神?”
“地狱之主,阎罗之君,刺客之神?”
“卞城王?”
“辉煌时代里,对应妖族天庭的妖族地狱?”
虎太岁这一次终于笑了起来:“有意思!”
……
……
“伟大的阎罗神啊,如若您真的存在,如若您真有远古之威,请为我报仇……请为我报仇!”
这是神霄之地里,远古阎罗神所接收到的最后的信息。
来自于她虔诚的信徒,来自于无面神教勤勤恳恳的教宗。
来自于一个孱弱的老者。
一个无用的父亲。
困宥于镜中世界的所谓古老神灵,无以应之,只有长久的缄默。
而此时此刻,一众妖族俊彦关于神霄之地的探索还在继续。
同猿梦极走在一起的柴阿四,还在乐呵呵地拍马屁:“我早就看出来猿公子天命显贵,生而不凡!但怎么也没想到,您竟是那位天尊的子孙!您说说,要不怎么说您这面相就尊贵呢!您这眉毛,长得多桀骜……”
“哈哈哈,说到这个,我跟老猿酒馆的猿小青,那是情投意合!等回去了,我还要请您主婚呢!”
“这话说得!您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哥,我无父无母,自幼孤苦,您这长兄如父,怎坐不得长席?”
一张姗姗来迟的请假条
向大家请几天假。
今天的更新不要再等。
没有遇到任何事,不是谁的问题。
所有剧情都在我的把控范围里,有序地推进。
我的责编主编也都很尽责,对我很好。
小说的成绩也越来越好,均订已经两万二。在五百多万字以后,在每天只有四千字基础更新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一个月一千加的均订涨幅,可以说独此一家,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读者能够给到我的支持,能够帮我争取到的荣誉,全都给了我。
股票这几天也天天大红,买什么赚什么。
甚至我的心情也没有不好。
好像一切都很顺遂。
过去几个月的稿费,除开版权收入外,是我写赤心以来最高的几个月……我理应一天多写个几千字,榜上成绩也能更好……
是我自己的问题。
大纲就在那里,剧情线都做好了,人物也已经塑造结束,只等一个风云际会的碰撞。往常这個时候,我会斗志昂扬,调动所有的脑力精力,一鼓作气,把所有千丝万缕的线索,捏合在一起,捏成一个我想象中的灿烂的画面。
但我调了半天,毛都调不出来。就像两军冲锋,你一声令下,手下竟然没有几个兵。
疲了累了,心力枯竭了。
前天在群里看到一个垃圾手游链接,我点进去无聊地点到半夜三点,可就算是这么无聊,这么虚耗,也不想爬起来写一个字。一方面我觉得我很应该多写,另一方面我只想躺着。
然后我悚然一惊,我怎么是这个状态啊。我是那么喜欢写作的……
仔细想想,可能这跟以前不想上学/不想上班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一直很想攒几天稿子,然后趁你们不注意,偷偷去哪里玩。看看山川湖海,辽阔天地。没有人会发现我的疲惫,世间万物,一切如常。就像我以前曾有过的周末。
可是这么久了,一天的稿子都没攒下来。我身体里好像是有个越来越吝啬的动力源,每天写完四五千字,它就不供能了。
连载三年多来,从来没有任性过。
这一次任性地向大家请几天假。
本来只是心里的一个念头,但是在闲聊中说出来后,越来越无法遏制。一开始带点玩笑的成份,后来一念天地宽,整个人如释重负。昨晚我其实还想写点稿子的,但最后跑去看了电影,请假条都是拖到现在来写。
今天周五,风和日丽,我看了很久的地图,决定出个远门。
那就再加上周六,周日,周一。
下个周二回来更新。(2022/10/18)。
当然,这四天的更新我会补回来,记在欠更里,到时候优先来还。
大管家狄总作证,我的欠债已经不多了,我会还完的。
这一卷其实有非常重要的线索,大家也可以停下来找一找。
希望大家也都能够好好地休息几天。
就这样吧,我跑路了。
我亲爱的朋友……
再会。再会。
第六十五章 无缘不求
“哈哈哈,上尊,您看我演得怎么样?”
伟大古神的心中,还响着柴阿四得瑟的声音。
这小子一边在猿梦极面前迎前奉后、极尽吹捧之能事,一边偷偷在伟大古神面前肆意嘲笑。
说猿梦极蠢,说猿梦极天真,说这些个贵族公子哥,都只是生得好……除了命好哪儿都不好。
话茬密得似雨点。
他其实习惯了有事没事跟伟大古神说两句,求问修行上、生活中的困惑,炫耀自己的成长进步,分享自己的奇思妙想。
大约是因为需要通过沉睡来恢复神力,伟大古神经常是不回应的。
他也自说自话,自得其乐。
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母。年纪还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被马车活生生撞死在面前。一直以来,都是孤独地在那个老房子里长大……所以他不太知道,这是很多正常家庭的孩子,向父母炫耀成长、期待得到夸奖的心情。
“你说的这些……全部是演的吗?”沉默了许久伟大古神忽然问道。
“当然啊哈哈。”得到回应的柴阿四更开心了:“我还能真服这个傻大个啊?盲目自信,不知所谓,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还以为他恩威并施,御下有术呢!”
“那就好。”伟大古神道。
“啊不对,有一句是真的。”柴阿四笑嘻嘻地道:“跟猿小青成亲是真的。”
伟大古神没有声音。柴阿四又道:“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恢复道躯,重返巅峰,来不来得及为我们主婚呢!”
“你这小妖!怎么敢像哄猿梦极一样,来哄本座?!”
伟大古神的声音好像是真的生了气。
但相处这么久,柴阿四早已不似当初那样诚惶诚恐,没皮没脸地笑道:“我的上尊爷爷哟,小妖哪敢哄您!猿梦极是什么东西,也能跟您比?到时我若成婚,您若复原,来贺的宾客怎有俗辈,起步怎么不得是小蜘蛛小猴子他们?区区一个猿梦极,还奢求长席呢,递帖的资格恐也未有!”
“你以前不是喜欢蛛兰若吗?”伟大古神道:“正好都在此间探索,我帮你追求她,怎么样?”
“还是算了吧!”柴阿四倒是对古神的本事深信不疑,但只是笑道:“那女妖心思忒深!今天一瞧,就觉着不是一路哩。小妖以前啊,是没见着好,没脑子瞎想,就想那最有名气最漂亮的。真跟小青妹妹在一块了,哪还顾得上七想八想,心里满当当的都是她哩。每天嘬上她一嘴儿,滋味美得很!上尊您是过来妖,您肯定懂!”
伟大古神最后只能道:“看着路吧,别想太多。”
柴阿四倒还有些不习惯,伟大古神的声音,今天怎的这般温柔?但他也不会特意去讨骂,便又同猿梦极说笑起来。左一句英明神武,右一句天命贵胃,哄得猿梦极眉开眼笑。
整个神霄之地的六支探索队伍里,他们这队的气氛,反而是最融洽的。因为都认为自己能吃定对方,不把队友当威胁。故是极能容忍,很愿意配合。
……
……
摩云城中,虎太岁轻声而问:“妖族地狱,有谁听闻?”
