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算断因果,何谓无生!
大齐南疆。
司玄地宫内。
一个面容异常年轻的修士,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一双眼睛里,星芒电转,星图变幻,似有一条浩瀚星河,在宇宙中流动。
须臾,一切静止,归于墨瞳。无穷的奥秘都在其间深藏。
在他的瞳孔里,置于远处的那枚陈旧刀钱,悄然裂开,灵性尽失。附着于此的一切,也都消失不见,再不能被看到。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只将星图道袍一卷,叹了句:“后生可畏!”
也不知是在说大齐武安侯,还是在说那位无生教祖。
……
临淄巨城,观星高楼。
作为整个临淄、乃至整个齐国的最高之楼,此楼笔直参天,高耸入云,站在最顶端,仿佛伸手就能触碰星辰。
而在某个时刻,有一道窈窕身影,自那最高处坠落!
还来不及发出呼啸声音,便只见星光一闪,身形已是不见。
……
博望侯府中,重玄胜坐在书桌之前,胖手几乎翻出残影来,黄豆般的小眼睛左看右瞧,转个不停。
书桌上铺开的,是分门别类的各种情报,有关于张临川的所有信息,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更不时有影卫进进出出,带来现世各地的最新消息。
十四默默地站在旁边,只不时将重玄胜划掉的情报收走。
阮舟便在这个时候,落在了房门外:“奉家父之命,有重要情报,告与博望侯!”
里间的重玄胜直接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高声道:“请进!”
阮舟踏进书房中,在一摞摞情报叠成的小山堆中灵巧迈步,移动到重玄胜对面,而后伸手一抹——
星辉流动之中,一张繁复无比的现世舆图,便在书桌上方铺开。
“据家父卦算,张临川掌七魄替命之神通,主身涉及幽冥邪神,自是难以测度,不过副身却是因缘得见,能定其份。其人现有五命在外,同时都在渡劫。若是尽数功成,得天意加身,此人之未来,恐再难遏止。”
不等重玄胜着急,她又直接了断地道:“我便与你指出这五命所在!”
纤纤素手,回绕星辉,在舆图上不断点落。每落一处,那部分舆图细节便不断扩张、放大、显现具体。
阮泅不愧是齐国星占之术的最高成就者,所谓算断因果、永绝后路,并非虚言。具体到哪一个城市、哪一个身份,姓甚名谁相貌如何实力如何,全都算得清清楚楚。
重玄胜在记下所有之后,拔腿便走,人已经撞出了府门,只留下一道声音在房间里——“阮姑娘辛苦,如此重礼,姜青羊必有后报!”
阮舟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面前的肉山便已经消失不见。
倒是那位瞧着有些怯生生的侯爷夫人,不知从哪里端了一杯白水来,很努力地维持着侯府礼仪:“那个,姑娘喝杯茶吧。”
……
重玄胜撞出了博望侯府,在临淄城里一路疾飞,冲撞宫城,直闯政事堂!
“博望侯安敢失礼!”
那痴肥的身形尚远,拱卫政事堂的紫袍武将便已厉声直斥,甚至手按刀柄,激起肃杀之气。
宫城之内已是不能飞行,重玄胜远远就迈开了步子狂奔,跑得身上肥肉如水波荡漾,两只手高举,一手举着一方国侯印,左武安,右博望,高声喊道——
“值守大夫何在?大齐国仇能报否?!”
此声方落,便有一个颀长的身影踏出门来,摆手挥退了按刀的宫卫将领。
今日值守政事堂的,恰是朝议大夫易星辰。
见着自家女婿如此孟浪,他正要呵斥,心中念头一转,顿问道:“与武安侯有关?”
重玄胜连忙点头:“是啊爹!那无生教祖的副身已被阮监正算出来,我要借助政事堂的渠道,遍传天下,以为剿杀。此事须不能迟,阮监正说了,迟则有变!”
这一声爹叫得,比易怀民都要亲热得多。
叫得当世真人易星辰都有些耳麻,但终究后面的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阮泅亲自出手卦算,代价几何?
这是他想的第一个问题。
但说的第一句话是:“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来!”
……
……
自修成朝天阙以来,在神魂世界的战斗里,姜望几乎无往而不利。
但今天他遇到了对手。
张临川不仅不受朝天阙镇压,还在尸山血海中,高踞白骨王座,悍然发起了反扑!
顶级神临的神魂力量非同小可,而张临川本人也是玩弄灵魂的大师,何况还曾经登临过真神境界。
尸山高耸峙高天,无边血海起狂澜。
那白骨大手探将过来,覆压天穹,也已是笼罩了朝天之门。
而在这门户之中,姜望身化六欲菩萨,遍身佛光,宝相庄严,踏门而出。
一翻掌,梵歌顿起,六欲极乐,色想声闻,金碧辉煌的佛掌,呈现光怪陆离之外相,直接撑天而起,反托向那白骨大手。
轰然对撞!
此时碰撞的是灵识之根本,也是神魂之要义。
此一刻,姜望之神魂,置身尸山血海中。张临川之神魂,坠落极欲世界里。
道则纠缠,灵识厮杀。
那六欲菩萨只是一拂大手,便已踏出尸山血海,重现金碧辉煌,无边慈悲。
张临川却是从始至终眸光没有半点波动,只是探出一对苍白之手,一手虚握一边,并力一撕!流光飞碎,辉煌泡影,整个极欲世界连同六欲菩萨,已是一起被撕裂了!
曾经了悟真神手段的神魂杀法,对上强神临中难有其匹的强大神魂。
胜负明显。
轰隆隆!
朝天阙轰然关闭,隔断了张临川的神魂追击。
灵识受创的姜望已是退出神魂世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果断一振长剑,双耳立刻泛起玉色。
声闻仙态,开!
观自在耳,开!
直面张临川,目视其眸,只喝一声——“死!”
降外道金刚雷音,开!
此时开启的,何止是这些?
以姜望本人为中心,磅礴灵识似火山爆发,轰然铺开,如潮席卷。一个无形无质无声无息的灵域世界,已经在此刻打开!
方圆千丈之内,所有的声音都将臣服于唯一的君主。
此为【声闻之域】!
是姜望在火域之外,开发的另一个灵域。
也是他为太虚幻境福地挑战所准备的另一套战斗方式的核心。
他清楚如张临川这般的恐怖对手,绝对也非常认真地研究过他。
所以在接连受挫的关键时刻,多次展现于人前的火界绝对不能够作为倚仗。他必须要拿出全新的手段,才能够为自己赢得生机。
故而将声闻之域的初战,铺陈在此。
此时张临川扯下的雷电刀光,在劈开了无边剑丝之后,仍是轰隆隆地向姜望斩击。
但就在这一刻。
那轰隆隆的声音忽然间有了具体的形质,生出灵性,不再甘于附着,由此产生恶意。
这一下变化太过突然。
声纹如快刀连斩,瞬间就切碎了这道雷电刀光。
雷鸣之声切碎了雷电,更向张临川反扑!
张临川临危不乱,反掌一抹,带出无根神通,已将声音与人的牵扯都抹去,而后一把握散了这些声纹快刀。
这一下应对漂亮极了。
但是他非常清楚,有一个更大的难题,此刻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姜望这座前所未见的声闻灵域,堪称声音之国度,能够控制灵域范围内所有的声音。
即便以他的修为眼界,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办法,与之争夺声音的控制权。
那么在接下来的厮杀过程中,他不能开口,不能闹出动静,每一个动作都必须静默。但姜望的动作却可以尽情喧嚣,他不仅要注意姜望的绝顶剑术,还需要注意无处不在的声音攻势……
这也倒罢了。
戴着镣铐他也未尝不能击杀姜望。
但显而易见的是,声音一旦为姜望所掌,姜望势必会让这场生死战斗极尽煊赫。
他是见不得光,姜望却本就是站在灿光中的人物,可以在烈阳之下招摇。
这里当然距离剑阁、暮鼓书院乃至越国,都很有一段距离。
可架不住姜望一举一动都敲锣打鼓,震天动地,时间一长,肯定会被强者所注视。
而他能够瞬杀姜望吗?
这个问题未见得有答案。
张临川心中计较已定,二话不说,纵身一跃。
四周空间恍惚,粼粼波光似照水,已是发动了乾坤索。在这已经占据优势的时刻,他选择离开,退往世界缝隙。
杀姜望是很重要的事情,任谁有这样一个执着而又天赋惊人、极具影响力的仇家,都很难安枕。
但与自己的安危相比,与自己所求的大道相比,这又算不得什么了。
说到底,他对姜望无爱亦无恨,更不存在什么执念。
只不过是一颗大道前方的拦路石,仅此而已。
但在这粼粼波光之中,忽然间燃起了赤红色的火。
那火光随着空间恍惚的波光一起跳跃,烧灼着他的神通之力,阻截了他的去路!
人真的不能够暴露自己太多……张临川淡淡地想。
才在人前施展过乾坤索几次,就已经被找到了干扰的办法。
姜望的三昧真火他当然认得。
三昧真火会随着知见的加深而加强威能,这一点他也早就判断出来。
从这游荡在四方,困锁他去路的游火里,他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姜望到底研究了他多久,对他有多么了解!
也难怪能在今天猜到他的选择,阻住他的去路。
他停下了乾坤索,止住了空间的波纹,扭回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姜望:“看来你真的是很恨我。”
他如此淡漠地说着话。
任由这声音泛起,任由声音为姜望的声闻之域所掌控,任由声纹成刀、成剑、成匕首投枪,极其锋利地切割他的白骨圣躯。
而后次第湮灭。
此时此刻的无生教祖,真正有神威如海,令人惊惧。
但面对着这样的的张临川,姜望只是平静地说道:“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他没有说他是不是恨张临川,但是关于他的恨,已经描述得非常具体。
在声闻之域中,万声皆来朝,他自己的声音当然也是武器。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在向张临川发起进攻。
诚然那白骨圣躯防御惊人,诚然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音杀之术还不足以产生致命威胁。但滴水终有穿石日。而且每一次进攻,也都是在补充他对张临川的了解。
将所有能利用到的,都利用到极限。
无时无刻无处不战。
张临川就这样在声纹不断的进攻下,面无表情地开始往回走:“姜师弟,或许你是真的一心求死?”
铛铛铛铛铛铛铛!
回应他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化为武器,不断地撞击在他身上,发出无比响亮的金铁之鸣!
姜望的这场生死决斗,简直是要打得人尽皆知!
“我早已指天为誓,明月朗日之下,你我不能共存。张师兄,你说呢?”
姜望的声音如此平静,而他提着剑,也并不避退。
哪怕他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落入了绝对的下风,哪怕“战死”二字已经不仅仅停留在可能。
他也主动向张临川冲锋!
他需要拖延时间,但是靠退避绝无可能。只要他有丝毫的放松,他毫不怀疑,张临川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
今日别无选择,唯死战而已。
他唯一确定的是——
他已经了解了张临川非常多,他还可以了解张临川更多。
张临川现在若不能速杀他,将越来越难能速杀他!
他现在的确难以战胜张临川,生死之间希望渺茫。但时间与他同行,天光与他同在,大势加于他身。
就这样前行。
就以伤来换命,就以命来换机会。
奋尽一切努力,换一个让张临川永眠的可能!
带着这样的觉悟,姜望纵身掠影,剑起明月。
剑气咆哮数十丈,剑鸣响彻百千里!
在这一刻,张临川终于是不能够再保留。
姜望清楚的,他也非常清楚。
今日他若不能速杀姜望,这附骨之疽就会缠到他死!
因而在这一刻。
他瞳仁中的白色无限放大。这白色浸染了他的眼睛,乃至于他的鼻梁,他的面孔,他的身躯,于是延伸到四周的空间,然后蔓延了整片天与地。
当然也收容了姜望的声闻之域,和姜望本人!
他已然铺开了【无生世界】!
此为他的道途根本,最强手段,最高成就。
以【往生】为引,以【乾坤索】为桥,以【无根】为墙,以道途为擎天之柱,以对世界的真实理解为无生之疆,以磅礴无计的信仰之力为沃土,以无数被他亲手斩杀的强者魂魄为养分……
道、神、人,在此合汇。
结出无比璀璨,无比辉煌的道果。
是如此无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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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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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凡六败七命者
乔国,杨府。
府中竖起一支旗杆,旗杆上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乔国的护国强者,百花娘子闵幼宁。
曾经千娇百媚,如今也衰身朽体,老态恶形。一生爱美求香如她,大约也唯有此刻,才能接受自己的老去。
矗立的旗杆底下,是杨府满门,堆尸叠血。
一个身穿龙袍的中年人,颤抖着将这具裸尸抱下来,解衣为其作披。
凄厉的声音,咆哮皇城:“若不能杀杨崇祖,寡人誓不为君!”
一队队骑兵从杨府大门前飞速驰过,卷起烟尘!
在河谷之战噤声,在丹国之覆沉默。
在大多数时候都尽量不表现出存在感的乔国,这一日尽起大军,巡游四境,全天下搜杀杨崇祖!
……
……
呼,呼……
杨崇祖短暂地放松了身体,轻声地喘息着。
听着擂鼓般的骑军声音远去。
左手握着元石,慢条斯理地补充着道元。
仍不忘用右手食指,挑了挑额发。
他占据了杨崇祖的身份,也有了一部分杨崇祖的习惯。
灭了闵家又灭杨家,杀了闵幼宁,又杀破官府围捕,乃至于发动多年暗手、掀起波及乔国各地的动乱!几次血战之后又几次作势冲击乔国皇宫、引发军队混乱,最后再杀出乔国皇城……
要以杨崇祖的身体完成这些,尤其是在本躯无瑕支持的情况下,不受点伤是不可能的。
且是很严重的伤。
但肉身的痛楚只会让他更冷静。
极端的恨意已经挑起。
现在及之后要做的,都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以乔国国土为笼,来一场波及全国的大逃杀。
很危险,也有与危险相对的刺激!
而那些仇恨又能够帮他埋下恶种,以便在紧要关头,把控生死劫的强度,随时为自己创造脱身的可能。
“啊,抓到你了。”
耳边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这是一个在任何意义上都堪称优美的声音。
出现得如此突兀,却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
这个声音接着问道:“那么请问你,你是张临川吗?”
杨崇祖骤然回身,在回身的同时就已经出刀。
未看人,先杀人。
一道雪白匹练,如银龙出水,倏而在天。
如此清晰明了,斩断首鼠两端。
挑破生死袖里刀!
然后他便看到了……
一个姿容气质无可挑剔的大美人!巧笑倩兮地看过来,她的五官,甚至可以称为美的“度量”!
她的五根手指也是无瑕的,纤柔合度,一根根落下来,恰恰捏住了杨崇祖这薄如蝉翼的袖刀。
势、意、力、灵识,在这方寸之间疯狂对扑。由此产生的激烈气劲,直到百丈之外才轰然炸开。
如果你见过这个女人的样子,你就不可能再忘掉。
正是大楚第一美人,夜阑儿!
杨崇祖心中当然有这个人的情报,研究楚国,自然不可能不研究大楚第一美人。
可为什么会是夜阑儿?
自己为什么会被发现?
为什么在这里?
他在这个瞬间,想到了太多太多。心中骤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妙的预感。
而在下一刻,这种预感变成了现实。
他感到自己的身与魂,都通过袖刀的连接,被属于夜阑儿的磅礴力量所禁锢。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不知何时贴近了,也不知何按到了他的后心。并且于此刻,倏然将他的后心洞穿,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全身的筋肉骤然绷紧,有些错愕地低下头,注意到贯穿心口的这只手,戴着黑色的皮制手套。
他扭回头,于是看到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虽然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那其中的勾魂夺魄,他又怎会忘记?
老朋友,老同事了!
杨崇祖一时间表情怪异,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我的圣女,你竟然就藏在三分香气楼!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心脏已然被捏成了碎渣。
隐有异动的五府,终是一座一座的平息下来,一座一座的崩溃了。
他为什么发笑?他还想说什么?
不重要。
面笼轻纱的昧月,伸手取过那柄纤薄的袖中刀,半蹲下来,一只手抓住杨崇祖的发髻,很随意地一抹,将这颗头颅割下。
本该喷溅而出的鲜血,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止住了。
她站起身,将这颗头颅往前递:“你要同他谈合作,拿这颗头颅去,不是更好?”
夜阑儿嘴角挂笑地接过这颗人头,用一种打量礼物的眼神,打量着。
曼声道:“那这到底是算你的人情,还是算我的人情?”
“算你的吧。”
昧月摘下已经脏了的手套,丢在那无头的尸身上,转身独自离去了。
夜阑儿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那婀娜的背影,明明就在视野里,却好像已经很遥远。
而后笑了笑,折身一步,也是消失不见。
约莫半刻钟后,一个凶态毕露的汉子,从远空轰隆隆撞来。
完全视乔国境内四处驰骋的军队如无物,极其张扬地落在此地。
滚滚兵煞散去后,可以看得到他脸上巨大的刀疤。
他半蹲下来,伸手探了探地上这具无头的尸体,从力量弥散的痕迹,确认这的确是此行的目标。
“杨崇祖已经死了。”他嘟囔了一句:“这怎么跟小殊证明?”
至于是被谁杀死的,他并不关心。
想了想,他又站起身来,冲着几个警惕靠拢的乔国修士招手:“喂!喊你们呢!过来认一下人!”
……
……
一个、两个、三个。
黑盔黑甲的骑兵,一个个手持长槊,跃马砸进视野里。
很快是乌泱泱一大片,轰隆隆,轰隆隆!卷天滚地而来,如覆笼高天之黑云,压落到了人间!
黑云压城,如临末日。
呜~呜~呜!!!
呼唤军人备战的号角声,也显出一种苍凉。
草木摇落,天地皆霜。
没有人觉得,他们能够扛得住这场战争。
可是……为什么?
西扩战争已经结束了!
被割去的领土高国也已经认了!
五国联军已经散去,各自舔舐伤口。
荆国骁骑为什么突然来犯?
高国国主李纪算是个有承担的,这一刻亲自站上城楼,洪声喝道:“大战方歇,和平不易,刚刚签下的停战协约,荆国难道现在就要撕毁吗!?大国之信,何以铭之?堂堂霸国如此妄为,天下焉服?!”
在那如墨云般的骑军阵里,有一骑独出,扯住缰绳,遥看李纪,只道:“本将军此来,无意伐你小国。是为替天行道,斩妖诛邪,把妖人邪身李邦佑交出来,留你社稷!”
李纪万万没有想到,此刻还被关在天牢里的太子李邦佑,竟是荆国骁骑此来的目标。
虽然因为逼杀余景求之事,他也对李邦佑十分恼恨,甚至一度动了杀机。但毕竟是自己的太子,也毕竟有过人的才智和天资。
再加上好些大臣都在为李邦佑求情,说明此子为事,也并不是全不得人心。
他想的是先削了太子号,关上一段时间,好生磨磨性子,细细雕琢,以观后效……
荆国人眼中怎会有一个不满九岁的孩子?
李纪又惊又怒又疑,高声斥道:“李邦佑是我高国太子!不是你们说他是谁他就是谁!孤敬大国天威,天使岂可无大国之仪!?此事荆天子知否?孤要国书相问!”
对于高国国主的此番言语,那骁骑军的将领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侧身,问身后人道:“舍利怎么说?”
他身后有一员全身披甲的卫骑,低声回道:“我家少主说了,一定要让这个李邦佑死得不能再死。”
“明白。”此将矜持地点了点头。
视线再转回城楼的同时,已经拔出了鞘中之刀!
刷!
他身后的骑军齐齐拔刀,千声万声成一响,震动百里,裂云直开。
这骁骑将领高举此刀,目向李纪,声传四野,其意甚烈:“本将军今日引军前来,不是与你商量的!今日要么交出李邦佑,要么,这高国换个国姓!”
……
……
天下风云多变,非独魏、丹,也不止乔、高,甚而并不局限于列国。
白鹿书院素以木讷笨拙闻名的于良夫,突然暴起,怒杀同门师兄、修行种子黎玉武,此事轰传诸方。
尤其是在黎玉武那个神临境的父亲,以及白鹿书院院长的亲自追杀之下,于良夫还逃之夭夭,更不知惊掉多少眼球。
但这些在许多人眼中足能引为奇谈的事情,对于良夫而言,并不存在太多的挑战。
神临境修士的确与外楼修士之间存在不可跨越的天堑,但对本躯曾经登临真神的他来说,些许普通神临修士,并无什么特殊可言。
一个普通神临修士能够动用的力量,能够想到的办法,在他心里可以轻易穷尽。
硬碰硬不可取,避而远之却是很有把握。
两个神临强者同时追缉,当然也给他带来了危险,但是在他于白鹿书院准备的诸多后手周旋之下,仍然未失从容。
真正的生死危机,还是在青崖书院介入此事后——青崖书院下面的附属书院甚多,对此事的反应之快、之激烈,是超出了他的预判的。
他隐隐察觉事情脱离了掌控,但由于已与主身断联,暂不知问题何在。
青崖书院虽然也只派了一个神临境修士出来,可大宗出身,自是不凡。诸多秘传手段,追得他苦不堪言。
他有远胜对方的眼界,但苦于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疲于奔命。
很是经过了几次生死危机后,行了一步险棋,才堪堪将那书生甩掉。
虽是送了一条胳膊出去,才险死还生……不过也恰是这样的难度,才能算得上一场真正的生死劫。
想来此劫渡过后,送予本躯的反馈,亦能为本躯提供帮助。本躯更强大之后,反过来也能有余力支援其他副身……如此良性互益,那几不可能的六劫同渡,也未尝不可功成,如他谋神那局一般!
随手划下一段布条,于良夫简单地将左臂伤口缠了几缠,便一头靠在舱壁上,微阖着眸子,调息养神。
谁能想得到,他或混迹商队、或妆成乞丐,已经一路逃到了长河,且正躲在一艘最破最旧的货船底下?
这货船破得都快散架了,在河面上吱呀作响,运的也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他塞了十来个环钱,就被塞进了底舱。
这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各种怪味混杂一起,简直能够熏死一匹马。
虽说原身的性子笨拙粗疏一些,他替换身份之后,也不如本躯那么计较。但这样的环境,也非是他平日能够忍受的。
但为了活命,再不能忍也得忍……
书院常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咳!”
于良夫的耳中,忽然听得这声轻咳,似是对他的提醒。
紧接着便是一句抱怨,带着疑虑:“你选的什么破地方,这么臭?不是说无生教祖张临川,是个讲究人吗?”
在这之后,他才察觉到一道恐怖的气息出现在自己旁边!
他蓦地攥紧了拳头!
但拳头里的筋骨,顷刻就溶解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变得软趴趴,面条般垂落下来。
他欲提膝而撞,但被一双泛着绿芒的眼睛一看,膝盖骨也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所消融。
这场景太可怖,这力量太邪异。
即使是以他本躯的眼界,也没能看出来这是一种什么力量!
到了这个时候,以他外楼境的修为、本该敏锐但已混淆了的感知,才注意到底舱里不止进来了一个人。
一个,两个。
且陆续还有人往里钻!
这他妈是什么风水宝地吗?
“我说头儿,我们来这么多人,就为了杀这么个货色?”
于良夫听到有人在这么问。
这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那个眼睛会放绿芒、力量诡异的、被称为‘头儿’的人,捂着鼻子回道:“为了以防万一嘛,听说这家伙很厉害的。再说……这么赚钱的生意,为什么不做?”
“也没人给咱们单子啊。”前一个人道。
首领回道:“悬赏!悬赏你懂不懂什么意思?公开悬赏,谁都能接。能者接之!”
“这可是齐国的悬赏。”另一个挤进船舱里的人,闷着声音道:“老大你也在上面挂着呢。”
一个森冷的女声替老大回道:“楚国那边也能领!”
还有一个很不耐烦、很有些暴躁的声音:“要我说,就这么一艘破船,这么一个破烂货,直接从上到下,一刀全砍了,岂不简单?还要钻进来废这工夫!”
“咳。”那首领这时候回话道:“第一,咱们是有职业操守的,一刀全都砍成了渣,怎么证明是咱们完成了悬赏?第二,卞城王觉得杀手应该有杀手的矜持,不喜欢你们不拿钱就杀人。”
“他怎么手这么长,管这么多?”那个暴躁的声音道:“您才是头儿!”
“我无所谓啊。”首领淡然说道:“原则上我愿意尊重你们每个人的癖好,无论有多么特殊。如果你对卞城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回头我帮你约一下,你自己跟他聊好就行。说实话,我也觉得他挺麻烦的,最好你能给他治治毛病。”
于良夫默默旁听着这些对话,脑海里拼命地分析情报,寻找有可能的突破口,他觉得或许可以聊聊……
他艰难地开口道:“我有很大一笔财富,如果你们——”
一抹刀芒截断了他的话茬,斩断了他的脖颈。
最后他只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差点忘了他还没死……对了,他刚说什么来着?”
“没听清,拿了脑袋赶紧走吧。受不了了,这破地方太臭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皆有恙众生!
走了很久。
不知道多少。
知觉被这个世界模糊了,灵识一直在与这个世界对抗。
姜望知道张临川正在用这个世界的力量消耗自己,同时在为他自己留出时间恢复。
但他却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像是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加速走向自己的死亡。
无惧其它,唯前行而已。
因为被这个世界消耗的同时……他也在消耗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天朦朦,地朦朦,雾朦朦。
伸手难见五指。
可是在某一个时候,姜望却清晰地看见了张临川。
是于信仰之国,见得信仰之神。
看见了张临川的时候,才看到了此间山水,才有了此方世界。
此间的张临川,身上伤势已尽复。眸光淡漠却又慈悲,气势冲天撞地,慑服所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
他的黑发像是已经触到了天。
他的五官像是已经诠释了神。
他的衣袖飘飘,如云成翳。他的眸光照来,一眼开天。
在青山绿水晴空下,是遗世独立一仙神。
他是此间之道,是此间之神,是此间一切信仰力量的寄托。
万事万物因他而存在……
姜望身在此世,也不由得要对此神生出崇拜,要对此道生出求索!
崇……你妈!
灿烂的火域迅速撑开,以灵域之界对神道世界,以“我世”对“他世”。
但只是哔剥一声响。
火域便已经被压碎,如泡影一般。
终归是曾经成就了真神的神道世界,而且它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神道世界,张临川以绝顶才情,贯彻神通道途,几乎将它演化成真,使它无限地靠近真实。
姜望的灵域完全撑不住。甚至于火域给此方世界造成的消耗,也缺乏足够的感受,在这无根无缘的世界里,完全得不到反馈,不能够准确判断——这对战斗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倘若你不知拳何重,剑何利,你就很难知道怎么出拳,怎么出剑!
在【无根】的影响下,姜望唯独能够感受到的,是自身的痛苦,是灵识受创的程度。
灵识受损之痛,更甚于割肉剜骨。
但随着火域破碎的哔剥声响,姜望的声闻之域又紧随此后撑起来,再抗此世!
作为这无生世界的唯一神祇,所有“肥料”的供养者。张临川此时举手投足,都受于伟力,抬起那苍白之手,轻轻往下一按。
声闻之域无声地泯灭。
姜望仰头喷出一口鲜血来!
