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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九章 星月皆冷

    当初在枫林城道院,张临川明明有内院弟子中最强的实力,却也是一直隐在祝唯我和魏俨之下,保持着出色但并不夺目的姿态。

    也何似于如今在鹿霜郡,他借了雷占乾的壳,一应动作却还隐在同郡的周家之后?

    当初的张临川不显山不露水,在枫林城之变里,却突然出手,强势袭杀魏去疾。

    这种谨慎和果决,又何似于他在谋算十四、杀死林有邪的过程中,所表现的一切!

    而他抹去林有邪的残忍,与他随手一道雷光诛杀方泽厚、冷漠地用拳头打死魏俨,又何其相似!

    这世上始终如一的人,当也算得上他张临川。

    此刻,听到姜望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又鼓起掌来:“答对。”

    “我都变成了这个样子,你都认得出我。”他笑着问:“这叫什么?”

    他的笑容是如此的可恨:“同门情深?心有灵犀?”

    关于雷占乾,他已经注意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从第一次雷家的人找上门来,被他拉进无生世界里,他就对这鹿霜雷氏有所关切。但他始终保持缄默,雷占乾派来的人接二连三,他的无生世界来者不拒,但绝不给出什么动静。

    因为他很明白,姜无弃的存在,对鹿霜雷氏意味着什么。对于那位素有贤名的长生宫主、有资格争夺霸国之鼎的存在,他持之以万分的谨慎。

    替命神通的前置条件十分苛刻,刚刚完成替命的那段时间,又极容易被看出破绽来,齐国又是这么强大的一个国家,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将他碾灭。

    所以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只是等待。

    他是耐心地等待了很多天很多天,才等到了姜无弃身死,等到雷占乾颓丧……

    而后才是潜入鹿霜郡,摸进雷氏祖宅,挑一个黄道吉日,摧其志、毁其身、消磨其神,最后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替命。

    替换了雷占乾,完成了这最重要的一步之后,就等于是在齐国赢得了一席之地,获得了大好的发展空间。

    沿着雷占乾这个身份的轨迹,越往上走,越是命数合一,越不会再被发现。

    他就是雷占乾,雷占乾就是他,命数相替,谁复疑之?

    他已经在齐国呆了一年多,仍然在铺垫着雷占乾这个人物的转变。再过个一年半载,就可以逐渐开始显露锋芒,与重玄遵、姜望这些绝世天骄开启竞争。

    一如曾经在枫林城道院,他和祝唯我、魏俨竞争,身在道勋榜前列一般。

    他沉静地复刻着雷占乾的一切,并加以精进,他缓慢地完成转变,塑造合理的性格、手段、成长。并以鹿霜郡为基础,以雷占乾这个身份为核心,开始编织自己的网。

    齐国这艘大船他坐上来了,姜望倚之赢得的一切,更聪明更有力量的他,自然也能够赢得。

    他冷眼看着大齐帝国蒸蒸日上,看着曾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姜师弟逐渐头角峥嵘。

    他不慌不忙,他拥有足够的耐心和谨慎。

    任由那些精彩的人物彼此设局争斗,杀个眼花缭乱天翻地覆,他只静默地等待,只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一如曾经虎口夺食,先夺鬼门关,再夺白骨圣躯。

    直到今年四月底的时候,重玄胜和姜望从稷下学宫出来,竟然严查边郡,调集了巨大的人脉资源,大张旗鼓地去寻找一个名为十四的死士。

    他看到了那个十四的重要性,意识到了绝佳的机会。

    这个十四身上,有绝好的切入点。若是控制了她,就有机会进而影响重玄胜、影响姜望,从而更快、更合理地完成鹿霜雷氏的跃升,使他跳过积累的阶段,一步站到更高的舞台上。

    他想他是很熟悉姜望的,他对与这位大齐武安侯在新的身份下再一次建立交情,很有信心。

    若是失败,也并不要紧,继续蛰伏便是。总归伺机而动这件事,并无风险可言。

    他是一个很擅长表演,也很懂得蛰伏的人。

    所以那天一察觉到有青牌捕头正在赶来,他立即便放弃了行动,只当路过般离开。

    但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只有内府修为的捕头,竟然有那么敏锐的一双眼睛。

    捕捉了“雷占乾”这个身份所必须有的痕迹,进而对他产生了怀疑!

    他当机立断,动手将其抹去。

    于是他与十四照过面,就成了巨大的疑点。

    为了解决这个疑点。

    他结合雷家内部记载的关于野人林的历史,临时抓了一头恹魑过来,使之沾染了野人林的气息后,再以雷占乾应有的实力,将其击杀。

    并且花费苦功,在雷氏内部塑造了“野人林中出现了恹魑踪迹,雷家采菇队大批死于野人林中”的集体记忆。

    以此来塑造他出现在野人林的合理理由。

    且无论雷家还是他自己,各方面的细节,绝对经得起调查——

    除非有人较真到要派出大军,穷搜野人林,把这片偌大的老林子,整个犁地般犁上一遍,去寻找那个一定找不到的恹魑巢穴。

    但谁又会在各方面证据都清晰的情况下,还花费巨大代价来做这样的事情呢?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解决这个最后的漏洞。但要在野人林这种有明确历史记载的地方,从无到有造出一个真正的、经得起推敲的恹魑巢穴来,的确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至少也需要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去雕琢、去演化。

    他没有时间。

    运气不好的是,被一个意外出现的林有邪打乱了计划。运气好的地方在于,这个林有邪无亲无故且正要离开齐国,无人牵挂。

    杀死林有邪后,一连三个多月,都毫无波澜。

    他都以为这件事永远地过去了。

    不过他依然谨慎地保留着“证据”,依然预演了无数次被追查到雷家后,他该有的表现。甚至于已经开始在野人林塑造恹魑巢穴,要真个弄出一窝恹魑来。届时林有邪完全可以是意外撞上了恹魑,被恹魑所食。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那时候他也不介意以脱胎换骨的雷占乾的身份,释放善意,帮姜望在野人林完成“复仇”。

    曾经的师兄弟,可以通过另外一种方式,重新成为朋友。

    只可惜……

    可惜姜望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可惜那个叫重玄胜的胖子过于聪明。

    可惜他毕竟是替命于雷占乾之身,本尊未至,不能够面面俱到,不足以全方位展现自己的力量,以至于让那个区区内府境的女人留下了线索。

    念尘之术?

    他很感兴趣。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尝试着挽回一点损失。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重玄胜说要来野人林,是在钓他的鱼。

    但他不能不来看一眼,不然重玄胜和姜望若是真个在野人林里发现了什么,以两个国侯在齐国境内能够调动的资源,他坐在家里等待,岂不是束手待毙?

    如果能不现身,他绝对不会现身。

    因为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付出了这么多心血,替命神通的机会这般宝贵,雷占乾又是这么好的一个身份!他多希望重玄胜是真的相信他了。

    这胖子走之前暗示会和雷家有更多的合作,难道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吗?

    哪怕是半信半疑,继续纠缠,继续自证也好。

    他很有信心在齐国的规则内下一局对手棋,在你查我藏的游戏里,逐渐与雷占乾命格合一。

    但重玄胜那一句“只是需要先做一些确定性的证据”,姜望更是直接开口要调军队,让他明白再无侥幸可能。

    所以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走到这三个人面前。

    他对姜望当然没有恨,也谈不上什么别的情感,但他依然需要让姜望感受痛苦。因为事情演变至此,这是让他挽回损失的前提。

    “你知道吗?”

    看着抿唇不语、杀意激荡的姜望。

    张临川淡笑着说道:“你的这个叫林有邪的朋友,当时她拼命地逃跑,拼命地逃跑……一直逃到了这里。”

    他抬手指着姜望身后那颗半朽的树,眼睛也看了过去,其间有近乎病态的、回忆的情绪:“就停在这个地方,我不许她再跑了。那时候,她一直看着你的方向,死死地看着。我看得出来,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真的很可怜啊……”

    他注意到姜望青筋暴起的手背,语气里有了一些满意:“可惜师兄我呢,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家伙。”

    “我没有让她张口。”

    他的表情如此淡漠,结束了最后的描述。

    姜望握剑的手,几乎洇出血丝来。

    那是太过暴烈、又压抑得太紧绷的力量。

    此刻他和张临川的气机相互锁定,但张临川的杀意在重玄胜和十四身上来回跳动。

    他不能够贸然出手。

    因为一旦出现机会,张临川绝不介意把重玄胜和十四抹去。

    面对一个至少是顶级神临的张临川,重玄胜和十四现在的个体战力,已经只能成为负累。

    夜风已经不再流动。

    如意仙衣仍然猎猎作响。

    可想而知此刻他是多么的愤怒,多么想要杀人,可又多么地压抑!

    但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张临川,如果你想要激怒我,那么你做到了。今时今日你所做的一切,我会让你后悔。你可以视此为……我的承诺。”

    张临川的心中略感惊讶。

    他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姜望的愤怒、姜望的仇恨,姜望的痛苦。

    但是这个当初看到一副小孩尸骨就热血上涌、暴怒如狂的姜师弟,却以惊人的意志力压制了一切。明明握剑的那只手,血管都要炸开了,手里握着的剑,却从始至终没有一丝颤动。

    整个人是如此锋利而紧绷,时刻保持着巅峰的搏命状态,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这种成长,比他所听闻的一切都要更加具体。

    这也与他设想的结果偏离太远。

    这让他,感到遗憾。

    但他只是淡漠地说道:“看来你并不明白你我之间的差距,跟死在枫林城的那些蠢货也没什么不同。当年在庄国是如此,今日在这里,亦是如此。你,还有你的这位胖朋友,这个蠢女人……”

    他抬起了靴子,在这场气机纠缠不休、杀意疯狂冲撞的对峙中,主动向前迈步!

    在那婆娑的树影之上,在茫茫无际的夜空之中,骤然出现了密布的电网,好像将乌云都切割成了片片碎絮,使得这野人林一时间恍如白昼。

    “你们打乱了我的计划。”

    张临川的披发无风自动,在暴耀的雷光中狂舞!

    “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

    姜望一言不发,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他并不留余力说话。他死死盯着对手,注视着那不断游移的生死一线。

    势、意、神,皆在巅峰,他已经很久没有展现他极限的杀力。

    而天边已经有四座星楼亮起,星路攀折、蜿蜒贯通。

    北斗七星照鹿霜,漫天电光亦不能将其掩去!

    “稍等一下。”

    在一位强神临、一位至少顶级神临的对峙中。

    新承爵的大齐博望侯,竟然主动往前走了一步,挟官道之力,短暂地穿入战局。

    他当然没有左右战局的力量。

    但是他眯起眼睛,看着现在的张临川,带着审视:“你就是姜望在庄国的师兄,那个劳什子白骨道的白骨使者?怎么这样冲动?”

    张临川淡笑着抬起手掌,遥遥对准重玄胜:“前白骨使者,现无生教祖。胖子,你有何指教?”

    属于雷占乾的粗糙大手,逐渐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可怖,恐怖的力量弥漫开来,一如海啸山崩。

    重玄胜却非常平静,只是道:“打苍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武器打苍蝇最好?”

    张临川耸了耸肩膀,饶有兴致地应道:“标枪?弓箭?”

    “我觉得是射月弩。”重玄胜如是说道。

    大齐帝国在战场上凶名最著的军械,其名射月,一击近于神临!

    重玄胜当然不可能在张临川无所察觉的情况下,把射月弩运来。

    但是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有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忽然就踏进了林间!

    这是一个看起来如此和善的微胖老人,他是如此平静地看着张临川。

    而一时间万籁俱寂,星月皆冷。

    那将落的暴雨、暴耀的雷光,全都定止了!

    曾经的东域第一神临,现在的当世强真人,爵封定远之国侯,凶屠重玄褚良!

    他一步踏进野人林,看了张临川一眼,半句废话都没有。

    天地之间,已然亮起一道璀璨的刀光。

    好像将夜色都劈开了!

    天地逆归于白昼。

    所有的雷电和阴云,全都一扫而空。

    整座野人林,也出现了一道自东而西的贯穿长壑。

    替换了雷占乾之人生的张临川,便直愣愣地定在原地。

    全身上下看不到任何伤势,只在眉心出现了一道血线。

    “以三对一,还请援兵……”

    张临川如是说着,伸手去按自己的眉心,好像想要愈合自己的伤口:“你这个武安侯,不讲武德啊。”

    话音未落,他贴近眉心的那只左手,也直接被恐怖的刀意斩断了。

    然后眉心的这道血线迅速向下蔓延,一瞬间就爬过了面孔,穿过了脖颈,自胸而腹……他的躯壳也发出琉璃摔碎般的裂响。

    最后他仍然是看着姜望,很遗憾地说道:“姜师弟,我本想在齐国跟你玩一局,就像咱们在庄国玩的那样。

    不再是你追赶我……

    你是大齐武安侯,我只是齐国一个破落世家的世家子。

    这一次你有很大的领先优势,我们可以在齐国的朝堂上慢慢竞争。

    但你好像……玩不起了。”

    啪嗒!

    整个人碎了一地。

第一百一十章 不共此月,也不共他日!

    野人林中,有一刹那的寂静。

    姜望松开了已经殷红的手,松开了他的剑,隐去了他的星楼。但那股有如实质的杀意,并未消散……像一块巨石,陷进了他沉凝的眼眸中。

    “死了吗?”十四出声问道。

    “雷占乾是死了,这个叫张临川的,还没有。”

    重玄褚良的那柄割寿刀,不知已收在何处。他这一生见得太多,并无什么情绪上的波澜,只微微皱眉:“这个人不简单,人道非人道,神道非神道。傀身不是傀身,夺舍也不是夺舍……可能是某种基于命理的神通。”

    若是夺舍之流,他一眼就能看穿。这邪祟何敢还来搭齐国的船?

    单从这门神通的表现来看,张临川几乎就是雷占乾本人,可见是合于命理一道的,他因故有所推断。

    重玄胜道:“难道就连您也不能将他彻底灭杀?”

    “哪有那么容易?他又没有真个站在我的面前。这只是一具类似于分身的存在……”重玄褚良淡声说道:“隔世出刀,我只斩了他本躯三百年的寿元,将他从真神位阶斩落。”

    十四眨了眨眼睛,这是她不能够想象的力量。

    “那您能够锁定张临川的真身所在吗?”重玄胜追问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哪怕抛开与姜望的感情,他对张临川的杀意也是浓烈到了极点。

    这个邪教头子实在恶胆包天,令人思之后怕。

    几个月之前要不是林有邪,出事的就是十四!

    此前他对林有邪的失踪并无什么感受,出人出力完全是为了姜望。在清楚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后,此后对于林有邪的死,他肩上亦有一份责任在。

    林有邪的死,当然是巨大的不幸。但是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能够提前挑破潜藏在鹿霜郡的这一颗毒瘤,又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张临川的谨慎、谋划、伪装,都是一等一的水准。

    试想若是没有林有邪意外的那一动念,让本无漏洞的张临川,留下了漏洞。等到张临川真个抹去了所有不协,完全以雷占乾的身份重新在齐国发展。

    以这具身体摘得顶级神通雷玺的天赋,和张临川本人已至真神的眼界,再加上他的智略城府隐忍,加上鹿霜雷氏先天存在的与皇族的亲近关系……

    张临川最后能够发展到什么样的恐怖程度,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敌人,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尤其是这样的一个人,与姜望本就有根本性的矛盾,不能两立。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既然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当然要你死,我活。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追问张临川的真身所在。

    重玄褚良摇了摇头:“此人的命理类神通相当诡谲,在他自我暴露之前,我甚至都不能发现他已替换了雷占乾。即便已经暴露,正式交上了手,他的本尊藏在神道世界之后,借由信徒的多次中转,才与雷占乾的这具肉身建立联系,根本无从追踪。

    我能割下他的本尊寿元,还是通过他的本尊和这具肉身的命数纠缠,身份能够掠夺,寿限却是一体。但他也当机立断,进行了舍弃,最后同青羊说话的,不过一缕残念。

    命途一道,非我所长。若是阮监正在此,或能算出一点什么吧……”

    重玄胜没有说什么早知道就如何如何的话,那些话没有任何意义。直接捏碎了手中的传讯法令。

    不多时,就有此起彼伏的气息向野人林靠拢。

    为首的青砖疾飞而来,穿入林间,半跪在地:“侯爷有什么吩咐?”

    重玄胜直接道:“执本侯令印,就近调动郡兵,控制郡守骆正川,封锁雷氏祖宅,清查邪教余孽。同时收押周家周青松,所有党羽,一体擒拿。一并报于巡检府问罪!妖人借躯祸乱一年余,鹿霜郡上下关键人物,不能辞其责!”

    “是!”

    青砖领命而去。

    重玄胜这才看向姜望:“你怎么说?”

    十四、重玄褚良亦是看了过来。

    今日这一局,张临川大败亏输,够了吗?

    张临川以某种神通替换的这具身体死在当场,在齐国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这就够了吗?

    张临川被掌控恐怖道途的重玄褚良一刀割去了大量寿元,且暂时打落了真神位阶,这就足够了吗?

    沉默了良久的姜望,此时也只是用那一只洇着血色的手,并起剑指,指向夜空:“我与张临川不共此月,也不共他日。”

    这不是一句感叹,这是一句陈述。

    他的声音非常冰冷,也因此非常坚定。

    真神之下,是假神。

    对于短时间内已不能再现洞真层次战力的张临川,这是一个绝佳的将其灭杀的机会!

    重玄胜抬眼看着那轮孤月,只说了声:“如今夜这样的月色,那就不要让他看到太多次了。”

    姜望转身往外走。

    强者的威压渐而散去,地上的尸骨也被收走。

    晚风撞过早已不能系住残枝的枯叶。

    野人林的这个深夜,如此寂冷。

    如此寂寞。

    ……

    ……

    道历三九二一年九月二日,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但是因为大齐武安侯姜望的一封公开信,它不再普通。

    在这一日,齐武安侯署名加印,亲笔一封,蘸血成文,传书于天刑崖、镜世台,乃至天下列国!

    在这封公开信里,他痛陈邪教之害,尤其指出有名“无生教”者,作恶多端,扰乱现世秩序,既不能容于天理,更不可容于世人。

    他号召天下之人,共剿无生教。并对无生教自上而下的头目,皆列出高额悬赏。誓言将此邪教连根拔起。

    以无生教祖张临川为例,武安侯开出的价码,是整整两万颗元石,再加一次自己全力出手的承诺!

    世人惊叹齐国武安侯的财力,更感受到这份痛恨的重量。

    须知一颗元石就能买一只储物匣,换一颗甲等开脉丹。墨家很受欢迎的精品松鼠匣,也只需要三颗元石。

    当初在海外,一艘灼日飞舟因为姜望而被海族打爆,丁景山也只让姜望赔付三千颗元石。灼日飞舟可是和棘舟齐名的存在,真正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这两万颗元石的分量如何,由此自见。

    即使是现在的姜望,要想一次性拿出这么多元石出来,也需要以德盛商行和太虚角楼为质押。

    可以说是倾家以偿,誓杀张临川。

    而武安侯全力出手一次的承诺,更是非同小可。

    今日之武安侯,已经强神临中有数的高手。成就当世真人,是完全可以预期的事情,且一旦成就,不会是普通的真人。

    这是一个有着无限增值可能的承诺。

    且在这封公开信里,姜望还详细地描述了张临川的状态,列举了他目前展现出来的所有信息,雷法、替换他人的神通、擅长隐藏……明确其人已经被凶屠斩伤,战力已然跌落洞真层次。

    也就是说,一个最多只是神临层次的邪教教主,可以换来两万颗元石,和齐国武安侯的承诺。

    此信一经传世,天下轰然!

    ……

    ……

    “姜望幼时失恃,少时失怙。命也如此,从无怨尤。

    惟愿以苦心酬勤,义勇得功,自行其路,能爱己爱人。

    年十七,遇邪教白骨道为祸,一夜之间,乡土沦丧,亲朋尽死,举目无故人!

    此后无一日能安枕。

    耳闻哀声数十万,眼中血泪不可尽。

    天意不怜,唯我系此余恨。”

    淮国公府中,一面容俊秀的华袍少年,手中正展开一封书信在读,几次停顿,才得继续——

    “漂泊万里,此身不系,乃得挚友,遂入东齐。

    虽年弱力微,才浅智薄,天生我赤血满腔不敢失,天赐我七尺之躯不敢弃。

    走万里路,尽万里心。

    提三尺剑,行三尺义!

    迷界血战,身镇祸水,边荒屠魔,不落人后。

    杀人魔,封血魔,敢为人先!

    恩则必偿,信则必践。我姜望一生不肯负人,却有良友林有邪,为我姜望而死!

    以青牌之操守,调查不法,而惨死邪教教宗之手……

    吾恨心裂血,哀极欲狂!”

    坐在俊秀少年对面的美妇人,眼眶亦不知何时已泛了红。

    听得那少年又读道——

    “呜呼!

    昔日之白骨道,今日之无生教!

    蛊惑人心,偏行恶道,妄布毒念,所殃甚广,是天理能容乎?

    一使者,一邪经,轻率延祸数年。

    一法坛,一神像,动辄荼毒百里。

    信此恶神,莫不以血以寿相祀,衰身毁体者满目皆是,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

    浩荡青天,朗朗红日,天下义士果能忍此邪祟?

    吾自来于人世,仰天而俯地。

    不信苍天无眼,不信善恶无报!

    若果,吾当亲报之。

    粉身碎骨亦报!

    今有名张临川者,昔日之白骨使者,今日之无生教祖……姜望指天为誓,与之不共日月!”

    左光殊一把握紧手里的信,却是再也读不下去了。

    熊静予很难想象,这封公开信,竟然出自那个在淮国公府住了许多天的姜望之手。那么温和有礼、真诚守信的孩子,竟然经历过那么多苦难……

    她见过了太多人,因为自身所受苦难,便怨天不公,愤世无道,从此偏激仇世、无恶不作,恨不得拉着全世界陪葬……

    而姜望背负了这么多,却只有一句“命也如此”。

    这位大楚长公主平缓了一下情绪,又问道:“后面还写了什么?

    “针对无生教的悬赏。”左光殊低声回答了,又抬起头来:“不行,咱们要以淮国公府的名义增加悬赏,也要将这封信在南域推及起来,爷爷若是不肯,便以我的名义……”

    他的声音咽下去了,因为一个身穿朝服的老人,此刻正站在门外。

    “胡闹。”大楚淮国公皱起眉头:“小小年纪,动不动言及整个南域,你以为你是谁?”

    “爷爷!”左光殊红着眼睛道:“姜大哥他……”

    左嚣只伸手道:“把信给我。”

    左光殊不情不愿地递出了手里的信。

    “这封信哪里来的?”左嚣单手抖开,一边看,一边问道。

    左光殊回道:“姜大哥递与天刑崖并景国镜世台,要求定无生教为邪教,召天下共剿……我让人抄了一份送来……”

    “行了,这件事情你别再管,好好待在家里,读你的书!”左嚣把手里的信折好,刚刚从朝会上下来的他,又转身离府而去。

    “娘!”一直等到自家爷爷走得没影了,左光殊才恼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姜大哥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管。”

    “好了。听你爷爷的,去读书吧。”熊静予拍了拍左光殊的后脑勺,柔声道:“你爷爷若是不管,娘亲就入一趟宫。”

    且不说大楚小公爷是如何地把书本翻来翻去地读不进去,又如何在太虚幻境里拟来拟去,最后没落一个字的笔……

    这一日太阳还未下山,大楚帝国便有一封国书,宣示天下。

    天下霸国之一的楚国,正式将无生教列名为邪教,且是性质最恶劣的那一等邪教淫祠,诏令全国剿杀。

    传播此教教义到了二十人以上的规模,即与杀人同罪。对于无生教的传教活动,有视而不见,不及时举报的,亦责之。

    淮国公府更是单独对无生教各级头目开出悬赏,有斩杀无生教核心教徒的,不仅可以去齐国武安侯府、博望侯府领赏,还可以到大楚淮国公府领赏。

    一时间南域震动。

    无生教徒人人喊打,甚至有个名字沾了边的,叫“小无相生死观”的正统道门小观,也被群情激奋的老百姓砸了。

    这场轰轰烈烈剿灭无生教的行动,从齐国鹿霜郡开始发源,在武安侯府、博望侯府的支持下,渐而影响全国乃至东域。

    在东域之外,大楚帝国率先响应,将无生教列名为邪教,诏令全国剿杀。

    牧国在这个时候,也放出无生教曾在草原流祸、亵渎最高神灵的消息,将其定为“必剿”级别的邪教,宣曰“凡苍图神光所照,必不能容无生之恶”。

    剑阁阁主司玉安都公开表示,武安侯是个非常有礼貌的年轻人,他很看好武安侯的未来,如果有机会让他撞见那些无生教的小老鼠,他老人家也不介意顺手赚个外快。

    而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的公开表态——言及矩地宫未来得及入学的弟子林有邪,将张临川的名字列入刑杀名录,号召天下法家弟子必杀之……更是把无生教彻底打成了过街老鼠!

    张临川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昔日那个被他哄骗得团团转的姜师弟,今时今日已经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

    薄纸一张,因有武安侯之名,即见万钧之势。

    只是一封公开信发出来,此后在东域、南域,牧国、楚国,都再无无生教容身之地!

    短短数日之内,他的地煞使者就已经死伤过半。甚至于护教法王翼鬼,都中了埋伏,险遭不测。

    门下教徒大批退教,如山崩一般,传教事业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这不仅仅是事业上的打击,更是直接关系到他个人的修为,超凡之伟力,且是在他被重玄褚良斩伤的关键时刻!

    恍惚只是一夜之间,借助无生世界在黑暗里疯狂蔓延、触角几乎遍及天下的无生教,竟已见得倾覆之危!

    法理上无生教已然被定性,正道宗门不会容忍邪魔外道壮大,国家秩序里更绝对不会允许邪教存在。

    而姜望以两万颗元石加自身一次全力出手的承诺为悬赏……

    今时今日。

    他这个三位一体的无生教祖,不仅要警惕外界的危险,就算在教派内部核心里,有些眼睛又何尝不是绿油油的放着饥饿的光!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国仇私恨

    “若有执教祖张临川头颅东赴者,武安侯姜望愿偿以元石两万颗,并给予在不违本心公义前提下全力出手一次的承诺!”

    这绝对是近些年来天下列国最具分量的一次悬赏。

    倒不是说张临川的分量有多重。

    而是天下强者,没几个人能被悬赏影响到。

    就如同姜梦熊,若是能将他杀死,景国再多的元石也肯出。可是谁敢挂这个悬赏?谁又敢接?

    唯独是张临川这样的左道妖人,一旦被定性,本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他的成长方式,注定要广纳信徒,必须要扩张教义,哪怕有无生世界作为间隔,也难免会有一些痕迹留下。

    因为一贯的谨慎,和无生世界的隐秘,他自己倒是还能藏身。但各地分坛纷纷被捣毁,传教的地煞使者纷纷弃业逃亡,跑得稍慢,就是被斩首领赏的下场。

    如当初地幽使者在成国丰台城域疯狂扩张,与灵空殿这等正道宗门公开竞争的事情,在东域南域都不会再发生。

    一旦被定性为邪教,就再无在阳光下生长的资格。

    在对付张临川这件事情上,姜望早就有过思考。认真地思考过很多次。

    对付行走在黑暗里的一切,无论他有多强、多恶、多狡猾,直接以煌煌大势碾压便是,大日横空,自然照破山河。

    魑魅魍魉,何所遁形?

    只是在林有邪出事之前,他没有看到彻底消灭无生教的可能,不想打草惊蛇。对付张临川这样的敌人,小打小闹根本无济于事。要的是不动则已,动则一举荡灭。

    但没有想到,张临川竟然潜入了齐国,并且凭借诡异的命理神通,替换了雷占乾的身份……他们早就近在咫尺,而他并不知晓!

    就像当初在枫林城道院,他也从来都不知道,那个雷法精湛生性好洁的张临川师兄,竟然是白骨道的人。

    这世上绝没有等着你成长的生死大敌。

    若非林有邪,这一局其实胜负难料。

    ……

    野人林中,立起了一座孤坟。

    坟墓修得并不如何富丽堂皇,但方方面面都很精致,显是用了心的。

    天才青牌林有邪,就在这里安歇。

    没有尸体,没有魂灵,是以衣冠为冢……

    就连这衣冠,也是自封存的林氏老宅中取来。

    冢中还埋葬着她多年来破获的案件卷宗原本,或算是她在人世不多的痕迹。还留在北衙里的卷宗,已都是副本了——这些卷宗都是郑商鸣亲自整理好送来。

    林有邪的丧事,是姜望亲手操持。

    里里外外每一个部分,皆亲力亲为。

    他本想将林有邪葬于天刑崖,因为三刑宫是这姑娘最后想去的地方。

    但她还没有真正离开齐土,也没能真正加入三刑宫。而且作为青牌世家的唯一传人,她的身份特殊。自齐武帝时期开始发源的青牌世家,到她这里,已然绝嗣,彻底成为了历史。

    虽说生前没有多少人在意她,失踪数月无人晓得。但她死后的归葬地,仍需考虑齐人的观感,仍需考虑对这个国家的影响……

    这似乎是一种宿命,从她生下来就已经注定。

    重玄胜认真地劝说过。且剿灭无生教的声势,也要以齐人林有邪为源起,自齐国鹿霜郡起势,而席卷天下……

    姜望综合考虑之下,便决定在当初两人分开的地方,为林有邪立坟。

    也算是告知她,她等到了故人来寻。

    今日是坟墓落成之日,丧葬礼乐之仪,都已散去。

    林有邪喜静不喜闹,所以他谁都没有请。

    便是有那想要攀附关系的,也没谁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

    也就是重玄胜、十四、李龙川、晏抚等几个好友,特地赶过来,上了几炷香。

    如今都已经离开了。

    九月是高秋,兀枝将天空划得很凌乱,老鸦几声,渐飞渐远。

    他独自一人立在坟墓前。

    静静地呆了很长时间。

    墓碑是他亲手刻的,以指为凿,刻入石中。想了很久,最后只刻了林有邪三个字,没有加任何前缀后缀。

    那些所谓的荣誉、所谓的纪念,于林有邪都是牵累。

    她这一生,被太重的尘网所困缚,理想、亲人、家族荣耀,每一样都很沉重,她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

    没有轻松过。

    现在留在姜望记忆里的,也只有捣药的声音、挥手远去的背影,和那碎在心雀眼眸中的黑猫。

    立一块干干净净的墓碑,镌刻下林有邪这三个字。

    人间没有多少人牵挂她,希望她走后,也不必牵挂人间。

    ……

    枯枝碎裂的声音,将情绪轻轻地揉碎了。

    这阵子一直在忙鹿霜郡诸事的青砖,忧心忡忡地走入了林间:“侯爷,刚收到临淄那边传来的消息,诏您回临淄参与朝议。”

    近期围绕着鹿霜郡的诸多调查,是鹿霜郡驻军和巡检府联合展开的。北衙方面的负责人,是巡检副使祁怀昌,东莱祁家的人……这当然是一种控制事态的姿态,也很难说其中有没有别的意味存在。

    青砖的忧心自有来由。

    大齐武安侯一封公开信,引得天下轰然。

    各地反应,不尽相同。

    虽说有楚、牧发声,三刑宫、剑阁表态,但天下各地,也不是都卖他姜望的面子。

    如景国镜世台,虽是独属于景国的组织,但因为景国的特殊地位,中央帝国的影响力,平日里也自行监察天下之责。常有援引上古诛魔盟约,清除外贼,诛杀邪祟。

    但在无生教一事上,并未发声。

    哪怕姜望的公开信,递到了门前。关于无生教奉行恶法的证据,都送到了手上。这个监察天下邪佞的组织,也依然保持着缄默。

    说是镜世台不能轻率行事,对于无生教的性质,以及张临川的具体信息,需要时间来核实……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情背后所体现的,更多是景国对齐国的不满,是镜世台对齐人的有意忽视。作为景国的镜世台,并不想给齐国武安侯以更大的声势。

    若是你齐国军功侯爷一封信发过来,我镜世台就马上出面,当今竟是谁之天下?