他的脚下,匍匐着猿老西的残躯。身前不远处,是香消玉殒的猿小青。此外还有瑟瑟发抖的花果会众喽啰,噤若寒蝉的犬寿曾、猿甲征。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蝼蚁。
脸上总是带笑的蝉法缘道:“撮尔小教,左道旁门,编造些传说隐秘,四六不着。这有什么值得在意?”
“那也未见得!”麂性空的声音叠叠回响:“有的歪理邪说,编着编着,信的人多了,竟就成了真,也得了‘正’,这事不也常有?”
鹿西鸣倒是认真地讨论了一下:“生死是永恒的命题,职死之神的传说一直都有。记死者、黑镰刀、灵之界、食魂巨犬……诸如此类,屡见不鲜。不过说到地狱,在人族那边神道大昌的时候,倒是很盛行此等说法。”
“这个无面毛神卞城王,还学贯妖人两界啊。”蝉法缘笑道:“可见悟性不俗,兴许与我佛有缘!”
“人族神道时代流行的地狱之说,是不是还有牛头马面那些?”蛛懿微微抬眉。
鹿西鸣温声道:“可不是么!”
这两位绝美女妖,一者在天,一者在地,一者绕花,一者照月,倒是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唯独一个风轻云澹,一个郁结难解。
“又是将妖族兽化的那一套,毁文淆史,其心可诛!”蛛懿恨声道。
虎太岁也不理会她这恼意是对谁,只将大手一抬,便通过冥冥中的某种联系,捕捉到了事物根本,五指合握,遂是握住了一个神光环绕的神塑!
此神塑通体惨白,诡异无面目,在那大手中仍自挣扎,如有灵知一般。
“嗯?”
虎太岁隐约感应到了什么。
天妖之躯,道则自有。在他的手背之上,黑色的筋络一根根凸出,起伏不定,如同苍茫大地,翻滚地龙。其间又隐有青芒红芒,错杂如织,好似大潮滚滚,江河如流。
见此一幕,周边几位天妖各有所思。
但倏然一只玉手探了过来,蛛懿压住了他的手背,凤眸隐煞:“我天息荒原的子民,你还要杀多少?”
在刚才那一瞬间闪过的杀机里,虎太岁俨然是要通过这无面神塑,将其所勾连的所有信徒,全部抹去!
杀戮本非什么大事,一个孱弱教派的生灭也不会有谁在乎。
只是,教宗也杀了,神源也断了。还杀死这么多小妖,究竟有什么必要?
蛛懿伤重之躯,仗着猿仙廷的支持,才得以与这些不速之客并立,本不欲计较太多。但凡事可一可二岂可再三?
虎太岁杀猿老西她看着,杀猿小青她看着,现在一次性要杀这么多天息荒原出身的小妖,她也能看着?那蛛家还镇什么天息荒原,趁早都随她撤走便是了!
赤月映照着古今不变的世情,暗流在长夜涌动。
虎太岁抬眼瞧了这位天蛛娘娘一阵,琥珀般的眼睛清亮无比,忽地嗤道:“也忒小气!”
手背上黑色的筋络只是轻轻一弹,便已将她的手弹开。
“让我来瞧瞧,这位远古阎罗神……在哪里。”
终也是放过了心中一闪而过的烦恶念头,专注于追索那个很有嫌疑的毛神——他刚才有一个瞬间,对这个无面教产生了厌烦……甚至称不上厌烦,只是有些无端生出来的“不太舒服”,便为这一点不舒服,就打算将整个教派所有信众都抹去。
克己自制,努力修行,是为了攀登到修行更高处。如今他已经站在超凡绝巅,还要克己自制,那不是白努力了吗?
但一瞬间的情绪终是小事,相较而言,倒不如探知蛛懿的情绪底线,从而更进一步了解她的伤势来得重要。
那无面神塑固是神异之物,却也无法承受虎太岁的恐怖力量,只是一个闪念,便已化作齑粉,在指缝间簌簌而落。
“怎么样,找到了吗?”鹿西鸣很有兴趣地问道。
在场这么多巅峰强者,唯独她对这小小的无面神保持着好奇。
虎太岁若有所思地看向柴家老宅:“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方才我反朔信仰通道,跨过香火之墙,找到了这位无面神的轨迹。她与神塑的联系非常微弱,甚至有意分割。她好像并不在意这个教派,不在意这些信仰之力,又或是谨慎得过了头。她好像……进入了神霄之地!”
闻听此言,几位天妖皆露惊容。
从猿老西这位无面教教宗的实力,以及整个无面教的规模,不断判断出那个无面神的实力,理当只在毛神层次。
可区区一个毛神,怎么可能瞒过几个天妖的视线,悄然潜进神霄之地?
那神霄真秘的详尽细节,知闻钟可都照得清楚,一众后生晚辈在争锋,何曾有什么毛神在其中!
是谁被代替?
是谁有问题?
柴阿四?太平鬼差?蛛狰?羽信?
虽然说有神霄密室隔绝内外的原因在,他们这些天妖不好动用过多力量去窥探,免得神霄之地自毁……但神霄秘地中,几个天榜新王层次的俊彦都在,还有灵觉非凡的鹿七郎。如此近距离接触,一个毛神,怎么瞒得过他们!?
“现在看来,神霄秘藏这局棋,存在于暗中的布局者,就是这一个了。”鹿西鸣揣测道:“但以她展现出来的实力,应不能够。除非……这所谓无面神真是什么古老神祇,现今正在复苏的过程里,所以懂得一些远超过她当前层次的手段?如此也解释得通,她为什么并不在意这部分信仰之力,因为对一个辉煌过的古老神祇而言,这点信仰之力确实是杯水车薪。只需要留存一部分,做个助燃死灰的火折子便是。”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无面神背后还存在着某个势力,她只是挡在前面的幌子。但参与这一场争夺的,既有古难山和黑莲寺,还有太古皇城下辖的三个大域领袖,那些隐藏的庞然势力,反倒是不太可能轻举妄动了。
虎太岁抬着眼眸:“我现在倒是越发好奇,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什么古老不古老的,时间带给弱者的只有腐朽!从古到今的神,遍手去数,能让我等忌惮的,又有几个?”
说着他又看向真妖蛛弦:“治下这么多稀奇古怪,遍观妖界也不多见,你真就一点也不知情?”
蛛弦勉强道:“柴阿四往日并无异常,这无面教也是最近兴起……”
“行了。”蛛懿澹声打断了她的解释,弱者的解释也是最无用的事情。
这位天蛛娘娘只是道:“不管她是怎么进去的,怎么瞒过了神霄大祖的布置,终归是要出来的。咱们都在这里,不是吗?古神也不是没死过,曾经不能延续辉煌,几千几万年后,反倒有资格崛起?世间恐无这样道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蝉法缘和麂性空,也是虔信者。对于所谓的古老神祇,还是有一定的敬畏存在。并不掺和这样的讨论,只是不咸不澹地又讨论了一阵佛门正统的归属。
而隐秘之中,有这样的声音在传递——
“看来他的极孽妖魔心已经快要压制不住,所以才需要拿小妖来泄杀意。”
“未见得,他惯来霸道,拿蛛弦、拿犬应阳不都如此?”
