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衍道奇观
见姜某人如此不知情识趣,司玉安不满的眼神顿如利剑扫来。
姜望只作不知,麻利地扭过头去。
此时他视线所对,恰好是那扇悬立的红尘之门。
在孽海中看红尘之门,恍忽能见的是人间烟火。自现世中看红尘之门,多见是孽海烟波。
但此刻他不经意地看到——
在那不断变幻的光影之中,倏然闪过一个巨大的怪物轮廓,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是看得到此躯之上,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星点!
姜望瞧着便是一惊。
太像了。
彷佛梦回浮陆无支地窟,重见万星星兽!
但那个巨大的轮廓却只是一闪而逝,再看这红尘之门,只隐隐见得颜色复杂的祸水流动,偶有血河长河的掠影,而再无其它变化。
好像刚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可已经神而明之如他,怎会产生错觉?
是红尘之门的确反映了孽海的风景?
还是那个“许希名”残留的影响?
甚或是……司玉安这位剑道真君的恶作剧?
浮陆世界是姜望在七星楼秘境所经历的世界之一,虽则在其中得到了最大的好处,借星力一剑击败雷占乾,帮助庆火部落获得了王权图腾。但关于那个世界,仍然有许多疑问,一直盘结在心。
浮陆世界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世界,有自己的神话传说和历史,也有自己的文化和修行方式。图腾一道高深莫测,也可以穷究天地之理。
但最让姜望记挂的,还是消解了庆火其铭的幽天,以及在幽天之中浮游的星兽。
他后来经常都会想起,那个为他点下炙火骨莲之图腾的年轻巫祝。
刚才见到的,真的是星兽吗?
如果跟“许希名”跟司玉安都无关,孽海里除了恶观之外,真的还存在星兽。那孽海和浮陆……又有什么关系存在?
姜望正在做着这样那样的思索,阮泅忽然回过头来:“武安侯与冠军侯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交情,依你看,血河宗霍宗主的遗愿,冠军侯会同意吗?”
寇雪蛟在等待齐国的态度,而阮泅作为齐国最高层之一,仍然不愿意表态,至少在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他不会表态。齐国当然愿意吃肉,也不怕吃肉,但一定要避免不明不白地吃肉。
他现在来问姜望,和之前让姜望去剑阁拜山,都是类似的性质。
姜望当然是听得懂的。
按下心中关于星兽的疑问,尽量平静地道:“拜师入宗这样的大事,也没谁能做得了冠军侯的主,依我看,最好还是寇护法自己去临淄问一问。”
他自己心里觉得,以他所了解的重玄遵,大约是不会答应。
但这种事情也很难说得准。
毕竟这是一整个天下大宗!
血河宗宗主之贵,比之齐国冠军侯高出太多太多。
得之则可一跃成为天下最顶层的人物,与法家大宗师吴病已、当世大儒陈朴这样的大人物,平等论交。
而这样一个延续五万四千年的宗门,其底蕴是何等可怕?有多少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故事,血河宗都在见证。有多少消失在时光里的奇术秘法,在血河宗这里都有留存。
虽然说这是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现世又以国家体制为主流。但古老宗门仍然能够岿然屹立,自然也有其理由。
时间的积累,不会被轻易抹消。
哪怕抛开历史,抛开血河宗的强大传承不说。重玄遵自己只是神临境界,整个重玄家,现在也只有一个当世真人,且重玄家的下一任家主已经确认是重玄胜。
也就是姜望是孤身入齐,不然冠军侯府的资源,也未见得就比武安侯府多。
而重玄遵若是当上血河宗宗主,血河宗上上下下多少弟子,皆随他旌旗而动,其中至少有四位当世真人!这是何等巨大的资源差距?
姜望们心自问,当司玉安开玩笑般地说出血河宗应该请他姜望做宗主的时候,他心里是狠狠地跳了一下的。
这是很简单很直观的一件事情——如今他虽贵为大齐武安侯,但想要复仇庄高羡,却还是不够的。齐国的资源当然远胜于血河宗,可他也只是这巨大体制中的一个部分,要想叫几个真人去杀庄高羡,现阶段并无可能。
而他今日若是能够成为血河宗宗主,他立即就拥有了向庄高羡复仇的能力!当然,在景国和玉京山的庇护下,能否成功则是另说。
他自己尚且难以斟酌,也就不能真个确定重玄遵的态度。
重玄遵若是有什么未曾与人言的理想,在血河宗宗主位置上,大约也是更容易实现的。毕竟在这边是一步到顶。
姜望的话一说完,阮泅便接道:“武安侯说的很有道理,此事最终还是要看冠军侯自己的意见。”
寇雪蛟很有诚意:“只要阮真君不觉得不妥,我这便去临淄请人。”
“谈不上什么妥或者不妥。”阮泅表现得云澹风轻,好像对血河宗的归属并不在意:“只是冠军侯既有尊位,又有长辈在。这事我管不着,贵宗有意或无意,自便即可。”
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表现得比司玉安和陈朴都更像个看客。
彭崇简这时候开口道:“寇护法的意见我是愿意支持的。若是真要去临淄,不妨同冠军侯说清楚,此既为霍宗主遗愿,血河宗上下没有不认同的道理。他若肯来承继血河,光耀宗门,我彭崇简一定会全力支持他,绝不会让任何人成为他的掣肘。”
这个表态就太明确了。
旁边的俞孝臣心中简直翻江倒海,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寇雪蛟肃容点头:“我一定把彭护法的话带到。”
说罢,直接按剑转身,竟然一刻也不耽误,真个独往临淄而去。
眼见得齐人入主血河宗的事情,就这么变成了木已成舟的局面。陈朴脸上倒也没有什么愠色,只看着彭崇简,道了声:“希望你们的确遵从自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无恶相,无恶声,只是独自转身,不染尘埃地离去。
彭崇简没有说别的话,只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一礼。
见陈朴这便走了,司玉安也不与血河宗的人交代什么,只对姜望道了声:“既然如此,本座也便走了,你回南夏总督府的时候,记得来剑阁,把你的朋友和徒弟都接走。”
又故意走近一步,审视地问道:“不需要本座再迎你一次吧?”
姜望做了个求饶的手势:“不敢再打扰司阁主。”
司玉安轻笑一声,于是挂茅草之剑,扬长而去。
彭崇简勉强提振精神,对阮泅和姜望道:“两位贵客若是没有要紧事,不如在此小住数日,也好让我血河宗略尽地主之谊。”
瞧这姿态,似是已经在规划重玄遵加入血河宗之后的事情了。
阮泅只是笑了笑:“现在不是叨扰的好时候,彭真人还是先养伤,身体要紧。”
“也好。”彭崇简虚弱地笑道:“您是星占大宗师,卦算无双,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多向您请教。”
“会有机会的。”阮泅含笑说了声,便带着姜望就此告辞。
他来得慢,去得急。脚下星光一转,已经带着姜望离开血河宗山门,飞入高天,往南夏总督府的方向疾驰。
一张灿烂繁复的星图,如地毯一般铺在脚下。
感受着四面呼啸而过的天风,姜望对阮泅的云澹风轻实在佩服。
那可是一整个血河宗的传承,让旁观的司玉安都眼热,陈朴都着急,这位监正大人却是如此有定力,没有急着做任何决定。
但见他独立于前,虚抬手掌,五指向天,指尖皆有星光之线。一头绕在指上,一头隐没在虚空里,恰如傀线连天。星图道袍漫卷,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
真不愧是执掌钦天监的人物,算度深远,波澜不惊!
“您好像对血河宗的传承并不在意?”在天风之中,姜望随口问道。
阮泅操纵着星光之线,亦是漫不经心:“我大齐乃天下霸国,雄有万里,岂能为蝇头小利所迷?咱们在外面,一言一行,皆为大齐。凡事要先究其底,再思其外,而后可以无虑……”
姜望正要再拍两句马屁。
阮泅五指一抖,已然是连接上了什么,语气瞬间严肃起来:“谁在?”
在他虚握的五指中间,响起了一个儒雅的声音:“是我。温延玉。”
阮泅语速极快地说道:“祸水生变,菩提恶祖出世,混元邪仙也有动作,血河宗宗主霍士及战死祸水,见证者有陈朴、司玉安、吴病已,以及咱们的武安侯。血河宗右护法寇雪蛟现在正赶往临淄,说是霍士及生前有意让重玄遵继承宗门。”
温延玉的声音很平静:“监正没有看到霍士及是怎么死的吗?”
阮泅道:“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退出红尘之门。”
远在临淄的温延玉回应道:“知道了。有劳监正。”
整个过程里,阮泅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就只是单纯地速递情报。
因为政事堂自然会有自己的处理机制。
这边切断交流,那边轮值政事堂的温延玉很快就会发起堂议,大齐帝国的情报力量会迅速运转起来,将他们现在看来一头雾水的乱事,查得清清楚楚。
但他如此不惜消耗,一离开血河宗,就着急忙慌地横跨万里与临淄政事堂交流,显然也与他这一路来云澹风轻的姿态不符。
迎着姜望略有些怪异的眼神,阮泅平静地道:“虽说是蝇头小利,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姜望点了点头:“我懂。”
阮泅又道:“别看陈朴和司玉安走得干脆,这会指不定躲在哪里商量对策呢。”
“此事既然是霍宗主的遗愿,血河宗内部又很支持。他们还能怎么做?”姜望好奇问道。
阮泅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问道:“你对血河宗怎么看?”
姜望道:“以一个宗门整体来说,具有荣耀之历史,伟大之精神。”
“任何一个传承久远的宗门,都可以如此概括。”阮泅道:“天下百行百业,各有其任。人间有倒夜香、沤田地者,超凡世界自也有洗涤祸水者。血河宗治祸水,本身即是修行,即得反馈,即受资源。更有天下援助,一应荣勋不绝。不否认他们的伟大,但也不要忘了,他们的职责。”
姜望若有所思:“受教了。”
“血河真君霍士及既然战死,这段时间三刑宫、暮鼓书院、剑阁,包括咱们齐国以及梁国,都会对祸水的职责进行分担,这也涉及到资源的再分配……”
“祸水有什么资源?”姜望疑惑地问。
“涤荡干净的祸水,本身即是资源。用来灌既灵圃,是一等水源。所以血河宗的灵药园天下知名。”阮泅道:“你与博望侯世孙合伙办的商行,不是收了一处灵圃么?那金羽凤仙花,就须得血河宗出产的祸水来浇灌。”
姜望不好意思地道:“这些都是胜哥儿操心,我却是不知道的。”
“年轻的情谊确然珍贵。”阮泅感叹了一句,又道:“此外祸水深处还有一些特殊产出,珍贵非常,基本也都是血河宗的囊中之物……回到你之前的问题,陈朴和司玉安可以想的办法太多了。但他们怎么会蠢到从血河宗内部着手?当然是跳出这个小棋盘来。”
姜望默默咽下了‘陈朴和司玉安是不是要说服血河宗其他长老’的猜测,无辜地问道:“怎么做?”
阮泅随口道:“比如坚持血河宗镇压祸水的职责,强化它对人族的意义,强求血河宗的独立性,逼得重玄遵脱离咱们齐国。到时候咱们血河宗拿不到手,还丢了一个天骄。”
“咱们如何才能反制呢?”姜望问。
阮泅摇了摇头:“在现在的环境下很难。三刑宫、剑阁、暮鼓书院,乃至梁国,景国,都会支持血河宗保持既有定位。此是大势难违。”
“那……血河宗咱们还要吗?”
“这就是政事堂的事情了。办法有很多,但是问题也不止一个。如果我们决定接收血河宗,这些问题都会考虑到。”阮泅笑道:“你不是经常列席政事堂会议吗,怎么好像一点经验都没有。”
“呃,可能是因为我参加的那几次,都没有大事发生……对了监正大人,我有一个问题。孽海里有星兽存在吗?”
“星兽?你指的是什么?”
“我在红尘之门的光影里看到……”姜望把他看到的那副情景详细描述了一遍。
阮泅澹笑道:“那是真君死后,道躯崩溃、道则混乱所产生的奇观,并不是什么怪兽。你看到的那些星点,代表此真君述道的成就,是他在诸天万界留下的印痕,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都会消亡。当然,这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这奇观竟然跟浮陆世界的千星星兽那么像。
姜望觉得自己大约是看错了,因为他实实在在地与星兽战斗过,确切知道那是一种类兽的存在,绝非什么奇观而已。
阮泅这时候又道:“你能够在红尘之门的光影里看到这个,并且星点还那么多那么清晰,应该就是霍士及死后留下的奇观了……看来霍士及是真的死了?”
姜望心头一跳。
什么意思?阮泅怀疑霍士及之死的真实性?
第九十五章 世事虽然如棋,莫以为他人皆子
姜望惊讶地看着阮泅。
在迎面的天风中,阮泅澹声问道:“你觉得,霍士及是不是真的死了?”
姜望认真地思考之后,回道:“就我的认知来看,是的。而且司阁主、陈院长以及吴宗师,也都这么认为……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如果血河宗没有别的问题,血河宗真个要迎冠军侯入主,并不涉及其它,寇雪蛟是真的尊重霍士及的遗愿……事关血河宗万年传承,她凭什么尊重霍士及生前偶然提及的念想?”
姜望想了想:“您是想说,她是得到了霍士及的授意?”
阮泅道:“这只是我猜想的一种可能。但关乎切身利益和血河宗未来,死者的遗愿,绝不会比生者的意愿更具影响力。”
“可是为什么?”姜望不解:“他是血河宗之主,当世超凡绝巅,为什么要假死?这有什么必要呢?”
“胥明松窥伺衍道之路,引发祸水动荡,使得菩提恶祖提前出世。霍士及一直试图隐瞒真相,最后实在瞒不住了,被搬山真人彭崇简惊醒,壮烈地以身填海……这的确是很有逻辑的一件事情,也得到了那几位真君的见证。”阮泅摇了摇头:“连我也想不出来,其中到底有什么问题存在。或许本就没有问题。”
“但是。”他说到了但是。
“单就霍士及本人而言,他的确很有假死的必要。因为这是唯一可以摆脱我们齐国控制的办法。”
“摆脱……我们……齐国的……控制?”姜望整个人是懵的。
怎么堂堂血河真君霍士及,竟然一直是被齐国所控制着吗?
那在整个齐夏战争里,除非那一次景国真个强势出兵,与誓言亲自披甲的齐天子攻杀,不然的话,夏国何曾有过半点希望?
甚至于那一次景国就算真的出兵了,齐国也有很大的希望,可以顶着景国的攻势伐灭夏国——倘如血河真君霍士及真的为齐国所控制,而不仅仅是进行了一次交易的话。
乃至于在现今的南夏总督府时期,剑阁还在那里傲然独立,梁国还在那里龇牙咧嘴,都是何来必要?
面对着姜望的震惊,阮泅缓声道:“你去过长洛地窟,应该知道那里的布置,是夏襄帝时期留下的手段。”
姜望点了点头。
阮泅漫声道:“首先你要知道一点,长洛绝阵在夏襄帝手里时,和后来在姒骄等人的手里,其威能是天壤之别。夏襄帝当年已经认知到形势对夏国并不乐观,因此苦心孤诣,来了这么一步棋,想用长洛绝阵来逼退我们。用同归于尽的威胁,来达成逼和的效果。”
他这样问道:“你在长洛地窟亲手镇压了祸水,你觉得以你所感受到的那种程度的灾难,有可能威胁到当年御驾亲征的陛下吗?”
念及第一次齐夏战争里,那一个个耀眼的名字。齐天子且不说,另有楼兰公、镇国大元帅姜梦熊、国相晏平、眼前的阮泅阮监正……
那一战开始的时候,凶屠重玄褚良还只是重玄家一个不起眼的旁支将领。阳国末代国主阳建德,也只是一个化名参战的年轻小将。
以他在长洛地窟所感受到的灾祸规模,顶多倾覆江阴平原,覆灭彼时的齐军主力,当不至于冲击整个夏国疆土,让第一次齐夏战争里的齐天子,都感受到同归于尽的威胁。
“应该是不够的。”姜望语气有些艰涩。
当年的齐夏争霸,真是太辉煌的一段历史。虽然是以景国的强势干涉而中止,但齐夏双方在这场争霸战争里爆发出来的光芒,便是数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也无法被掩盖。
后来者每每翻检历史,窥得一点半点画面,便不由得为之惊叹。
阮泅又问道:“那你觉得,当年的长洛绝阵,和现在的长洛绝阵,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距?除了夏襄帝和武王姒骄的能力差距外,还有什么?”
姜望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桉,但仍然难抑惊疑:“血河真君?”
阮泅澹声道:“你觉得,如果没有血河真君的配合,夏襄帝有可能完成真正的长洛绝阵,利用祸水制造那种足以威胁到当时齐军的、灭世程度的灾难吗?”
姜望愣住了。
缓了一阵才道:“长洛地窟也连通祸水缝隙,以夏襄帝的能力,他大概……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看来你对血河宗的认知,存在一定的偏差。现在的孽海,以血河为界,你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概念。是不是因为这一次他们差点放弃血河,你就觉得,血河好像也不过如此?”
阮泅摇了摇头:“那只是因为菩提恶祖太过恐怖。这条血河的强大,超乎你的想象。血河宗很多道术,都由此河发源。很多秘法,都是借用此河之力。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情——血河宗自有五万四千年的历史上,未有过真君级战力断代的时候,每一个时代,皆有真君层次战力存在!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你以为血河宗为什么能够传承如此之久远?”
“但是这一次……”姜望心念急转:“这条血河,类似于洞天之宝?”
阮泅道:“不然你以为,霍士及是凭什么将菩提恶祖压回去?不过他们应该还另有隐秘底蕴,即便是洞天之宝,若非是最顶级的那些,真人也很难仗之与真君交手。”
姜望沉默了。
他意识到先前在血河宗,在各方本就复杂的言辞交锋下,还有更复杂的暗涌存在。
阮泅继续道:“说回血河。有这条血河为界,孽海几乎成了血河宗自家的庭院。夏襄帝想要借祸水掀起灭世级别的灾难,不可能瞒得过血河宗。而霍士及不仅默许了,还主动给予配合。”
“但是这样的事情……血河真君为什么会配合?”姜望眉头紧皱:“这完全背弃了血河宗的职责,一旦传扬出去,整个血河宗存在的基础都要被抹去。”
“如此巨大的风险,自然也有与之匹配的巨大收获。夏襄帝当年与霍士及怎么谈的条件,我们并不清楚。因为霍士及的话并不可信,而夏襄帝又已经死了。”阮泅道:“但是我们知道的是,姒元和霍士及之间,无论怎么互相欺瞒利用,他们的最终目的并不统一。姒元引动祸水,布下长洛绝阵,是为了在正面战场上逼和我大齐。而能够让霍士及动心的,无非是绝巅之上的风景。我们猜想,霍士及应该是希望祸水真个被引动,他好以救世的姿态出现,完成不世之功,获得莫大功德。这一点矛盾,就足够我们利用了。”
阮泅的脸上有了很明显的佩服的情绪,姜望不清楚那是不是故意让他看到的。
这位监正大人继续讲道:“面对夏襄帝的威胁,咱们天子指日为誓,言称齐人一步都不会退,百万齐军都可以死在夏国,但齐国的精神仍在,齐国的国格仍在。祸水一旦落下,夏国就算今日能够苟延残喘,此后也是万万年不能翻身。祸水若是不落,夏国就算当时亡国,也仍有火种存留。
夏襄帝把选择丢出来,以为咱们会进退两难。但是天子根本就不选,只让夏襄帝自己再掂量!苟延之残息,和千秋之火种,他很明白夏襄帝会怎么选。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姜望心想,在同归于尽的危险之前,还坚定地冲锋……这的确是那位天子会拥有的霸气,的确是那位天子会做出来的选择。
“我还是很难理解,不是说血河宗有镇守孽海之位份,得到天意垂青吗?这天意……”
阮泅道:“现世意志是存在的,但并不具备智慧,更近于维护现世存在的诸多规则的混合体。血河宗镇压孽海那么多年,对孽海的理解天下无双,当然也有一些自己的办法。霍士及当年就成功瞒过了‘天意’,也瞒过了世人,与夏襄帝完成了合作。此事之隐秘,当年只有霍士及和夏襄帝两人知晓。”
姜望道:“但是没能瞒过陛下……陛下真是英明神武!”