    镜世台不发声,景国影响力所覆盖的中域,乃至于天下道属国,自然也都缄默。

    外部政治环境如此,便是在齐国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同声共调。

    虽说邪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但要以齐国的力量来推动这件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政治有些时候,会超脱立场而存在。

    镜世台不愿意让姜望主导的这件事情有更大声势。

    齐国内部难道人人都盼着姜望好?

    诚然以博望侯和武安侯如今的政治地位,要在齐国推行一项针对于某个具体邪教的政令,并不是办不到的事情。

    但在效率上,一定不会很快。

    他们毕竟不是执掌千年世家的淮国公,也非是深受女帝宠爱的大牧皇女。

    而要彻底剿灭无生教,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以张临川的智慧,不会想不到他在齐国失败后的恶果。纵然对姜望的影响力有所错估,也一定做了很多准备。

    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很难说他有没有法子将无生教的信仰安全转移,再创一个不死教什么的组织。借尸还魂这一套,他本是炉火纯青的水准。

    所以在追剿无生教这件事情上,姜望和重玄胜是分两步走。

    姜望的公开信,是直接发给三刑宫,请法家圣地来公证。随信附带的诸多证据,足以让三刑宫看清此事。

    因为林况、乌列过往对于刑名一道的贡献,矩地宫早就给林有邪留下了进学的名额,林有邪又是在追查邪教教宗的过程中遇害……以三刑宫的行事风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避此事。

    当然,矩地宫执掌者大宗师吴病已的表态,是姜望所未料想的。

    他本来觉得,对于无生教这等规模的邪教,三刑宫派出一位神临层次的真传发声便足矣,连真人也是不必出面的。更遑论吴病已亲自发声,号召天下法家修士共刑杀……只能归于林况和乌列的遗泽。

    重玄胜这边,则是从鹿霜郡入手,把张临川替换雷占乾之后在鹿霜郡所做的种种行为,全部归咎于无生教。从鹿霜郡那些“受害者”出发,引发大范围的剿灭邪教的浪潮。

    这些“受害者”,很大一部分其实可以说是合理竞争下的失败者。因为张临川借雷占乾之躯,是为了搭上齐国的大船,而不是为了一开始就搞什么破坏。所以在鹿霜郡的各种斗争里,他都算是很守规矩的。

    不过这些人也确实是被无生教祖张临川所打压,用他们来为无生教敲响丧钟,却也没有什么不妥。

    具体在姜望这封公开信,以及由此引发的巨大反响上,齐国内部不同的声音,其实一直都有。

    其中叫得最响的,仍然是名儒尔奉明。

    此人连写三篇文章,曰《灵阳岂当大任》、曰《私用公器者何为》、曰《国家大事,焉为私恨》。

    后两篇文章,一看名字便能大概知道是说什么。第一篇文章里的“灵阳”,则是齐武帝时期的国侯灵阳侯。因公器私用,而被武帝夺爵。

    第一篇痛骂灵阳侯,算是试水。

    以古谏今,文采飞扬。

    紧接着第二篇、第三篇,措辞越来越严厉,也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姜望。

    尔奉明所代表的,当然不止是他尔奉明。但要硬把他划个党派,却也难能。这一支生花妙笔,以及谁都敢骂的狂士姿态,就是他的生存哲学。

    知道谁能骂谁不能骂的狡猾,以及一碰到硬茬就缩头闭户的厚实脸面,则是他比当年那个许放活得滋润的前提。

    有人求美名,有人求恶名,龙蛇各有道,都能够风生水起。

    这三篇文章着实写得精彩,引起朝野间议论纷纷。

    政事堂、兵事堂倒是都没有大人物出来表态,但自此而下,却越吵越是激烈。

    作为当今齐国风头最劲的大人物之一,武安侯调动国家资源,追剿一个不知名邪教的事情,也成为街头巷尾扪虱摇扇的热议话题。

    与之相关的奏疏,更似雨点飞来。

    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

    一直到今天,这场朝议,天子明旨让姜望参加。

    大约便是要为这段时间沸沸扬扬的物议,做一个盖棺定论。

    青砖便是为此忧心。

    姜望却很平静,听到这个消息,也只道了声:“知道了。”

    有些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但总架不住有些人的吹毛求疵,另一些人的推波助澜。

    倘若一心寻衅,总能找到理由。站着挡我阳光,躺着拦我的路。

    他早已习惯,也无非是面对。

    只再看了一眼林有邪的墓碑,便拔身而起,踏空远遁……青云朵朵向临淄。

    ……

    紫极殿乃大齐帝国文武百官议事之殿。

    这个伟大帝国的地方性政事,在郡守府就能完成。朝廷通常只负责监察。

    涉及全国的政事、以及地方上不能做主的一些政务,也常常在百官议事的阶段,就足够妥善解决。

    再往上则是政事堂合议,最后才是天子披阅。

    毕竟偌大帝国,万里疆土,亿兆子民,焉能事事劳心?

    历史上皇帝半月一朝、一月一朝、甚至一年半载不视朝,都是常事。

    唯独当今天子坐朝甚勤,只要没有出征在外,必然风雨无阻。常常高坐紫极殿中,沉默旁听百官争吵。非大事不参与讨论,但百官所议之事,皆要在他心里过一遍,故无人敢不用心。

    在拥有已经可以比肩太祖、武帝的功绩后,亦然如此,未有一日懈怠。

    他高坐至尊之位,平静的旒珠帘后,是谁也看不清的天子之心,也是他对整个天下的注视。

    大凡伟大之帝王,必有伟大之所求。显然如今横跨东南,虎视天下的大齐帝国,也并未能填满他的野望。

    自登基而至如今,他坐朝已经五十七年。

    元凤年号已经足够冠以伟大之名,但关于这个年号的故事,还在继续。

    与很多老百姓所想象的威严肃静、伟大高岸不同。

    在大多数时候,紫极殿也和菜市场没有什么区别。争吵的双方各说各话,争得面红耳赤的,不在少数。

    今日也不例外。

    这个说农税不仅需要再削减,更应改粮为钱,以此规避收缴粮食过程中,所造成的损耗。

    那个说三十税一已是皇恩浩荡,做什么决定都要考虑国情,收钱收钱,你娘快要饿死了吃钱行不行。

    吵得不可开交。

    直至殿外金瓜武士一道宣声——“武安侯觐见!”

    紫极殿立时像是落下了静音结界,所有人都闭了嘴。

    有些人的目光,便若有似无地落向大殿右侧队列中,那位袖手而立、神态自若的名儒……并无一官半职在身的尔奉明。

    便在这个时候,披着一身紫色九蟒吞云侯服的武安侯,手按长剑,未脱鞋履,大步踏进殿来。

    靴子在大殿踏出清脆的回响,今日他一改往日温和,眉眼锐利,气如云蒸,似是他腰间那柄天下名剑已出鞘!

    他行走在满朝公卿分开的通道里,目不斜视。在高阔的紫极殿内,有撑起穹顶的风姿。一步一步,走到了丹陛之前。

    “免礼。”端坐在龙椅上的大齐天子,只抬了抬手。

    政事堂队列中的宋遥面无表情,余光瞥见旁边拎着奏章的易星辰,也是定得一根头发丝都没漾起。

    心知大家都是有些茫然。

    无论是支持武安侯的,还是支持尔奉明的,都无法把握天子的态度。

    还未拜呢,就免礼?

    天子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高高捧起了,是不是要重重打下来?

    有心人去看与武安侯并称帝国双骄的冠军侯,但见勋贵队列里的这位白衣侯爷,双眸微阖,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里——在朝议上“站岗”,的确是这两位年轻军功侯的特权。

    姜望却全不管那些,也不去揣测什么,只往那里一站,直脊似剑,立地撑天。

    天子的目光垂落下来,声音将大殿笼罩:“武安侯的信,写得极好,可见近来读书是用了功。”

    姜望回道:“臣只是情难自禁,信笔而就,也不懂什么文辞好坏。”

    天子瞧着他,语气并无波澜:“最近有几篇文章,引经据典,华辞章句,读之如品香茗,武安侯可读过?”

    “若是近来的文章,臣应该没有读过。”

    “为何?”

    “没有时间。”

    “爱卿都在忙些什么?”

    姜望平静地回答道:“忙朋友的丧事。”

    天子本来还有些话要说,但这会突然不想说了。

    便摆了摆手:“尔先生,朕把武安侯给你请过来了,有什么问题,你不妨当面来问。”

    紫极殿中的气氛有些紧张。

    尔奉明显然早有准备,大袖飘飘,坦然走出队列,走到姜望旁边来。

    他手无寸铁,脚上只着白袜,气势天然就输了好几筹。

    但面色从容,先对天子行了一礼,又对姜望一躬,很是恳切地道:“草民素来敬重侯爷的武勋,今日试言之,若有谬论,也请不必谅解,尽管面斥。若是不够解气,血溅三步,草民亦无怨言。”

    对着这位屡次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名儒,姜望微微挑眉:“请讲。”

    尔奉明直起身来,大袖两边拂开,倒也很有一股名士风流的气韵在:“敢问侯爷,国恨私仇,孰轻孰重?”

    “何为国恨?何为私仇?”姜望反问:“尔先生不妨明言好了,伐夏算什么?剿无生教算什么?”

    尔奉明道:“自然伐夏是为国恨,剿无生教是为私仇。”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剿无生教影响本侯伐夏了吗?”

    尔奉明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掉进了语言陷阱,有一种荒谬的错愕感……不是说武安侯只会动辄饱以老拳么?

    但很快反应过来:“话不是如此说。无生教若是邪教,的确该剿。我亦对邪教深恶痛绝。但应该如何剿?耗力几何?”

    “区区一个无生教,好比蝼蚁之于雄山,值得我大齐消耗如许国力吗?”

    他来了状态,愈发激动:“一个小小教派,张榜悬赏于巡检府足矣!侯爷却以仇恨之心,掀起偌大声势。如今举国皆言无生教,人人欲斩那张临川头颅。满朝为国侯私恨而用,侯爷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不安?”

    姜望定定地看了他一阵。

    看得尔奉明有些茫然,那种殚精竭虑为国的激扬,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但他还是直着脊梁,很有文人风骨地道:“草民哪里说错了,侯爷尽管直言。”

    姜望道:“本侯若要说无生教的害处,可以说很多。无生教祖张临川的危险,也足能列个一二三四。你也许懂,也许不懂,也许装作不懂。但今日这些……都不紧要。”

    他叹了一口气:“你说私恨,没错。”

    “无生教于本侯有切齿之恨,必杀之而后能解……当着陛下,当着诸位同僚的面,本侯不能否认。”

    他转过身,不再看尔奉明一眼,只对那龙椅上的大齐天子拜道:“昔日宫中奏对,陛下有问,臣未能尽答。今日试言——”

    他虽然躬着身,但是昂声道:“臣已知霸国之尊,王侯之贵!四年功名,情愿为私恨尽用!望陛下恩准!”

    他不解释,不辩驳,他承认对付无生教对付张临川,更多是在与他个人的仇恨。他承认他不是那种大公无私、心中只有国家的人。他承认他作为他自己的爱恨情仇。

    如今,他愿意用他这四年来殊死拼杀所赢得的一切,来做这个交换!

    现世太过广博,天下尚有白骨道容身之处,他要请齐天子,发一封国书!

    满殿缄默。

    重玄胜亦是沉默的,这与他事先的建议不相符,也让他后续的准备无法尽用。今日朝议的结果,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是福是祸?是对是错?

    尔奉明张口欲言,最后却还是闭上了。

    姜望承认自己剿杀无生教是为私恨,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不懂大局的人。那他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是看天子的态度罢了。

    当今天子,恩罚皆无加。

    可以有极致的恩宠,也可以有极致的冷酷。

    那么对于一个并不以国事为最先考量的军功侯爷,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无论王侯将相,老臣名爵。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就连沉默“站岗”的重玄遵,也睁开了眼睛。

    但听得天子的声音抬了起来:“岂曰私恨?”

    又略重地落了下去:“尔是国侯!”

    “你说你已经懂得王侯之贵,朕看你并不明白。”

    他在龙椅上看着姜望,慢慢地说道:“你乃大齐王侯,与国同荣之尊。你的私事,就是大齐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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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1/10)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乾坤岂为东国清

    “兹有邪教,名曰‘无生’,穷凶极恶,流毒万里。

    行恶于陌、成,逞凶于雍、洛,孽污草原,祸染雄齐。

    鹿霜雷氏,皇戚也。雷家占乾,国之天骄也。林氏有邪,天罗伯之后,青牌传人,世家名裔。而张临川皆害之,妄以神通替雷氏嫡子!

    龌龊邪祟,敢乱大国。

    奸心妄肠,竟寻齐荫!

    当然,来往归来往,易怀民想用这种小伎俩来确认“嫌犯”,饱经风浪如他姜侯爷,自是不可能上当。

    他绝不会承认,那什么枯荣院余孽,与他有开玩笑。谁不知道他姜某人与佛宗泾渭分明?

    苦觉大师哭着喊着要他剃度,他可都没有去。

    再者说,都城巡检府那边早就查过了。他姜老爷清清白白的呀!

    易怀民恶意揣测,属实可恶!

    倒是鲍仲清特意带着妻子来拜祭,这会他倒是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了。

    这位朔方伯世子,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作为一个伯爷世子存在,而是要开始在各个领域接过鲍氏大旗,拓展他自己的影响力。

    在博望侯府的此行,更多是一种提醒,于鲍氏内部,于外界各方,于他妻子的娘家

    鲍氏与重玄氏相争多年。

    如今重玄遵已经是军功侯爷,重玄胜都马上就要袭爵了,他这个同辈论交的伯爷世子,又将为人父,也是理所应当该有更多承担的。

    如若姜望所料不差,接下来无论齐国有什么大事,这位麻子兄都是会插一脚,显显存在感的。

    不过这是鲍氏家事,与他姜某人不相干。鲍清走后没多久,高哲又代表静海高氏而来。

    虽则无论姜望还是重玄胜,都早和这人玩不到一块去了,但重玄家和高家的关系,毕竟还在维持。

    且今时今日重玄胜已经是重玄家之主,再不能以年轻为借口,很多事情再不可只凭自身喜恶了。

    高哲登门拜祭,只有迎,没有赶的道理。

    姜望于是又勉强客套了一番。

    这些迎来送往的把式,他平日最是不喜。佛宗所言“八苦”,有

    一苦便是“怨憎会”,说的就是不得不和自己讨厌的人待在一起的苦楚。

    他向来爱憎分明,合则来,不合则去。但随着地位的拔升,经历的增长,反倒不如最初自由随性。人在红尘中越是打滚,顾虑越是增多。

    好比官道走到最后要超脱,其中一点,便是要斩去那些纠葛。

    当然,若是放在自己的武安侯府,他动不动就闭关修行,谁都不搭理,谁也挑不着他的理。今日为重玄家迎宾客,也只能按捺住。

    重玄氏顶级豪门的人脉,是非同一般。老爷子一片弋马,麾下旧部无数。此次葬礼虽然一再低调,立门拜祭者仍是络绎不绝,且都不是等闲身份。

    三日停灵,姜望只觉得自己几乎把齐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见了个遍。

    待得重玄胜扶棺回重玄氏族地下葬,他便没有再跟着,只有十四随重玄胜同行—重玄氏以外的人,这时候都不能去重玄氏族地。

    按照规矩,重玄胜须得先在家老的见证下,于族地继承重玄氏家主之位。而后再回临淄,再承爵名。这也是重玄家老很有地位的原因,他们少涉朝政,是为家族托底的存在。

    老爷子生前安排得妥当,又有重玄褚良随行,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波澜。

    令姜望略感意外的是,重玄遵也没有去重玄氏族地。

    在已经走得不剩几个人的博望侯府中,齐国当代最年轻的两位军功侯爷,难得地有了一番对话。

    彼时姜望正待在他陪重玄胜坐了一整夜的院里。院中有一方小池,池中有凉亭一座,凉亭以石桥连岸。

    姜望便站在石桥上,静静看着水影,想起了一些过去很久的事情。

    重玄遵也走了过来。

    “你没去秋阳郡?”姜望回过神来,出声问道。

    重玄遵额上还绑着孝带,将额发略作规整,似是抹去了朦胧烟雨,使得他远山般的眉眼,明朗起来。

    尽管是在这么伤感的时候,也让人觉得青山明媚。

    “族地那里支持我的人有很多。”他很平静地说道:“没有必要让我那个胖弟弟再想起这些,也没有必要让那些不该多想的人再多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重玄氏家主之位不二的人选。

    往前看几年,重玄胜还在到处吃闭门羹。现在想起来,真个恍惚如梦。

    姜望沉默着。

    重玄遵同样看着水面,又说道:“况且,这本是新任博望侯的事情。”

    清澈的池水,映照着两个同样一身缟素的身影。在微漾的波光里,各自有各自的风姿,各自有各自寂寞的心情。

    姜望大约能够明白。冠军侯府和博望侯府,自今日起,就正式分家了。

    老”一已经离世,这本也是正常的事情。并且越早分清楚越好,不然就如重玄遵所说,总有些人会“多想”。

    无他,重玄遵太优秀了,天然就是一条大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多的是人想往上挤。

    姜望问道:“听说你拒绝了血河宗的邀请?”这件事情他在南疆自是有所听闻的,只是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搬山真人彭崇简已经正式继任血河宗主,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后续关于齐廷的态度,他为了不再牵扯其中,被东指西派,故而并没有再关心。老山别府一边说一边已经往外走。

    “不送。”重玄遵依然是看着池水,没有回头。

    武安侯的脚步声渐远了。

    像很多离开的人和事一样,其实很平静,没什么波澜。

    这处院子,他是很熟悉的。

    通常是在一个阳光合适的时候,老爷子会靠坐在那张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他的老爹,则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殷勤地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爹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家主之位展开。三句不,述承权,一个劲地撺掇老爷子退位让贤。最贤者首先当然是他这个重玄氏长子,次贤者就是他的儿子,重玄氏长孙。叫老爷子从中挑一个,怎都不会出错。

    老爷子通常是连骂带踹。

    而他重玄遵,常常是坐在那小桥连岸的石阶上,静静地看一本闲书,很少干涉那对父子的话题。

    曾经是那么平常的时光。

    现在想起来,竟如水中之月不可及。重玄遵独自一个人在这院中,在这石桥上,轻轻地、轻轻地叹息了

    一声。

    他很少叹息。

    就像很多次看落叶,从来不觉得忧伤。安静地听很多曲子,也未曾有过感怀。

    却在某一天,这么平常的午后,突然想起来很多过往。

    于是这一池秋水,便如此的让人惆怅。

    走下石桥,又走上石桥。

    在那石阶上来回走了几遍,才终于是不回头地离开。

    重玄应离开这处院落,走到了自家老爹休息的房间外,想了想,推门而入。

    重玄大爷正仰躺在摇步床上,睁着眼睛,愣男地看着顶帐发呆。

    “爷爷已经送去族地归葬,丧礼结束了。”重遵走近床头,轻声说道。

    重玄明光嗯了一声。有气无力。“走吧。”重玄遵道。

    重玄明光眼珠子动了动:“去哪?”

    “你不是自己有房子么?”重玄遵道:“去我那里也行。”

    重玄明光闭上了眼睛:“这就是我家,我小时候就住这儿我住很多年了。”

    “行了行了。”重玄遵道:“我帮你把东边邻居的院子也买下来,一并给你打通。再请徐大匠出手设计,徐大匠你知道?天香云阁就是他的手笔。一应花费我全负责,包准让你那房子成为城北第一豪宅。”

    “这不是房子的问题!”重玄明光坐了起来,一边找鞋一边嘟囔:“主要是太不习惯了。”

    重玄遵半蹲下来,一边帮他穿靴子,一边道:“小胖说了,你的房间,他还是会给你留着,随便你什么时候回来住,住多久都可以。但我想着,父亲是何等人物,生平最是讲究,哪里会分家之后,再赖在侄儿家里?”

    “就是。”重玄明光很用力地点了头,还嗤道:“我堂堂重玄贤长,生意做得不知多好,难道会缺房子住?小小胖侄,可笑可笑。忒操心!”

    这时候靴子已经穿好了,重玄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于是站起身来,但是起得太猛,一时目眩,晃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脸上的意气风发顿时又没了,有些哀伤地看着重玄遵:“我是不是老了?”

    重玄遵认真地打量着他:“父亲还很英俊。”重玄明光眼睑微垂:“父亲以后没有父亲了。”

    重玄遵道:“爷爷一生所系,唯有家族。我那个胖弟弟还是有些本事的,不会辱没了重玄家名。”

    他的声音很平缓,自然有抚平情绪的力量。

    “也就有一些小聪明。”重玄明光哼了一声:“别说跟我比了,照你都还差一点,我真替家族未来操心!”

    “是是是。”重玄遵附和道:“但既然木已成舟,父亲卖儿子一个面,就不再与他计较。”

    重玄明光瞪了他一眼:“我岂会与一个小辈计较?你爹是那等空有好皮囊却无好肚量的人吗?”

    顿了顿,又问道:“但你说你爷爷能放心吗?”

    重玄遵语气认真地道:“小胖差的只是武力,我毫无保留地教了他三个月。爷爷是知道的。”

    重玄明光有些惆怅:“就怕你教得不行。他又太蠢笨。”

    重玄遵无奈道:“那回头等您有空了,您亲自指导一下。”

    “罢了,罢了。”重玄明光摆摆手:“我也是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爷爷生前......”

    他说到这里,忽地止住话头,想到了什么似的,长叹一口气。

    重玄遵不解:“您这是?”重玄明光不说话。

    “您有事直说。”重玄遵道。

    重玄明光直愣愣地看着他:“我爹没了,你爹以后也会没的。”

    重玄遵听着像是自己挨了骂,一时没有吭声。

    “爹在想啊。”重玄明光长吁短叹起来:“等爹以后也走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世上,可怎么办?”

    “这个好办。”重玄遵道:“您只要修到神临境界,寿限就会到达五百一十八岁,日子长着呢。”

    重玄明光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缓了一阵才道:“爹倒也不是修不成,主要志不在此。”,

    “前几天看您大半夜地自己在那里修炼,我还以为您壮志满怀呢。”重玄遵道。

    “那不是你爷爷走了,我说发愤图强一下,让他安心地去嘛结果你也看到了,天妒英才,老天不敢使我功成。再者说,修行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要看缘分的。有人一辈子苦修,成就不过尔尔。又有先贤皓首穷经,却是一步衍道。你爹差在哪里?爹明年开始读书,也未必不成。你现在还小,不懂这里面的道理。等以后有空了,再说此事。”

    重玄明光说着说着,拍了一下大腿:“爹主要是愁啊”

    他偷眼瞥着重玄遵的表情,暗示得很明显:“等你以后也老了,谁来照顾你呢?”

    重玄遵平静地道:“您多虑了。我是神临修士,至死方老。另外我洞真不是问题,最少也能活一千两百九十六岁。”

    “哦,那没事了。”明光大爷起身就走。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互为鱼饵互为钩

    几乎已经被打成了废墟的地宫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排开了。

    被打爆的头颅、断裂的肢体、焦黑的残躯……共同在废墟中构筑了一副奇诡的画面。一切都是静态的,唯有猩红的血液四下横流,如尚有灵性的血蛇,在幽暗之中贪婪地寻噬什么。

    断壁残垣碎瓦砾中,张临川坐在唯一完好的那张大椅上。身上披着黑色彼时她处在那黑云盖顶的阴翳之下,彼时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彼时她最后的亲人浮尸于海。彼时与许多年前那起桉件相关的所有人,无一人可靠,无一人不存疑!

    四大青牌世家,从齐武帝时期一直延续到现在,虽说声渐弱、势渐衰,但人脉何广?可彼时环顾齐国上下,竟再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强权之下,人心诡谲。

    在永恒流动的历史长河里,多少本该伟大的故事,都天折半途,并未延续。历史之残酷,正在于此。历史之厚重,也在于此。

    沉浸在道术的世界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日头偏移,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肥头大耳的大齐新任博望侯匆匆到府,推门而入,一下子就让书房显得不那么空阔了。

    他身上还套着国侯的华贵礼服,头上还带着特制的公侯玉冠——仅在行头上,同样的爵位,他就是能够比旁人多赚几块朝廷的元石去。

    紧随其后,小步连走的,正是一身诰命礼服的易十四。

    身披重甲的她,冷硬坚固如凋塑。卸下重甲的她,却是瘦弱纤柔怯生生。如今芳名已列朝议大夫家的族谱,又嫁入国侯之家的她,也终是养出了两分雍容来。2

    唯独是这跟在重玄胖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还能瞧见些许往日。

    这对夫妻,眼见着是继爵典礼才结束,便匆匆上门了。

    姜望站起身来相迎,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重玄胜已经摆了摆手,很有领导风格地道:“你坐,坐下说。”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家,在招呼等在家里的局促的穷亲戚。

    相当自然地走到自己那张特制的大椅前,舒舒服服地靠坐下来,嘴里埋怨道:“这个侯爷我是真不想当,什么世袭罔替,意思不就是要我子子孙孙都为朝廷卖命吗?说什么能者多劳,你说气人不气人?”

    有些不耐烦地将头顶玉冠扯下来,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忒累赘!这冠太大,我那边收礼太多,一时放不下,先在你这里放几天。”

    姜望默默地坐了下来,眼皮跳了挑。

    以前的时候他都并未察觉,重玄胜今天这么大马金刀地一坐,他才发现,重玄胜所坐的位置,竟然才是这间书房的主位。

    当锦衣华服的博望侯在那里坐下来,

    两侧镂刻着龙争虎斗的石屏风,赫是活过来了一般。坐在这边书桌前的自己,很像是一个文书!

    换做平时,他岂肯给好脸?

    但今天人家毕竟是过来帮忙的。

    想了又想,终只是嘬了嘬牙花子,陪着话道:“我一定保管好。”

    重玄胜摆了摆手:“也不用太在意,这冠啊,有意思的也不过世袭罔替四个字,不值什么钱。平常心,小姜啊,平常心对待。”

    姜望如若未闻,只笑眯眯地对十四道:“妹子你也坐,坐下来说话。”

    当初他请易星辰收十四为义女,其中一个砝码,说的是他姜望以十四为至交好友。

    不过易怀民后来到处说武安侯是易十四的义兄,是他易怀民的亲兄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换算的关系。

    但姜望并不介意在重玄胖面前过兄长的瘾。尤其是十四和重玄胖年纪都比他大,更是格外有占了便宜的快乐。

    卸下盔甲之后,十四也不是以前那般缄默了,还笑着回了一句:“好的,姜大哥。”

    “行了别寒暄了。”重玄胜一见场面不对,立即转入正题,脸色极臭地看着姜望:“林有邪失踪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说?”

    姜望解释道:“想着只是找人,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

    被重玄胜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着。

    他只好叹了口气,实话道:“不想连累你。”

    重玄胜斜眼看着他:“你就那么确定,林有邪的失踪,跟当今皇后有关?”

    姜望摇了摇头:“我不那么确定,但至少是有一部分可能。”

    重玄胜眯着眼睛道:“我刚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鲍仲清,还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呢......我把他赶走了。”

    姜望当然不会因为一个鲍仲清而责怪重玄胜,只是问道:“怎么赶的?”

    “让他滚喽。”重玄胜道:“我爷爷过世,他来府里表演,我也尽陪着他。有必要的话,跟他上演一场世仇和解,给他面子里子,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还乱动心思。我没工夫跟他勾心斗角,索性选择最简单的方式。”

    姜望想了想,说道:“他昨天过来,只是跟我说要用鲍氏车马行的力量帮我找人,我说如果找到了林有邪的踪迹,我会记他一个人情。”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一牵扯到朋友就犯浑呢?我麻烦你稍微认真想一想,鲍仲清能给你什么线索,他会给你什么线索?”

    姜望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想着便是让他利用一下,也便利用了。线索是真是假,我总能分得清。”

    重玄胜这次叹得更重:“我不知道你是太高看自己的智慧,还是太小看鲍仲清的

    城府。连我都不敢说,能够在他的局里分得清线索真假,你怎么敢这么说?再者说,真的线索,就一定能够指向真正的真相吗?”

    姜望皱眉不解:“他能够在这件事情里获得什么?”

    “他能够获得的东西太多了!他这样的人,你要是把机会给到他,他一定不会浪费你的价格。”重玄胜道:“你是一枚好棋子,一柄好锋利的剑,而你并不自知。姜望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鲍仲清和他背后的鲍家,是想要把皇后掀下来呢?他如果是想扳倒现在的太子呢?你做好涉足皇储之争的准备了吗?”

    姜望眼皮跳了挑:“我哪里能做得到?”

    “你当然做不到,但是你会成为一个号角,一个象征,而且你会作为新齐人的旗帜死得很惨!”重玄胜有些难抑怒气:“而且你的死,本身又会成为一件更锋利的武器!你的价值大了去了!姜望啊,林有邪身份这么敏感,你在这种事情上还敢轻易就踩人家的坑,你觉得你能够承担所有后果吗?你是把你的头颅双手奉上!”

    姜望当然不会怀疑重玄胜的判断,他只是怔了怔:“他会这么做,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些情报,一个早就放在他旁边的人。”重玄胜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还有用这里思考。”

    姜望道:“看来我的确是小看了鲍仲清。”

    “小看鲍麻子的何止是你呢?”重玄胜叹道:“我和他境遇相同,小时候都不受待见,但我一直觉得,有朝一日我执掌重玄氏,他就是我的对手。所以才会很早就收买了他身边的人。这么些年来,我以为我对他已经很了解,我始终觉得他心机有余、魄力不足。直到伐夏战争里他让我大吃一惊。”

    “这一次的事情,我虽然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但是对鲍仲清这样的人,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并不为过。你现在焦头烂额,我也庶务缠身,没有时间陪他慢慢拆招,索性直接叫他滚开。以他的城府,只会笑一笑忍过去,不会再纠缠。”

    姜望只是说道:“虽然鲍仲清只是想利用我,但如果林有邪的事情,真的跟当今皇后有关呢?”

    重玄胜按了按脑门,实在头疼。

    他太了解姜望了,这家伙其实并不愚蠢,对鲍仲清也不是全无戒备,但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仍是一脚踩进了陷阱去。他相信这家伙心里面,甚至是已经做好了某种可怕的准备

    不然何至于在这件事情上,既没有联系他,也没有联系李龙川、晏抚他们,却接受了鲍仲清的帮忙?