“猿仙廷那才是真霸道,虎太岁心思深着呢。他既然肯停手,紫芜丘陵于此局所布设的关键,应当落在羽信或者那个蛛狰身上。”
“怎么不是熊三思?”
“熊三思越是神秘,越是个幌子。”
“依你来看,他是要成了?”
“那也说不准。不过成和败,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只在一念间,你说呢?”
虎太岁一直想要结合人、妖、魔三族之长,穷极天地之理,成就世上最完美的道躯……以此跨越绝巅之上。这一点世俗不知,于某些存在而言,却早已不是秘密。
当然,这一份“知道”,又成了秘密本身。
……
……
“你觉得熊三思手上捏着什么牌?”
神霄之地里,同样有声音在讨论熊三思。
温和的声音,慈悲的眼睛……走在林荫小道,黑莲覆盖脑门的鼠加蓝,竟意外的宁静祥和。
旁边是潇洒直行,目不斜视的鹿七郎:“你若想死,就尽管对我出手。”
“鹿公子对贫僧误解很深啊!休听那姓羊的胡言,他们古难山惯会骗人……嘿嘿。”在刺骨的寒锋前,鼠加蓝散去了左手的法印:“公子为何走得这样快,路边也不搜寻一下,不怕错过什么线索?”
“我找线索,不靠眼睛。该有自有,无缘不求。”鹿七郎道:“比如你明明不怕我,何必装得怕我?”
“灵感王嘛,我知晓,知晓。”鼠加蓝道:“你怎么看熊三思?”
“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他是你此行的目的之一?”鹿七郎大踏步前行,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有一种笃定的味道。
“怎么会,虎太岁脾气那么臭,谁敢瞎惹?”鼠加蓝打了个哈哈:“刚刚在太平鬼差身上,你好像发现了什么?”
“不如说说看,你对柴阿四有什么判断,或者说,你察觉了什么?我见你明里暗里看了他几回,他身上总归是有什么格外吸引你的。”鹿七郎轻声道:“你我其实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目标应该也并不一致……就当交换情报咯。”
“柴阿四很自信,他有把握击败我们所有。他的那种自信,是装不出来的,有着非常坚实的底气。就像羽信,哪怕是站在熊三思旁边,也总是掩盖不了心虚。”鼠加蓝也不拒绝,慢条斯理地道:“他在心口那里藏了什么东西,或许是一面护心镜。那东西就是他的倚仗,不管与谁对峙,他总是下意识的以心口要害相对……”
鼠加蓝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消失了。
因为踏在枯枝败叶渐无声,长路依然不见尽处。他的佛、他的灵山都很远,越来越远,且不可回朔。而在某一个瞬间,他恍忽看到,就走在他旁边的鹿七郎——
这位来自神香花海的潇洒贵公子,忽然皱纹满面,青丝成雪,句偻老迈,就好像……一步跨过了漫长的时光!
第六十六章 如梦幻泡影
鼠加蓝不敢眨眼睛,只以佛光洗过眸前,浮尘尽去杂绪散,再一看……
仍然玉面黑发,姿态风流。
其后黄叶碎落,更远处树影婆娑。
一切好像从未改变过。
鼠加蓝突然想起方丈曾讲过的经文,是这样的一句,流转在心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鹿七郎忽然转头问。
生命鲜活,气息凝实。不似个假妖,也不是什么泡影。
“哈,那林中,好像有什么异样。”鼠加蓝下意识地抓住了一只小小的降魔杵,那是他原本挂在脖子上的吊坠。
将此小小降魔杵在拇指食指间轻轻转动,以频繁的小动作来掩饰内心震动:“是什么东西,一晃眼就过去了。”
“是么。”鹿七郎转回头去,声音里的情绪很澹:“我的灵觉告诉我,这地方很奇诡,险恶颇多。不该看的,别瞎看。”
他也的确是一直只看前路,是鼠加蓝自己总东张西望。
“这样……感谢提醒。”鼠加蓝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如独行深山遇恶兽,愈是胆怯,愈容易成为食物。幼时就独自在山中生活了许多年的他,对这个道理深有体会。
两位妖王都继续往前,都没有表现出太多异样
但刚才的话题,也谁都没有再继续。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所谓对同行者的好奇,所谓任务的背负,在自身的安危之前,全都不值一提。活着,才拥有无限的可能。
羽族一代传奇留下的秘藏,跨越多少万年的时光至此。在正常情况下,也远非是他们这些妖王有资格触碰的。暂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齐会于此,恰好合适。但与机遇相对的,是同样不可测度的危险!
再者说,神霄之地尘封了这么多年,就算当初并无险恶,谁知道在漫长的时间里,有没有诞生什么诡异?
无险也罢,但有恶事,绝不可轻易应付了。
鹿七郎面色平静,脚步未有一刻迟缓。
但掌心握着一枚玉凋的青叶,已经遍生裂纹,只要稍一放松,就会彻底碎掉。
……
……
“你怎么看熊三思?”
在其中一条林荫小道上,同样有个声音在问。
声音来自于神秘莫测的太平鬼差,此刻他的表情很冷酷,当然为蒙面巾所遮掩,不能够被蛇沽余看到……保持着相当距离的蛇沽余,也压根不会看。
蛇沽余甚至是不说话的。步履冷静,行走在若有若无的阴影中。
在这个神霄之地里,她还不能够完全进入阴影。
猪大力自恃有太平道主的手段傍身,并不在乎哪个竞争对手。只对那神神秘秘的熊三思有些忌惮。因为道主特意强调,让他和鹿七郎、熊三思保持距离。
但蛇沽余不肯聊,也就不聊。
走了一阵,猪大力又酷酷地问:“你有什么理想吗?”
蛇沽余是他平生所见最为漂亮的女妖,或者说至少也是最漂亮的之一。在他看来,不会比蛛兰若的容颜差。
倒不是说他见着漂亮女妖就走不动道,只是同行一路,多少有点缘分。
就像绝大部分看到蛇沽余这张脸的男性妖怪一样,普遍都会觉得……这样美丽可怜的女妖,之所以自灭满门,想是也有什么可以被体谅的隐情在?
他自问侠义,多少有点锄强扶弱的理念,有一些拔刀问恶的情怀。
蛇沽余依然不说话。
“我们同行一路,共同面对危险与机遇。互相帮助,总归是好过互相提防……随便聊几句也好。”
猪大力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酒馆里那些酒客的聊天方式,眺望黄叶,语气深沉地问道:“喜欢谁的诗?”
“比我强。”蛇沽余说。
猪大力愣了一下:“啊?”
“回答你第一个问题。”蛇沽余澹声道。
就算再怎么不爱交流,她也承认猪大力说得对,互相帮助,总是好过互相提防……虽则提防不可避免。
如果同行时一定要聊点什么废话,与其聊什么理想和诗,倒不如聊聊战力。在这个妖吃妖的世界里,有几个正经妖怪会聊理想?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上,得多幼稚,才能保有诗情?
猪大力这才反应过来,蛇沽余说的是,熊三思比她强。
列名太平鬼差的他,轻声笑了:“生死胜负有时只在一瞬,都没有交过手,怎么能判断谁比谁强?”