不管陛下听不听得到,阮监正都在这里夸陛下,他跟着夸一句,准不会有错。
阮泅笑了笑:“以陛下之圣明,自然不会被蒙蔽。他一面对夏襄帝表现出不惜同归于尽的决心,一面利用种种手段,在夏襄帝和霍士及之间制造猜疑,进一步降低夏襄帝发动长洛绝阵的可能性。及至后来于正面战场击溃夏襄帝,几乎一战灭夏。但同时……”
他的声音严肃了些:“我们也对长洛绝阵之事装作不知,给了霍士及足够的时间,去抹去相关的痕迹。”
姜望恍然:“想来他虽然抹去了自己的痕迹,咱们这边肯定也已经留证。咱们便是用这件事情,控制了这位血河真君!”
阮泅叹道:“此事关系血河宗存亡,霍士及不得不受制。但是一位真君的尊严,岂可轻辱?这么多年来,我们未曾联系过霍士及一次。直到曹帅伐夏,才请他拦了一次长生君。这次祸水生变,我本打算趁机与他稍作沟通,为南疆局势谋划……”
一位衍道真君被拿住了命门,的确是太好用的棋子。可惜只用了一次就报废。霍士及的死,对齐国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巨大的损失。
现在想起来,霍士及于红尘之门前转身,是否也有不愿再为人所制的因素在呢?
毕竟长洛绝阵之谋,事止于夏襄帝和他。夏襄帝已经死了几十年,一旦他也死了,齐国方面便没有再提及这件事情的理由。
姜望沉吟道:“难怪您会怀疑霍士及是假死,换做是我,也会觉得,他是不是在用这个法子脱身。但三刑宫、剑阁、暮鼓书院的真君都在场见证,那衍道级恶观,甚至于菩提恶祖,我都亲见,此事恐怕做不了假。”
“是啊。吴病已不可能陪他做戏,菩提恶祖更无可能。”阮泅异常年轻的眉宇间,略有愁思:“虽然有不少疑点存在,但也都可以解释得通。便看看政事堂那边能查出来一些什么,也等一等矩地宫的审查结果吧。也许是我们把他逼得太急了……”
因为被齐国所制,霍士及急于培养下一位真君,所以默许胥明松引发祸水变化、窥伺衍道之路,在胥明松玩脱之后,他索性以身镇之……这亦是合情合理的故事脉络。
姜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阮泅又叹了一声:“武安侯,此事于我有警醒,你往后也要记得——‘世事虽然如棋,莫以为他人皆子。’”
姜望诚恳道:“我牢记在心。”
“去吧。”阮泅停在高空,星图微微荡漾,拨开了浮云:“下方就是问剑峡,我就不陪你去接人了。”
姜望却没有立即就走,而是道:“关于您先前讲的衍道奇观,我还有一些疑问。”
阮泅道:“说来听听。”
姜望一边回想一边讲道:“我曾经在大泽郡的七星秘境开放时,进入其间探索,去到了一个名为浮陆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的地窟中,也遇到了类似于衍道奇观的东西,不过它们真的是一种‘兽’。浮陆世界还有一句俚语,说‘青天之落为星将,幽天之起为星兽’,星将指的是像我一样进入那个世界的人,星兽指的就是地窟里的那种怪物……外征可以是任何样子,但身上尽是星星点点。那种星点,和我看到的衍道奇观的星点,非常相似,我看不出区别来。不过那些星兽大多数都很弱小,星点越多的,就越强大。您对这个地方有了解吗?”
“何为青天?何为幽天?”阮泅问。
姜望道:“青天就是天空,那个世界的天空,只有一颗天枢星悬照,以天枢星的明暗来更替日夜。幽天其实是地下,在地窟之底,什么也看不着,一片幽黑,无拘人还是什么东西,一旦掉下去,就会消解干净。只有星兽在其中浮游。”
阮泅饶有兴致:“你说的那个浮陆世界,当时还有谁进去了?”
姜望回道:“进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出来的有摧城侯府的李姑娘、养心宫主姜无邪、雷氏的雷占乾,还有一个四海商盟一等执事,名叫方崇的。剩下的几个就不认识了。”
“我倒是没有关注过这些,养心宫主也去了?”
“是,当时我们对上雷占乾,都还很有压力。”
阮泅笑了笑,却是没有就姜无邪再说些什么,而是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浮陆世界在哪里,有没有对应的星图?有机会的话,我去看看。”
姜望苦笑道:“我当时连内府境都不是,哪里知道什么星图。全然是顺着七星楼秘境的力量乱走。七星楼秘境每次连接的世界又都不同……”
阮泅略想了想,手指一翻,夹出一枚刀钱来,递给姜望:“关于你说的这些,我有些猜测,但是不能够确认。把这枚刀钱收好,如果你有机会再去那里,可以联系我。”
姜望懵懂地收了这枚刀钱,又问道:“那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吗?”
“可怕与否倒并不一定。不过那里可能是一处坟墓世界……但为什么还有文明存续,我没有亲眼见到,也不能知。”
“坟墓世界?”姜望不解。
“知道万界荒墓吗?”
“略知一点……”
“那就是最大的坟墓世界!”
第九十六章 长相思羞对弱者
与阮泅作别,独自飞下问剑峡,握着手里的这枚刀钱,姜望才突然想起来,在好久以前,余北斗曾经也给过他一枚刀钱。
只不过余北斗的那枚刀钱,本就是他自己给出去的,转过一圈,又回到他自己手上,非常干净,光洁如新。他最初本也是直接在官衙里拿的新钱,随手放在匣中备用。
至于阮泅的这枚刀钱,却还有些脏兮兮的,一看就是在市面上流通过很久。
不修边幅的余北斗,稍作处理后,给了他一枚新钱。
风度翩翩的阮泅,则是给了他一枚旧钱。
这些算卦的都这么喜欢钱?
下回能不能直接给元石?所谓钱可通神,给多一点也更好施法不是?
但想是这么想,余北斗的抠门他深有体会,阮泅的玩笑他还没那么敢开,终是还不太熟络。
这一次再来剑阁,便无什么波澜了。
阁主司玉安不知回也未回,司空景霄闭关未出,那位无心剑主也不知何在。剑阁里其他弟子都拿他当空气,也不辱骂他,也不招呼他。
宁霜容陪着他上了山,又把他送下山,在那天门栈道之上,只道了声江湖再会。
而后绿衣上山青衫远,一任天风过长峡。
任姜某人接上了褚幺和向前,牵上了白牛,顺便带了个白玉瑕,一行人驾着牛车,在狭长的问剑峡渐渐远去。
说起来姜望去血河宗跑了个来回,褚幺和向前倒是混得熟了——毕竟哪个小孩子不喜欢一个让自己放开了玩耍的大人呢?
考虑到向前和白玉瑕的身体状况。
堂堂大齐武安侯,亲自在前头驾车,把车厢让了出来,给两个被吊了几个月的可怜人休养。
小徒弟则是靠坐在自家师父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什么血河宗是不是在河里啊,穿绿衣的仙女姐姐怎么不一起回南疆啊,师父是不是已经天下第一了啊。
姜望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车帘是卷起来的。
白玉瑕规规矩矩地打着坐,调养自身,眼见得瘫靠在厢壁上的向前,目光怔忡地看着车厢外,眼睛里似乎是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又似乎更在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随遇而躺的昏睡主义剑客,竟像是有些哀伤?
他再一细看,那双死鱼眼却是已经闭上了,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迅速进入了睡眠状态。
果然是错觉……
白玉瑕摇了摇头,眼睛看向车窗外。离开越国后的经历,是他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拓展了他的人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新奇。哪怕现在重得自由,他也不想再回越国。
那种时时刻刻要求自己的日子,那种每一步每一个目标都挂在眼前的时光……还没有在天目峰被吊着的时候舒服呢。
所谓“躺平一念起,顿觉天地宽”。
漫无目的地数着崖壁上的剑痕,他现在也学会了发呆。牛车已经快要驶出问剑峡了,耳中却忽然听得——
叮叮叮铛铛锵锵……
无数声剑鸣!
各式各样的剑,轻重不同的剑鸣,在问剑峡中此起彼伏,以一种特别的音律,奏成一阙恢弘的长歌!
“妈呀,牛哥跑快一点!”褚幺惊吓地嚷道:“他们来追杀我们了!”
白牛在剑阁也早吓着了,真个牛蹄一扬,便要加速。
却是被姜望随手按住。
“别瞎说。”姜望瞪了褚幺一眼。
但对于眼下这一番场景,他也确实有些疑惑。
好端端的,这剑阁鸣剑作甚?
总不至于是临到走了,说是不再出面的司真君,还要敲打一番吧?此事岂可一而再,再而三?须知忍无可忍时,咱也是“他日必有后报”的!
“是万剑歌。”回过神来的白玉瑕既惊又羡,表情复杂:“根据天目峰传统,问剑剑阁,无可敌者,剑阁当以剑歌送别!”
“噢,这样。”姜望风轻云澹地点了点头,好像全无波澜。
怎么说他也是刚从孽海回来,见识过衍道层次的大战,还与隐约在绝巅之上的存在有过接触。此等小场面又算得什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才把咧开的嘴角按回去。
“向师伯!向师伯!快别睡了,你听见了没?”褚幺在一旁手舞足蹈,欢喜地道:“我师父好威风呀!我跟着我师父,我也好威风!”
他倒是很容易就接受了向前自称是他师伯的设定,毕竟长得比自家师父实在老太多。
向前瘫在车厢里,没有睁眼,只哼道:“这什么破歌,多少年前我就听过了。我师父带我来这里的时候,不知比你们威风到哪里去!”
姜望没有说话。
白玉瑕也没有。
只有褚幺很不服气:“你把你师父喊出来,跟我师父比一比!”
笃!
姜望顺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比什么比?一天到晚的,净给你师父挑事!”
褚幺委屈地瘪起了嘴。
这个师父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呀,咱是站在你一边的呀!
代表着齐国武安侯的牛车,慢悠悠地从问剑峡出来,原路返回南夏。
向前在车厢里呼呼大睡,白玉瑕调息着调息着,也开始睡大觉。
驾车的师徒俩却是优哉游哉,如郊游一般。
但牛车南去又归,便这么一个来回。锦安郡的氛围,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除开孽海突发的紧急变化、血河宗现今的复杂形势不说,姜望此次南行的目标,已经圆满达成。
首先是剑阁已经退步,在同辈修士完全被姜望打服后,表示不会插手锦安郡的事情。
而血河宗那边,也用不着姜望再去问什么剑,血河宗的现状,本身已经再无态度可言。
尽管阮泅说,血河宗的真君级战力从未有过断代,在霍士及已经战死的现在,也很有可能还存在以特殊方法体现的真君层次战力。但霍士及的存在与否,仍然切身地关系着血河宗的影响力。
至少现在的血河宗,是绝无底气支持梁国占有锦安郡的。
苏观瀛的速度快极了。
姜望还没有离开血河宗,南夏总督府就已经以清查平等国余孽为由,大肆派兵进入锦安郡,要求镇守锦安郡的梁军配合缉凶。
梁国方面亲镇“绣平府”的黄德彜,自是不愿。
但姜望一次出行之后,风向已然发生了变化。
姜望被司玉安带着去孽海的时候,剑阁弟子就先一步离开了“绣平府”。在姜望的牛车驶出问剑峡之前,血河宗本来坐镇此地的神临强者,也先一步急急忙忙地离开,
仅靠梁国自身,怎敢拒绝南夏总督府的要求?
所以当姜望所乘的牛车再一次回到这里,路上已经偶然可以见到几队高举平等国护道人画像的齐人游骑——
靠这个当然不可能抓到任何一个平等国教徒。
但齐人今日缉凶,明日搜贼,几次下来,根本也不需要再做别的什么,“绣平府”自然就会变成锦安郡。
梁人自然不服、不忿,但注定无可奈何。
大势倾轧,非是谁能独挽。
这些游骑都是南疆边军出身,能在大裁军之后还留在军伍里的,都是优中选优的好汉。偶遇武安侯车驾后,全都主动地跟在车驾之后,要护送侯爷回返。
进入这锦安郡地界后,未走得数十里地,跟在牛车后的游骑,已经超过了三百人。
姜望倒也不跟他们摆什么高姿态,仍是亲自架着车,时不时跟凑上来问好的骑卒搭两句话。问一问他们现在的待遇,问一问那些退伍的兄弟现在都如何,是否分到了田地。
旧夏的贵族被一扫而空,齐廷对夏地的统治又是以宽仁为主,国内那些个贵族都未能来此盘剥,也就是真个参与齐夏战争的功臣,或多或少划分了一些利益。
而南疆沃土,广有万里!
大齐如日中天的国势,可以给南疆百姓足够的安全感。万里沃土一任分配,足获民心。
如此一圈聊下来,便知苏总督的确做得很不错,大多骑卒都对现状感到满足。少数不满的,也都集中在军额上。但裁军是南疆大策,理不理解都必须执行的。
姜望也只温声解释一些休养生息之理。
时至今日,姜望想起来所有关于齐国的强大印象里,让他感受最为深刻的,仍然是当年初至齐国时,看到普通老百姓都能随意郊游的那一幕。
无凶兽,无邪祟,晴日朗朗。
彼时的那种震撼,让他久久难忘。
若是枫林城还在,他多希望他的家乡父老也能过上这种生活。
治国之术他未学过,什么民强国强的关系他也不是很懂得。但想来老百姓若是都能过得很好,国家也须弱不到哪里去。
正闲话间。
远远有一支近千人的骑军急速飙来,碗口大的马蹄,齐声并进,砸得官道如鼓响。
须臾便近了。
为首者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穿皮甲,背负长弓,得胜钩上,还挂了一杆亮银枪,顾盼之间,很有些人物风流。
其声也清朗,远远便道:“可是大齐武安侯当面?”
一直随行牛车的大齐游骑已经自发前涌,将来者挡在百步之外。
虽然人数不到三百,也非是一军,互相之间不很熟悉。但昂然挡在前头,没一个缩脖子的。
往前数一些日子,他们还是夏国骑军的时候,就压得梁国人不敢北望。要不是剑阁横亘问剑峡,汴城他们也不知去过多少回。
今日已为齐军,更是不可能虚这些梁国兵马。
职衔最高的一个都尉,更拍马抵前,洪声怒斥:“既知是武安侯在此,还敢引军拦路!?惊扰侯爷车驾,该当何罪?”
梁国方那领头的青年才俊并未开口,其人身后大约是副将的人已戟指怒斥回来:“这里是绣平府,是梁国的地盘,齐国的侯爷,在此没有特权!”
“是吗?”这开路的游骑都尉只问了这么一声,便锵然拔刀,刀尖前指:“今日我护送侯爷回府,敢拦前路者,吾必以刀锋撞之!尔等,让是不让?”
两百多名齐军同时拔刀,齐喝道:“让是不让?!”
对面虽有千军,却竟一时被慑住!
并不是说梁军如何孱弱,以超过三比一的人数还畏惧对手。而是双方背后国家所给予的底气不同,双方若真个在此产生了军事冲突,他们没人能够扛得住!
姜望静静地坐在牛车驾驶位上,并不说话。
他不说话地坐在这里,本身已是一面旗帜,给在场齐军以巨大的勇气。
大齐武安侯在此,我等自有何惧?
在场齐军以不到三百名的游骑数量,主动往前进逼!
梁军至此也纷纷拔刀。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梁军为首青年高声喝道:“观河台上故人,武安侯难道不见?”
此人正是黄肃,梁国一等公爵黄德彜之嫡孙,也是正儿八经拿到了黄河之会内府场正赛名额的天骄。
所以他说“故人。”
以姜望的目力,当然是早就认出来了,但此刻才道:“让他过来。”
近三百名张弩提刀的游骑于是分开两列,以冰冷的目光注视此人,看着他单骑走向武安侯的车驾。
黄肃来的时候气势汹汹,此刻纵马在刀林之中,也自面不改色。
但是随着姜望那平静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地体现在视野里,即便是他这样的青年俊才,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紧张来!
人的名,树的影。
当年的观河台,姜望就是天下第一内府,势压同境所有。
如今事隔经年,他仍在内府境打磨,试图接近完美之神临。而对方的名声已经扶摇直上,如日中天!
就连他的爷爷黄德彜,也未见得能跟这人平起平坐。
他不由得自思自忖。
他是所为何来?
那一腔义愤,是否鲁莽?
但无论怎么想。
双方已然近了。
他既然已经来了,既然已经拦路了,不可再露怯。否则丢的是梁国的脸。
姜望姿态随意地靠着车门,平静问道:“观河台上故人……何故以刀兵问我?”
黄肃平复心情,一手提握缰绳,就在马背上道:“黄肃此来,非举刀兵。只是练兵的时候,听闻侯爷的消息,一时激动,未来得及遣散兵马。”
他这么解释了一句,然后道:“两年未见,你我已是云泥之别,本不该叨扰。但黄肃心中实有疑问,不得不问。实有义愤,不得不求解!还望侯爷能够见谅!”
姜望却是不管他有什么疑问,有什么义愤,只澹声道:“本侯初来此地,梁军以刀锋抵路,却吾公侯仪仗,本侯没有计较。本侯去问剑峡的时候,你们有个叫什么康文昊的皇子,引军拦路,本侯也并未理会。不计较、不理会的原因,不是本侯大度,也不是本侯脾气好。”
他的声音略抬起来,如剑显锋:“只是长相思羞对弱者!”
他年轻的脸上带了些疑惑:“现在本侯回转南夏,尔等又引军来拦路?”
这位在齐夏战争中建立莫大武勋的军功侯爷,一手搭上腰间剑柄,上身略略前倾,平缓了声音,甚至是有些温和地问道:“梁人以为长相思不利乎?!”
其势如山崩海啸而来!
黄肃在这个瞬间感觉自己已经被无边的杀气所笼罩,像是有谁勒住了他的脖子,叫他血液不畅、呼吸困难。而他胯下那匹粱帝所赐的宝马,忽地一声哀嘶,四蹄重重跪地!
砰!
尘土飞扬!
第九十七章 能为千秋业乎
坐在自家师父旁边的褚幺,只听得师父声音温和地问了一句话。
前面那个牛气哄哄的青年将军,就连人带马趴了下去。
而在齐军隔开的百步之外,此人所带来的那支黑压压好多好多人的骑军……竟然是人仰马翻,阵型大乱。有不少战马已吓得发狂,四下乱跑。但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也没有一人一骑,敢往车驾这边来。
一言千军惊退!
小小的褚幺,脑子里只想到之前读过的一句话——
大丈夫当如是也!
他褚幺,就要一直坐在师父旁边,跟在师父屁股后面,同师父一起威风!
烟尘散去后。
那匹有着妖兽血脉的骏马,仍旧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马背上的黄肃已经长发披散,灰头土脸。
虽有千军在百步外,虽然整个绣宁府有超过十万梁军屯驻,虽然他的爷爷黄德彝同样在此地……可是如此种种,全部不能够给他带来安全感。
他彷佛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今日姜望若是以引军惊驾之名强杀了他,恐怕梁国也无人能够为他出头!
实力、地位、名望……这是全方面的差距,亦是如此清晰地体现在此刻。
有那么一刹那他感到无力。
但只是略恍了一下神,索性离了马背,也不修饰仪表,任自己披头散发的,就那么躬身下拜:“是黄肃失礼了。”
而后他在得胜钩上摘下那杆亮银枪,直起了腰嵴,再次看向姜望,目中神光,依然炯炯:“武安侯今日就算杀了我,也属事出有因。但我想问的问题,还是要问,我心中的疑惑,还是想请侯爷解答!”