    在那个最可怕的结果之前,他怕连累自己,却肯同鲍仲清一起,一条道走到黑!

    重玄胜深吸一口气,有些感动,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不会是那位做的,你对她有偏见,而且你把一国之母想得也太愚蠢了!”

    这位新任博望侯语气相当笃定:“天子当时那一句'国士不可轻',态度早就已经表明。皇后就算再恨林况,再不能容人,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违背天子意愿。试问,处理一个林有邪,对她有什么必要?对现太子的东宫尊位,可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在储位这么关键的时候,她不会无事生非!”

    “我的确很难忘记她做过的事情。”姜望顿了顿,又问:“但如果不是那位的话林有邪好端端的,也没有什么别的恩怨在身,谁会对付她呢?”

    “首先她只是失踪,未必是死了。其次,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是仇杀。

    她父辈的恩仇,早就跟四大青牌世家一起烟消云散。厉有疚被剐死后,所有人都恨不得跟四大青牌世家断得干干净净,除了你,谁愿意惹这个麻烦?她的关系网其实是非常清晰的,一眼看得到头。”

    重玄胜平静地说道:“与林有邪有牵扯的势力里皇后和太子肯定不存在问题。这件事也应该跟田家没有关系,既缺乏利益驱动,也缺乏情感驱动。”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皱了皱眉:“但是田家有个田安平在。他会怎么做,实在无从判断。”

    田安平这个人太疯了,做人做事都太自我,根本无法从利益或者情感的逻辑去推测他。

    姜望又想起,当时从田常嘴里得到确认的情报

    乌列就是田安平亲手所杀,然后又抛尸于海,故意留下一些线索。

    当时他还问田常田安平这样做的目的。

    田常的回答是——“你觉得田安平的行为如果能够用逻辑来推导,他还会这么疯吗?”

    无论是田家内部,还是田家外部,没有人能够洞察田安平的想法。

    正因为他是一个如此疯癫的人,以至于聪明如重玄胜,也根本不知能不能将他排除事外。

    姜望说道:“其实在七星楼秘境那一次,我有意外的收获。在隐星世界里我撞破了田安平的计划,夺得那朵补充寿元的花。过程中跟田家一个叫田常的”

    当下,他便把他在隐星世界里与田常、田和的接触和利用,与重玄胜讲了一遍。

    重点强调了他后来从田常那里得到的消息,即田安平亲手杀死乌列一事。

    重玄胜沉思片刻,抬头说道:“田常这真的是一步好棋,你运气好,才在七星秘境里获得了这样的机会。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联系他了,这样的棋,只应该在一锤定音的时候用。”

    “你对田安平有想法?”姜望问。

    一锤定音这四个字,让他有些敏感。

    重玄胜摇了摇头:“只要他不冲咱们发疯,我有什么必要对他有想法.....不。”1

    他忽然果断地道:“不会是田安平。”姜望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把乌列的尸体扔到海上,就是证明。”重玄胜喃声道:“那本身就是一种昭示,他在通过乌列的尸体,告知能够看到线索的人,他就是凶手。田家在雷贵妃桉里做下的事情,他一并负责。他等待复仇的人上门,他期待一场精彩的复仇!”

    姜望本来想说,这人是不是有病,但想到这个人叫田安平,便又觉得很合理了。因而道:“他等林有邪做好准备去杀他,所以他不会主动来找林有邪?”

    重玄胜从那张异常宽大的椅子里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手掌:“答对。”

    “那林有邪的事情要着落在哪里?”姜望的声音,终是有些苦涩。重玄胜当然是比他聪明得多,也抽丝剥茧,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现在是所有的线索都被排除了,那还能去哪里寻找林有邪?

    重玄胜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让青砖告诉过你,这件事情也许并不复杂。其实鲍仲清已经给了你答桉。”

    姜望眉头紧皱:“鲍仲清?”

    “还记得我跟你聊过,鲍伯昭是怎么死的吗?”重玄胜问。

    姜望摇了摇头:“那只是你私下里的揣测,并没有证据。”

    “很多事情不需要证据。”重玄胜说道:

    “哪怕是死在万军之中,被踏成肉泥,也是可以找出一点痕迹来的,不会无声无息。涉山一战,太寅拨动道则,杀死了那么多人,也是有人证存留。鲍伯昭的死有什么?午阳城兵马,然后人就没有了。若是被太寅逐杀,首级何在?尸身何在?夏国军勋记录何在?什么都没有,死得那么干净,这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当然,只要鲍仲清咬死不松口,谁也不能按着他认罪。回到林有邪失踪这件事情上来,你不觉得,她也失踪得太干净了吗?”

    他在干净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姜望似有所思,神情暗然。

    “所以林姑娘的失踪,是鲍仲清干的!”默默旁听了许久的十四恍然大悟。

    重玄胜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累地道:“答桉应该还在鹿霜郡。”

    他走到书架前,胖手一招,抽出了一卷大齐疆域图,回过身来,在书桌上铺开。

    用肥大的手指,沿着鹿霜郡的边界,画了一大圈。

    而且时过境迁后,林有邪也再没有提及当时送出的这本无名之书。

    遗憾的是,姜望直到今天才将它翻开。

    林有邪啊林有邪,你去了哪里?

    博望侯府书房的灯,亮了一整晚。

    管家谢平清晨起床安排府里一天的事宜,特意吩咐经过书房附近的下人,都要悄声。后院里养着的那一班据说出身楚地的舞女,也被提前叫停了排演。

    说起来侯爷自草原把这班美人收回来后,竟也未欣赏过一次,便只是养着。

    莫非是不好此道?

    当然这个问题谢平只敢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甚至于有一个嘴上没把门的侍女,真个将这样的疑问宣之于口,当天便被他赶出了侯府。

    褚幺早晨起床练拳的时候,师父还在书房中,他便悄声的没有打扰,自己仍练昨天的拳路。

    他是个不怕吃苦的乡下孩子,叫他读书他是头疼,但流汗的事儿他不怕,早几年就会干活挣钱哩。

    是知道师父待自己很好,才敢偶尔任性贪玩。

    整个武安侯府安静与否,其实并不会影响到此时的姜望,他完全沉浸在念尘之术的世界里。

    起初只是突发奇想,想着如果修成“念尘”,是不是能够通过这门秘术,寻找到林有邪留下的踪迹。

    念尘之术的原理,他大致上看得明白。乃是从人的“念头”着手,以“分念”在追踪目标的身上留下印记,无形无质无踪。

    而又从己身的主念出发,随时可以与分念产生感应,以此捕捉痕迹。

    这念尘不仅可以留在目标人物的念头里,还能够寄托于物。当初他和林有邪联手抓捕武一愈,就是依靠林有邪的念尘寄于翠芳萝。

    若是自己修成念尘之术,念尘和念尘之间,是否能够产生联系?自己的主念,是否能够感应林有邪的主念?

    这本无名之书翻到最后,姜望隐隐感觉,念尘之术,或许就是那把他忽略了的钥匙。

    等到真个投入到这门秘术的研修中,才愈发能够感受得到念尘之术的珍贵。

    林况无愧盛名,他这一套独门秘术,真是天才独具。在姜望的认知里,完全不逊于焰花焚城。对“念头”的开发,其意义难以估量。

    如果说左光烈的【焰花】,是革新了火行基础道术的最高标准,并以此作为自身道术体系的地基。林况的【念尘】,则几近于另拓新途。

    人之一心,瞬有千念。古往今来,自情思杂绪入手的修行者,不在少数。但林况的念尘,是第一个把念头析分出来,并加以应用的。

    这样的人物,当年若是没有卷入雷贵妃桉,现在真不知是何等光景!杜防是林况的半个弟子,却亲手把林况的尸体扔到年幼的林有邪面前。

    四大青牌世家,在齐国经营了多少年。

    彻底烟消云散之时,又有谁给了一声叹息?

    正如那天林有邪问——

    “天下可信者有几人?我能信者又几人?”

    唯有姜望。

    当时她把这一切交给姜望,是给出了她最后的信任。除了是相信姜望能够好好利用她死去之后尸体上留下的线索,大约也是想要为她的父亲,留下一份传承。

    最后是姜望打晕了她,站出来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而后远走楚地。

    但是到最后姜望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辜负了她的信任呢,还是不负她的信任?

    他没有问过,林有邪也没有说过。

    “这几天郑商鸣应该把该查的地方都已经查过了,各处边郡都找不到踪迹,完全没有她通行的记录”他看了十四一眼:“很眼熟,对吗?”

    这胖子用手指头敲了两下舆图,对姜望道:“你有没有想过,林有邪可能也根本就没有离开鹿霜郡?”

    十四当时离家出走,重玄胜便是太过心急,忽略了灯下黑的情况,愣是没想到,十四根本没有走出齐国。

    但十四是路痴,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林有邪可不是。

    作为一名优秀的青牌,追踪擒贼的好手,无论从哪个方向讲,她都没有迷路的可能。

    姜望缓慢地说道:“但是巡检府去查过,我也去查过。鹿霜郡那里没有任何线索。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就算本来有线索,现在也”

    “你先别着急。”重玄胜看着他道:“我们找到十四那天,就是你和林有邪最后一次见面,此后你们没有任何联系,对吗?”

    “是。”

    “她跟你说的她要去三刑宫?”“是。”

    “除此之外,你好好想想,她有什么异常吗?”

    “你是想说,她有没有可能匿迹藏行,悄悄去调查田家?”姜望摇了摇头:“她是一个很执拗、很有原则的人,但是并不愚蠢。”

    鹿霜毗邻大泽,的确很难避免这样的猜想。

    不过当年的那起桉件,于皇后来说已经结束。于田安平来说,他并不介意被仇恨。于林有邪而言,她已求得她所能求得的最好结果,恢复了她父亲和乌爷爷的名誉。

    便算是真个把田家查个底朝天,也不可能获得更多。

    笼罩齐国的最高意志,早就已经用目光划定了红线,林有邪不会不懂。更不会蠢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后,再去挑战已成当世真人的田安平。

    “那么结果已经很清晰了。”重玄胜缓慢地说道:“我现在非常确定,林有邪根本没有离开鹿霜郡!”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今来此你何在

    岁月长河自然有迷人的清波。

    一缕水纹,漾开了太多人的照影。

    陆琰已经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寂寂然无声息。幽暗的地宫废墟里,张临川才蓦地张嘴,吐出一块破碎的内脏来。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又取出一块手帕来,将嘴角的血迹擦拭干净。

    如果说,在无生教注定覆灭的现在,他已经决定要杀人求道,那刚刚他就不该放过陆琰。

    但陆琰不是简单的神临修士,天生冥眼的他,不是这些随着镜世台一声令下,蜂拥而来想要捡便宜的中域小宗强者可比。

    景国要压过齐国的风头去,要在这次诛邪行动中彰显存在感。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亲手将无生教抹得干干净净。

    一个出身景国礼天府的神临天骄,与已经被吓破胆的翼鬼一拍即合,召集了大量的小宗修士,想来玩一出巨石压卵、苍鹰搏兔,围猎燕云山,其中有十一个神临!

    一战过后,只怕这些小宗尽要除名。

    若非是在翼鬼身上藏有他的知觉,若非是故意要面对这一局,若非一定要给自己设一劫,他怎么可能会给翼鬼这种蠢货以机会?

    他苦心积虑所夺得的这具白骨圣躯,近乎完美无瑕。

    之所以说“近乎”。

    是因为此躯只摘得四个神通,未能成就天府。

    不是白骨圣躯没有这样的潜力。

    而是彼时的白骨邪神,仍旧为现世意志所忌,她为自己降世所造的现世之身、苦海之筏,天意不使完美!

    这一具以王长吉肉身为基础、以战场煞气为炉火所炼制的白骨圣躯,还有隐患存在。

    此般隐患细微非常,平时不会有任何影响,却会在他登临绝巅的那一步,关系到天意对他是否排斥!

    万古以来,登临绝巅何其艰难?在攀登的过程中,身上加一羽,都如压万钧!

    谁能够扛着天意的排斥登顶?

    换而言之,此身其实衍道无望。

    当初的白骨尊神可以不在意这一点,降临圣躯就能前行。他远不能够。

    没有绝巅之上的眼界和手段,无法轻易地将这点隐患抹去。

    他甚至于是在成就真神后,才对这一点隐患有所察觉,此前连发现的资格都没有!

    之所冒险替换雷占乾,要搭齐国的大船,也是想借助霸国底蕴,为自己寻找到一个安然度过的办法。

    甚至于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雷占乾因为特殊的家族背景,在齐国有极大的发展空间。他的确可以用雷占乾的身份,爬到很高的位置。

    但雷占乾的身体再好,也不可能比得上自己这具白骨圣躯。

    且替命的人生,永远不可能超过自我。本躯的修为若无进境,替命的躯壳也只能停在相应的修为境界之前。

    所以找到安然解决圣躯隐患的办法,才是他最大的渴求。因为这关乎到他最后能否成道。

    当然,雷占乾的身份太好,那具身躯哪怕只能走到真人,他也有信心凭之争一个九卒统帅的位置。

    那样的位置,比已经发展到数十万教众的无生教都更有现实意义。尽可以使用霸国之资源,孤心求道。

    他在鹿霜郡所做的一切,都有清晰的脉络可循,都是朝着最后的目标而去。应该来说,每一步都很坚实,除了那天突然看到的绝佳机会,落了一手闲子……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毁在一个内府境的青牌捕头身上。

    在确认雷占乾的命运已经无法再继续了之后,他立即便转入止损的方桉。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引起姜望的情绪波动,也只为种一颗恶种……

    那个胖子的智慧让他稍稍意外。

    凶屠的战力让他有些意外。

    姜望能够制造的动静,则是大大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没有想到姜望能有这样的决心、这样的恨意,且能动用这样的资源。

    只能说,没有人能够算尽天下所有,尤其人心如此复杂。

    既然当初决定在齐国落上一子,他就完全可以接受由此导致的一切,无论是善果还是恶果。

    寿元被斩掉,修为被打落,一手创建并壮大的无生教一夜之间崩塌——

    等无生教发展到千万乃至亿万信徒之众,用不可计量的庞然的信仰之力,冲刷本躯,以“人意”弥补“天意有瑕”,最后得成大道,这本也是他为自己所设想的办法之一。

    现在这条路也被堵死了。

    至少有一点他是没有骗陆琰的——

    他也已经别无选择。

    而这个办法,当然不是他跟陆琰所说的,要杀死千万人。那或许真的是一条路,真的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但哪怕由此得成了衍道,也是死路一条。

    他只是想变强,又不是想找死。

    他最后的办法,是他早就研究出来,但却一直搁置的【九劫法】。

    与其等着现世意志的“恶意”在登临绝巅的那一刻正式落下,倒不如去主动迎接,提前引“劫”。有备而往,或可逢凶化吉。这是此法创造时的根本思路。

    然而“天意有瑕”,非大劫难消。

    九劫法是对天道之“恶意”的消磨,接连九次去对抗天意,直面劫难。但每一劫难,都是九死一生。

    谁能笃定自己九次经历生死绝境,还能求得那飘渺的一线生机?

    所以他虽是早就有了思路,但一直搁置此法,并不准备动用。人只能活一次,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当然要选择更为稳妥的方式。

    直到现在……

    无生教宣告覆灭,他的心血毁于一旦,他的成道之路也已经断绝。

    替换雷占乾之事的暴露,也一定让天下各大顶级势力,对自家天骄有更多的审视。也就是说,他想要复刻一次雷占乾的轨迹,已经是难上加难。

    今时今日,除非他打算永远隐遁下去,永远躲在地沟里不再露头,只在黑暗里注视着姜望步步登高……

    他怎么可能愿意停步?

    索性便在这样的绝境里,直接开启九劫!

    九劫之法,是九次九死一生的豪赌。

    失败则一切休提。

    一旦成功,此后圣躯隐患尽去,衍道是坦途!

    今日便是第一劫。

    天意关乎玄微,他不能过多干涉,不然劫未必算“劫”。

    不是说找一群人来围杀自己,就算是给自己创造了一劫。须得真正有不可测之危险,面对生死危机。

    在他给翼鬼机会的时候,他也并不知道,景国的那个神临天骄,会带来什么样的阵容。会不会跟那个不要脸胖子一样,直接请个真人随行。

    即使面对真人,他也未必没有机会逃生。若是对方连真君都能请来,连追杀一个暂时只有神临境修为的邪教头目,都要请个道门天师随行,那他命该如此。

    他只当死劫来应对!

    在幽暗地宫里好一番厮杀,那些小宗神临手段贵乏,除了两个格外凶狠的,大多数不值一提。而景国天骄不愧是景国天骄,在生死关头给他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但一直到陆琰突然出现,他才意识到,这才是第一劫的全貌!

    陆琰也是这场杀劫的一部分。

    一旦有机会,陆琰绝不介意杀了他。

    正如他熟悉陆琰一样,这几年来,陆琰也一定没有放松过对他的观察。

    曾经一手撑扶白骨道,这几年又随着无生教的扩张东征西战,厮杀无数。

    熟悉他张临川、熟悉白骨秘术、无生玄术、幽雷禁法,这几年不知偷偷做了多少准备的陆琰……在他已经伤重的现在,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所以他大谈特谈以杀成道,大谈特谈杀足千万人,都只不过是为了最后送出秘术,让陆琰离开。

    现在这一块带血的内脏碎片吐出来,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正在脱胎换骨的轻松。

    虽则到了此等修为,肉身的伤势已经极难弥补。

    但本躯的疼痛完全可以被神魂的愉悦所冲散。

    第一劫已是度过了!

    并且由此,他对“天意之劫”有了更深刻的认知,接下来更知道怎样去引发、怎样去应对。

    除此之外,之所以他会在燕云山杀得这么轰轰烈烈,选择让自己的第一劫场面这么大。也的确是在给姜望讯号——

    既然说不与我共日月,我今来此,你何在?

    他很期待姜望来找他,顺便补完他九劫中的某一劫。

    冥冥中他感觉到,那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他完全相信那将是一场极度危险的战斗,他也完全相信,自己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陈朴说“百劫生死未回头”,他很期待九劫之后,自己能够走到哪里。

    好好地叠起沾了血的手帕,从容走出地宫。将那些了无生机的肉块,都丢在身后。

    太过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不适应,但他反而站定了脚步,抬头直视着悬于天空的太阳。

    烈日骄阳,如何不照我?

    就这么看了一阵之后,他的嘴角泛开微笑。

    他已经决定了接下来的目的地。

    地宫这里的战斗很快就会传开,靠近燕云山的丹国和宋国必然都戒备森严……

    他决定去魏国耍一耍。

    魏国大将军吴询,乃是天下名将。有杀死他的力量,杀死他的智略,并且绝不会缺乏杀死他的决断。

    这样的英雄人物,很适合主持他的第二场生死劫。

    ……

    ……

    微笑,轻笑,欢笑。

    笑容如花,开在铜镜中。

    这个笑容有些不真实,对镜梳妆的女人又仔细微调了一阵,才笑出几分自然来。

    笑得倾国倾城。

    “姜望到哪里了?”她不回头地问。

    身后的侍女只是遥遥看着铜镜,都看得痴了,闻声才回过神来:“不久之前才过了星月原。”

    “这么快么?看来他这一次真的杀心甚坚。”

    大楚第一美人夜阑儿,从那梳妆镜前站起,转身。

    那一身华丽至极的长裙,忽然就暗了颜色。

    所谓羞煞百花,所谓皎月遮颜。

    是画中人,走到了人世间。

    不需有任何其它的动作,眉眼发梢都承载着风景。

    “我再去会会他。”

    对于早先‘见我楼’中,某人的落荒而逃,她自然是不满意的。如今的姜望,有更强的实力,更高的地位,具备更大的影响力……也更具有挑战性。

    侍女侧身拉开了房门,很懂事的并不言语。

    夜阑儿于是往外走。

    但才踏出门槛,就已经停住。

    因为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面笼轻纱,却留出勾魂夺魄的眼睛。

    红唇一抹,更鲜艳得透出薄纱隐隐,是如此的摇曳人心。

    只是两双美眸的对视,给人的感觉,便是翡翠白玉,琥珀明珠,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在现在这个时候,不要去打扰他。”站在门外的女人说。

    她的声音极为慵懒,似海棠春睡方醒来。

    与其说是告戒,倒更像是告饶。

    站在门里的夜阑儿,仍是挂着近乎完美的笑容,发出近乎完美的声音:“妹妹这话怎么说?我可是去帮他,不是打扰他。”

    她每一个字的发音、每一个神情的表现,都经过了无数次的训练,故而才能如此地近于完美。

    美到在美女如云的楚地,号称第一。

    “姐姐就听我的罢。”门外的女人走进门里来,转眸看了一眼,待那侍女无声地退出,她才反手关上了房门。

    “现在的他,很危险……”

    ……

    ……

    除却死生无大事,惜命者奈何总要搏生死。

    姜望一封公开信,引发天下剿杀无生教。由此带来最大的影响,是让全天下都认识到了这位绝世天骄的影响力。

    年轻一辈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从黄河之会夺魁开始,他就是天下瞩目的焦点人物。

    而后星月原之战齐天骄胜景天骄,齐夏之战身镇祸水、一战封侯。

    他的名望,已经达到了某个极限——

    还能有什么荣誉,比二十一岁的霸国实封军功侯更能引起轰动?

    还有什么故事,能比一个前途无限的年轻人,冒死拯救无数百姓于灾厄前,更让人动容?

    直到这一封公开信发出来……

    天下响应,整个现世都掀起了剿灭邪教的大潮。

    何止于无生教?

    短短几天时间内,天下间被捣毁的邪教已是数不胜数!

    人们审视地警惕着每一个形迹可疑的传教者,那些旁门左道、阴祟邪教,个个夹起尾巴做人,这段时间的传教难度,简直像是身在穹庐山——在现世神祇的老家,跟现世神祇争信仰,能不被连带身后的小小毛神一并碾死?

    绝大部分人都看不到这背后的大国博弈,看不到姜望所借的煌煌大势,看不到三刑宫的背书。

    他们只看到,武安侯姜望一封公开信发出来,就是一面旗帜立在天地间,天下列国纷纷响应,此后但凡阳光所照之处,再没有无生教立足之地!

    这是何等的威望?何等的影响力?

    而他引发的对邪教的强力打击,救天下多少人于水火,挽回了多少破碎的人生。

    人们不吝赞美,不吝歌颂。都已经有人喊出了“天下第一天骄”的口号,甚至不加什么内府、外楼、神临之类的前缀。

    姜望当然不敢接受。

    他知道自己远没有那样的实力,远没有那样的影响力,只是机缘巧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但他这一次自临淄飞出,远赴燕云山,所面对的一切的确与过往大不相同。

    整个世界充满了善意!

    他这一路直飞,畅通无阻。

    就算是有些什么戒严的关隘,也只需报上自己的名号,稍加核实之后,就立马被放行。

    更是不断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向他汇总关于无生教的所有信息,帮他描画张临川的行动轨迹。鼓励的、支持的、想要追随的。

    一夜之间,到处都是朋友!

    “今日得见武安侯,幸何如之!请往这边,我来为您开路!”

    “速速为武安侯开关!”

    “参见武安侯!在下这里有一份无生教的传教典籍,希望能够对您打击邪教有所帮助……”

    “您只管往前走,我已传讯前方,当不会有那不长眼的人。”

    “您是我这辈子最崇拜的人,我特意摘了一位地煞使者的头颅,请您踏着这颗头颅走过去,此行顺顺利利,必斩那无生教妖人!”

    他不像是在赴一场互钓生死的斗争,倒像是在检阅人间的大好山河,而沿途皆是鲜花与掌声。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沉默。

    一路疾飞而西,只有手中之剑,未曾有松开过。

    庄国君臣诬他通魔,镜世台公开通缉,天下骂声如潮之时——他告诉自己,我要认得“我”。

    侥幸掀起洪流,站在时代的浪潮中,天下奉他如神时,他也要告诉自己——我要认得“我”!

第一百一十五章 给我姜安安一个面子

    笃笃笃。

    房门被礼貌地敲响了。

    继而是小心翼翼的、像在做贼般的童声:“青雨姐姐,有人在吗?”

    乒乒乓乓,房间里一阵乱响。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吱呀~

    房门拉开。

    叶青雨翩然出尘地站在门边,明明是不沾人间烟火的气质,笑得却是温柔极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

    她的眸光是山间泉,她的细眉是天上月。

    这一笑,便是月光淌在了山林间。

    如此清澈动人。

    姜安安早已见惯了这般美景,左右瞧了瞧,贼兮兮地笑道:“刚刚遇到叶伯伯了,他说屋里遭了贼,让姜小侠来拿人归桉……我就知道是你啦!”

    叶青雨脸上一红,有些羞意,又有些恼意。

    这个老叶!本姑娘不过就是来找一下白骨道的情报,来得匆忙忘了说一声罢了,怎能以“贼”谓之?

    这阁主秘楼,阁主来得,少阁主来不得?

    不着痕迹地将袖中卷好的情报收进储物匣里,严肃了表情,认真地瞧着小安安:“姐姐是来这里找书读的,这么巧,你也是吗?”

    一边说,一边准备回身介绍:“这里有好多医经,记录各种穴位经络、各种药性配比。还有好多史学经典,一个字可以拆成十几个字来读的那种……都可有意思了!”

    姜安安顿觉牙花子疼,感觉自己可能是糖人吃得多了。

    捂着腮帮子道:“唉哟!”

    “这是怎么啦?”叶青雨半蹲下来,关切地问。

    姜安安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道:“我好像牙疼。”

    哥哥说过不应该说谎。

    但我说的是“好像”欸。

    “啊——”叶青雨做了个张嘴的示范,示意道:“让姐姐看看。”

    姜安安一头埋进了她的怀里:“姐姐抱抱。”

    叶青雨脸上故作的严肃顿时融化了,轻抚着小丫头的发丝:“叫你不要吃那么多糖,这回开心了吧?”

    姜安安用小脸蛋蹭了蹭,让自己埋得更舒服,才闷声道:“我吃得才不多呢,蠢灰牙都叫虫蛀了~”

    叶青雨道:“那它笨呀,名字就笨。你笨么?”

    姜安安想想是这么个理,便又哼哼唧唧起来。

    “对了。”姜安安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来:“青雨姐姐,咱们这里有邪教吗?”

    “呃,想来是没有的。”叶青雨顿了顿:“为什么这么问?”

    姜安安拿出自己宝贝的松鼠匣,从中取出一张榜文:“我看到好多地方都贴了这个。”

    她手中拿的,是一张邪教搜杀令,具体地说,是针对邪教无生教的高额悬赏。

    无生教乃是三刑宫、镜世台都公认的邪教,剿灭无生之事,天下列国都有响应,云国作为中立之国,对此有所支持,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云国向来富庶,悬赏相较于其它国家多一些,也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至于云国还掏钱加强一些商业友好国家围剿邪教的力度……更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天下不靖,通商何难?

    “你知道邪教是什么呀?”叶青雨问。

    “就是一些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的人。”姜安安说道:“我哥哥很不喜欢,听到名字都会生气的那种不喜欢。”

    “那你哥哥有没有说过,邪教的人为什么那么讨厌呢?”叶青雨又问。

    姜安安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好像没有。”

    “知道他们讨厌就行啦。”叶青雨道:“你哥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看你?”

    “他说他在忙一件大事,忙完了就来见我啦!”说到这个话题,姜安安顿时就来了劲,很骄傲地打开了双手,表示很多很多:“还会给我带好多礼物!”

    叶青雨点点头,才将小安安手里的这张搜杀令摘在手中,脸上立时严肃起来:“你偷偷熘出去玩了?”

    坏了!

    姜安安心中暗道不好。

    书上说得没错,温柔乡果是英雄冢。

    阿丑再三说过要保密,我姜小侠怎么一不小心露馅了?

    “唉,我也不是特别想出去玩……”她的手也颓了下来,眉也耷了下来,叹息道:“阿丑拽着我哩!”

    叶青雨这回却不吃她的可怜攻势,只将她的小手一牵:“走,我倒要去问问他,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带着你玩!”

    在姜望满天下猎杀张临川的关键时期,她肯定是不会容许姜安安乱跑的。

    虽然说张临川未必会知道姜安安在凌霄阁,也未必敢来这里。但姜望把姜安安放在云国,就是因为对这里最为放心。她绝不能拿姜安安的安全,去赌一个“未必”。

    这次定要禁姜安安的足,顺便把阿丑也一起禁了。决不允许他们出现在凌霄秘地以外。

    被杀气腾腾的青雨姐姐牵着走,姜安安终于是有点慌了:“这……阿丑兴许在睡午觉呢!”

    “他还睡得着?”

    “要不然算了吧,姐姐给我姜安安一个面子。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点子扎手,风紧……”

    “哪里学的青皮切口!是不是莫良?一并找他算账!”

    “唉哟,我腿麻了。”

    “我带你飞过去。”

    “姐姐,姐姐,我想起来了,方师兄喊我去钓鱼来着,要不我先……”

    “你这个年纪钓什么鱼?你别钓了,谢瑞轩也别钓了,先罚他个闭门思过二十天!”

    “对了,我今天的字还没写完呢。”

    “不着急,明天补。多补几份。”

    “青雨姐姐,咱们这样凶,是不是不礼貌哇……”姜安安掰扯不下去了,哇着哇着,哇地一声哭出来。

    ……

    ……

    白云苍狗,有时变幻顽童。

    横飞高空,姜望咀嚼着缄默。

    “替换身份,借他人之身表演,不可能毫无破绽,除非起乎源流,发乎根本。他既然有信心凭之搭上齐国的船,瞒过齐国那么多绝巅强者,应该也是自此源发。

    人有七魄,各有名目。第一魄名尸狗,第二魄名伏失,第三魄名雀阴,第四魄名吞贼,第五魄名非毒,第六魄名除秽,第七魄名臭肺……你说的那个叫张临川的邪教教主,他的那门命理类神通,或许是七魄替命。

    玉衡悬照诸天万界,我借之偶见古闻,符合条件的只此一说。当然,这门神通也只是我看到的古籍见闻,本身记载都不全,未必做得准。但你可以当做参考……”

    观衍大师的话语,在脑海里回转。

    对于张临川的强大,姜望绝对有清醒的认知。他当然不是脑子一热,就提着剑出来拼命。

    主动离开临淄,前来寻张临川拼命的前提,是他认为自己有拼得过的可能。

    而真正的强者,就是把“可能”变作“必然”的存在。

    凭借霸国军功侯的身份,以堂皇大势碾压邪教教主。

    横行四野,天下逐杀。

    进则人心所向,杀则天下影从。

    敌人却不可见于天光,只能鼠窜八方。

    此为势胜!

    是《石门兵略》所云,万胜第一。

    他招摇飞出临淄,一路无遮无掩,每一步都在蓄自己的势。

    以天下之大势,养自身之剑势。

    整个现世,所有诛邪的动作,都是在为此势积薪聚火。

    等到与张临川正式相撞那一刻,他爆发的必然是他此生以来最强的一剑!