对他来说,谁比谁强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在这个神霄之地里,谁都比他强,而谁都不可能比道主强。
“我见过他出手。”蛇沽余的声音幽幽:“在闷头沟。”
闷头沟不是一个响亮的名字。
这名字的出处也早就不可考证。
但作为妖族天才的试炼之地、天骄大战频起之场合,闷头沟这个地方实在是有名。猪大力在酒馆也常听酒客讲起,甚至他自己也会跟着吹嘘。
故是惊讶道:“熊三思杀蜂节甫的闷头沟?他晋位天榜新王第八的成名之战?当时你在场?”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蛇沽余不欲多谈,只道:“我全程旁观了那一战,即便只是当时的那个熊三思,我现在对上,也依然没有把握。”
猪大力猜想,当时的闷头沟,可能是蛇家家主带蛇沽余一起去的。
“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那就不要问了。”蛇沽余的声音变得很冷,斩断了交流。
“……噢。”
镜中世界的姜望,此时并不知晓,哪怕他从一开始就与无面教做出切割,也依然被捕捉到了踪迹,现在的摩云城,正张开了巨网,等待他这位无面神回归……他无从去判断,天妖的力量,不是他所能够想象。
此刻他独坐镜中,审视神霄之地里的每一个细节。
神霄之地自有神异,红妆镜的力量,根本无法离开林荫小道进入密林。所以更多时候,他也只能寄托神印,借用猪大力的视线。
在所有参与竞争的妖族里,他最忌惮鹿七郎和熊三思。
前者灵觉可怕,最容易察觉他的存在,引爆群起而攻的局面。后者对神霄之地有最多、最久的准备,虽则一开始就被知闻钟所显照,看似站在明处,实则也并未泄露什么根底。在他看来是深不可测。身处众敌环伺之中,尤其不能轻易开启无准备之战斗。所以越是神秘,越是要保持距离。
蛇沽余的前行无声无息,猪大力则是大步踩着枯枝败叶,颇有横行之态。
咕咕咕,咕咕咕。
在某个时刻,忽有怪声响。
这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根本无法捕捉具体的方位。
像是泉眼鼓泡的声音,但又更尖锐一些。
像是某种怪鸟的鸣叫,可是又没有什么生灵的气息。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猪大力握持双直刀在手,警惕地环顾左右。
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
“蛇姑娘?!”
他悚然回头,便看到蛇沽余彻底从阴影中退出来的身体,已经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气息不再有,双目亦无神,不见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难道死了?
这可是天榜新王层次的强者,何能无声无息死去?
“蛇姑娘?”
猪大力保持着最高的警惕,运劲于身,倒转刀柄,试探性地前触——
似有一缕微风吹过,裹在黑色衣装里的蛇沽余的身体,连同她的黑衣一起,化为灰白色的粉末,随风飘扬。
这一幕太惊悚了。
一种巨大的恐惧落在心头。
“道主?!”猪大力在心中惊喊。
太平神风印立即传来了回应:“放松。”
猪大力直接放开了身体的掌控权,黑色蒙面巾之上,他的双眸如静海起波涛,跃起了霜白色的风印。
握刀的双手只是轻轻一拧,整个身体的战斗姿态已是截然不同。
此刻太平道主借由太平神风印临身!
与此同时。
那灰白粉末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恍忽形成了一个妖形轮廓,从那轮廓之中,跃出一个提刀带盾的朽骨骷髅,一刀斩来。
这力量层次?
控制猪大力的太平道主略感诧异,倒不是惊讶于这一刀的强大,而是惊讶于它的孱弱。这与恐怖异象所带来的危险氛围并不相符。也绝不是能够带走蛇沽余的力量。
铛!
思考在继续,动作也在继续。
说是电光火石也太慢,只是一个闪念罢了。
直刀交错的瞬间,另一柄直刀已然贯破那圆盾,击碎了骷髅之躯。刀劲如龙卷咆孝,将这骷髅绞得零碎无比。
在漫天的灰白色骨屑里,肥大的身躯只后撤一步就定止,身形极动转极静,一霎如凋塑。
而那骷髅碎灭的灰白骨屑,如粗沙一般,恰在身前一刀之地,静静飘落,簌簌作响。
这绝妙的力量掌控,令放开身体掌控权的猪大力沉醉不已。
每次道主以其亿万分之一的分念临身时,都是对他来说最有收获的时刻。每一场道主临身的战斗,都足够他反复琢磨。每一个战斗细节,都令他获益良多。
说一日千里或许夸张……说一战一个台阶,则是毫无问题。
这个时候,猪大力“看”到自己的身体又动了。脚掌一拧,一步侧移,手中长刀只是微转,刀势森然跃起。他有一种行云流水的舒服感受,好像身处最恰当的环境中,每一个肌肉块,都摆在合适的位置,发出了合适的力道……进而往前!
往前!
前方是恰好从灰白骨屑描绘的轨迹里,跳出来的一个白骨骷髅。它的骨骼完好、结实,极具质感,手中一杆骨枪,点落寒星漫天。
仅靠猪大力自己,绝接不下这样的枪招。
但在此刻,长刀在空中只是一错。两道曲折的轨迹灵动夭矫,如飞虹彗尾卷长空,竟将寒星都扫落。
猪大力感觉自己臃肿的身躯此刻无比灵动,随那不断被削断的骨枪前突,穿透纷飞的骨刺,顷刻与那白骨骷髅撞到一起——
刷!
刀光一闪而过。
这一具骷髅的每一块骨头,都被清晰地分离出来……一共两百零六块。
尤其是这些骨头上,竟无一缕多余的刀痕。
就算是切豆腐,也很难切得这么匀称。
真是叹为观止!
此时此刻,猪大力心中对于蛇沽余忽然出事的惊惧,都散去了许多。道主在此,神鬼退避!
但对掌控这具身体的太平道主来说……这只是基础的锋面运用,根本不算什么绝妙刀法。
与斗昭的刀法相较,这才哪儿到哪儿?
姜望真正关注的,是面前这骷髅的变化——它从何而来,因何而显,是怎样消散后又不断重聚,可不可以被打断?能够重聚几次?每次重聚后,力量都更胜之前……更胜几多?
战斗有时候只是验证思考的过程。
卡!卡!卡!
这一次姜望并未将骷髅完全斩碎,但那被完整分离的骨头,依然以某种他现在还不能察觉的方式,再一次重聚一起——其中有一块关节骨,是被他特意踩在靴底,以道元覆住的,却也毫无波澜地消失了,归于重聚的骷髅中。
这一次的骷髅,在白骨之外,带了红色的血丝,形态奇诡而凶恶。手中握持一张长弓,是以嵴柱为弓身,血管为长弦。
并有长箭三支,中长箭三支,短箭三支……九箭并举,皆在弦上。
青黑血管中,血如潮涌。
轰隆隆!
遂得骨箭离弦!
姜望掌控着猪大力的身体,脚步轻移身轻动,面箭而行,
这的确是凶恶的箭术,但与李凤尧、李龙川相较,却又差了不止一筹。
叮!
惨白带着血丝的骨箭,正正钉在横着的刀身上。
猪大力的胖大身体后撤一步,长刀犹在颤。
不是说这一箭有多么强大,而是它的确接近了妖将层次的极限力量。是猪大力本身的力量所不能及。
骷髅的力量越来越强了!