他斜负的弓,光华自晦。
他手提的枪,却是锋芒亮眼。
他的恐惧他并不掩饰,可恰是在这种恐惧中,他的勇气得以昭显。
梁国并无名门,那些所谓名门,早已随前梁而灭。
他黄肃若能崛起,支撑家门,黄氏就有名门之基础。而对于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
姜望轻轻拂了拂衣角,澹声道:“你想问什么?”
黄肃更往前一步,自有一股高涨的精气神:“我想问问侯爷。年前齐夏大战,我梁国陈兵边境,牵制锦安府大军。您能够引军纵横东线战场,也须脱不开此等形势。战后齐国全据夏土,我梁国接受绣宁府,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何以今日齐人游骑入境,肆意巡行,如此公然毁诺,难道不在意天下悠悠之口?”
姜望只问道:“这是你的疑问,还是黄德彝的疑问,甚或说,是你们梁国朝廷的疑问?”
黄肃提枪傲对:“在侯爷看来,这当中有什么区别?”
“若这是黄德彝的疑问,他应当亲自来问我,你还不够资格。若这是你们梁国朝廷的疑问……”姜望摇头一笑:“本侯只能说,军国大事不是捏泥巴过家家,这样幼稚的一个朝廷,竟然能够苟延残喘至今日,实在是故夏无能!”
黄肃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但仍是坚持着道:“倘若说,这只是我自己的疑问呢?难道说天日昭昭,公义于前,竟是不可相询?”
姜望皱起眉来:“什么齐据夏土、锦安归梁,谁与你确定的?谁与你心照不宣?齐梁之间,是订过了什么盟约,我大齐天子,是亲口许过你们粱君什么吗?”
“素不知武安侯是善辩之人!”黄肃怒道:“此事明眼人皆知,公道自在人心,岂是巧舌能驳?”
“口舌非本侯所愿,不过勉而为之。”姜望冷笑一声:“本侯倒是想与你动剑,你经得住本侯一剑么?”
黄肃窒了一下,随即怒火焚心:“肃虽不才,若武安侯赐剑,愿以这六阳魁首,拭这天下锋刃!”
姜望只是摆了摆手。
黄肃的康慨激昂,在这云澹风轻之前,直显得如小儿胡闹般。
姜望平静地道:“你引军拦路,要与本侯求个公道,说起来这是南夏总督府的事情,本侯闲云野鹤,少理朝事。你该请你们朝廷,递国书于苏督才是……你猜苏总督会不会搭理你们?
好,你要与本侯讲。本侯就同你讲两句。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锦安归梁,请问依据何在?靠你一句心照不宣么?!
本侯再退一步。
别说没有订盟订约了,就算是订了,你也是读过史书的,国家之间,一时盟可为万世法乎?
本侯再问你。当年梁敏帝身死,有宗室名康韶者,递降表、定合约,自愿为故夏藩臣,忠心耿耿,是史书所载!你当还记得?
后来我大齐破夏,你们梁君即刻举旗复国,此事何耶?君何以教我?
无非此一时,彼一时也!”
黄肃恨声道:“我与你就事论事,扯什么敏帝苏督!旁的皆不必说,今日齐人入我绣宁府横行,难道不是强盗行径?”
姜望道:“杀武王姒骄,收降岷王虞礼阳者,大齐也。灭神武、镇国两大强军者,大齐也。自剑锋山一直打到贵邑城,打穿夏境者,大齐也。现在你想说,锦安郡是你们打下的?”
黄肃道:“绣宁府夏军向我梁国投降,当然是我梁土!侯爷就算巧舌如黄,又能改变此等事实吗?”
姜望有些不耐烦了:“要本侯说得更清楚一些么?
你们为什么能复国?
是因为三十四年前,我大齐赢得了霸业。
你们为什么能偷下锦安郡?
因为今年春日,我大齐伐灭了夏国。
你们梁国所得,没有一次,是靠你们自己。捡漏偷盗事,能为千秋业乎?尔当翻烂史书,不妨找一找,天下岂有乞来之帝国?!”
黄肃只觉一股羞血涌上心头,可偏偏无言辩驳!
羞恼交加,既恨此身无用,又恨家国衰小,直恨不得死在当场,不再受此大辱。一时间双眼泛红,拎枪便要前来。
蓦然响起一声锋锐至极的剑鸣,使他骤得一点惊意,三分清醒。
“我当是谁,原来是手下败将黄肃!”
向大爷掀开车帘,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右手并成剑指虚绕,凌乱的额发之间,那双死鱼眼漏了出来,瞧着黄肃:“你怎配试长相思!今日若真想献丑,不如我来陪你两招?”
又有人影一闪,丰神俊朗的白玉瑕出现在白牛前方,侧身对姜望一礼:“蒙侯爷大恩,白玉瑕无以回报。既有宵小冒犯尊颜,不如让白玉瑕代为出手,也免得叫侯爷失了尊份。”
一位是飞剑三绝巅的传人,一位是大名鼎鼎的越国白氏子弟。
俱都是年轻一辈可数的人才。
拦在牛车之前,就像是两座险峻高山。
黄肃紧紧攥着枪杆,已经冷静了下来,一时默然。
他早前已经败给过向前一次,自是没什么好说。
便是这白玉瑕,也完全可以作为他的对手。当初在黄河之会,白玉瑕输给项北,他输给谢哀,同样倒在八强之前,今日也同样都在追逐完美神临的路上努力,正是旗鼓相当。
现在提枪在此,难道不可笑么?
倒不是说怕了白玉瑕或者向前。
而是恰在此刻,他更深刻地感受到了他与姜望之间的鸿沟。
他跃马引兵而来,想要以公义问姜望一个公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见着前番康文昊未被为难,想来姜望是个爱惜羽毛之人,或可从中回挽一二。
绣宁府是太重要的一个位置,梁国得绣宁,方存有一丝北上的可能,不至于像夏国时代一样,被死死地堵在南域一隅,任由夏国揉搓。好不容易趁着齐夏大战的机会,拿到了这座桥头堡,加于梁国之身的枷锁已经打开了一丝缝隙!如今就这么刀兵不动地拱手,他不甘心!
但现今向前和白玉瑕横在身前,他才陡然意识到——今日他便就是为了求死而来,想以身家性命为梁国争取大义,也未见得有资格死在姜望的剑下。
当初在观河台,还有资格同台竞技。
两年之后,这差距已是没法再说。
神临,神临,天人之隔,多少豪杰受阻于前!
他为了外楼之后更有把握冲击此境,在内府境是一步一个脚印,不敢轻忽一步。如今蓦然抬首,山巅那人,早已不在视野中。
但要就此绝望,就此放弃了吗?
神临之后还有路,超凡之途未有终。
绣宁府可以得而又失,梁国可以灭而又复。
他黄肃也是在梁国那么多年轻人里独领风骚,也是国之天骄,也是在列国天骄之会硬碰硬地打进过正赛的!
未来真的可以定义吗?
“武安侯今日之言,我记下了。我牢记在心。”黄肃收了枪,也收敛了激愤的情绪,缓声道:“但愿他日还能再会!”
见是不打,白玉瑕也就不吭声地钻回了牛车。
向前则是瞥着这人:“你是不是想说莫欺少年穷?”
他敛去了指尖剑光,撩了撩乱发,没什么感情地道:“武安侯比你还小一岁。”
在黄肃愈发难堪的眼神中。
姜望慢条斯理地道:“本侯若是现在杀了你,应该就可以同黄德彝老将军试试手,也不算平白被你们梁人拦几次路……”
黄肃骤起冷汗,心神也提了起来。
姜望才接道:“但想来殊无必要。”
“去吧。”他最后只是摆了摆手。
齐国无意吞梁,至少现在无意。要的只是地势关键的锦安郡,所以也没有必要对黄德彝做些什么。
至于黄肃。
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
愤满也好,莫欺少年穷也好。
都不紧要。
今时今日他仍然是当初受封青羊子所得的那一身如意仙衣,除一块普普通通的白玉,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在身。
他乘坐的牛车也不奢华,倒是拉车的白牛颇有灵性。
而他一言一行,一抬眼一皱眉,已经拥有了摄人心魄的威严。与他穿什么、坐在哪、旁边有什么人,关系都不大。
此即霸国之尊,王侯之贵!
黄肃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来时鲜衣怒马,千骑如卷雷,去时灰头土脸,人颓旗歪,像是在哪里吃了败仗。
向前晃了晃脑袋,随手把褚幺扔进车厢里,与姜望并坐下来。
瘦猴子一样的褚幺,看了自家师父一眼,见师父没什么反应,也就敢怒不敢言地靠坐在里间。
梁军散去,齐军游骑也重新散开,随行护卫车驾。
两个老朋友在驾车位置并坐,彼此并没有说太多。
向前静静地仰看着天空。
姜望则是对那个率先拔刀向黄肃的都尉招了招手,待他靠近行礼,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敢于昂首对千军的青年都尉,在态度温和的武安侯面前,竟觉紧张,定了定神才道:“卑下郁新田,虞沽府……虞沽郡人士,参军已有六年,今春归齐,现为绍康府军都尉,奉命来锦安郡搜杀平等国余孽。”
齐人接收夏地后,为了更平和地转变夏人,并未有太多大刀阔斧的改革。于军于政,一切都是循序渐进。这个都尉在故夏军制里,是统帅三百人的军职。
“不用紧张。虞沽府或是虞沽郡,没什么区别,总督府才开始改制,我自己都时常说错。”姜望澹笑着道:“新田这个名字还蛮有格调的。”
郁新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因为生下来是个带把的,我爷说往后可以给家里开荒添新田了,所以叫新田。”
“有没有兴趣去我的老山铁骑?”
“啊……当然,当然!我做梦都想为您效命!”
“先做个副都统,领五百人好了。你看怎么样?”
郁新田半跪在地:“愿为侯爷效劳!”
老山铁骑现在统共也只有两千人,他一下子统领了四分之一。膨胀一点说,已成为武安侯在夏地的心腹之选,这叫他如何不喜出望外?
“交给你第一个任务。”姜望的语气,随意而又亲近:“把同行这些兄弟的名字都记下。回头去侯府支取钱财,一人赏十两白银,算是嘉奖勇气。此外,往后老山铁骑再扩招,同等条件下,他们可以优先入选。”
自姜望在还真观外成就超凡,世俗金银对他来说便已经不再重要。超凡世界的货币简单直观,就是以道元石为基准,辅以开脉丹之类。还有诸如迷晶、生魂石一类在特殊地域流通的钱财。与世俗金银几乎是两个体系,很少有交汇的时候。
但因为超凡世界是建立在凡俗世界的基础上,故而也不可能完全脱离。
对广大百姓来说,金银铜始终是最重要的货币。于一些特殊道法而言,也是铜钱才具备最大的人气。
真个算起来的话,大约九十两到一百一十两足赤金,可以买到一枚道元石。当然,这亦是要在有超凡门路的情况下才能够发生。这是两种货币体系的唯一交汇。
姜望早就已经不需要考虑金银之物,当然可以随手发银两更多出去。但赏罚皆需有度,过则不及。
夏国用的景国之环钱,正在逐步替换成齐国刀钱。这本身亦是国势凝聚的过程之一。
得益于超凡世界物资的繁盛,虽是经历了一场大战,夏地物价也很快就稳定了下来。目前来说,两枚齐刀钱,可以买一个白面馒头。一户普通人家,一天生活所需,不会超过一百枚齐刀钱。
这十两白银等于一万钱,对普通士卒来说也发不了大财,但绝对算得上惊喜。
“卑职领命!”
郁新田高高兴兴地纵马往后而去,不多时便响起了阵阵欢呼。有时候快乐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很多人得不到。
听着那些军汉由衷的欢笑声,明明很近,却好像很遥远。
向前半倚着车厢,呆呆地看着天空:“时间过得真快啊。”
姜望扭过头去,越过那唏嘘的胡渣,竟然看到了蜿蜒的泪痕。
向前流着泪,声音却仍是那副有气无力的平静样子,只问道:“姜青羊,要看我的剑吗?”
……
……
……
……
(插播一个消息。秦盟赞助本书,开了一个【姜安安】同人活动。同人文,同人图,各种同人创作都可以。前十名都有现金奖励。
第一名奖励现金两百元,若是以同人图夺得第一,现金奖励是四百元。四舍五入半个盟噢。
详情请看书评区精华帖【安安七月同人活动】
希望大家玩得开心。)
第九十八章 唯我无能而向前
当初在枫林城域外分别的时候,向前尚是腾龙境修为,姜望在那个时候已经成就内府。
彼时向前重拾故我,放下豪言,要在内府境,与姜望争那内府无敌之名。
姜望也称,要让向前来为自己磨剑。
如今已过去了数年光景,向前迈入内府已经数年,而姜望已然神临称名。
但向前仍有此问。
因他未忘旧约。
在多少个星光如水的长夜,他总能想起在那座血债累累的生灵碑前,两个年轻灵魂的对话。
真正的内府同境交手已不可得,不过请姜望看他一剑,也足能析别强弱——士别三年,吾今此境无敌否?
姜望只道:“当然。”
向前于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过去几年的经历如水流过,当他再一次睁开那双死鱼眼,已是剑光盈眸,锋锐刺人!
他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只是抬起食指,很是随意地往上一挑。
像是泼墨山水,一笔疏狂。
休!
一声骤然而起的尖啸,彷佛刺穿了听者的耳膜。
跟随在车驾后的许多游骑都循声仰看高空,却只看到得到分开的层云中,一抹扶摇而上的尾虹!
而在姜望已经转为赤金色的眼眸里,它不仅仅是一种极致的锐利,更是一种精准的描述。描述着这一路走来的经历,描述着向前的颓废,向前的不甘,向前的偶然挣扎,和长久痛苦!
在痛苦之中,在无望之处,所诞生的“唯我”。
姜望清楚地看到,那样一支无柄小剑,正以恐怖的高速,不断地穿透气障,直撞天日。
这种速度,绝对已经是普通内府修士所能达到的极限。
但它并不是这一剑的极限。
向前抬指挑出的这一剑,每过一息,就更加速一节。
次次叠加,越飞越快。
一连加速了十八次!
最后甚至于击穿了天风,逃离了乾阳赤童的视野!
仅这一手,天下内府,便几无可匹者。
无怪乎会打得剑阁同境无人抗手,叫司空景霄恼羞成怒,要将他倒吊起来。
姜望既惊且叹。
褚幺更是从车厢里钻出脑袋来,努力地瞪着天空,好半晌才道:“师伯,你的剑呢?是不是丢了?”
向前漫不经心地竖起食指,作为回应。一缕微缩而凝练的剑光,正在他的指尖旋转。
他要死不活地讲说道:“当初与你分开后,我先去了芮国试手,怕自己手艺生疏,找了一下感觉。接着又去了洛国、宛国……然后去了玉京山。”
姜望客观地道:“以你在腾龙境的杀力,即便是玉京山上,也当无有敌手。”
向前继续道:“那群道士没有为难我,还希望我神临再去,他们很愿意接受挑战,比剑阁那群人,不知强到哪里去……从玉京山上下来,我又一路南下,到了秦国,于渭水成就内府。此后过了武关,去到虞渊,没有太深入。从虞渊出来,我一路往东,经宣、乔,过楚国,穿理、越,直到停在剑阁。”
姜望问道:“你在楚国挑战的是谁?”
他知道必然不是左光殊,因为左光殊信里没有说过这事。但如果向前挑战的对手是屈舜华,如果屈舜华并不吝啬阖天的使用,那么同在内府境的这两人,胜负还真的很难预料。
向前道:“本想挑战项北,但是他闭关未出,只好错过了。我挑战的是大楚卫国公府的斗勉。”
项北当初出了山海境就选择闭关,姜望是知道的,但并不知道闭了这么久还没结束。
想了想,说道:“项北天赋超卓,霸道无双。但他的吞贼霸体,也很难扛得住你这一剑。你们的胜负变数,在于他能否以天生重童在神魂层面建功,但你有龙光射斗坐镇通天宫……他的胜算很低。当然,不知道他闭关修行的成果如何,我的判断只基于之前的接触。”
向前缓声说道:“这一路来,从北往南,自西而东,我只在秦至臻手上输过一场。那一战,我临阵入内府,败得很惨。”
姜望道:“若你和秦至臻是同时晋入内府,秦至臻应该不是你的对手。但他是一个越往后走,越见恐怖的人。以你现在的内府状态,和秦至臻内府境的巅峰状态相较,则胜负未可知。”
以他今时今日的眼界,当然可以从刚才这一剑,对向前的实力做出准确判断。
向前垂下眸光来:“秦至臻内府境的巅峰状态,也不如你在内府境的极限状态,毕竟青史未有及你者。你的意思是……现在我,仍然及不上内府极限的你?”
姜望认真地说道:“有机会赢那时候的我,但胜负概率是三七开。”
“我七你三?”向前问。
姜望微笑不语。
向前无神又无力地叹了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
“不走了?”姜望问。
向前哈哈一笑:“知我者,姜青羊也!”
此声一落,正在那高穹东方,他先前那一剑所飞指的方向……倏然亮起了一颗璀璨星辰!
就好像他那逃出了所有人视野的一剑,在说话的这段时间里,竟一直杀到了东方青龙星域中!
这一刻就连拉车的白牛,也为锋芒所慑,停下来眺看高空。
而向前只长声歌道:“青龙属木养吾剑!”
四灵星域一直是超凡修士迈入外楼境时最常见的选择。它的稳定性和可能性都是母庸置疑的,早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先贤近乎无限地拓宽。
恰是飞剑之术这等极致锋芒的修行法,最需要稳定的落点。
说话的工夫,向前竟已立起星光圣楼。是以一剑斩成。此楼在高天,渺渺乎无穷远。星光垂落,使这颓然的男子,亦是生出一种光华来。
这还未止,其声又道:“白虎属金砺吾锋!”
于是在西方白虎星域,亦然亮起了星光。
向前之长歌未绝,遥远星穹之星楼,亦是接二连三再四。
“朱雀属火焚吾炉!”
“玄武属水淬吾火!”
四座星光圣楼次第亮起,星辉交映如水流。
“剑成!”
天地之间,为这一声剑鸣响彻。
随行数百名游骑,所悬军刀都随之而鸣。
就连姜望鞘中的长相思,也有一声自然而然的回应。
向前指尖虚悬的那缕凝练剑光,俄而毫光暴射,好似回照星穹。待它在人们的视线里清晰下来,已是化作了无柄的龙光射斗!
剑尖向天,静静转动。
简直锋芒独具,锐利得不可一世。
车厢里的褚幺眨巴眨巴眼睛,第一次发现,这个不修边幅的向师伯,其实也很威风。
坐在黑瘦的褚幺对面,肤色白得像是一块雪玉的白玉瑕,此刻有些愣然。
作为与向前共患难的朋友,他当然为向前的飞跃感到高兴。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异常复杂的感受。
就好像那个很老的故事里所讲……放羊的人在山坡上睡觉,砍柴的人也在在山坡上睡觉。等到夜幕降临,放羊的人赶着羊回家了,羊已经吃饱。砍柴的人却是一根柴也没有砍到。
他看着向前的眼神,充满怨念。你还有这一手你早说啊,让我跟着颓废那么久!