    张临川逃得越远,越曲折,越轰烈,那一剑就越辉煌。

    除此之外,在应对张临川的诸多准备中,做得最多的,当然就是对张临川的调查和分析。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一路拼杀,几经生死,方才赢得今日之地位,没道理弃之不用。

    临淄城里问了许多高手,没人知道张临川那门神通的具体面貌。便是术法大家易星辰,也只是揣测那门神通大概的限制,如替换之躯的修为必然要低于本躯之类。

    他甚至问了玉衡星楼中的那条老龙,可惜老龙很有些奇货可居的样子,竟然开始谈条件,说些什么“先把我放出来,我就马上告诉你”之类的胡话。

    姜望不得不请这厮好好感受了一下被强神临全力抽血的体验。

    最后老龙承认他压根没听说过这玩意,并诚恳建议姜望好好修行,等到洞真再出来大杀特杀,而他有一个顶级修行宝藏的线索……

    武安侯没有听下去。

    倒是路过星月原之时,联系到了恰好神游归位的观衍前辈,在观衍前辈那里得到了一种可能,即“七魄替命”。

    观衍前辈甚至分析,张临川替换雷占乾的,应该是“雀阴”,也就是气魄。

    可惜定远侯当时为了隔世杀伐张临川本体,无法留力,导致雷占乾的肉身完全被斩碎,无法得到验证。

    但这揣测若是为真……张临川至多还有六个身份在潜藏!

    实在是一个非常难斩除的敌人。

    观衍大师还提出建议——此恶獠若是实在难缠,不妨将其引到星月原来……他在这最靠近星穹的现世之地,借玉衡出手,想必钉杀一个神临不难。

    不过姜望拒绝了。

    想也知道这个法子无法实现。张临川不是蠢货,压根不会再往东域靠拢。且以其人的处境,哪怕获得了战斗中的优势,也没有满天下逐杀姜望的条件。

    他们之间的战斗,必然会是极其短暂的。这是张临川处境之必然。但凡战斗时间一拉长,张临川遇险的可能性就无限增加。

    这场厮杀在野人林就已经开始,而姜望现在以稍弱一筹的修为,赢得了绝对的优势……

    观衍前辈也并不勉强,他这次归位玉衡主星,只是为了顺手梳理星君位格。解答了姜望的问题,他便又携小烦婆婆游历万界去也,下次再要联系上,又不知何时……

    而姜望独自踏上远程。

    难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当然他完全是可以不孤独的。

    自出临淄后,这一路上有太多人愿意与他同行,想陪他一起完成绞杀邪教教主张临川的大事。

    其中不乏名门子弟,积年的神临。

    但一则他不想欠一些不相干者的人情,二则他无法判断,那些人是真的想要帮他,还是有别的什么心思,甚或是不是张临川潜藏的身份之一。

    他绝不愿在这场生死之争里,还分出心思去与同行者斗智斗勇,分析来分析去。

    并不是说他要对张临川恪守什么单打独斗的原则,要如张临川所要求的那样讲点武德。只是在这件事情上,就算需要援手,他也只会请绝对可靠的人。

    ……

    燕云山地宫的战场废墟,已经来来回回被很多人检查过很多遍。

    但凡有些线索,也早该被人发现了。

    目前的共识是——战斗痕迹有很多,但存在重大价值的基本没有。现场的数百具尸体,全都被摧残得非常难看,张临川在战斗中使用的手段又多又杂。剖析完整场血腥厮杀的过程,甚至都很难对他的战斗方式做出一个清晰的画像。

    张临川能够从无到有,在阴影中把无生教发展至如今的规模,显然是最顶尖的隐匿高手。哪怕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处理现场,也基本不会给追踪者留有什么机会。

    众所周知的一点是……张临川现在的肉身,是当初白骨尊神为登临现世绝巅所准备的白骨圣躯,卦算亦是难以加身。

    但姜望好像全然不知这些客观现实,安静地、不知疲倦地走在断壁残垣间,目光平静而清醒,不错过任何一个角落,搜寻着或许还存在的有用痕迹。

    他虽然身怀林氏家传最顶级的验尸法,但奈何难为无米之炊——现场的尸体已经全都被景国人运走了,且明显不会配合他这位齐国侯爷验尸。

    景国据说因为这次惨重的死伤,派出了一名真人来追杀张临川。但茫茫现世,在一点线索都没有的情况下,找一个根本无牵无挂的人,又谈何容易?

    即便是当世真人,恐怕也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转。

    从临淄赶来燕云山,时间上显然是太晚了。

    但姜望之所以在几乎注定不会有收获的现在,还来燕云山地宫如此细致地调查,查找线索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在补充他对张临川的“知见”。

    枫林城道院做过几年师兄弟,但真正接触也都是在拜入内门后,次数并不算多。

    而后枫林城一别,数年未见。

    鹿霜郡野人林的接触可以算进去,此刻这燕云山地宫里繁杂的战斗痕迹,也可以加入其中。

    这些故意变幻种种不同手段的战斗痕迹,于旁人或者只是张临川手段丰富的体现。

    于姜望,却是张临川这个人的点点滴滴。

    在一场战斗之中,被姜望了解透彻以后会发生什么……现世知道这一点的人还并不多,其中显然并不包括张临川。

    此时的燕云山地宫中,还在勘察现场的,并不是只有姜望一个。还有宋国的军中修士,丹国的修士前两天就已经完成调查离开了。

    宋国此刻的调查当然也并不是调查,而是一种支持。

    带队的是宋国的神临境天骄辰己午,高冠博带,大袖飘飘,看起来相当严肃的一个人。

    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里三十岁无限制场的正赛选手,据说是六艺皆通,又成道以五射。

    姜望也曾以独孤无敌的名号,与之在太虚幻境福地挑战中接触过。对这位仁兄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很有印象,也亲身感受过其人恐怖的箭术。

    但辰己午显然并不知道此武安乃彼无敌。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姜望这一次引动煌煌大势的体现。

    诛灭无生教,是天下列国、各大正道宗门都已经达成了共识的。

    而作为这一次灭邪大潮的发起者,齐武安侯姜望提剑东出临淄,万里逐杀邪教教主,放眼天下,谁能够不支持?

    哪怕是景国人碰上了,也得停下来喝一声彩,鼓个掌再走。

    作为邻近燕云山的国家,辰己午就是宋国的表示,是宋国与邪教势不两立的态度。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哪个国家又会不忌惮张临川?这位已经恶名遍天下的邪教教主,竟然在本国附近的燕云山下,建了一座地宫!

    那么对于宋国,无生教是否又有什么暗手?

    宋国以儒教立国,不语怪力乱神,向来厌恶神道。国内并无什么宗教活动的痕迹,但焉知无生教不会像在草原一样改头换面,依附于某种儒家学说来传教?

    宋廷内部早就已经开始进行彻查,辰己午这一趟也算是带着任务前来。

    尽管他并不理解姜望在地宫废墟里的认真探查,却也表示了足够的尊重,甚至主动陪着这位齐侯再检查一遍。

    “听说隔壁揪出了一个丹派,炼的是‘人丹’,也与无生教有关。”辰己午一边检查痕迹,一边状似无意地道。

    此刻身在燕云山,他口里的隔壁,当然是丹国。

    人丹?

    纵然姜望对丹道一窍不通,也知晓这是极恶之法。以人为丹,以人食人,逆人伦五常,简直天理难容!

    但涉及无生教,怎么都不算意外。

    随着这段时间天下列国对无生教的清剿,无生教诸多恶行也都公开在人们眼前,其恶其毒,简直罄竹难书。

    “此事是怎样处理的?”姜望问。

    辰己午道:“张巡亲自处理,将该丹派杀绝,还顺藤摸瓜斩了一个无生教的法王。”

    “人所共弃,无生教岂能不亡?”姜望目光仍然落在这座幽暗地宫里一砖一瓦中,嘴里道:“张临川不死,我心难安!”

    “此人不死即大祸!”辰己午斩钉截铁地道:“我宋廷必杀之!”

    姜望拱了拱手,便不说话。

    搜查又持续了很有一阵。

    “武安侯。”辰己午忽然出声道:“最新消息。”

    “什么消息?”姜望回头问道。

    辰己午表情古怪:“张临川的踪迹在魏国出现了。屠了一个镇子,并以鲜血书写张临川之名,说是对魏国参与剿杀无生教的报复。”

    此时距离燕云山之前的那一场厮杀,已经过去了九天。张临川就算在那场厮杀里受了什么暗伤,估摸着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无生教之前发展成那般规模,作为教主的张临川,资源肯定搜刮了不少。短期内应该不会在这方面有所制约。

    本来很多人都以为,他已经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或许北域,或许虞渊,或许在哪个阴暗的角落舔舐伤口,等待机会。

    没想到他潜进了距离燕云山并不算太远的魏国。

    这一步灯下黑也算藏得极好。

    但他为何突然暴露行踪,且是以做下这等恶事的方式?

    不是说张临川不会为恶,如有必要,这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只是他什么时候竟如此疯狂?

    魏国可不是什么孱弱小国。他们有一位真君强者坐镇,还有吴询这等天下闻名的强大真人,更有一支可以在战场上与任何对手抗衡的天下强军!

    张临川在魏国屠镇,扬言报复,简直像是一只蚂蚁在路边挑衅巨象!

    况且参与剿杀无生教的,又何止一个魏国?天下各大强国都有响应,他张临川有几个脑袋,几条命,真能一一报复过去?

    他张临川能与天下为敌?

    辰己午完全想不通。

    这是完全想不到动机,也无法分析内在逻辑的事情。

    姜望同样无法理解,眉头紧蹙:“辰兄以为,张临川这一举动的目的是什么?”

    “谁知道呢?像是得了失心疯,在故意找死一样。”辰己午半揣测半玩笑地道:“难道是一手创建的教派一夜之间覆灭,他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已然是崩溃了,破罐子破摔?”

    像是在故意找死一样……

    姜望心中好像隐隐抓到了什么,但并不真切。

    可是他至少对张临川的心性心志是有相当了解的,张临川这种人,绝不会轻易地被打倒,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更不会受不了打击,得什么失心疯!

    那么张临川去魏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杀人?挑动魏国的怒火?

    魏国那里有什么能够帮助张临川打破困境的办法吗?

    姜望直接拔身而起,飞出地宫:“我去魏国看看。”

    辰己午犹豫了一下,只道:“还请武安侯注意安全,我须回国严锁边境,防止类似的事情在我宋国发生。”

    他们都不是扭捏的人,便此一声,各自飞远。

    穿行在云薄日冷的天空,不断撞碎迎面的风。

    姜望一边疾飞,一边思考。

    张临川直接屠镇,留血书公开挑衅魏国的行为。

    让他捕捉到了一种急切感。

    张临川好像……非常着急。

    这个邪教教主,在着急什么?

    此时在这猎猎天风中,他莫名又想起当初在唐舍镇,张临川与他说过的话——

    “是啊,早晚的事情。可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事。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我,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题外话------

    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4/10)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拆骨为笔

    那一次是在追查邪教妖人的任务中。

    在离开唐舍镇之前,张临川非常随意地这么感慨了一句。

    当然后来他已经知道,张临川本人,正是彼时他们所追查的那些邪教妖人的头领级人物。

    那一次唐舍镇之行,也就有了更多的试探、审视的意味。彼时张临川的冷酷人格,就藏在‘张临川师兄’这张面具之下,冰冷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如何愤怒,如何发狂,如何拼命。

    为白骨道最后的行动清查隐患,并随时有顺手将他碾死的可能。

    这些过往的画面,如今想来,简直让人脊背发凉。

    但在彼时彼刻,听到张临川的那句感慨时。

    他是真切的沉默了。

    那时候他在想,张师兄那样的人才,出身那般好,天赋那么好,竟然也对未来那么焦虑,那么不安,那么急切……他姜望有什么理由懈怠呢?

    那一句话,那一刻的心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他用来鞭策自己努力。

    现在来说,彼时那一句无意间的感慨,的确是张临川的心情。

    他的确是那么有紧迫感的一个人,所以才有后来的虎口夺食、与神相争。才有了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疯狂蔓延开来的无生教。

    他一边发展无生教,一边还替换了雷占乾,如这般为自己布下的后路,还不知有多少。

    这些年来的光阴,他的确没有一刻虚度。

    姜望此刻想起这句话,好像更了解了张临川一些。

    从对变强的渴望来看,他们又何尝没有共通之处呢?

    变强……

    姜望心中灵光乍现。

    张临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张临川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肯定是恢复他自己真神的境界,甚至往更高处迈进。

    归根结底,实力才是应对一切的根本。

    神祇四境,假神、真神、阳神、尊神。

    每一境踏出,都是天地之别。

    张临川被凶屠隔世一刀斩落,现在只能算得上个假神、毛神。

    无生教覆灭,一度遍及天下的数十万信徒,死的死、退的退、囚的囚。于信仰之上,他已经完全没有希望。除非再给他几年时间,让他再立新教,卷土重来。

    那么他去魏国做了什么?

    第一,屠了一座小镇。第二,血书挑衅魏国,掀起他个人对一个国家的报复。

    于第一点,联系到白骨道献祭枫林城的旧事,再联系丹国发生的人丹事件,事情似乎不难理出一个脉络——

    张临川很有可能靠杀人在恢复力量!

    或是献祭,或是吞噬,或与那神秘莫测的无生世界有关。

    于第二点,张临川以血书昭示自身恶行,扬言报复魏国,很有与天下为敌的气魄。

    如尹观以咒术成道一般。张临川是否拥有某种利用仇恨的修行秘法?会不会越多的人仇恨他,他就能够汲取越多的力量?

    这些都是姜望自己的揣测,他也在思考,于这些可能之下,他的应对。

    同时,关于张临川的最新消息,和由此展开的一些猜测。他都及时地写成信,通过太虚幻境发与重玄胜。

    毕竟“一人计短,一胖计长。”

    重玄胜在临淄总览全局,或许能有更清晰的思考。

    截止目前为止,张临川的雷法,张临川类似于“七魄替命”的神通,乃至于他在燕云山地宫所展现的种种,姜望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了。

    而最让人关注也最神秘的,始终还是那个独为张临川所掌的无生世界。

    截止目前为止,天下列国已经捣毁了所有公开设立的无生教分坛,什么七十二地煞使者,全都死得七七八八。诸如护教法王,也是死的死,藏的藏。但仍然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得清,无生世界的具体情况。

    人们唯独知晓——

    无生教所有的神恩,都以无生世界为桥梁。但张临川作为神主,从来只是单方面的降临。无生教徒心心念念、企盼死后永存的无生世界,从未在生者面前显露真颜。

    现在不难发现,在建立无生教之初,张临川就做好了切割所有教徒的准备。

    是天性谨慎使然,还是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

    ……

    魏国在长河南岸,承接了小段黄河河岸,更将整个长河第七镇、第八镇之间的河岸线,全部囊入国土。

    所谓“狴犴负屃乃魏门户,长河万里是孤缠腰。”

    当今魏帝昔为太子之时,登上望江楼所发出的这声感慨,至今为时人所颂,以为雄主之声。

    魏国与景国隔着长河遥相对峙,与宋国之间隔着一个龙门书院,而东望故夏,南眺雄楚。

    可以说是处在四战之地,四面都无弱手。没有一定的实力,必不可能站得稳。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养成了魏国百姓剽悍的民风。民间好私斗,士卒上阵,也往往是悍不畏死。东郭豹在观河台上亡命死战,便是一个掠影。

    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在于,在武道尚未开辟出一条完整道路的现在,魏国是第一个全面推行武道修行的国家!

    现世几乎所有修行者,在成就超凡之前,都会修武锤炼体魄。但超凡之后的武道,从来不是一条坦途,至今也不算完整的大道。

    在吴询的一力主持之下,魏皇敢为人先,将武道推为修行主流。由此使魏国成为了天下列国间,一个特殊的所在。

    但效果也未见得多好,自全面推行武道以来,魏国国力甚至是有所衰退的。

    盖因现在的修行主流,已是经过了历史验证,得到了历代无数强者完善的。在各国各地,都有深厚的底蕴。每一个修行关隘如何,都有无数种解决办法。

    而武道的终途都还在摸索当中,沿途坎坷疏漏更是不能尽述,哪个有志于未来的修行者,不怕自己走错了路?

    且看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魏国上场的东郭豹和燕少飞,都不是武道修者,由此就可以看到,魏国的这个选择,大约是不够坚实的。

    不过当代魏帝显然也是乾纲独断的人物,坚信武道才是未来,根本不肯改变国策。

    魏武卒乃是天下闻名的强军,在吴询的统帅之下,威震南域。而吴询也是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想法,近些年来,逐步以潜修武道的军官替换各级,要打造一支全武道的强军,以合“武卒”之名。

    被替换下来的固守原路的修行者,则是全部并入到另一只军队中。说是也当做强军培养,但实际资源远不如魏武卒。

    毕竟魏国的国力就在那里,如何供得起两支天下强军?

    不管怎么说,魏帝和大将军的意志非常坚定,朝野未有可阻。

    由吴询亲自编撰、魏皇加以补充的《武道通典》,也是通行魏国各级武院,成为魏国年轻修行者必修的一部武籍。

    如果说王骜是最多人认可的现世武道第一人,那么本为兵家出身的魏国大将军吴询,在天下武道修士间,则是坐三望一的人物。

    一身修为,非同小可。

    所以为什么辰巳午觉得张临川是在找死?

    可以说,张临川只要与这位大将军照过面,就必无幸理,谁也救不得。

    除非他可以让吴询永远找不到他,可是在魏国做下这等恶事,怎么可能做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辰巳午不认为张临川有机会逃走。

    而姜望只觉得,张临川的真正目的,好像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看着影影绰绰,但已经近在眼前。

    ……

    这一次出事的地方,叫做晚桑镇。

    因着追杀张临川一事天下皆知,姜望入境魏国的时候也未受什么阻碍,及至到了晚桑镇前,才被封锁此地的红着眼睛的魏军士卒拦住。

    于是通传姓名,等魏军将领来迎。

    燕少飞仗剑去国,东郭豹战死于观河台上。

    魏国年轻一辈,已是并没有什么亮眼的人物。此时出现在姜望面前的覃文器,是在四十三岁成就的神临修士,今年已经六十有七——神临之下的人物,还真不够资格处理此事。

    四十三岁成就神临,其实也是天才级别的人物,巩固了壮年时的巅峰状态,至死方衰,在神临中不是弱手。但与姜望这等二十岁成就神临的绝世天骄相比,就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天资了。

    整个魏国,若要论及年轻天骄,唯有那提着得意剑远行的燕少飞,方能与姜望放在一起比较。但其人自黄河之会至今,音讯早无,也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

    这个世界太广阔,很多故事,没有机会被人听闻。

    一见姜望,覃文器便迎上前来:“本将覃文器,奉大将军之命,封锁晚桑现场,核验凶事。武安侯可是为那邪首而来?”

    此事果然已经惊动了吴询!

    不知张临川哪里来的信心,敢在魏国做下这等恶事,迎接吴询的追杀?

    “请将军节哀。”姜望行了一礼,便直入正题:“覃将军这边可有那邪首的行踪?”

    覃文器惭声道:“不曾揪住那恶徒!”

    经过覃文器的讲述,姜望才知晓事情的具体经过。

    晚桑镇被屠,是整个镇域范围内,数万百姓被杀得干干净净,徒剩鸡飞狗跳。而魏国方面是在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发现的惨事!

    魏国民风剽悍,常有械斗发生,动辄见血横尸。

    为治安计,魏国各郡都设有巡骑,巡逻各处,有时候也会临时充任讼官,主持邻里纠纷。

    在魏国,这种巡骑是非常受尊重的,被老百姓称为“靠山骑”。只有衙门里最优秀的那些人,才有资格列名其中。

    这一次也是巡骑巡行至此,发现了惨像,将此事层层上报,才惊动了魏廷,当地郡守却是最后方知——

    本不该如此的。

    魏国是岿然立于四战之地、建设了护国大阵的国家,不是什么弱国小邦。

    晚桑镇隶属于谋城,谋城隶属于信澜郡。

    整个晚桑镇被屠,在信澜郡郡守府那边是有即时反应的。执信澜郡郡守印者,完全可以感受得到一大块人气的缺失。

    但事发当天,信澜郡郡守带他新收的妾室在远郊游猎,心神不在郡守印上,是以根本无察。

    当然,无论怎么轻忽。信澜郡郡守都不可能忽略他郡守印的变化,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与郡守印的感知,被人提前做了手脚——

    这才是典型的张临川风格。无论他表现得有多么夸张、疯狂,究其内里,仍然是非常缜密冷静的行事步骤。

    屠戮一镇百姓、公开挑衅魏国的背后,是他冷静地安排好了每一个环节,为自己留下了相对充裕的逃亡时间。

    要在信澜郡郡守身上做手脚,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混淆了郡守印的感知,也不可能隐瞒太久。

    因而张临川所做的这桩恶事,其实需要非常精准的时间执行。绝非临时起意的泄愤行为。

    姜望略一沉吟:“我方便进去看一看吗?”

    覃文器没有犹豫,直接命令手下军士解开封锁,让出道路。

    魏国这个国家,不是军庭帝国,但风格非常军事化。朝廷上下不像那些为儒家所影响的国家一样,讲究为尊者讳,他们勇于面对自己的错误——改或者不改,则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覃文器会非常坦诚地告诉姜望这个齐国人,他们魏国军人压根没有抓到凶手,在张临川屠杀百姓的时候,他们的郡守正带着小妾在悠闲打猎。

    他们内部的痛苦、无能和愤怒、严肃,他们同样坦露。

    姜望是第一次来魏国,已经在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军阵的封锁解开,姜望走进晚桑镇中,第一时间冲撞感官的,是浓烈的血腥味。几乎撞得嗅觉一团糟。

    是这么的沉重、清晰,而又残忍。

    一整个镇子,数万百姓。

    落在纸上,听在耳中,只是一个个数字。

    嗅在鼻端,看在眼里,那是一段段被掐断的……普普通通的人生。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晚桑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名字。傍晚夕阳,落在桑树与榆树之间,便是这个名字的寓意。也是此刻人们所应见的美景。

    但真正赋予它们美好寓意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尸体都留在这里,所有的亡魂都已经不见,应该是被拉进了无生世界。”覃文器走在姜望旁边,以一个军人的自我要求,尽量不带情绪地道:“我们初步怀疑,张临川是在借此修行,借杀成道。也就是说,这样的事情,接下来很有可能还会发生。”

    姜望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惨像之前,什么话语都很苍白。

    乾阳赤瞳沉默地巡视过每一处细微。

    晚桑镇的百姓,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死去的。每个人死前的表情,都非常痛苦。

    很多人死前都是大口大口地吐过血,且眼耳鼻都有非常粘稠的血液痕迹,因而才会在没有什么锐器伤害的情况下,留下这么重的血腥味。

    姜望大概能够想象得到,当张临川完成了最后的布置,将晚桑镇所有人的灵魂一齐拔出身外的场景。普通人根本无法忍受那种痛苦,七窍流血,肝胆先破,甚至很多人都是选择先一步自戕……

    在此之前,张临川或许已经在这个小镇住了好几天。

    或许已经与不少人熟络了。他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一切,在小镇百姓的热情中,优哉游哉地养好了伤,做好了行动准备……然后在一个设定好的时间,精准地执行最后一步。

    “这人是?”

    姜望看到小镇中央的街道上,用旗杆吊着一个垂散头发的人。

    覃文器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只道:“信澜郡郡守。”

    不管过程有多少理由,敌人有多难对付,依照魏国律法,身在其任、未承其责,以至于耽误了最佳的追缉时间,信澜郡这位郡守的人头,是肯定保不住的。

    姜望也没有再看他,只问覃文器:“偌大的晚桑镇,张临川真就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吗?”

    覃文器道:“我们刑司查出了二十七条有所指向的线索,但最后全都证明是误导。”

    燕云山地宫血战,魏国晚桑镇屠杀……

    张临川的种种举动,好像是一个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开始发狂的邪枭。

    可在这些具体而微的细节中,又分明能够看到,他冷静得可怕!

    姜望又问道:“此处有如此多血债,血尚未冷,怨且未被风吹散!可有请卦师占卜?”

    覃文器并无遮掩:“大将军专令龙虎坛坛主来此卦算过。东方大人说,张临川不仅仅是有卦算难加的白骨圣躯,且还身怀某种阻隔因果的神通,跳出红尘外,不在因缘中。合此两者,以他老人家的修为,也是无法落卜!”

    魏国也有星占一道的强者,是为卦道真人东方师,受魏皇敕封为国师,主持魏国龙虎坛。

    此人都亲自出手,可见张临川是真的激怒了魏国。

    可以说整个魏国,除了身成衍道的魏帝,能够出动的最高层次力量,都已经出动了。

    但东方师都亲自出手卦算,也揪不出张临川!

    唯一的收获,就是又获知了张临川身上有一门不知名的神通,该神通至少拥有“阻隔因果”之效。

    张临川来魏国找死的底气,想是大半由此而来!

    姜望沉默。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个在三城论道上,为枫林而战,受雷殛而倒地的张氏良才……

    一切都是伪装。

    张临川啊张临川,你还有多少惊喜给到我?

    覃文器看了过来。

    这眼神具有典型的魏国风格,直来直去。

    那意思姜望其实明白。

    晚桑镇这里不比先前的野人林、燕云山地宫那些地方,血还很新鲜,死的人又太多,还很有追迹寻因的可能。

    只是东方师未能捕捉那种可能罢了,其他人未见得不成。

    天底下能够在卦算一道强出东方师的人并不多。

    恰巧姜望就认识两个。

    一个是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一个是齐国钦天监监正阮泅。

    甚至于余北斗都并不保险,因为东方师也是卦道真人,却在晚桑镇一无所获。而白骨圣躯乃是绝巅之上的手段。

    覃文器希望他这个大齐武安侯,能够请动阮泅出手!

    但阮泅是何等人物?

    钦天监监正是镇国级别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观察星象,他守护的是国运,着眼的是天下,翻阅的是历史,卜算的是未来。是与天下霸国算师相争斗法。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请动他。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打扰他的。

    你觉得天大的事情,于另一个层面的人来说,或者不过拂面微风。

    那景国有一位神临天骄为张临川所杀,也未见得景国的卦道真君出手卜算,便是此理。

    此等人物,算力何等珍贵?

    他姜望何德何能?

    杀一个神临层次的邪教教主,于现世而言像是杀一只鸡、一只狗,又何至于请动这样的宰割天下之刀?

    尤其他与阮泅此前并无关系,现在也谈不上有多深的情谊。只是在齐夏战场,在南疆,有过短暂的共事。

    阮泅是给过他一枚刀币,但那是为了浮陆世界的秘密,并不涉及其它。

    更有甚者,卦算一道,向来讲究因果相酬。不存在免费的卦算。若不用金钱,则可能要付出更宝贵的东西。

    当初余北斗一算,他在断魂峡一番血战,杀成了残疾。

    请阮泅这等级别的卦师出手,他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而他更明白一点。

    无论张临川现在表现得有多么可怕,做出的事情有多么惊世骇俗。其人是以不断地暴露自身为代价,才完成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张临川现在暴露得越多,最后被他逮住时,他本人的机会就越大。

    其人已为天下之敌,越是折腾,越是无处容身。

    他完全可以不理会张临川的翻江倒海,就这样慢慢地追踪下去,稳步进逼,攫取最后更有把握的胜利。

    但面对覃文器这位并不相熟的魏国将军的眼神,他只是道:“我这便修书一封,烦请将军通过魏国渠道,送往南夏总督府。但阮监正是否会答应,我也没有把握。”

    覃文器捶了捶胸甲:“足够了。大宗师出手所需卦资,无论何等,魏国愿偿之!”

    当下托掌为台,聚血为墨,拆信澜郡郡守之骨为笔……亲自为姜望递笔送墨。

    “贼行恶事,此人有不辞之责,因果相系。以此为书,大宗师或能卜之!”

    吴询显然是动了真怒,给了覃文器足够的权限,连“无论何等卦资都偿”的话,也说出来。

    姜望没有犹疑,提笔一挥而就。

    他明白大势在他这边,时间也在他这边。当他知道得越多,张临川的机会就越少。

    但这“知道”,若是以更多人的牺牲来达成。那他情愿不要有那么大的把握。

    眼前这些被屠戮的无辜百姓,尸体横在这里,怨念几聚成云,有进行卦算的可能。

    那他就应该抓住这可能。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为这些性命加码。

    阮泅若是不答应,那他就再请余北斗出手,哪怕再一次断肢残躯。

    至于阮泅若是答应卦算,他应付出的代价……

    能给的他给,不能给的他想办法给。

    总之张临川必须死,且不能再多活一天!

    ------题外话------

    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5/10)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关山难越

    魏廷在得悉晚桑镇惨案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启动护国大阵,封锁边境,但显然未能锁住张临川。

    魏国刑司高手尽出,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现场留下的二十七条有所指向的线索一一排除,却是未能找到张临川真正的痕迹……连他往哪个方向逃的,都不能够确定。

    毕竟血案被发现的时候,已是迟了太多。这当中有太多可以操作的空间。

    姜望书信寄与南疆,本人却是随着魏国大将军撒开的缉凶队伍,依照刑司分析出来的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线,在南域范围内整整找了张临川两天。

    结果同样一无所获。

    张临川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完全脱离了魏国的情报网络。也没有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里。

    他像一头暗夜里的恶兽,在日落之后,又潜入暗夜中。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阮泅那边完全没有回应。倒是重玄胜的分析,通过太虚幻境及时传达。

    “你的直觉是对的,张临川的确是在掩盖什么。张临川在魏国大肆吸纳冤魂,补充无生世界。所有人都会觉得,张临川这是在‘借杀成道’。这反倒不应该是他的目的。”

    星河亭中,重玄胜道:“因为倘若要实现这样的目的,他要做的,应该是尽可能的隐藏自己,而不是暴露自己。他的第一次行动,也不应该只是杀几万人。在未被防备的情况下,第一次应当杀得尽可能多才是。要借杀成道,以张临川的智略,一定可以做出更轰烈的行动。”

    姜望道:“我感觉到他非常冷静,对待他自己的性命和对待别人的性命,都是如此。”

    “我们在对张临川的判断上,暂时达成了共识。”重玄胜眯着眼睛道:“让我们再来看看张临川在魏国所做的事情——屠镇,血书挑衅魏国,代表无生教祖承认此事,声明这只是无生教报复的开始。你认为什么是重点?”