张临川当初成就真神,一身伟力,皆在这无生世界里。凶屠若是在这无生世界中与他对战,他打是打不过,但未必会吃那么大的亏。
重玄褚良那一刀,是循着命理的联系,直接避开了无生世界,隔世而落,斩及他的本躯。
无生教已经覆灭,无生世界已然失去了庞大力量的活源。仅仅靠他自己,根本不足以支撑无生世界的成长。每一次动用无生世界的力量,都是自我消耗,都是坐吃山空。
所以如今的他,其实非常吝啬无生世界的使用。
姜望当然配得上。
一手主导了无生教之倾覆、把他逼到如今之境地的大齐武安侯,配得上这样的死亡!
他大步往前走!
极具压迫性地向姜望靠近。
但战斗并未结束。
远未!
姜望在接连两座灵域的破碎中,后仰吐血。他吐出来的鲜血,成了一支血箭,尖啸着撞上了天穹。
此后从那血色之中,洇出了白。
从血中诞生了风!
呼啸的霜风自西北而起,一刹那吹开了那白茫茫的天穹。
两座灵域的破碎,究竟有没有产生作用?
天缺就是答案。
西北有天缺,白风卷地,万物霜杀!
已经开花的不周风,在张临川的无生世界里,带来了破灭与终结。
而在这个时候,张临川仰头望天。
他完全承认姜望的战斗意志,完全认可姜望的战斗才华。
但这并不会影响战斗的结果。
差距早在过往的岁月里形成,而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自己,从未给过弱者追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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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跃身而起,感受着四面八方向他汇聚的力量……
他必须承认,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掌控命运、把握人生,击破一切阻碍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手提长刀,冷漠向他冲锋的身影……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虽然并不重要,但是时候抹掉旧痕。
他一跃已在高天上,身为此界至高神主,正正在那天缺之前,与霜风当面。
探手便前握,身挡不周风!
磅礴伟力涤荡四方。
整个无生世界为此沸腾!
但是在这个时刻,张临川忽然脊柱生寒,灵魂深处涌出一阵冷意来。
他的命格被削减,他的力量被削弱。绕身的磅礴伟力一层层削减。
他恍然意识到——
他的副身渡劫失败!
接连失败!
……
……
血海倾城的罗欢欢,独自行走在长街上。
踏空而行,血衣生澜。
她在这个不出名的孱弱小国里,选择一座偏远小城,大开杀戒。不停地汲取力量,不停地迎接闻讯而来的各方仁人义士、江湖豪侠。
不断地杀戮,不断地杀戮……
当初也是为了创造进入三分香气楼高层的机会,主动请缨来这偏远之地发展,想要先构建出自己的班底来……终究天不遂人愿,随着本躯在齐国的大溃败,倾覆之危近在眼前,不得不强渡九劫,试图再开新天。此身的目标有一个彻底的翻转。
所有关于发展的长远计划都必须搁置,生死劫成为第一要务。
在所有六个身份的生死劫中,混迹于三分香气楼的这一个,因为发展进度最慢、先天最不足、最不具备相关条件,也完全没有足够靠谱的预案……她只能铤而走险,走的是最难的一条路。
她知道这是一条死路,终点是必然的毁灭的结果。
别说是她这个身份,就算是本躯来以杀求道,也绝无幸理。
但她不需要走到终点。
她只要这么往前走,往前走,杀足够多的人,遇到足够多的危险……等待其它的身份来接应。
生死劫不能假求外力,必须要经历生死。但七魄替命在其中,却是有腾挪的空间。
早在创造九劫法之时,本躯就思考过这些可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所以她虽然一直在杀人,但杀人的过程一直很有分寸。她的力量是一点一点呈现的,如此可以尽可能拖延到更多的时间。
当她看到一个飘然出尘的倩影驾云而来时。
她的心中并无惊讶。
在目前这个阶段,她让那些幸存者流露出去的信息、她所表现出来的危险,便是一名内府修士就足够解决的。
况且这个赶来行侠仗义的女人,已经有外楼境之修为。
不过是又一个不自知的“正义之士”罢了。
顶多就是……
漂亮一些。
当这女人清丽绝伦的脸,一览无遗地出现在视野中,罗欢欢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厌恶来。
这厌恶与遥远的本躯无关,而是出自此身自有的感受——
这人间浑浊,苦海翻波,我沾着一身泥污,饮着满腹血泪……你凭什么一尘不染?
“来者何人?”罗欢欢抬头看天。
心中厌恶愈重,脸上媚笑不改。
这笑容就是欢场女子的常态,是过往不断重复的每一天。
那悬立空中的青裳女子,眉眼精致如工笔,婉约依似画中人。左手一扬,飞出三只牛角横刀傀,右手一甩,落下三个四翅墨武士。
脚下一顿,踏出一辆华贵的战车。身上青裳绕开了流光,她站在那战车之上,清冷地说道:“云上,叶青雨。”
本躯和副身的不同,在于张临川从来不会嫉妒。他只会争取,只会掠夺,只会求索。
而罗欢欢这个身份,有太多先天的求而不得,怨而不足。
她一卷血袖,血河中顿时飞出密密麻麻的血蚊,嗡嗡嗡地震颤着空间,带去恶毒的感受。
然而华丽的战车之上,叶青雨只探出一只如白玉凝就的素手,一瞬间变幻了百十种印决。
天空中出现了一片云海!
一时间两色共世,余光皆褪。
地上血海,天上云海。
云海之中,各种各样的道术如洪流倾泻!
新奇的、经典的、复杂的、堂皇的、反常规的……
外楼层次各宗各国各种代表性的道术,在这洪流之中都有体现。
近到雍国北宫氏的演光决,远到齐国武安侯的八音焰雀。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在这一刻,罗欢欢心中生出巨大的警觉。
令她惊惧的,并非是这顶级的神通表现。而且是这云海术潮所体现的强大底蕴!
被漫长杀戮混淆了神智的脑海,这时候才勾画出丝丝缕缕的情报来、连成了相对完整的画面,云国……凌霄阁……叶青雨……
心中强烈的厌恶的感觉,已经撞破了心口,令罗欢欢难以自抑。
她一句话也不能够再说了,她必须要马上看到这个女人的恐惧、看到这个女人的哀求、看到这个女人的痛苦!
这一刻神临境的修为不再掩饰,血色的杀气织成魔影。
巨大的血蟒腾升而起。
她站在血蟒头顶,翻手握出一只匕首,杀意直冲高穹!
人却是骤然一转,选择逃离。
本躯从来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她也能有相应的坚忍和克制。
但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警兆忽然生起!
来不及思索危险来自哪里,罗欢欢便已经纵身倒跃,连折连转,一路退出百十里。然后才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巨爪,横空而过,轻易就将她召出的血蟒拍成了血烟。
突来的异兽现出真身,蹄踩流云,威压天地。
踏云兽!
凌霄阁护宗圣兽!
是否能够逃得掉?
罗欢欢心中做了短暂的思考,一下发了狠,将森寒匕首衔在口中。
双手握拳,遍身燃起血焰!
不退反进!
便看看这以杀求道,究竟能有多强,今日她要挑战此身极限!
但就在下一刻,满城血波都在下沉!
不,下沉的何止是血波?
亭台、楼阁,空间,元力。
整个城市在下陷!
罗欢欢感到自己也无可挽救的在坠落,不受控制地在下陷!
身上的血焰,熄灭了。
体内的道元,停滞了。
血色的杀气,崩解了。
此身如在深渊,此心如在深渊!
在整个世界都黯灭之前,她看到一人踏空而来,举动之间毫无烟火,已然占据了所有天光。
那是一个白衣飘飘的俊朗男子,翩然出尘,恍恍惚似谪仙人!
而他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女童的小腿边,还绕前绕后蹦着一条傻乎乎的灰狗。
你娘的……罗欢欢最后想。这一大家子是正好出门郊游吗?全家老少连人带狗都出来了啊……
最后的念头也就此沉寂。
……
……
李道荣何人也?
曾任有夏岛怒鲸帮堂主,现任怒鲸帮副帮主。
此人战绩辉煌,曾与齐国姜望正面对峙,不落下风!并大声斥责姜望!
当然,那些传言并没有为他赢得多少威望。
在那些真正有分量的人眼里,这些话传得越广,他李道荣越滑稽。
小鱼小虾天天说自己斥退了鲸鲨,但凡有点常识的海客都会觉得可笑。
直到最近……
李道荣毒杀九玄宗宗主九玄上人、九玄宗大护法商继安,杀尽九玄宗高层,就此名动诸岛!
怒鲸帮与九玄宗同样是镇海盟的成员,各自背后都有派系,此等惨烈的厮杀,本不被允许。
但也不知李道荣使了什么手段,勾连诸方,上下合流,竟让此事最后归结于怒鲸帮和九玄门的内部竞争。
怒鲸帮也以蛇吞象,一举吞并了九玄门。
眼看着近海群岛新一代强人就此崛起,怒鲸帮一夜之间膨胀数倍……
决明岛却在这个时候,紧急召开镇海盟内部会议!并在内部会议上表明,李道荣乃邪教教主的伪身,其主身乃是恶贯满盈、正被现世多国通缉的无生教祖张临川。
决明岛代表齐国,非常强势地展现了态度,让这件事情最终通过了镇海盟决议,于是决定召而囚之,公审其人。
而李道荣暗中经营许久,也早有自己的暗手,在决议通过之前,就已经察觉不妙,弃业而走,匆匆隐遁。
而无冬岛岛主重玄明河,在这个时候,亲自主持了对李道荣的追杀。
镇海盟内部不是铁板一块,齐国在近海群岛也从来不能令行禁止。
李道荣展现了堪称艺术的逃跑水准,与齐国人在海外玩起了捉迷藏。屡次被围,屡次逃遁。愣是以外楼境的修为,左突右窜,上天入海。
直到……钓海楼也加入这场追缉中。
……
“杀了她,你就可以离开。”一个发丝黑白交错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道荣,声音平淡,却不存在拒绝的可能。
而在此人的身后,站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子,气质绝不强大,像一朵柔弱的小白花。
副身之间并无感应,主身若是没有主动降临,也不能构成联系。所以李道荣并不知道其他身份的遭遇,在近海群岛一直是孤独地流窜。
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会遇到辜怀信!
为什么钓海楼的第四长老,会为难他这样一个外楼境的小人物。
李道荣这个身份的生死劫,是有过周祥考虑的。除却以外楼修为鲸吞九玄宗的艰难之外,各方势力间的合纵连横,也是他为自己设置的考验。
齐国人不讲道理地将他揪出来,他无话可说。
重玄明河亲自铺开的追杀,他沉默接受。
只将此视为生死劫的又一个变化,从钓海楼与决明岛的矛盾入手,通过这段时间在海外埋下的一颗颗暗子,在近海群岛各方势力的罅隙中游走。
如此巧妙地赢得生机。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度过生死劫的时候,当世真人辜怀信出现在他眼前,抬手就将他镇住!
任是他有千般筹算、万种计谋,也不可能以李道荣的修为,在辜怀信手里脱身。
此劫终死,无计可渡!
但就在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的时候,辜怀信又给了他一个机会,提出这样一个怪异的规则。
“杀了她?”李道荣再次看了一眼辜怀信身后的女人。
在近海群岛发展这么久,他当然知道辜怀信的亲传弟子竹碧琼。
但他实在不觉得,同为外楼境修为,竹碧琼能够与他厮杀。
哪怕他在这段时间的逃亡里,已经积累下不少暗伤。对于生死搏杀的理解,也绝不是这等出门还有真人随行的名门弟子可比!
“但是有一个规则。”辜怀信淡声说道:“这是局限于外楼层次的公平决斗,公平是你能拿到机会的前提。如果你使用超出外楼理解的力量,你死。”
李道荣意识到了问题,不动声色:“敢问辜长老,什么是超出外楼理解的力量?”
辜怀信道:“这个老夫自来决定。”
李道荣完全明白了。
什么狗屁公平厮杀,这个辜怀信,分明是要以他这无生教祖副身的分量,为他的宝贝徒弟铺路。
这些个名门长老,大宗高层,许多年来,种种伎俩并无特别。
他并不觉得愤怒,只是对“并未真正有机会”这件事,感到遗憾。
“好,我答应这个挑战。”李道荣冷静地道:“只希望前辈可以信守承诺。”
在这一刻,他完全已经认清了自己的结局。从被辜怀信抓到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应该还存有活下来的侥幸!
但他张临川是何许人也?
他李道荣是何许人也?
一度他的修为境界,也不输辜怀信!
岂能容辜怀信如此戏弄?
凡事皆有代价。
辜怀信早前在天涯台失去了衣钵传人,此事近海皆知。
今日既然胆敢如此轻视他。
他虽然无力反抗,也未必不能用这个身份最后的残命,让辜怀信再一次咀嚼后悔。
辜怀信随手又是一点,一道流光落入李道荣之身:“你自可放心。为公平起见,我暂时隔绝你与本躯联系的可能。好好利用你现在这具身体,期待你有所表现,以验证……我这个真传弟子的成色。”
李道荣明白,自己不仅仅是失去了被本躯支援的可能,辜怀信也留下了随时抹掉他的后手。
堂堂一个当世真人,为了保证自己弟子的安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作不知。
就看看花盆里能够养出什么花。
就看看他能不能效仿姜望故事,在当世真人的注视下,突破限制,杀死这位真人的弟子吧。
姜望彼时靠的是齐国的威压,架住辜怀信,不许此人出手。
他却只能靠自己,要等洞彻世界真实的真人一个疏忽。
他忽然觉得,在生死劫之外,这亦是一场很有意义的挑战。
就算最后身死劫消,这一份经历,也当能为本躯的大道精进,提供一点点帮助……他因此可以更加释然。
世事如此,何言不幸?
人生如此,岂曰无趣?
他感到自己走在一条灿烂的道路上,在与天意的博弈中,看到了比以往更多的东西!若能渡过此劫,未来大有不同!
当世真人随手圈出的一片海域,就成了战斗的场所。
在辜怀信与李道荣沟通的过程中,竹碧琼始终沉默,像是天真,像是笨拙。
唯独此刻与李道荣分两边站开,摆好架势之后,她的气质模糊起来。
李道荣感觉这个女人的眼睛,像是镜子,接收着所有的情绪,也反照着所有的情绪,唯独不存在自己……
海风带来第一缕浪花的时候,这场唯有辜怀信旁观的战斗就已经爆发。
怒鲸帮的秘术,李道荣早已推陈出新,九玄宗的功法,他也摘取精华。
适应近海群岛的环境,贴合李道荣这具身体的天赋,他早已开放出一套独有的战斗体系。固然远不如本躯在外楼境时的战力,也足够在外楼修士的行列里争一争声名。
这场战斗中的每一个环节,他都已经写好剧本。
如何发起第一轮攻势,如何防御,如何游走,如何示敌以弱,引入空门,最重要的是……如何麻痹辜怀信。
在这场所谓的生死决斗里,辜怀信才是他唯一的对手。
他要如何让辜怀信来不及干涉?
要如何在辜怀信杀死他之前杀死竹碧琼?
高飞在空中,身似大鹏展翅,周身水元混转,李道荣已经琢磨出了七套战术。
但天穹突兀地出现了一扇古老石门。
此门自上往下,似是天外有一只手,将它一把推开。
世界惊变。
李道荣突然之间失去了飞行的能力,不由自主地坠落了!
多少种战术,全都失去了衔接的可能。什么风格的攻势,一时全都散了神架。
“天门!”李道荣露出惊色。
传说中的天门神通,他亦只是听过,未曾见过。
此时亲身感知,立时引海潮自保,要把战斗转入海中。
但眼前只见流光一闪,竹碧琼的身形竟然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倏忽一念就已经与他错身而过,而素手绕霜风,贯穿了他的胸膛!
“这是不周风,也许你认得。”
竹碧琼很平静地用这句话,结束了这场仓促的战斗。
战斗的开始和战斗的结束,都是李道荣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画面。
但他就此倒下了,胸腹之间,徒留一个巨大的空洞。
咕咕咕。
涌动海潮。
------题外话------
本章六千字,其中一章为总盟“帝国|秦殇”的白银盟加更。(3/3)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无生世界的高天,迷雾尽吹散,天空是惨惨的白。
曾经有数十万人信仰的“无生极乐、永世无忧”,其实是这么空洞、单调的一个地方。
所有的养分,都被无生神主给吞食了。
甚至是连一个能够稍微告慰亡魂的幻象都未保留。
而在这空洞的天穹之下,张临川悬空而立,静静感受着那种力量极速流失的感觉——并不会影响他的本躯力量,但影响的是他的无生世界,影响的更是他的长远未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奋斗,终究化为泡影,一个一个的破灭。
现世真神沦落为毛神。
数十万信徒的无生教一夜倾塌。
七魄六命,苦心积虑的经营一一碎灭……
这其中任何一个,都是足以倾覆人生的打击。
而他一一承受。
此外什么寿减命衰,什么众叛亲离,什么千夫所指、人憎鬼厌,相较而言都是稀松平常。
人生究竟所为何事?
一世努力为谁辛苦?
一手握着霜白色不周风的他,怅望远方。即使心志坚定如他,也不由得叹了一声:“现世如此广阔,东南西北皆无尽处,难道容不下一个张临川?”
所有教内高层都断离,数十万信徒都散尽,全部的亡魂都已消解。
在此刻这空茫茫的无生世界里,自然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
“天能容你,地能容你,我不能容!”
姜望拔身而起,剑撞高穹!
他虽然不能准确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枚陈旧刀币上的血珠,可是他亲手抹上去。阮监正对张临川命途的阻隔,正是他鏖战至此,所等待的变数之一。
张临川的稍一停滞,即是他所看到的胜负之由,生死之门!
剑仙人统合自我,剑演万法,每一点强化都会在杀力中有所体现。神通不周风的开花,把他往更强的道路上推进了重要的一步。
这是第一个被剑仙人统合的开花神通!
这一刻五府同耀,剑仙人绽开,遍身浴火,一剑撑天而起,撑的正是这无生世界。此时此刻,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剑——
此世浑噩恍惚,应以人字两分,顶天立地,而后划分清浊!
正如人类的文明起于火,人字剑的这一刻,也被三昧真火所点亮。
随着知见的丰富,三昧真火只会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容易洞穿张临川的防御。而自临淄至此,太多的努力,都是为这“了其三昧”。此刻赤焰高炽,长相思高举,辉煌一似漫漫长夜里点燃的第一根火炬,照亮了这个惨恶世界,分解了无生世界的阻隔,为生死之争开路!
剑仙人状态下简简单单的统合,为这个世界翻开了新篇。
而张临川只是冷漠地低下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这一剑,看着也如烈焰一般在燃烧的姜望,淡漠地道:“我行我道,道也简单。天不容我,打破这天。地不容我,打破这地。你不容我……杀了这你!”
一把捏碎了手里的霜风!
整个人身外,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细看来,那岂是火光?每一缕火光之中,都是无数幽暗的电光在跳跃。它们影影绰绰,它们邪恶喧嚣,它们也生机勃勃。
神霄幽雷禁法!
仍是幽雷禁法的框架,但是加入了现世真神的神道理解。强化了杀力,丰富了未来,拓展了边界。
远远看过去,空茫的天穹背景之下,身缠黑焰与身缠赤焰的两个人撞到了一起。
高穹的半边是幽暗的,幽雷电掣千万里。
地面的半边是灿烂的,赤焰朵朵烧浊世。
在这个苍茫的无生世界里,这是从未有过的碰撞,这场血淋淋的厮杀,是开天辟地的一幕。
黑与红,一触即分。
赤色的在坠落,赤海在退潮!
那幽暗的只是稍一顿止,便不可挽回地再倾落,压着那文明的火光往下坠。
即便五命皆死,六替皆失,九劫已败其五。
至少在这无生世界里,张临川还是无限接近于现世真神的存在。
他承认姜望对战机的把握妙到毫巅,但是在实力的碾压之下,战机把握得越准确,死得就越快。
姜望一路下坠,一路吐血!
而张临川一路直追。
在无尽幽雷赤焰中,那双赤金色的眸子始终与他对视。
早在枫林城,这双眼睛里就从未有过软弱,一直不卑不亢,坚定自我。这种坚定,让张临川恍惚觉得他嘴角的血迹,都有一种不朽的坚持。
张临川并不觉得可敬,当然也不会觉得可笑。
他只是有些遗憾,他这一路走来,自认每一步都走得尽量完美了,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极限……但没能提早扼杀姜望,或许是一个瑕疵。
他不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偶有疏失,弥补即可。
现在就是弥补的时候。
他握住了他的拳头,往后一收,幽雷暗芒在他的拳峰上游走。隐约间引起了天地的共颤。
生死当头!
然后他看到,姜望眸中那不朽的赤金之色,这一刻耀遍了周身,映得其人如金身佛陀。在仿佛永无休止的坠落中,他又挑出了雪亮的一剑。
道途一剑!
天下皆敌的时刻,非独张临川一人拥有,姜望也曾经历过。
但即使是被镜世台公开通缉、被天下人唾弃的时候,也始终有人相信他,始终有人支持他,始终有人为他的清白奔走。
当然也一直有人在为张临川奔走——或是想着怎么跑远点别被他连累,或是想着怎么追到他杀了他。
姜望有过最晦暗的时候,也有过最辉煌的时候。
晦暗时天下皆以为通魔,辉煌时天下皆知绝世天骄、一言而灭无生教。
在这晦暗和辉煌之中,在这低谷和巅峰之间,始终不变的,是那个“我”。
于是有了这一式真我道剑——
非我誉我皆非我!
这是他自“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后的第二式真我道剑,乃是在逐杀张临川的万里遥途中感得。
此剑分为两式,压则举世谤之,抬则举世誉之。
在无休止的坠落中,姜望抬以此剑!
如雪的剑锋竟然斩出五光十色。
那是无数赞美,无穷吹捧,无尽现世奢靡的浮光。
光怪陆离飘飘然。
在此剑之上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质量,丢失了“自我”。无数幽暗雷光,变成了一个个虚幻泡影,失去了本质杀伤。
就连张临川本人,也被这剑意侵袭,身躯明灭不定,由一个真实恐怖的强者,向一个虚幻不定的泡影转变。
这一剑对神道的杀伤性太强。
神道在很多时候都是虚幻的凝聚,是信仰之力汇聚成神,是妄想结真。
而这一式道剑,是以虚妄夸张虚妄,以梦境妆点蜃景。
因为太过浮夸,太过伪饰,而抹掉了神道那一点“真”的可能。
赤潮的坠落已经顿止。
五光十色的剑锋上抬。
姜望的道剑如此强大。
但在一个个破碎的幽雷光影里,张临川淡漠的眼眸中,清晰映照出长相思的轮廓。
剥离了光怪陆离,窥见了剑的本真。
而后拳砸剑尖!
曾有信徒数十万,个个奉我为神。
举世誉之又如何,可曾移我道心?
你姜望的举世誉之,我张临川也早有感受!
铛!
拳剑竟作金铁鸣。
此声真如警钟响!
咔咔咔咔。
清晰的骨裂声中,姜望持剑的右手寸寸断裂,垂落了下去。他的左手一探,握住了脱手的剑。整个人却是再一次坠落,血洒长空。
而张临川屹立高穹,看了一眼自己被剑锋切入过半的拳头,以及拳面上不断滴落的、不能够完全遏制的鲜血——太锋利的剑意在其中肆虐,即便是他,也需要时间来仔细清理。
他有些复杂地看着坠落的姜望,恰是这一式道剑让他有些情绪难言,并不是因为这一剑的强大,而是它所体现的万世不移的求道之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望和他是一样的人。都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都坚持自我,万世不移,每一步都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唯独是他的选择总是“于我最好”,而姜望在很多时候,都是在为别人拼命。他绝情灭性,从不会相信任何人。同样注视过深渊的姜望,却还保有信任的勇气,还留存爱人之心。
命运由此分岔。
他的确取得了个体上的更强大,在黑暗的世界里强壮了羽翼,却也真个感受到了对面这人大势加身的辉煌。
他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同时也不会否定姜望的选择。他一直相信一点——没有谁对谁错,死的那个,就是错的。
“我之前在越国遇到了一个相似者,一度让我感怀。但我想,你才是我的同路人。”
张临川如此说道:“我想我们大概是一类人。我们都很努力,我们都不放弃,我们都很坚定,甚至可以称得上固执……姜师弟,我承认你若是能够活下去,的确拥有与我巅峰相见、角逐最强的资格。”
妄言“最强”!
现世何其广阔,强者无以计量,便是衍道真君也并不罕见,绝巅之上更是还有伟大存在。
而区区一个最高成就为真神的毛神,竟然在这里妄言“最强”!
可是当这个人是张临川,你很难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你甚至会觉得……未必不可能。
轰!
张临川已然开始极速坠落,他从高穹向地面冲锋,他向姜望冲刺,向姜望出拳:“我承认你有非同一般的心性与器量啊姜师弟,所以至少在这第四劫……让我打死你!”
杀人从来只是顺手的事情,从来只是达成目标的一种方式。而张临川真正尊重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杀死这个人,作为目标本身,而不附加任何其它的价值。
无穷无尽的波纹,以此拳为核心,向四面八方扩张。
他的拳头轰开了一个平面,轰下了一片天,他像是把整个无生世界的天空砸了下来,要带给姜望无处回避的毁灭。
但是在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回应了他。
姜望还在吐血,姜望还以残存的左手紧紧握着他的剑在准备反击,所以不会是姜望。
这个声音是这么平和但疏离的……轻问。
“你是个什么东西呢……他需要你的承认?”
极速坠落中的张临川,感觉自己的拳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细一打量,竟像是……一根鱼线?
一根没有鱼钩的鱼线,竟然钓住了他。
钓住他直往高穹拔!
张临川感受到了一种沛然难御的力量,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改变的规则,更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
他在自己的无生世界里,遇到了难以抵御的力量?遇到了贯彻他人意志的规则?
他以最大的冷静重新审视环境,没有抵抗,便任这鱼线将他上拉——
他被钓到了云上!
什么时候聚拢的这云层?
遥遥渺渺似千万里。
张临川还没有找出答案,便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自己的鼻子,他自己的五官,是他自己的脸……是他的原身!
王长吉!
“真是缘来不可挡!”张临川定定地看着他,审视着这具自己无比熟悉、但又很陌生的躯体:“你来送还我的身体吗?”
相对于张临川的惊疑,王长吉却是毫无波澜,只道了声:“找到你了。”
两个人同是枫林城出身,同为那座小城里所谓的三大姓子弟,但从来没有过交集。他们两个人唯一一句对话,是当初张临川谋夺白骨圣躯时,王长吉所留下的那句——“等我来找你。”
而今天他说,“找到你了。”
张临川后颈寒毛炸起!
一只鱼钩不知何时已经钩住了他的后脑,而后猛地往上提,整个颅门都像要被掀开!
太过剧烈而突然的痛苦,激发了张临川的本能反应。恐怖的幽雷之光遍身燃起,煌煌有灭世之威。但只是扑腾了一下,便骤然熄灭!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早在庄国境内的那座山洞里,王长吉就已经了解过他的幽雷禁法。
他张开了嘴,发现嘴里也有一个鱼钩!