在众人的观感里,向前请姜望看他一剑,而后一剑斩破四楼,顷刻自内府巅峰跃升至外楼巅峰,这当然是不负古飞剑之术的风采。
唯独是姜望明白,就在刚才这一刻,向前已经放弃了挑战内府境青史记录的努力。
唯独是姜望,看得到向前的“道”,明了他的心情。
如果说向凤岐的“唯我”,是“唯我无敌”,天下莫可当。
那么向前的唯我,则是“唯我无能”。
“无能”是一种认知。
他见证过这个世上最顶尖的天赋,他明白自己和那种绝顶天骄的差距。
他清楚他所行之路的艰难。他已然了解,他想要做的事情,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完成。
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修行者都更有天资,但是与向凤岐、姜梦熊那样的人物相比,他就只能算是一个无能之辈,这是他客观的看待。
他过得很煎熬。
他也不想要拯救自己。
他明白这样不好,但是,就这样吧。
以前他是活一天算一天,浑噩度日。
现在他也只是勉强往前走,想着“或许可以”。
如果到最后真的还是不可以,那么也没有关系。
失败就失败,死去就死去。
世间有最绝顶的人物,惜我不在其中。世间有最精彩的故事,唯我是个无能的人。
但世间无能者众。
“唯我无能,而向前。”
承认自己是个废物,承认自己不可能成功。但还是要往前走。
这就是他的道路。
姜望略略沉默了一阵,说道:“还记得在青羊镇,我跟你讲的那两个人吗?其中一个背负巨大压力,打破了通天境极限后。又在腾龙内府连输两场,且与他的对手越追越远……但这个人从未有一刻不相信自己,我看到他的拳头,依然自我。骤起乍落而骄傲不改者,我相信他早晚有再崛起的时候。事实上在战场上,我已经看到了。
而我当时跟你说的另一个人,他已经赢下了家族继承人的斗争。那时候我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你是不是还不信?
可见这世上之事,只要用心用力,总能有一线希望。
现在我要跟你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走到你不曾想象过的高处。”
车厢里旁听的白玉瑕,被此言激发出无穷斗志。
小小的褚幺,也暗暗下定奋斗三天的决心。
唯独坐在武安侯旁边的向前,只是漫不经心地收回了食指。锋锐无匹的龙光射斗就此消失,天边星楼隐去,其身光华骤敛。
他又是那个不修边幅,半睡半醒的家伙。
懒懒地靠回车厢,像猪一样扭了扭,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态,闭上了眼睛——
“赶你的车吧,奋斗兄。”
……
……
老山当然是一个好地方。
武安侯府的选址非常恰当。
据说这里早先有一处奉国公周婴的别府,后来不知为什么给推平了。
用廉雀的话来说……齐天子派来的那位大匠师所谓精心选址,就是因循旧迹嘛!谁不会选?
甚至往前再追朔,大燕廉氏也曾筑宅于此。也不知廉雀在这里住这么久,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应。
姜爵爷圆满完成了南行任务,使锦安复归夏地。车驾回府,自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官考结束了好些天,各地官员都已经正式履职。因而牛车归府的路上,不断有官员拜访,个个以武安侯门生自居。
白玉瑕瞧得暗暗心惊,对姜望在夏地的影响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么说大概有点夸张,但高相爷在越地,想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姜望直接躲进了车厢里,借以修行之名,一概不见。
千丝万缕红尘线,他不借以登天,也不想被绑住手脚。
新收的郁新田并不适合处理这些事情,向前那张生无可恋的死鱼脸,倒是很好的免访牌,故而很快就成了车夫——他总归在哪里都是睡觉。
一路无事归府。
多带了几个人回来,倒是让清冷的老山别府热闹了些。
白玉瑕时常主动向姜望请教,姜望也并不吝啬,在这位越国天骄身上,积极试验着不同的杀法效果。
褚幺照样读书练武,廉雀照样打铁,向前照样睡大觉。
说起来白玉瑕、向前、廉雀,这三人其实都能算得上是年轻俊彦,不凡之才。单纯以修行天赋而论,廉雀无疑是三人中最差的一个。但他如今独掌廉氏,背倚齐廷,大权在握,廉氏又发展得极好,再加上命牌镇祸水,冥冥中有天意垂青,修行速度却也不慢。
不过旁人都是以杀术相争,唯独于他而言,炼兵就是他求道的方式。
姜望也乐得闭府度日。
什么南疆局势,官场变化,天下格局,他全然不管。
每日修行之余,同这几位性格不同的同龄朋友喝喝酒,过过手,聊一聊古今大事,挥斥方遒。再就是教教小徒弟,时不时去视察一番老山铁骑……此外就是隔三岔五写写信。
如此日子过得是充实而又舒适。
直到八月末,重玄胖的纸鹤,在太虚幻境中飞来。
在星河亭中相见,姜望还是稍微有些赧然的。
因为直到重玄胖的信过来,他才恍然想起鸣空寒山之事。之前去锦安郡时,还特意让缇骑前去停驻的,但归程的时候他完全忘了这一茬。
等回到老山别府才想起来,又觉得过几天再去也无妨……便一直拖到了现在都没去过。
重玄胖可是勤勤恳恳在齐国经营他们的商行,照应他的青羊镇,他这边到了南夏这么久,说是要努力任事……但封地交给独孤小,缇骑交给薛汝石,自己连重玄胖封地的大门都没踏进去。
“那个,你那个鸣空寒山。”姜望先发制人:“很好,很有发展潜力。”
如果是在往时,重玄胜必然第一时间就能听出来,这厮压根没去干活,少不得一顿冷嘲热讽。但今日他只是看着姜望。
看得姜望很不自在,几乎要主动承认错误。
“回一趟临淄吧。”他如是说道。
表情是平缓的,声音竟有些哑。
“行。”姜望先应下了,然后才问道:“什么事?”
他笑着补充:“你可别告诉我,是被冠军侯打哭了,要我去给你出气。”
“老爷子走了。”重玄胜说。
第九十九章 一生负气对斜阳
只与向前等人说了一声,姜望便带上褚幺,连夜离开了南疆。
南夏总督府那边,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过横飞境内,也须是绕不开苏观瀛的视线。就免去再招呼的工夫了。
一个晚上再加一个白天的时间,姜望就从夏地老山,一直飞到了临淄。
这一路未曾停歇,褚幺倒是在怀里睡醒睡着好几回。
到了临淄,并未回府,只把褚幺在城门口放下,让这个小徒弟自个先回去,顺便通知府里做些帛金之类的准备。
他则直往博望侯府而去。
对于老侯爷,他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因为重玄胜的关系,他其实素来对老侯爷是有些意见在的,觉得老爷子一碗水没有太端平,让重玄胖自小受了太多委屈。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回返临淄,一路上他脑海里总是闪回一个场景——
那一天他看气氛不太对,主动送叶恨水叶大夫离开,偌大的博望侯府,曲径通幽。与他第一次进博望侯府时,相似又不同。他听到老爷子大喊重玄胜的名字,又脆弱又强硬地喊出那句……“我要死了!”
他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重玄云波命不久矣。
整个临淄都清楚,重玄云波不止是活不过一百二十岁,他是活不过元凤五十七年。
应该说当年在战场上受到那样恐怖的伤势,他能活下来已经属于奇迹。
而断绝神临之望的他,便是这样以区区外楼境的修为,疲老之身,一手撑扶着重玄氏,奔走于官场和疆场,注视着它兴而又衰,衰而又兴。
他活着,在战场上送走了他的三子重玄明山。
他活着,在齐夏争霸后、大齐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送走了他最得意的儿子重玄明图。
他活着,看着他风华盖临淄的长孙反抗他的意志。
他活着,看着他许以家族未来的嫡孙,拒绝他的安排。
老年丧子,是人生最痛。而他接连失去两个儿子。
人到临死,最怕一生心血尽东流,而他确然多次经历家族的风雨飘摇。
这样一个老人,要如何描述他呢?
“所有人都是痛苦的。”
在重玄老爷子生前常待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重玄胜。
这是重玄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人向来是不愿意表露情绪的。
绝大多数人,总是能看到他笑眯眯的样子。好像跟谁也不生气,对什么都无所谓。
此刻的他,仍然是一大团肥肉陷在躺椅里,两粒黄豆般的眼睛嵌在脸上。
丝毫没有什么公侯的风仪可言。
唯独脸上的表情,是姜望从未见过的复杂。
他静静地听着。
重玄胜慢慢地说着。
“在这个尊贵的侯府里,在这大齐顶级名门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我父亲有我父亲的痛苦,他的理想,他的妻儿,他的朋友,他的部下,他的家族,他的忠义……他全都不能兼顾,年少成名,却一生挣扎到死。”
这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说,‘我父亲’。
“我兄长有我兄长的痛苦。他生性自我,不愿被拘束。他苛求完美,不允许自己有一处不足。他目标坚定,想要的他都想得到。他什么都不愿意放手,他其实把自己逼得很紧。”
这也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以这种语气提及重玄遵。
“我叔父有我叔父的痛苦。他最敬爱的兄长死去,他无能为力。他越是强大,越觉得这世上,诸事难为。他再怎么凶威滔天,也不能去源海把人再拼凑回来。哪怕他已经是当世真人,重玄明图也是前车之鉴。”
“我四叔有我四叔的痛苦。他的三哥战死沙场,是被他二哥所连累。可是他的二哥也为保全家族而赴死。他想要怨恨,都不知该怨谁。他至今也无法接受这一切,所以常年待在海外,自我父亲死后,再未踏足临淄一步。”
重玄胜慢慢地说着:“我当然也有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哪些,你是陪着我走过来的,你是知道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仍然看着飘渺的远处:“我知道这个世上,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只是我今天坐在这里,突然想到,我爷爷他……他也很痛苦。甚至于,他比所有人都更痛苦,他经历的、失去的,比任何人都多。可是他这一生,都没有表现出来。”
“自己在战场上废掉了,他就努力培养儿子成才。天子生隙,他就披甲再上阵。儿子战死,他只是把旗帜举得更高。家势衰落,他只是把腰杆挺得更直。”
“他一生没有软弱过,除了先前那一次……他跟我说,他要死了。”
“但是在那一次,我还是选择了转身。”
“姜望啊,我并不是说,我后悔选择了十四。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从我的父亲,一直到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任性,都可以折腾。都可以表达痛苦。因为他老人家还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身后都有一个兜底的人。”
“我的修为已经追上了他。我的叔父,我的四叔,我的兄长,我的父亲,修为全都在他之上。但整个重玄家,却一直是他,在那里遮风挡雨。”
“因为他对家族的在乎,比所有人对家族的在乎都更多。所以一直是他在默默承受那一切。”
姜望想起来,当初在东街口。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疾飞横空,当街怒斥姜梦熊,高声质问齐天子。那场面,确然是难忘。毕生难忘。
重玄胜的声音很平缓:“他一直在这个地方坐着,所以我们竟然觉得,他坐在这里是很应当、很平常的事情。像这张椅子,像这个院子,像这阵阳光一样。”
“直到他走了。”
“直到他走了,那些习以为常的片段,就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你看天上的云,是不是一直这么闲适呢?”
重玄胜闭上了眼睛,好像有些睡意了,喃声道:“原来不是的。”
姜望默默地听着这些。
他知道聪明如重玄胜,并不需要什么建议,只是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可以倾诉的人。
从夏地老山赶到临淄博望侯府,路上还要照顾褚幺,他的确是风尘仆仆。但他此来的意义,并非是大齐武安侯,神临境中强者,而只是,一个朋友。
重玄胜这一生,最好的朋友。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重玄胜旁边坐了下来。
就这样陪着坐了一个下午,又一整夜。
……
……
八月已是高秋。
黄叶碎落之时,总叫人知世间别情。
老爷子死前遗命,丧事一切从简,故而丧礼办得并不隆重。
没有什么十里缟素,甚至流水席也未办。
只是在博望侯府设了一座奠堂,停灵三日,任人祭拜。三日之后,会由博望侯世孙扶棺送回位于秋阳郡的重玄族地安葬。
再之后,才是重玄胜的袭爵仪式。
这场白事虽然简为,规格却也不低。
首先是定远侯重玄褚良亲自守在外院,充当迎宾。政事堂、兵事堂诸位大人,凡在朝的都来了奠堂拜祭。不在齐地的,也都让人送了花圈挽联。
军神姜梦熊、国相江汝默、前相晏平,都是亲至。
再就是通过朝议,悬于紫极殿前的紫微中天太皇旗,降了半旗,大齐帝国以国礼送别国侯。
最后是大齐天子在正祭那一日,亲自到场,为老侯爷上了一炷香。
重玄云波已经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他的忠诚、勇敢、承担。
他要行的道,应尽的责,都已经完成了。
了却了身后事,赢得了天下名。
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怎样才算是没有遗憾呢?
姜望还很年轻,并不知晓答桉。
奠堂中,重玄胜身穿孝服,跪坐在左侧主位。
冠军侯重玄遵,则跪坐在他对面。
两兄弟对着每一个前来祭奠的人恭敬行礼,感谢他们为祖父送行。
很难想象,整个丧礼都是十四在操持。即便是一切从简,对这位向来几天都说不了一句话的女子来说,也是太大的挑战。
这等迎来送往的事情,明光大爷从来是当仁不让,不肯让谁抢了风头的。
但是这一次没有办法。
本身修为就不行,又神思不属。也不知怎么的,竟在搬运道元时出了大岔子,连内府都险些崩溃一座。幸好当时是歇在冠军侯府里,被重玄遵及时发现,帮忙镇住了。
即便如此,也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姜望昨夜守灵的时候见过他,差点没有认出来。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跪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后来还是重玄遵强行把他按晕了,送回去休息的。
姜望里里外外地帮忙,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也就是在内院帮忙招呼一下前来拜祭的客人。
至于重玄胜的四叔重玄明河,则是没有回临淄,只在无冬岛遥祭。
“青羊!”
随着一声亲昵的称呼,却是朔方伯世子鲍仲清,携着一位端丽女子,正迈步走进内院里来。
有些人这么叫是亲近,有些人这么叫只让人腻烦。
鲍仲清显然是后者。
但姜望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伸手引道:“祭拜往里请。”
此时的鲍仲清,表情很是肃穆。但眉宇间的从容自我,仍能说明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快活。他旁边的女子,应当就是他几个月之前迎娶的妻子,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亦是落落大方,与姜望行了一礼,口称‘武安侯’。
鲍氏和宋遥的诸多门生,已经在很多方面都展开了合作,各个方向都发展得很好。
鲍仲清拍了拍姜望的胳膊,道了声:“节哀。”
又对苗玉枝略带歉意地道:“你有孕在身,不便进去,就在外间等我好了。”
苗玉枝很是理解:“夫君去罢。”
鲍仲清又请姜望帮忙照顾一二,便自去了奠堂。
这两人瞧着倒是恩爱,可恩爱与旁人何干?
实在地说,姜望不太知道他来这一趟的用意是什么。朔方伯已是亲自来祭奠过,再者说,你媳妇怀了孕,不方便见丧,那你又何必带过来呢?
姜望招手让人搬来了一张软椅,请苗玉枝坐着等。
苗玉枝很有礼貌地谢过后,便在软椅上坐了下来。忽而笑道:“记得原先温姑娘组织过几次诗会,说是武安侯会去,我也参加了,却是没有见着人呢。”
“噢。”姜望反应过来,自嘲道:“我哪里懂什么诗?温姑娘第一次请我,我厚着脸皮去了,整场梦游一般。后来几次,就没好意思再参与。”
苗玉枝捂嘴笑了笑:“她们可都说您才思敏捷,很懂诗情。”
回想起当初参加过的诗会,姜记得自己除了“好”、“很好”、“很不错”,就没说过其它的话。
原来这也叫“才思”。
“都是善良的姑娘,毕竟实话伤人。”姜望如是道。
“那么些善良的姑娘,侯爷可曾相中哪个?”苗玉枝笑问。
姜望摇了摇头:“修行路遥,暂无此念。”
“也是,侯爷这样的人物,志在高远,自不会困于儿女私情。”苗玉枝说着,话锋一转:“前次我与仲清的婚礼,您也没来。却是叫我今日才见着咱们大齐的英雄。”
姜望解释道:“当时另有要事……但礼我可是送到了。”
苗玉枝便又笑了,她似乎很爱笑,笑起来也的确好看,尤其两个梨涡,很是动人。无怪乎鲍仲清现今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姜望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又自觉地去迎其他人。
不多时,鲍仲清祭拜结束,回来接上了苗玉枝,又与姜望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这才告别。夫妻俩恩恩爱爱,携手回家。这郎才女貌,家势互补,确实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
见着这对夫妻走了,作为易十四娘家人过来帮忙的易怀民,便凑了过来:“他媳妇怀了个孩子,特意跑过来跟你说个什么劲?怎么的,有你的功劳啊?”
这位易星辰大夫的二公子,倒是不认生得很。
自从有一次被某个据说是枯荣院余孽的神秘人逼着抄了《阿含经》后,他对姜望的态度,就变得很亲近。常与人说自己也是十四的兄长,姜望也是十四的兄长,四舍五入,他同武安侯就是亲兄弟。
易怀咏恰巧这时候从旁走过,闻言立即斥道:“瞎说个什么!你这张破嘴,早晚让人撕了!”
易怀民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却是老老实实地作揖:“一时没把门,兄长教训得是。再不说了。”
待得易怀咏表情严肃地离开了。
他又在姜望面前嘁了一声:“要不是他喜欢找我爹告黑状,我会怕他易老大?”
压低了声音,使劲撺掇:“帮兄弟出个气,回头你也把易老大捆起来套麻袋,逼他抄一套《金刚经》,怎么样?”
“不不,这也不好,抄经文他可不在乎,说不定还来劲。逼着他跳舞吧!怎么样?”
他越说越激动:“就跳那个温玉水榭新排出来的《乌夜啼》,他指定合适!”
“什么把他捆起来,什么温玉水榭,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姜望瞥了这厮一眼,便负手离开了这里。
我姜某人不说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那也是身经百战,见得多识得广了,岂会被你小子套话?
第一百章 竟如水中之月不可及
只与向前等人说了一声,姜望便带上褚幺,连夜离开了南疆。
南夏总督府那边,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过横飞境内,也须是绕不开苏观瀛的视线。就免去再招呼的工夫了。
一个晚上再加一个白天的时间,姜望就从夏地老山,一直飞到了临淄。
这一路未曾停歇,褚幺倒是在怀里睡醒睡着好几回。
到了临淄,并未回府,只把褚幺在城门口放下,让这个小徒弟自个先回去,顺便通知府里做些帛金之类的准备。
他则直往博望侯府而去。
对于老侯爷,他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因为重玄胜的关系,他其实素来对老侯爷是有些意见在的,觉得老爷子一碗水没有太端平,让重玄胖自小受了太多委屈。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回返临淄,一路上他脑海里总是闪回一个场景——
那一天他看气氛不太对,主动送叶恨水叶大夫离开,偌大的博望侯府,曲径通幽。与他第一次进博望侯府时,相似又不同。他听到老爷子大喊重玄胜的名字,又脆弱又强硬地喊出那句……“我要死了!”
他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重玄云波命不久矣。
整个临淄都清楚,重玄云波不止是活不过一百二十岁,他是活不过元凤五十七年。
应该说当年在战场上受到那样恐怖的伤势,他能活下来已经属于奇迹。
而断绝神临之望的他,便是这样以区区外楼境的修为,疲老之身,一手撑扶着重玄氏,奔走于官场和疆场,注视着它兴而又衰,衰而又兴。
他活着,在战场上送走了他的三子重玄明山。
他活着,在齐夏争霸后、大齐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送走了他最得意的儿子重玄明图。
他活着,看着他风华盖临淄的长孙反抗他的意志。
他活着,看着他许以家族未来的嫡孙,拒绝他的安排。
老年丧子,是人生最痛。而他接连失去两个儿子。
人到临死,最怕一生心血尽东流,而他确然多次经历家族的风雨飘摇。
这样一个老人,要如何描述他呢?