    他停下来,给了姜望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自己答道:“重点在于不可替代性。他在魏国做的所有事情里,唯一不可替代的,是他对魏国的挑衅。杀人哪里都可以杀,对无生教的覆灭展开报复,也可以在其它国家进行。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无论在哪里行凶,他的恶行都一定会被迅速传扬,所以也不存在说制造不了更多的仇恨。”

    “所以我们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只是为了杀人掠魂,为了填补无生世界,张临川为什么不随便找一个小国?为什么不去成国、陌国?反正都是屠杀平民,在魏国和在成国做下这样的恶事,区别在哪里?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很奇怪、很难让人想得通的点——在魏国他会遇到危险,在成国、陌国这样的国家,则不会。”

    重玄胜道:“选择魏国和选择成国的区别,就是张临川选择魏国的理由,不管我想不想得通,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我不知道这当中的联系是什么。但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两点。第一,张临川的主要目的肯定是恢复修为、强大自身。第二,他选择在魏国做下这样的事情,与‘危险’有关。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张临川这种恢复修为、强大自身的路子,需要有‘危险’这样的因素存在。

    辰巳午跟你说张临川像是在找死,并没有说错。

    但他又不是真的想死,不然他应该是选择去楚国杀人屠镇。

    他的行动策略应该是‘将自己置于足够危险的处境,以达到某种目的,最后导向他恢复修为、强大自身的结果’,同时他的选择,一定要避开会让他必死无疑的地方。”

    这其中的脉络,的确非常清晰。姜望听着,对张临川这个人的具体认知,又更明确了一些。

    首先是自信,张临川比他所认知的所想象的都要更自信。无论是白骨邪神还是东域霸主又或别的什么强人强国,他谁都敢面对,谁都敢谋算,他的人生里似乎没有敬畏二字。

    由此他具备超人一等的胆略。漠视他人的生死不叫勇敢,漠视自己的生死有时候也是一种怯懦。唯独对‘活着’非常有执念,但又可以冷静地对待死亡,从容地迎接危险……这种人,可谓具备超世之胆略。

    在这样的基础上,张临川又冷酷无情,算度深远。

    与这样的人为敌,绝不能有半点轻忽。

    “张临川还会不会有所行动?他的目标是否已经完成?我不得而知。”重玄胜说道:“但如果他还会有下一步动作,宋国、丹国、龙门书院、南斗殿、剑阁,这五个地方最有可能。越国、庄国这两个国家的可能性次之。”

    他顿了顿,看向姜望:“但愿张临川距离自己的目标还差几步,不然他恐怕不会再露头。”

    姜望霍然起身:“我现在就去宋国提醒辰巳午,张临川若已经去了宋国,正好叫他们瓮中捉鳖。其余几个地方,我请光殊帮我传信告知,请他们暗下布置,外宽内严,好引张临川入局。”

    重玄胜略想了想,只道:“武安侯的办事思路已经很妥当……还请保重自身。”

    而姜望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身影已经消失在星河亭。

    ……

    时光一纵不可追,姜望绝不肯浪费,不肯给张临川更多腾挪空间。退出太虚幻境,简单地与魏国这边负责追缉的人交代了几句,便自往宋国而去。

    一路疾飞,奔波不歇。

    对于姜望的到来,辰巳午显然非常惊讶,但也很有礼貌地接待了。

    以一个文人的最高礼节,把姜望请到了他的书房相谈。

    满屋藏书皆珍品,可惜访客并没有几分心思在其间。

    在燕云山地宫聊的是张临川,这会聊的亦是张临川。好像张临川比这万载文华风流都更重要……叫辰巳午不免有些遗憾。

    但他是个知礼的,风雅只是自求,也不会强求他人。便与姜望就张临川展开了沟通。

    听姜望三言两语交代完魏国那边的情况,他亦是感慨道:“在魏国那边做下如此恶事,竟能叫魏国一点痕迹都没有捕捉到?张临川这个人实在有点邪性。”

    姜望直入正题:“我此来是想提醒辰兄,要对张临川万加小心。他如此兴风作浪,必有所图。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宋国。”

    “多谢姜兄关心。”辰巳午显然是对宋国的防务信心满满:“自燕云山地宫一事以来,我国便进入了警戒状态。自商丘而至边城,凡有关隘,必加严查,一只陌生的苍蝇都飞不过去。有司各部更是十二个时辰待命,那张临川若敢来此文华之地,必教他葬身于此!”

    姜望一听这话,便知辰巳午并未真个放在心上,其人显然并不觉得,张临川敢在这个时候,还来宋国撒野。

    但说到关隘严查,各地警戒,魏国不也是如此?

    最后呢?

    张临川仍是做下恶事,成功逃脱,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辰兄务必要重视此事。”姜望非常认真地道:“我素知宋国人杰地灵,底蕴极深。但张临川此人狡诈非常,泯灭人性,不能以常理度之。我甚至怀疑,他说不定现在已经潜入了宋国。”

    当下,他便把重玄胜的分析,和他总结的张临川相关情报,都与辰巳午细说了一遍,言辞恳切之极。说是苦口婆心,也并不为过。

    议论他国防务,本来很容易让人产生指手画脚的恶感。但姜望的态度是如此真诚,辰巳午又是个能容人的性格,倒也真个听了进去。

    他沉思良久,对姜望行了一礼,肃容道:“姜兄分析得在理,张临川此人的确不能小觑。我会立即推动整个宋国范围内的暗筛行动。张临川若已潜入我国,绝无可能叫他再逃脱!”

    ……

    ……

    “张临川此獠,若是叫我擒住,必剥其皮,生吃其肉,嚼烂其骨!”军帐之中,红着眼睛的魏国将领恶狠狠道。

    对张临川的讨论分析咒骂,自非一地一人,更不止于一时。

    火盆周围坐了一圈将领,火光跳跃着,照着他们的咬牙切齿。

    “好了。”覃文器出声道:“张临川骂是骂不死的。”

    他尤其看着声音最大的那个,声音冷沉:“谁许你执行公务的时候饮酒?回去自领杖责!”

    被点到的将领倒也不抗辩什么,只恨恨地咬牙道:“兄弟们不甘心呐!”

    张临川的逃脱已是事实,这是他们这些还在为此斗争的人,所必须面对的。

    覃文器只是稍一沉默,便道:“齐武安侯没有什么信就离开了,估计是没请动阮真君。明天你们先带人回去,我上须弥山一趟,看看能不能说动行念禅师出手。”

    须弥山行念禅师,是《未来星宿劫经》的现世最高成就者。在窥视命运一途上,并不会输给阮泅。

    但话虽是如此,他心里却是明白,机会渺茫。

    一则时间过去越久,晚桑镇与张临川的联系就越微弱。哪怕是行念禅师,现在去追索妖人行踪,难度也远非前几日可比。

    二则行念禅师这样的人物,岂会在乎他的感受?也不太会在乎魏国的颜面。便是带再多的功德钱,对方大约也是不屑一顾。除开须弥山的未来,佛家正法,恐怕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行念禅师出手。他说是代表魏国拜山,但未必见得到真佛。

    可若不去试一试,他怎甘愿?

    别看魏国的追缉还在继续,还是颇有声势。但张临川已经是逃掉了!

    魏国不会放弃对张临川的追索,但为这样一个毛神层次的邪教教主,能够调动的资源,是相当有限的,不可能以举国之力耗在此事之上。

    而有限的资源……根本不足够绞杀张临川。

    这是一个悖论,却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听到覃文器这么说,他麾下的这些将领,也便咬住了钢牙,将血泪咽下,渐次起身,自回转去统兵。

    驻扎于野外的这座军帐里,很快就只剩下覃文器一人。

    唯在此时此刻,他才现出疲容来。

    他这样的沙场宿将,并不畏惧万军冲锋,不畏惧敌将有多么勇猛。无非拉开了阵势,硬拼硬杀。

    可是对于张临川这样的对手,他真有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之感。

    根本找不到人,又谈何对付?

    此人无亲无故,无家无友,一手创建的无生教也已是没了,想要顺藤摸瓜,也没有藤可以摸。

    即便是这些都存在,想来也不可能影响到张临川。

    这段时间无生教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多少虔诚信徒哭喊着请神主救厄?张临川连道白烟都没有。

    此等灭情绝性者,根本就不会在乎任何人。

    覃文器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火盆,生出一种想要一脚踹翻的暴怒来。即便是他,也只觉浑身力气无处施展,满腔仇恨不可释放。

    满腔仇恨……

    他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已然填塞了胸腔。

    嘭嘭!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急,很重。

    不好!久经战阵的覃文器,在这个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骤然醒过神来,兵煞如潮而起。

    但就在下一刻——

    嘎巴!

    他的胸骨直接撕破了血肉,如同一扇门户,向两侧打开。他的胸腔直接开裂,一颗鲜红的心脏跳了出来!

    覃文器死死盯着自己的心脏,见着这颗心脏亦是蔓延开了密密麻麻的裂纹,而后如花瓣碎开,正中间跳出一粒惨白色的种子。

    那种子只是在空中一跳,见光便涨,化出一个面容并不出色的男子来。

    “张、临、川?”覃文器看到自己的眼睛都已经裂开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痛苦地响起。

    尽管从未亲眼见过此人,尽管眼前已经是血蒙蒙的一片,但他非常确定,此刻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无生教祖张临川。

    张临川在晚桑镇留下了足足二十七条有所指向的线索来误导追踪,又设计干扰了信澜郡郡守,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逃窜时间。

    但这些竟然仍只是幌子。

    张临川根本就藏在晚桑镇,根本就躲在他覃文器的心脏里,根本没有外逃一步,难怪整个魏国刑司找疯了都没能找到无生教祖的痕迹!

    是何时?覃文器痛苦地思索着……是第一次进入晚桑镇,嗅到那些血腥气,第一次产生愤怒的时候?是亲手将信澜郡郡守吊起来,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他的时候?

    他想不起来他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招。

    比胸骨撕裂胸膛、心脏开裂都更要痛苦的是——

    他封锁晚桑镇,注视着本国百姓的惨状,发誓要为那些无辜的人报仇,参与对张临川的追缉不遗余力,可最后是他亲自把张临川送出了魏国!

    而此刻……

    张临川睁开了眼睛,那眼睛里有极短暂的茫然,仿佛刚睡醒一般。

    但看到覃文器的样子,听到了覃文器的声音,他便已拿回了封存的“自我”。

    “恶种”已经先一步将覃文器收割,瓦解了覃文器的反抗能力。

    他也并没有任何废话,只是抬手一按,便将覃文器按进了地底,按成了一滩混合血肉碎骨的烂泥。

    这一次在魏国的活动,他并没有与吴询交手,甚至也没有经历什么激烈的战斗。但过程之凶险,比起燕云山地宫那次,不知更危险多少倍!

    在整个寄身恶种,封存自我,藏于覃文器体内的过程中,他对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只要一被发现,立刻就是身死道消的结果。

    一度吴询亲至,一度主持龙虎坛的东方师就在附近卜算,可以说他只要留下了一丁点马脚、露出了一丁点破绽,现在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他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何止是行走在九死一生的边缘?

    尽管他每一步都做得无懈可击,最后的隐藏也近乎完美。但神临层次的完美,在真人面前错漏百出。他有洞真层次的眼界,也只能尽可能地“补缺”,而不可能“无漏”。

    但哪个真人,会特意洞察覃文器这样一位成就神临多年的大将呢?

    那几乎是把覃文器脱光了衣服示众,算得上一种奇耻大辱。

    张临川深知,晚桑镇的事情一旦被发现,魏廷肯定先一步封锁边境,如东方师那般的强者,也该是优先镇封各地关卡,不使凶手流窜。

    因为凶手已经给自己留出了逃窜的时间,按照正常逻辑,封堵逃亡路线,肯定是最重要的一步。封锁现场、勘察证据则是次重。

    他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在覃文器身上悄无声息地种下了恶种,而后封存自我,藏于其中。

    当然,即便是把计划做到了这种程度,他也长时间处于生死危机下。

    但凡覃文器有一点自我察觉,但凡东方师多看覃文器两眼,或许他都要交代在魏国……

    幸运的是并没有。

    他早先预想的,只是等到魏国警戒等级下调后,他再杀死覃文器离开。

    但没想到覃文器竟然作为追缉无生教祖的负责人之一,离开了魏国,直接带着他离开了险地。这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

    难道真是杀人杀多了,得到了天意眷顾?

    这还真是让他感到了一丝诙谐。

    心里淡漠地转过这些有的没的,张临川收回自己的手掌,只道了声:“第二劫终了。”

    他的气息明显更强大了一些。

    苍白的手掌就此一抹,以【无根】神通断缘断联,而后便消失在这座军帐里。

    ……

    ……

    姜望坐在辰巳午家中,等宋廷全国性的暗筛结果时。

    左光殊已经通过淮国公府的渠道,帮他把关于张临川的提醒,发给了丹国、龙门书院、南斗殿、剑阁、越国、庄国等地的重要人物。

    是的,连庄国他也让左光殊通知到了。

    因为他所仇恨的,从来不是庄国百姓,而只是将百姓视为修行资粮、视为交易筹码、视为泥土草芥的庄高羡杜如晦。

    他与庄高羡杜如晦的账,随时都可以算,但却也不能坐视张临川去庄国肆意屠戮百姓。

    现在他只希望,张临川已经潜进了宋国、或者正准备潜进宋国。

    好让他能够尽早地了结这一切。

    腥风血雨已经持续了太久,天下人不应该因一个无生教祖张临川久久惶惑。他也不应该让林有邪的遗念等太久。

    之所以选择来宋国。

    是因为以张临川多次行险,擅长利用人们心理盲区玩“灯下黑”的风格来看,宋国是他下一步行动中,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前提是他真的还有下一步动作。

    仇恨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愤怒也会。

    所以姜望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要以近似于张临川那般冷酷的冷静,去应对张临川这样的敌人。

    他以如梦令,在心里不断地构建着“张临川”。

    不仅仅是这个人的形象,还有他的性格,他的术法,他的神通,他的言谈举止种种。

    他要像了解自己一样,来了解自己的这个敌人。

    叶青雨送来了白骨道的诸多情报,左光殊那里有无生教的大量消息,重玄胜坐镇临淄,也在不断地统合各方信息……

    这些都很有帮助。

    姜望像研究一门绝顶秘术一般,以近乎痴迷的态度,在认真地研究张临川。

    他已经设想过千次万次,他将如何斩出他的第一剑……只等张临川出现在他面前。

    就在这个时候,身上从未有过动静的那枚旧刀钱,忽然跳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玄之又玄的轨迹,悬立在身前不远。

    仿佛触手可及,又似乎不在五感中。

    钦天监监正阮泅的声音,从刀钱里响起——

    “是我。”

    寄往南夏总督府的信如石沉大海,姜望本以为阮真君是已经拒绝了他。

    他也已经想过要请余北斗出手卦算,但是通过余北斗送他的那枚新刀钱,却是根本联系不上余北斗。

    他只好断了借助高人卦算的心思,继续从其它方面与张临川斗智斗勇。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阮泅的消息传来。

    “监正大人!”姜望立即正襟危坐。

    “俗事所累,今时方得了些空。”阮泅并不耽误时间,解释了一句,便道:“卦算一道,因果必偿。请老夫出手,代价很重,武安侯,你有所准备吗?”

    姜望只拱手道:“还请监正大人不吝卦算,姜望已经做好了准备。若钱财可用,姜望愿散尽家财。若薄才可用,姜望愿效犬马之劳。”

    因果必偿是卦道的规矩。就算齐天子请阮泅出手,也是要有所偿付的,他姜望当然也不能够例外。阮泅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四年功名,为私恨尽用。”阮泅叹了一句:“我是知晓武安侯的决心的。”

    这位星占宗师并不谈价钱,只道:“你的来信我已经亲眼看过,骨血都很清晰,能够反应魏国晚桑镇的现场。”

    他话锋一转:“但晚桑镇的那些死者,我不能占。”

    姜望有些愣住:“为什么?”

    阮泅感慨道:“天下人恐怕都小瞧了这位无生教祖,局中尚有局在。我不能占,是因为晚桑镇那些亡魂,其实全都没有进入无生世界,而是被放到了幽冥。张临川仗着白骨圣躯行恶,使用了似是而非的白骨秘法,又将杀戮指于幽冥之地,任何卦师要真个穷根究底,算的不是张临川,而是白骨邪神!”

    ------题外话------

    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6/10)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三真逐邪,太平盛世

    姜望深知,虽则他与张临川不共日月,他也誓灭白骨邪神。但敌人的敌人,仍是敌人,张临川与白骨邪神,也是生死大敌!

    张临川现在已经与世为敌,无处容身,但竟然在极其凶险的状况下,还走出这一步棋来,借敌算白骨!

    真可谓步步见杀机,步步有谋算。几等于在悬崖边缘一路狂奔的同时,还摘花拂雪。算度何等深远。

    白骨邪神在幽冥世界里,是绝巅之上的存在。

    便是阮泅,又如何能算之?

    贸然相算,恐为所伤。

    而若是真有谁能算到幽冥,压过白骨邪神一头,去到幽冥争锋……那对他张临川亦是好事。他恐怕巴不得白骨邪神与谁打得头破血流,或被谁打得魂飞魄散。

    姜望由此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虽然他亲身经历了无生劫的终局,明白白骨尊神现在多半已经降生现世,开始他被现世意志认可的璀璨一生了。

    但张临川好像并不知晓此事?

    毕竟彼时彼刻,经历那一切的,只有他、庄承乾、白骨尊神这三方。顶多再加上一个没有意识的真魔宋婉溪。

    而张临川作为白骨尊神的背叛者,这几年肯定不敢触及幽冥,由此并不知晓白骨尊神的真实情况,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摆出这一局来,想到用幽冥世界里的白骨尊神来做陷阱。

    不对,张临川未尝是全然不知白骨尊神的现状。

    时间对白骨尊神不值一提。虽然按照常理推断,早已经解决了天意排斥的白骨尊神,现在应该已经降生现世了才是,但也不排除祂想在幽冥世界里多待几年,运筹其它。

    或者说……数百年落一子的白骨尊神,就算已经降生现世,或许也还在幽冥世界里布下了什么手段。

    张临川引晚桑镇亡魂入幽冥,一举两用,引两虎相争。既是针对现世追杀他的敌人,也是针对白骨尊神。是凶险的杀局,或者也是对两方的试探。

    看看为了杀他,这些敌人愿意付出什么。也看看白骨尊神现在怎么样。

    “抱歉,阮真君,我非是故意让真君涉险。”姜望有些后怕,呆了一阵,才问道:“那东方真人他……”

    阮泅的声音道:“有些危险,只有当你看到了,它才会存在。所以说无知未尝不是好事。东方师或是学艺不精,看不到那么远,或是不敢深算。这些已是说不清了,也不必计较。”

    “我是想……”姜望站在齐国的国家角度,思考着道:“会不会是魏国人故意诱导我请您出手卦算,想以此伤您?在我给您写信之前,魏国人说,无论卦资如何,魏国都愿偿之。”

    阮泅的声音里有了笑意:“料东方师并无这个胆子。以前隔得远了倒还难说,现在魏国东望,看到的可不是夏国,而是我大齐南疆。”

    姜望心里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张临川已是将魏国人得罪得狠了。若是吴询将军有机会看到张临川,也早将他打死。”

    阮泅又道:“但偿资一事,实属笑话。我是为你出手卦算,哪轮得着他们偿资,又扯得上什么因果?东方师不应该闹出这样的笑话来,想也是恨得极了……这次是他们欠你的。”

    因果相偿,没有旁系他人的道理。

    况且到了阮泅这样的境界,很多时候卦算的所求,都不是钱财之物能够填补,而是需要当事人的“果”,去偿还眺望命运长河的“因”。

    姜望只道:“便是没有魏国人这档子事,我也是誓杀张临川的,一有卦算机会,也会想到要请您,毕竟您是我认知范围里卦道的最高成就者……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欠不欠。我自愿为之。”

    阮泅倒是不就此再说些什么,只道:“晚桑镇的那些死者,我虽不能占之。但从中也可以看到一点细节——张临川能够无声无息地将那些亡魂送往幽冥,避开东方师的卜算,设下如此凶险的局中局,非是道术能够解释。他必然有一门贯通阴阳的神通存在。

    这门神通可以帮助他自由穿梭幽冥现世,也应该是他贯通神道世界与信徒的桥梁。不是说他疑似可以通过无生世界赋予地煞使者伪神通么?应当就是通过这门神通做到的。

    他那个以‘无生’为名的神道世界,至少有这两门神通的参与……一者贯通阴阳,一者阻隔因果。”

    不愧是星占大宗师,站在超凡绝巅的人物。

    东方师亲临现场,也只看出了张临川的一门神通。阮泅只是看了一封蘸血的信,就看穿了张临川的局中局,也看到了张临川更多的根底。

    张临川的神通、张临川的无生世界,都有了更清晰的轮廓。

    姜望很自觉地道:“这条消息对我来说非常珍贵,我马上让博望侯将卦资送往观星楼。”

    阮泅的声音对此不置可否,只道:“魏国我就不去了,幽冥亦是难入。如果你确定你做好了准备,在遇到张临川之后,可以想办法取他的血,沾染于我送你的这枚刀币之上。我会帮你算断他的因果,永绝他的后路。”

    而后那枚刀币只是一转,便落回姜望手里。

    阮泅的话语平静得像是说“有空来家里吃个饭”,但却轻易划定了把魏国搅得鸡飞狗跳的无生教祖的命运。

    此所谓超凡绝巅,衍道真君之言,一至于万里千年。

    这也是张临川最早选择创建无生教,以外道立教前行,所必须面对的困境。

    没有姜望,迟早也会对上别的天骄。

    是佛家所言之“恶因结恶果”。

    而姜望一路走来虽然也是坎坷不断,但走的却是堂皇正途,熬过遥途万里,未来是无限光明。

    截止到目前,姜望已经知晓张临川的三个神通。

    第一门神通,大概率是传说中的七魄替命。

    第二门神通,有隔绝因果之能。配合他的白骨圣躯,几乎可以让他不被卦算影响。

    第三门神通,能够贯通阴阳,可以轻易往来幽冥现世,亦是他连通无生世界的桥梁。

    可以说每一门神通都厉害非常,也都被张临川开发得出神入化。且第二门、第三门神通,都与无生世界有关。那么无生世界的特性,亦由此可以猜测一二。对无生世界的破解针对,也可以自此找出一些头绪来……

    不知张临川到底摘下了几个神通,是否有成就天府。仅就暴露出来的这些来说,他就已经是一个极难被彻底杀死的存在。

    姜望绝不介意利用自己所有能够利用到的资源。

    包括阮泅,也包括现在所身处的宋国。

    “姜兄!”

    辰巳午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等姜望听进耳朵时,他正好也推门而入。

    表情非常严肃:“魏国将领覃文器在野外被杀,是来自张临川的报复,他一直就藏在魏国国境附近,没有逃远!”

    姜望惊了一下,因为他与覃文器分别,也并没有多久。

    这是否说明,他也一直在张临川的视野中?

    “来不及多说。”辰巳午有些急切地说道:“张临川已经疯了,先屠晚桑镇,再杀魏国大将,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魏国真人东方师已经出境缉凶,还请动了须弥山的和尚,这一次要布下天罗地网。此贼在我南域,我也正要前往支援,压缩张临川的活动范围,姜兄与我一起……”

    本应对追杀张临川最为急切的姜望,却站着不动,只问道:“东方真人请动的须弥山和尚,是那位行念禅师么?”

    “那自然不会。”辰巳午道:“好像是照怀禅师,当世真人的修为。”

    再加上景国那位不知追到了哪里去的真人,已经有三位当世真人参与对张临川的逐杀,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很难破局。可是因为白骨圣躯的特殊性,因为阻隔因果的神通,因为张临川本人具备真神层次的眼界……即使是当世真人,也无法以力强压,只能同他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

    张临川被捉到就是个死,可至今也没有活人沾到他的衣角。

    “覃文器在野外被杀的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姜望又问。

    辰巳午道:“是随他一起追缉张临川的部将,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发现……怎么?”

    “张临川绝不是一个会被情绪干扰行动的人,他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但不会无缘无故地找麻烦。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杀覃文器,肯定有他的原因所在。张临川现在还闹出动静来,说明他的目的还没有达成,他还有几步路要走,他还有一些险要冒。”

    姜望在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或许覃文器与张临川成功逃出魏国一事有关,但不好把这种揣测说出来,污了死者之名。

    只是异常坚决地道:“覃文器被杀的消息都传到了你这里,我相信张临川已经不在那里。他肯定已经挑选好了下一个目标!”

    辰巳午停下了已经往外走的脚步:“宋国?”

    姜望道:“世上最聪明的人分析过,宋国是张临川现阶段最有可能的目标之一。”

    辰巳午沉吟道:“那我们不去参与围堵了,就在这里等他。”

    “不,我们要去。”姜望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去,要让张临川觉得,我们的注意力已经被他引走了……以宋国之强,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应该不会给张临川逃跑的可能吧?”

    辰巳午听明白了,果断拔身而起:“自然不会!”

    两位强神临当即横飞长空,离了宋国。

    在疾飞的路上,辰巳午固然是利用特殊方式,在宋国遥做安排。姜望也分出一缕心神进入太虚幻境,与左光殊传书不断。

    “越国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已成神临的革蜚在主持这件事情,说是已经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张临川一入国境,就会被揪出来。”左光殊的信上回道。

    姜望心中默默给越国打上了存疑的标记,革蜚的实力他是知道的,哪怕现在成就了神临,也可以大概估摸得出战力范围。其人若是不骄不躁,充分调用越国国家力量,倒是不怕对付不了张临川。但如此信心满满打包票,反而事情并不靠谱。

    “覃文器被杀的最新消息,你也传与他们知。革蜚新成神临,覃文器又是什么神临?让他们多一点重视……南斗殿情况如何?”

    丹国、龙门书院、南斗殿、剑阁、越国、庄国。

    在重玄胜列举出来的这几个目标里。

    剑阁那边他是亲自与宁剑客沟通过,知道司阁主正在坐镇天目峰,断不会出什么问题。

    庄国那边,庄高羡和杜如晦都非常懂得狮子搏兔的道理,也都是非常谨慎的性格,在得到警示的情况下,不会给张临川可乘之机。兴许还会反过来设下陷阱,要伏杀张临川,以赢得姜望的承诺——能够恶心姜望的事情,他们不会错过。

    张临川与庄高羡君臣斗智斗勇,当然是一场好戏。

    但姜望现在并不希望看到。如果真的有那一幕发生,他会想办法横插一杠子,追求张临川拼掉庄高羡、杜如晦的最好结局。

    他写信问左光殊的,是他不太放心的几个地方。

    左光殊的信里回道:“重玄胜可能不太了解南域的情况,才会把南斗殿也列入张临川的目标里。南斗殿的入口非常隐蔽,进出都很严格。张临川要在南斗殿的势力范围里为恶,难度非常高……不过我也已经通知到了,天机真人任秋离表示会加以关注。”

    左光殊说得很有道理,重玄胜也肯定有重玄胜的理由。但既然任秋离都在关注此事,想来不管怎么样,南斗殿的问题都不会很大。

    “辛苦你了,光殊。丹国呢?”姜望又问。

    这一回的左小公爷,在信里很有些生气:“我跟他们说了,要外松内紧,给张临川以可趁之机,最后再瓮中捉鳖。他们有个叫张靖的,回信的人是这么说的,是叫张靖。就是楚煜之说过的那个废物张靖,真是废物!也不知怎么,把这事闹得轰轰烈烈,甚至丹国各处边城,都贴满了张临川的画像。除了打草惊蛇,还有什么用处?”

    姜望亦有些愤怒,但是强行冷静下来想一想,也大约能够明白张靖这么做的原因。

    丹国不管张临川这个无生教祖是不是搅风搅雨,是找死还是发疯。只要张临川不去丹国捣乱,那就不关他们的事情。

    张靖所作所为,就是要打草惊蛇!让张临川这条恶蟒,远远地就避开他们。

    严格来说,张靖的应对并不傻,只是有些自私。

    如此选择,实在有负姜望提醒他们的苦心。

    但他也不可能改变丹国的决定。毕竟人各有志,每个国家对责任的理解也并不相同。

    姜望保持着平静,又回信问道:“龙门书院那边如何?”

    作为四大书院之一,龙门书院的实力不容小觑,本不该列入张临川的目标选择。

    但是在龙门书院的势力范围里,于书院之外,还有大量的学田、大量的土地、大量供养读书人读书的农民。龙门书院毕竟不是国家体制,没有能够囊括全部势力范围的大阵,这些普通农民,却是很难保护周全的。

    张临川若以此为目标,还真是防不胜防。

    同为四大书院的暮鼓书院,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暮鼓书院更多是靠附近几个国家的供养,而没有太多的学田和治下百姓。且又坐落在书山脚下,别说张临川,哪怕白骨降世重返巅峰,也不会往那里去。

    左光殊回信道:“龙门书院非常重视姜大哥的提醒。他们目前还在书院里的真传弟子,还有大部分教习,都已经全部放出去,伪装成农民,参与学田的秋收。还有几位大儒都在关注。张临川如果去了龙门书院,我看是没机会再另找目标的。”

    如此看来,就是越国最不稳妥了。但愿张临川不会那么巧地选到越国。

    姜望又在信里强调:“让你帮忙组织的神临高手分为两队,一队靠近越国,一队往宋国这边来。潜踪匿行,不要打草惊蛇,随时准备接应我。张临川应该对他的处境很有认知,所以他现在非常着急,下一步行动不会等太久。”

    左光殊只回了个“我办事,你放心”。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了,便结束了与左光殊的通信,与辰巳午继续往覃文器身死的野外飞去。

    ……

    ……

    结束了关于丹道革鼎的议事,张巡心神疲惫地回到府中。不出意外,偌大家宅仍是灯火通明,在这墨云浓掩的深夜,依然亮堂得如白昼一般。

    这段时间以来,张靖已是养得越来越跋扈。

    每日飞鹰斗狗,横行都城。在外面是到处惹事,回到家里也不收敛,莺歌燕舞整夜,都是常事。

    原先还知道关起门来设下隔音法阵,只在自己的院子里耍。现在整个张家都留下了他肆无忌惮的痕迹。

    在这种情况下,老太爷甚至还放了权给他,让他处理一些国家层面的事务。

    这让他非常的有成就感,也非常的自信自我。

    有一次酒后甚至说——“我与我那张巡兄长,除了修为也不差什么了。只等下一颗六识丹!”

    此话应是笑谈,但现在的丹国,没人再笑话他。

    自比张巡没人敢笑,这倒罢了。内定六识丹这样的事情,本该引起轩然大波,也没人敢笑。

    民愤显然已经郁积到了一定的程度。

    而张巡从来专注修行,自然不知幼弟所为,偶尔看到了呵斥两句,也都于事无补。毕竟事务繁忙,偶然的关心,也都是长兄对幼弟之怜——的确是有怜的。

    毕竟张靖已经没几天好活。

    养了这么久的恶名,到了该收割的时候了。

    张巡最近都在忙丹道革新的大事,要一改国家前路,将法丹、药丹的地位提上来,与现为丹国主流的炉丹并举。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也已经得到了国内各方势力的支持。

    一旦最终完成,丹国已经晦暗许久的前路,或能再开新天。

    但革旧迎新这种事情,必然要有一个轰烈的起始——

    张巡大义灭亲,历数张靖十二宗罪,亲手杀死他这个为恶甚彰的亲弟弟。然后由此觉悟丹国过往之弊,立志自张靖一案起革新天下。然后顺势接掌张氏大权,开启法丹、药丹、炉丹并举的新时代。

    这如何不轰烈?

    如何不是一段佳话?

    此等经典篇目,早已经写好了剧情。

    而包括他张巡在内,也只是流淌的一段人生。

    他并不介意被安排,他只希望为此付出的一切,都能够有所收获。只希望丹国真的还能拥有未来。

    他自是忘不了萧恕的沉默的。而这种沉默,恰是过往许多年,为国尽忠者的缩影。

    占地极广的张氏大宅,今夜依然是歌舞升平。

    丹国是太平盛世啊,张家是煊赫名门。

    妙龄少女体态娇,蜜桃熟妇抚弦琴。粉面的兔儿爷唱小旦,一溜儿的水袖随风转。那歌声悠扬,悠扬……一切如昨夜,如前夜,如过往的很多夜。

    唯独是少了张靖大呼小叫、丢人现眼的声音。

    “张靖又去哪里惹祸了?”张巡随便拉了一个人问。

    这舞女显是喝得多了,脸上通红,吃吃地笑:“张公子他……他喝多啦,拉着那个谁,还有那个谁……睡觉去啦!”