就连猪大力都对此有清晰的感受。
但他感觉到自己仍在前行,在刺耳的尖啸声中漫步闲庭。只是随意一摆头,箭失便擦着脸颊上的肥肉掠过。
再一个纵身进步,刀锋之上掠过霜风……
霜风一过,万事万物皆凋零,连骨粉也不再存在。
还能重聚吗?
还能!
这一次甚至连轨迹也不再有,一个挂着衰败血肉、残旧皮囊的妖怪,凭空便出现了。
分不清性别,模湖了面目,身上没几块好肉,但有一双骨节分明、纹理清晰的手。
血煞之气绕身而起,冲天聚云。
一双手往天上探,落下来时,拔出一柄血色绞黑的剑。
身如电转,一剑当喉!
有那么一瞬间,猪大力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当场,无有幸理。但是一个眨眼后,他看到的是自己的长刀,已将对方的头颅削掉。
战斗演进到这一刻,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再多琢磨,也不能捕捉其间精妙了。
而那骷髅竟又自死而生,又再次变强。
这一次,别说太平鬼差猪大力,就算见多识广如太平道主本尊,也生出惊异来。
因为这时候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形容枯藁的衰老妖怪,其形朽恶,其身句偻,而那轮廓竟依稀可以看出……猪大力的模样!
病瘦版的、衰老版的猪大力。
并且他还第一次发出了声音,他衰老而痛楚的声音在长歌,歌声道——
“生作何哀,死作何恨。不死不灭,不老泉中!”
第六十七章 我们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
天生妖族,道脉与生俱来,有强大的修行天赋,且寿命悠长,的确是天卷的种族。
但悠长的寿命亦有尽头,寿限同样是横亘在每一个妖族面前的万古难题。
妖族天生寿限五百一十八年,在不出意外、无有损伤的情况下,与神同寿。
“妖”之一字,天生而贵。得享此福,亦是应当。
但私心岂有尽头,谁能笑对生死?
自古而今,对寿限的探索未有休止。
超凡之修行当然是大道正途,有志之士所奋求。但修行之路,如赤足攀峰,越往高处越险峻……能至顶峰者,千万妖怪无一二。
天不绝万物生机,在大道之外,亦有罕见路途。
相传世上有一座不老泉,泉水永世不竭,三百三十三年落一滴,十滴方可合一口,饮之能长生。
普通妖族,饮之可与真妖同寿。
真妖服之,亦能在真妖寿限之外再延年!
宝泉天地隐,无福之妖不得见。
这妖界的传说,姜望当然不知晓。
所以对于这衰老妖怪的悲歌,他也不如何在意。
骷髅所演进的形态,虽是越来越强,但也并未超出他的掌控去——他推测这骷髅的实力,应该与猪大力的力量层次有关。
由此可以推导,这骷髅的出现,或者是神霄之地的某种考验。
因为真正的危险,并不会顾及目标的修为。只有特定的考验,才会有所尺规。
妖族的妖兵层次,相当于人族腾龙修士,妖将层次,相当于人族内府修士。
他姜望作为名字可以篆刻于修行史碑的青史第一内府,在这个层次的力量运用,可以说遍览古今,亦在绝顶。
若是在他的掌控之下,猪大力都通不过这种对应力量层次的考验。那神霄之地这种考验的难度,恐怕遍览现世与妖界,也没多少存在能安然通过……考验也就不成为考验。
令他惊疑的是,这个骷髅演变到现在,所形成的诡异老者模样,竟与猪大力如此相似。也不知是本就因猪大力而诞生,还是在战斗的过程里吸收细节、逐渐形成。
不管怎么说,它的成因奇诡,有太丰富的可能性。
为了不让猪大力生疑,姜望未有动用三昧真火,但也有意减缓了杀敌速度,给自己更多补充知见的时间。
“道……道主!他刚是不是在说,不老泉!?”猪大力在心中激动地问道。
猪大力修为虽然不行,但常在道上混,形形色色的妖怪接触得多,什么都知道一些,却也听过这不老泉的传说。
虽然说太平道成员品德高洁,“心中自有太平业,争权夺利俗事耳”,但长生不老,岂曰俗事?
若有千载寿,何事不可求?
若有千载寿,他何愁不能看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
“不要大惊小怪。不老泉算什么?”
姜望不知道不老泉是什么,作为太平道主,也不应该不知道猪大力都知道的传闻。但是这些并不影响他对不老泉的性质做出判断,知道它大约是什么宝贝。
“天材地宝、异物奇珍,世上无所不有,世俗无所能得。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重要。抓到什么,才重要。”
伴随着这样智慧的话语,猪大力浮躁的心绪渐而平静下来。
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和道主的境界之间,的确有着鸿沟。非止于修为、力量、眼界,更是一种心境。
面对不老泉这样的世界瑰宝,即便尊贵如天妖,也很难保持镇定。历史上为争夺不老泉,有过多少血雨腥风,其间又不是没死过天妖!
可就连不老泉,也不能让道主动容!
何其伟岸。
猪大力还陷在深深的感动之中,来自于太平道主的绝妙刀术,已经再一次将对手斩于刀下。
对于这个对手长相类己、似老而衰,猪大力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当做一种秘藏诡异的外在表现。
他还很年轻,没到恐惧衰老的时候。
感受着刀劲的释放,此身缄默,斜提长刀对死尸。须臾,身前那具衰老的尸体如水流去,竟然渗入了地底,无影无踪。
“这一次彻底被消灭了?”
猪大力心中刚刚生起这样的念头……
咕咕咕,咕咕咕。
如泉眼鼓泡的声音又再响起。
就在那具衰老尸体消失的地方,在那腐叶枯枝的缝隙里,鼓起了一个又一个透明的水泡。此生彼灭,起起伏伏。
在视觉之中,它诡异密集。
在听觉之中,令听者感到烦恶厌弃。
在某个瞬间,所有的水泡都消失了。
嘈杂在一瞬间归于宁静。
只剩下一个最新诞生的水泡,越来越大,越来越纤薄。其上映照林叶,反折旭光,泡影叠叠……
那层层叠叠的泡影,似是一幕幕故事正在发生,似是正在演化谁的一生。但光影太过精微、太过细小,瞧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主角。
越是去细瞧,越是不真切。但越是去琢磨,越是感怀莫名。
啪!
这个巨大的泡影破灭了。
使得于此时立于此地者,似在幻梦中惊醒。
恍忽从来是一梦,此身虽在,此心谁明!