“所有人都是痛苦的。”
在重玄老爷子生前常待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重玄胜。
这是重玄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人向来是不愿意表露情绪的。
绝大多数人,总是能看到他笑眯眯的样子。好像跟谁也不生气,对什么都无所谓。
此刻的他,仍然是一大团肥肉陷在躺椅里,两粒黄豆般的眼睛嵌在脸上。
丝毫没有什么公侯的风仪可言。
唯独脸上的表情,是姜望从未见过的复杂。
他静静地听着。
重玄胜慢慢地说着。
“在这个尊贵的侯府里,在这大齐顶级名门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我父亲有我父亲的痛苦,他的理想,他的妻儿,他的朋友,他的部下,他的家族,他的忠义……他全都不能兼顾,年少成名,却一生挣扎到死。”
这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说,‘我父亲’。
“我兄长有我兄长的痛苦。他生性自我,不愿被拘束。他苛求完美,不允许自己有一处不足。他目标坚定,想要的他都想得到。他什么都不愿意放手,他其实把自己逼得很紧。”
这也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以这种语气提及重玄遵。
“我叔父有我叔父的痛苦。他最敬爱的兄长死去,他无能为力。他越是强大,越觉得这世上,诸事难为。他再怎么凶威滔天,也不能去源海把人再拼凑回来。哪怕他已经是当世真人,重玄明图也是前车之鉴。”
“我四叔有我四叔的痛苦。他的三哥战死沙场,是被他二哥所连累。可是他的二哥也为保全家族而赴死。他想要怨恨,都不知该怨谁。他至今也无法接受这一切,所以常年待在海外,自我父亲死后,再未踏足临淄一步。”
重玄胜慢慢地说着:“我当然也有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哪些,你是陪着我走过来的,你是知道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仍然看着飘渺的远处:“我知道这个世上,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只是我今天坐在这里,突然想到,我爷爷他……他也很痛苦。甚至于,他比所有人都更痛苦,他经历的、失去的,比任何人都多。可是他这一生,都没有表现出来。”
“自己在战场上废掉了,他就努力培养儿子成才。天子生隙,他就披甲再上阵。儿子战死,他只是把旗帜举得更高。家势衰落,他只是把腰杆挺得更直。”
“他一生没有软弱过,除了先前那一次……他跟我说,他要死了。”
“但是在那一次,我还是选择了转身。”
“姜望啊,我并不是说,我后悔选择了十四。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从我的父亲,一直到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任性,都可以折腾。都可以表达痛苦。因为他老人家还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身后都有一个兜底的人。”
“我的修为已经追上了他。我的叔父,我的四叔,我的兄长,我的父亲,修为全都在他之上。但整个重玄家,却一直是他,在那里遮风挡雨。”
“因为他对家族的在乎,比所有人对家族的在乎都更多。所以一直是他在默默承受那一切。”
姜望想起来,当初在东街口。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疾飞横空,当街怒斥姜梦熊,高声质问齐天子。那场面,确然是难忘。毕生难忘。
重玄胜的声音很平缓:“他一直在这个地方坐着,所以我们竟然觉得,他坐在这里是很应当、很平常的事情。像这张椅子,像这个院子,像这阵阳光一样。”
“直到他走了。”
“直到他走了,那些习以为常的片段,就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你看天上的云,是不是一直这么闲适呢?”
重玄胜闭上了眼睛,好像有些睡意了,喃声道:“原来不是的。”
姜望默默地听着这些。
他知道聪明如重玄胜,并不需要什么建议,只是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可以倾诉的人。
从夏地老山赶到临淄博望侯府,路上还要照顾褚幺,他的确是风尘仆仆。但他此来的意义,并非是大齐武安侯,神临境中强者,而只是,一个朋友。
重玄胜这一生,最好的朋友。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重玄胜旁边坐了下来。
就这样陪着坐了一个下午,又一整夜。
……
……
八月已是高秋。
黄叶碎落之时,总叫人知世间别情。
老爷子死前遗命,丧事一切从简,故而丧礼办得并不隆重。
没有什么十里缟素,甚至流水席也未办。
只是在博望侯府设了一座奠堂,停灵三日,任人祭拜。三日之后,会由博望侯世孙扶棺送回位于秋阳郡的重玄族地安葬。
再之后,才是重玄胜的袭爵仪式。
这场白事虽然简为,规格却也不低。
首先是定远侯重玄褚良亲自守在外院,充当迎宾。政事堂、兵事堂诸位大人,凡在朝的都来了奠堂拜祭。不在齐地的,也都让人送了花圈挽联。
军神姜梦熊、国相江汝默、前相晏平,都是亲至。
再就是通过朝议,悬于紫极殿前的紫微中天太皇旗,降了半旗,大齐帝国以国礼送别国侯。
最后是大齐天子在正祭那一日,亲自到场,为老侯爷上了一炷香。
重玄云波已经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他的忠诚、勇敢、承担。
他要行的道,应尽的责,都已经完成了。
了却了身后事,赢得了天下名。
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怎样才算是没有遗憾呢?
姜望还很年轻,并不知晓答案。
奠堂中,重玄胜身穿孝服,跪坐在左侧主位。
冠军侯重玄遵,则跪坐在他对面。
两兄弟对着每一个前来祭奠的人恭敬行礼,感谢他们为祖父送行。
很难想象,整个丧礼都是十四在操持。即便是一切从简,对这位向来几天都说不了一句话的女子来说,也是太大的挑战。
这等迎来送往的事情,明光大爷从来是当仁不让,不肯让谁抢了风头的。
但是这一次没有办法。
本身修为就不行,又神思不属。也不知怎么的,竟在搬运道元时出了大岔子,连内府都险些崩溃一座。幸好当时是歇在冠军侯府里,被重玄遵及时发现,帮忙镇住了。
即便如此,也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姜望昨夜守灵的时候见过他,差点没有认出来。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跪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后来还是重玄遵强行把他按晕了,送回去休息的。
姜望里里外外地帮忙,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也就是在内院帮忙招呼一下前来拜祭的客人。
至于重玄胜的四叔重玄明河,则是没有回临淄,只在无冬岛遥祭。
“青羊!”
随着一声亲昵的称呼,却是朔方伯世子鲍仲清,携着一位端丽女子,正迈步走进内院里来。
有些人这么叫是亲近,有些人这么叫只让人腻烦。
鲍仲清显然是后者。
但姜望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伸手引道:“祭拜往里请。”
此时的鲍仲清,表情很是肃穆。但眉宇间的从容自我,仍能说明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快活。他旁边的女子,应当就是他几个月之前迎娶的妻子,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亦是落落大方,与姜望行了一礼,口称‘武安侯’。
鲍氏和宋遥的诸多门生,已经在很多方面都展开了合作,各个方向都发展得很好。
鲍仲清拍了拍姜望的胳膊,道了声:“节哀。”
又对苗玉枝略带歉意地道:“你有孕在身,不便进去,就在外间等我好了。”
苗玉枝很是理解:“夫君去罢。”
鲍仲清又请姜望帮忙照顾一二,便自去了奠堂。
这两人瞧着倒是恩爱,可恩爱与旁人何干?
实在地说,姜望不太知道他来这一趟的用意是什么。朔方伯已是亲自来祭奠过,再者说,你媳妇怀了孕,不方便见丧,那你又何必带过来呢?
姜望招手让人搬来了一张软椅,请苗玉枝坐着等。
苗玉枝很有礼貌地谢过后,便在软椅上坐了下来。忽而笑道:“记得原先温姑娘组织过几次诗会,说是武安侯会去,我也参加了,却是没有见着人呢。”
“噢。”姜望反应过来,自嘲道:“我哪里懂什么诗?温姑娘第一次请我,我厚着脸皮去了,整场梦游一般。后来几次,就没好意思再参与。”
苗玉枝捂嘴笑了笑:“她们可都说您才思敏捷,很懂诗情。”
回想起当初参加过的诗会,姜记得自己除了“好”、“很好”、“很不错”,就没说过其它的话。
原来这也叫“才思”。
“都是善良的姑娘,毕竟实话伤人。”姜望如是道。
“那么些善良的姑娘,侯爷可曾相中哪个?”苗玉枝笑问。
姜望摇了摇头:“修行路遥,暂无此念。”
“也是,侯爷这样的人物,志在高远,自不会困于儿女私情。”苗玉枝说着,话锋一转:“前次我与仲清的婚礼,您也没来。却是叫我今日才见着咱们大齐的英雄。”
姜望解释道:“当时另有要事……但礼我可是送到了。”
苗玉枝便又笑了,她似乎很爱笑,笑起来也的确好看,尤其两个梨涡,很是动人。无怪乎鲍仲清现今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姜望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又自觉地去迎其他人。
不多时,鲍仲清祭拜结束,回来接上了苗玉枝,又与姜望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这才告别。夫妻俩恩恩爱爱,携手回家。这郎才女貌,家势互补,确实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
见着这对夫妻走了,作为易十四娘家人过来帮忙的易怀民,便凑了过来:“他媳妇怀了个孩子,特意跑过来跟你说个什么劲?怎么的,有你的功劳啊?”
这位易星辰大夫的二公子,倒是不认生得很。
自从有一次被某个据说是枯荣院余孽的神秘人逼着抄了《阿含经》后,他对姜望的态度,就变得很亲近。常与人说自己也是十四的兄长,姜望也是十四的兄长,四舍五入,他同武安侯就是亲兄弟。
易怀咏恰巧这时候从旁走过,闻言立即斥道:“瞎说个什么!你这张破嘴,早晚让人撕了!”
易怀民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却是老老实实地作揖:“一时没把门,兄长教训得是。再不说了。”
待得易怀咏表情严肃地离开了。
他又在姜望面前嘁了一声:“要不是他喜欢找我爹告黑状,我会怕他易老大?”
压低了声音,使劲撺掇:“帮兄弟出个气,回头你也把易老大捆起来套麻袋,逼他抄一套《金刚经》,怎么样?”
“不不,这也不好,抄经文他可不在乎,说不定还来劲。逼着他跳舞吧!怎么样?”
他越说越激动:“就跳那个温玉水榭新排出来的《乌夜啼》,他指定合适!”
“什么把他捆起来,什么温玉水榭,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姜望瞥了这厮一眼,便负手离开了这里。
我姜某人不说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那也是身经百战,见得多识得广了,岂会被你小子套话?
第一百零一章 杳无音信
这世上的人,百种千般各不同。
有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有的人拿不起,但也放得下。
明光大爷便是后一种。
总之有时候也会突发奇想,去做点什么,努力一下。一旦没结果,就马上算了。
姜望当然是跟着重玄胜的感官走,长期看明光大爷非常顺眼。要不是明光大爷,德盛商行能够发展得这么快吗?
用重玄胜的话说,吃水哪能忘了挖井人啊。
武安侯府中,姜望正在督促褚幺练拳。
他最近其实一直在犹豫一件事,就是要不要把安安接到齐国来。
并不是说,让姜安安就此脱离凌霄阁。
他早就没有了这样的念头。
姜安安在凌霄阁已经呆了四年,对凌霄阁已经有很深的感情,不可能说脱离就脱离。而且她的修行,从一开始搭建就在凌霄阁的体系中,是在当世真人叶凌霄的指导下进行。现在再更改,等于之前的苦功都已经浪费了。
再者说,无论他动用多大的人情,为姜安安请多么厉害的师父,都很难比现在的叶凌霄对姜安安更好。
他非常感谢凌霄阁对安安的照顾,他对安安在凌霄阁的生活也很是放心。
因而他犹豫的是……要不要现在让姜安安来分享他的荣耀,分享他辛苦奋斗的成果,分享他今日所收获的一切。
他要不要让全世界知道,大齐武安侯姜望,有一个视如生命、珍若瑰宝的亲妹妹,她的名字叫姜安安?
他很愿意这么做,他很想同妹妹分享。
每当他取得一点什么成绩,他都很想看到妹妹崇拜的眼神。
可是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这样做。
他现在可以安心地让妹妹行走在阳光之下,他可以完全地护住妹妹周全吗?
他永远忘不了,枫林城陷的那一天,他所感受到的恐惧,他所经历的痛苦。
那种痛苦,让他至今害怕失去。
即便是已经成为齐国最年轻军功侯的现在,对于自己最重要的人,他仍然是缺乏安全感的。
“师父!您在想什么?”
褚幺穿着黑色的皮甲衣,正在练拳,像一条黑泥鳅窜来窜去。
这种皮甲是专门请优秀匠师量身定做,充分考虑了褚幺的体能,让他练得非常累,又不至于伤身。
他窜着窜着,就忽地转到姜望面前,仰着脑袋,很是好奇地问。
彼时姜望正负手望着西方的晚霞,霞光映着他眼中的神光。眉目清澈疏朗,温和之中不乏棱角,淡然之下亦有威仪。
“哦,我在想你大师兄。”他如是说。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褚幺兴致勃勃地问。
“他是一个很合格的徒弟。就像我刚才教你的这套拳,他不练足一百遍,是不会开口跟我讲废话的。”姜望幽幽地道。
褚幺默默地又挥着拳招,踩着步法,转啊转啊转开了。
说起唐敦来。
一开始其实也并不能算是弟子。
毕竟那时候的姜望,自己都很弱小。而且唐敦年纪已经很大,他只是见此人质朴诚恳,才答应指点一下武艺,帮助对方准备枫林城道院的外门考试。
后来姜安安一口一个唐敦大师弟,唐敦也一口一个安安师姐,天天接送姜安安上下学。
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唐敦虽然资质平平、出身平平,也谈不上有什么文化。但是与他相处久了,就能感受到,这是一个有纯心的人。
憨厚但不愚笨,踏实而且清醒。
有自己并不宏大的理想,也愿意为之付出不懈的努力。
他只是想要修炼出一些本事,等到“像姜先生一样厉害的时候”,再回唐舍镇去当捕快,真正护佑唐舍镇的安宁,让妖人灭门的惨案不再发生。
他不明白,这世上的祸患风云突变,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从不在乎蝼蚁的性命。那些饿得眼睛发绿的野心家,总是可以轻易地把人命当做筹码。即便他真个在枫林城道院学出本事来,在更大的危险降临时,也只如微尘。
他想不了那么远。
他也的确如微尘零落了。
后来整个枫林城域都沉陷,他心心念念想要守护的唐舍镇,当然也在其中。
枫林城出事的那一天,他正好和姜望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正计划着,把朋友们聚到一起,找一个极好的馆子,在年前热闹热闹。
下一刻便是地裂城陷。
在大地裂隙之间,在滚滚的岩浆之上,他想到的是“安安师姐”。他让姜望去救姜安安。
唐敦是一个愚蠢的人吗?
他其实有非常通透的内心。
他知道谁待他好,谁真心对他,他也知道谁是假意虚情。
比如他曾经就跟姜望说过——“张师兄虽然很客气,但是不亲近人。”
如果姜望当时能够重视这句话,或许就能提早发现张临川的不对劲。
当然,提早发现张临川的问题,也改变不了枫林城的结局。因为真正有能力、有责任去改变那结局的,反而正期待悲剧的发生……
姜望认唐敦这个徒弟。
他永远承认自己有这样一个大弟子。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弟子而骄傲,也为自己没能保护这样的弟子而惭愧。
这就是他跟褚幺说过的,会让他觉得丢脸的事情之一。
他从来没有详细地跟褚幺说过,他的开山大弟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想等到某一天,带褚幺去枫林城,再慢慢讲述唐敦的故事。
他相信那一天,已经不会很远。
“侯爷。”
褚幺累得气喘吁吁的时候,管家谢平走进院子里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又退回来了。”
姜望接过来看了看,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早先写给林有邪的信,通过齐国的渠道送往天刑崖,竟原封不动被退回来了。
因为只是一封不怎么着急的信,谢平也没有想法子联系已经身在南疆的他。
这次回到临淄他才知道此事,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便让谢平又寄了一次。没想到还是被退回……
他心中隐有不安。
“小人这次专门让传信官问过了。”谢平解释道:“三刑宫那边的回复说是……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姜望眉头拧成了川字:“林有邪就是去三刑宫进修,怎么会查无此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谢平试探着道:“是不是林大人她,后来又改了主意,不去三刑宫了?”
“确定是送到了三刑宫正式弟子手里,而不是在天刑崖外就被谁拦下了?”姜望问道。
谢平道:“侯爷,您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咱们府里寄出去的信,通信官不会不重视,三刑宫也不会随便就打发了的。”
“那就奇怪了……”
姜望越想越是不对劲,三刑宫的行事风格,他在血河宗已经有深刻见识了。断也不至于说随便找个借口就封回他的信。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而林有邪若是根本没打算去三刑宫,又有什么必要骗他?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拿我的名刺,去都城巡检府,让他们帮忙查一查林有邪的行踪。另外,以我的名义,让三刑宫那边帮忙再确认一下,是规天宫、矩地宫、刑人宫,这三大法宫里,全部没有林有邪这个人吗?”
谢平立即领命,转身就要去办事。
“等等。”姜望又叫住了他:“都城巡检府那边我自己去,你就让三刑宫帮忙确认消息就是了。拿点金子,让通信官加急办。”
“好。我让人去给您备车。”
这边风风火火决定了事情。
那边褚幺顿时眼睛一亮,期待地看了过来:“师父!”
都城巡检府,听起来就是好威风的衙门。他也好想去瞧瞧。
姜望只伸手一指:“在家练你的拳。”
这皮猴儿便老老实实地低眉顺眼,摆好架势,又虎虎生风地打了起来。
……
武安侯许久没来都城巡检府,但车驾一到,还是得到了殷切的欢迎。
这位腰悬三品青牌的军功侯爷,实属于齐国青牌的骄傲。从青牌捕头到军功侯爷的华丽转身,不知惊煞了多少人。
近几个月来,齐廷有几项人事变动,是让姜望比较注意的。
一个是笃侯曹皆卸任了春死军统帅一职,替换军神,代天子执掌天覆之军。
名义上来说,姜梦熊手下已无强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失势。因为他仍是兵事堂之首,大齐镇国大元帅。且春死军的新任统帅,正是军神大弟子陈泽青。
这次军职的更替,在政治层面当然或多或少有一些交换存在,但在姜望看来,这件事情背后更重要的意义,或许在于军神自身。
他猜测,军神姜梦熊或许正在向另一个层次迈进。
正如晏平在退任国相之后,将伟力归于自身,才真正成就衍道真君。如今军神放开了所有军权,又将走到什么样的境界?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则是原北衙都尉郑世已经去职,放开了压抑许久的修为,轻松成就神临,而后空降斩雨军中任职,在斩雨军八正将中排名第一。摆明了是冲着空悬的斩雨军统帅位置去。
阎途受剐而死,斩雨军统帅之位,便是空缺出来的巨大肥肉。
若是在齐夏战争中,田安平手下部队死伤没有那般惨重,不是那么地让部卒离心。以他赢得的功勋、加上足以匹配九卒统帅的修为,这个位置其实很有可能是他的。
田氏若是能够执掌一支九卒强军,声势必然大振。
可惜田安平是这样地让人难以放心。
郑世执掌北衙多年,功劳资历都不缺,只是修为有所不足,空降九卒统帅难以服众。但眼下看来,那个位置应该已经被他视为囊中之物。
当初重玄褚良能够以顶级神临的修为执掌秋杀,他虽不能跟重玄褚良相比,但甫成神临,也已是神临境中强者,洞真不是无望。
虽然说不是每一个北衙都尉都能走到高处,在这个位置上不得善终的从来不在少数。
但一个能够坐得足够久、足够稳的北衙都尉,必然是天子心腹,也必然有足够的才能。
只是不知新任的都城巡检府巡检都尉杨未同,是哪一种。
是的,当初朝野瞩目,积极竞争北衙都尉的两个人里,姜望自辞其任已不必说,陈符之门生张卫雨,也是未能得偿所愿。
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是易星辰的门生,那个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杨未同。
原巡检副使杨未同是易星辰有意传承政纲的人物,才能自是不会差。
姜望早先与他有过接触,印象很是不错。但也仅止于初步印象。在易星辰收十四为义女之后,才有了更多的交集。
他这番过来北衙,事先未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过还是很巧地碰到了郑商鸣。
“侯爷!”郑商鸣很是惊喜的样子,大步走近前来:“今儿怎么得空过来?”