而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七窍四肢,遍身挂满了鱼钩!
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拔身而起,与自己无生世界的联系正在被切断。
数不清的鱼线在他头顶上方交织,如蜘蛛结网,是一团乱麻。他好像成了一个提线木偶,在造物者玄妙的手法操纵下,一步步走向未知而可怖的结局。
他从中感受到了“道”的力量!
因而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眼皮被那鱼钩挂破,呈现一个丑陋的破口。
瞳仁里的惨白色,便自这破口中流溢出来。如琼浆、似玉液,像是月光洗了满身。他终于从那遍身布满鱼钩、遍身缠绕鱼线的恐怖里脱身出来……
又回到了无生世界。
天空还是惨惨的白色,脚下还是不知何时凝聚的云层,不远处还是站着那个手提钓竿的王长吉。
“很好,不枉我们同行一场。”张临川轻轻抚掌,赞叹不已:“很不错的力量表现,拓展了我对世界的认知。”
便看到王长吉轻轻一提钓竿——
他这时候才发现,王长吉身前的钓竿不只一副。
刚才钓的是他本人,那另一副?
他感受到姜望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青衫之上,血迹斑斑,右臂无力垂落身侧,左手握着他的佩剑长相思。
整个人的气势已经远不如最初煊赫,但却更显得锐利、凶险。
张临川微微侧身,整个人在无根神通的影响下,介于有无之间……他既不能背对王长吉,也不敢背对姜望。
“你什么时候来的?”姜望隔着张临川问王长吉。
“来了很有一阵。”王长吉隔着张临川回答道,目光疏离地看了看四周:“一直在研究这里。”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默契,彼此并不需要其它的交流。
“研究出了什么没有?”张临川笑着插话道。
此时他站在中间的位置,姜望在他的左方,王长吉在他的右方。
听到他的问题,王长吉平静地移转目光,看向了他。
张临川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然被定住了!
这一刻他的眼中只能看得到王长吉,看得到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而左侧暴起一点极锐利、极纯粹的杀意。
无生世界白惨惨的天穹,映照出了四座形态各异的璀璨星楼,那是姜望之道途在此世的映照!
而星楼与星楼之间,星路折转相连,勾成了七星之路。北斗就此折转,斗柄指向北方!
在屡次的生死搏杀之后,在三昧真火一次次的烧灼之后,姜望强大的道途力量开始侵入无生世界!
张临川此刻根本无法移开目光,也根本看不到七星映世。但是感觉得到星光流照,感受得到天地霜冷似入冬。
第一次真正有了“死之将至也”的危机感。
滋滋滋,滋滋滋。
他的身周冒出白色的气,如蒸汽一般沸腾。但并不灼热,反而寒凉。
此为无生之气,是他对无生教信仰之力的异化运用,触之杀魂,信者无生,不信者无生永苦!
因为早就预留了与信徒切割的手段,在无生教崩塌之后,过往累聚的信仰力量也未损失多少,此时被他再不吝啬的挥发出来,与王长吉的目光、与王长吉那不可见的鱼线厮杀,纠缠!
他的右手则反抽肋骨为刀,头颈不移,而身自转。
以刀迎剑。
以无生之刀,迎真我之剑!
狭长的白骨刀锋与雪亮的青锋长剑对撞,有一声激越神魂的铿锵。
刀气和剑气疯狂对撞,神念和神念争夺生死。
他们的道途也在无生世界的根本层面碰撞!
噗!
而他听到入肉的声音,如此突兀地响在耳中。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一柄疯狂的、残暴的、杀机凛冽的剑,贯入了他的后腰!
“啊!”
这一刻他发出痛楚的低吼。
无生之气如白龙绕身,他瞬间斩开了姜望、挣脱了王长吉的目光,发现了身后的那个人——
一个双眼血红的,状极疯狂的年轻人,因为太过用力,整个身体都绷紧,每一块肌肉都绷紧,整张脸都扭曲成一团,青筋暴起如蚯蚓般丑陋。握着那柄堪称残暴的剑,还在拼命地往前捅!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说话的力气也要用在这一剑里。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次,只死死地看着他。
好似一生一世只有这一次出剑的机会一样,恨不得把身心魂灵所有的一切,都填进这一剑中。
王长吉之前提的那一下钓竿,提进无生世界的是这个人!
他之前问王长吉研究出了什么?
这突兀而至、贯入后腰的一剑,就是答案!
而张临川绝不肯接受这个回答!
四方世界,响起了邪异的诵念声——
“我自来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凡六败七命者,皆有恙众生。为三哀八苦者,是无辜世人。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一声、两声、百声、千声……数十万声诵念,数十万声祷告!
在张临川的头顶,有一本惨白色封皮的道书,轻轻地翻开了。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向观众展开轮廓。其上每一个文字,每一点痕迹,都是他的人生,他的道途。
他和他身周的空间、疯狂破坏他身体机能的那一剑,以及将那一剑送入他后腰的人,同一时间变得似虚似幻,真假混杂。
这一刻,他已陷入“无生永明、非想非在”之境。
这是无生道经里,长时间只存在于设想中的境界,因为维持它的每一刻,都需要燃烧海量的信仰。
凭借此境,短暂地避开王长吉和姜望的追击,而给自己一定的时间处理伤势,处理这个双眼血红的……找死之人。
刷!
他手中狭长的白骨刀,只是随意一撩,一颗头颅就已经飞天而起!
此人剑术有些可取,实力却太弱,若不是王长吉和姜望在干扰,根本不可能刺中他。哪怕是偷袭也不可能,
他也不存在什么叙旧的心思,就像当年随手一记雷法诛杀其父一般,杀死这个隐约叫什么鹤的人,也不需要有什么想法。
嘭嘭!
心脏一痛!
不对!
在长刀划落的同时。
张临川心中骤然生出警觉来——
不该杀他!
他反手一抓,抓住其人残魂,想要塞回其人体内。
但已经晚了。
方鹤翎被斩开的头颅在狂笑,在完成了所有的“使命”之后,他终于可以狂笑:“枫林之废物,有份于张临川之死!!!”
那眸中的血色仍在,光芒却黯淡了。
他已经死去了。
可张临川苍白的白骨圣躯,却开始洇出血色!
那血色蔓延在他的四肢,在他的面目,甚至于在他的无生道经!
何为残剑术?
是至凶至恶之剑。
所谓“天残地缺人绝”。
所谓“离一分魂,割两分骨,斩三分肉,切四分血。以身为炉,以命为火。”
号称“生而洞天缺,动则游地裂!”
是飞剑时代的禁忌之术!
即使是站在超凡绝巅的燕春回,提及此术,也要称一声“凶剑”。
以方鹤翎的才具,催动此剑太过勉强。
甚至可以说,即便付出所有,他也不够支付这禁忌之剑的代价。
而在王长吉的帮助下,他用了源出恨心神通的“系命噬心”之秘法,将残剑术同自己的性命联系在一起。杀之如杀剑。
也就是说——
他使用完整残剑术的代价,要让杀死他的张临川来一起承受!
张临川现在所承受的,是完整残剑术的反噬!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生出愤怒的情绪,在革蜚那里受伤,在姜望那里受挫,这些他都可以接受。但他愤怒于自己竟被一个无能之辈所伤!右手直接握紧,力量晕染而出,已将方鹤翎的残魂,关入无生囚笼,使其承受永世之苦。
然而即使在那透明的囚笼之中,方鹤翎的残魂,痛得都在崩解的边缘了……却还是在笑!在癫狂大笑!
轰隆隆隆隆!
天穹流动着浩瀚如海的雷电。
那是雷池神通?
怎么会有如此浩瀚的雷池!
直如沧海覆人间,而无穷水滴皆电芒!
不周风打开了天缺,三昧真火烧透了规则,雷池替代了天罚……这个无生世界被一点一点地侵入了!
张临川血白交杂的圣躯渐而凝实,那“无生永明、非想非在”之境,已经在内外交困之下,被打破了。
哗啦啦!
纸张飞速翻页的声响,竟然震耳欲聋。
天地之间有一道美丽的弧线,一柄雪亮的长剑因此贯破长空……那本无生道经被击碎成漫天的白色飞屑。
他的道被斩断了!
呼呼呼。
霜冷的不周风,冻杀了时空涟漪。
于是神魂也无处逃脱。
而他的脖颈被扼住,被王长吉紧紧地扼住。
死之将至矣!
张临川心中再次生起这样的觉悟。
原来第四劫,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么?
“那么,身体还给你。”张临川最后仍然维持了体面,平静地这样说道:“姜师弟,王兄,两位旧友,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会找到你的。”王长吉只是这样说。
手上一用力,已经捏断了这具白骨圣躯的脖颈。
被白骨尊神觊觎、被张临川侵夺、亲手杀死了王长祥的这具身体……他当然不会再要。
而姜望也极默契地按下一掌,将此身焚于赤焰,用三昧真火将这具所谓的神躯,烧得干干净净,也焚尽了张临川留在此身的所有暗手。
天上开始落黑雪。
空茫茫的无生世界,开始崩溃。
最后姜望和王长吉静默地相对悬立,在他们之间,悬着一个惨白骨柱构成的囚笼。囚笼中的方鹤翎,痛得浑身抽搐,却看着张临川消失的位置在笑。
尽管他已经先一步被张临川杀得干净。
魂入无生牢,永世受苦,不死不去。
“给你一个痛快吧。”王长吉淡声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这最后的时刻,方鹤翎强忍着万蚁噬心、寸刀剐肉的痛楚,却是转头看向姜望:“我想问……”
他抽搐着,强行把话说完整:“你们以前……在我还没有成为人魔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姜望没有想到他最后在意的是这个,没有怎么犹豫,诚实地说道:“其实我们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讨厌过你。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是这样。唯一有一次,是鹏举死了,你却很得意的时候。”
即使在魂灵的状态,方鹤翎的眼睛亦是血色的,他就那么猩红地看着姜望:“那为什么我每次要跟着你们,你们都不肯带我?”
姜望略想了想:“只是觉得你年龄还小,不该跟我们一起打打杀杀,以及……逛青楼。”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拿着一壶酒,要跟你们干杯,结果方鹏举把我扔了出去。”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但还是这么说:“没印象了。”
方鹤翎一时怔住。
那些让他痛苦不堪的想象,原来从来没有成为别人的波澜。有些事情,并无深意,是他多想。
这时候他竟然好像感受不到无生牢带给他的痛苦了。
感受变得很模糊。
耳边却清晰地响起了一些很久远的对话——
“去去去,小孩子喝什么酒?杜老二,你要是敢灌鹤翎的酒,我今天非把你胡子拔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杀人是好玩的事情吗?滚回去!”
脑海里转过好多好多的画面。
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原来人在临死之前,真的会回忆一生吗?
方鹏举孤零零的尸体。
黄阿湛被斩下的头颅。
李叔隔着阵法的怒骂。
以及最后……父亲被雷光电得焦黑的尸身。
“我真的……该死啊。”
他这样喃喃说道,看向王长吉,那眼神已是在等待一个痛快。
王长吉于是抬起了手。
他又嗫嚅地、像当初那个躲在方鹏举背后的小男孩一样,怯怯又忐忑地问道:“等我死后,见到我爹,见到李叔,我可以说自己不是个废物了吗?”
王长吉总是会实话实说的。
实话是,你已经死了。现在的残魂也马上烟消云散。你死后见不到你爹,见不到你李叔,你死后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没有。源池那里是一片空。
但这一次,王长吉竟然没有那么说。
他只是道:“我想是可以的。”
方鹤翎闭上了眼睛,流泪满面:“王大哥,送我回家。”
而后连同无生囚笼一起,被王长吉覆掌碾化。
无风无雾,白烟袅袅。
姜望没有说话,王长吉也没有。
在一段时间的酝酿之后,这个崩溃中的无生世界,打开了一扇幽光流转的门户,他们并排往里走。
……
没有真正来过幽冥,很难理解什么是幽冥世界。
所谓“感之无觉,五识如沦,悲之无泪,恨之无心,谓之幽冥”(载于《朝苍梧》)
幽冥是一个没有知觉的世界,所以进入幽冥世界的第一件事情,是要适配幽冥规则,为自己重新建立“知觉”。
当然,对于神临修士来说,灵识完全可以完成这个过程。
幽冥也是去往源池的途径,是死亡荒野中最大的一个营地。所以它并不算是一个纯粹的亡者世界,仍然有生命之火,文明之光。
陆琰向往幽冥世界已经有太多年。
却从来没有到访过。
一开始是实力不足,后来是不敢靠近。
直到这一次,张临川传了他“纸衣替魂法”。
他对张临川并无怨恨,当然也不存在什么忠诚,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
虽然他的付出已经很多很多,而他的“需”,一直到现在才取到。
他已经仔细地审视过很多遍,确认这门秘法并没有问题。才敢披上“纸衣”,潜入幽冥。
幽冥不是那么好进的,他没有张临川从容进出的自如,选择的入口,是现世罕见的薄弱地段——为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
他的渴求固然不值一提,他的爱恋固然轻如鸿毛,他的努力固然微不足道。但他所做的一切是有结局的……
他仍是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熬成了神临,熬到了幽冥世界里来。
亡妻的魂魄在哪里,他不知道。
为寻妻所搜集的三百七十一种秘法,他正一个个地尝试。
他必须足够小心,因为幽冥是一个太危险的地方。白骨邪神绝不会放过他,幽冥神祇也非止白骨一位。哪个都不是善茬。
在试到第三百二十三种秘法的时候,他的眼球忽然动了一下,秘法发生了微弱的感应!
陆琰欣喜若狂,但紧接着在下一刻,这颗眼球就直接炸了,炸出了眼眶外!
这一刻天旋地转,五识淆乱。
“不!”
他痛呼。
这一刻他明白——
“纸衣替魂法”的确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在过往漫长的相处中,他的身体早就被张临川种下了手段。供奉了一段时间的无生经,他的灵魂也早被无生神主所污染。张临川果然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条退路,而不幸的是,他就是那条退路!
狂暴的力量波动中,痛苦的嘶声之下。
陆琰仅剩的那颗眼睛骤然翻白,那是他在动用天生冥眼的力量抵抗,但是在下一刻又翻黑。
“找……找……”陆琰最后挣扎着这样喊道,食指颤抖地指着一个方位。
“好,我答应你。”他又这样说道。
下一刻这具身体就已经恢复了平静,一探手,将那颗炸出眼眶外的眼球抓住,慢吞吞地按回了眼眶内。
“这具身体……”
已经消耗了最后一次替命的张临川,活动了一下四肢,感觉很有些不舒服。太笨的身体,太粗糙的修业,这具肉身开发得太差了。
不过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再没有别的选择。
这最后一次替命,他珍视非常,原本是要留给一个足够影响现世格局的关键人物,又或寻回自己的本躯。他自然准备了其它撤入幽冥的办法。
但在之前的战斗里,王长吉封锁了他的无生世界,姜望斩断了他的道、斩碎了他的无生经。
他留在白骨圣躯里的层层暗手,也被三昧真火烧得干干净净。
对于那一具绝巅之上所创造的圣躯,王长吉和姜望竟然没有丝毫觊觎!
无欲则刚,无漏可行。
不得已之下,也只能委屈追随自己创教许久的护教法王,借此躯而替,且替在幽冥。以此斩断现世所有因果,一切从头再来。
他永远不会屈服于天意,永远不会畏惧失败。
他永远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因为他本就是一无所有走到现在。
脑海里转过幽冥世界的种种情报,张临川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选定了一个方向,转动着冥眼往前走。
这方向,和陆琰最后意识消逝前所指的方向,完全相反。
是的,他答应过陆琰……
然后呢?
他还答应过几十万信徒,要创造永世幸福的无生世界呢。只要能够有助于完成目标,什么话他都能应,什么誓他都敢发。
别人的故事他从来不关心。无论那个人是叫月兔、姜望、陆琰,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故事他也不会对人讲。
并不需要。
弱者的同情、认可、崇拜,又或鄙夷、厌恶、仇视……实在是太没有意义的东西。
除开吸收神道信仰的时候,他绝不会在意这些。
他的脚步并不沉重,他从来不会让已经过去的事情束缚自己。于真正的强者而言,再大的失败,痛苦也应该是短暂的,因为痛苦的持续,等于延长了失败。
他只会向前看,向高处走。
未来仍然有无限的可能。在幽冥世界里,也可以开始他的新生。
或许应该以白骨的权柄为基础……
但脚步又顿住。
因为在他的面前,正好出现了一扇流动幽光的门户。
而两个不久前才聚会过的老朋友,从中走了出来。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想过再见,未想过来得这么快。
在这一刻,张临川的脑海中流光万转,他瞬间打开了陆琰记忆中被封锁的一幕——
那是在一条清澈的小溪前。
扑通,陆琰将一个人偶扔进了溪水里。
泛起涟漪。
恰在小溪的对面,有一个持竿的垂钓者,那么平静而疏离地看了过来:“我说,你吓跑了我的鱼。”
画面一卷即碎了。
这段记忆,连陆琰自己也不记得。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被张临川所捕捉。
原来在那个时候,王长吉就已经追上了陆琰,从而在陆琰身上也留了手段。
也就是说,王长吉其实可以更早解决他张临川,无论是借用景国、魏国、须弥山哪一方真人的力量,只要给足了信息,他当时就是必死的结果。可是王长吉所求的,是他张临川死得彻底!
所以要在他掀开全部底牌、做完所有努力之后,再出场!
原来姜望一直以来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疲于奔命,都是笃定地在等待明暗双线的交汇,他和王长吉的默契,比想象中更早,也更深!
原来!
这才是他的第一劫,这涉及生死的劫难,最早仍然要追溯到燕云山……
道心坚定如张临川,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
原来他对抗天意的九劫法,其实第一劫都还没能渡完!
那么戏弄诸方真人、挑衅各国强者的勇气,算是什么?
那么动则灭国、搅起天下风云的手段,算是什么?
那么六劫同渡、敢与天下为敌、敢争天意的雄心,又算什么?
一切是一场空!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今时今日方知,为何那么多英雄豪杰,盖世强者,都免不得作此痴儿叹!
不!
张临川蓦然抬眼。
纵然青史英雄亦成灰,纵然王侯将相尽白骨,我不服!
此生只走那最强之路,只求那最强之名。
纵览青史,无人似我!
以尚未适应的陆琰之躯,无论对上王长吉和姜望中的哪一位,都没有获胜的可能。
张临川一直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所以他完全能够看得清现实,看得到前后皆无路。
但他仍然张开双臂,长发乱舞,浑身鼓荡着无生白气,以拥抱的姿态,同时向两个人冲锋——
“今于我无生世界,得享无生之福!无生之寿!无生之禄!”
在这一刻,他高高跃起,越上长空。
意识跨越了时空的阻碍,跃升到了未知之地。
他以至高无生玄法,燃烧道途,点亮神性,强渡命运长河,要看一眼自己尚有可能的未来!
但他只看到,一张繁复绚烂的星图,铺满了他的视野。
上下左右前后,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看,看到的皆是繁复星图。
卦道真君阮泅,早已经阻住了他的未来。
他已经毁灭了过去,失去了现在,也被截断了未来。
这一刻他目眦欲裂。
而后一对冥眼真个裂开,炸出可怖的浆体,涂了狰狞的老脸。犹有雷光跃于眼眶之中,像两座小小的雷池。
他所有的野望和坚定,都于此刻被囚禁在身体里,双腿无法抬动。
“不可越雷池一步!”
而霜风吹过幽冥世界,姜望简简单单地进步,抬剑,横抹——
老态毕现的头颅已高飞!
两分的尸体又尽皆燃起赤焰,三昧真火只是一燎,原地空空,连灰也不剩下一粒。因为太了解,所以烧得太干净!
本该无知无觉的幽冥世界,因为鲜艳的三昧真火,而有了一点声色。
幽暗中有伟大的意志巡过。
但此地空空,那两个不礼貌的现世访客,已然消失了。
来去匆匆,如大梦一场。
……
……
秋日已尽了。
临湖的窗台上,还盛开着春景。
在潇潇霜意中,繁花满枝的盆景,反而显得有些寥落,似在追忆那不能够再挽回的时光。
朔方伯鲍易负手立在窗台前,叹息道:“飞鹤湖,飞鹤湖,我从来未见鹤冲天。”
“这事儿简单。”刚走进来、一脸喜气的鲍仲清道:“儿子明天就给父亲捉一群仙鹤来,叫它们一只一只地冲给父亲看。”
眉眼和顺的朔方伯,并没有搭这个话,只是道:“你有什么事情?”
“玉枝已经生啦!”鲍仲清欢喜道:“您的嫡孙儿健康极了!外间冷,儿子没敢抱出来,父亲可要移步去看一看?”
鲍易仍然看着远处烟波,良久才道:“你恐怕不止是要说这个。”
鲍仲清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还是灿烂地笑着:“父亲,儿子也已经是个父亲了,该有自己的事业啦。您看看湮雷军那边……”
“你知道什么是父亲吗?”鲍易忽然问。
鲍仲清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像您一样,上报朝廷,下安百姓,顶天立地,这就是父亲!”
“父之一字,以其形而述道,是以手持杖而教,以手持斧而劳。”鲍易回过身来,眉峰轻轻挑起,那种富贵平顺的感觉,顷刻间变成了果毅嶙峋:“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没有教育好你,我也没有保护好伯昭。”
鲍仲清的脸色变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鲍易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抚在鲍仲清的脸上,然后就那么……按了下去。
窗台上的三日凋,依然开得灿烂鲜艳。
……
……
“哇哇哇~”
小床上的婴儿,哭声嘹亮,
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一脸麻木地躺在大床上。
对于丈夫看到儿子的第一时间,就跑去找公公要权这件事,她并没有什么意外。当然也谈不上难过。
她也是会笑的,会笑得很幸福。
但此刻旁边没有人在,也就不必勉强。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有些恍惚。
有时候会想起很小的时候,扎着羊角辫,在花开蝶飞的原野上奔跑。
有时候回想起……在人群中踮着脚尖偷看的那个少年英雄。
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啊,究竟被谁偷走了呢?
恍惚之中她好像听到有个孩子的声音,那孩子在说——
“娘亲,娘亲,我亲爱的娘亲。”
“鲍伯昭死得无声无息,鲍仲清娶得不甘不愿。”
“从来没有人问过你,你愿不愿意,开不开心。
“娘亲,我亲爱的娘亲……”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虚弱地扭头看过去,小床上的婴儿,仍然在哇哇哇地哭着。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也以此拦住了泪水。
也正因为如此,她没有看见——
那小床上哇哇大哭的婴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忽然间转成了惨白!
……
……
……
【本卷完】
【感谢大家的陪伴,我们又一起走完了一程。“人生多风雨,岂是我独行?”
休息五天,我们下一段旅途再会。】
------题外话------
本章一万两千字,其中4章为白银大盟“纯属娱乐琳”加更(4/10)!
明天大概不会写感言。
我可能会躺几天再说。
祝大家好。
第八卷总结兼感言
今天是休息的第一天。
我去洗了个牙,也跟所有去洗牙的人一样,顺便补了三颗牙。
昨天一直在看书评,章说在半小时内就破千了,现在是3800+。
好评如潮。
哈哈哈。
我感到放松。
开这一卷之前我说,希望这一卷的故事能够得到大家喜欢。当然这是我的最高期待,最大努力方向。
但我同时也说,我会佛系写作,养生写作——
我本来预期的是,日更四千,随缘断更,做一个快乐的废物、没心没肺的帅仔,而不是一个水肿的胖子、抑郁的死宅。
所以我一再地跟大家说,养养书吧,养养书吧。
但是没想到劝不动。追订一直在一万八到两万之间徘徊,结卷的时候,最高冲到了两万四。
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有两万个正版读者在等更新。
好像有两万双眼睛在虚空之中看着我,告诉我,阿甚,你得顶住了啊。
差不多能够体会到王长吉那种感觉……“从那时候起,他就在注视神灵。”
每每想要放纵,每每又惭愧地打开电脑。
这一卷我没能做成废物。
但总体……大约是快乐的。
写这一卷我非常紧张,因为上一卷的疲惫并没能消解,我的情绪还在谷底,而这一卷的写作难度非常非常高。
这是不断填坑的一卷,基本上从开篇填到收尾。比起扶摇卷的填坑,这一卷填得更是丧心病狂,把好多好多的暗线都扯出来了,一并点燃,放做烟花给大家看。
白骨尊神……
张临川……
补完了齐夏之战的细节,进一步补充了世界观、丰富了历史……
如景牧之战、荆国西扩战争这些在上卷只能略过的背景,这一卷也需要交代关键细节,这样上一卷收卷的高昂情绪,就不至于只是空中楼阁。
如果说挖坑的难度是十,填坑的难度则是一百。
写一个吸人眼球的画面很容易,但如何补完这個画面的细节、如何填充它的前因后果又不损伤它的格调,则是非常之难。
比如你可以描述一个智者,说此人智计过人,谋算天下,如何如何牛逼。用几幕极富格调的画面,就可以把形象建立起来。
但是当你要填这个坑。你就不得不杀死许多脑细胞,用你绝对够不上智者及格线的脑子,去费劲地模拟那个世界,利用那个世界里的条件,在一个更高的维度,推演一些你自己压根不可能想得到的法子。当然,其中需要用到一些写作技巧,让你跨越智识障碍。但怎么也不可能简单完成。
试想一下,当读者期待一个商业巨鳄,期待他要如何在商业竞争里纵横捭阖,最后大揭秘,他的手段是去抢公章……
再比如结尾那一句“那小床上哇哇大哭的婴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忽然间转成了惨白!”
它单独放出来,也算是一个吸人眼球的画面。
但是为了让读者知道这个婴儿是谁,“由所知生所怖”,我写了多久?
再比如说,在神临卷的齐夏之战里,我明确写过,夏国高层有一个内奸存在,由此导致剑锋山的防御体系在齐国人眼中一览无遗。
这个坑要怎么填?
事先给出齐国有个稷下学宫,牧国有个厄耳德弥,多次强调夏国有个虎台,有两位夏国侯爷于此争道。
如此聪明的读者就能够轻易推断出来,夏国虎台也是一个等于稷下学宫的存在。而虎台从未露面的负责人,毋庸置疑肯定是夏国的高层。
这样这个内奸的人选,就是能够被读者接受的。
再加上虎台在贵邑城外,齐军当年兵临城下,姜述的确有收服司玄地宫的可能。逻辑上走得通,格调上很符合姜述。
其实这个坑根本不必填的,因为绝大部分读者都忘了……
但这个呢,就叫做写作者的品德。
有坑必填。
不填不要挖。
……
大概是写作难度的原因,也大概是情绪不好精神差的原因。
把上卷写作中的疲惫,延续了下来。
从第一章开始,我就没有存稿,且长期处在没有任何存稿的状况下。
这让我有巨大的不安全感。
好像走在悬崖边上,随时有一步踏空的危险。
千头万绪的剧情编织到现在……这本书太难往下写了。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我仍然是每天八点半起来,写写想想停停,写到晚上十点。居然还是只有四千字,居然存不下来稿子?