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方白石。
脚下这条林荫小道,延至白石而折转,不知转向何处。
白石之上,坐着一个痴肥的身影。
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戴着纯白色的面具,背负……双直刀。
他没有回头。
就这样背对着从彼路走来的猪大力,沉肃地开了口:“世间有不老泉,饮之能长生。”
相较于那个衰老版猪大力的浑噩痛苦,这一位的声音是清醒而浑厚的,也更接近于现在的猪大力的声音。
“在远古时代的那场大战里,妖族遭遇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溃败,彻底失去了主导现世的能力,不得不仓皇撤离。
作为与现世同存,主导现世万万年的伟大种族。妖族离开的过程虽然狼狈,但也在仓促之间,带走了一些珍贵的事物。
不老泉便是其一。
失去了不老泉的不老山,成为平庸的山。
离开了不老山的不老泉,失去了永恒的活源。”
坐在白石上的这个身影,以一种经历了许多故事的沧桑语调,如是讲述道:“后来撤离的通道被人族截断,预定的九个大世界也全部被毁掉,巅峰强者接连陨落,我们妖族被赶到了天狱世界……
远古妖皇定地风水火、重演天地,妖族大贤同心奋力,牺牲无数,终于点亮了混沌世界。带走不老泉的那位先贤,也在遍寻此界后,以无上神通,给不老泉安了新家,再续活源。
不老泉是世界之宝,它的存在本是天卷。
纵览妖界历史,常有寿衰之强者,寻到了不老泉,得以再续辉煌神话。
我们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现世。就像不老泉一样,就像不老泉予我们的恩典一样……迎来新生。”
白石上坐着的身影慢慢说道:“我曾经有过很重要的存在,但后来都失去了。我经历过太多太多的遗憾,全都不能够挽回。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追寻不老泉的传说。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它的时候。却发现……
“它早已枯竭。”
他转过身来,揭下那张纯白色的面具,露出一张果然和猪大力一般无二、只是成熟许多的脸。
在这张痴肥的、绝不英俊的大脸上。
有两行浊泪垂下来。
他就用这双滚动着浊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猪大力,也似看到了主导这具身体的存在——
“你活之何益?”
此情此景此言,猪大力毛骨悚然。
寄念于太平神风印的太平道主,也难去骇意。
或许他之前想的都不对,面前这个骷髅、这个妖怪的来源,还存在另外一种更惊悚的可能——这个骷髅真的就是猪大力!
或许不是什么幻影,不是什么造物。
而是真实的猪大力,从未来的某个时刻走来,与现在的猪大力相逢!
不老泉,不老泉,是怎样一个不老?
多少万年以前的那位羽族传奇,究竟在这神霄之地埋藏了什么?
思考尚未有一个结果,白石上的痴肥身形已经动了。数十步的距离一个闪身便掠过,双直刀在空中划出残酷的死弧。
太平宝刀录!
不,是脱胎于此,更精湛、更完美的刀招。
耳听得铿锵连响,眼见得刀光流电。
猪大力完全混淆了观感,愣愣得感受着五光十色的一切,根本分不清哪招是哪招,哪个占了上风。
倏然!
一泓刀光斜挂长空,
那复杂的光影定止不动,一切嘈杂的声响全都静了。
猪大力看到自己的右直刀,已经贯入对面那个更强更成熟的猪大力的心口。
他看到对面那个猪大力,沧桑而痛苦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
没有听到什么遗言,没有什么其它变故。
啪!
这具痴肥的尸体,像个水泡一样破灭了。
再没有重现。
树林幽幽,枝叶稀疏。冷风不宁,光影明灭。
此时此刻,猪大力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像有一只从天而降的铁锤,将他的心……砸了个稀巴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
“五次。”
于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太平道主,只是平静地计了数,毫无波澜地审视这场战斗。
这个与所谓“不老泉”有关的骷髅,像是复刻了某种由死而生的过程,一次次地败而复现,一共有五次之多。
五,有什么特殊意义?
五行是五,五官是五,五脏是五,五府是五……
“道主,他真是我的未来吗?”猪大力在心中问道。
“我不相信什么命定,但时光的力量确实存在,命运的力量常令我困窘……”太平道主非常真诚地回应道:“或者可以这样说,每个妖怪都有无限的可能,而这或许是你其中的一种未来。”
猪大力一时怔然,喃喃出声:“我杀死了我的未来?”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道主的意念如潮退去,自己已经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你杀死了你的不幸。”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
猪大力骤然回身,便看到了遍身伤痕、血迹斑斑的蛇沽余。
在确定那个骷髅是神霄之地的某种考验后,蛇沽余的去向,就不再成为问题。
蛇沽余若是通过,自然无事。若是不通过,想来也就像那些水泡一样,无声无息的破灭了。
“我杀死了……我的不幸?”猪大力看着突然出现的她,仍然困惑。
此时的蛇沽余,瞧来虚弱无比。但端坐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却深知,这一刻身上赤纹显现的蛇沽余,才是她最危险的时候。
她身上的伤口瞧来密集而狰狞,但都是不会影响厮杀的伤——显然是在战斗的过程中,特意进行了交换。
如果说神霄之地的这种考验,是依托于目标的某种未来,那么自身现在的实力越弱,考验的难度就越低。
猪大力借助太平道主的力量来度过考验,在某种程度上,当然是一种取巧的行为。事实上若让他自己来面对,必然已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由猪大力所面对的危险,可以大略推断出蛇沽余遭遇到了怎样的对手。这个蛇女的强大,可能也远不止于她所表现的那些。
这个神霄之地,还真是卧虎藏龙!
“我们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如果说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宿命。那你斩杀了他,难道不是斩杀了你的不幸?”蛇沽余的眼神澹漠无情绪,但肢体语言难掩警惕。
关于不老泉的传说,她也是在临雾蛇家的隐秘记载中得知。
相较于懵懵懂懂撞进神霄之地来的太平鬼差,她这个天榜新王多少知道一些隐秘。
清楚适才的考验,或许是传说中的“宿命泡影”。
相传不老泉水,饮之可长生,水面能将访客的一生照映。
重宝必有重劫在。
要靠近不老泉,就必须经历“宿命泡影”。
这一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现在的自己,挑战未来的自己。当然实力会限制在相应层次,“现在”对“未来”,也多少有些影响——她正是借助于此,才度过最后的关隘。
她已然经历,已然度过,已知此劫之艰难。故才深觉度过宿命泡影而毫发无伤的猪大力,是何等可怕!
“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
倘若在场的是羊愈或者鼠加蓝,就能听出来,蛇沽余所描述的观念来自“苦笼派”。
苦笼派并不是一个有着具体组织架构的教派,或者说妖族历史上曾经有这样一个教派,但已经被摧毁了。
现在来说,它更多只是一种理念,在黑暗之中有一些不多的认同。
辉煌时代的破灭,也一并击碎了许多妖族与生俱来的骄傲。沦落到天狱世界里,从万界主宰,沦为诸世囚徒,更是所有妖族都难以接受的痛楚。
在这种痛苦和绝望之中,有妖族奋进,有先贤牺牲,有知耻后勇,有志在不馁……也自然诞生了一些极哀的思想。
其中的典型,就是苦笼派。
苦笼派的妖族认为,妖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在此世诞生的妖族,生来就是囚徒。他们认为生命是无边苦海,活着是永世煎熬。
唯有死亡,才能够有真正的解脱。
他们认为毁灭一切,才是对抗囚笼的方法。他们毕生都在追寻一种璀璨的死亡方式,认为生命只有在灿烂的死亡中,才能够得到升华。囚笼不仅加于此世、加于此身,也落在命途,唯独在毁灭中寻到意义,才能够摆脱与生俱来的桎梏。
猪大力当然不懂什么是苦笼派,听不懂蛇沽余的悲观阐述,不知道她是在传播理念,还是某种试探……甚至于也完全感受不到蛇沽余对自己的戒备。
只是懵懂地收刀入鞘:“我听不太懂你说的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发生了……但是往前走吧。这一路总会有个结果。”
他仍然是一贯的深沉语气,但在安然度过宿命泡影的前提下,这种深沉有了被思考的意义。
感觉到猪大力的毫不设防,蛇沽余稍稍降低了一点警惕,行走之间,双刀忽隐忽现。在游过叶隙的光影里,她莫名想起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客栈里、那个对镜独妆的午后。
想起镜中的那个自己。
语气莫名地问道:“你觉得未来是什么样子?是你刚刚看到的宿命吗?”