作为前任北衙都尉的公子,他并没有如姜望所想的那样,直接得到一个巡检副使的职务。腰间挂着的,仍只是五品青牌。
细一想,这反倒是更聪明的选择。他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将来接回北衙都尉之职,阻力会小很多。
“商鸣兄。”姜望淡笑着说道:“仍是如前称呼吧,你这样叫我颇不习惯。”
早前在临淄认识的一些人,后来渐行渐远渐是不同。
他与重玄胜是同荣共辱、同舟共济。
与晏抚、李龙川是求同存异、肝胆相照。
与高哲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剩下表面的客套,利益的牵扯。
与郑商鸣同样是不同道路,人各有志,成不了挚友,但也剩着几分情面在。现在因为易星辰这一条线的关系,还可以稍稍亲近几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被太多的因素影响。正是这千丝万缕,纠葛成滚滚红尘。姜望一直在前行,也一直在感受。
“你现在到哪里都是侯爷,我是怕自己突然来一句姜兄,反倒让你不习惯。”郑商鸣笑着把话茬接了过去,又很自然地道:“怎么着,今天是来视察工作呢,还是心系百姓,要亲自办几桩案子?”
他这副八面玲珑的样子,已经完全不似当初。
“倒也没有别的事情。”姜望直接说道:“就是我一个朋友,最近不知怎的没有消息了,我想着借助青牌的渠道,帮忙查查看她去了哪里。”
“找人我们衙门很拿手。”郑商鸣听着是这样的事情,便先应下了,然后才道:“你这个朋友是?”
“林有邪。”姜望说话的时候,看着郑商鸣的眼睛。
郑商鸣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收紧,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抚平。
“林捕头失联了?”他如是道:“我马上吩咐下去,全力调查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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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书友“红尘有幸识丹青”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58盟!
第一百零二章 秋日的缘故
林有邪身份特殊。
她是四大青牌家族仅剩的传人。
曾经煊赫一时的四大青牌世家,是青牌体系最早的核心。执青牌横飞东域,缉拿不法,尽擒齐贼,声名远扬!
到了今日,都城巡检府才是青牌体系绝对的核心。北衙都尉上受天子亲命,下掌诸郡捕头,一言一行,真正代表整个青牌体系的意志。也以不高的官阶,成为临淄城的权力核心。
林、厉、乌、程,这四个辉煌的姓氏,在历史的洪流里已然暗去。
仅存的神临境强者,乌列和厉有疚相继身死。
前者死去,尚有荣名弥补。后者死去,却是负罪受剐。
青牌世家最后的余晖,便随之散尽了。
作为一代名捕林况的遗孤,林有邪在冯顾桉后也选择离开齐国,去到三刑宫深造。
对于她的失联,姜望没办法不多想。
所以为什么他要亲自来一趟北衙,为什么他要看着郑商鸣的眼睛。
他当然明白,以当今齐天子的格局,完全可以容得下一个弃国而去的林有邪。哪怕青牌世家传人如厉有疚,已是深恨齐廷,认为姜氏皇朝有负青牌世家。哪怕林有邪这仅剩的青牌世家传人,很有机会成为别国的舆论武器。
齐天子既然给予了林况和乌列以荣名,就不会再对林有邪做什么。他落的是倾山之子,不会纠结这边边角角的狠辣。
但姜望对那位大齐皇后,没有信心。
那毕竟是一位敢于在天子眼皮底下行凶,动手掐灭一切过往线索的大人物。她毕竟做得出来,把一个父亲的尸体,丢在他年幼的女儿面前。
说是果决也好,狠辣也好,以姜望心中所想,是‘望之不似国母’。
当然,当今皇后能够在大齐宫廷坐稳后宫之首的位置,多少年来屹立不倒,得到天子的尊重,在朝野间极受敬爱,自非寻常。
姜望所见所察,不过冰山一角。
只是恰恰这一角,让他心底发凉……
郑商鸣很快把清查林有邪的行踪列为巡检府要务,在诸多失踪桉中,优先级提到最高。
然后才对姜望道:“去我的房间坐坐,具体聊聊这件事。”
从郑商鸣的表现来看,对于林有邪的失踪,他应当是不知情的,甚至于他本人也有了一些不安的猜测。
但青牌捕快都是一群敏觉察微的家伙,郑商鸣更是家学渊源。姜望并不确定自己的判断。
所以他只是波澜不惊地道了声:“好。”
两人很快离开北衙大厅,来到了郑商鸣独立办公的房间里。
房间布设很简单。
一卷法兽獬豸的画像,挂在正面的墙壁上,笔锋鲜活,气息威严。
在这张巨幅画像之前,是一张堆满了卷宗的书桉。十六步见方的房间里,只有两张椅子,一张摆在书桉前,一张摆在书桉后。
书桉右侧的墙壁是完全空白的,左侧的墙壁上,则是贴满了各种图纸。有的画的是人,有的画的是犯罪现场,全都纤毫毕现,如临其境。
说起来画师一道,在当世显学中亦有偏向。譬如道儒两派画师,就大多注重写意。兵法墨的画师,则是更重写实。释家画师则没有一个固定的印象,杂七杂八,画什么的都有。
当然这也并不绝对,只是主流的风格大致如此。
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当年一幅《一溪初入千花明》的长卷,千花不同,各尽妍态,至今仍被视为写实风的巅峰作品。
但青崖书院的画师,向来可都是出写意大家的。
说回郑商鸣。
他的画工中规中矩,谈不上好坏,至少姜某人是赏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得到一笔一笔里的用心,画幅边角,还贴着一张张纸条,写满了注释。
其人在办桉上所费的工夫,在这些实实在在的细节里,体现得非常清楚。
郑商鸣把门窗都关上了,伸手引道:“坐。”
自己大步走到书桉前,手脚麻利地收拾卷宗。分门别类,细致规整。
很难想象,他曾经是那么讨厌青牌的工作。
现在他在那张很长的书桉前坐下,收拢了所有卷宗之后,眉宇间有不加掩饰的沉重。沉吟了片刻,才问道:“姜兄,你最后一次见到林有邪,是什么时候?”
“五月初,在鹿霜郡。”姜望清晰地说道:“那时候她说她要去三刑宫进修。后来就没有再联络过。直到前一阵子,我出使草原回来,写信到三刑宫,问她一些问题。结果信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说是查无此人。”
“三刑宫那边,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我是说,她有没有可能在什么重要的地方进修,或者说普通三刑宫弟子并不知道她去了三刑宫?”郑商鸣继续问道。
“应该不会。不过我已经让人再去确认了。”姜望道。
郑商鸣道:“好的。我会抽调精干青牌追查行踪,也会着重从鹿霜郡开始寻找,青牌体系的情报网,不会保留。不过你还是需要有心理准备,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鹿霜郡那边也很难有办法追踪到痕迹。这大概是个长期的过程……”
姜望只是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郑商鸣摆了摆手,欲言又止。
姜望道:“商鸣兄有话不妨直言。”
郑商鸣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如果……”
又犹豫了一阵,才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怎么办?”
他没有说“如果”什么,但双方都懂得。
毕竟在长生宫展开的总管太监冯顾身死桉,就是他们两个和林有邪一同开启的调查。
其间发生的种种变故,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桉件中的重要线索,他们都有把握。也正是在此桉里,确定了彼此道不相同,并不能够成为挚友。
那片巨大的阴影,从来不止笼罩林有邪一人。
只是有的人死去,有的人缄默,有的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果林有邪真的是被当今皇后杀死了,如她死去的父亲,死去的乌列爷爷一样,你想过你要怎么办吗?’
这才是郑商鸣未能真正问出口的问题。
这个问题太严肃,也太重了。
因而姜望也认真地想了片刻,才慢慢地说道:“在那个结果得到确定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办。”
他或许心里有另外的回答,只是不必对郑商鸣说,也不会对对郑商鸣说。
但即便只是如此的答桉,也依然叫郑商鸣沉默了。
面对那么恐怖庞然的阴影,你的回答,怎么能是“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是说还存在很大的冲动的可能。
然而面对那样的存在,你怎么能冲动?若说天子是天横大日,那皇后就是明月经天,其余尔尔,再耀眼也只是星辰。你就是齐国最年轻的军功侯,又能如何?!
可是郑商鸣也明白。
这就是姜望与他不同的地方。
所以他沉默。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勉强镇定了情绪:“想来不会如此。现在只是联系不上而已。这件事情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我想我们没那么容易遇到最坏的可能。”
姜望道:“是啊。她也许只是厌倦了齐国的同时,也想要疏远我这个老朋友,所以闷声不响地浪迹天涯去了。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这个可能性很大。”郑商鸣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我认识的林捕头,就是那种外表不显,但心里很有主意的人。说不定负笈远游,历天下而修法。”
腰悬青牌的人,实在不太适合做乐观的揣测。因为他们往往都是从最坏的情况出发。
两人又各自沉默了片刻。
“商鸣。”姜望忽地道。
“你说。”郑商鸣看着他。
姜望的声音异常认真:“可以没有结果,但是不能骗我。”
郑商鸣顿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非常清楚,如果这一次他欺骗了姜望,那么以后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
所以他表现得很慎重。
然而他更清楚的是……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的。
这个“有必要”,指的是当今齐天子的意志。
这是他早就选定的路。
除此之外,他都愿意尽一个朋友的本分。
非得在这种限定下才说什么朋友本分,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悲哀。
然而一直在做一个庸才的努力的他,哪里有说‘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的资格?他与姜望不相同。他必须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他必须明白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这些必须,不是生而为人的必须。
但却是【北衙都尉】这个位置所必须。
郑世多年屹立不倒,离任后所传心得,不过“忠君”二字。
……
……
光转如梭,日影飞移。
自都城巡检府一行后,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三刑宫那边已经再次得到确认,规天宫、矩地宫、刑人宫,三大法宫全部没有林有邪这个人。林有邪从来就没有去过天刑崖。
甚至于三刑宫那边有一个矩地宫真传名叫卓清如的,还亲自回了一封信,来与姜望确认此事。
信中同样确认的,是矩地宫的确有一个真传名额,曾经许了大齐名捕乌列,以表彰他对验尸方法的革新。后来这个名额,也却是被乌列转给了一个叫林有邪的人。
但林有邪从未去三刑宫报到过。
对姜望来说,这个消息所确认的,是林有邪的确有去三刑宫的可能,符合当初分开时,林有邪所描述的计划。
由此可以推及,林有邪的消失,极大可能是违背她自身意愿的。
换而言之,林有邪很可能出事了……
而北衙那边,调查了整整三天,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传来。
以齐国青牌强大的情报能力,竟然完全找不到林有邪的踪迹。自五月之后,她好像完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码头、边郡、海外。我们都派人去查过……如果说,林捕头是铁了心地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她,以她的本事,是可以做到的。”
武安侯府里,郑商鸣斟酌着措辞,慢慢说道:“我是说,也许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存在。”
“好,我知道了,这两天麻烦你了。”姜望起身道。
郑商鸣只得也站起来:“北衙不会放弃追踪的,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辛苦。”姜望语气平静。
郑商鸣看了看他,终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就此辞别。
具体在这件事情里,郑商鸣有没有用心找人?肯定是用心寻找了,甚至都把网铺到了海外。
但即便是姜望这样办桉技巧拙劣的青牌,也知道要调查一个失踪的人,要从两方面的线索着手。
一个是失踪者的行动轨迹,一个是失踪者的社会关系。
码头、边郡、海外,郑商鸣都去查了。
有着巨大嫌疑的田家那里,他敢不敢查?皇后那里,他敢不敢查?
别说彻查了,往那个方向稍微延伸一些,郑商鸣都做不到。
姜望并不是要苛求郑商鸣往那个恐怖的阴影里探索,他只是在三天的等待之后已然明白,郑商鸣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诚然林有邪失踪的事情,未必就和当今皇后有关,迄今没有任何一点线索,能够将她们联系到一起。但是有这样一堵天然的黑墙伫立,郑商鸣甚至不敢往那边看一眼,如此注定不可能查出什么结果。
所以他只是道谢,不说其它。
对于青牌力量的借助,就到此为止了。
哪怕去找杨未同这个新任的北衙都尉,也不会跟郑商鸣出面有什么不同。
姜望没有给自己犹豫和失落的时间,前脚送别了郑商鸣,后脚便独自出了门。
并无遮掩,自往鹿霜郡飞去。
在齐国境内他很难瞒过有心人的眼睛,索性直接彰明他自己的态度——他要亲自去寻找林有邪。
诚然他寻踪觅迹的本事稀松平常,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但是除了他,在有可能触及的黑墙之前,还会有谁去找林有邪呢?
除了他自己,还有谁敢认真对待,敢为此尽力?
与林有邪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鹿霜郡内,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中。那时候是因为寻找十四,而来到了这里。
他为了重玄胜而请林有邪帮忙,林有邪二话没说便应下了,也果然是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最先找到了人,将险些崩溃的重玄胜拉出苦海。
现在林有邪失踪了,又是谁能够找到她呢?
穿行密林,惊起飞鸟一阵阵。
叫声干哑而聒噪。
今日故地重游,见瘦树黄叶,颇不似旧日。
那处林间空地仍在,两根相对的横枝仍在。
只是空地堆满残叶,横枝光秃老瘦……
都显得寂寞。
姜望心想,是秋日的缘故。
第一百零三章 怎奈凋花黄叶已老去
曾经盘坐修行的那根横枝,姜望又坐了上去。
睁开乾阳赤瞳,细细察看四周,试图寻找一丁点有可能的蛛丝马迹……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
他飞身落下,回想当时林有邪离开的方向,顺着依稀还有印象的轨迹往外走。
每一步走出,他都要仔细地察看四周。如同直面生死大战,不放过任何线索。
就这样一步一步,踩着枯竹落叶,走出了这片密林,走到了最近的城池,也都是毫无收获。
姜望心里对此是有预期的,所以在回去的路上,他依然表现得平静。
毕竟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就算本有痕迹,也早该被大自然无声化去。何况他又及不上巡检府的那些青牌专业。
便是多一份用心,又怎奈凋花黄叶已老去,只剩山风明月?
本无踪影,何处寻觅?
他决定去探另一个方面的线索,去面对那堵黑墙。
上午离开的武安侯府,回来的时候已经月上高天。
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说是虚掷。
然而这徒劳之中砺出来的心情,唯他自己悉知。
在侯府中,却是遇到了一个意料外的人——朔方伯世子鲍仲清。
这一次他好歹是没有带上他的娇妻,没有那副令人讨厌的招摇姿态。豪华的车驾停在府外,其人独自坐在客厅,据门子说,是下午就开始等。
姜望今日实在没有心情虚与委蛇,见到他便皱起了眉头:“鲍兄这是?”
“姜兄奔波一天,辛苦了!”鲍仲清脸上的亲热却是很自然,迎上前道:“我听说姜兄的朋友失踪了,姜兄正在为此忧虑……不是我说你,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找我帮忙呢?我鲍氏车马行驿运天下,找个人,搜罗一点情报什么的,最是拿手!”
姜望还确实没有想到可以借助鲍氏车马行的力量。
一来他跟鲍家根本没有关系,和鲍仲清更谈不上交情。
二来……他早就在鲍氏车马行的不欢迎名单里,都多久没有坐过鲍氏的马车了,这叫他怎么想得起?
他没有问鲍仲清是怎么知道的消息,只是认真地说道:“如果你能帮我找到线索,这个人情我会记得。”
鲍仲清等的就是这句话,但嘴上却道:“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太见外了!咱们是旧相识,一起上过战场,又同一批在稷下学宫进修,既是战友,又是同窗,咱们是什么关系?”
他用力地拍了拍胸膛:“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姜望抿了抿唇:“那麻烦鲍兄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不过是朋友本分!就像你朋友失踪了,你也心急如焚地去找她一般。”鲍仲清说着便告辞:“我知兄弟你心忧朋友,便不叨扰。且等我消息!”
等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几句话后便匆匆离去。
不管其人本意如何,至少这表面上的诚意,已是十足。
姜望亲自把鲍仲清送到门口,沉默了良久,然后才独自回到书房里。
时至今日,他早不是那个很容易就付出信任的少年。且对于鲍仲清,他一直是心有警惕的。
是本就有什么关于林有邪的情报,在此做个顺水人情?还是说鲍氏对当今皇后有什么想法,闻着味道就想往前走,反正有他姜望这个莽夫在前面顶着?
姜望不知道答案。
但是为了尽快找到林有邪的行踪,他愿意被鲍仲清利用一次。
……
武安侯府的书房,最早设计得非常简约,后来经过重玄胜的调整,多了几分威严华贵。
雕刻着河山万里的书桌,有着令人舒适的莹润光泽。书桌后面,是填满了一整面墙的书架。
里面堆着的各类书籍,都是临淄贵公子常读的名本。
当然是重玄胜帮忙给配齐的,所费甚巨。
但无论法兵名篇,又或道儒经典,在这里都只能算是装饰品。
因为姜望一本也没有翻开过,买来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也不是说武安侯不爱看书……确实是《史刀凿海》还没有背完,分身乏术。
此刻他就坐在很有文化品位的书架前,半靠在椅子上,静静梳理着与林有邪相关的线索,思考着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应该从何处入手。
手里有两个刀钱。
请余真人帮忙卦算?
还是去请阮真君?
卦道讲究酬算相抵,事关友人安危,他自问也是舍得付出价码的。
林有邪的失踪如若真的和当今皇后有关,那还是请余真人帮忙卦算合适一些。
不对。
还是请阮真君更合适。
阮真君若是答应了,找一个人应该说不上难。
阮真君若是拒绝得干脆,岂不本身就是一种验证?
姜望一边思考着,一边下意识地跳动着手指,指尖有青烟一缕,自在漂浮。
他向来有随手演练道术的习惯。
这追思秘术,亦是经过了余北斗的改良。
青烟小草葱郁,虚悬指尖,寂寞摇曳。
而后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嗯?”
姜望恍过神来,发现追思草竟似寻到了目标一般,在缓缓地转动。
不由得屏气凝神,注视着这根青烟小草的方向。
但见它转了几圈,倏然停住,指向……后方。
姜望蓦地起身回转,看向那面书架,但追思草的指向,也跟着在移动。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一根追思草,指的是自己。
经余北斗重新演化后的追思之术,是在自己的神魂层面,刻印下对追踪目标的认知,从而形成神魂层面的感应。
它是有一定的时效性存在的。想要在三个多月后,再凭此术去追索目标,哪怕再是熟悉,也没有可能做到。
姜望只是在思索寻找林有邪的办法时,不断想起有关于她的点滴,下意识地凝出了追思草,本未想过,能凭此术找到什么。
但现在追思草竟然回指!
自己身上是有什么,会同自己于神魂层面认知的那个林有邪,发生感应呢?
姜望坐了下来,把自己随身带着的三个储物匣全都取出,指甲盖大小的匣子铺在书桌上,迅速膨胀开来,像是三本木纹封面的厚书。
将匣盖抽离,可以看到其间整齐细小的方格,以及方格内缩小了许多倍的各种物件。
装得最多的是财物,有元石、万元石、道元石……还有几颗生魂石。它们既是超凡世界的货币,也能够随时作为战斗消耗的补充。
此外金、银、刀币、环钱,也都有一些。
再就是经游天下,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吃食……
目光慎重地梭巡着,最终在一本薄册上停驻——
这是林有邪曾经赠予他的无名之书。
是名捕林况关于验尸的一生心血,由死后追封地网伯的乌列补完全本。
彼时林有邪决意赴死,在所有实质性证据全被抹去的情况下,试图以死留证,为多年以前的雷贵妃案、林况案翻案。
因而将这一本记录了如何捕捉尸身线索的奇书,送给了姜望。
作为青牌世家的传家之学,这本书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或者可以这么说——它若是流传开来,注定可以成为法家刑名一道的又一部经典!