我试过很多种办法调节自己,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快乐的第一步,是你可以很快写完四千字,然后出去玩。
但是我做不到……
我是很擅长安慰自己的。
比如说晚上睡觉的时候,下决心第二天必写八千字,发四千,存四千,一来二去,我平均上一休一,多棒的工作呀。
第二天上午修完更新,就觉得……其实六千字也挺好,写两天就能存一天呢!
晚上写作的时候……有四千字就很好了,坚持不断更你就很棒了阿甚!先睡觉吧,明天再起来肝八千!
如此周而复始,咸鱼复咸鱼。
再比如说,琪琪大佬上第一个白银的时候。
我表示问题不大,无非欠更加一,我哪天状态一好,轻松勾掉。
琪琪大佬委屈地留言催更时,我赶紧在书评区跟他解释,由于作者手速太废又债台高筑,这个还债是要排队的……已经在排期了!
谁知道琪琪不看留言,第二天唰的又是一个白银,又留言问怎么没有加更。
我着急呀,你听我解释呀,你看我解释呀,你怎么一言不合就上白银呢?
赶紧又在评论区跟琪琪解释,还让运营也帮忙回复解释。
琪琪大佬仍然没看到,接着又是一个白银!
盟群里全都在谴责我,说情何以甚好傲慢,竟对大佬如此冷漠。
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头悬梁锥刺股,赶紧把大佬的加更赶了出来。生怕速度慢了,琪琪大佬又来几个白银。
还了琪琪大佬的加更,刚刚松一口气。
咱们的黄金总盟就跳了出来,大声质问我,为什么琪琪竟然插队了?!而他秦某人去年上的白银盟,加更还没还……
原来这就是后宫失火的感觉吗?
我跟他解释,琪琪大佬不看留言的,也不加群,我没法解释,只能用加更来回复,免伤大佬之心。
秦总就——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天啊,谁能告诉我,我明明每天都很努力,感觉自己天天都在还债,怎么我的欠更还没有还完?!
没有办法,我又努力来还秦总,还白银委员会……
明明决定要躺平,最后却顺势开始了仰卧起坐……
真要说起来,读者给这本小说的支持,是作者再怎么努力都不为过的。
一本日更四千字的小说,在这卷连载的过程中,还上了两次总榜前十。他们看赤心都凑不出一张月票来,还得看其它的书来养赤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伱们的喜爱如此直观地表现在这里了,我的用心,也都在这本小说的字里行间。
一直以来羞谈写作技巧,只怕误人子弟。但今天想跟大家聊一聊。
聊一聊为了让大家相信这个世界,为了让它拥有“真实感”,我是怎么做的。
首先是历史的存在感和厚重感,其次是世界的流动感和发展感。
一个是往前。一个是往后。
历史是无处不在的。它是这个世界过去发生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也必然影响了现在。它不能够只是一个背景板,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它应该比任何事物都立体,比任何事情都真实。
为此我做了大量的细节填充,在故事发展的边边角角里。
比如乔燕君在齐国是富婆的代名词,比如赤心世界里的各种美食,比如尔奉明骂姜望,骂的是齐武帝时期的灵阳侯。
如齐武帝这等存在感极强的君王且不说,似夏襄帝那等伟业成空的君主,他的影响力,读者也可以从夏国的诸多细节看到。
而一个只存在于史书里的梁慜帝,一个无能之君,末代帝王,当他的佩剑“赤符”出现在剑阁弟子手中。你会觉得……历史上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
这就是历史的无处不在,也是历史的厚重。
而世界的真实在于【流动】,即是一种发展感和参与感。
比如我写大师之礼后,重玄遵和他爹聊天。
只是为了刻画两个角色,描述明光大爷和遵哥的父子关系,我对这段对话的写作要求是“对话有趣”、“性格鲜明”。
但是在满足故事框架、人物刻画的写作要求之外,我对它还有另外的琢磨。
在对话中,明光大爷恬不知耻地要求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办事,把邻居不肯卖的房子买下来,让他打通了,好享受生活。
作为父子关系的刻画,这对话是恰当的。
但是不久之后,那处院子就真的已经买下来、打通了。在行文中,它只是一笔带过,大约不到十个字。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都不会注意这样的细节。甚至我现在都想不起来具体是在哪里勾了这一笔。
但是只要有一个读者注意到这几个字,世界的真实就产生了。
因为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真的是在流动的。这个世界里面的人,是真的在过自己的生活,发生自己的故事。
同理于此。
在姜望于迷界拼命的时候。
尹观也在为仙宫传承殊死搏斗。
乌列也在承载旧案,行走在生死边缘。
我们的视角在姜望身上。但是后两个故事也同样在发生。但它们只能在事情结束很久之后,有只言片语的证明。
世界是流动的。
在作者没有写到,读者没有看到的地方,这个世界里还有很多的故事正在发生。我们可以尽情地遐想。
一个浩瀚的仙侠世界,它仅仅是流动的、发展的,拥有历史和未来,也还并不足够,它还需要有质感。
而质感体现在哪里?一个小说世界最真实的真实,应该是什么?
我认为是原创性。
小到诗词歌赋门联奏疏国书,大到独有的修行体系、层出不穷的修行道路、不断推动世界的人物,以及拥有足够厚度的历史。
我是浅薄的,我又是狂妄的。什么都要自己写,自己创造。
为了不让我的浅薄影响这个世界,赤心里的那些原创经典,通常只会展现只鳞半爪的句子。但就是那么一点点句子,我就要琢磨多久。
我不能告诉你们它是经典,但是摘录的句子却是“你看这个碗,它又大又圆。”
我只能绞尽脑汁,反反复复地琢磨,一阵一阵地发呆,等待灵感的馈赠。
什么《大夏方志》、《五刑通论》、《石门兵略》、《异兽志》、《仙方经》。
什么《朝苍梧》、《游生笔谈》。
什么《静虚想尔集》、《明山九卦》。
什么《菩提坐道经》、《菩提注本》。
乃至于《无生经》、《三闻三佛信》、甚至是草原上的一曲兽面戏……
乃至于《史刀凿海》!
朋友们,这其间浩大的工程量,你们能够感受吗?
广阔无垠的现世,天下列国,每个国家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政治生态、不同的历史和人物,以及散落在这个世界里的、先贤的“智慧结晶”,诸多经典著作。
这根本不是一个小说作者应该去做的事情。
而我要在故事的精彩、人物的刻画之外,去填充这些。
倘若你认真地看到了这些。
你会发现。
情何以甚也是一个很卷的作者,只不过他卷的不是字数。
……
我总觉得我的创作生命不会很长。
因为太消耗自我。
如果有人观察我写作的状态,大概会觉得我像个神经病。
因为我经常自言自语,经常模仿小说里的人物说话,模拟他们的动作。在我写到情节激动的时候,我敲起键盘来都是噼啪作响,好像把键盘干碎,书中角色也就能把对手干碎似的。
我尊重故事里的每一个角色,绝不吝啬展现任何一个人的魅力。
我尊重他们的道路,坦诚他们的选择,任他们自由地碰撞。
赤心巡天的主线,绝不是姜望个人的复仇,或者说,那只是明线之一。从头到尾,我要阐述的,是这个完整的仙侠世界。所以每一块历史拼图的靠近,每一处世界轮廓的清晰,我都着力甚多。
非要来形容的话,我的写作是“织毛衣”式的。很多的线头缠在一起,不停地纠缠,各自前进,最后形成全貌。
譬如当初左光殊和熊静予在淮国公府花园的聊天,我对那一幕的写作要求,是要通过对这两个人的描写,勾勒出一个美好的家庭,让他们的追忆更深刻,情绪更浓烈。写的是母子两人,写的更是淮国公府一家。
而其中有一处,是说金羽凤仙花。顺便提及了鲍氏兄弟的矛盾。
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鲍伯昭、鲍仲清的结局,但是从那一刻才算开始勾勒。在一处完全不相干的剧情里。
回看整个赤心巡天,很多地方都是如此。
我试图兼顾一切,恨不得让每一个字都具备多重意义,承担多重责任。
让读者从这一条线读回去是完整的,从那一条线读回去是完整的,每一条线都很清晰,而它们全部交织在一起,是这么认真的一个故事。
但由此导致的问题是——
作者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作者不可能完全跳出“知见”,跳出作者的认知,去完全地理解读者视角。
虽然我每一章写完,自己都要精读一遍。但我常常读到会停下来反复欣赏的、自以为精妙的地方,其实在当时并不能够立刻给到读者反馈。它的精彩,在很久以后,在作者自己的脑海里。
就像那盆金羽凤仙花。
那盆三日凋。
它真正的美丽,要在《鹤冲天》结卷之后,才能绽放在你们面前。
作者也不可能兼顾一切又把一切都做到最好。
我始终懊恼在写正声殿,写岳冷、厉有疚跟姜望相处时,想要兼顾太多细节,却因为糟糕的精神状态,而写得含糊无趣,经不起赏玩的那一段。
我也忘不了在神临卷的尾声,我因为情绪糟糕、精力不济,不得不砍掉的一些剧情。其中就有陈泽青和王夷吾的线,本来是要把王夷吾从逐渐边缘化的境地里扯回来的,也要顺便丰满陈泽青这个人物。想着他们后面还可以有戏份,所以做了取舍,把不多的精力分给了夏国人……
小说里有太多伟大的人物。
作者确实是个孱弱的凡人。
但我仍然要兼顾,仍然要尽力保持情绪稳定,保证好的身体,好的精神,推着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往前走。
因为缺失了任何一块,它都不是我写在简介里的那个,“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
欢迎你来。
也不遗憾你离开。
……
……
……
对了,忘了向大家汇报。赤心巡天现在均订是一万九千五。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道我收假的时候,能不能到两万呢?
……
感谢所有支持我、给予我力量的读者。
感谢所有陪着姜望一起探索这个仙侠世界的读者。
……
……
……
下一卷的名字,是为——
《镜花水月》。
同样希望它能够得到大家的喜欢。
第一章 有邪
浮云远在天边,不敢相扰。
山道严整,自有规矩。
在不偏不倚的日光之下,有一个身披紫色侯服的昂然身影,直嵴按剑,拾阶而上。
天地之间,他风姿独具。
山风掠过他的袍角,也有些小意的服帖,像是云雾中的一缕。俄而掠远,撞上山道旁边如卫兵矗立的仪石。发出齐整整的、严肃的震响——
“威!”
“威!”
“威!”
震慑不法、维护天刑崖威仪的声威石,并未使此人渺小几分。反倒回响于天地,应和其步履,似壮他行色。
往前行,往高处走。
河山万里,哪里行不得?
在如撑高天的法碑之下,立着一个非凡的女子。
仅以五官而论,她的容颜算不得出色。
但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头上所戴的法冠,不会比她的眼神更肃静。
身上所披的仪服,也不会比她本人更威严。
她是严肃的,超脱于姹紫嫣红,并不献媚于芸芸众生。
她是独特的,审视她所看到的人间,奉行她所觉知的道理,如仪石,如山风。
用世俗的审美描述她,未免太俗气。
她的美,在俗见之外。
此刻她于此地迎来者,对着远道而来的贵客,持以规规矩矩的一礼——
“武安侯远行辛苦……矩地宫卓清如,在此恭候。”
大齐武安侯姜望,展开大袖,拱手回礼:“原来是卓姑娘,前番得见文字,已有神会。今日幸会真颜,风采更胜想象多矣!”
今日头戴流光澈影青玉冠、身披山河万里九蟒袍的他,相较于平日里的从容平和,多了几分名势加身的尊贵。
卓清如一板一眼地全了礼节,严肃地看着姜望:“大概可以想象得到,卓某在武安侯想象中是貌丑如何。”
獬豸冠下,她的青丝崩垂如弦。
微风掠过,都是尴尬的琴音。
姜望难得对陌生女子说几句漂亮话,措辞都是认真斟酌过了的。但卓清如的反应,显然不存在于他的任何一种设想中——要是斗剑就好了,我一定把她算得极死。
“天刑崖的风景真好。”姜望看了两眼远方的海平面,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重启话题:“有劳卓姑娘相候。”
卓清如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终于将眼前的这个人,和传闻中的齐国武安侯重叠起来。
开口道:“武安侯亲身赴险,万里逐杀无生教祖,为天下除一大害,德莫大焉。清如不过在这里站了一阵,怎堪一个‘劳’字?”
“杀张临川之事,非姜望一人之功,不敢独揽。若非三刑宫宣示天下,使无生教成过街老鼠,焉能将张临川逼入绝境?”姜望说着,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本薄册来,双手递出:“良友林有邪为张临川所害,遂成平生撼事。我思之良久,想来这份传承,应该传到更能应用它的人手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她生前已经决定来三刑宫进修,可惜未能成行……此事自林有邪起,也自她终吧。”
卓清如接过这本薄册,但见书封上只写着两个字——有邪。
翻开封面,扉页底部有一行小字,写的是:林况、乌列合着,林有邪得传,姜望谨录。
这位军功侯爷的字倒称不上多么好,但很见风骨,且笔锋顿折,非常认真。
她几乎可以感受得到,这位名传天下的年轻王侯,是如何端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抄录下这本书。
对于林况和乌列这两个名字,卓清如是很尊重的。他们对刑名之术的贡献,三刑宫里早有公论。
此时认认真真地翻开这本书册,本只打算扫个两眼,对它的价值做个粗略判断,但这一看,竟然沉浸其中。
良久,掩卷,一时无言。
法家作为当世显学,随着国家体制的蓬勃发展、人道洪流的滚滚向前,正在赢得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作为法家之术的一个重要部分,刑名之术探索至如今,早已经成为一门相当广博复杂的学问。
九类十八科,从视、听、嗅、感,到匿、索、勾、明,共有五经七典,各类秘术无数。可以说前人几乎已经穷尽了每一个时代的刑名之妙。
但随着修行世界的不断发展,各类道术的不断革新,在时代的沿革之下,它也必然拥有更多的可能。
而非常明显的是……
这一部《有邪》,把握了当代的这种可能!
出身矩地宫,作为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的高徒,卓清如是何等眼界?
她完全看得出来,这部林氏家传的秘籍,有资格成为刑名一道的又一部经典着作!
对于一般的修行者来说,它并不提供什么战斗或者修行上的价值。
对于专研刑名之术的法家门徒来说,它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而对于那些在漫长时光里含恨而去、得不到真相的受害者来说……它岂能用价值二字来衡量?
卓清如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持礼道:“我要代表三刑宫,感谢侯爷送赠此书。江山不改,玉有其质,它一定能够成为刑名经典。”
姜望侧过身去,不受此礼,颇为认真地说道:“姜望没有一字之功,不敢领谢。三刑宫若要感谢,便谢着作此书的林况大人、补完此书的乌列大人,以及传承此书的林有邪……”
他看着卓清如:“这本验尸之书,我一字不漏地抄录了两份,一份留在都城巡检府,还有一份就在你手中……我谨代表林有邪,将它送予三刑宫。望世间恶徒,皆能缚以天罗,以法绳之。”
卓清如忽然间明白了,传闻中并不如何在意排场的姜望,今日为何华服来此。
正是为了此刻,为了郑重其事的这一句。
此书定名《有邪》。既是“尸有邪,故验之”,也是……“思有邪”。
以后法家弟子千千万,有读此刑名经典者,皆要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名为林有邪的捕快,她公心秉义、巡查不法,认真地路过人世间……
“此书必然传世,此名必然不改。”卓清如认真地承诺道。
姜望只把大袖一展:“如此,我心能安……这便告辞。”
卓清如讶道:“此书干系重大,侯爷就这么放心地交在我手里,不督视一二?”
姜望道:“昔日姜某之清白,是三刑宫所证。这次无生教之恶行,亦是三刑宫所证。姜望完全相信三刑宫的规矩,也相信卓姑娘对法典的尊重。”
卓清如握着手里的薄册,又道:“天刑崖上风景独具,武安侯也没有欣赏的心思么?”
历来无论何等英雄,来这法家圣地,没有会对这里完全不好奇的。毕竟风雨世间多少年,是它一直屹立,始终维护着现世的规矩。所谓规天,矩地,刑人。
姜望抿了抿唇,只道:“意已尽达,就不叨扰了。”
说罢,拱了拱手,转身往台阶下走。
此来天刑崖,盛装华服,拾级登高,至法碑而止。三座法宫,一座未见。法家高徒,见卓清如一人而已。
只为送一部《有邪》。
……
……
符文钢柱所铸的囚笼中,有一个戴着独眼眼罩的、盘腿而坐的老人。
他的身周,缠绕着雷电锁链的光影。他的白发,在空中漫无目的的盘旋。
忽然,他睁开了完好的那只眼睛。
眼神中有些莫名的骄傲。
他的声音穿透了囚笼:“姓姜的那小子,总算想起来看我了?”
一个刀刻斧凿的声音回道:“齐国武安侯的确是来了天刑崖。”
伴随着声音出现在囚笼外的,是一个身披法袍、中年人模样的男子。五官给人的感受非常强硬。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眉心。那里有一枚白色的闪电之纹,神光内蕴,使他更添几分威严。
在他出现的同时。
囚笼中雷电锁链的光影已是隐去,独眼老人盘旋空中的白发,也重新贴服地垂落。
“咳。”独眼老人撩了撩发丝,很有排场地道:“让那小子等两个时辰再说,我余北斗可不是这么好见的。”
出身规天宫的当世真人剧贵,只是看了囚笼里的老家伙一眼,并不说话。
“倒也不是摆谱。”余北斗认真地解释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就得有个抑扬顿挫,有个拉锯。拉锯你懂么?有时候你太好说话了,人家反倒不信你。”
“别咱们。”剧贵道:“我法家门徒,岂会跟命师同行?”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剧真人,你悟不透啊。”余北斗高深莫测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你把铁律笼打开,容我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那姜小友见之伤情。”
“他已经走了。”
“是啊,这孩子重情重义,这不是来了……什么?”
“我说。”剧贵重复道:“齐国武安侯姜望的确是来了天刑崖,但只是送来了他朋友的遗物,与矩地宫真传卓清如说了几句话,就马上又走了。”
“没有问过我?是不是他们矩地宫的人,不知道我在规天宫啊?镇压血魔这等大事,你们要保密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姜望不是外人,我与他老少同心、并肩作战,在断魂峡——”
“没有问过你。”剧贵当场截断。
剧贵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所以余北斗沉默了。
良久,又道:“来,把铁律笼打开。”
“呃,又没人来看你,还打开干什么?”剧贵问道。
余北斗一边撸袖子一边起身,面无表情地道:“我要打死那个鳖孙。”
……
……
回齐国的路上,姜望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点什么,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看见突然钻进马车里的地狱无门秦广王,他才恍然惊觉——
原来忘的是欠债。
为了天下逐杀张临川,将此人挫骨扬灰、彻底杀绝,他许下重赏,动用了大量的人脉关系。
值得庆幸的是,张临川的头颅由他亲手斩下,与他合作的王长吉并不需要酬劳。不幸的是,张临川有足足六个副身……
虽然不至于说斩一个副身,也要付出两万颗元石。但太少也是拿不出手的。
明码标价倒也还好,最难还的是人情债。
好在秦广王非常体贴,并不让姜某人欠人情,这都堵到天刑崖外了,一言不合就钻车厢,见面就往前递账本。
账本都戳到了姜望脸上:“这是前番地狱无门行动的账单,请这位大齐侯爷过目一下。”
姜望试图无视。
但尹观也很执着。
如此对峙了一阵,姜望不满地都囔着,说一些‘我又没有请你们’之类的话。
尹观的眼中,跳动着危险的绿芒,阴森森地道:“大齐侯爷的意思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公开悬赏?”
认,还是要认的。
毕竟重玄胜联系的青崖书院,的确没能抓到那个于良夫。若非尹观出手,张临川的那个副身还真逃掉了。
“多少钱啊?”姜望问。
尹观抬了抬下巴:“自己看。”
“你说个数就行了,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相信你吗?”姜望说着,拿起了账本细看。
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杀一个外楼境的副身……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的出场费?一个、两个、三个……九个阎罗全出动了?”
尹观很是认真地道:“那于良夫说起来只是外楼境,实际上凶险非常。你是不知道真神的手段。我们追了他几万里,最后在长河展开大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翻江倒海……”
“是不是将长河龙宫都惊动了?”姜望冷道:“我打张临川的本躯,都没有那么大的动静。”
“咳,那倒是没有。毕竟我们地狱无门还是很有实力的,及时降服了于良夫,没有让他掀起更大的波澜。”
姜望的视线从账本上斜了出来:“我看这上面怎么没有卞城王啊?按你的这个风格,应该全员都派出去挣出场费才对啊。”
“如果他在的话,他也会出场的。”尹观一本正经:“毕竟我们地狱无门做事的风格,就是全力以赴,一定成功。对付一位当世真神,很冒险的。”
“已经被斩落了境界,只是毛神,且只是一个外楼境的副身。”姜望强调道。
尹观道:“但你不能够否认,他很难对付。你看青崖书院那个读书读傻了的,也很厉害吧?有没有抓住他?”
姜望承认尹观说得有一定道理。
所以他直接道:“我没钱。”
尹观瞪大了眼睛:“堂堂霸主国实封军功侯,你说你没钱?每年光俸禄也不少吧!?”
伸手去掏姜望的储物匣:“你的俸禄呢?”
姜望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开,理直气壮地道:“之前天子让我背书,背不出来就罚俸。今年的已经给扣光了,明年的也没剩多少。”
尹观一脸狐疑:“背个书你都背不好?”
“让我背的是《史刀凿海》。”
尹观一拍大腿:“这个姜述也太抠了!这不是想方设法扣你的俸么?”
姜望睨了他一眼:“对我们陛下尊重一点。”
尹观又道:“那你别的产业呢?别想湖弄我,你跟那个胖子合伙办的商会每年都挣不少。”
“商会在重玄胜的主持下,一直都在扩张、投入。我能够调动的现钱不多,之前悬赏的元石,都是东拼西凑带抵押。”姜望抬了抬右臂:“支出对无生教的悬赏,就是一大笔钱。再加上治这条胳膊……也花了不少。”
尹观一阵无语。“我们出动了九个阎罗呢!”
“我现在真没什么钱。”姜望只得说好话:“你宽限一些日子。”
“多少给一点。”尹观也着他:“哪有人赖阎罗的账?传出去像话吗?”
姜望索性将自己的储物匣拿出来,打开:“你看看,不是我不给你,手里就这么十几块元石,还是这次出门的时候,在朋友那里拿的。这点钱你也看不上啊。”
尹观伸手就将那十三块元石全部收了起来。
“没钱也行。”
他顺势把账本一收:“剩下的我帮你记着,下回从你工钱里扣。”
第二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姜望无奈地收回储物匣,想起来当初他第一次见楚江王,也是大出血来着——那次他请地狱无门帮忙对付海宗明,但没等地狱无门出手,他就提前把海宗明解决了。
楚江王只是跑了一趟,就落袋五十颗万元石。虽则现在算起来,也只是半块元石的定金,但对那时候的姜望来说,已经是掏空钱囊。
如今地狱无门实力膨胀、名声渐起,价格更涨得飞快。
他已经贵为霸国王侯了,还是能被地狱无门掏空钱囊。这十三块元石丢出去,也只是填了个出场费的零头。
“对了,楚江王呢?”姜望想到了,便顺嘴问一句。
尹观当然不会告诉他,楚江王拿着于良夫的脑袋,去楚国领悬赏了。只是冷酷地道:“不要过问同行的生活,是我们这一行的生存规则。”
“别我们这一行。”姜望也着他道:“我堂堂大齐王侯,岂会跟杀手同行?那什么卞城王的面具,对我来说也只是面具,我只杀自己想杀之人。”
尹观拿了钱,记了账,也不跟他计较,只道:“你说是就是吧……回见!”
身化碧光一道,已是消失在车厢内,来去十分干脆。
姜望嘬了嘬牙花子,只觉颇不爽利。
怎么回回遇到尹观,钱囊都要受创?
在疾驰的豪华马车中,大齐武安侯长叹了一口气。
欠债的滋味不好受。
张临川那贼厮,一折腾就是六个副身,在难杀之余,也让他姜某人的债务一个比一个头疼。
将《有邪》送到三刑宫,算是全了林有邪与三刑宫的因果。
于良夫这一笔债,已经被尹观记在了账上,以后慢慢还钱就是。
这些倒还好说。
黄舍利那边为诛邪教教祖副身,直接调动兵马,逼杀一国太子……这人情可欠得大了,姜望都想不到自己能怎么还。
你可以说高国何弱、荆国何强,诛灭邪教天经地义、匹夫有责,诸如此此类借口太多……但别人付出的友谊,你不能视而不见。
此外还有那乔国的杨崇祖,也不知是谁人所杀,左家派人前去时,已经只剩尸体。头颅都割走了,这笔债务很明显是有个归处的,他目前也只能等人上门来讨……但愿是花钱就能解决。
重玄胜在海外调动齐国力量,剿杀怒鲸帮李道荣,最后这人是落到了钓海楼的手上,被竹碧琼所杀,铺垫了她的天骄之名。
对竹碧琼,姜望的感受是复杂的。他当然始终视竹碧琼为好友,也完全相信竹碧琼对他的善意。但竹碧琼回归钓海楼,还拜入辜怀信门下,各种恩怨纠葛交织之下,双方相处起来,难免有些尴尬。
想来这也是上次他出海,竹碧琼并未见他的原因之一。
虽说竹碧琼帮他做些什么事情,大约并不会要求回报,但他也不能就此心安理得,至少也要去近海群岛,当面道一声谢。
至于那个以杀求道的罗欢欢……
青雨比自己有钱太多,倒是可以不用给钱。当然礼物可以做些准备。
就是叶真人有些脾气不好,回头还得想个法子,套套近乎。听说凌霄阁护宗圣兽阿丑也出场了,这个出场费要怎么算?
噢,还有姜安安姜小侠。
想到安安在信里描绘的她第一次行侠仗义的英姿,这笔出场费更是要多花心思……
千头万绪在此,即使姜望身证神临,也颇觉烦恼。
与外间随行的侯府护卫吩咐了一声,他便要收敛心绪,好生修行。
但在下一刻,又骤然睁开了眼睛。
眼中的警惕,转为了惊喜:“余真人!”
惊喜之余,又生出了警惕:“您这是?”
骤然钻进车厢里的余北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好气地道:“放心,不找你借钱!”
“真找我借,我也没有啊。”姜望干笑了两声,道:“我其实是问,您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余北斗阴阳怪气地道:“侯爷这算是对糟老头子的关心?”
“瞧您说的。”姜望没搞懂这老人家的怨气从何而来,陪着笑道:“咱们不是忘年交么?我关心您是正常的。”
此时的余北斗,穿得整洁合度,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很有些独眼都遮不去的仙风道骨。
但表情是怪模怪样——
“姓姜的,你们心自问,断魂峡之后,你可有想到过我这个忘年交?”
他神鬼算尽余北斗,心里着实委屈!