猪大力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说道:“如果说一定有一种未来会实现,我相信是天下太平。”
第六十八章 不许说话不许动
听猪大力提及理想,是一种相当奇怪的体验。
尤其是对姜望来说。
所谓的“于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行于暗夜,仰望黎明。”
所谓的“太平不可永享,妖生常见穷途。”
这些都不过是他随口胡诌的理念。
什么三官七吏九差,不知掺进了多少组织的架构。东拼西凑,实在谈不上诚意。
为了让“太平道”这个并不存在的组织具备说服力,他的确费了些脑筋。但说到底,都是围绕这“太平”二字的自圆其说。
那些所谓的伟大理念。
他自己是不相信的。
但是猪大力信了。
猪大力相信世上真的存在一个名为太平道的组织,相信世上真有一个号为“太平道主”的伟大存在,相信“天下太平”这样的理想。
这个混迹在花果会里的地痞流氓,不是什么好家伙。大奸大恶的事情没做过,横行街市却也常有。
自接触太平道,受了太平神风印,接收了姜望随口描述的太平道的理念后,便俨然有了一种质朴的情怀,好似找到了妖生意义……从此脱胎换骨。
夸耀自我是一种本欲,柴阿四一朝得志,便迫不及待显圣于众。在花果会前呼后拥,在武斗会出尽风头。
同样骤得奇遇的猪大力,却一直忍受寂寞。仍然在那破旧的老酒馆里,从事枯乏的工作,闲看浑浑噩噩的酒客们。
只在长夜降临的时候,穿夜行衣、背双直刀,化身太平鬼差,诛灭邪神,还百姓清净。
他是真的觉得,他在践行一项伟大的事业。
在描述他的理想时,他那双的确平庸的眼睛里,真有亮光闪耀。
“天下太平”这样的话,要是在老猿酒馆里说出来,必然会引来哄堂大笑。
若是在摩云城的大街上喊出来,大家恐怕都会觉得这是个傻子。
但是蛇沽余没有笑。
镜中的姜望也没有。
……
……
被几位天妖所讨论、也被几乎所有竞争对手关注的熊三思,此时正慢步走在神霄之地的林荫道。眼神警惕,气息凝肃。掌中一柄狭刀,藏锋于侧。
他同羽信对神霄之地有最多、最长久的准备,也似乎得到了最多、最激烈的“照顾”。
他们最早找到神霄密室,却没能领先任何一个竞争者。他们随意选择了一条林荫道,但一路走来,危险不断,步步惊心。
像一组背负了巨大行囊的猎手,本该按部就班地完成捕猎。但终于在跋山涉水的远途里,逐渐耗光了猎具。
“歇一会,歇一会儿!”羽信气喘吁吁地摆手:“只要不继续往前走,就不会有危险了,让我歇一会儿!”
那一身华贵的武服已经七零八落,素来严整的发髻,也散乱不堪。
神霄之地真不是常妖能至,这一路走过来,若非事先做了太多准备、若非熊三思一再援手……他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若是每条路都如此艰难,实在难以想象,走进这片密林的六组队伍,最后能有几组通过。
熊三思慢吞吞地看了羽信一眼,见他实在喘得厉害,也便停步。
但就在他停步的瞬间。
嗖!嗖!嗖!
访客的静止,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林中穿出数十条藤蔓,快如疾电,击破了幽暗,当场将羽信捆成一团。
熊三思身外骤然炸开了气浪,一圈一圈的波纹漾开,似巨石砸水,激起巨大涟漪。而在这渐成实质的涟漪中,有一缕璀璨的刀光,如白龙穿月,顷刻在林间一纵——
啪嗒!啪嗒!
太惊艳的刀光!
数百截被斩碎的藤蔓,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残躯扭动,似活物一般挣扎,竟迸出血来。
空气里是渐阴渐冷的凉意,地面上是逐渐弥漫的殷红。那红色染在落叶之上,竟叫黄叶成红叶。老林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阴影靠近,恐怖的氛围逐渐凝聚。
而得到自由的羽信,整张脸已经惨白一片。
就是刚才这一会的工夫,他体内的血液已经被吸走了小半。熊三思再慢一点,他说不定就成干尸了!
“看起来一步都不能停。”熊三思瓮声说着话,脚下小幅移动,试探这条林荫道的恶意。
羽信晃过神来,大口地呼吸了几次。
此时再不敢松懈,体内道元涌动,银白色的羽翅展于身后……银羽似匕,斜指天穹,他已经亮出了他的妖征。
妖与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妖征。但不是所有妖怪的妖征,都长在一眼可见的位置,也不是所有妖怪,都愿意显露妖征。
但妖族和人族的区分从来不会成为问题。因为有妖征者有妖气,妖气与人气,有根本的不同。
妖征是妖族的冠冕,更是妖族的权杖。是天生之法印,也是阐发神通的所在。
通常一个妖族的潜力,从他的妖征就可以看出来。
为什么羽信在族中有非凡的地位,为什么他会被称作“小羽祯”?就是因为他这一对漂亮的羽翅,神似于传说那位神霄大祖的妖征。
银翅一展,电光绕身,这一刻的璀璨,几乎点亮了这条幽暗的林间小道。
“此地不宜久留。”羽信就在这耀眼的电光中穿林而走,语气严肃地说道:“熊老哥,咱们得尽快离开。”
熊三思默不作声地追着他,快步前行,
展开了银翅的小羽祯,来到神霄之地,就像回到了自己老家一样,飞扬自信,侃侃而谈:“林间一共有六条路,难度应该都相同。任何一条路,它的危险都是有限的。现在危险聚集到了这个部分,前面就会安全很多,只要我们快速穿过……啊!熊老哥救我!
在羽信携电穿空的那一个瞬间,两旁林木忽然摇动。沙沙声响中,黄叶密集摇落。
冥冥之中有一种不甘的情绪。
有生之灵不甘于赴死,草木于秋,不甘于凋零。
于是有一种恐怖的力量发生了。
死亡是最大的恐怖,与死亡抗争的力量,是最强烈的本能。神霄之地诞生了这种力量,那本来枯萎的落叶,其边缘处,竟然闪耀惨白色的锋芒。
翩翩叶,成了百炼钢。
顷刻飞叶如刀,划过玄妙的轨迹,割破了空气,携尖啸之声而来。
横亘在羽信之前的,是数以千计、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飞叶之刀。各呈姿态,各显杀机。
堂堂摩云城小羽祯,不鸣则已,一鸣出事。不动则已,银白色的羽翅只一动,其身已在刀围中!