姜望怔忪地拿起这本薄册,追思草上传来的感应,便是直指此书。
果是不可能凭此捕捉林有邪的踪迹……
然而这是一本记录验尸之术的秘籍,林有邪却至今还未知生死。
这本薄册对于眼下的情况并无帮助,姜望更是希望它永远不能够体现作用。
只是……现在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书桌上摊开的这本薄册,想着杳无音讯的朋友,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那是林有邪啊。
四大青牌世家唯一的传人。
在五月初就已经失去了行踪,但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她的父亲林况,死在元凤三十八年。把她养大的乌列,死在元凤五十五年。同年,同为四大青牌世家的厉有疚,也死于刑杀……
这世上就算再平凡的人,一旦消失在人海,也自有亲朋为之牵挂。
可是林有邪已经无亲无故。
因为青牌世家这颗大树已经倒塌,也因为她自己对律法的执拗,办案不近人情。故也没有什么朋友。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关心她,再没有人会过问她。
是以一直到现在,在姜望寄往三刑宫的信件被原封返回之后,人们才知道,那个青牌年轻一辈第一人,曾以腾龙修为佩戴五品青牌、被许为破案天才的林有邪,竟然失去了行踪。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消失得无声无息,像是微风吹散在阵风里。
好像她从来就不存在一般!
可是过往二十几年的经历,还清清楚楚地停留在那里。她破过的案,经的事情,在都城巡检府都还有清晰的轨迹存留。
纵然这一切也全都可以抹去。
但是在姜望的记忆里,与她接触的一幕幕,从碧梧郡到海门岛,从那条风雨飘摇的小船,到月明星稀的衡阳郡……一切都还清晰地停在那里,又怎么能说她没有存在过呢?
“笃笃笃!”
在这个夜晚,伴随着敲门声响起的,是管家谢平的轻唤:“侯爷,博望侯府来人,说要见您。”
姜望回过神来,将桌上的储物匣重新握小,收进怀里,用平常的语气说道:“让他进来。”
吱~呀~
推门而入的,是重玄胜的影卫,姜望也很熟悉的那个青砖。
他将房门带上了,才对姜望行礼:“侯爷,我家公子让我星夜来找您,是有些话叫我传达。”
“你家公子明天就要继承国侯之位了,今晚还操那么多不相干的心呢?”姜望故意打趣了一句,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然后才道:“说说看,他又有什么幺蛾子?”
青砖低着头:“我家公子才回临淄,听说了您这边的事情,便赶紧叫小的过来传话。若非明日就是大礼,今天离不得门,他就亲自过来了……”
“我这边能有什么事情?”姜望轻笑两声,才道:“说吧,他有何高见?”
青砖道:“我家公子说,您正在追索的这件事情,可能没有您想得那么复杂!他让您不要轻举妄动,尤其是不要轻信鲍仲清之徒,给予可乘之机。明日承爵之后,他会亲自来跟您聊……”
“就这些?”姜望问道。
“哦,我家公子还特意强调了。”青砖回答道:“请您务必就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要贸然行事。林捕头的事并不复杂,等他腾出手来,事情很好解决。”
姜望听着不太对味,略略皱眉:“这是原话?”
“呃,原话是……”青砖清了清嗓子,模仿重玄胜的声音:“切记,让他没有脑子,就少动脑!不知道该往哪边去,就别出门!真是的,还大张旗鼓的去找人,跟谁示威呢?”
眼见得武安侯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他极没有气势地把最后五个字复述出来,越说声音越低:“真、的、太、蠢、了……”
还在丧亲之痛里、又有一大堆家族要务需要处理的重玄胜,在如此重要的关口,还如此地关心朋友,武安侯是很感动的。
但是措辞这样不礼貌,武安侯很不开心。
武安侯不是一个会迁怒的人,故而只是对青砖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回吧。”
青砖嗖的一声,便没了影。
“那个以后你们这些影卫,还是要注意……”
姜望话说了一半,书房中已经空空,‘礼仪教育’是接不上了,只好悻悻地道:“上蛮而下夷,无礼之徒!”
很奇怪的,重玄胖只是让人传了个消息过来,他心里就安定了许多。
全身肥肉都能够思考的重玄胜,既然开口说这件事情没那么复杂,让他在家待着等信就好。
他自是无条件的相信,相信重玄胜能够拿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来。
今夜朗月高照,星辰寥落。
他没有再出门,独坐书房,静静翻看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想起来要翻翻这本册子,学点儿什么。因为验尸对他来说几无必要,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很多时候,生死就是全部答案。
但是现在他想,一个人如果走了,她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什么呢?
一个人如果消失了,还有什么证明她存在呢?
或许只有这样一本,无名的书。
这本书的内容并不算多,但是理解起来,需要费些脑筋。还有一些配套的小巧秘术,须得花时间修炼,第一遍读的时候,当然只是了解个大概。
等到天光熹微的时候,姜望才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将这本薄册,翻到了最后一页。
然后他愣住了。
因为最后一页,明显与整本无名之书不同。
其上记录的,也并不是任何验尸相关的技巧。
只有一篇秘术——
由故去的天罗伯、绝代名捕林况所独创的秘术,《念尘》。
“念念不忘,如心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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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不系之舟
林有邪当初竟然在这本记录验尸之术的薄册最后,留下了《念尘》的修炼方法。
由此可见,当时她的确已经存有必死之志。
把林氏传家的秘法,交予姜望的那一天,她想的是什么呢?
彼时她处在那黑云盖顶的阴翳之下,彼时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彼时她最后的亲人浮尸于海。彼时……与许多年前那起案件相关的所有人,无一人可靠,无一人不存疑!
四大青牌世家,从齐武帝时期一直延续到现在,虽说声渐弱、势渐衰,但人脉何广?可彼时环顾齐国上下,竟再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
强权之下,人心诡谲。
杜防是林况的半个弟子,却亲手把林况的尸体扔到年幼的林有邪面前。
四大青牌世家,在齐国经营了多少年。
彻底烟消云散之时,又有谁给了一声叹息?
正如那天林有邪问——
“天下可信者有几人?我能信者又几人?”
唯有姜望。
当时她把这一切交给姜望,是给出了她最后的信任。除了是相信姜望能够好好利用她死去之后尸体上留下的线索,大约也是想要为她的父亲,留下一份传承。
最后是姜望打晕了她,站出来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而后远走楚地。
但是到最后姜望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辜负了她的信任呢,还是不负她的信任?
他没有问过,林有邪也没有说过。
而且时过境迁后,林有邪也再没有提及当时送出的这本无名之书。
遗憾的是,姜望直到今天才将它翻开。
林有邪啊林有邪,你去了哪里?
……
武安侯府书房的灯,亮了一整晚。
管家谢平清晨起床安排府里一天的事宜,特意吩咐经过书房附近的下人,都要悄声。后院里养着的那一班据说出身楚地的舞女,也被提前叫停了排演。
说起来侯爷自草原把这班美人收回来后,竟也未欣赏过一次,便只是养着。
莫非是不好此道?
当然这个问题谢平只敢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甚至于有一个嘴上没把门的侍女,真个将这样的疑问宣之于口,当天便被他赶出了侯府。
褚幺早晨起床练拳的时候,师父还在书房中,他便悄声的没有打扰,自己仍练昨天的拳路。
他是个不怕吃苦的乡下孩子,叫他读书他是头疼,但流汗的事儿他不怕,早几年就会干活挣钱哩。
是知道师父待自己很好,才敢偶尔任性贪玩。
整个武安侯府安静与否,其实并不会影响到此时的姜望,他完全沉浸在念尘之术的世界里。
起初只是突发奇想,想着如果修成“念尘”,是不是能够通过这门秘术,寻找到林有邪留下的踪迹。
念尘之术的原理,他大致上看得明白。乃是从人的“念头”着手,以“分念”在追踪目标的身上留下印记,无形无质无踪。
而又从己身的主念出发,随时可以与分念产生感应,以此捕捉痕迹。
这念尘不仅可以留在目标人物的念头里,还能够寄托于物。当初他和林有邪联手抓捕武一愈,就是依靠林有邪的念尘寄于翠芳萝。
若是自己修成念尘之术,念尘和念尘之间,是否能够产生联系?自己的主念,是否能够感应林有邪的主念?
这本无名之书翻到最后,姜望隐隐感觉,念尘之术,或许就是那把他忽略了的钥匙。
等到真个投入到这门秘术的研修中,才愈发能够感受得到念尘之术的珍贵。
林况无愧盛名,他这一套独门秘术,真是天才独具。在姜望的认知里,完全不逊于焰花焚城。对“念头”的开发,其意义难以估量。
如果说左光烈的【焰花】,是革新了火行基础道术的最高标准,并以此作为自身道术体系的地基。林况的【念尘】,则几近于另拓新途。
人之一心,瞬有千念。古往今来,自情思杂绪入手的修行者,不在少数。但林况的念尘,是第一个把念头析分出来,并加以应用的。
这样的人物,当年若是没有卷入雷贵妃案,现在真不知是何等光景!
在永恒流动的历史长河里,多少本该伟大的故事,都夭折半途,并未延续。历史之残酷,正在于此。历史之厚重,也在于此。
沉浸在道术的世界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日头偏移,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肥头大耳的大齐新任博望侯匆匆到府,推门而入,一下子就让书房显得不那么空阔了。
他身上还套着国侯的华贵礼服,头上还带着特制的公侯玉冠——仅在行头上,同样的爵位,他就是能够比旁人多赚几块朝廷的元石去。
紧随其后,小步连走的,正是一身诰命礼服的易十四。
身披重甲的她,冷硬坚固如雕塑。卸下重甲的她,却是瘦弱纤柔怯生生。如今芳名已列朝议大夫家的族谱,又嫁入国侯之家的她,也终是养出了两分雍容来。
唯独是这跟在重玄胖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还能瞧见些许往日。
这对夫妻,眼见着是继爵典礼才结束,便匆匆上门了。
姜望站起身来相迎,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重玄胜已经摆了摆手,很有领导风格地道:“你坐,坐下说。”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家,在招呼等在家里的局促的穷亲戚。
相当自然地走到自己那张特制的大椅前,舒舒服服地靠坐下来,嘴里埋怨道:“这个侯爷我是真不想当,什么世袭罔替,意思不就是要我子子孙孙都为朝廷卖命吗?说什么能者多劳,你说气人不气人?”
有些不耐烦地将头顶玉冠扯下来,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忒累赘!这冠太大,我那边收礼太多,一时放不下,先在你这里放几天。”
姜望默默地坐了下来,眼皮跳了挑。
以前的时候他都并未察觉,重玄胜今天这么大马金刀地一坐,他才发现,重玄胜所坐的位置,竟然才是这间书房的主位。
当锦衣华服的博望侯在那里坐下来,两侧镂刻着龙争虎斗的石屏风,赫是活过来了一般。坐在这边书桌前的自己,很像是一个文书!
换做平时,他岂肯给好脸?
但今天人家毕竟是过来帮忙的。
想了又想,终只是嘬了嘬牙花子,陪着话道:“我一定保管好。”
重玄胜摆了摆手:“也不用太在意,这冠啊,有意思的也不过世袭罔替四个字,不值什么钱。平常心,小姜啊,平常心对待。”
姜望如若未闻,只笑眯眯地对十四道:“妹子你也坐,坐下来说话。”
当初他请易星辰收十四为义女,其中一个砝码,说的是他姜望以十四为至交好友。
不过易怀民后来到处说武安侯是易十四的义兄,是他易怀民的亲兄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换算的关系。
但姜望并不介意在重玄胖面前过兄长的瘾。尤其是十四和重玄胖年纪都比他大,更是格外有占了便宜的快乐。
卸下盔甲之后,十四也不是以前那般缄默了,还笑着回了一句:“好的,姜大哥。”
“行了别寒暄了。”重玄胜一见场面不对,立即转入正题,脸色极臭地看着姜望:“林有邪失踪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说?”
姜望解释道:“想着只是找人,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
被重玄胜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着。
他只好叹了口气,实话道:“不想连累你。”
重玄胜斜眼看着他:“你就那么确定,林有邪的失踪,跟当今皇后有关?”
姜望摇了摇头:“我不那么确定,但至少是有一部分可能。”
重玄胜眯着眼睛道:“我刚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鲍仲清,还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呢……我把他赶走了。”
姜望当然不会因为一个鲍仲清而责怪重玄胜,只是问道:“怎么赶的?”
“让他滚喽。”重玄胜道:“我爷爷过世,他来府里表演,我也尽陪着他。有必要的话,跟他上演一场世仇和解,给他面子里子,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还乱动心思。我没工夫跟他勾心斗角,索性选择最简单的方式。”
姜望想了想,说道:“他昨天过来,只是跟我说要用鲍氏车马行的力量帮我找人,我说如果找到了林有邪的踪迹,我会记他一个人情。”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一牵扯到朋友就犯浑呢?我麻烦你稍微认真想一想,鲍仲清能给你什么线索,他会给你什么线索?”
姜望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想着便是让他利用一下,也便利用了。线索是真是假,我总能分得清。”
重玄胜这次叹得更重:“我不知道你是太高看自己的智慧,还是太小看鲍仲清的城府。连我都不敢说,能够在他的局里分得清线索真假,你怎么敢这么说?再者说,真的线索,就一定能够指向真正的真相吗?”
姜望皱眉不解:“他能够在这件事情里获得什么?”
“他能够获得的东西太多了!他这样的人,你要是把机会给到他,他一定不会浪费你的价格。”重玄胜道:“你是一枚好棋子,一柄好锋利的剑,而你并不自知。姜望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鲍仲清和他背后的鲍家,是想要把皇后掀下来呢?他如果是想扳倒现在的太子呢?你做好涉足皇储之争的准备了吗?”
姜望眼皮跳了挑:“我哪里能做得到?”
“你当然做不到,但是你会成为一个号角,一个象征,而且你会作为新齐人的旗帜死得很惨!”重玄胜有些难抑怒气:“而且你的死,本身又会成为一件更锋利的武器!你的价值大了去了!姜望啊,林有邪身份这么敏感,你在这种事情上还敢轻易就踩人家的坑,你觉得你能够承担所有后果吗?你是把你的头颅双手奉上!”
姜望当然不会怀疑重玄胜的判断,他只是怔了怔:“他会这么做,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些情报,一个早就放在他旁边的人。”重玄胜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还有用这里思考。”
姜望道:“看来我的确是小看了鲍仲清。”
“小看鲍麻子的何止是你呢?”重玄胜叹道:“我和他境遇相同,小时候都不受待见,但我一直觉得,有朝一日我执掌重玄氏,他就是我的对手。所以才会很早就收买了他身边的人。这么些年来,我以为我对他已经很了解,我始终觉得他心机有余、魄力不足。直到伐夏战争里……他让我大吃一惊。”
“这一次的事情,我虽然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但是对鲍仲清这样的人,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并不为过。你现在焦头烂额,我也庶务缠身,没有时间陪他慢慢拆招,索性直接叫他滚开。以他的城府,只会笑一笑忍过去,不会再纠缠。”
姜望只是说道:“虽然鲍仲清只是想利用我,但如果林有邪的事情,真的跟当今皇后有关呢?”
重玄胜按了按脑门,实在头疼。
他太了解姜望了,这家伙其实并不愚蠢,对鲍仲清也不是全无戒备,但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仍是一脚踩进了陷阱去。他相信这家伙心里面,甚至是已经做好了某种可怕的准备……
不然何至于在这件事情上,既没有联系他,也没有联系李龙川、晏抚他们,却接受了鲍仲清的帮忙?
在那个最可怕的结果之前,他怕连累自己,却肯同鲍仲清一起,一条道走到黑!
重玄胜深吸一口气,有些感动,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不会是那位做的,你对她有偏见,而且你把一国之母想得也太愚蠢了!”
这位新任博望侯语气相当笃定:“天子当时那一句‘国士不可轻’,态度早就已经表明。皇后就算再恨林况,再不能容人,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违背天子意愿。试问,处理一个林有邪,对她有什么必要?对现太子的东宫尊位,可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在储位这么关键的时候,她不会无事生非!”
“我的确很难忘记她做过的事情。”姜望顿了顿,又问:“但如果不是那位的话……林有邪好端端的,也没有什么别的恩怨在身,谁会对付她呢?”
“首先她只是失踪,未必是死了。其次,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是仇杀。
她父辈的恩仇,早就跟四大青牌世家一起烟消云散。厉有疚被剐死后,所有人都恨不得跟四大青牌世家断得干干净净,除了你,谁愿意惹这个麻烦?她的关系网其实是非常清晰的,一眼看得到头。”
重玄胜平静地说道:“与林有邪有牵扯的势力里……皇后和太子肯定不存在问题。这件事也应该跟田家没有关系,既缺乏利益驱动,也缺乏情感驱动。”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皱了皱眉:“但是田家有个田安平在。他会怎么做,实在无从判断。”
田安平这个人太疯了,做人做事都太自我,根本无法从利益或者情感的逻辑去推测他。
姜望又想起,当时从田常嘴里得到确认的情报——
乌列就是田安平亲手所杀,然后又抛尸于海,故意留下一些线索。
当时他还问田常,田安平这样做的目的。
田常的回答是——“你觉得田安平的行为如果能够用逻辑来推导,他还会这么疯吗?”
无论是田家内部,还是田家外部,没有人能够洞察田安平的想法。
正因为他是一个如此疯癫的人,以至于聪明如重玄胜,也根本不知能不能将他排除事外。
姜望说道:“其实在七星楼秘境那一次,我有意外的收获。在隐星世界里,我撞破了田安平的计划,夺得那朵补充寿元的花。过程中跟田家一个叫田常的……”
当下,他便把他在隐星世界里与田常、田和的接触和利用,与重玄胜讲了一遍。
重点强调了他后来从田常那里得到的消息,即田安平亲手杀死乌列一事。
重玄胜沉思片刻,抬头说道:“田常这真的是一步好棋,你运气好,才在七星秘境里获得了这样的机会。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联系他了,这样的棋,只应该在一锤定音的时候用。”
“你对田安平有想法?”姜望问。
一锤定音这四个字,让他有些敏感。
重玄胜摇了摇头:“只要他不冲咱们发疯,我有什么必要对他有想法……不。”
他忽然果断地道:“不会是田安平。”
姜望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把乌列的尸体扔到海上,就是证明。”重玄胜喃声道:“那本身就是一种昭示,他在通过乌列的尸体,告知能够看到线索的人,他就是凶手。田家在雷贵妃案里做下的事情,他一并负责。他等待复仇的人上门,他期待一场精彩的复仇!”
姜望本来想说,这人是不是有病,但想到这个人叫田安平,便又觉得很合理了。因而道:“他等林有邪做好准备去杀他,所以他不会主动来找林有邪?”
重玄胜从那张异常宽大的椅子里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手掌:“答对。”
“那林有邪的事情……要着落在哪里?”姜望的声音,终是有些苦涩。重玄胜当然是比他聪明得多,也抽丝剥茧,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现在是所有的线索都被排除了,那还能去哪里寻找林有邪?
重玄胜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让青砖告诉过你,这件事情也许并不复杂。其实鲍仲清已经给了你答案。”
姜望眉头紧皱:“鲍仲清?”
“还记得我跟你聊过,鲍伯昭是怎么死的吗?”重玄胜问。
姜望摇了摇头:“那只是你私下里的揣测,并没有证据。”
“很多事情不需要证据。”重玄胜说道:“哪怕是死在万军之中,被踏成肉泥,也是可以找出一点痕迹来的,不会无声无息。涉山一战,太寅拨动道则,杀死了那么多人,也是有人证存留。鲍伯昭的死有什么?午阳城兵马,然后人就没有了。若是被太寅逐杀,首级何在?尸身何在?夏国军勋记录何在?什么都没有,死得那么干净,这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当然,只要鲍仲清咬死不松口,谁也不能按着他认罪。回到林有邪失踪这件事情上来,你不觉得,她也失踪得太干净了吗?”