    一边说,一边还往近前贴。

    张巡伸手按在她的脸上,把她往边上扒拉开。

    冷不丁手心被舔了一口。

    强忍着恶心感,他也不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计较,径自穿过喧闹的人群,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但走到半途,忽地又转身,走向张靖的屋子。

    许是因为大事已定,张巡今夜突然很想跟这个弟弟说几句话——在他醉醺醺的时候。

    院中吵闹的声音令张巡有些烦躁,但面上并不显现。

    能容得下这么多荒诞的事情,难道还容不下几个倡伎优伶?

    容得下乌云盖顶的天,也该容得下醉生梦死的夜。

    只是在走到了张靖的房门外时,动作稍微粗鲁了些——

    招呼也不打,直接推开了门。

    大门中开,宝珠之光一阵摇曳。而后他便看到,一地的凌乱裙衫,一直往床榻延伸。床榻之上,是大被同眠的几个人。

    他的亲弟弟,就在那里面。

    但是他的目光不在那里,而是落到了房间里唯一一张端端正正放着的椅子上。

    有一个眼神淡漠,长得不好也不坏的人,正端坐在那里……

    与他对视。

    床榻上用被子裹着的三个赤条条的人,已经全都没有了生命迹象。

    张巡在这一刻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应该来说,他早就准备好了面对张靖的死。也想过在那一刻到来时,自己会如何冷漠。

    可是张靖没有死在他的手上。

    而是这么草率的,在一个跟以往没什么区别的夜晚,荒诞地死去了。

    他冷冷地看着张靖房间里的这个陌生男子,有太冰冷的杀意,随着丝丝缕缕的剑丝泛起。

    却先听到了对方的怨怪——

    这个人翘着二郎腿,脊背挺直地坐着,苍白的十指交错,表情很有些不满:“你们用我的名字炼人丹。

    还随便杀了一个我的法王来顶罪。

    有没有考虑过我这个无生教主的心情?”

    ------题外话------

    写这一章的时候,又回去细看了之前写的张巡和张靖的戏,觉得写得真挺不错的啊……

    唉。

    收线。

    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7/10)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列席分鼎食肥鹿

    张巡的额上,逐渐沁出冷汗。

    他不能去抹。

    偏偏又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后颈毫毛,有一种不堪重负的垂落感,受不住屋外凉风。

    院外的那些丝竹声,欢笑声,全都变得很遥远了。远到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先前被舞女舔了一下的手心,那种滑腻的恶心感此时却是越发强烈。

    死去的弟弟肉身丑陋,贴着他的美人曲线玲珑。而一床薄被盖着他们的尸体,在如此不体面的时刻,修饰着他们的体面。

    有一种自内而外的对立与矛盾,体现在方方面面,在所有的细节里。

    让他贴身环护的灵域,也有些摇摇欲散,似风中残烛。

    自从踏入这个房间开始,他与世界的联系,就变得疏远起来。而种种感受,变得复杂。

    无生教祖张临川坐在那里,仍然在愤愤不平:“我知道你们丹国现在不行了,需要想一些办法。病急乱投医,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你们想办法就想办法,做坏事就做坏事……找个别的理由嘛。”

    “不要把什么坏事都往无生教的头上扣……妈的,无生教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的夜壶吗?”

    “我坏是坏了点,但我吃东西是很讲究的,不净不食。吃人那是畜生干的事情,你们怎么敢诬赖我?”

    “无生教的名誉,都被你们丹国人败坏了!”

    这里是丹国。这里是张氏祖宅。

    张巡在心中提醒着自己。

    他知道这一切并没有结束,虽然在自己的家里疏于防备,导致一步踏错,但机会还有。不管是什么样的对手,都不可能让他放弃挣扎。

    祖宅里有一些布置可以利用。

    才与费相沟通过不久,明天还要再议一次,若是撑到那时候,费相肯定会察觉到问题……

    “这位仁兄。”张临川又道:“这是在你自己家里,你怎么这般见外,一言不发?”

    张巡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有些莫名的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没点文化还真听不懂你在骂什么。”张临川有些好笑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一个上门讨债的,怎么就成了恶客?”

    张巡只道:“我听说已经有三位真人参与对你的追杀,南境西境大约是要被筛个遍……你猜你能在这里藏多久?”

    张临川好像浑不在意:“真人当然值得尊重,不过想必他们也会给丹国一个面子,不会逐寸检视你们的地盘……你看,我在这里住几天,不是很好么?”

    “与天下为敌,注定死路一条。”张巡道:“我要是你,就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等个百八十年,等风头过去了,再改头换面出山。”

    “你说得对,本来我是不应该逃得掉的。现世有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势力,他们各自为政,彼此倾轧,才给了如我这样的人以腾挪空间。”张临川异常的从容:“所以你要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人和人之间的阻碍。”

    “你那么自信,你可以无声无息地杀死我?”张巡沉声问。

    张临川却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道:“其实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不够恨我。不把我当生死大敌,就很难成为我的心腹大患。我有一个好办法,你想不想听?”

    秋夜不知为何这样冷。

    张巡轻轻抬起脚尖,但是这一步始终没有走出去。

    张临川似乎全身都是破绽,又似乎全身都是陷阱。

    “他们不够恨你,但有人足够恨你。”最后他仍然站在原地,定在刚刚踏进门槛的地方,这样说道。

    他像是这扇门的一部分,背隔朗月,面向屋灯。

    张临川当然知道张巡说的是谁,但只是笑了笑:“你是说你么?”

    “也可以是我。”张巡道。

    张临川转过头,看向床榻上的死者:“怎么你们有很深的感情吗?”

    “他是我的亲弟弟。”张巡一字一顿地说道。

    张临川呵呵地笑了两声:“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这个叫张靖的,临死之前特意让我留一句话给你。”

    “他说什么?”张巡问。

    “他说……”张临川清了清嗓子,模仿道:“张巡你这个狗娘养的,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跟你在一个娘胎里出来!”

    他的视线挪了回来,表情显得很疑惑:“你们不是亲兄弟吗,怎么他好像恨你,比恨我更多?”

    轰!

    张巡再也定不住身形。

    千万霜白色的剑丝破体而出!

    ……

    ……

    正当大齐武安侯调度各方资源,满天下追杀无生教祖张临川之时。

    正当景国仇铁、魏国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须弥山照怀禅师,这三位真人也悍然加入这场追杀之时。

    有几个消息石破天惊,轰传天下!

    那是丹国一等名门张氏的祖宅,一夜之间焚于大火,满门皆遭不幸。张家有名的纨绔子弟张靖,裸身奔于闹市,大喊“假的,假的,元始丹会是假的,天元大丹是假的,六识丹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而后七窍流血而死。

    又有人看到丹国天骄张巡,横飞河谷平原,在根本已经是废地的河谷平原上空高喊——“妄炼人丹,我固当死!”

    反掌自毙,身魂不存。

    什么是假的?什么人丹?

    张靖一个废物,怎么死的不重要。张巡虽是天骄,死了的天骄不算天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人想要通过他们传达的信息,被应该知道的人知道了。

    有些事情是经不起查的!

    不怀疑还好,一旦有所怀疑,那是处处漏风。

    几乎是一夜之间,关乎元始丹会,关乎人丹,这背后更隐秘的消息,就已经传遍西境、南域。

    人们这才知道——

    有“赤帝”之称的丹国真君老祖严仁羡,已经足足八十七年没有音讯。二十年前的元始丹会中,那隔世传丹的伟大一幕,根本就是丹国人精心构造的假象。为了那一次瞒天过海,丹国甚至有一位因故寿衰的真人牺牲了自我。

    严仁羡根本不在皇城闭关,也根本不是在天外游历求道,而是早已身死道消,魂归源池!

    丹国的元始丹会早就已经形同虚设,丹国根本就再也炼不出天元大丹、炼不出六识丹!丹国拒绝景国、秦国、楚国的丹药采购,也根本不是出于什么丹国风骨、什么外部平衡考量,而是他们根本已经没有炼制顶级丹药的能力!

    所以吞下了天元大丹的张靖依然实力平平。

    所以盗走了六识丹的萧恕,才在不赎城冲击神临失败。

    整整八十七年,丹国都没有真君存在,也没有新的真君成就。

    而丹国瞒了天下人八十七年!

    须知丹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北接成国这样的小国,南临已成废地的河谷平原,东近燕云山,隔着燕云山遥峙宋国。而西边不远,是虎视天下之强秦!

    在经济上,整个西境、南境近三成的丹药生意,都为丹国所有。

    诚然丹国需要向秦国、楚国缴纳极其高昂的丹药税,以此换取通行西境、南境的权利,却也并不影响它是一个非常富庶的国家。

    地理环境和国家的富庶程度,都要求丹国是一个具备强大实力的国家。

    不然的话,顽童持金于闹市,岂有安然之理?

    一位衍道真君、三位真人的高层战力,一支重金打造的强军,稳定炼制顶级丹药的能力,以及依靠丹药构建起来的复杂的利益网络……这些就是丹国屹立在河谷平原北部的倚仗。

    然而那位真君,已经消失了八十七年。炼制顶级丹药的能力,丹国也早就失去了。

    力量的衰退在潜移默化的发生,这种衰退甚至是全方位的。

    丹国在万妖之门后的缄默,在国际事务上的羸弱……这些年来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回想起来简直八面漏风。

    而丹国真人天品丹师罗钟岷,为了炼制顶级丹药,在材料不足、灵感枯竭的情况下,竟然采用了禁忌的人丹之法!

    此事曾经一度被侥幸逃出生天的受害者挑破,但很快就被丹国官方压了下去。最后是抓了一个无生教的法王来顶罪,还顺势热炒了一番天骄张巡之名。

    “人丹”之事就此成了无生教的诸多恶行之一。当然,彼时传扬此事的“知情者们”,也都理所当然地被无生教所害。

    这件事情在此时宣扬出来,立刻就引爆了局势。

    景国仇铁、魏国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须弥山照怀禅师当场转道,赶赴丹国。

    秦国义安伯卫秋、楚国钟离氏家主钟离肇甲几乎是同时出动,会于丹国王城。

    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宋国国相涂惟俭、龙门书院名儒陈隋,也是紧随其后。

    八位当世真人会聚丹国!

    而这些,当然也只是前戏。

    提前赶到丹国的这些人,都是为了提前占据替天行道的大义名分。

    身后的国家、身后的势力,才是他们虎踞于此的倚仗。

    丹国既无真君,又无强援,违背天下公义,逆反天道人伦……已失其鼎。

    这一时风云汇聚,龙虎相竞,自是要分而食之!

    三刑宫中刑人宫的执掌者,衍道真君公孙不害,也是连夜赶到,擒拿天品丹师罗钟岷问罪。

    各国各势力都没有第一时间派出真君级别的存在,当然是给三刑宫一个面子,让公孙不害来秉公处置。

    而三刑宫处置结束之后,也要识趣地让开身位。放开这口大鼎,让早已入座的群雄分食。

    此为用餐之礼,亦是天下形势。

    至于无生教祖张临川,则是被人们短暂地忘却了。

    偌大一个丹国,失德失义失力,肥鹿鲜美,自然天下竞逐。

    区区一个毛神层次的邪教教主,杀之何获?若是碰到,随手可杀,若是没碰到,晚杀不迟!

    ……

    ……

    丹国怎么说也是一个区域大国,世人何曾想到,它会一夜之间崩塌。恍惚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天也翻,地也覆。

    昨日还歌舞升平、繁华昌盛,今天就已风雨飘摇,面临着被肢解的危局。

    当然,说起来是一夜之间天柱折。但也不过是一颗捂了八十七年的脓包,在腐臭的环境里逐渐恶化,早已经到了危及性命、无法再隐瞒的程度。丹国上下诸多作为,左腾右挪,也不过是在延缓这颗死亡脓包炸开的时间。

    可是当它以如此恶劣的方式被引爆,别说什么丹国张氏,也别说什么真人罗钟岷,国相费南华。就连丹国国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也只能等待结果,而毫无影响局势的能力。

    他们连自己怎么死,都不能决定!

    丹国的破灭来得太突然。

    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烟花,在燕云山西麓炸开了。

    引起天下人的关注,汇聚了现世所有的目光,余波震荡何止千万里?

    就连远在东域的齐国临淄,都有人提出让武安侯暂时放下缉凶一事,代表齐国去往丹国一行,为本来分不到这块肉饼的齐国,占上一个好位子……是被重玄胜压下去了。

    而远的且不说,便在这南域。

    辰巳午也是当场折返,要作为国之天骄,随时配合宋廷的下一步安排。

    左光殊以淮国公府名义,帮姜望召集的两队共九位神临境强者,也大多请辞,要赶往丹国。

    那么大一个国家的崩塌,最大的肥肉肯定是被最强的那几方瓜分。但是整个丹国从王都到地方,有太多可以下口的位置!随便吃上一口,都是满嘴流油。不比冒着生命危险满天下追杀一个凶残狡猾的邪教教主强?还未必追得上!

    队伍里少数几个未选择离开的,也都是囿于淮国公府的颜面。

    神临层次的修士,放在哪里都是一方强者。不是宗门领袖,就是势力核心。谁也不可能强迫他们。

    对姜望来说,出工不出力、心不在焉,倒不如不来。索性就地解散,将他们全部都放走。而独自一人匿迹潜行,赶往越国。

    丹国的烟花越灿烂,他心中越是笃定,这一切都与张临川有关。

    虽然从如今的形势来看,丹国被肢解的局面早就已经注定,但本不会是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景秦楚诸方势力,也大可不必表现得如此猴急。

    抛开其它来说,恰是“人丹事件”,给了列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才将形势瞬间引爆至此。

    而人丹一事,之前一直是无生教的罪状之一。

    姜望虽然不知道张临川是怎么做到的这一切,但是丹国崩塌得如此激烈,让他愈发看到了张临川的急切。

    他敏锐地意识到,就在这天下分鼎食肉、燕云山西麓风起云涌的关键时候,张临川有更大的动作要掀起!

    而环顾张临川最有可能的几个选择,越国是离丹国最远、看起来也最有可能执行危险计划的地方。

    剑阁同样很远,但地盘不够广,危险度很高。

    丹国现在汇聚了一位真君,八位真人,这是一股何等恐怖的力量?

    哪怕他们的目光暂时都聚焦在丹国这头肥鹿上,但只是一点逸散的余波,也足以将张临川碾死。

    所以张临川的下一步目标,只会选得离丹国越远越好。但也不会远到离开南域,因为他很着急。

    他原本就很急切地在完成自己的计划,现在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时机,他自然是要在这个绝佳的时机之内,走完最后一步。在列强完成分餐之前,彻底解决他所遇到的困境。

    随着情报的不断归拢,知见的不断加深,姜望确定自己对张临川的认知已经无限接近于本尊。

    代入到那个冷漠的人格来推演,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在越国……张临川一定会选择越国。

    所以他带着这追逐万里的风霜……仗剑而往。

    人问之:“丹失肥鹿,列强分而食之,武安侯何以不赴?”

    答曰:“恨意满腹,久不知饥饿!”

第一百二十章 生死六合,白玉有暇

    就如姜望所猜测的那样。

    张临川其实对于白骨尊神的现状,是有所想象的。

    他是白骨道出身,精通白骨道法,后又占据了白骨圣躯,摘下了贯通阴阳的神通,编纂《无生经》,自创无生玄术……

    眼界之广阔,非是俗等。

    对幽冥的情况,一直都有大概的感知。

    几年前无生劫落幕,他也顿生轻松之感,彻底完成了对白骨圣躯的掌控,由此对白骨尊神的现状有所猜测……只是因为与白骨尊神的因果,不敢亲身进入幽冥验证。

    这么几年过来,随着他的修为不断跃升,无生世界不断壮大,他也不断地尝试侵夺白骨尊神的神柄……却没有受到半点抵抗。

    他相信白骨尊神要么已经因为某种意外消亡,要么根本就已经消除了天意隐患,完成了最后一步,成功转生现世。

    无论哪一种可能,白骨尊神在短时间内,都很难再影响幽冥。

    所以陆琰入幽冥寻亡妻魂魄,本就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

    但在无生教覆灭之后,他仍是要让陆琰到幽冥世界探一次路,确定白骨尊神的确已经不在幽冥中。

    更要用晚桑镇数万亡魂设局,请魏国东方师或者别的什么卦道真人乃至真君,帮他再探一探白骨尊神的底。

    他敢于谋神,但绝不会小看绝巅之上的存在。

    他知道哪怕是尊神位格,也存在犯错的可能。因为绝巅之上的对手,往往也是绝巅之上,白骨尊神更是要与现世意志对弈。

    这是他敢于谋神的前提。

    但白骨尊神有犯错的资格,他没有。

    只有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他才会保留自己进入幽冥世界的可能。

    野人林里杀了一个内府修士,就此葬送了大好局面。

    如今与天下为敌,像张巡所说的那样,是“注定死路一条”。

    他一方面穷尽毕生才智,在这绝境之中,为自己开辟生机。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备下最后的退路——

    倘若现世诸事不成,他便要进入幽冥世界,走一条幽冥神祇的路。

    万一在现世的所有挣扎,最后都已经失败。那便效仿白骨尊神,于幽冥世界里厮杀奋战,以后再布局回归现世,成就现世神祇。

    这条最后的退路,必要绝对的安全才成,所以他才会反复地试探。

    晚桑镇那一局的设计,最后不了了之。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亲自出手,在命运之河中连个水花都没有泛起。对他穷追不舍的姜望,也在魏国转了一圈就离开。

    他送往幽冥的那些亡魂,自往源池,毫无涟漪。

    他由此再一次确定,白骨尊神已经离开了幽冥世界,或已降生现世!

    所以在杀死那个魏国将领之后,他才巧用神通乾坤索,借道幽冥世界,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丹国。

    由于天生的谨慎,他仍是没有正式进入幽冥,而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中穿行,躲避那些随时会将人吞噬同化的世界阴影,成功抵达了“彼岸”。

    即便是如此,也是他的本尊最靠近幽冥世界的时候了。

    摘下神通乾坤索这么多年,拥有自由往来于现世幽冥的能力,他却从未触及幽冥,甚至连靠近都没有过。一切都是因为对白骨尊神的忌惮。

    之所以在魏国之后,将目标定为丹国,“丹国表面大张旗鼓内里其实松懈”只是相当次要的原因。

    再怎么松懈,一个有了戒备的国家,总是相对更难腾挪的。

    若以行动的成功概率而言,他更想选择越国。

    但是丹国有一个不可替代的点,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人丹事件”,让他意识到丹国这个国家,已经千疮百孔,存在非常严重的问题。

    旁人自是觉得无生教无恶不作,炼人为丹并不出奇。之前的白骨道更是早有先例。

    但他这个无生教祖自知自家事,炼制人丹的前提,得是你会炼丹!无生教上上下下,根本找不出一个专精此道的人才来。

    张巡作为亲手了结此事,擒杀无生教法王的存在,张临川自然要在他身上寻找答案,并伺机而动。

    只是张临川自己也没有想到,隐藏在丹国背后的问题,已经累积到了随时都要崩塌的恐怖地步。

    若是早知如此,他当初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丹国才是。此国既有厚实的底蕴,又有惊人的财富,历史上也是出过好些真君。他大可在此革旧道、开新天,为一任中兴之主,把丹国变为神国……

    可惜……时至今日,徒叹可惜。

    当然张临川并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去后悔,他只考量,如何最大化地利用这些隐秘。

    于是果断将此事引爆,放丹国之鹿,引天下逐之!

    这块巨大的肥肉,他未动一口。

    而杀张巡、张靖,灭丹国第一名门,引爆丹国数十年恶瘤……原本必然要遭遇生死危机的第三劫,却因为丹国的轰然崩塌,悄声渡过。

    代行天意的主劫者自身难保,“劫”自然无根而散。

    这引劫、消劫的过程,令张临川对“劫”之一字,对所谓“天意”,都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丹国这一劫,虽是有天时地利人和,根源甚久,很难再复刻,却也未尝不能为他日之鉴。

    在周边强者向丹国蜂拥而至的时候,张临川悄无声息地匿行离开,过河谷平原,绕楚境而走,转道……

    越国。

    越国是一个好地方,山水形胜,资源富足。朝局稳定、吏治清明,背后有暮鼓书院和南斗殿的支持,得以在强楚之侧酣睡。

    而究其历史因果,又与诡异凶险的陨仙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在这个地方,可能会得到意外的收获。

    与此同时,越国没有真君强者坐镇。

    国内最强的隐相高政,也只是洞真境界。越国国主文景琇,亦只是当世真人。

    而他张临川,有相当丰富的真人层次的经历,以及更丰富的应对真人的经历。

    换而言之,在越国境内搅风搅雨,他可以更肆无忌惮一些,只要避开隐相峰、避开越王宫,他尽可以把声势闹得更大。

    杀生成道非他所求,但在这种时候,杀个十万数十万人,丰富一下无生世界,却也未尝不可。

    最后再迎接那位号称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隐相的追杀,以此英雄人物,来度过他的第四劫,也可以说是……最后一劫。

    是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完九劫法。

    那样太慢,太危险。

    对他来说时间宝贵!

    他的白骨圣躯为现世意志所排斥,他本人为现世各大势力所排斥,时间更不与他为友!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寿限被凶屠一刀割去太多,更因为他的生死大敌,是站在璀璨烈光里的、一手覆灭了无生教的齐武安侯姜望!

    在这段被天下追剿的日子里,他看似闲庭胜步,谈笑间戏弄天下群雄于股掌。实则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每一刻都触摸着生死边缘。

    假如景国人一开始就派出当世真人、假如晚桑镇吴询或东方师多看覃文器两眼、假如丹国有那么一位真人在那晚关注了张巡……结果会截然不同。

    他不断地制造动静,不断搅动更大的漩涡,不断地掀开底牌……在旁人的恐惧之中,他非常清楚,他也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行走暗夜里的无生教祖,等到他对世人而言再无隐秘,就会被烈阳暴晒而死。

    这是他看得到的所谓“宿命”。

    昔日诸般“因”,欲劫此种“果”。

    他当然不会认。

    之所以说,越国是他的第四劫,也是他的最后一劫。

    那是因为,在度过三劫之后,他就要以七魄替命之神通,同时用六种身份渡生死劫!

    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这六劫将在同时发生。

    等到六劫同渡,六身合一,即可彻底恢复真神位格,甚而更进一步,去除天意隐患、打通阳神之路,眺望绝巅风景!

    丹国这一颗巨大无比的烟花,将为他吸引全天下的目光。

    而他将在各方强者列座分食,瓜分丹国这头肥鹿的时候,也独自迎向那最后的生死选择。

    败则彻底失去现世里的一切,成则一步登天!

    他自己在无生经里说“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渡人渡己,正是大道之行。

    所以他与列强一个分食丹国的方便,这天下也理所当然该给他一个渡劫的方便。此所谓“无生福报”。

    理论上来说,在越国渡劫的难度,要比在魏国、在丹国都要更小。他之所以做此选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六劫同渡这件事情,本身也带给他极大的压力。所以他主动降低了本尊这一劫的挑战难度。

    同时用六个身份,在六个不同的地方挑起祸端、迎接杀劫,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他有生以来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他非常慎重地面对这一刻。

    ……

    ……

    越国首都,名为“会稽”。

    而越国最有名气的一座城市,却是“琅琊”。

    琅即“美玉”,琊为“象牙”。

    此为玉石之城,自然富丽堂皇,又温润平和。它的富贵,在整个南域都是有名的。

    琅琊白氏,乃越国首屈一指的名门。

    素以宽仁闻名的白氏家主白平甫,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

    叫那些惯爱来打秋风的人,都不敢过府触霉头。

    知情人当然明白,盖因白氏当代天骄、曾经登上过观河台、被家族寄予厚望的白家世子白玉瑕,在被一个不知哪来的野人挑战之后,竟然不辞而别。

    只留下一封书信,短短几个字,说什么要游剑天下。

    白家是最重规矩的人家,白平甫给自己的爱子取名白玉有瑕,是以“有瑕”求“无瑕”,希望他做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不仅仅是修为,不仅仅是境界,还有琴棋书画,人品道德,待人接物……在方方面面,都要做到让人无可指摘。

    而白玉瑕说走就走,分明弃家族重责于不顾,是毫无承担的行为。

    白平甫已经公开喝骂过好几次了,等白玉瑕回来,非得给他吃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甚至要罚这小子去陨仙林守夜。

    但白玉瑕游着游着,几个月都没有音讯,竟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白平甫心中已经默默下调了好几次惩罚等级,大不了兔崽子回来后,他只做个样子便罢。可无论他是什么态度,连封家信都等不到。

    对那个不孝子,他已是非常失望,根本不想再理会。但想着作为一家之主,他毕竟有关心继承人的责任,故而也就勉为其难,派了几拨手下,悄悄出国去寻人……

    “叫他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这一天惯例是跟絮絮叨叨的老妻大吵了一架,白平甫气冲冲地走进了书房,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

    ……

    白氏家主的书房中。

    那上好的流云飞泉椅上,面容儒雅的白平甫,阖眸端坐。

    鬓发一丝不苟,姿态端谨如常……如生前一般。

    张临川慢条斯理地洗了个手,用自带的手帕擦干。然后慢慢地走到书架前,挑选他的战利品。

    不得不说,像白平甫这样的名门家主、资深神临,实力还是很可观的,为了不闹出什么大动静,他还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早知道去宰了白玉瑕再来,肯定要轻松许多。

    不过白平甫这种靠时间堆叠起来的强大,比起张巡那种资质罕见的天骄,还是存在实力差距。

    他在丹国的张氏老宅里,先是悄然铺开无生世界,再以【往生】神通落下恶种,就这样还被张巡打穿了左掌……最后还是用张家的丹药恢复的。

    当然,他会受伤、会觉得麻烦的前提,是他必须要控制战场,不让动静传出去。不然的话,把张巡和白平甫堆在一起,他也能无伤杀之。

    曾经登临过真神的眼界,自非假神层次可比。

    现在,白平甫的神魂正在无生世界“受审”,审完之后才会被“消化”。

    他要好好梳理从白平甫这里获知的一切,看一看接下来如何完美地掀开第四劫,也看一看越国是否存在更好的机会。

    在等待消化的这段时间里,他决定读一读书。

    身为一教之主,自身的上限,决定教派的上限。他虽然编纂《无生经》,传教数十万,集神主、道主、教主于一身,但自己是清醒的,明白那只是一时之道,而非永世经典。若不能博采众家之长,若不能长久地保持进步,《无生经》也便没有什么传道的意义。

    虽则教派现在已是消亡了,但他对自己的要求却是不能放松。

    琅琊白氏,想必品位不俗。

    他笔挺地站在书架前,安静地翻阅一本名为《西游志》的书。这本书是对虚幻神话的解构,颇有意趣。

    而自天窗洒落的阳光,同时沐浴了站着和坐着的两个人。

    一者生,一者死。

    却同样归属于这幅画面里的平静。

    但有一个或许称得上突兀的声音,很没有眼力见地打破了这片平静——

    “我说,你真就跑过来看书啊,不打算做点别的?我等得都犯困了!”

    张临川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歪过头来,看到一个身穿儒服、样貌奇古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正好奇地打量他。

    ------题外话------

    已经30号了朋友们!月票再不投就过期了!

    ……

    大家宽待,作者尽最大努力在结卷,但写作难度大家看得到。

    这是非常秃然的一段时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红灯笼高高挂(七月最后一天求月票)

    张临川既然选择来越国渡他的最后一劫,当然不会对越国全无了解。甚至于说,关于他在这段时间的所有选择,他早已经做过充分的准备。

    为了成功完成九劫法,什么魏国、宋国、丹国、楚国、越国……他不知反复研究过多少遍,在心里推演过多少种可能。

    其间所耗费的心力,唯其自知。

    比如他当然了解,面前这个长得不甚乐观的青年,大约是姓革名蜚,他甚至知道“革蜚”这个名字的由来。

    比如他也知道,革氏的唯一一个真人,为了寻找“蜚兽”,早在好些年前,就已经死在祸水。

    这次选择来越国渡劫,他仍然决定从世家名门入手。因为此等世家名门,都是国之柱石,一旦生变,更容易掀起狂澜,也更便于他浑水摸鱼。且类似于丹国张氏的是,它们掌握更多的国家隐秘,或许会带给他更多的选择。

    在革氏和白氏之间,他当然也做过选择。

    最后是考虑到革氏所精擅的驭虫之术他不太了解,恐怕一不小心被留下什么标记,影响后续的逃生。故而才选择从白氏下手,力求将危险的幅度,控制在相对稳定的范畴间。让整个渡劫的过程,更易于掌控。

    所以他也很诧异,这个革蜚是怎么敢如此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个刚刚成就神临不久的年轻人,就这么直愣愣地跳出来,他以为他是姜望吗?他杀过几个神临?

    还是说,现世天意如今眷顾这种莽撞的货色?

    “嗯?”张临川用鼻腔发出这个问句。

    暂不知这个革蜚是怎么发现的他,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靠近这里。身为大族子弟,又继承了古老的驭虫之术,有些特殊手段不足为奇。但在击杀白平甫的关键时刻,也并未受到干扰。说明这个革蜚要么是刚到不久,要么是另有想法。

    他欣赏有想法的人。

    “本来想坐视你把他们都杀掉……”革蜚很有些苦恼地说道:“但这样的话,我肯定会挨教训。”

    他耸了耸肩膀:“你杀了这么一个,就差不多了。毕竟人总有疏漏的时候,我没能顾得上他,也是情有可原。”

    这个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然,和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很不一样。让张临川觉得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与掌握的情报如此不符,而熟悉的地方,在于那种如出一辙的、毫无人性的“冷酷”。

    饿了就吃,烦了就杀,乏了就睡,野兽是没有人类的思考的。只有最原始的本能,也遵循本能。面前这头野兽,好像才开始穿人的衣服。

    不过话语间不多的信息,张临川已是听明白了:“你知道我会来?”

    “对。”革蜚压低了嗓子,怪声道:“是有人这么提醒过。”

    张临川若有所思:“大楚淮国公府?”

    以他的智慧,自然能够想得明白前因后果。在这瓜分丹国肥肉的关键时刻,除了姜望,还有谁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会这么认真地研究他,这么恨他?

    而除了那个跟姜望关系匪浅的淮国公府,还有谁的手可以伸这么长?还有谁会帮姜望这么隐蔽地传开消息?

    丹国大张旗鼓地通缉他,他还以为是“人丹”一事的后续,现在想来或者并非如此。

    当时应该重点清查一下张靖、张巡这方面的记忆……

    他想,或许丹国、宋国、庄国,乃至南斗殿、剑阁这些地方,应该也已经全部收到了姜望的提醒。他有可能选择的每一个目标,都大概率藏着陷阱。

    换而言之,他的目的其实已经被猜到了,若是他还选择按部就班地去完成九劫法,结果一定必死无疑。

    这个姜师弟,还真是给了他很多惊喜……

    “好像是吧。”对于张临川的问题,革蜚只是无所谓地道。

    张临川平静地笑了笑:“那个叫左光殊的,已经长大了,应该为他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那是你的事情。”革蜚好像已经不太耐烦对话,从书房的角落里走出来,笔直地走向张临川:“至于现在……是我的事情。”

    他此刻的杀意如此不加掩饰。

    张临川本以为他会想要聊些什么,谈些什么,现在看来又全然不是如此。

    真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

    目光平静地看着革蜚,张临川也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冷漠,脚步一错,便往后退,他手上的书、身前的书架、周边的空间,顿似清辉照水、波光粼粼。

    他已是踏出了现世,穿入现世和幽冥的缝隙间!