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最后一个师侄,也被他亲手杀死。现世窥探命途的卦师、相师,全都与他不是一路人。
想他独自承受镇压血魔的代价,跑到三刑宫,辛辛苦苦为姜望洗清通魔嫌疑,证明姜望的清白,直接打景国镜世台的脸……他多卖力。
那还不是因为在断魂峡结下了几分情谊吗?
结果在规天宫铁律笼里一坐就是两年,姜望问都不问一声!
就连血魔那个鬼东西,也总有些徒子徒孙、乱七八糟的信徒想着救她呢。
他余北斗还不如血魔!
年轻人以事业为重,年轻人忙于修行,他都理解。
但你姓姜的人都到三刑宫了,两年没有老夫的音讯,你问都不问一声,你是个什么鳖孙!
见余北斗莫名其妙地在撸袖子,姜望很有眼力劲地帮他卷起袖口来,一边诚实地回答道:“想过的,有好几次都想到您老人家了。”
比如涂扈对付幻魔君的时候,比如阮泅送来一枚旧刀钱的时候……
余北斗不确定姜望帮他卷袖口的行为是不是在挑衅,是不是类似于‘来啊,你揍我试试’的意思,决定再观察观察。
姜望又补充道:“比方说上回,我追杀张临川的时候,就打算找您帮忙卦算来着。”
“哈!”余北斗冷笑:“你堂堂大齐武安侯,需要卦算,不找你们齐国的钦天监,却要找老夫?”
他一抬下巴,自矜道:“算你有点眼光!”
姜望讪讪地笑了笑,把那句‘阮监正那时候没有回我的信’给咽了下去:“您可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我实在也想不到别人。”
余北斗胡子都翘起来了,但手上却不客气,一巴掌打开姜望殷勤卷袖口的手,冷哼道:“有事余北斗,无事卓清如啊。”
姜望搞不懂他怎么突然提及卓清如,诚实地道:“我找卓清如也是有事。”
“我就知道!”余北斗恼道:“你无利不起早,无事不登三宝殿,无情无义!”
姜望发现余北斗现在的状态,跟玉衡星楼里那条老龙很有些像,一股子幽闭太久的怨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按说这余真人成日里游戏人间,不该如此愤满啊?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事登什么三宝殿?我待在家里修行不好么?道术都练不过来,书都背不完。”
这话好有道理,即使是余北斗,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索性就将这已经卷好袖口的一双手,摊将开来:“算了,闲话少说。许久未见,就让老夫来检验一下你的修行,考考你,看看你进步多少!”
这切磋来得好突然,姜望忙道:“等等——”
砰!
拱卫马车的武安侯府家兵,正警惕地观察沿途环境,忽然间就看到自家豪华的马车四分五裂,其间光影混转、元气沸涌!
这些家兵也都是曾经跟姜望上过战场的,战争结束后作为亲兵加入武安侯府。此时一见惊变,立即摆出战斗架势。
“保护侯爷!”侍卫头领方元猷拔刀高喊,就要带队往里冲锋。
一道赤光绕马车一圈,形成一个密闭的光罩,阻隔内外。武安侯的闷哼声从里间传来:“勿惊!只是切磋!”
侍卫们的冲锋戛然而止,看着完全不透光的赤红光罩,一时面面相觑。
……
归齐的路上。
方元猷眼观鼻、鼻观心,握着缰绳,目不斜视。
那光罩之中的切磋,并没有一个结果,他们不仅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只知道光罩中光影激烈地变幻了好长时间,光罩散去之后,侯爷就钻进了副车,再也没出来过。
侯爷跟谁切磋,他自是不敢问。
在齐夏战场搏命才端上的金饭碗,他可舍不得丢。
谨言慎行才是正道理。
但心中神勇无敌、不可战胜的侯爷,究竟是被谁关起来暴揍……他真的很好奇!
……
……
“我真的很好奇!”
面如冠玉、肤似冷雪的白玉瑕,在高阔的大殿之中折步。
一身孝服,使得他气质愈冷。
他看着满殿公卿,看着很多他所熟悉的‘叔伯’们,甚至也看着龙椅上的那位越国君王。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齐国武安侯已经提前示警,那个无生教祖还能在我越国境内来去自如?”
“为什么一位越国名门之主、位列九卿的大员,在自己的封地里被杀了,那杀了人的张临川,还能够逃出我越国国境?”
“谁能够告诉我,我越国的边防为谁而设!”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大殿里冠冕堂皇的每一个人:“谁能够告诉我,我越国的超凡强者何在?”
“护国大阵是已经坏了吗?”
“不再有眼睛,注视这片土地吗?”
“有谁能给琅琊白氏一个交代?”
他攥紧了拳头,捶在自己的心口:“有谁能给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儿子……一个交代!?”
大殿内一片寂静。
没有人能够回答白玉瑕。
尽管他只有内府境的修为,是一个还没能成长起来的年轻人。
因为抛开所有来说,对一向以大国自居的越国而言,白平甫之死,的确是巨大的屈辱,巨大的错误!
而除了越国国主文景秀,和全权负责应对张临川一事的革蜚,谁又有资格对此事给出交代呢?
国君高坐龙椅,面容无喜无悲。
于是殿中愈发安静。
静得几乎只有白玉瑕愤怒的喘息。
“这件事情我有责任。”革蜚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表情诚恳地看着白玉瑕:“玉瑕兄,我全权负责应对张临川所带来的危险,由此发生的一切不良后果,我都应该担责。但我还是要向玉瑕兄你解释一下……当时张临川来越国,只是楚淮国公府提供的一种可能,我不能因为这种可能,就直接耗费大量资源,开启护国大阵。只能是提高诸方戒备,组织快速反应的力量,我自己在那段时间,也是亲巡境内要地。”
“只是当我发现张临川的踪迹时,白世伯已经……”
他语气沉痛:“我追着张临川,一直追出了国境外,一心想要擒杀凶贼,给白家一个交代。只可惜学艺不精,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那张临川的对手……”
“革御史,这件事情怎么能怪您?”立即有大臣站了出来:“您自己都险些被张临川杀死,谁能说您不尽力呢?!”
在隐相高政的安排下,革蜚现在的正式官职,乃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主有监察之责。故而朝臣以御史称之。
“是啊,革御史。张临川之凶狠,世人皆知。祸魏、乱丹、害乔,流毒天下,非止我越国应对不及。那武安侯姜望何等英雄?却也几乎是聚天下之力,才将张临川诛除。革御史能够将张临川惊走,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说句实话,若非革御史应对及时,以无生教主之凶狠,恐怕不止是死一个白平甫那么简单。”
先前还缄默的大殿,顷刻间就活泛了起来。人人发声,人人为革蜚鸣不平。
革蜚虽然不太满意有人说他不如姜望,但还是向四周拱手行礼。
“诸位!诸位!且听我一言!”
他直起腰杆,奇古的脸上凛然有威严:“说一千,道一万,朝廷以防备张临川一事任我,我却仍然让国失贤臣、让琅琊白氏挂孝,此为失职,我无可辩驳!”
他转身看向白玉瑕,对着白玉瑕一鞠到底:“我要向玉瑕兄致以最深切的歉意,任打任骂,绝无怨言!”
白玉瑕却没有看革蜚,只是抬头看着龙椅上的那位国君,惨声道:“亡父为国奋战一生,自小教导我忠君爱国、用勤用勉,他也身体力行,为我榜样!如今一朝惨死家中,这就是国家给他的交代么?”
一个鞠躬,一句道歉?
越国当今国相龚知良横出一步,隔住了白玉瑕的视线。
这个白玉瑕,太不懂事。
身为臣子,竟给国君出难题!
革蜚不仅仅是革蜚,不仅仅是越国第一名门革氏的嫡子。
他现在还是一位强大的神临修士,是越国绝对的高层战力,更是已经预定了当世真人的绝世天骄!
而他的老师高政,是越国现在最大的支柱。
如何能够因为一个已经死掉的白平甫、一个尚只在内府境的白玉瑕,去严惩于他?
“唉。”龚知良叹了一声:“玉瑕,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但今日既在朝堂,便不论亲疏,只说道理。平甫兄罹难,是谁都不想看到的,你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但逝者已矣,生者仍要好好生活。今时今日,你好生料理后事,重整琅琊诸事,撑住白家门庭,才是正理……你觉得呢?”
龚知良的目光落下来,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下来。
白玉瑕沉默了。
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肩膀。
只感觉到了一座山。
第三章 唱一句此生不见
白平甫的葬礼并不隆重。
琅琊城也没有满城披白。
只在白氏老宅挂了素幡,未宴亲朋,不迎宾客,异常的低调。
当然很多人都明白这低调的缘由——栋梁折断,大势难挽,曾经煊赫越国的名门,是不得不低调。
没有权倾一时的力量,怎能再匹配权倾一时的声势?
白氏主母文娟英,坐在丈夫生前的书房中,坐在丈夫死去的椅子上……一身披麻,脸有戚容,但并未流泪。
该流的眼泪,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都已经流尽了。
在丈夫白平甫身死之后、儿子白玉瑕回来之前,她必须撑住这个家。她也的确把一切都做得很好。
此刻她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忧思。
儿子有了很大的变化,她暂不知是好是坏。
从小到大,白玉瑕都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刀枪棍棒,无一不精。道德礼仪,人人称赞。堪称文武全才,完美无瑕。
就像他自己在朝堂上所说的那样,白平甫从小就要求他忠君爱国、用勤用勉,他也的确从未懈怠过。
黄河之会上被项北用拳头击溃,山海境后又与革蜚的差距越来越远。
儿子近乎自虐的努力、儿子坐立难安的焦虑,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那一封寥寥数字的远游信,固然使得平甫大发雷霆,固然叫许多人看了笑话,她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的。
儿子人品样貌天资才能样样都有,本该鲜衣怒马的年纪,却没有多少年轻人的朝气,一言一行,端谨有礼,气节兼具。一直困宥于“白氏佳儿”的框架里,活成了丈夫勾勒的样子。每一天都很辛苦。
她固然敬爱丈夫,但她更心疼儿子。
其实她知道,丈夫又何尝不心疼儿子、何尝不思念儿子呢?好几次找茬与她吵架,都是希望她能写信劝儿子回来,只拉不下脸直说……而她也装作不懂。
丈夫眼中,看到的是白氏长远,是越国千年,看到的是平和局势之下的凶险暗涌,是所谓责任,所谓承担。所以他会不断地给儿子施加压力,冀望玉瑕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物。
但她只希望儿子能够活得轻松一些。没有那么厉害,也没有关系。
但丈夫死了,儿子不可能再轻松了……
儿子回国的第一件事情,是披孝上朝。
儿子下朝的第一件事情,是正式开始举行平甫的葬礼。
族中很多人都觉得,恰恰是现在这种时候,白氏需要用一场盛大的葬礼,来维持白氏的体面。
是白玉瑕力排众议,要求一切从简,万事低调。
她不是很能理解儿子的决定,但她毫无保留地支持。让白玉瑕承担起家族,正是平甫生前所希望的。无论结果如何,她愿意同儿子一起承担。
然而此刻,儿子跪在她的面前,慢慢地对她说:“我要离开这里。”
文娟英无法理解。
丈夫白平甫虽死,白家虽然受到了重创。但琅琊白氏也不至于说从此就一蹶不振。
白家作为越国名门,多年以来的积累不会一朝抹去。
家族内部神临境修为的族老,也还是存在一位。
白氏故交满天下,她文娟英也有越国皇室的血统在。
应该说这个家族完全还能够撑下去,有足够的底蕴,可以熬到下一个支撑家族的人出现。可以支持白玉瑕的成长。
但白玉瑕却要放弃这一切。
“你与娘亲说。”文娟英缓声开口道:“是不是因为在朝堂上受了委屈?世态炎凉,原也是常有之理……你父亲当初在陨仙林失利,不也无人问津了很久?”
白玉瑕在朝堂上无疾而终的问责,早已经在越国上层传开。被很多人视作白氏嫡子政治幼稚的表现。她文娟英当然也知晓,但认为儿子天生聪敏,只需稍加点拨,执掌家族一段时间后,自然能够明悟政治游戏。
“母亲还拿儿子当孩子,但父既死,子即父,儿子哪还有天真之念?”白玉瑕摇了摇头:“活在这世间,谁能不受委屈?楚淮国公尚有闭门忍辱之日,齐武安侯尚有天下通缉之时,儿子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又如何受不得丁点委屈?”
“儿子这次回国,就是为了给父亲一个交代,就是为了撑挽家族。”
他双手扶膝,像一尊玉像:“但是留在这里……已经没有希望。”
文娟英哀伤地道:“白家虽衰未死,我儿天赋卓绝,怎么说这里已经没有希望?”
白玉瑕沉声道:“仅从白家来看,母亲所说的当然没有问题。仅从白家来看……那张临川再奸诈、再强大,父亲也没有身死的理由。越国不是魏国,不是丹国,我们提前做了准备。”
“你是说……”文娟英敛着眉:“那革蜚故意坐视你父遇险,革氏欲吞我白氏?”
白玉瑕道:“此事干系重大,没有证据,不能乱说。但想来天下聪明人,都会有几分猜测。”
文娟英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显然她也是那‘聪明人’之一,但只是垂眸道:“若事实真是如此,我儿更要慎重,更要隐忍,更不该打草惊蛇才是。”
白玉瑕摇了摇头:“不对。”
他虽是跪姿,但仍有卓然之感,认真地说道:“革蜚现在的正式官职,是右都御史,都察院中第二号人物。左都御史向来唯皇命是从,并不会干涉他掌权。儿子却一直潜心修行,没有正式踏入官场。此为势不如他。”
“革蜚以隐相为师,我自幼承白氏家学。革氏如日中天,白家又风雨欲来……势之大不如。”
“自山海境一行后,革蜚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如今已成神临,甚至能与张临川交手而不死……儿子远不能比,输的是力,也是可见的未来。”
他口中说着自己的样样不如,但眼中并无颓色,只是客观地审视现实,冷静地面对残酷:“我若要与革蜚抗争,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可言。革氏若要吞我白氏,仅白氏自己,并不存在还手之力。母亲看今日之白氏,尚有家财万贯,粮谷满仓,叶茂枝繁……儿子观之,不过泡影,是残烛微光。”
文娟英本想说,若真有那一天,我还可以进宫求一求天子,皇家不会不管白氏。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因为她突然想明白了,白玉瑕为什么回国的第一件事是孝服上朝,又为什么在朝堂上那么不懂事。
如果说今日之白氏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价值,无非是对革氏的制衡,是曾经与革蜚并称双骄的白玉瑕的未来。
而白玉瑕已经都展现了。
白玉瑕已经在第一时间拿出了所有,已经第一时间走上赌台,以一个初出茅庐的莽撞世家子的形象,在越国朝堂上那样的愤怒、那样的不懂事——如果天子愿意扶持他制衡革蜚,他愿意成为那个站在台前的人。他愿意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往前撞。
可天子已经沉默了。
她身上这层血亲关系,若能影响到天子,她又何须进宫?
如今天子既然已经有了态度,她进宫又有何用?
她不得不承认,儿子想得比她更远,儿子比她想象的更成熟。但这种成熟,让一个母亲心痛。
白玉瑕继续说道:“龚知良说跟我不论亲疏,就是表示无论如何,不会站在我们这边。连龚知良都如此,满朝文武,皆无可恃。再争下去,只是自取其辱。至于陛下……他当然会给我一点甜头,把我哄着,会给父亲、给白家一点荣耀,让我们继续撑下去。这是所谓帝王之术,但对白家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切实的支持,我再怎么挣扎,都不可能跳出革蜚的压制。再怎么努力,也最多只是延缓失败的时间……我现在不可能是革蜚的对手,白氏不可能再与革氏并举,我只有跳出这里。”
此刻整个白氏老宅,正陷在丧礼的氛围之中,人们哀伤,人们哭泣,人们匆促地来来往往。但在白氏家主的书房内,白家当代最有天赋的人才、白家法理上的下任家主,却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对着曾经代表无尽荣华的琅琊白氏,他只是挥一挥手。
在手上还有相当多筹码的时候,不是谁都能够看得清结果,更不是谁都有弃掉这一局的勇气。
文娟英看着自己的儿子,有许多的话都没有说出来,最终只是道:“你准备怎么走?”
白玉瑕道:“先前陪我回越国的那个朋友,已经走了。齐国的武安侯因此写了一封信给我,请我去南夏散心、切磋道术。这封信隐相和革蜚应该都已经看过。我去了,不会再回来。”
“我儿在外面交了好朋友啊。”文娟英怅然道:“看来你离家出走是对的。”
白玉瑕慢慢地伏低身体,以额贴地:“我不能带母亲走,因为革蜚或许并不会放心我。带着您,我走不了。”
“傻孩子。”文娟英拂了拂书桌上的账簿,笑了笑:“为娘也不可能跟你走啊。这里是我的国,这里是我的家。娘还要替你父亲守住这份家业,等你回来呢。”
白玉瑕抬起头来:“我走之后,白氏已然无路,再无抗争革氏的可能。诸位亲长反而安全。就是日子会紧张一些,手头会拮据一些。这琅琊城,也不会再由白家做主……苦了娘亲。”
文娟英隔着书桌看着白玉瑕,觉得这孩子还是很近,又好像已经很远。
但孩子长大了,始终会有这一天的,不是么?
她有些酸涩地道:“白家再不济,也是越地名门。家业垮得再厉害,娘身上也流着文氏皇族的血。娘在家里少不得锦衣玉食,苦什么?苦的是你在外风餐露宿,在外面披荆斩棘。朋友再好,寄人篱下的滋味也不好受……”
白玉瑕不说这些,连夜赶回越国至今,他也未流过一滴眼泪,只缓声说道:“天子以为他能够掌控革氏,肆意拿捏革蜚,所以他并不在乎,甚至纵容。又或者他老人家有更多筹谋,更高层次的思考……但‘蜚’是天下之凶,并不易于。革蜚已经不是以前的革蜚,我也不是可以继续天真的白玉瑕。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外间还在唱着安魂的哀歌。
那歌声唱——
“三魂走,七魄无。
世间哪个无亲故?
一声哭,一声苦。
赤条条来还赤条条去。
今生缘已尽,望断山前路。
山不转兮水可转,泪眼潺潺为离人唱。
唱那山,山也太高。唱那水,水也太遥。
唱一句此生不见呐!
生者与死者,谁更遗憾……”
在陈设素雅的书房中,文娟英静静地听完了一首越地哀歌,那个一直以来让她骄傲也让她牵挂的儿子,已经消失了身影。
不多时,书房外响起迅速靠近的脚步声,管家的声音响起来:“主母大人,宫里送来一份丧仪,还有对老爷的追封。”
文娟英只道:“知道了。”
并没有亲自去迎的意思。
过了一阵,又有下人来禀:“隐相峰送来一幅字,是隐相他老人家的亲笔,写的‘家宅平安’……”
书房里的文娟英问道:“可有另外说些什么?”
下人答道:“什么也没有说。”
文娟英沉默片刻,仍只道了声:“知道了!”
……
……
草木荣枯,自然之理。
生老病死,人之常事。
临淄城里同样有人辞世,同样是名门中人,同样丧事低调……不,鲍家的这桩丧事,办得几乎是悄无声息,非只低调二字能够形容。好像巴不得所有人都不知道。
当然,以鲍氏的家望,世子之死再怎么低调,该知道的人也绝不会忽略。
鲍家次子鲍仲清,死于张临川之祸事。
至于说怎么张临川替命的雷占乾已经死掉很久,鲍仲清才死。那自然是奸毒的张临川,给鲍仲清下了慢性剧毒。
武安侯姜望调查青牌捕头林有邪失踪一事,天下皆知。人们不知道的是,鲍仲清因为和姜望的战友之情、同窗之谊,也不辞辛苦地参与其中,探查真相。几次亲身前往鹿霜郡,勘察诸多疑点。因而被张临川觑见了机会,暗下毒手。
真是天妒英才,名门之憾。
“也就是说,鲍仲清是因我而死,为剿灭邪教教主张临川而牺牲?”
武安侯府中,回府不久的武安侯半靠在书桌上,一只手貌似不经意地盖着眼角,撑住那张已经入选临淄美男榜的脸……
真是肤浅!
他姜望不过是年轻一点、修为强了点、爵位高了点、名气大了点。
仅以容颜论,哪里算得上美男!?
居然还只排在李正书、重玄遵、姜无邪、计昭南之后,成了临淄美男前五的存在。
临淄这帮子大姑娘小媳妇,太肤浅了!
姜无邪仗着皇子身份上榜,且不去说他。
计昭南不过插标卖首,重玄遵尤其搔首弄姿。尤其还有李正书,那都多大年纪了!还给排到第一?玉郎君都快成玉爷爷了,老不老哇。
齐国女子的审美,真心有待商榷!
重玄胜对新鲜出炉的劳什子美男榜十分不忿,对世人还未能欣赏肥美而遗憾非常,因而语气也很难好得起来:“是啊,鲍仲清这般待你,爱你至深,甚至为你而死。他的丧礼你若是不去参与,你姜青羊必然要落个不仁不义的美名!”
第四章 玄镜独鉴
“为我而死……”
姜望坐姿慵懒,扯了扯嘴角。
重玄胜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姓姜的现在长得还真的不算难看!尤其这个似讥似嘲,有些漫不经心的笑,很有那么点王侯风流的意思在。
当然他完全不知道,姜望此刻的漫不经心,是因为更多精力都用在对付眼角的青肿上。一位当世真人的力道,并不那么好消解。好在姜某人已经有很丰富的经验。
“之后我若是主动对付鲍家,那也更是不仁不义咯?”为了转移注意力,姜望又道。
重玄胜撇了撇嘴:“不错,都知道举一反三了。”
“他们这样宣扬,不怕我不顾劳什子勋爵之间的体面,站出来揭穿么?”姜望问。
重玄胜笑了:“人家鲍家可从来没有承认,鲍仲清是为你而死。那都是坊间瞎传,你能怪到鲍家?鲍家的口径是,鲍仲清是为对抗邪教而死,赴大义而亡身。怎么,人已经死了,你武安侯与鲍家是有多大的恨,还要去踩一脚他的名声?再者说,鲍真人在战场上死了长子,又在诛邪浪潮中死了次子,人老心伤,你就这么不在乎这位九卒统帅的感受?”
姜望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鲍真人的手段,着实圆润。远非鲍仲清可比。”
他又问道:“你觉得鲍仲清究竟是怎么死的?”
重玄胜摇了摇头:“我不想猜,也没必要猜。他们鲍家的世子,鲍家关起门来的家事。鲍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听。”
“他的丧礼我会去。”姜望轻叹道:“不管以前怎么样,人死怨消,是该去看一看。”
年初的时候,鲍仲清大婚,十里红妆,满街披彩,多么风光?
娶娇妻,当世子,进稷下学宫,可谓人生得意。
谁知这一年还没有过完,他就已经死了。
而且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无声无息。
姜望虽然对鲍仲清并无好感,也不存在什么怀念,但仍不免有世事无常之叹。
当初他第一次在临淄遇到鲍仲清,也还警惕非常,同那时候的重玄胜一样,视其为危险人物。甚至于那时候他都不能说是鲍仲清的对手,他只能对上鲍仲清的门客……
如今时过境迁。
那个重礼拜门、妖马拉车、高手开路,风光出场的世家贵公子,已成了冢中枯骨。
谁也不能否认,鲍仲清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但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万事皆空。
他的城府,他的天赋,他的未来,就都戛然而止——
一如他的长兄。
“我也会去。”重玄胜说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鲍麻子了,说不上什么同病相怜,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很像……如果我没有十四,没有认识你。或许我也和他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隐隐让姜望想到了什么。不过这会儿他没工夫细想。
只仔细地看了看重玄胜,认真地说道:“你们完全不像。”
“说说看。”重玄胜施施然地往后一靠,笑了笑:“哪里不像?”
姜望也笑了:“你长得就比他顺眼。”
“长得比鲍麻子顺眼,可不是什么值得人开心的事情。”
“那什么才是值得你开心的事?”
“你知道临淄美男榜的事情吗?”
“隐隐约约有听说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虚名的……”
重玄胜从鼻孔里嗤出声音来,语气认真地道:“看着我的眼睛,诚实地告诉我,我比重玄遵英俊很多。”
姜望真个盯着重玄胜的眼睛,真个看了一阵,良久,才一脸崩溃地道:“我实在说不出口。”
重玄胜直接呸了一声:“活该你没钱出门,兜里空空!你就不配有钱!”
姜望哈哈大笑,笑罢了,摆摆手道:“快走吧,明天准时来接我,我们一起去朔方伯府。”
重玄胜瞪圆了小眼睛:“你撵我?”
“没有啊。但十四还在家里等你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想多了。”姜望无奈道:“我只是准备修炼了。”
重玄胜又狐疑地看了他一阵。
姜望以手支额,撑在书桌上,一脸无辜。
“不对,怎么从我进来,你就没有换过姿势?”
“有吗?”姜望眨了眨眼睛,顺势往后一靠,自然而然地只给了重玄胜一个侧脸:“快回去吧,十四该等着急了。”
重玄胜哦了一声:“那我回去了。”
抬步往外走,走到门口位置,忽然一个闪身,窜到了姜望面前!
但修为超出整整一个大境界的武安侯,怎会让他得逞?人斜靠在椅子上,手仍然支着额头,十分深沉:“我在思考很重要的道术问题,你先回去吧,阿胜。”
重玄胜伸手就去拨他:“手拿开给我看看。”
姜望连人带椅转了一圈,声音低沉:“真的,回去吧。”
重玄胜也不说废话了,直接发动了重玄神通。
彭!
可怜的博望侯,还什么都没看见,就已经被整个踹出了书房。
房门紧紧关上。
只有姜某人的声音送了出来:“管家,送客!”
……
……
朔方伯府举行的丧礼,完全是关起门来的家礼形式。
并未邀请任何人参与祭拜,白幡不示于外,哀乐不出院门。
姜望和重玄胜过来祭奠,当然也没有大张旗鼓。
他们两个再加上十四,三人身着便服,共乘一辆马车,低调地来到了鲍府。
十四做了博望侯夫人后,地位非比往常。说起来是不太应该跟以前一样,似贴身护卫般跟着重玄胜到处跑的……
但谁管得着呢?
小两口怎么开心怎么来。
十四并不高兴做什么居家主母,也管不来那些生意账目,就爱跟在重玄胜旁边。重玄胜也就爱她在旁边——昨天就那么一会不在,就被某莽夫趁机揍了不是?