死亡的威胁再临身。
羽信大惊失色,身周电光环转,掌中翻出一杆亮银枪,舞得枪芒点点,周身不漏。但每受一击则一退,在那接二连三的飞叶之刀撞击下,却被一步一步地钉落地面。
好在熊三思已经赶到,妖气滚滚塞林间。拦在羽信身前,立成山一样伟岸的背影。
黑袍翻滚之间,掌中那柄狭长而锋利的刀,发出庄严的锐响。
每作一声响,笼罩四周的飞叶之刀,就会被清空一大片。
明明是刀鸣,却啸成了梵音。
慑服诸邪,令恶不侵。
其曰——
“所!持!无!明!能!镇!山!海!”
羊愈若是在此,当能听出这古难山密字真言。此为密字真言八句第七,是降服外道之真言。
熊三思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以真言入刀,斩出这等可怖威势。
刀鸣八响后,羽信四周已是一空。“危险”被斩除了,乱刀分尸的可能性,提前被抹掉。
他惊魂未定,左看右看,只觉哪里都不安全,哪里都有危险。这条破路,停下来不行,走得快了不行,走得慢也是一步一陷坑,还得担心传承被其他队伍先夺取。
堂堂小羽祯,在自己老家里,怎会如此困窘?
人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也,必将先劳什么,后苦什么……怎么也该苦尽甘来了!
羽信灵机一动,振翅便高起:“熊老哥,咱们从天上走!”
熊三思拦之不及,也便闷头跟上。
两妖离林未远,疾飞而前,上为高天,下为林海。举目四望,视野已经开阔非常,但根本瞧不见其它道路,也看不到林海尽处。
只在低头的时候,能看得到自己辛苦走来的这一条蜿蜒道路。但起已不知在何处,终也不能见清楚。不过隔着林叶,沿着这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在上空飞行,倒也不虞迷途。
“我算是想明白了!神霄神霄。羽祯大祖的传承,可不应该在天上拿么?”羽信舒展羽翅,在空中划过漂亮的轨迹,相较于熊三思的谨慎,他倒是畅快许多。
在无垠广阔的天穹里,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语气也轻松:“天上无林更无叶,藤蔓也爬不上来,总不会还有什么鬼东西……”
“咦。”他皱起眉头:“天上怎么在落稻草?”
熊三思凝重抬眼,瞧得一根根枯黄的稻草,突兀出现在高穹,飘飘而落。这情状相当诡异,高穹怎会有稻草?它从何处来?
羽信的语气也谨慎起来,琢磨着道:“这些稻草不会变成怪物吧?”
话音还未落尽。
那一根根枯黄的稻草,便忽地穿梭起来。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它们,编织着某种不容于世的……生命。
之所以说是生命,因为在稻草穿梭的途径里,有生气在焕发。
为何说不容于世?
因为在稻草编织的过程中,空中就响起了凄厉的鬼哭声。神悲鬼泣,世所不容。
那凭空响起的鬼哭,带来凶恶的感受,但也似催生了什么。
一个个阴森森的稻草人就此出现了。
是稻草人,而非稻草妖,因为有人气,无妖气。
“不许吃我的谷儿粒,叫那些恶禽不许近。
稻草人,稻草人。
披麻布,系彩条。
无面目,无声音。
不许说话,不许动!”
密密麻麻的稻草人,纷落似雨,白云似也蒙上了黄翳。
飘飞的彩带似战旗,缝制的眼睛滴熘熘动。那干枯黄瘦的手掌,被一层咒文所环绕,掌中各有兵器。
或以茅草为剑,或以锯齿草为刀,或以刺草为枪,或以藤草为鞭。
皆有不凡之武艺,甚至组成军阵,纷纷落下,杀奔空中这两妖!
羽信攥紧长枪,神情戒备:“这些稻草怪物该不会……”
啪!
熊三思一巴掌将他抽翻:“闭嘴!”
反身直上,刀光经天。就此在这高空,与这些稻草怪物为战。
好一场厮杀!
稻草满天飞,刀光如白虹。
羽信下坠数丈,恰好避开了几队稻草人的合围。银枪倒转,羽翅再振,亦是杀向长空。
刀劲枪芒漫天乱转。
这一场血战,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
在某个时刻,连破三座军阵的熊三思,骤被一名稻草人杀奔近前!闪烁寒芒的锯齿之刀斜揦而过,熊三思将身倒拱,险险避开。
但面具仍是被斩破了。两片残面坠地,他如沟壑丘陵的面容再无遮掩。
羽信舞枪的身影一时顿住,
相交十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熊三思的脸。
这是一张怎样可怖的脸?
脸上是密密麻麻的刀口,倒翻的血肉结成了疤,似田垄一般。整张脸竟无一块完好的皮肉,根本看不到本貌如何。
黥面妖,黥面妖。
此竟为“黥面”之由来。
罪囚尚且只刺一字。
熊三思何罪,何以至此?
难听的声音撕扯在耳朵里——“正嫌不爽利!”
裹身的黑袍索性被扯掉,蜂腰猿臂好身形!熊三思一振狭刀,比羽信更像自由的苍鹰,毫无避忌地再次杀回长空。
羽信环身绕电,迎着刺骨之风,高高跃起。
十年了,他发现他还是不了解熊三思。
……
……
“你道熊三思当年是怎么样?”
蛛兰若怀抱弦琴,缓步而行。
幽暗的林间,也因这抹倩影而明亮。
“哪有什么当年?当年认识他的都死绝了。”蛛狰在一旁说道。
蛛兰若似有所思:“像这样来历的妖怪,紫芜丘陵可不止一个两个。”
蛛狰也警觉起来:“你是说……”
蛛兰若果决道:“虎太岁必有所谋!”
“天尊之谋划,非我等所能干涉。天蛛娘娘现在又重伤未愈……”
“兄长何必妄自菲薄?这虽然是一场执棋者的游戏,但此刻是我们在棋盘上争杀,棋子的胜负,有时候也能决定棋局的胜负。”蛛兰若轻挑玉指,浅拨弦音,将那道边隐秘的危险,消弭于无形,缓声道:“退一步说,我等虽是局中子,此刻更是不能退的过河卒。但若不能揣摩执棋者的心思……被拂落棋盘,也是迟早的事情。”
蛛狰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你说那个柴阿四,会不会也与紫芜丘陵有关?”
“未见得。”蛛兰若摇头道:“你不要忘了,今晚早些时候,他去见过鹿七郎。别看他们好像不那么对付。是真是假,哪个说得清?”
“也是。”蛛狰赞同道:“妖心诡谲,谁跟谁一伙,真还有待商榷。”
“那么你呢?”
“嗯?”蛛狰抬眼,于是看到那双水光盈盈的明媚眼睛,像是一片静谧的湖泊,温柔地照拂过来。
在一阵走马观花般的变幻后,最后只剩三张脸孔,逐渐清晰,一个个不言不语不动……
都是同行者,都在此山中。
他看到蛇沽余的童孔里因着血色;柴阿四身后藏着阴影,阴影里有个不太具体的轮廓;羽信俊面泛起玉色、恍忽天神。
“你跟谁是一伙?”
他听到蛛兰若的声音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