    神通,乾坤索!

    此神通号称“贯通阴阳,连生合死”,穿梭幽冥现世也只是等闲。

    因为白骨尊神的存在,他不敢去幽冥世界,但却巧妙地应用在自己的无生世界中,凭之贯通神道世界与现世、赐予信徒伪神通。

    那些地煞使者的所谓神通,皆是他这个神主的赐予,也即无生世界的外法体现。虽然从根子上来说就是假的,也没有真正的神通之功。但简单的获取方式和可观的战力提升,也大大提升了扩张教派的速度,膨胀了无生教的整体实力。

    可以说这乾坤索已经被他开发到了极限,是秘中之秘,轻易不会示于人前。也就是先前在魏国晚桑镇布局,才以乾坤索配合往生,引渡了一回残魂。

    此时却是一见革蜚有动手的趋势,便立即以乾坤索遁走,完全不在意神通信息的暴露,颇似惊弓之鸟。

    当然不是说他真的害怕什么。

    越国这个革蜚虽然超出他的意外,但也不足以让他惊惧。

    白骨尊神他都敢算,区区一个神临修士算得了什么?

    不过在渡生死劫的重要关头,“意外”这种事情,他需要尽量避免。这里毕竟是越国,越国毕竟还有两位真人。这个国家发生的“意外”,完全具备让他翻船的可能。

    所以他决定暂不计较革蜚的鲁莽,以最安全的方式,先一步离开这里。

    若是等到越国开启护国大阵,即使他身怀乾坤索,也不能以脱离现世的方式逃开了。因为那个时候,现世的屏障,已经被护国大阵的囚笼所取代。

    甚至于说,倘若他逃进世界缝隙后,越国如果立即开启护国大阵,他也会被钉在靠近越国的范围内。等待着被人发现、擒获。这也是他在魏国那一劫中,逃出魏国国境后,才使用乾坤索的原因。

    今日不同。

    只杀了一个白平甫,且是在这个革蜚的注视下将其杀死。他不想闹出动静,对方似乎也不想。他不得不怀疑,这和越国内部的权利斗争有关。

    为了逃开革蜚背后的那位隐相的锁定,世界缝隙是天然的屏障,乾坤索是最好的选择。

    倘若抛开那些幽冥神祇的影响,单纯的幽冥世界,对于神临层次的修士来说,其实算不得危险。修炼神道的来到这里,更是如鱼得水。无非是世界规则有所不同,需要时间去适应。

    当然在无数先贤的努力下,现世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是普通人,也都可以安然生存,繁衍万代。

    而现世和幽冥世界之间的世界缝隙,则是十分危险,等闲金躯玉髓的神临修士肉身行走其间,都很难保证生存。

    倒不仅仅是没有天地元气的补给,也不仅仅是游荡在世界缝隙里的“刮骨风”,又或一些诡异难测的恶兽。

    《朝苍梧》有云:道称‘质非’,佛称‘怨想’,法称‘大恶’,皆世界罅隙之险恶也。

    那触之则骨落的“刮骨风”,亦是所谓“怨想陷阱”的一种。

    在诸多“怨想陷阱”中。

    最凶险的还是无所不在的世界阴影,有时候只是随意卷过,便能够将一切有形无形的物质带走,不会有半点波澜。

    真正能在世界缝隙里长期存在的,也就是一些依托于现世存在、又有独立规则的特殊小世界。它们本身具备强大的世界力量,拥有与众不同的资源,完全可以抵抗外界侵袭……也被称为“洞天福地”。

    而一些失陷于世界缝隙的现世地块或者幽冥地块,最终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消解,在本身携带的世界规则都崩化后,物质也一并归消于无。当然,一些意外,譬如刮骨风,譬如世界阴影,一旦不小心撞上了,也会加快这个消解的时间。

    所以将现世地块或者幽冥地块扯入世界缝隙,通常都是最恶毒的手段,本身对现世或幽冥也是一种损害,会让彼方世界意志产生敌意。非深仇大恨不会使用。

    张临川选择遁入世界缝隙里,自是为了最高效地摆脱纠缠。

    既然越国这边有所准备,那他付出再暴露一些信息的代价,避而远之就是。现世广阔,没有必要硬吊一颗歪脖子树。他更不是一个会在大道之前赌气的人,情绪永远不会影响他的决定。

    但再一次令他意外的是……

    穿梭在无光无声的世界缝隙中,那个叫革蜚的,竟然也追了进来!

    世界的屏障被悄然穿透。

    儒衫猎猎,卷风而来。

    在这极其危险的世界缝隙里,张临川看到革蜚以恐怖的速度在迫近!

    太自信了!

    是得到了暮鼓书院的秘密培养,还是得到了高政的真传?还是说高政就紧随其后?

    在世界缝隙中厮杀,非张临川所愿,因为说不定就会惊动什么古怪东西。故而他只给了革蜚平静的一瞥,瞬间加快了速度,如一道电光闪现,游过这空无的环境。

    不必要有无谓之战斗,勿增无谓之风险。

    但革蜚的声音,又迅速追了上来——

    “你就这么走了,我拿什么跟老师交代?”

    对于此人的实力,张临川重新做了审视。

    他开始在世界缝隙里疯狂折转,不断加速、加速、加速!

    虽然他亲身穿入世界缝隙的经历非常少,但身怀乾坤索的他,在这里极为自由。对于世界缝隙的观察,更是从未间断。

    这是他的退路之一,他当然万分重视。

    在遍布“怨想陷阱”的世界缝隙里,如此恐怖的速度,几近于找死。若不是他做了多年准备,不可能如此行险。但革蜚竟然也毫不示弱地追了上来,叫他始终甩不掉。

    革氏传承有这么强?还是说高政果然像传闻所说的那样,深藏不露,不是等闲真人?

    一时间两个人都看不清彼此了,只有你追我赶的两道虹线。

    恍恍惚时间难计。

    在高速疾飞之中,迎面忽有一片隐约的阴影垂落。

    张临川假作不知,调整自身方位,自然地遮住革蜚的视野。及至临近了,抓住机会抬步一折,身如水镜起波澜,神通乾坤索发动,顿时穿回了现世中!

    这一步太过自如,世界阴影恰好成为他的陷阱。

    有时候精心设计的陷阱,未必及得上这种顺手为之。天时地利一相合,顿成绝杀之势。

    别说革蜚了,就算高政落进这世界阴影里,也要被当场消化。

    再次现身的地方,是一处不知名的山谷。

    在越国的东面,当然还远未至梁国。

    但来不及等张临川检视自己的收获、重新规划路线,身前的空间就像一扇门户,被轻轻推开,面容奇古的革蜚,已经走了出来!

    即便向来从容如张临川,也不由得露出一丝讶色。

    “很惊讶?世界缝隙是什么隐秘的地方吗,你好像觉得就你熟悉?”革蜚脸上带着怪异的笑:“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出来,又是怎么出来的。”

    “听起来像是我低估了你。”张临川笑了两声,站定脚步:“所以你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这么自信?”

    说白了,他忌惮的是革蜚背后有可能的高政。然而经过世界缝隙里的这一场追逐,哪怕是洞彻真实的当世真人,也不可能捕捉到痕迹,早该被甩掉了。

    至于洞真之下,他怕得谁来?

    “我当然是从革氏出来,不过这不重要。”革蜚笑着道:“重要的是……你惹到我了!我可是革氏子弟,国家天骄,岂能容你这妖人作恶横行?”

    他仍如先前在白平甫的书房里那般,主动向张临川踏步,主动打破危险距离。

    而张临川这一次……

    脚下如生根,一动不动。

    “革蜚,是叫革蜚对吧?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离开,并不是因为忌惮你呢?”

    张临川意识到,这个革蜚跟他所认知的完全不同,故而往生神通不容易找到切入点,最稳妥的恶种开局很难成功。

    但这也无所谓。

    此时已在越国境外,无非是速战速决,无非是正面杀一场。

    逃了太久,世人好像以为他这个无生教祖,只会逃跑……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

    轰隆隆!

    本是青天白日,忽然间电闪雷鸣!

    张临川的身上,游动着若有若无的幽暗电芒。而与之相对的耀眼炽白雷光,已将天穹分割成无数个裂块!

    这个无名的山谷,完全被他狂暴的力量所覆盖。等闲神临境修士,根本不可能有此体现。

    但在那呼啸而起的狂风中,在那狂舞长空的电蛇之下。

    革蜚也笑了——

    “张临川,我姑且也这么称呼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任你离开,任你逃到这里来。也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你杀白平甫的时候,我正在场呢?”

    他的一双眼睛,立即转为一黑一白。

    倏然间这片天地,竟如风中燃烛,明灭不定!

    ……

    ……

    广阔丰饶的河谷平原,早已经沦为废地,寸草不生。

    天骄张巡的鲜血洒落此处,也未能滋长一叶草芽。

    世间的残酷恰似如此。

    河谷平原北部,其国名“丹”,曾经也算是泱泱大国。如今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正在公审此国高层,王侯将相皆成阶下囚。诸侯列强也都列席就坐,斯文有礼,静待分餐。

    河谷平原南部,其国名“乔”。它与丹国如此之近,且有相当亲密的关系,两国皇室在历史上多有通婚。什么一荣同荣,守望相助,盟约签了不知多少……现在也只可安安静静的,旁观这一切。

    人们大多知道,丹国和乔国,都是河谷之战的旁观者。

    人们不太知道的是,丹国和乔国,都是河谷之战的幸存者。

    或者也可以说,是背叛者……

    当年包括丹国和乔国在内,河谷诸国隐秘筹划多年,想要组建类似于一个西北五国联盟的盟国,好在秦楚两大强国的夹缝之中,求得一份自主与自由。

    计划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只要景国点头支持,他们就可以像西北五国联盟一样,作为一根让秦楚都肉疼的刺……

    假以时日,河谷平原如此丰沃,如此得天独厚,河谷未尝不能为强国!

    震动天下的河谷之战,却在关键时刻骤然爆发。

    说是秦楚生隙,欲较高地,战场却选在河谷。

    向来愿意主持天下正义的中央帝国,全程保持了缄默。

    没有景国的支持,面对秦楚兵锋,丹国、乔国又哪敢吭声?

    直接将隐秘签订的盟约弃于脑后,对河谷平原上诸多小国的求援充耳不闻。甚至紧锁边关,不敢放一个河谷诸国的百姓入境。

    因为秦楚双方在将河谷平原选定为战场之前,就已经先一步以外交手段在此完成了切分。

    两强各据平原西东,丹国、乔国自身都朝夕不保,怎敢接手秦楚之私产?

    最后的结果便是史书所载、人所共见——秦楚之间一场声势浩大的国战,直接将整个河谷平原打成了白地,自此以后,河谷诸国皆亡。

    后来的日子里,丹国和乔国之间倒是还保持着联系,两国皇室甚至前年还通了一次婚,算是弱者之间的相拥取暖。

    但如今要分食丹国的,都已经不是秦、楚两国之间的哪一家了。

    什么自家的姑爷,先皇的血亲,乔国哪里还顾得上?亦只能故技重施,锁关装死。

    在天下列国间,一声未吭。

    其实乔国不算太弱,毕竟曾经也是有当世真人坐镇的国家,不然也不敢与丹国暗通款曲,野心勃勃地一起牵头建立河谷联盟。

    当然,若是乔国君臣早知道丹国那位号称“赤帝”的真君根本就死在天外好多年了,打死他们也不敢答应什么联盟。

    而等到河谷之战开始前,乔国的那位当世真人,不幸陨落在虞渊。

    乔国就此失声。

    作为乔国如今实力仅次于国主的神临,号为“百花娘子”的闵幼宁,今年已经两百三十多岁了。可以说,她这一生见证了太多。

    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天才少女,后来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强者、艳名远扬的美娇娘,再到如今,容颜依旧,灵魂中却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衰气。

    这股衰气,藏在她的眼角眉梢,洇在她的肌肤骨骼,腐化在她的人生里!

    她久为国事忧思,也一直困顿于修为的停滞,自知是老了的。

    如今坐视丹国在风雨中倒塌,她在独自清修的百花楼上愁绪万端,完全看不到远处风景,也看不清家国未来。

    乔国现在的苦苦支撑、乔国君臣殚心竭虑的努力,这么多年的岁月交付了……又都有什么意义?

    仍不过是霸国之兽巢,仍不过是盘剥百姓以上贡的孱弱之徒。国不足以称国,外不能撑风雨。

    说起来这样的乔国,比那个一夜之间被灭的无生教,又强到哪里?

    天子枉为君父,她亦枉称“护国”!

    这么多年活过来,天下事情她看得清楚,人恰恰是因为清醒而痛苦。

    比如她很明白,早先河谷平原的这件事情,原本是河谷诸国有独立的需求,景国有在现世西南驾刀的需求,两方一拍即合。

    当然现在看来,在原定的河谷联盟内部,丹国是有借盟国之势冲刺出一位衍道真君的计划的。以此掩盖他们的真君老祖严仁羡之死,算得上是险中求生的一步棋。

    十一年前那场元始丹会,搞得轰轰烈烈。丹国假严仁羡之名,玩了一出隔世传丹,唬住了不少人,彻底打破了严仁羡已经身死的所谓“谣言”。

    现在想来,丹国人简直是以“骗”成道,把天下人骗得团团转。

    骗到了包括他们乔国在内,河谷诸国的意动。骗到了景国的支持,也骗到了秦楚的警惕。

    遗憾的是,并未能扛住这种警惕。

    所谓的河谷之战,一开始其实是秦楚察觉到河谷诸国联盟之事,故而决定联手斩断景国爪牙,开一席瓜分河谷平原的盛宴。

    但景国的应对非常果断,一见事不可为,立即全面退出现世西南。以实际行动表态,他们完全不对这里施加影响,不得不说,是以退落子的一步好棋。

    作为西境和南境的霸主,秦楚两国对现世西南本就有更多的诉求。在景国全面退出后,两大强国都不满足于原定分割的部分,于是以一场真正的大战来决定双方态势、厘清最后的收获。双方逐渐加码,最终打得无比惨烈。

    什么是天下大势?

    说来说去,就是更大的利益分割。

    昔日之河谷诸国,今日之丹国,又有什么区别?

    严仁羡若在,“人丹”之事,死一真人即可,运作得当,一位神临就足以担下责任。严仁羡不在了,整个丹国,也早就没有存在的理由。至少没有掌握如此多利益的理由。

    残酷的是……在现世这张巨大的棋盘上,乔国从始至终,都只是被分割的利益,而永远失去了持刀分割利益的资格。

    闵幼宁在心里轻轻地叹息。

    随着年月的增长,才知道年轻时候的雄心万丈,是多么可笑!

    随着年月的增长,才知道年轻时候的雄心万丈,是多么可贵……

    “闵府君,闵府君!大事不好了!”

    忽地有一阵喊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追上楼来。

    闵幼宁截断了远眺的忧愁视线,回过头来:“现在的乔国,还能有什么大事……”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府里这名侍卫身上的鲜血。

    “怎么了?”她起身问。

    那侍卫半跪着瘫在地上,强忍着痛苦,急声道:“杨崇祖疯了!刚刚直接杀入府中来,见人就杀,已将小姐掳走!”

    “什么!?掳去了哪里?”

    侍卫道:“说是带回杨家成亲!”

    砰!

    闵幼宁直接飞出窗外,自往杨府而去。

    现在的闵家,就只有一个小姐。便是她的嫡亲孙女闵燕娥。

    她这一生,养了四个丈夫,但自己吝于生育,只在一百多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又只得一个女儿,向来是被她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

    侍卫所说的杨崇祖,乃是国中副相之子,与自家孙女闵燕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个孩子感情甚笃,本也称得上是良配。

    但不知为何,在去年的时候,燕娥忽然就对那杨崇祖没了感情,执意不肯嫁他,说这人变了,不能再叫她心动。

    她虽然看不出来杨崇祖哪里变了,但自己的孙女说不嫁,那就不嫁。她闵幼宁的嫡孙女,自然有自我自由的资格。女娃本也不必嫁人,修行自有高天。

    未来广阔,本不必在意什么一时缱绻。

    况且就算一定要谈婚论嫁,以燕娥的人品相貌才华,在这乔国,还愁找不到一个好夫婿?

    杨崇祖不过中人之姿,散了也就散了。

    却怎么想得到,这杨崇祖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却敢武力掳掠?

    杨家匹夫竟是怎教的儿子!

    闵幼宁随即又生出警惕来。

    她不觉得杨崇祖自己有这样的实力,能够强闯闵府。更不相信这背后没有那个杨老匹夫的支持。

    联系到丹国的事情,她不由得怀疑这其中是否存在什么阴谋。在外部哪方势力支持下的政变?

    一边传音给亲信手下,让她通过隐秘渠道,迅速通知国主。一边带着一肚子怒火、满心猜疑,横飞长空,穿街越市,直接撞到了杨家门外。

    一掌轰开紧闭的杨府大门:“杨家小儿,出来受死!”

    本是为兴师问罪而来,看到此刻中门大开、张灯结彩的副相府邸,闵幼宁却愣住了。

    偌大一个杨家,处处堆红。

    只是有的红色是喜庆是红绸红花,有的红色……是殷红之血!

    院中此刻有许多的人,大约也符合一场亲事的热闹。只可惜这些人全都躺在地上,鲜血积成了水泊。

    在无数尸体环绕的正中央,当朝副相的公子杨崇祖,穿着一身大红的新郎官服,帽插宫花,笑容灿烂,正端坐在一张大椅之上。

    仿佛正在等她。

    此时他的姿态,仿如一位君主。

    周边的那些尸首,隐约竟似丹陛。

    “燕娥呢?”闵幼宁看着这个年轻人,声音结了冰。

    杨崇祖毫无畏惧地回看着她,忽而神经质地笑了笑:“我三聘六礼上门,礼数周到,你们竟给我送回来。”

    “我与燕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临到头了,她竟薄情变心。”

    “我这么一表人才,家世显赫。要才华有才华,要长相有长相。真心要与她成亲,她竟然执意不肯。”

    “她不肯也就算了,我爹我娘他们竟然也都不同意。我把新娘子都接回来了,他们一个个吵这吵那,说什么要我跪着把人送回去……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他们这是在耽误我的人生幸福啊!”

    杨崇祖很是气愤地说到这里,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我只好把他们全都杀了。”

    闵幼宁这时候才注意到,伏在杨崇祖靴子前的,可不正是当朝副相?而那位副相夫人,却是倒在他身后不远处,趴倒在正堂的门槛上。

    她强抑杀意地看着杨崇祖。

    杨崇祖仍然是那个杨崇祖,仍然是那副年轻端正的五官。

    杨崇祖已经不是那个杨崇祖,那眼神即便是她,也觉得太冷酷!

    “我问你燕娥呢?”闵幼宁咬着牙,再一次问道。

    杨崇祖很有些惊讶的样子:“我刚刚没有说清楚吗?死啦,死啦。你放心,是成过亲才死的,是我杨家的鬼……对了。”

    他站了起来,就在尸堆之中,非常有礼貌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我现在缺个新娘子,你也还有几分姿色,可以替她一下吗?”

    ------题外话------

    本月最后一天了,兄弟姐妹们,月票不投就过期了!

    ……

    今天八千字,其中两章,为总盟秦殇的白银盟加更。(2/3)

    (先还这厮两章,省得再絮叨老夫)

    ……

    ……

    感谢大盟我爱琪琪888打赏的新盟!

    感谢书友“天互”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63盟!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六身同渡生死劫,风云交汇龙虎竞!

    现世西北,乃苦寒之地。

    生活在这里的人,也被残酷的大自然,砥砺出了坚冰寒铁般的意志。

    西北五国联盟结盟互保,对抗天下强国荆国已经很多年。

    几个小国合在一起,与军庭帝国正面对撞,多少年来不曾退缩一次,几是一种传奇故事。

    但是在去年年底爆发的荆国西扩战争中,景牧之战、齐夏之战接连开打,景国无瑕它顾,西北五国联盟便遭受了重创。

    大半个高国、小半个辽国,都被荆国一口吞下。

    是雪国冬皇谢哀横空出世,挑战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景国又大胜牧国,这才叫停了荆国这场兵锋凌厉的西扩战争。

    雪国人信誓旦旦表示,冬皇谢哀是两千年前的霜仙君许秋辞转世,历史性地创造了转世重生的神话,这说法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

    但对西北五国联盟来说,信不信不重要,冬皇的存在很重要。冬皇愿意出头,更重要。

    西北五国联盟,现在太需要雪国的力量。现世西北,也太需要多一位衍道真君!

    所谓西北五国联盟,乃是辽国、真国,高国、铁国、寒国。其中铁国最强,有一位真君老祖存在,虽然常年闭关,毕竟是一份威慑力。高国最弱,在西扩战争之前,统共只有两个神临。

    当然,无论是高国太师余景求,还是当今高国国主,都是在与荆国强军的厮杀中成长起来的,比一般的小国神临强太多,更非某些一人撑一小宗的弱神临可比。

    令人遗憾的是,高国太师余景求,自从独子意外身死后,就有些一蹶难振。

    尤其此事缘起楚国山海境的九章玉璧《悲回风》。

    他本是为儿子准备的机缘,儿子却因此而死,玉璧也随之失踪。

    楚国恶面统帅伍希亲自来高国讨要玉璧无果,怒不可遏,当着高国君臣的面,狠狠扇了余景求一巴掌,叫他颜面扫地。

    苦心积虑,反为所累,所求皆失,又伤颜面又伤心。

    在后来爆发的荆国西扩战争中,余景求亲身上阵,几番奋武,几番求死。但最后并没有死成,高国却成了这场战争里损失最惨重的国家……

    实力差距太大,全程被荆国射声大都督曹玉衔戏弄来戏弄去。

    曾经在高国声望无二的太师余景求,一时之间,颇受民怨。

    他却不能退隐,不能弃国而去,不能以身相殉,只能强撑着一切。因为现在的高国,已经退到了悬崖边上。一旦再失去他这根梁柱,便可以马上宣告灭国了……

    荆国是军庭帝国,所谓军庭,类似于一种军事首领的联席议会。六护七卫十三军中,除开皇室亲掌的那几支强军,其余都拥有极大的自主权。

    当然,唐姓皇室的威严,在荆国仍然是至高无上的。

    高国的大部分领土,如今都被荆国骁骑军和射声军瓜分。

    前者份属于骁骑大都督夏侯烈,后者份属于射声大都督曹玉衔。

    虽然这两位都不会在这里坐镇,但只要军旗一插,高国人便莫敢靠近。便只是麾下勇将,也足以横扫现在的高国。

    人们很难想象,余景求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撑挽着这个国家最后的一点尊严。

    千万年后也许会有人重新评价他,也许没人记得他,也许连高国都不复存在。

    但是他的选择,就在这里。

    他的一生,于此刻印。

    在高国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的宫苑中,陈设简约,弓刀挂墙。年不满九岁的高国太子李邦佑,正跪坐在书案前,一板一眼地读书。

    读的是《史刀凿海》之《景略》卷三。

    正摇头晃脑间,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的书卷,恭敬的执弟子礼:“太师,学生有惑。”

    盘坐在上首的余景求,将心思从国事中拉扯回来,勉强驱散了疲惫,温和地问道:“太子但问无妨。”

    李邦佑童声甚稚,清脆天真:“学生读史,屡见旧载。古今对照之余,心甚惶惶,不知何安也。”

    余景求看了他一眼,道:“细讲。”

    李邦佑于是坐直了些,问道:“为将失阵,何如?”

    余景求不假思索:“刑之。”

    李邦佑又问:“为将失土,何如?”

    余景求道:“斩之。”

    李邦佑再问:“为政失民,何如?”

    余景求沉声道:“黜之。”

    李邦佑接着问:“为政失国,何如?”

    余景求沉默了片刻,道:“夷之。”

    “那学生就不太懂了。”个子小小的李邦佑,抬高了脑袋,这一时,脊直气重,头上玉冠似是舀住了天光:“有人为将失土,为政失国,外交失仪,外战失兵,怎么还能堂而皇之坐在孤的面前,教孤读书做人为政治民呢?”

    余景求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无比,但立即又悲哀的衰落下来。

    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他早就习惯。

    从德高望重到千夫所指,不过一场战争。他是承认自己的失败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由他亲自开蒙的、今年还不到九岁的太子,竟也会这样骂他。

    老百姓可以骂他,将士可以骂他,同僚可以骂他……但高国李氏,明明知道他付出了多少,明明知道他都做了什么,明明知道他主动承担了什么,有什么资格骂他余景求?

    但不到九岁的太子,又能知道些什么?

    李邦佑的言论体现的,或许是高国国主的态度!

    “你……放肆!”

    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脊背微弓着,严厉而衰弱地盯着李邦佑:“老夫为高国做了什么,天地可鉴,岂容你这黄口孺子欺辱!谁教的你这些话,为何不当面讲与老夫!?”

    “没谁教孤,读书自明!”李邦佑拍案而起,伸手扶了一下玉冠,然后戟指余景求道:“余景求!你为一己私欲,为了你那个废物儿子,妄求九章玉璧,以至于得罪霸国!一生沽名钓誉,战场上明言求死,实则苟且媾和,以高国之国土,结曹玉衔之欢心,下欺于民,上欺于天!什么天地可鉴,安敢与孤大言!”

    余景求的脸,在这一刻涨红到了极限,他站了起来,以神临境的修为,手竟然在抖:“我求九章玉璧,是我自作自受,后果我也自承了。我的儿子死了,我对楚国人下跪!我有什么对不起你李家?”

    “陛下,陛下!”

    他怒喊着高国国主:“堂堂天子,不敢见老臣吗?天子是金言玉宪,有什么话,自与我说,不必使童子之口,脏了国储之心!山河之缺犹可弥,粪土之心能洁乎?!”

    他在这里情真意切。

    可国主李纪是亲自出使铁国,去向五国盟主讨要援助去了。怎么可能听得到他的嘶声?

    可怜这余景求,还以为背后都是高国国主李纪的安排。还以为他忠心辅佐了半辈子的高国国主,对他早生愤恨。所以他才如此痛苦。

    七魄替命,本躯一而副身七,这是神通开花后的极限。

    每一个身份,都以一魄为主替。从这一魄开始,逐渐替代三魂七魄,乃至于身心,最后合于命途。

    在齐国雷占乾身上,张临川已经耗去了一个身份。

    而最后一个身份,他暂时空缺着,并没有急于使用,只想等待一个最好的收获。如果没有那种绝好的机会,他会留给自己的原身。

    其余五个身份都已经布局各地,各自发展了不短的时间。

    如今一个主身五个副身,六身同渡生死劫,风云交汇龙虎竞!不同的修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命运,生死危机自也不同。

    如乔国之杨崇祖,已经修到了神临境界,又是当朝副相之子。按部就班下去,要侵吞乔国,对他来说已不算难事。真正的难度,在于之后如何找准时机,以乔国献秦或献楚,如何成功跻身霸国高层。

    当然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以杨崇祖的身份实力,只有在乔国皇城之内,挑战百花娘子闵幼宁、挑衅整个乔国的秩序,才可以说真个遭遇生死危机。

    而高国太子李邦佑,囿于年纪,这具身体并没有太强大的力量。但因为太子的身份、也因为年纪尚小,怎么找死都很难遇到生死危机,做什么坏事都会被认为还有改正机会……

    若是直接往死里挑衅国主李纪,或是挑衅荆国射声军的将领,找死很容易变成真死。而以他的个体实力,是完全没有自保之力的。

    太师余景求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很危险,却又存在一线生机——只要他把握好这其中的人心变化,政治影响。

    在荆国西扩战争爆发的时候,在兵荒马乱期间,他替入李邦佑之身,以受到惊吓为借口,卧床许久,度过了替命早期的不协调。

    沿着高国太子、高国国主、西北五国联盟盟主这样的发展路线,这个身份未来亦是坦途。

    现在却是不得不提前爆发,同本躯一起度过生死劫。

    他自替入李邦佑的身份,接触得最多的就是余景求,最了解的也是余景求。

    余景求的痛苦、愧疚、挣扎,他全都看在眼里。

    所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扎在余景求的心口!

    此刻也只以一个九岁太子愣头青的形象,高声喝道:“你怎么还有脸高呼天子,谤诽君父!毁国背德之人,一至于此。余景求!我若是你,当一头撞死,以全名节!”

    余景求嗔目而视,脸上情绪复杂,又愤怒又悲哀,又痛苦又失望。

    李邦佑则是吓了一跳,一脸畏惧地后退。

    就在这个时候,砰砰砰砰,齐整整的跑步声响起。

    一队一队的甲士,亮出军刀,直接冲进宫苑里来,只把这一处太子读书之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高国太子李邦佑一边往后退,一边戟指向前:“太师余景求意图谋反,欲害国储,我高国赤胆儿郎,与孤杀了他!”

    早在今日读书之前,他就以太子的身份,偷用了玺,假国主之令,暗调军队在附近,时辰一到,便自来围。

    仅凭这些甲士的实力,当然杀不了神临境的余景求,但余景求真的会反抗吗?

    若敢在宫苑里大开杀戒,余景求不是叛变也是叛变了,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对几乎未形成什么个体战力的李邦佑来说,他在这个过程里处境非常危险,因为他的生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余景求的选择。

    但值得一赌!

    掉脑袋的事情有很多,政变当然是其中最危险的选择之一。翻遍史书,夺皇位、斗权臣,莫不是腥风血雨,人头滚滚。

    李邦佑并不确定余景求是否足够克制、足够愚忠,虽然分析已经足够,也验证过许多次,但生死关头才见本心。他更不确定,已经在回国路上的李纪,会不会放过他。李纪非常尊重余景求,现在的高国非常需要余景求。

    但这是他苦思良久,以李邦佑这个身份,唯一能渡的劫!

    此身之劫,先余景求,后李纪,他的生死始终操于人手,只能凭借李邦佑的身份在其间转圜。对于他这种习惯掌控全局的人来说,这是他最不适应的一劫。

    但世上岂有万全法?

    他这种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人,早已经习惯了冒险。

    李邦佑强自镇定地后退,年幼的脸上,恐惧难掩。小小的身体在高大的甲士潮中,几乎不被看见。

    但是当他在宫苑之外回首望去,冷漠的眼睛里,映照的是斑驳宫墙,人潮涌动。而这个国家的太师大人,神临境的第一高手……

    并没有冲出来。

    ……

    ……

    于良夫收回了远眺的视线。

    “白鹿书院”四个字,在阳光下辉芒流动,也随着少年视线的挪转,被遗弃在身后。

    “喂!乡下来的!”有个骄态毕现的声音这样喊道:“去将靶场收一收!”