易大小姐若是在场,姓姜的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
鲍仲清的死,于外人来说,顶多叹一句可惜,或是感慨一下朔方伯满门忠烈。真正悲伤难过的,永远只有家里人。
但真个走进鲍府,姜望也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悲伤的气氛,更多的是严肃,列兵布阵似的严肃。
在人家的地盘,姜望和重玄胜也并不交流什么。帛金昨日就已经让下人送上,他们本就只是过来上一炷香,走个过场便罢。
在鲍府管家的引导下,他们径直走向灵堂。
而湮雷军统帅、朔方伯鲍易,已经等在灵堂外。
今时今日,仅以身份地位而论,武安侯姜望和博望侯重玄胜,都已是与鲍易站在同一个层次的存在。
整个鲍家除了那几个伯爷,没谁有资格接待。
世子鲍仲清的丧礼,鲍家的昌华伯和英勇伯都没有回临淄参与。
所以鲍易须得亲迎。
又因为姜望和重玄胜毕竟是晚辈,所以他不必迎出大门,只守在灵堂这里便可。这样最合适。
“武安侯,博望侯。”鲍易今日一身黑衣,表情凝肃:“仲清能有你们这样的好友,也算是他的福气,没白在世间走一遭。”
从这穿着之中,或也可见其心。
当初鲍伯昭死的时候,朔方伯可是亲披“斩衰”之服。大宗之家,为家族继承人嫡长子之死,论礼是要穿丧服的。因为嫡长子承担了继承宗庙社稷的“传重”之责任,其正体为大,所以说“父为长子”。
鲍伯昭死后,鲍仲清就是鲍氏唯一的继承人,名正言顺的朔方伯世子。鲍易却并没有为其披麻。
当然,谁也不能苛责一个长子、次子接连死去的父亲。
姜望拱手为礼:“伯爷请节哀。我与仲清兄虽然未有深交,但毕竟同一期在稷下学宫进学,说起来也能算得上同窗。今日为他奉一炷香,希望他没有太多遗憾。”
重玄胜惯来长袖善舞,当然不介意跟鲍仲清是朋友,利益允许的话,当场跟鲍仲清拜个把子、结个冥义都没关系。
姜望却是不同,哪怕鲍仲清已经死了,他也不愿意顺水推舟。而是要当着鲍易的面明确表态,“我们不熟”。
他今天愿意来祭奠,愿意为鲍仲清奉香,就是还愿意维持双方的体面。但希望朔方伯府到此为止。
他和鲍仲清的“兄弟情”已经传得很离谱,什么武安侯曾在齐夏战场上‘七冲敌阵救仲清’都出来了,实在没什么必要。
鲍易并无恼意。
随着重玄云波寿元耗尽、重玄胜站到台前来,鲍氏和重玄氏老一辈的恩怨可以说已经过去。鲍家这边鲍伯昭、鲍仲清相继身死,与重玄家年轻一辈的争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世代政敌的两家,也很难说要再斗个什么。
有资格与他扳手腕的重玄褚良已经算是自立家门。
总不能他鲍易和重玄胜出来打对台戏?说出去让人笑话。
为鲍仲清的死找个合适的理由是其一,通过鲍仲清和姜望的“情深义重”,用这种既不示弱、又相对柔软的方式,让鲍氏和重玄氏暂时归于和平,才是主要考虑。至于说宿怨难解,还是等孙儿长大再说。
重玄胜以博望侯的身份今日登门祭奠,已经够了。说明新任博望侯对这件事情有领会,也愿意接受。
鲍仲清对姜望做过什么,或者说曾试图做些什么,他心里有数,姜望不肯跟一个死人虚情假意,他也能理解年轻人的脾气。
故而只是侧身引道:“里边请。你们能来,相信仲清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
绝口不再提什么好友。
灵堂并不大。
一应布置都很简单。
棺材里躺着的也只是衣冠——据说是尸体也被张临川所下的剧毒化去了。
鲍仲清的遗霜苗玉枝跪坐在旁边,神情木然,像一尊泥凋。一身粗麻白衣,有几分雪的冷意。
姜望和鲍易在外面说了一阵话,她才晃过神来,往这边移动了一下眼睛,终于出现了几分神采。
“有劳武安侯、博望侯、博望侯夫人,来奠亡夫。”她深深地低下头来,声音是哑的。
姜望什么也没说,只是回了一礼,便去灵前上香。
上次见到这位鲍夫人,还是在老侯爷的灵堂前,那时候未曾想过,再见又是在丧礼上。
彼时的苗玉枝,肚里怀着鲍家的嫡系血脉,身边陪着待她十分柔情的朔方伯世子,整个人的状态相当轻松,待人处事都极自如。
而今日再见,已是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样子。
但除了叹息,的确没什么可说。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都有人死去。倘若不是发生在身边,也都不见波澜。他们此前没有交集,此后大概也不会有。
姜望、重玄胜、易十四依次上过香,便算是完成了祭奠。正要告辞离开的时候,里间忽然响起了一阵孩童的哭声。
抱着婴儿的奶妈,急步走进灵堂里来,对着苗玉枝一叠声道:“夫人,夫人,小公子不知怎么了,一直在哭,奶水也喝过了,玩具也拿给他,怎么都哄不好……”
又慌慌张张地对鲍易行礼。
鲍易只是摆摆手。
奶妈怀里的那孩子十分康健,哭声嘹亮极了,听起来的确是喝得很饱,一下子就填塞了整个灵堂。
倒叫前来祭奠的姜望等人都有些无措。
苗玉枝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起身接过孩子,柔声哄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小宝宝~~乖乖~不哭不哭啦~”
极哑的嗓音此刻极温柔,极憔悴的脸容此时极温婉。
只是小小的婴儿显然并不能体会母亲的辛苦,小腿乱蹬,嚎啕不止。
这下就连鲍易都有点着急了,严厉地看着那奶妈:“灵蔬之外,你今日可有吃别的?”
奶妈吓得跪地,拼命解释,自己每一口水都是按规矩喝的,为了小公子的伙食,绝不敢妄为。
姜望有些好奇地看了这孩子一眼,眉眼间依稀能够看到鲍仲清的样子,脸上倒是并没有麻子。
说来也怪。
那哇哇大哭的婴儿,乱蹬乱挣间,忽然就对上了姜望的眼神。
然后竟然安静了下来。
乌熘熘的眼睛瞧着姜望,又咧开嘴,在那里小声的笑。
圆都都的小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可爱极了。
重玄胜惊讶极了,好奇地打量着姜望的脸,第一次真正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难道这小子真的长得很好看?进临淄美男榜没有什么黑幕?
苗玉枝抱着笑容灿烂的小宝宝,感激地看了姜望一眼:“镜儿好像很喜欢武安侯……他虽然很小,但也知道崇拜英雄呢。”
姜望当然不会对一个孩子有什么恶感,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孩子叫鲍镜?”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
“鲍玄镜。”苗玉枝柔声道:“这是他爷爷给取的名字,希望他可以‘心有明镜,亲贤远佞’。”
“噢,鲍玄镜。”姜望念叨了一句,只觉这名字确实挺有味道,鲍真人不愧是鲍真人,也是个爱读书的。笑容温和地对着小婴儿招了招手:“你好啊,小玄镜。”
小婴儿在妈妈怀里使劲挣了挣,肉都都的小手使劲去够姜望的脸。那架势颇像是一个扣向面门的绝杀爪势,让在场的几个人都笑了。
姜望友好地伸出手来,让他抓住。
肉都都的小手,抓住了姜望的食指。
小小的鲍玄镜,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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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怎么抱了一下就又给我上个盟?
传出去别人怎么想?还以为我情何以甚以色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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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神明昭晰
婴儿世间最快乐,因为不知何为痛苦。
婴儿世间最可怜,因为不知何为痛苦。
这是朔方伯府里如此寂寞的一天。
鲍仲清的灵堂中,他的棺木紧闭,他的灵位默然,他留在世间的儿子笑容天真。灵香鸟鸟,童声绕绕。
这种初生儿的纯粹和灿烂,将灵堂里的阴翳都驱散了。
灵堂一时无戚容。
伏地未起的奶娘,悲伤也只是为自己。
新婚未久的重玄胜和易十四,看着这个单纯的小人儿,不免会畅想自己以后的生活,也都十分喜欢。
只不过十四不怎么说话,喜欢也都藏在眼角眉梢,不太表露。而重玄胜几次三番向小玄镜示好,都被无视了。
姜望逗了小玄镜一阵,逗得他笑个没完。
对于照顾小孩子,他很有些经验。
因为安安还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推摇篮呢。
不过鲍仲清的这个儿子是特别给他面子。
哪怕他只是哈个气,随便戳两下脸蛋,小玄镜也乐呵呵的。
白幡缄默,其乐融融。
看着正与小玄镜逗乐的大齐天骄、年少王侯,苗玉枝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就道:“镜儿和武安侯这样投契,真是难得的缘分……不知武安侯愿不愿意收个义子呢?”
现场一时静了。
只有襁褓中的幼儿,还在没心没肺的笑。使劲打着姜望的手掌,像在击掌附和似的……憨态可掬。
这个提议显然是苗玉枝突然的想法,事先并未与任何人商量过。
因为连鲍易都很惊讶。
但这位九卒统帅也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平静地旁观这一幕。
重玄胜哈哈一笑,不着痕迹地往前挤了挤,把姜望拉到身后:“姜武安还没成亲呢,连个订婚对象都没有,现在当爹,不太合适啊……不如我来?”
义父义子,不是什么简单的关系。
就如易星辰收十四为义女,那是正儿八经地录名于易氏家谱,真个要把十四当女儿来照顾的。如果有一天,十四在博望侯府受了委屈,易家是第一个要给十四撑腰出头。易星辰若是不幸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易十四也需为他披麻戴孝。
如此严肃的一件事情,苗玉枝这样脑子发热、突然开口,已经算得上失礼。
尤其姜望这人,总是容易感情用事。突然多个义子,就是多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姜望自己不可能答应,重玄胜也不会允许他答应。
不过重玄胜虽只是随口拦了一句,他本人倒是也并不介意当这个爹。反正他自认是没什么责任感,对鲍家也不存在不好意思。只要给他一个口子,鲍家重玄家一把抓,也不是没有机会……
今天他成了鲍玄镜的爹,明天鲍易就是他的爹,四舍五入他就是鲍家继承人啊。
“胡闹。”朔方伯对苗玉枝的呵斥姗姗来迟,又恰到好处:“干契之礼何等慎重,岂能这样轻率出口?还不跟武安侯致歉?”
却是压根不接重玄胜的话茬。
“父亲训斥得是。”苗玉枝也自知失言,抱着儿子又对姜望行礼:“武安侯莫怪,是玉枝失礼,见镜儿这么喜欢你,想着一出是一出了。”
姜望温声笑道:“小孩子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冲我笑,说不定明天就不认识我了。”
苗玉枝道:“我是觉得……镜儿这么喜欢你。就算忘掉了,也会重新喜欢上的。”
这话实在有些动人。
孩童的喜欢,天真纯粹。
但姜望只是笑笑,伸指戳了戳小玄镜的脸蛋,并不说话。
小宝宝还是什么都听不懂的年纪,只咯咯笑着,用脸蛋蹭姜望的手,亲昵极了。
苗玉枝抿着唇,又道:“当然,武安侯风华正茂,尚未成家。义父义子什么的,并不合适……是玉枝湖涂了。”
“好了,姜武安姜大爷,该回去了。”重玄胜道:“南疆那边不是才来了信,还有事情等你处理?”
“哦,对。是要回去处理。”姜望恍然想起来般,转过头,与小玄镜、苗玉枝、鲍易,一一道别。
苗玉枝本以为小玄镜会哭闹一番,或者说她希望小孩子会哭闹一番。
但襁褓中的这个婴儿,大概是耍累了,姜望前脚刚走,他就闭上眼睛,快乐地睡起大觉来。
送别了姜望等人,鲍易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对苗玉枝道:“丧礼结束了,回去歇着吧。”
“是,父亲。”苗玉枝温柔地轻摇着襁褓,轻声道:“镜儿他……”
鲍易直接道:“孩子你可以养到两岁,两岁之后我亲自带。”
声音相当温和,但并没有商量的余地。
苗玉枝看了一眼仍跪伏在地上的奶妈:“奶娘她……”
鲍易只道了声:“你看着处理吧。”
便自转身而去。
苗玉枝刚刚怀上孩子的时候,鲍府就专门养了五个奶妈。衣食住行都有讲究,每日蔬食都不同,全是由资深御医精心调配。让小玄镜出生之后,每天都有不同口味、不同灵气的奶水喝。这样养出来的孩子,很难开不了脉。
当然,这只是世家名门提高子弟下限的办法。修行终究是自我探索的过程。如柳玄虎之辈,该推不开天地门,还是推不开天地门。
除了健康的奶水之外,奶妈作为经常陪伴婴儿的人,还必须有足够的素养。一言一行都要合礼。
现在这个奶妈,贸然把孩子抱进灵堂里来,失礼之极,自是不能再要了。
苗玉枝抱着孩子立在鲍仲清的灵堂中,并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苍白又瘦削的脸,贴近了襁褓,轻轻地摇啊、晃啊……
……
……
“鲍玄镜,鲍玄镜。”
马车驶离了朔方伯府,重玄胜堆在车窗边,颇有感慨:“王侯将相谁妒?千百年来私事。”
“是啊。”姜望坐在对面,也附和地叹道:“鲍家两兄弟争来争去,最后这鲍家既不是鲍伯昭的,也不是鲍仲清的。不知道鲍玄镜长大之后,会如何看待这段故事。”
“怎么看待?”重玄胜笑了:“英勇的伯父,英雄的父亲,荣誉的家族……世代名门,忠烈之府!”
姜望若有所思:“对很多人来说,修史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由此愈发能见司马先生的伟大。”
“你倒是越发懂史了。”重玄胜嘲笑道:“过两天是不是又要进宫去背书了?背到哪一卷了啊?”
姜望懒得理这茬,只自顾自道:“鲍玄镜这个名字还挺妙的,现在也天真可爱。希望他以后比他的父亲更有才能吧,同时不要像他父亲一样没有底线。”
重玄胜道:“这个名字的妙处,你并没有真正体会到。”
“怎么说?”
重玄胜轻轻挑开车窗一角,看着远处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朔方伯府,叹道:“所谓‘玄镜独鉴,神明昭晰’,给鲍仲清的儿子取这个名字,鲍真人对嫡长子的怀念,是溢于言表啊。”
姜望一时默然。
在平稳行驶的马车中,重玄胜忽又道:“望哥儿啊,也该结门亲事了。这都赶着让你当爹了,你还不紧张吗?”
姜望也了他一眼:“我发现你们这些成了亲的人,就格外喜欢催促别人。狗大户也是如此,跟温姑娘订亲之后,就经常要给我搭桥牵线。怎么着,自己不能再逛四大名馆,不能再有雪月风花,就要把天下人都拖下水?”
说起晏贤兄来,财气逼人如他,曾经也是临淄美男榜上坐五望三的人物,多年来地位稳固,任是什么样的美男子来去,他都岿然不动。但后来与温汀兰定下婚约,又背上负心汉的骂名,被姜无忧满临淄追打,排名就一路狂跌……如今已经光荣跌出榜单。
与重玄胜并称临淄美男榜的遗珠之憾。(重玄胜自称)
对于姜某人的横扫,重玄胜嗤之以鼻:“你逛四大名馆,不也是坐在那里修行吗?能去不能去,有什么区别?”
“你懂什么!”姜望一脸不屑:“该修行修行,该玩耍玩耍,本侯一生不输于人!我在牧国神恩庙里,跟宇文铎谈笑风生!家里还养了一堆美人,我回去就让她们跳舞!”
“说话算话!”重玄胜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走!现在就走!”
他对武安侯府的那班舞女很感兴趣,早就想要欣赏一番。听说是从楚地辗转到牧国,又被当做大礼送来临淄。
奈何姓姜的三天两头不着家,回府的日子里又总是忙这忙那,他愣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一直默默听着两人打趣的易十四,这会仍是不说话,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给我走!”
重玄胜抬腿就踹姜望:“你这龌龊之徒,现在就走!赏你的歌舞去,过你纸醉金迷的生活去!不要待在我的马车里!”
要不是十四在场,姜望保证重玄胜这一脚踹出来,会扭得很难看。
可惜十四在场,他只能灰熘熘窜下了马车。
……
……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武安侯府中,歌声婉转,舞姿翩然。
自草原上带回来的歌舞班,今日才算是派上了用场。
说听楚歌,便听楚歌。
说赏楚舞,便赏楚舞。
今时今日的武安侯,就是豪横有底气。说是在齐国随心所欲,或许有些过分,但能够让他为难的事情,也并不算多。
就如此刻,他与博望侯互嘲过后,回府就大放彩灯,大赏歌舞……
同时进了太虚幻境。
可谓修行休闲两不误,做了时间的主人。
太虚幻境最近有一个很重要的变化。
之前酝酿了很久的太虚卷轴,已然通过各大监督势力的决议,正式完成创建。这必然会为不断扩张的太虚幻境,迎来全新的变化。
太虚派显然为此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太虚卷轴的试行相当成功。
现在太虚卷轴里的任务并不多,基本都集中在万妖之门、迷界、无尽荒漠、陨仙林、虞渊这几个现世绝地,多为对绝地的探索和攻略。
还有一小部分则集中在对太虚幻境的建设中。比如建设太虚角楼,比如采集太虚幻境所需要的相关物资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太虚派现任宗主虚静玄,还提出了创造一种太虚幻境的货币的设想,将这种货币与元石挂钩,用以完成太虚卷轴任务报酬的偿付……被各方监察势力驳回。姜望作为齐国高层,与闻此事,倒是并没有表态。
所以太虚卷轴的各类任务,现在的报酬结算,要么是元石,要么是太虚幻境的“功”或者“法”,有时候也可以直接是道术秘法。
“功”和“法”,乃至道术秘法,都是直接在太虚幻境里就可以完成交易,元石则需要在分布于现世各地的太虚角楼中领取。
姜望作为太虚使者兼天府城太虚角楼的主持者,也接到了太虚幻境的合作请求。他这边的太虚角楼会定期承担一定额度的元石支取,而太虚派会每个月来清账一次,且会给予相对应的利钱。倒是并不会让太虚使者吃亏。
不过目前也没什么人来兑换支取。现阶段能够参与太虚卷轴的人尚是少数,基本都不会缺元石。
几大现世绝地中,离齐国最近的是迷界,太虚卷轴里的任务也多是针对海族。
不同于镇海盟的海勋榜,直接以斩杀海族来计勋。
太虚卷轴针对海族的任务,多是探索、调查、掠夺一类,并不用物资悬赏海族性命。
对抗异族不是太虚派一家的责任。太虚幻境里的资源,也不是无中生有,须得建立起良性循环。尤其是如今太虚幻境的规模扩张如此之快,仅仅太虚派自身的资源,以及各大监督势力的部分支持,根本不能够支撑消耗。
所以太虚幻境也要通过太虚卷轴有确切的收获,而后才给予相应的鼓励。
但对姜望来说,太虚卷轴现在也便是看看就罢了。齐国之内并无什么相应任务。
他个人对太虚卷轴的创建不是很赞成,但想来各大监督势力能够同意,自然有更高层面的考虑。他小胳膊小腿的,适应变化便是。
至少随着太虚幻境的扩张,他的太虚角楼生意持续火爆。算是让负债累累的他,每天缓上一大口气。
再次进入太虚幻境,福地之门已经消失了。连通鸿蒙空间的地方,变成了一团相当敷衍的光晕。
太虚空间也显得很局促,就连那记录了不少荣名的日晷虚影,也晦暗极了。
因为与张临川的生死逐杀,他直接错过了十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彻底失去了福地。
十月十二日姜安安的生日……当然也是错过。
自离开枫林城至今,这样的重要日子,他已经错过很多。
默默在逼仄的太虚空间里打坐了一阵,对新的战斗体系稍作梳理,然后便抬手遥对日晷,身接清光——
今天是道历三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独孤无敌重新挑战福地的日子。
……
……
……
ps:“玄镜独鉴,神明昭晰”,出自曹植的《学宫颂》。
“秋风起兮……”,出自刘彻的《秋风辞》,在形式上也属于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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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独孤真无敌,福地东海山
宫白乃洛国人士,五十三岁的时候,才机缘巧合成就了神临。
当然这“机缘巧合”的过程,并不那么温和。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不同的人,总归是各有各的办法。
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在洛国,当然吃水族。
号称“水上之国”的洛国,是最能体现人族水族矛盾的国家,也是水族最敌视的一个国家。
每次黄河之会召开,长河龙宫里的那头老龙,都会盛装华服,老老实实地坐上观河台去观礼。
庄国清江水族全面皈服于庄廷,雍国澜河水府向来为雍廷征战,渭河水族更是秦军劲旅……天下各地普遍如此。
人族与水族之间的盟约,在中古时代就已经签订。一直存续至今,双方亲密无间,是友非敌。
在延续了数十万年的人族水族和谐共处、或者说水族全面臣服于人族的大形势下,洛国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或者也不能够叫做“矛盾”。
矛盾至少是一个相互的关系,而洛国这边更应该说是对水族单方面的欺凌。
洛国人人会水,人人懂操舟。
洛国的修士也普遍精通水行道术——与其说是精通水行道术,倒不如说是精通“对付水族的道术”,如此更为贴切一些。
在洛国,贩卖水族奴隶几乎是半公开的生意。而这在很多地方都是被明文禁止的。
甚至于说,奴隶生意本就是被律法禁绝的生意——
曾几何时,它也并不罕见。
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奴役,贯穿了人族历史。
在人皇八臣之一,号为“兵祖”的前贤兵武站出来之前,“超凡修士”与“普通人”,本来也几乎被当成是两个世界的物种。
那时候很多天生开脉者,是视己为人,视人为猿猴。
后来有气血冲脉,有兵家之术……正是无数普通人聚集在一起的力量,才将极致黑暗的远古时代终结。
当然直到现在,也有许多力胜于人、智胜于人、财过于人者,不把他人当人。但这已经不可能成为主流观点,不符合现世道德观念,违背各国律法……任何有识之士,都可以因此站出来伸张正义。如姜望当初在青羊镇刑葛恒,此为大义所在。
现世曾有公开贩卖人族奴隶的国家,依靠人口贩卖的巨大利益迅速崛起。
后来韩申屠、吴病已、公孙不害,三刑宫三大真君联手灭其国,才将这股风气打了下去。
比如北域盛行的斗场,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广泛使用奴隶来死斗。
现如今除了死囚之外,绝大部分斗士都是自愿与斗场签订契约,领取相应酬劳的。并不允许奴隶的存在。
现在唯一还存在人族奴隶的情况,就是列国交伐,国战结束后的战俘。
一直有一部分人,秉持着“列国交伐皆不义,礼崩乐坏自此始”的观念,坚决反战。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战俘之遭遇,使人“恍忽仍在远古”。(见于《四海异闻录》)
当然,妖族、海族、修罗族这些异族,并不在律法保护范围内,也不受人族内部的道德约束。
所以在苍狼斗场里,仍然能够见到妖族参与的死斗。
说回洛国。
洛国只是一个小国家,与庄、雍相邻,三国之间形成的空白地带,就是后来不赎城所屹立的地方。
一直以来在环绕不赎城的三个国家中,洛国都是排名最末的那一个。历史上附雍凌庄有之,联庄击雍也有之,总是东风西风随风倒。
按理说洛国并没有那个实力,可以半公开地犯忌讳,与天下水族为敌。
这背后当然有复杂的成因,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现世水族早不是一个整体。
长河龙君号称统御天下水族,其实也只能管得了她的龙宫。
渭河水族归于秦,清江水族归于庄……甚至于长河所经之处,每一段皆有国属。是万没有长河龙宫插手的余地。
而洛国也从不招惹那些有人撑腰的水族,都是在一些野湖野水里“狩猎”。当然,在清江、澜河等地的“偷猎”行为,历史上也曾发生过。毕竟财帛动人心。
神临境修为的宫白,是洛国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
作为掌控洛国经济命脉的衙门,此司名为“盐运”,实际转运的什么,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在小小的洛国里,宫白的地位可以算是仅在一人之下,尊贵无比。但放眼天下,他却是自家人知自家事,拎得清的。
近年来庄、雍两国动作不断,扩张的扩张,改革的改革。洛国国小力微,两头示弱,偏偏还一直只能吃老本。
奴隶生意固然算得上无本买卖,但在现世的形势下,上限是很低的。
买卖人族是大忌,利益最大但是最不敢触碰。
掳掠妖族、海族、修罗族……又没那个本事。
仅针对水族来下手,市场是越来越难以为继。
一是“在野”的水族数量有限,且越来越有限。二是至少在三百年内,还看不到公开交易水族奴隶的可能。
半公开的意思就是,很多时候旁人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生意就做得。旁人若是两只眼睛都睁着,你的生意就做不得。
洛国当然有自己生存的本事,但也仅此而已,早早触碰到了天花板。
洛国需要新的出路,他宫白也需要新的出路。
太虚幻境开始大规模扩张之后,宫白敏锐地看到了机会,热情地投入其中。
尤其是福地体系,让他看到了或许是此生唯一一个接触福地的可能!
他虽然没有洞真的可能,但是在神临层次往前走几步,也是不同的天地。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没能赶上最好的时候,在福地挑战资格需要竞争的情况下,他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
但他也有他的办法。
前一阵子丹国爆发了极其恶劣的“人丹”丑闻,丹国天骄张巡在事件中身死,而主导人丹事件的天品丹师罗钟岷,被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当众刑杀。
丹国国主、国相,以及其他丹国高官十七人,也在公开审判之后,全都被押送天刑崖。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的刑期。
偌大一个丹国,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当然,崩溃的只是丹国皇室,只是丹国朝廷。
有一个联席性质的组织,在丹廷的废墟之上拔地而起,是名“元始丹盟”。
它统合了丹国境内各大势力,掌控了全部的丹药渠道。
以后丹国的丹药产量,基本就由元始丹盟来决定。
可以说元始丹盟就是现今丹地的最高统治机构,与一个国家政权相比,它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商会。
与盟者也都是原丹国的那些人,多为丹师。
但每一位丹师背后的力量,都不难让人看出跟脚。
这些“支持者”看起来五花八门。基本上都是人丹事件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主持正义、惩恶扬善的各路豪杰。
当然秦景楚三方吃大头,瓜分一个盟主两个副盟主的位置,其余参与者,如宋、魏、须弥山、南斗殿,也都零散吃些,好多珍贵的丹方,就此分散。
所谓一鲸落,万物生。
丹国倒塌,能够吃上肥肉的又何止这几家?
就连远在洛国的宫白,也趁着列强分食丹国期间,丹国丹药管制十分松懈的空档,痛下血本,低价大肆购入丹药。
这笔生意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而其中有足足二十粒沸血青丹,是他专为福地挑战所准备。
楚国皇朝禁术沸血燃魂声名赫赫,是搏命的禁术。沸血青丹便彷其原理所制。
当然,服用此丹,在短暂拔高战力的同时,肯定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但太虚幻境是什么样的地方?
一切拟真,可终归于“幻”。
宫白耗用大量的功,将沸血青丹原封不动的复刻进太虚幻境,服用之后,获得在太虚幻境里的短暂强大,而又不损伤现实本躯。甚至沸血青丹也并没有消耗掉!