    随之便是一阵附和的笑声。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在于良夫身前走过。

    白鹿书院乃是青崖书院的下属书院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附属书院。

    每年都有好几个优秀学子,成功走进青崖书院进修。

    此刻被人群簇拥着的黎玉武,就是这一届最有希望的一个,甚至很有可能直接成为青崖真传。

    而于良夫,只是白鹿书院里最笨的学生。

    作诗不行,写赋不行,字不成、剑术不成,什么都不成。

    人家读书是过目不忘,他是记着后头忘前头,记着前头忘后头。同样一篇文章,黎玉武读过一遍就能背诵,他背上五六天都还磕磕绊绊。

    因为什么得罪了黎玉武已是不记得,总归是没有眼力见。所以经常挨欺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开始还奋起反抗,每次都被打得更惨。

    有一回叫欺负得狠了,被打了个半死还踹进河里,险些人就没了。被捞起来后,大病一场,此后愈发沉默寡言。

    被欺负也不再反抗,任打任骂。

    久而久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黎玉武现在已经不太欺负他,只偶尔使唤使唤。

    就好像今天,师兄弟们练完箭,让他过去收拾收拾便罢了。

    多正常的事情?

    但让人意外的是,坐在石阶上的于良夫,并没有动,甚至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嗯?”黎玉武扭过头去:“你还不动?”

    “是不是聋了啊?”他的跟班们喊道。

    更有一个急于表现的师兄,撸着袖子就往这边走:“姓于的,黎师兄跟你说话,你他娘的听不到?”

    “我本来想好好地陪你们玩耍……”于良夫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那张木讷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的微笑:“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是什么意思?”心情不好的黎玉武直接转过身来,挽弓搭箭一气呵成,瞄准了于良夫:“给老子快点去!慢一步,就给你钉个窟窿,你信也不信?”

    射地鼠是很有意思的游戏,一箭一箭射在后头,逼着对方像兔子一样乱窜,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那位撸着袖子的同门师兄,已经走到了于良夫面前,骂骂咧咧地一巴掌扇下去:“没时间,没时间,你是要回去奔丧啊……啊啊啊啊……啊!”

    却是他的巴掌轻易就被于良夫接住了,而后一扭,腕骨搅断。一抖,整条胳膊都嘎巴嘎巴的裂响,彻底废掉!

    他痛苦地跪倒在于良夫身前,惨嚎起来,一边嚎哭,一边恐惧地想要逃远。

    但手腕还被于良夫紧紧攥着,根本脱不开去,因而活像一条扭曲挣扎的狗。他自己的右手,竟成了囚他的锁链。

    “于良夫!放手!”黎玉武绷紧了弓弦,箭锋寒芒闪烁:“不然杀了你我也有话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于良夫这个名字,他也不曾想过,再一次提起,竟会是在这样的时刻。

    于良夫显然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殊荣。

    他的一只手仍像要宰狗一样拖着地上那人,自己却在石阶上坐着不动,眼睛非常平静地看着黎玉武,仿佛在赌这人的勇气。

    黎玉武再不能按捺,体内道元狂涌,箭矢离弦而动!

    嗖!

    于良夫一脚踩下去,将身前那人的哀嚎声连同颈椎一并踩断了,整个人已经腾身而起,人在空中如龙跃,一把抓住了疾射而来的那支箭,将箭身附着的天地元力生生握碎!

    黎玉武只觉得眼前一花,曾经那么孱弱的于良夫,已经撞到他的面前来,而手里握着他射出去的那支箭,以箭为匕,干脆利落地贯进他了的心口!

    噗!

    他的宝衣,他的肉身,像纸片一样单薄。

    内府在崩塌!

    道元在溃散!

    华美的儒衫立时被鲜血浸染。

    黎玉武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他还很年轻,他还有大好的前途,他不想死!

    “捂住。”于良夫轻声说。

    很自然地拿起他的手,手把手教他握紧箭竿捂住心口,表情很是平和:“别紧张,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黎玉武想要道歉,想要求饶,但鲜血涌进了气管,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攥紧了扎在他心口的箭,手背上青筋暴起!对生的渴望战胜了一切。

    他把自己的伤口捂得好紧,不肯让太多的血液流出来,不断流失力量的身体往下滑倒,他像是一滩烂泥在坠落。但于良夫体贴地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住。

    就这么一手提着白鹿书院最有前途的学生,于良夫表情平静地看着那几个已被吓傻了的师兄弟,轻声道:“我记得……黎玉武师兄是不是有一位神临境的父亲?”

    得到了点头的回答后。

    他抬了抬下巴,淡声道:“就是你了,去叫他来。来救救他儿子。”

    这具身体的先天资质真的是很糟糕,替换了这么久,也才修到外楼境界。

    但既然是他在主导这具身体,一个普通的神临境修士,也很难带给他生死危机。打是没办法打过,逃掉却太轻松。

    于是他继续揪着黎玉武的头发,又转头看向另一个人:“院长是不是在后山草芦?”

    得到了战战兢兢的回应后,他又道:“去告状。”

    在相继叫了两个人去跑腿后,于良夫又环顾一周。

    目光所到之处,人人噤若寒蝉。

    他笑了笑:“都滚吧。告状也好,报官也好,搬救兵也好,去想办法带给我一点危险。不然今天,你们都要死。”

    他很温和地说完这句威胁。

    手上一用劲——

    砰!

    还在使劲捂着心口的黎玉武,头颅整个爆开来,像一只丰艳的西瓜。

    ……

    ……

    青皮红瓤黑子,握在一只白嫩的手掌中。

    非是西瓜生长的时节,但这片瓜切得正正好,鲜艳非常。

    红唇咬过红瓤,汁水丰沛。

    鲜红的西瓜汁淌过丰润嘴角,有着诱人的流向。

    引得看着她的那些男人,齐齐咽下口水。

    那扬起的天鹅般的脖颈,那深邃的起伏着的山峦。人间胜景皆在此,哪有今人替旧人。

    密集的炙热的目光,也都生受了。

    罗欢欢姿态妩媚地吃着瓜,心里却一声轻叹。

    一个好的身份,最重要是它的上限,其次是它的切入点。

    上限越高,可能性越多。切入点越好,替换越自然。

    除此之外,高矮不重要,美丑不重要,男女不重要。

    之所以选择替换此身,是看中了三分香气楼的发展前景,看中了这个组织的情报网络。当时他注意到三分香气楼的转型,断定这个组织在未来二十年内将有大发展。

    故而才选择了这个罗欢欢,才刻苦修了一身媚功。

    奈何三分香气楼的组织架构与他想象并不相同,内部的严密更是远远超出他的预计。故而混了这么久,也没能挤进内围,更别说什么心香、天香了。

    好不容易终于抓住一次关键机会,看到了曙光,却已经没有时间……

    生死劫,生死劫。

    三分香气楼的底他还没有摸明白,若要往三分香气楼内部去闹,用三分香气楼来渡劫,几乎不存在成功的可能。

    但在现在这个小城,还有谁是罗欢欢得罪不起,还有谁能给她带来威胁?

    “娘希匹!”

    罗欢欢忽地骂了一句,在周边一众男子惊愕的目光中,随手将吃干净了的西瓜皮摔在地上。

    啪!

    西瓜皮碎开的声音,仿佛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砰砰砰砰砰!

    楼上楼下所有门窗,倏然紧闭。

    罗欢欢探出她的纤纤玉手,轻易抓住了一个老男人的脖颈,随手一错,就那么直接撕掉了!

    她在狂飙的鲜血中大笑起来:“今天老娘就要大开杀戒,以杀求道,且看这方圆千里,谁来除魔!”

    好好一个销金窟、风月地,这一日紧闭门窗,谁也不知道里间发生了什么,玩得有多疯。好几个恩客过来,叫不开门,也只得骂骂咧咧的败兴而返。

    有那架着马车在外等待主家的车夫,忽然瞧见自门缝中流出了什么来。

    他凑近了一看,吓得险些跳起身。

    那是鲜血!

    鲜艳灿烂的血蛇,游出了门缝,游到了街道上,千条万条汇聚在一起,俄而竟成奔流,俄而涌动如河。

    哗哗哗!

    呼啸着淹过了这车夫,也吞没了整条长街!

    罗欢欢大开杀戒,杀得天日无光,血海倾城!

    ……

    ……

    哗哗哗~

    海浪翻滚,彼此追逐着远去。

    镇海盟成立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近海群岛的格局,好似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细细观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尤其是对九玄门来说。当初危寻创建镇海盟,他们九玄门乃是第二个响应的,好歹也算是一个“从龙之臣”。

    好处嘛,的确是分润了一些。但伸手张嘴的人太多,他们背倚的钓海楼第四长老辜怀信又正势衰……可谓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紧接着崇驾岛还被田家强行收回,收获远不足以填补损失。

    本想着说成立了镇海盟之后,本土宗门会更有话语权一些。但事实上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海上大事,仍然是齐国、钓海楼、旸谷这三方说了算。

    排名分先后。

    危寻召集强者,斩万瞳龙角而归,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威望。但真个说起来,也只是稍稍迟滞了一下齐国在海外扩张的速度。

    齐国这段时间甚至压根不怎么管海外,可一战灭夏是何等声势,近海群岛谁不恓惶?

    如今决明岛的人在盟会上咳嗽一声,整个镇海盟都要随之震动。

    这些上头的事情且不去说。

    身为九玄门大护法,商继安今日在山门亲自宴请怒鲸帮李道荣,也是为近海群岛或有的变局做准备。

    李道荣区区一个外楼修士,是没什么好理会。

    但李道荣背后的怒鲸帮,却是人多势众,很有潜力。

    这个怒鲸帮很有意思,一直在有夏岛上发展,靠庞大的底层帮众,赚得一席之地。他们原本的靠山海宗明,死在了齐国那个姜望的手里。他们原本的护宗海兽,也被出海的姜望所杀。与姜望可谓是孽缘一场。

    本来这也算是运道坏到头了,一度有倾覆之危。

    不成想他们的老对头五仙门,竟然一夜之间被灭门。

    怒鲸帮上下懵懵懂懂的,就独占了有夏岛。后来又带着整个有夏岛,加入镇海盟,由此赢得海量的扶持,进入了高速发展的时期。

    李道荣便是在这段时期里崭露头角,由内府晋为外楼,甚至还保留了神临的可能。而且手段也相当不错,在怒鲸帮内部相当有影响力。

    怒鲸帮帮主仍在,但商继安却是看得清楚,现在的怒鲸帮,还是李道荣说了算。

    他以九玄门大护法之尊,与李道荣称兄道弟许久,这次更是把李道荣请进山门招待。

    足足三天,什么待遇都给上了。里里外外暗示了许多回合,这厮都一直态度暧昧。也不说应,也不说不应。

    商继安决定开门见山,直接聊一聊九玄门与怒鲸帮的合并事宜。

    他拿过镂刻大鲲的玉酒壶,亲自为李道荣斟了一杯酒,和缓着声音:“道荣啊,你说老哥哥待你如何?”

    “那还用说?”李道荣微醺地道:“您就是我的亲大哥!”

    商继安与他碰了杯,情绪饱满地道:“道荣,你是一个人才。你在怒鲸帮,是屈才了!你们怒鲸帮太小了,被齐国人欺负得惨啊!当初那个姜望横行霸道欺负你,老哥哥现在听说了,都还是替你委屈!”

    “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李道荣也跟着委屈了几句,抬转眼眸来,炯炯有神地看着商继安:“商大哥,您今天特意提及这件事,是要帮小弟找到那个劳什子武安侯,欺负回来么?”

    商继安心里骂了句狗狐狸。

    面上诚恳道:“齐国人咱们就不说了,那是上人还有盟主他们的事情。但是咱们自己,也得有自己的考量不是?海上风波大,往后很难太平。你说若是咱们两家并一家,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谁还敢欺负你们怒鲸帮?对于你李道荣个人……老哥哥觉得你配得上一个九玄门护法的职位!”

    李道荣醉醺醺地笑了几声。

    商继安本以为还会继续迎来这厮的推脱、腾挪、和稀泥,但他却是忽地停下酒杯,很正式地看了过来:“老哥哥,那小弟也交个底给你……九玄上人今天能回来么?”

    商继安在心里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门主亲自与你沟通?

    但念及宗门大计,最后只是笑道:“当然,上人也很看重老弟你的才华,镇海盟的议事已经结束,今晚他就回来!”

    “那很好。”李道荣笑着道:“那我想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哈哈哈哈……”

    商大哥和李老弟对视一眼,就此举杯,开怀大笑,十分真情。

    哗啦啦,哗啦啦。

    楼外海风卷。

    岛外海潮不息。

    不安宁,是海的永恒。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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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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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书友“以君心得吾心”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64盟!

    ……

    今天八千字,其中两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9/10)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剑起自野人林

    越国东边的无名山谷,已经彻底被夷平。

    此处空间薄弱,地坑极深,元气异常混乱。

    交战双方所保持的“悄无声息、速战速决”的默契,终于是被无法再控制的力量所撞破。

    那电闪雷鸣、天明天暗的恐怖天象,也再无遮掩地裸露在世间。虽百里之外,亦清晰可见。

    须臾,一道白虹径往东去,一道黑影折向西边。

    从“这厮不过随手可灭”,到“此人极度危险”,为祸天下的无生教祖和初披人衣的山海怪物,终于是再一次达成了共识。

    于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撤离。

    ……

    晴空朗朗,一道白虹穿云而过。

    云海无声无息地吞噬了虹光,而有一粒白色的骨种落地,化出无生教祖张临川的身影。

    此刻的他形容狼狈,再无半点从容气度。

    右耳连带小半边头皮,都已经被削掉了,血虽然早已止住,青筋红血白骨赤肉却是绞成了一个整齐的切面,瞧来十分可怖。

    他的左手,也被生生切断了三指!

    在把越国规划进本躯渡劫的目标之一时,越国国主文景琇和隐相高政,是他唯二预期的危险,最多就是加一个暮鼓书院有可能的及时干预。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越国一个普普通通的神临修士,竟然有如此实力。

    他虽然是被重玄褚良这等道途恐怖的强大真人,以有心算无心,斩落了境界。但自问横扫神临修士应该不成问题。

    面对普通的神临修士,不说是如杀鸡一般,也不存在太大的挑战。就算张巡那样的强神临,他也可以无损杀之。

    在这第四劫中。他谨慎小心,挑选了最是恰当的目标,避开了越国境内有可能的危险。利用现世缝隙,斩断了被越国隐相高政追踪的可能。却在与革蜚的捉对厮杀中,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他以曾经登临真神的眼界,以近乎完美的白骨圣躯,以一身变幻莫测的玄法神术,竟然未能如预期一般轻松斩杀对手。

    反倒是频频受创。

    以三根手指、一只耳朵、小半边头皮为代价,也只是扯掉了革蜚的一条胳膊。

    双方打到后面,根本无法控制战斗烈度,什么禁制都被打破。

    他的身份毕竟见不得光,不能久战,不能被任何正道强者注意到。见禁声禁影之界已被轰碎,便发起最后一波攻势,觑机离开——

    恰好那革蜚也是如此作想,如此设计。

    他一生独行,从不与人交心,但第一次在革蜚这个人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们同样冷酷无情。但他的无情,是灭情绝性,心中唯道。革蜚的无情,是兽性占据一切,而道为本欲所求。

    他们路不同,但表征相似,终点相近。

    张临川隐约猜测到,此革蜚并非彼革蜚,就如他以七魄替命,替换了本躯之外的六个身份一般。

    曾经的革蜚若是真有这般本事,何至于在观河台黯淡无光,在山海境无功而返?

    现在这个革蜚却是胜过张巡良多!

    他猜想现在这个革蜚的真实身份,同样见不得光。不然的话,革蜚何以默契地与他在厮杀中保持安静,又何以在展露真实力量、打破了封禁之后,也选择匆匆离去呢?

    不过现在他也没什么探究的心思。

    不是说近于同类的感觉会让他有什么亲近心理,有机会的话他一定会把革蜚碾碎,把此人的秘密一点一点地敲出来,而且他也相信自己能够做到。但那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布局,且不会是现在。

    现今六劫同渡,每一个身份都在直面生死,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

    现世广阔,隐秘甚多。

    他张临川自不是绝无仅有。

    对于越国的这一趟,除了说一句运气不好,他也没什么可讲。

    栽了跟头,他认,然后继续往前走。

    就像在枫林城,白骨道的计划失败,他转而谋圣躯。在鹿霜郡,雷占乾的身份被抹掉,他转而谋恶种。在前日,无生教一夜覆灭,他转而走九劫!

    路是人走出来的。

    此生没有穷途。

    管它天意如何!

    远远地离开了战场,再一次隔绝卦算、隐匿了踪迹后,他也再一次开始筹算本躯之劫。

    真正的强者,要冷静地对待生死,但决不可以轻视生死。

    六身同渡生死劫,为每一个身份所设计的劫难,都是切合彼身情况的最佳选择,都是已经在过往的时间里,不知筹算过多少次。

    当然不是分心六命。每一魄都继承了本躯的智慧,与新的身份相合,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只是都为他所主导罢了。

    不过他也常常以主念降临副身,以此调动更多的力量,帮助副身更好的发展。

    他的每一个身份,都以最大的苦心经营过。由此身所发源的一切可能,全都烂熟于心。对于未来的演变,也不知规划过多少回。故而才能在这一次时间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迅速制定并发动一个个计划。

    其中本躯所受束缚最少、能够发挥的自身实力最多,也由此失去了“身份”所带来的便利。在失去无生教之后,尤其需要用一双肉眼去窥探迷雾,需要以血肉之躯去试探危险,同时也需要更多的随机应变。

    所以在本躯所渡之劫里,他所费苦功其实最多。

    对于本躯所渡的第四劫,越国本来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天不假人意,终不能事事顺利……那已是另一头恶兽所圈定的地盘。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在展开下一步动作的同时,或许也可以顺手给暮鼓书院递一封匿名举报信。

    就举报革蜚这厮不是人!说他是魔,是妖,逼这厮想办法证明自己。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大的作用。

    从革蜚的表现来看,他很显然已经赢得了高政的支持。

    只要越国不觉得革蜚有问题,谁去找问题都没意义。

    但以此恶心革蜚一下,破坏一下革蜚的心情,迟缓一下革蜚的发展速度,暴露革蜚更多的信息……也好方便下一回的交锋。

    他并没有什么好奇的心思,但直觉告诉他,革蜚背后的秘密,非同小可。这个世界有太多可能,太多机会,留待以后慢慢发掘便是。

    前提是这一次他能够成功完成九劫,重新打开局面。不然现世都很难再待下去,什么隐秘都与他无关。

    下一步该去哪里?

    南斗殿?

    剑阁?

    刚刚失去了血河真君霍士及的血河宗?

    又或者,杀个回马枪,去把宋国那个叫辰巳午的做掉?在丹国聚集了那么多强者的情况下,于宋国搅风搅雨,想想都危险得可怕,必定是一场完美的杀劫。

    不能急切,不能急切。还是需要获得更多的情报,才能进行选择……

    但是无生教已经覆灭,现在又天下皆敌,举步维艰,情报要到哪里去寻?

    总部设在楚国的三分香气楼?

    张临川一边用一条白纱布,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包扎断指,还强迫性地绑了几个对称的、好看的花结。一边认真地思考着下一步计划……

    忽然间感受到一股极为强大的灵识,如海潮般呼啸而来,极其粗鲁地席卷过此地,瞬间就撞上了他这块礁石!

    在灵识本能碰撞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被发现了。

    是谁?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

    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蓦地抬头!

    于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熟悉的清秀而冷冽的眉眼,熟悉的仇恨而坚定的眼神。

    于是他也看到了一柄熟悉的剑。

    剑柄如墨,剑身似雪。通体不见半点瑕色。剑脊之上,靠近剑格处,铭有齐文三字。曰为:燕归巢。

    天下名剑,长相思!

    从临淄到燕云山,从魏国到宋国,又从宋国到越国……

    风尘仆仆、已然追逐了千万里的大齐武安侯,在这一刻以恐怖的速度迫近了。他的身后是一轮赤日,他的疲惫已经被光掩埋,他仿佛拽着太阳撞来!

    披霜风,浴赤火,踏青云,耀五光,九天剑仙落人间。

    在灵识锁定张临川的同时,手中之剑已出手!

    没人清楚这一刻姜望是什么样的心情。

    没有人能够描述此刻的姜望。

    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已经跑了太远太远,已经追了太久太久。

    此刻他眼中只有张临川这一人,心中只有正在斩出的这一剑。

    他那握住长相思剑柄的手,在这一刻反倒是极其平静、平稳的。在野人林那一晚的青筋暴起、血色洇指……于今,于此,尽情释放!

    在目光钉住了张临川之身的同时,他的五府海内,有一颗霜白色的神通种子,在一瞬间膨胀到了极限。破壳见雪,极致绽放,开出了一朵冷白的霜花!

    当初摘下不周风这颗神通种子的时候,是彼时极致的愤怒,极致的杀意,被杀生钉所牵动,终而成型。

    这一次携天下大势而来,奔行万里,席卷寇仇。极致的杀意与煌煌大势混同,神通受感而开花,绽放的是天意之杀。

    其势其意,早已经酝酿完满,张临川只是霜至的契机。

    而霜风吹折万物,并不因情缘果。

    这是最纯粹的杀念。

    欲杀敌,或许无关爱恨,甚至与敌无关。

    姜望时年二十一,练剑十几年,所历生死无计,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冷酷的一剑。

    此剑撞鞘却无声,呼啸却缄默,已是连声音都杀死了!

    势、意、力、术,皆在巅峰。

    天外天,北斗摇动。

    身外身,剑气纵横。

    这一刻,万里河山皆倒伏,劲松朽木尽吹折!

    张临川身周的树木全部枯萎,杂草凝霜,走兽伏地,惊起的群鸟似雨纷坠。

    恐怖的一剑,击碎了时间和空间的意义,倏然而至。

    这一剑,起自齐国鹿霜野人林,蓄势千万里,为故人林有邪出!

    堪为顶级神临的张临川,在这一刻完全感受到了危险。他恍然惊觉,这就是他的第四劫!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绝不能再保留。

    整个人忽然间气息全无,好似血肉全失,神威皆无,立在此间,却又不在此间。五行不围,阴阳不括。

    是为神通,无根!

    因其无根无底,故而无察无究。可以隔因果,断气机,抹来痕,藏去路。在战斗之中的开发,可以抹掉被击中的可能。

    但是在下一刻,神道威严散发,顶级神临的强大气息冲天而起,张临川又血肉鲜活地出现在人世间。

    姜望驾驭已经开花的不周风神通,以完整剑仙人所催动这一式道剑,是完完全全斩出了霜杀万物之道。

    达到了他此生剑势的极致巅峰。

    寂灭万事万物之霜风,吹碎了那种“无”!

    将张临川从无根的状态中斩出来,寂灭了他逃避的可能,强押他来受死。

    张临川的身周,空间如水起波澜。

    这一剑他不想硬扛,这一刻他欲动用乾坤索,再躲入世界缝隙中。

    但那波澜也被搅碎!

    姜望的这一剑太极致,太冷酷。除了杀机,什么都不存在。除了杀意,什么都不被允许存在。

    那就杀!

    张临川避无可避,眸光也似刀光冷。

    无根、乾坤索都不能逃避,他索性以铺天盖地的杀意反冲姜望。手指轻轻一挑,竟然把自己的胸骨抽出一根来,化作了一支骨笔,径直点向姜望眉心!

    拆骨为笔!

    在魏国晚桑镇,覃文器为了让阮泅卦算方便,曾在东方师的暗中授意下,拆失职郡守之骨,给姜望作笔,让他写信。

    此虽惩罪,亦有恶念。

    张临川收割恶种之后,便与姜望同见这一幕。

    而这一幕在此刻,便成了张临川的武器,成为他的起笔,令他得以发动【往生】之神通。

    《朝苍梧》有载,“往生者,虚代轮回,接引残魂,生者可以行远,死者不可以再生。”

    在具体的神通表现上,这门神通可以牵动对手魂魄,使人三魂移,七魄灭。而他还有更高层次的开发,可以直接在敌人灵魂之中埋下恶种,待恶种发芽之时,便可直接收割。

    当初在鹿霜郡的野人林中。

    无论是详细描述林有邪之死,还是故意提及枫林城,甚至最后还强撑着残躯,嘲笑姜望一句“玩不起”。

    都是为了勾起姜望的恨意,瓦解他的心防,在他的灵魂深处埋一颗恶种。

    方便往后的交手,可以随时收割。

    那就是在此刻!

    以拆骨为笔这一幕为引,以野人林中的一幕幕为源,恶念恨念交会于此刻,以杀对杀,宣告终局——

    此乃判官笔,断汝魂魄离!

    这绝对是几近神临极限的手段,若非张临川有洞真之眼界,也不能轻易为之。

    这一刻,携天意之杀的长相思已然临身,锋刃上微旋的霜风,有肃杀万事万物的冷酷。而张临川漠然相对,拆骨为笔,直点姜望之眉心。

    生死相抵,只争一线!

    不能不说,这绝对是强者的姿态。

    但他在姜望冰冷的眼睛里,只看到了不朽的赤金之色。

    恶种从来未曾种下,姜望的意志不可动摇!

    往生神通已然催发到极限,可根本拔不动姜望的魂魄。

    白骨判官笔堪堪点在姜望的眉心上,印出一个血点,就此停滞。

    而后化作骨粉,簌簌而落。

    张临川的本躯,已然退出五十丈远。

    啪嗒!

    虚空之中一尊苍白无面的神像,就此裂分数截,跌出现实,坠落地面,彻底失去了灵性。

    这是他的无生神主像,可以说是他在神道上的菁华体现,最得意的成就。

    却碎在了这里。

    说明他刚刚的确遭遇了生死!

    连同为顶级神临的革蜚,都没能做到这一点。

    姜望蓄势万里的这一剑,却做到了。

    张临川静了一阵,这一点惊讶,牵动了他的表情,令他被削掉了小半边头皮的面容,更是狰狞。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姜望。

    姜望横剑在身前,右手并指,在剑锋上轻轻抹过,将那数点血珠,轻轻抹去。

    他赤金色的眼睛在剑锋之上,与剑锋平行,始终盯着张临川。

    便以这样的姿态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轻易被人看透?不是我预判了你的选择,是你为孽太多,自己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想必你也明白,现如今的你,选择其实并不多。

    丹国的事情发生后,我想你会来越国。

    我让人联系了越国的隐相高真人,他的回答是,你在越国绝不可能有收获。他是主导了陨仙之盟的大人物,我相信他的力量。

    那么我只需要问自己——假如你在越国受挫而又未死,下一步你会怎么走?

    遇到意外、遇到麻烦的时候,你不会往书山跑,不会往楚国跑。因为你知道,你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有些强者就算没有闲工夫追杀你,也绝不会介意顺手把你抹掉。

    西面南面去不得,那么你不是往北,就是往东。

    我只是恰好守在东面,又恰好捕捉到了你战斗的痕迹,然后灵识铺地,堵到了你……这不算难。”

    这的确并不算难,只要肯用心,肯努力,不放弃,敢拼命,杀意坚决!

    说话的时间里,属于张临川的这数点血珠,已然被一枚脏兮兮的刀币所吸收。

    而姜望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张临川:“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张师兄,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好!好一个缘分!”张临川笑了,时至此刻,见识了姜望神通开花的这一剑,他依然笑意从容:“所以堵在北面的人是谁?”

    “你如果过去了,你自然会看到。”对于这个无比冷静、无比狡猾的对手,姜望并不肯透露半点有用的情报,只道:“不如你试试看,还能不能逃过去?”

    “我不逃啦。”张临川笑着摇摇头,主动向姜望走近:“我以九劫法,强渡生死劫,这事情想必师弟你也猜到了,不然不会这样围追堵截。只是,我本以为我会在第九劫遇到你,如此才有宿命的味道,才不负咱们师兄弟一场。”

    “但是你太心急了。”他轻声地说:“怎么我才走到第四劫,你就要与我分生死?”

    他轻声说话的时候,有幽丝一般的雷电,骤然在姜望的体表炸开!如毒蚂蟥一般,钻破了如意仙衣,往姜望的身体里纠缠。

    而与此同时——

    轰隆隆!

    天空划过一道璀璨的闪电。

    张临川高高跃起,伸手一握,已经拔电为刀,将这一道分割天穹的巨大闪电,劈向了姜望本躯!

    曾经在枫林城里的差距,并未缩短。他花费了很多努力,冒了很多危险,才没有让这差距被跨越。

    既要战,便来战。

    既是天命杀劫,那就自来渡之。

    他不相信姜望蓄势万里的那一剑,还能用出来第二次!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姜望胸腹之间五府轮开,炽光暴耀。又有琉璃清光,环转周身。

    天府之躯开启!

    玄天琉璃功开启!

    当初涂扈以《玄天琉璃功》作为弥补,就是考虑到这门护体功法的包容性,可以与姜望的天府之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这一刻两相合力,轻易将那幽暗电丝隔绝在体表。

    姜望遍身流转幽芒,人却丝毫不惊,只当做微风细雨。

    一脚踏碎了青云印记,就此拔身而起,一剑横天!

    嗖嗖嗖嗖!

    无穷无尽的霜白色剑丝冲天而起。

    天穹先被巨大的闪电所点亮,而后又在张临川抽走闪电之后骤然黯淡,此时有万千剑丝横空,如月光飞雪,再一次将天空照亮。

    万千剑丝已成雪,人间得见霜雪明!

    接天连地的闪电之刀,与铺天盖地的霜白剑丝撞在一处。

    茫茫如海的霜白剑丝,也似天穹一般被撕裂了,此势难当!冷冽的刀光一瞬间临近面门。

    姜望的赤眸之中,骤然爆发出无比耀眼的金芒!

    神魂之战就此爆发!

    一扇古老尊贵的门户,轰轰隆隆开在天穹。它有着无穷无尽的威严,似要天下群雄都跪伏在此。

    天外天已远,人间人臣之。

    当世最顶级的神魂杀法,其名【朝天阙】!

    此门一出,镇压一切。

    八荒六合,唯我独尊!

    而此方元神海,却不同于寻常,不同于姜望所攻入的任何一处神魂居所。

    上不是宇宙虚空,下不见茫茫静海。

    看不到道脉腾龙,窥不见远穹微星。

    甚至听不到四海贯通的澎湃,感受不到五府并立的气息。

    只有尸骨和鲜血。

    无穷无尽的尸骨,和无穷无尽的鲜血。

    是一片尸山血海!

    或者说,一切都在此间,一切已然“无生”。

    在那血海的中央,堆积的恰是尸山。

    在那尸山之巅,是一尊巨大的白骨王座。

    眸光淡漠的张临川,就坐在那白骨王座之上,仰看天穹开出来的门户,却是以俯视的姿态探爪!

    他那只苍白削瘦的手掌,忽而间铺天盖地,囊括宇宙,一把盖向那座伟大门户——

    “生死之前无帝王,与我死来!”

    ------题外话------

    感谢盟主“涂山灼眼”打赏的新盟!涂萌养书不忘上盟,感动!

    感谢白银大盟我爱琪琪888打赏的新白银!

    老板糊涂啊!

    ……

    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10/10)

    感谢当时凑这个白银盟的读者们。

    感谢所有让这个世界被更多人看到的读者。

    感谢你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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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023/ 第一时间欣赏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作者:情何以甚所写的《赤心巡天》为转载作品,赤心巡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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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