这简直是天才的创举,让他一举赢得了挑战福地的资格,并成功赢下了东海山福地——此前太虚幻境的参与者,尤其是神临层次的参与者并不算多。而每一点功都弥足珍贵,很多人都穷得没法启动论剑台。有个叫独孤无敌的,也一直没有将佩剑复刻进太虚幻境呢。
复刻丹药耗功甚巨,远胜于一柄名剑。用在论剑台上,即便赢了也得不偿失。所以竟然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
按照当前施行的福地挑战规则,若是同时有多人参与福地挑战,则这些人需要两两对决,最后决出来的最强者,才获得挑战福地七十二东海山的资格。
宫白同期遇到了十一个人参与福地挑战,二十粒沸血青丹,足够他嚼到最后。
他也因此以并不足够的实力,赢得了东海山福地的种种好处。
只可惜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还有一条破规矩——作为最末福地的守关者,在第一次赢得福地所有权后,必须再守住这福地一次,才能获得往上挑战的资格。
不然他今天应该已经吃药上卢山了才是。
第七十一名的福地,肯定要比第七十二名要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感受过沸血青丹的效果之后,他对自己的信心已经拔高太多。这一个月里,又陆续买来赤纹金刚丹、六色灵身丹、恶阳虎魄丹,复刻进太虚幻境。
这是他几次试验后,确定并不会互相冲突的丹药。
这三种丹药,分别可以在短时间内强化他的体魄、身法、神魂。
而沸血青丹是以不可逆的损伤,带来全方位的战力拔升。
因此,当“全腹武装”的宫白,遇到一个长得英俊至极、名为独孤无敌的男人时,他的心情是平静,甚至略带讥诮的。
赤纹金刚丹、六色灵身丹、恶阳虎魄丹、沸血青丹,四粒丹药吞入腹中,精气神全方位拔高至此前未曾感受过的巅峰,这种状态下的他,甚至敢去找雍国的武功侯薛明义单挑!
谁敢称无敌?
甚至还独孤?
“你拿下多少个竞争者,赢得的这个挑战机会?”为了更好的消化药力,在正式开战之前,宫白主动问了一个问题。
此刻他嗅到自己的呼吸都是香甜的,呼出去的每一口气,都氤氲着力量……令人满足。
姜望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有些”。面前这个对手的状态,略显古怪。力量很庞大,也很杂乱。像一个呜呜直响的水壶,随时要掀翻壶盖。
他甚至担心他要是出手慢了,面前这个人会炸掉。
嘴里随口答道:“六七个吧,我没太注意。”
他以前没有经历过福地挑战的门槛,还是第一次知道需要打败一些竞争者,才能赢得挑战福地的机会。
不过这对他来说毫无难度,过程甚至有些无聊。很多人还不如内府境的白玉瑕能够给他带来惊喜,白玉瑕至少可以让他产生很多战斗上的灵感碰撞。而这些对手空有神临之力,战法都过于陈旧,缺乏创见。不能说弱,但对被齐国术院喂刁了胃口的武安侯来说,实在乏善可陈。
所以在福地挑战的资格赛中,他全程只是在研究自己的战斗体系,并未太关心对手。
宫白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上个月连他在内,也才十二个人竞争福地挑战的资格。这个月已经超过六十四人参与竞争,这说明太虚幻境的参与者的确是与日俱增。
而这个独孤无敌能够在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其实力恐怕也要拔高一些预期。
“这样啊……”宫白抬手掩了一下嘴巴,打了个哈欠,不着痕迹地又送进三粒沸血青丹。
整个人一下涨红了脸,滚烫的血液开始上涌。
七粒丹药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啊!”
他也顾不得聊天了,身上太过庞然的力量,急需宣泄。勐地一张口,一条火龙就咆孝而出,灼穿了空气,直扑对手!
但他只看到一只手掌抬了起来,他喷出去的火龙……竟然直接被按灭。
而他的耳边,竟然响起了自己的吼声——那一声“啊!”
这一声裂出声纹之刀,突兀地噼在他的耳朵。
所幸有赤纹金刚丹护体,才只痛未伤。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
可就是这一道“嘶”声,也分出声纹之剑,剑斩唇舌!
耳边翻江倒海,口中大闹天宫。
那声纹成刀成枪成剑成戟,愈斗愈裂,愈斩愈多。
宫白将一声闷哼强行咽下,强制消灭了声音,张嘴把两颗碎牙和声纹剑气一并吐出。
涨红着脸,脸上暴起青筋,庞然巨力如烈焰,沸然焚于身外!
在这种诡异的声闻杀法之下,他不敢久战。决意以庞然的丹药力量,高山摧细卵,一举倾覆对手!
六色灵身丹的作用下,他的速度快到他自己都难以把握。
人如流光一瞬,只是一个闪身,就掠了独孤无敌。
好在独孤无敌立即追了上来……
宫白此时满脑子都是要宣泄的力量,拿了一对分水刺,身似流光转,七窍喷白霜。
但见论剑台上。两道流光彼此追逐,飞速环转。
间有被剑气绞碎的白霜,如雾弥散。
双方进入了全面接触的阶段,在方寸之间逐杀。在这种状态之下,宫白可以肆意地挥洒丹药之力,举手投足皆是药力,根本不惧消耗。
但很快他就感到了难受。
难受并不在于丹药本身带来的负面反馈,而在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好像被预判到了!对手的剑术看起来并不怎么样,但有着良好的战斗认知,极其敏捷的身手,每一剑都能斩在他最难受的关隘处。
还有那该死的声音!
每一次交击碰撞,他都要特意控制声音。而对手却是哼哼嘿哈个没完。声音引发的攻击,如海潮般绵密不绝,且越来越强!
他像是蹲茅房的时候被敌人破门而入,提裤子也不是,不提裤子也不是,左右为难。
索性将道元点燃,将气血烧灼,将灵识外放!
他感觉自己正在爆炸!
在恶阳虎魄丹的作用下,他的灵识力量已然十分恐怖,而关乎灵识的战斗,即使是在神临层次,也是相当高妙的技巧。
凭此神魂碾压对手,想来能有机会?
此为一力降十会,痛服丹药解千愁!
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拔高,近乎无限地拔高,恍忽触碰到了某个从未企及的界限。
但就在气势的最高点,忽有一剑,在额前轻轻一抹。
宫白在不断膨胀的肉身力量、道元力量、神魂力量之中,在不断膨胀的强大妄想里,忽然感受到一缕凉意。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破了口的气囊,不断地往外漏气,噗噗噗……迅速地干瘪下来。
这一剑不仅抹在他肉身力量膨胀的关键处,也斩断了他神魂力量膨胀外放的关键节点……如此恐怖的一剑!这样的人物,怎么现在才来太虚幻境?
还有来日,还有来日……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时刻,宫白如此宽慰自己。
待下下个月他走了,我卷土重来未可知。
总不会人人都是独孤无敌?
------题外话------
上章提到“玄镜独鉴,神明昭晰”,出自曹植的《学宫颂》。
有书友提到另一个版本“玄镜作鉴,神明昭晰”,名字是《学官颂》。
网络上的确有两个版本。区别就在于“独”和“作”,“宫”和“官”。
我个人觉得前者更准确,因为玄镜已经是明镜的意思了,“独鉴”的“鉴”做动词,可以解释为“照”。那么玄镜独鉴,可以解释为明镜独照。
在“作鉴”里面,“鉴”只能是名词。明镜作镜子,解释不通。
其次,东汉有学官,五经博士、博士祭酒之类,品阶并不算高。以曹植的身份,没必要去颂学官,颂学宫是更合适一些。
再次,这篇文章是曹植赞美孔子的文章。汉之后,孔子已是圣人,是万世师,以“学官”来代之,不够尊重。以颂学宫,来展开颂孔圣,是相对比较合理的开题。
综上,我选用了“玄镜独鉴”的版本。
这段文字不影响正文阅读,也完全不涉及赤心世界观,放在这里,权当和读者的讨论。
诸位午安。
第七章 刀山火海自蹈之
“恭迎东海山福地之主!”
“道历三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您已正式成为东海山福地主人!”
“您获得混海石一颗,可就近于任一太虚角楼约取。”
“尊敬的太虚使者,您的混海石将于十日内送达齐国临海郡天府城太虚角楼。”
“您获得一个时辰的福地修炼时间,可以神游太虚,进入完全拟真的东海山福地修行。也可以自行前往真正的东海山福地,在太虚幻境监察使的监督下修行。”
“您获得福功一百点,福功可用于拨动太玄日晷,在福功耗尽之前,福地空间里的时间不再流动。”
“目前一百点福功,可以支持一刻钟的福地时间消耗。”
“除福地每月固定产出外,福功也可以通过太虚卷轴的相关任务获得。”
道历三九一七年六月十五日,姜望第一次接触太虚幻境福地,继承左光烈的福地成绩,成为洞真墟之主。
但他从未真正拥有福地,从来没有获得任何福地产出,只能将福功当做普通的“功”来使用……甚至连这座日晷真正的名字也不曾得知。
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取得福地挑战的胜利。
一开始是“不知道发生什么就已经输了”。
后来是“勉强看得清一招两式”。
再到最后,从汉山福地落到金城山时,他已经可以轻易把握战斗局势,掌控胜负。
金城山已是福地排名六十七,不知不觉落到了尾,他索性决定从头开始,创造独属于自己的福地记录。
从手烙银月印记的那一天,一直到今天真正掌控福地,是整整四年又五个月的时间。
说起来这一天也算是相当具有意义。
但重新拥有福地空间的独孤某人,第一件事情却并不是去体验福地修炼的感觉,也未尝试拨动太玄日晷,而是拿出了自己具现于太虚幻境中的太虚玉牌,直接递过去一道神念——
“刚才与我决斗的对手情况特殊,我认为有影响战斗公平的情况发生,请监察者予以检视。”
刚才结束的那场战斗,本身乏善可陈,但对手的战力却很值得商榷。
倒不是说这人有多强,而是此人的力量完全不匹配其掌控力,他甚至都不用动手,只要等待半个时辰,此人就会自己被自己的力量撑爆——换而言之,这种状态根本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中。要么是使用了某种燃命秘法,要么是服用了某种特殊药物。
而类似于大楚皇朝禁术沸血燃魂、平等国灭化之术一类的禁法,在太虚幻境的决斗中,是早就禁止的。一旦有自毁来强化战力的情况,在施术者必死的情况下,会直接判负。所以刚才那一场的战斗里,对方应该是服了禁药。
对太虚幻境里的公平决斗来说,使用燃命秘法和服用禁药都是不太公平的行为,不能够真正体现决斗者的实力,达不到太虚幻境培养人才的效果。
身为太虚使者,检举不合理现象,维护太虚幻境的公平氛围,那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道毫无波澜的声音在玉牌中响起:“尊敬的太虚使者。太虚幻境将立即就此展开调查,请您稍作等待。”
姜望当然……
不等。
检举只是随手为之,他的时间宝贵,不会浪费在无谓的等待上。
太玄日晷静静地立在虚空之中。
与其说是福地空间的所属物,倒更像是一个伟大造物的投影。
底下竖石台,石台四面,分别镌刻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栩栩如生,威严灵动。
石台之上,是倾斜放置的晷面,呈南高北低。
晷面刻度清晰而深邃。分子、丑、寅、卯、辰、己、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每个时辰又等分为“时初”、“时正”。那凹陷的石痕中,有岁月流经的感受。
而在晷面的外圈,则镌刻着属于姜望的太虚荣名……已经刻下了很多。
太玄日晷四周空无,陷在阴影。而太玄日晷本身,却是沐在光中。那是一种并不刺眼的明亮感受,清晰地照亮了石台刻图、照亮了晷面。
在晷面正中心,立着一根铜制的晷针,上指南天极,下指北天极。恰恰有竖直的阴影垂落,贴在晷面的刻痕上。
晷针阴影流经何处刻痕,便是何时。
姜望随手将使者玉牌收起来,脚步轻松地走到这座太玄日晷之前,第一次审视它除了计时以外的非凡价值。
抬出也陷在阴影中的手,探入晷面的光明中,将那道投射刻度的“影针”,轻轻往后拨动。
世间的奥妙发生了。
近于规则的某种力量,玄而又玄地流动。
当影针完整地拨动了一刻,就无法再继续。
这一方福地空间里,并没有其它的变化,但时间已经停止了流动。
姜望心领神会,又抬手按在日晷上,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东海山”。
再睁开眼睛时,眼前仍然是形制简单古老的太玄日晷,而视线从日晷上掠过,其后是澄澈的天、碧蓝的海,一眼无际。
此身已在高崖上,四面海浪起伏。
海鸟翱翔高空,如云漂泊。
东海山福地的一切,完全被复刻在此,包括它相对于世界本质的、“窗”的作用。
姜望没有走动,只随意看了两眼,便坐下来开始修炼。
曾因战功进入稷下学宫进修,也因为对抗平等国的功劳,进过司玄地宫。
福地对世界本质的展现,当然远远及不上洞天,但也比现世之中枯坐要强得太多。
现实的高墙非慧眼不能望穿,多少神临修士穷极一生,也见不得半点“真”。神而明之,也只能自知。但未能“知世”的“自知”,必然是局限的。
身在福地之中,却只须睁开眼睛,看向窗外。
东海山福地的“窗子”,远不及司玄地宫的窗子那么宽大、那么清晰,更不可能跟稷下学宫比,但价值亦是母庸置疑。
姜望非是对福地不好奇,而是更珍惜修炼的时间。
流光飞逝。
当姜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福地空间里。
他在东海山福地修足了一个时辰,但福地空间的时间,却是被抹掉了一刻。也就是说,如果一直保有东海山福地,保有一百福功的收获,那么每个月都可以多出一刻钟的时间来修炼……不算很多,却也弥足珍贵。
时间是太珍贵的礼物。
太虚幻境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此等伟力,究竟来源于哪里?
最早开始福地挑战的时候,姜望就惊异过,但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答桉。
太虚幻境说是太虚派的创举,但绝不独属于太虚派,时至今日,天下各大顶级势力都有份参与。在愈发汹涌的人道洪流中,这艘巨船,最终会驶向何方?
姜望随手翻出使者玉牌,那毫无波澜的声音立即响起:“尊敬的太虚使者。
经监察者调查,在东海山福地挑战中,您的对手在战斗中吞服了大量丹药,确有影响公平的行为。
现紧急调整战斗规则:战斗中全面禁止丹药的吞服。
您及时发现规则漏洞,维护了太虚幻境的公平,奖励您福功两百点。感谢您为太虚幻境所做出的贡献。”
这种战斗规则的改变,不是太虚派自己能够做主的,还需要经过各方监督者同意。能如此迅速的解决问题,也可以说明各大势力对太虚幻境的看重。
两百点福功,相当于多了两刻钟的修行时间,这次检举实在是划算。
只是不知道,当那个对手下次找了更多更强的丹药来强化,却发现丹药不能再使用……会是什么心情呢?
姜望想了想,又问道:“对刚才与我对战的那个人,太虚幻境有什么惩罚吗?”
日晷上方的声音回道:“太虚幻境出现规则漏洞,是太虚幻境的问题。不是发现者的问题,也不是利用者的问题。太虚幻境无权处罚。”
这个回答比惩罚了那个对手更让姜望满意。
它说明太虚幻境现在的整体风格,还是近于虚泽甫,而非虚泽明的。
……
……
武安侯府里莺歌燕舞到夜半。
武安侯独自修行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堪堪做完早课后,放着褚幺在那里站桩,姜望便自己走到大门外。不多时,一辆刻着老山印记的马车径直行驶到门前,车帘掀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走了下来。
白的是越地贵公子白玉瑕,黑的自然是无业游民向前。
只是白玉瑕的确穿的是白衣,向前的衣服,或许原先并不是黑色。
“两位远道而来,姜某未能出城相迎,实在不该。”姜望表现得客客气气,让府里下人也都清楚了这两个人的分量。
他出门来迎,当然是因为向前,但如果只是向前独自来临淄,他大约是懒得招呼一声的。
与白玉瑕的关系,只能说是相熟的普通朋友,毕竟之前在夏地老山别府,也还相处过几天,互相切磋得熟了。没有一起经过什么事,深交是谈不上的。
至于特意抽时间写一封给白玉瑕的信,加武安侯之印,正式寄往越国,也只是应向前之请。
对姜某人假模假样的客套,向前只是翻了翻死鱼眼。
而白玉瑕直接双手交叠,一躬及地:“侯爷为我父报得血仇,请受白玉瑕一礼!”
姜望急忙上前扶住,只道:“不必如此!”
张临川在越国转了一圈,最后负伤而走,他是蹲守了个正着的。但张临川那一趟还是杀死了越国一位名门家主,且死者正是白玉瑕的父亲,他却是后来才知。
世间之事,因缘际会如此,倒也难言。
那时候他将白玉瑕从天目峰上带下来,又哪里会知道本欲徐图的张临川,会忽然蹦将出来,立成生死。
两人还在这边你推我让,你拜我拦。
向前已打着哈欠道:“行了行了,进去说吧,先吃点什么?我已饿得肚子咕咕叫!”
姜望便笑骂着让管家去准备酒菜,自己则亲自领着这两人往前厅走。
武安侯府乃是朝廷大匠奉旨督建,又有重玄胜添东添西,晏贤兄偶尔来妆点……一应格局布置自是没话说。
但白玉瑕是富贵惯了,向前是邋遢惯了,都没什么感觉。姜望也就懒得介绍夸耀了,只带路匆匆地往里走。毕竟有些布置的妙处,他也难得能想起来。
厅中分主次落座。
自有侍女奉上香茗。
白玉瑕再一开口,姜望便吓了一跳。
“你要做我的门客?”
这可不是挑了挑人品性格就选来的管家谢平,也不是侯府护卫统领、军中简拔的方元猷。甚至于不是老山铁骑的统领薛汝石。
白玉瑕是什么人物?
越国名门琅琊白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体内流淌着真正的贵族血脉。
其父虽死,白氏骨架未倒,放眼整个天下,琅琊白氏也都是享有一定声望的。
其人本身也是黄河之会正赛选手,正儿八经的国之天骄!
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天赋才情,都远非前面那些人可比。
他姜望的确曾经也挂名过重玄胜的门客,后来还传为佳话。但说实话,他的出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做个门客什么的,半点不违和。
白玉瑕则是完全不同。
以白玉瑕的出身背景、天赋才情来做门客,无论是做谁的门客,都可以说得上一声“屈尊”!
此前虽然也有林羡说过什么愿为姜青羊门下走狗,有蔺劫说过什么世间最天骄。但那些人也都是各自国中的宝贝,若非是齐国征调东域列国军队的特殊情况,又怎么可能会真的给姜望鞍前马后?
门客与主家的关系就是从属。
不是谁都像重玄胜一样,一开始就平等对待姜望,也不是谁都像姜望那样,可以成长得那么快的。
天下相交似重玄胜姜望二人者,又有几个?
“不合适不合适。”姜望连连摆手:“白兄乃天生贵子,岂能居于姜某之下?”
他想到白玉瑕既然决定离开越国,抛下那世代名门的积累,自然有白玉瑕难言的理由,并不方便深问。
因而诚恳地说道:“白兄若是愿意入仕齐国,我倒是可以代为引荐。以你的人品才能,不说立刻就拿到什么要职,但无论军中、巡检府、地方上,总归能有个看得过去的位置。”
白玉瑕道:“玉瑕自知,此来不过是仗着向兄的情面。但武安侯待人之诚,玉瑕已是感受深刻。”
他认真地看着姜望:“不过我虽然已经离开琅琊,并决定不再回去,白家却还是在那里。我若是直接入仕齐国,齐廷公卿难以信我,前景有限。还留在琅琊的亲族,处境也很难有好,我心难安。
我又自幼养在金碗玉勺中,不知世情,难营俗事。
唯独只知一点,亲贤远佞,以诚待诚。”
说着,他起身离席,又复下拜:“侯爷之人品才能,是玉瑕生平仅见,可谓贤矣!请允玉瑕在侯爷麾下,得侯爷教诲,学几分风采。以期他日能如侯爷,亦克命运之贼。此后劳苦无怨,刀山火海自蹈之!”
白玉瑕这番话,说的是诚恳至极。
姜望不由得为之动容。
“我固当不得一个‘贤’字!”他上前托住了白玉瑕,手上用劲:“白兄若是看得上,我们仍然以友论交,互相切磋,道途漫漫,携手并进便是,倒不必非要定个什么主从。”
“非功而禄者,我不能受。”白玉瑕认真地道:“白玉瑕生于天地,岂能白受庇护,厚颜恩荫?若是侯爷不愿差使,玉瑕情愿就此离开。”
姜望这下再不能迟疑。
握着白玉瑕的手,诚恳地说道:“白兄肯来相助,姜某是如虎添翼,直欲高飞。此后天高海阔,敢缚苍龙!”
向前全程坐在旁边打瞌睡,此刻听得两人的声音逐渐高昂,才恍忽醒过神来:“上菜了?”
“是,上菜了。”姜望与向前相视一笑,说道:“该去饭厅!”
------题外话------
感谢书友“夜雨西楼”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69盟!
他今天在盟群里说,看了会评论,就不知道为什么又上了个盟。
什么评论啊,那么有劲?
感谢盟主“宫灬白”打赏的新盟!
第八章 小舟浮碧海,潮声一叠叠
武安侯府的大厨,是有一回晏贤兄过府来赴宴时自带的——一开始自己带酒,后来自己带家具,再后来自己带厨子,这也是与晏贤兄感情渐笃的证明。
姜武安侯自不会伤了好友的盛情,吃过那一顿后,当场就拍板让人留下了。这厨师手艺是当真不凡,入府之后,重玄胜都来得更勤了。
因张临川替命雷占乾之事,重玄胜在鹿霜郡好一番整治。整治得很好,别的且不说,博望侯府武安侯府里的美酒,那是越喝越多,已经填满了酒窖。
口腹之欲虽是俗事,可俗起来真的很快乐。
姜望、向前、白玉瑕,再加一个褚幺,是大口吃喝,欢声不断。
褚幺不被允许喝酒,吃饱了之后便被赶去练字。
剩下三个人,则是慢慢喝,慢慢品。
待得满嘴流油了,眼神也有几分恍忽了,向前拿起餐布便是一抹,又将樽中残酒一饮而尽,打了个满意的酒嗝,遂便起身。
“走了!”
他如是说。
声如收剑藏冷锋,干脆,利落,果决。
姜望没有起身,只抬眼看着这家伙。
因是好友相聚,特意未作控制,此刻酒有三分微醺。
轻笑着道:“我以为你会留下来帮我,就像当初在青羊镇一样……为什么?”
向前的面容,在凌乱的须发里不甚有轮廓,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我的勇气已经用完了。”
不等姜望说些什么,又转过身去,哈哈大笑着,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再去天下转转,攒点勇气再回来!”
白玉瑕并不知道向前这是为什么,但是他尊重向前的选择。
现在更需要尊重姜望的默许。
故而只是起身道:“我送送你。”
而姜望独自坐在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樽酒,慢慢地饮尽了。
临淄当然是个好地方。
是东域的权力中心,是世上最有名的雄城之一。
这里有龙虎相竞,这里有世间繁华。
它能够满足人们的一切欲望,包容人们的一切野心。
当然值得天下英雄于此争风云。
但对向前来说,这座霸国王都更是意义深远。
这是道历三九二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唯我剑道当世唯一传人向前,生平第一次,踏足临淄。
……
……
声名越重,越是难以像以前一样自由。
从前他姜望穿郡过府,几人识得他来?大可以大摇大摆。
如今他再想要悄悄潜去云国见安安,难度比以前高了百倍不止。
就如这一次他特意出海,想要当面感谢竹碧琼,也必须要考虑到武安侯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政治意义。
只能轻装简行,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但即便是这样悄悄地来,他也未能见到竹碧琼本人。
白玉瑕带着姜望的亲笔信上门求见,信是收下了,竹碧琼本人却未露面,说是正在闭关。
“她手下的人传了句话,说什么正在修行的紧要关头,不便见客。”已经完全适应了门客角色的白玉瑕,如是汇报道。
姜望本人是不方便出现在月牙岛的。
公开出现会让人紧张,藏头露尾更让人警惕。
故而只好停在海上,让白玉瑕去送信求见。
上一次来近海群岛,竹碧琼也是说什么还不是相见之时。
但姜望是到这一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竹碧琼似乎是在有意避开自己……逐杀李道荣的时候,怎未见修行紧要?
他不知道竹碧琼是怎么想的。从天府秘境出来后,竹碧琼就不再是那个一眼就能让人看透的小姑娘。只两次毫无保留的主动帮忙,还能够证明当初的友情。
竹碧琼肯定有竹碧琼的理由。
姜望也只能接受。
总不能堵到人家门口去?
搞不好钓海楼还以为他又要来一场天涯台之斗呢。
武安侯堵门和姜青羊堵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一个判断失误,钓海楼和决明岛直接打起来也说不定……
说起来他本人既然再一次出了海,就很应该找钓海楼那位“惜未晚生十五年”的陈治涛切磋一下的。
但看在竹碧琼的面子上,他也就没有生事。
现在的陈治涛……不会是他的对手。
甚至放眼整个钓海楼,四大靖海长老以下,他都自负可以横扫。
“那就走吧。”他对白玉瑕道。
“接下来咱们去哪里?”白玉瑕问。
此时小舟浮碧海,潮声一叠叠。
头戴斗篷、独立船头的姜望,只澹声说了句:“万妖之门。”
……
……
超凡之修士,享受了世间超凡的资源,自然也应该承担超凡的责任。
当然,不是每个修士都有这样的自觉。
也是在国家体制大兴之后,一些超凡之责任,才成为共识,而不是仅在于自身的道德驱使。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能有现在的修为,都是自己一步步修行上来,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并没有获得什么帮助,当然也不必要回馈世界。
殊不知“现世安稳”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之所以能够安稳修行,本身就是无数人奋斗的结果。
在东域,每个外楼境修士,都有出海的责任。
而在齐国,每一位神临修士,都至少要参与镇守一个月的万妖之门。
姜望当然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
众所周知,万妖之门的历史,要追朔到上古时代。而万妖之门的位置,立在中域,就被镇压在天京城下。
但在很早以前开始,天京城那里就不再是万妖之门的唯一入口。
最早当然是景太祖于万妖之门上方建立天京城,也建立起最强盛的大景中央帝国。称是“有景一朝,天子守国门。”
此前也有一些称之为“国”的所谓国家存在,但体制都难称健全,与部族时代也没什么区别,更看不出超越宗门的地方……零散不成气候。
是景太祖第一个建立起来制度完备、政体明晰的帝国,于彼时彼刻最大化地利用人道洪流,才引得天下效彷。国家体制是自此而大兴。
这些故事,在《史刀凿海》中都有详细记载。
而《景略》卷三也详细描述了,景文帝当国后,是如何会盟天下,如何宰割万妖之门后的利益。
但随着历史的前进,时代的演化,天下各国的发展。
如旸、楚、秦等大国,在万妖之门后所发挥的作用,已经不输于景国太多,而流血流汗更甚,收获远少。
景国独握割鹿之刀,于客观现实上,已经不被允许。
于是就有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五国天子会天京”一事。
据《景略》卷五记载,这是一段发生在景钦帝时期的故事……
说是在那一届黄河之会开始前,五大霸国的天子,直接法身降临天京城外,点名景天子,要求重议各国对万妖之门的责任。
这件事情直接让景国从雄握天下的美梦里清醒过来,一个处理不好,便是旸、楚、秦、荆、牧,五国铁骑饮马天京城,五国大军共伐中域的结果。
史载:帝面色如常,当场指划江山,分割乾坤,与诸天子共议伐妖大事。事定归来,面白如纸,血色褪尽,食指犹颤。是夜,哭于太庙。
在这起大事中,旸、楚、秦、荆、牧,是如何达成合作,《史刀凿海》并未有明确的汇总描述,略过了过程,而专注于此事的结果和影响。但在各国分卷的史书里,可以找到拼图的一角。有心之人,能见全貌。
不得不说,司马衡能把后面景钦帝这段写出来,什么面白如纸,什么深夜哭庙……也是真有本事。
能知道这些,能找出证据来确认,是一种本事。
敢写出来,写得这么详细,又是一种本事。
合该他能得享大名,以这部《史刀凿海》超越历史上所有的史家先贤,成为史家第一人,
那时候代表东域出头的,尚是旸国天子。当然后来的一切,都被齐国所接手。而齐国接手的过程,自然也不是风平浪静,你好我好。故旸的那些份额,都是今日之齐天子,带着齐国文武,一点一点重新抢回东域的。
这是后话,且不去提。
自那一次“五国天子会天京”之后,万妖之门的控制权,就由景国一家独掌,变成了六强共治。天下六强,谁也不能单独开门关门。必须要至少三个霸国同意,才能就万妖之门的状态做出改变。
万妖之门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开辟了五座副门,分别被五大霸国置于本国境内。
从那以后,另外五个大国的军队,也可以从自家国境直接开进万妖之门里,而不必非要聚于中域,走在景国的眼皮底下,任景国检阅,担心景国什么时候翻脸。
那一届黄河之会的规则,也一直延续至今。此后以黄河之会的成绩,来分割万妖之门后的利益,就成了惯例。
齐国的万妖之门副门,开在淄河源头。
淄河的淄,是临淄的淄。
由此可见这条河流的重要性。
不过它在齐国似乎并没有太强的存在感,不像渭水之于秦国那样人尽熟知。
那是因为它从来不对普通百姓开放,从来禁止渔民捕捞,甚至于主河道都轻易不许人们靠近,极远处就设关立障,有些地方更是直接以阵法遮掩。
淄河重要而神秘。
人们对它的感受和亲近,更多是通过它那蔓延齐境的支流。譬如位于贝郡的探珠河。
淄河是罕见的独立于长河水系之外的大河,自身即成水系,东行入海,气势磅礴。
事实上齐国水师若要大部队出海,并不会通过临海郡的码头,而是直接走淄河的入海口。只是它作为军事要地,不对民间开放。
姜望从月牙岛折返,轻舟直下,就是走的这处港口。
长济水寨是淄河上游这座水寨的名字,距离帝都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位置在济川郡境内。
此寨北邻乐安,南眺桥山。西去不远,就是重玄家所在的秋阳郡,而东望临淄。
姜望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在此之前他绝没有想过,这里竟然也藏着一扇万妖之门。
就像他没有想过,如今负责这座水寨、这扇万妖之门的,竟是朝议大夫宋遥。
这位朝议大夫刚刚通过门生之女与朔方伯府的联姻,同朔方伯开始了眉来眼去。但这一年还没过去,婚礼的喜气都未散尽,那连接两方政治势力的桥梁,便已是断了……
虽说两方政治势力的合作,不会这么简单就崩溃。但鲍仲清的死,无疑会让亲自去参加那场婚礼的宋遥非常不满。
鲍仲清是不是一定要死?
如果说鲍仲清的结局早就注定,那么那场婚礼的意义何在?他宋遥去站台的意义何在?
就只是为了让鲍仲清安心生儿子吗?
一个门生的女儿,区区苗玉枝的幸福,倒也不是不能牺牲,但有没有必要让他宋遥宋真人亲自送上门去?
这对宋遥的颜面,是一种伤害。
重玄胜在私下里曾有论断,认为朔方伯鲍易肯定要在家族利益上有所割让,才能够予以挽救。他还想着能不能跟着一起吃上两口,毕竟他也是亲自去祭奠过鲍仲清的‘鲍世子生前好友’,混个饭吃理所应当……
但朔方伯府实际上的动作却是一直没见着,宋遥这边也风平浪静。
重玄胜猜测鲍易的解决办法,可能是以个人形式展开,涉及的是洞真层次的隐秘……还愤愤不平了许久,直呼鲍家伯父太浪费资源,宋真人没那么难哄。
不过姜望最没有想到的是,此前没有什么交集的宋遥,迎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讨论长济水寨的这“长济”二字。
长济水寨横跨于淄河上游,结构上木石并用,辅以铸铁,整体风格雄伟磅礴,远远望去,如一头凶悍巨兽,俨然有吞海之气魄。
彼时的宋遥,就立在水寨门外,仰看那竖匾上如龙蛇游下的“长济”二字。
“武安侯可知,这两字是何人所书?”他如此问道。
姜望当然不知道,老老实实地道:“请恕姜望孤陋寡闻……连这长济水寨都是第一次来,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
“青石宫里那位。”
宋遥的声音是如此平静,轻巧。
轻巧得像是在教姜望怎么读“长济”这两个字。
但在姜望耳中,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他抬眼看向水寨上方,戒备森严的水师将士正在往来巡视。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也许的确什么都没有听到。
姜望便也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离开小舟,继续迈步往水寨走。
他的侍卫统领方元猷,执政事堂调令,带了一支两百人的卫队,早早地等在水寨附近。白玉瑕已经先一步前去调人。
此刻水寨之外,这万顷碧波之上,只有宋遥和他并行。
“很惊讶吗?”宋遥的声音平静,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说道:“我国水师就是经那一位整顿,才真正强大起来。决明岛的好几场恶战,那一位都有份参与。所以朝野上下一直都有很多人认可他。不过时过境迁,已经没几人记得了。当年他在夏国问题上犯的重大错误,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应对失措,让他彻底葬送了一切,也让陛下不能尽早移位以超脱……时也命也。”
不得不说,他的历史讲得极好。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道:“让我惊讶的并非是这些,而是……宋大夫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噢,随口一提。”宋遥笑了笑:“希望没有吓到武安侯。”
“青石宫外我也经行过。”
在水寨将士的吆喝声,以及精钢寨门缓缓铺下来的绞索声里,姜望澹然道:“没觉得可怕。”
彭!
刻印阵纹的精钢寨门彻底降落下来,变成了桥梁,与水面平行。
巨大的气浪将水纹撞远,一圈一圈地漾开。
第九章 白甲点红雪,剑气结彗尾
和迷界一样,万妖之门后,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战场。
不同的是,迷界以决明岛、钓海楼、旸谷这三大势力为主。万妖之门后,则是天下列强共镇之。
武安侯怎么说也是堂堂军功侯,正式上战场,自是不能独行。所以除了白玉瑕之外,他还带上了方元猷,以及两百人的卫队。
这两百人当然比不上九卒劲旅,但也都是在伐夏之战里随姜望征战过的老卒,远比一般的郡兵队伍要精锐。
此刻人人甲兵俱全,都在姜望身后列阵。
两百人无一声。
“中域之外的这几座副门,都有被摧毁的可能,只要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就能将它切断。所以妖族要想反攻现世,仍只能通过人皇留下的那座万妖之门。”
长济水寨中,宋遥在对姜望做详细的讲解:“当然,妖族反攻现世的可能性基本已经不存在。所谓‘再争现世’,只不过是妖族几个老不死的残存的妄想罢了……”
作为齐国最大的一座水师营地,横跨淄河的那部分建筑,只是长济水寨的主体部分。它的主体极雄阔,两侧建筑如两翼展开。
若从高空俯瞰,是苍鹰击水的格局。
南岸要更往南走,北岸还要往更北处延伸,但离岸不过三五里,两翼建筑便都往地下走。
姜望跟着宋遥进入水寨后,是走入地底,折南而来。一路上经过重重关卡,相当严格。
长济水寨的南翼建筑,大部分都在地下,姜望感觉大约都在地底横跨了半个济川郡,靠近桥山走廊了。
“长济水寨的北翼建筑也有这么长吗?感觉像一座很雄伟的地下之城。”他问道。
只要不聊青石宫那位,姜望也并不介意跟宋真人多说几句。
一位朝议大夫的眼界和学识,绝对值得他虚心学习。
“自是没有。”关乎青石宫的话题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宋遥并没有再提及,而是认真地为年轻人解惑:“南翼的地下建筑之所以会延伸这么远,建得这么雄阔,主要是为了在兼顾隐秘的同时,方便大军通行。事实上这里不止一个入口,不止长济水寨可以通到这里。像桥山郡、倚岳郡,也都有入口。”
他环顾左右:“事实上这里都不应该叫长济水寨南翼了,很多人都叫它‘济川地下城’。”
这四周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几乎可以容纳千军万马。
想象着大军在此开拔的盛景,便自然有一种雄壮的感受。
而万妖之门的外在具现,并不是一扇门户的形状。更形象地说,它应该是一道光之幕墙,在这巨大广场的正中央,极显贵的紫色的光幕,像一堵承重的墙壁,就孤立在那里。
从任何一面走进去,都通往妖族所生存的世界。
那也是人族,奋勇厮杀了漫长岁月的战场。
“我一直在想,万妖之门后,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姜望看着这道幕墙,眼神里有一种少见的期待:“很快就可以亲眼见证。”
人族逐妖族的传说,听闻了多少年。而一路修行至今,他终于拥有了一定的实力,可以涉足那样的战场,追朔前辈先贤奋战过的轨迹。
此刻的万妖门齐地副门前,只有宋遥和姜望一行人。
更多的戒备和勘验,都在更远处就已完成。
“万妖之门后的世界,浩瀚无比。从上古时代一直到今天,也还未探索到边界。现在我们很多人称它为‘妖界’,但最早它也并不是妖族所居住的世界。”
宋遥脸上有着澹澹的笑意,用靴子轻轻点了点地面:“妖族最早之所居,是在这里。我们世代生活的地方。”
远古时代的结束,上古时代的开启,就是以人族将妖族赶到世外为标志。这一点姜望当然是知道的。更详细的历史,则掩埋在时光深处……
恰巧身前,有人“洞真”。
宋遥又道:“所谓‘妖界’,其实并不适合生存,最开始只是一片混沌,毫无生机可言。远古先贤把妖族逐出世外,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们找一块栖息的地方,让他们休养生息、卷土重来……而是为了将妖族的嵴梁打断,将他们的精神击碎,在诸天万界将这个族群彻底抹去!”
“这是一个紧挨着现世的、最大的混沌世界,在远古时代,名字叫做【天狱】。妖族把犯了重罪的生灵,投进天狱里,使其消解于混沌中。”
“远古时代的生灵,闻天狱之名而丧胆。”
“在那场最后的大战里,妖族的主力就是被强行驱赶到了这个混沌世界中,他们本该就此消亡于混沌,以此洗刷他们在远古时代犯下的的罪孽。”
“先贤以绝大伟力,将天狱彻底封锁。想要借助岁月的力量,将那些难以磨灭的妖族强者抹杀。混沌会在漫长的时光里消融一切存在。”
“但在天狱封锁的那段时间里。远古妖皇牺牲了自己,血祭他那一脉亲族,运用无上神通,将他的身、魂、意、命,一切全都炼化,炼出了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
这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定住了地风水火,重演天地,将这个混沌的世界打开,获得了生机和元力,为妖族留下了最后一处喘息的地方。
后来他们又创造了天妖法坛,用一座座的天妖法坛,彻底点亮了混沌世界,完成了世界的演化,接续了妖族的生存规则。他们的确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于混沌中孕育了无限的可能。
当天狱封锁消失的时候,那还是上古时代早期,妖族发起了无比凶厉的反扑,也数度攻入了现世……
但最后又都被打回去了。
人族以血肉填疆,绝不愿失去祖先赢回来的一切。
自此以后,妖族就以这个新生的世界为基础,一次次地反攻现世。无数的强者陨落了,其中不乏一些光耀万古的名字,血肉铺满了两个世界的缝隙。燃烧了数十万年的战火,一直延续到上古时代中期……直到万妖之门筑成。”
“先贤故事,壮阔雄伟。后辈追思,不胜感佩。”姜望颇为感慨:“那段历史虽然遥远,如今听来,热血仍沸。今时我辈修士,能够做些什么呢?”
“九个字。”宋遥道:“寻法坛,铺妖骨,筑大城!”
“简单来说,就是找到妖族的天妖法坛,击破它,熄灭它,然后铺上尽可能多的妖族的骨骼,在此基础上,筑造属于我们人族的大城!”
“你去过迷界征战,那里的灭海巢、造浮岛,便如此类。”
“有朝一日人族旗帜插满妖界,妖族就可以正式宣告消亡。那一天还很遥远,但是值得期待。”
宋遥负手看着前方的光幕,上面的紫色微光已经开始流动,那是万妖之门已经开启的表现。
他继续说道:“当然,具体到每一个国家来说。我们要做的是,守好自己的地盘,俘虏更多妖族,制造更多开脉丹,为国家赢得更多的资源。”
“具体到武安侯你个人……”他看过来,很认真地道:“请为国家保重!”
再多的资源,也换不回一个绝世的天骄。
因为真正的强者,无法用资源堆成。
可恰恰万妖之门后的世界,是一个任何人都不能保证安全的地方。
姜望对这位朝议大夫一拱手,郑重道:“姜望受教。”
而后按剑折身,自往那已经开放的万妖之门走去。
白玉瑕紧随其后,再之后则是两百人的卫队。
寥寥两百余人,也好似千军万马。
前方生死悬危。
壮士未有回头。
那紫色的光之幕墙,遮掩了彼方世界的一切。在济川地下城里,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当长靴踏过光幕,此身穿越世界之门,眼前所见,已是大不同!
这是一个凶恶的世界,元力异常暴躁。
修行者本躯对天地元气的本能吸纳,这自然而然的孕育道元的过程,在这个世界里,竟有一种把铁砂喝进喉管的痛感。
这里的一切都是不驯服的。
嶙峋怪石,黑灰弥漫。
空气中燃烧着灼烈的味道……
最好不要呼吸。
说是满目疮痍也好,说是伤痕累累也罢。
在这个令人不安的世界里,在那种凹凸不平的感官中,初来乍到的访客往前一看——前方屹立着一座大城。
人族所占据的大城。
它当然没有临淄那么雄伟,不过是寻常边城大小。非常粗糙,像是简单的以一块块巨大的条石垒成。但自有一种不磨的坚硬,是血肉都被打烂了,露出森森拳骨的那种坚硬。
从城门匾上的凿字,可以认得出它来。
这是齐国在妖界控制的大城之一,名为“炎牢”。
城门是吊锁式的,在轰隆隆的声响中,缓缓放平下来。提前得到消息的炎牢守军,用刀背敲击臂甲,以此金铁之鸣,迎接大齐武安侯的到来。
当然他已经有足够的武勋,但他仍然需要在这个残酷的战场证明自己。国家给他的尊荣,人族予他的夸耀,真正的强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
而在那高高的城墙之上,立着一个白甲雪袍、风姿无双的身影。
他的长发飘飞在空中,如黑焰燃烧。
“听说你要来,我特意来接你!”
他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冲撞,万妖之门后的他,多了一分不再约束的野性、凶性,他如是说道:“欢迎你到访天狱,你也可以叫它妖界,当然我们更习惯称之为……万妖猎场。这里是强者的猎场,弱者的坟墓。”
“姜武安!”
此人手提银枪,直接高飞而起,将万里烟尘都挑破:“跟我来!”
身如银电横空,轰隆隆一闪,已经远去。
计昭南的迎接方式实在出乎意料,但姜望没有犹豫,只对白玉瑕做了一个手势,便直接拔身而起,横贯长空。
他姜某人在万妖之门后,也不是完全的人生地不熟。
九卒统帅修远修大将军,已经带着囚电军移驻万妖之门后。换下了师明珵和他的冬寂军。
人甲无双的计昭南,更是常年在万妖之门后征战。
这些都很相熟。
诚然与计昭南也算不上什么挚友,但好歹观河台上同届出征,有那么一点同袍之情谊。
他要带自己见识一下妖界的风景,那便去见识。
今时今日同为神临,管它什么刀山火海,凶地险地,计昭南去得,姜望也去得!
妖界的高空,是灰蒙蒙的。
在深远难见的极处,隐隐有幽暗的黑边。但也都不能把握具体。
飞在高空中,与这个世界的规则做碰撞。速度越快,越是激烈。身周有一圈极澹的火线,在不断地熄灭和重燃之中,对这个世界迅速加深了解。
此身撞碎烟尘,劲风如刀迎面。
衣角猎猎,那声响竟是异样的干枯,好好的如意仙衣,彷佛下一刻就要自燃。
这妖界的环境可以称得上恶劣,但相对于姜望所去过的边荒和迷界来说,这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适应。至少并不需要生魂石或者迷晶。
计昭南一路直飞,压根没有停顿,这种毫不保留的恐怖的速度,白玉瑕他们不可能跟得上。
所以姜望一开始便只让白玉瑕带队进城休整,他自己追出来。
方元猷才能不算出色,只是中人之姿。他那两百人的亲兵,也算不得什么天下劲旅。但有白玉瑕在,迅速适应妖界的环境,绝对不是问题。
“计兄要带我去哪里?”姜望终于追近了一些,高声问道。
计昭南没有回头,只将声音留在天风里:“你来得很巧,冬月马上就要过去……但还未过去!”
“我们有三天的时间……玩一场比赛狩猎的游戏!”
三天时间?
比赛狩猎的游戏?
姜望完全没听明白计昭南想干什么,便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天地剧变!
像是从一个弥漫着烟灰的熔炉,骤然闯进了寒仞万丈的冰川!
灼烈的感觉全被冻去,天地之间是彷佛永不会停歇的鹅毛大雪。
从高空往下看去,是茫茫一片的白。
上高天而下冻土,哪有来者?
有一种切实的阻隔感,体现在前方。叫来此之人,皆知不能再过去。至少是不能直接在高空飞过去。
这是直接勾连了世界本质的规则,根本无法越过。
唯一的通道……在下方。
往下看。
了无生机的白茫茫中,有一处独特的风景。
呼!呼!呼!
激烈的风声,咆孝着巨大的山谷。
而计昭南已将雪披一展,倒握长枪,笔直坠下山谷去——
“大齐计昭南,来也!”
姜望的乾阳赤童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在那狭长的谷道之中,已是残肢遍地,鲜血横流。
他看到了妖族——不是曾经在旭国松涛城外那片松林中所看到的,老迈无力的独角妖族。而是强壮有力的、同样披坚执锐的妖族战士!
这些妖族战士,每一个都与人族长得十分相近,只有或额角或羽翅或长尾,这些必然会有体现的独特地方,昭示着他们的特殊。
其中最弱的那些,也至少相当于人族的内府境修士。且每一个妖族战士,都有神通!
源源不断的妖族战士,如潮水一般,自狭长谷道的那一边涌来。
整个巨大山谷的主体,都是不能从高空洞见的。能看到的谷道,都是现在属于人族这一边——
也就是说,妖族的战线正在推过来。
姜望已经明白,计昭南为何那样行色匆匆,一路没有半点停顿。
就如此刻,计昭南从天而降,搅动漫天雪花,如一条雪白蛟龙,骤然穿进山谷之中!顿时吞噬了数不清的妖族血肉……身上白甲点红雪。
好一杆杀人枪!
姜望来不及做更多的观察,他所得的情报,只有极速掠近过程中的匆匆数瞥。
极佳的听力让他捕捉到了山谷里的一声谩骂:“狗日的计昭南,你说你跑得快一点,给你点时间找援军……你找的援军呢?!”
“哈哈哈哈。”计昭南猖狂大笑:“已是来了!”
果然他娘的不是专程迎我。
军神门下无好人!
姜望心中闪过这样一念,但手中长剑已出鞘,身似彗星落长谷,无边的剑气结成了彗尾,啸过这漫天飞雪的高空——
“大齐武安侯在此!”
番外-谁家飞马巷,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呀嘛小姑娘啊,今天上学堂呀。”
晨曦挑破了云层一角,落在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小身影上。
她梳了两个一大一小很不规整的辫子,总算比前几天一个辫子都没编成、走在半路散掉了要好得多。
得亏小姑娘长得俊俏,如此难看的辫子,也没能影响她的可爱。
她左手拿着一根小油条,右手拿着一个小肉包子,左一口,右一口,边吃边蹦跶,时不时还唱两句。
身后跟着一个表情严肃的少年。腰间挂着剑,胸前挂着一個鼓囊囊的书袋,左手端着一碗羊肉汤,右手拎着一个的油纸袋,里面是隔开的,最左边是油条,中间是肉包子,右边是煎饼。种类很丰富,分量倒是都不多。
他长得很清秀温和,但表情看起来很凶,不时地说,吃快点,要迟到了。
小姑娘吧唧吧唧吃得不亦乐乎,只使劲点头表示知道了,表示自己没有不耐烦。
沿途摆早点摊的叔叔婶婶都冲她笑。
“安安啊,上学啦?”
“快过来安安,刚做好的煎饺,送你两个吃吃。”
“小安安,鸡汤面不来一碗?”
姜安安是有大决心的,一边摇着辫子拒绝,一边使劲往前走……但鸡汤面实在太香啦!
那过了油的臊子肉浇头,淋在翡翠般的青菜上,雪白的细面条,在黄澄澄的鸡汤里泡澡。
那香气把她的小靴子都缠住了!
手里的小油条好像怪蔫的,手里的肉包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香。
姜安安情非得已地停了下来,扭回头去,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也不想的呀,我也没有办法。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如是在说。
可惜枫林城道院内门弟子姜望道心坚定,心如铁石,板着脸道:“出门是你自己要吃肉包子、油条的,我还给你搭了羊肉汤和煎饼!”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哥哥你也吃呀。”
“我不饿!”
“哥……”
“好好好你先走。”心如铁石的姜某人,在投降之余,依然努力保持自己‘严兄’的形象:“我端了鸡汤面就追上来,你给我麻利点,赶紧别迟到了!”
姜安安欢呼起来:“喔喔,我哥全枫林城,哦不,全世界最好!”
喜滋滋地还往前小跑了两步。
姜望停在早面摊贩的木推车前,隔着袅袅的热气,看着那个满脸堆笑的大叔,语气无奈地道:“陈叔,你总拿吃的诱惑安安可不行。”
卖面的陈叔笑得脸上都是褶子,时光的辛苦和幸福,便都在其间溢出来。
“嘿,姜大侠,您可别说,您这妹妹养得好,会吃!我这鸡汤都是自家养的老母鸡,陶罐里熬了一宿的,那个叫一个香啊。”
他的臊子肉鸡汤白面,一碗要二十个刀钱呢!几天都未见得能卖出去一碗。平时街坊四邻来吃早食,买卖的都是素面。也就是姜安安来附近上学了,他的高端面食才算是打开销路。自是可劲儿去勾小丫头的馋虫。
当然,总逮着一家薅羊毛,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故而狠狠心,又加了一勺臊子,满满的臊子肉,将青菜白面都埋住。
自己都忍不住吸了两口香气。
才用粗糙的双手递出这碗面,笑着说道:“空碗您明天带过来就行。”
姜望抱怨归抱怨,二十个刀钱还是规规整整地摆在桌上,这才端了这碗鸡汤面往前赶。
很快就赶上了根本没挪几步的姜安安。
“来,我给你端着吃。你拿着筷子。”
“这个面烫,你慢点儿吃!”
“什么叫你这样吃不方便?你要是肯早点起床,咱们至于这样赶时间吗?”
“伱还想坐下来吃?!不怕先生打你手心?”
“我不吃!你少来这套!”
“去去去,吃你自己的。”
“你可快点吧姜安安!回头我的道术课也要迟到了,萧铁面发起火来,你替我抄道经吗?”
……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就这样你凶一句我吃一口,你凶一句我再吃一口,急急忙忙又磨磨唧唧地往学堂赶。
而晨光清澈,万事晴朗。
……
终归热汤面吃不得太快,那臊子肉又太多。
等姜安安吃完了最后一口,兄妹俩好容易赶到了明德堂,手持教鞭的老先生还是已经堵在了门口。
皱着眉头,表情煞是严肃:“姜安安你又迟到?”
刚刚还吃得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姜安安,这会已是臊眉耷眼,垂头不语。
“这事怪我,怪我。”姜望赶紧上前一步,赔礼道歉:“我今早做早课,接紫气,养道元,一时忘我,迟了时间,这才没有及时把安安送到。我的错,还请老先生原谅一次。”
毕竟是城道院的杰出弟子。
老先生对这个优秀的年轻人还是很有好感的,依然板着脸,但语气已是松动了许多:“你也不能光顾着自己修行,妹妹的学习也要抓紧嘛。”
“是,是,先生说得是。”姜望陪着好话:“要不我怎么会把她送来明德堂呢,还不是因为老先生您的学问在枫林城首屈一指么?要我说,在教书育人这一块,整个清河郡,也没有及得上您的!”
“少给老夫拍马屁!”这马屁实在太像马屁了,老先生陡然又严厉起来:“姜安安昨天上课还打瞌睡,她回去可跟你说了?”
姜望立即抬手保证:“回去我教训她,明天她必定不敢。”
姜安安老老实实地定在那里,等候发落。
老先生还想教训两句,身后学堂里传来一阵哇哇哇的大哭声。
“不好啦不好啦,清芷又揍陈小胖啦!”有孩子如是喊道。
“这个宋清芷,无法无天!”老先生也顾不得教训门前的这对兄妹了,提着衫角就往里迈。
姜望去看姜安安,正好姜安安也偷偷瞄过来。
兄妹俩相视一笑。
一个拿回书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明德堂。
一个拿着被妹妹淘汰下来的油条肉包煎饼羊肉汤,直奔城道院。
穿街过巷,那是健步如飞。
转进了城道院,一脚踹开宿舍的大门——
砰!
正在打坐的凌河无奈一笑。
宿醉的杜老虎一个激灵窜起来,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老大老二!”
姜望笑容灿烂,双手拎着食物高举:“特意给你们买的早餐!”
杜野虎一把截过油纸袋,对油条不屑一顾,拿起肉包子便往嘴里塞,不甚满意地道:“既然要带吃的,怎不带点酒来?这都淡出鸟了!”
姜望不去理他,只笑呵呵地把羊肉汤端出来:“老大快下来喝,蔡记羊肉铺的羊肉汤。还热乎呢!”
……
……
……
……
……
本篇番外为免费内容,是黄金总盟帝国|秦殇为大家争取的福利。
感谢秦盟!
后续还有两篇。
关于番外。
截止目前为止,一共写了……
全订番外《赤撄》两篇,分为《不必如我》、《凤阳孤鸣》(左光烈故事)
全订番外《无咎》一篇(齐武帝故事)。
以及现在的免费番外《谁家飞马巷,当时只道是寻常》一篇。
然后……赤心巡天两万订了!撒花!
(我中午修文的时候,本来准备在作家说里说,今天两万订了,然后巴拉巴拉的。后来觉得算了,晚上直接发个番外算惊喜,于是删了,也是急着干饭去,没想到没删干净,留下了个‘今天两’……)
承蒙诸位厚爱,让我们继续这个世界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