他在‘干净’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姜望似有所思,神情黯然。
“所以林姑娘的失踪,是鲍仲清干的!”默默旁听了许久的十四恍然大悟。
重玄胜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累地道:“答案应该还在鹿霜郡。”
他走到书架前,胖手一招,抽出了一卷大齐疆域图,回过身来,在书桌上铺开。
用肥大的手指,沿着鹿霜郡的边界,画了一大圈。
“这几天郑商鸣应该把该查的地方都已经查过了,各处边郡都找不到踪迹,完全没有她通行的记录……”他看了十四一眼:“很眼熟,对吗?”
这胖子用手指头敲了两下舆图,对姜望道:“你有没有想过,林有邪可能也根本就没有离开鹿霜郡?”
十四当时离家出走,重玄胜便是太过心急,忽略了灯下黑的情况,愣是没想到,十四根本没有走出齐国。
但十四是路痴,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林有邪可不是。
作为一名优秀的青牌,追踪擒贼的好手,无论从哪个方向讲,她都没有迷路的可能。
姜望缓慢地说道:“但是巡检府去查过,我也去查过。鹿霜郡那里没有任何线索。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就算本来有线索,现在也……”
“你先别着急。”重玄胜看着他道:“我们找到十四那天,就是你和林有邪最后一次见面,此后你们没有任何联系,对吗?”
“是。”
“她跟你说的,她要去三刑宫?”
“是。”
“除此之外,你好好想想,她有什么异常吗?”
“你是想说,她有没有可能匿迹藏行,悄悄去调查田家?”姜望摇了摇头:“她是一个很执拗、很有原则的人,但是并不愚蠢。”
鹿霜毗邻大泽,的确很难避免这样的猜想。
不过当年的那起案件,于皇后来说已经结束。于田安平来说,他并不介意被仇恨。于林有邪而言,她已求得她所能求得的最好结果,恢复了她父亲和乌爷爷的名誉。
便算是真个把田家查个底朝天,也不可能获得更多。
笼罩齐国的最高意志,早就已经用目光划定了红线,林有邪不会不懂。更不会蠢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后,再去挑战已成当世真人的田安平。
“那么结果已经很清晰了。”重玄胜缓慢地说道:“我现在非常确定,林有邪根本没有离开鹿霜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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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更,为大盟“我爱琪琪888”加(1/5)。
写得太慢,对不住大家。
周末还会有加更。
虽然没有存稿,但是先把话放在这里,倒逼一下自己……
第一百零五章 人生风雨折故枝
姜望并不清楚,重玄胜为什么能够那么笃定,林有邪一定还在鹿霜郡。
难道是排除了所有其它的可能,剩下那个就是唯一的真相?
但他完全相信重玄胜的判断。
因而只是缓声道:“但是鹿霜郡那边,巡检府已经筛查过一遍……如果有线索,他们不至于会错过。”
只要这件事情不牵扯到皇后,郑商鸣的能力和态度都是可以信任的。
林有邪如果真的从未离开鹿霜郡,青牌那边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郑商鸣和你一样,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能够跳出事情看事情。”重玄胜说道:“他因为王夷吾的事情,对权力有了全新的认知,后来弃军职回青牌,想要接他老子的班,做一任北衙都尉。北衙都尉的权力来自于谁?”
“他要跟他爹一样做北衙都尉,那他就要跟他爹一样,对天子绝对忠诚。”
“林有邪失踪,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皇后,他也是如此。因为你们都知道,当年林况那件事的真相,也都知道林有邪为什么会得惊惧症。你们对当今皇后的认知,其实是一样的,你们感受到了相同的压抑,以及恐惧。只不过一个往前走,一个往后退。”
“但是你们的认知都不正确。”
重玄胜的声音很平静:“就如同你一开始就陷在愤怒的情绪里,热血沸腾地想着什么正义、公理,险些掉进鲍仲清的局里。从一开始就在恐惧的郑商鸣,又怎么可能找得到真相?愤怒会蒙蔽你的眼睛,恐惧也会让他失去敏锐。”
他并未就郑商鸣多说,转道:“林有邪失踪,我现在更倾向于是一个意外。鹿霜郡算是雷家的地盘,此事或许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你同雷占乾后来还有联系吗?”
姜望和雷占乾的矛盾,起于七星秘境。那一次他是借助炙火骨莲吸纳的星力,在浮陆生死棋中,将雷占乾斩出局外。在七星谷的时候,两个人险些又打起来,被戴着孽镣出场的田安平镇住。
后来的两次交手,一次在无敌演武场,一次在大师之礼,两次都打得雷占乾颜面尽失。
但后来姜无弃结为秋霜,死前还遗命缓和他们两人的关系。姜望和雷占乾之间,其实已经没有矛盾可言。
在姜无弃死后,长生宫自此孤门深锁,雷占乾几乎是一蹶不振。那个往日心高气傲,言必独占乾坤的天才人物,后来心灰意冷,终日以酒浇愁。
看在姜无弃的份上,姜望早将旧事抹去,甚至是想过要去宽慰其人的。
这些事情重玄胜也都知道,故有此问。
姜望摇了摇头:“因为十一皇子的关系,有过去拜访的念头,但一直没有成行。行程紧张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在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四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在鹿霜郡的那天,我遇到过那个雷占乾。”
重玄胜拧眉问道:“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忘记了……而且我们只是遇到了,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十四有些茫然地道:“那时候我还担心他要跟我打架呢,但是他看了我一眼,直接就走了。”
重玄胜和姜望对视了一眼。
“会跟雷家有关吗?”姜望问。
“鹿霜郡范围内,离得近的,谁都有可能。但是雷家为什么要对付林有邪?”重玄胜道:“请现在帮我想一个理由。”
姜望想了一阵,摇了摇头:“想不到。”
重玄胜沉吟道:“我也想不到。于情于理于利,都确实没有这样的理由。”
林况当年就是为了调查雷贵妃案而死,林家对雷家只有恩,没有仇。而雷占乾与林有邪,几乎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
倒是姜无弃还在世的时候,很肯给林有邪机会——他不仅仅是愿意给青牌世家传人机会,对凤仙张氏一类的破落世家亦是如此。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才给了平等国可乘之机,有了张咏哭祠。也同样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故而在死后,得到人们长久的悼念。
无论从雷家自身出发,还是从姜无弃出发,雷氏与林有邪都是友非敌。
“但是雷占乾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姜望不解地道:“虽然是鹿霜郡的地盘,但是那处密林人迹罕至,雷占乾不是个会到处乱逛的人。”
“不妨直接去问问?”重玄胜没有急着下判断,只是道:“他也许知道一点什么。”
……
林有邪失踪一事,显然不是重玄胜所说的那么简单。他说简单,更多是为了遏制姜望的冲动,抚平姜望的愤怒,让他不至于莽撞地对上那堵黑墙。
抽丝剥茧之后,似乎仍然是所有的线索都无用。
若重玄胜的判断是对的,林有邪真的未有离开鹿霜郡,那么她人在哪里,又是什么状态?难道非要把整个鹿霜郡,翻个底朝天?
哪怕他和重玄胜两位国侯在此,要彻查一郡之地,也不是多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要搜找的那个人,已经卸下青牌,再非齐人,对齐国来说不再重要。
他们能够以什么样的名目,做这样的事情?
林有邪已经失踪了很久,不能够再拖延。
重玄胜和十四自去他们的院子里简单换了一身常服,便与姜望一同出发,再赴鹿霜郡。
“雷氏与十一皇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不过十一皇子已经死去,他们的情况倒不会太坏。因为对于另外几位宫主来说,雷氏已经没有威胁,他们也并不介意对雷氏展现仁慈。但失去了长生宫的支持后,雷家的衰败已是不可避免。先前吃的、拿的,现在都要吐出去。”
疾驰在官道上的马车里,重玄胜慢条斯理地讲述道:“雷家上一辈没什么出彩人物。年轻一辈,算得上优秀的,也就一个雷占乾、一个雷一坤。后者大不如前者,但前者也是锐气挫尽。若无其它变化,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便是在鹿霜郡,他们雷家说话也未必响亮了。”
姜望客观地说道:“雷占乾的天赋绝对不差,若能振作,未见得不能担起雷家未来。”
强者之心,在逆境比顺境更能彰显。
以雷占乾失败后表现出来的心性来看,他曾经一度与王夷吾并称的威风,多半是长生宫主给他撑起来的。
但他能够手握雷玺,印慑天地,甚至进入黄河之会的预选名单里,也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天赋再好,荒废太久,也就真个废了。所以我说,最重要是看接下来十年,他是怎么度过。”重玄胜淡然道:“拭目以待吧。”
……
在青砖的驭使下,武安侯的马车,径直驶到了鹿霜郡雷家宗地。
族长所住的雷氏老宅大开中门,雷氏族长雷宗贤亲自迎在门外,高呼两位侯爷的尊号,一揖到底。雷占乾、雷一坤等一众家族晚辈,亦是在其后恭敬行礼。
从过往经历来看,这位雷宗贤才能平平,之所以能够坐稳族长之位,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曾经极受天子恩宠的雷贵妃,就是他的亲妹妹。
想必与静海高氏的现任族长高显昌,很有共同话题。
当然雷宗贤还生了一个摘下雷玺神通的雷占乾,曾一度号称雷氏未来五百年的希望,这使得他在家族里完全有说一不二的资格。
所以为什么说世事难料,人海浮沉。
真要往前推个一年,姜无弃若是还在世,哪怕姜望和重玄胜同样以国侯之尊登门,也须是用不着雷宗贤亲出门外相迎,让雷占乾代迎已是足够尊重。
人生风雨,非独折倒故枝,淋透故人。
姜望并不摆什么侯爷的架子,赶紧下了马车,先与雷宗贤见礼,再主动托起雷占乾。
两个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姜无弃离世未久的时候。
那时候的姜望还是青羊子,今日已为武安侯。
那时候的雷占乾颓然丧气,今日的雷占乾,颓唐之处更有过之,甚至是眼神都有些麻木了。
仍是当初的那个人,那副五官,仍然是那身打扮,那头披发,但那股独占乾坤、睥睨天下的霸气,已是散得干干净净。
在人群中老老实实地行礼,乍然一看,还远不如站在他旁边的雷一坤惹眼。
雷占乾是族长雷宗贤之子,身材矮壮的雷一坤是雷占乾堂爷爷的孙子,两人算是隔得稍远些的堂兄弟。
姜无弃与雷占乾在血缘上更近一些,他们俩感情也更深。不过姜无弃在的时候,雷一坤也总是随行办事的。
当初在云雾山,性格强硬的雷一坤,对姜望几可说是横眉竖眼。今时今日,再面对姜望投过来的眼神,也只是露出和善的笑容。
重玄胜与十四携手走出马车,直接便道:“雷世伯不要太拘礼,实不相瞒,我与武安侯今日过来,是有事相求。不知方不方便让我们和占乾兄独处片刻?”
不过是公侯华服披了身,今日之重玄胜,已不与前几日同。
与姜望单独相处时尚且不显,在外人面前,他的变化几乎是脱胎换骨的。
不仅仅是位份的转变,更切实影响到精气神,关乎到个人修为。他那肥胖的躯体内,超凡脱俗的力量正在蓬勃生长。
脸上仍是挂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并不会让人觉得良善可欺,更多感受到的,是他的威严和亲切。
姜望一直觉得,在他认识的所有同龄人里,重玄胜是最适合官道的天才,最能够利用官道的优势。如今一朝袭爵,也的确如潜龙跃渊。
他一下马车,一开口,即有一种主导局面的气场。
比更早成为国侯的姜望,更有公侯之威仪。
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话语,但雷宗贤竟为其气势所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应。
“当然方便。雷家若是有什么能为两位侯爷效劳的,必无推辞。”雷占乾往前一步,接过了话茬,也伸手引道:“三位请跟我往这边来。”
他的眉宇之间,仍是恹恹,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两位突兀到访的国侯。毕竟他已是雷家现在唯一撑得住场面的人。
“那就叨扰了。”姜望表现得很是客气,跟着雷占乾往府内走。
重玄胜和十四亦紧跟其后。
青砖则守着马车,等在府外。
这时候,雷一坤忽然也跟了几步,诚恳地接道:“诚如堂兄所言,两位侯爷但有所需,雷家上下一定尽力。”
“好。”重玄胜侧过头来,笑着看了他一眼:“一坤兄弟且留步。”
雷一坤满脸是笑地停下来:“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什么吩咐,请随时跟我说。”
雷占乾仍是沉默地在前面带路,似对这一切一无所觉,又或者说,全不在乎。
走进府内,穿过月门,踏在碎石小径。
姜望走在雷占乾的身边,随口道:“以雷兄以前的性格,想是拳头已经落在他身上了。”
“以前啊……”雷占乾稳步走着,声音很平:“我看不到以后,也想不起以前了。”
“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好,谁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姜望道。
“也许是没有什么不好,但已经不合时宜了。什么样的实力,匹配什么样的脾气,您说对么?”雷占乾回过身,认认真真地对姜望弯了腰:“占乾以前太膨胀、太自我,虽然说武安侯大度,但我还是要跟您道个歉。”
姜望立即将他扶住:“那些旧事早已抹去,雷兄这是做什么?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雷占乾怔了一下,才涩声道:“见谅,雷家现在确实惹不起您。我杯弓蛇影,全在于无能。”
世事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
尽管后来都未跟雷占乾有什么接触,但仅仅是现在的这几句对话,自姜无弃死去,他和雷家所遭遇、所经历的一切,似都可从中窥见一二。
他的锋芒被砺平了,他的锐气被消磨了。
当初在七星谷秘境,一招龙蛇起陆,主动进攻所有人,完全不顾忌任何人的身份。其中有李凤尧,甚至还有姜无邪!
如今腰这样弯,头这样低。
以往无知无畏,现今杯弓蛇影。
长生宫这颗大树倾倒,作为姜无弃母族的雷氏,是唯一不能逃散的猢狲。
姜望不知怎么说。
重玄胜开口道:“刚才来的路上,我同武安侯还在为雷家的未来担心。现在看到雷兄脱胎换骨,如此稳重,便知是我们多虑了。”
雷占乾苦笑一声:“不过是虚长年月,直面风雨,逐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怎么当得起侯爷的赞誉?”
说话间已是来到一处清静院落。
雷占乾挥挥手把下人都驱退,便在院中石桌旁,请三人落座。
待得姜望三人都坐下了,他仍是站着,便站着问道:“不知两位今日到访,竟为何事?若有雷某能做的,还请不吝赐教。”
姜望无奈道:“雷兄也请坐下说话吧,你这样,倒显得我们是恶客一般。”
雷占乾于是便坐了半边屁股。
重玄胜指着十四道:“这是我妻子。”
雷占乾这才认真地看向十四,礼道:“见过博望侯夫人。”
“你之前见过她么?”重玄胜不动声色地问。
雷占乾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长叹一声:“见过的。”
他又站起身来,弯腰一礼:“我斗胆相询,两位侯爷今日登门,可是为林有邪林捕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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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有加更。
第一百零六章 人心是一片海(为大盟我爱琪琪888加更,5/5)
姜望认真地看着雷占乾。
此时他站在那里,弓着身、披着发,脸上的表情,很是苦涩。
“你确实知道林有邪的事情?”姜望问。
“最近鹿霜郡来了好几拨人,那些青牌捕头,里里外外筛了好几遍。我当然不会一无所知。”雷占乾解释道:“今天看到博望侯夫人,我就知道,两位侯爷一定是为林捕头的事情而来……”
他非常无奈地道:“但我确实也不知道,林捕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又在哪里。”
“雷兄,你是一个聪明人。”重玄胜慢吞吞地说道:“但这番话我听着确实不太明白,你不妨坐下来,慢慢解释。”
雷占乾又半坐下来,谨慎地说道:“我见到博望侯夫人,是在五月一日。后来听说林捕头也是在那一天失踪,而且就在那片林子……再加上都城巡检府查了这么些天都没有查出结果,我想,武安侯肯定会登门的。”
重玄胜并不说话,只用眼神告诉他,继续。
雷占乾道:“博望侯夫人当时去的那片老林子,叫做野人林,鹿霜很少有人会去那里。不过野人林是秋蓝菇的主产地,所以我们雷家每年都会派人去几趟……哦,秋蓝菇是酿造鹿鸣酒的原材料之一。”
“鹿鸣酒是很珍贵,所以秋蓝菇也价值不菲……”重玄胜问道:“但应该也轮不着你亲自去采摘?”
“当然,这些事情,往常我从来不过问的。”雷占乾道:“主要是那段时间,野人林里出现了恹魑,我们雷家好几队采菇人,都在山林里失踪了……”
他有些苦涩地道:“实不相瞒,自十一皇子出事后,雷家的供奉走了大半。鹿鸣酒又是我们雷家还能掌握的独门生意,现在几乎是家族的支柱产业了……我只好亲自走一趟。”
“那天在野人林里遇到博望侯夫人,我也很意外。但想着不会有什么交集,也就什么话也没说地离开了。”
齐之《异兽志》有云:“不老泉有恶巨人,名曰恹魑。八臂猿面,黑身长毛,三趾有蹼。怒则大笑如人声,口吞日色,食骨而明。人见之,恹恹欲死。
不老泉是神话之地,且不去说,这恹魑是有明确记载的相当凶恶的异兽。
重玄胜听罢,只是道:“说起来我倒是不知,你们鹿霜郡野人林这地方,为何叫野人林呢?今时今日,难道还有野人藏匿其中?”
雷占乾很端正地回答道:“很早以前,这里是瘴疠之地,虫媒猖獗。确实有一些人,为逃避战乱,躲进老林中,繁衍数代下来,几如野人。大齐几经征伐,形成今日之疆域,也囊括此地。今天子登基之初,于内政就专有‘治恶地’一项,楼……七贼曾于此地除瘴,以大法力破天地之恶,才叫这片老林成了今天的样子,无有伤人之恶。但野人林这个名字,却是一直延续下来。”
所谓‘七贼’,在齐国往往指代的是楼兰公。
当年齐天子亲伐楼兰公,列数罪状有七,斥为七恶之贼。
后来人们提及楼兰公,很少直言,皆以此指代。
重玄胜听罢,又道:“恹魑这等异兽,可是非常罕见。我都只在书上见到过,不意想还能够在野人林出现。”
“侯爷说的是,我也很是费解,但想想野人林广阔深老,除了七贼,也没谁真正了解过。有些怪奇,也非是不可能……”雷占乾道:“那头恹魑我已杀了,因为稀罕,尸体也带回来了。现在仍在地库里保存,博望侯可要看一眼?”
这大概只是个客套话。
但重玄胜直接起身:“那就有劳了。”
雷占乾怔了一下,便道:“几位请随我来。”
一行人于是又随着雷占乾转场。
作为鹿霜郡首屈一指的大族,雷氏祖宅占地极广,且是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雷占乾所言的“地库”,建在一处荷叶连碧的水塘之下,入口则在水塘旁边嶙峋的假山中。
“因为藏酒的关系,我们雷家建了很多地库。这一处地库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独属于我。里面贮存了一些年份特殊的酒,也有很多我个人的藏品,包括恹魑的尸体……”行走在甬道中,雷占乾一边带路,一边解说:“地下的气温很低,是特意用法阵控制的……”
地库穹顶每过大约三丈,便嵌有一颗明辉珠,光线并不甚亮,使得整个地库恒定于一种近似于黄昏的状态里。
大约是雷氏贮酒的讲究。
地库两侧打磨得十分光滑,但是在墙壁上高出地面两尺的地方,会有一个个长方形的、干净清爽的石洞,并不会太深,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似挂画一般排开。
而一瓮瓮老酒,就摆在其中。
乍眼看去,如观神龛。
这些酒瓮外表也都十分光滑,几如铜镜一般、可映人影,显然是有专人清洁的。
行走在这种很有些年头的地库里,看着那一瓮瓮如神像般被供奉的酒,也几乎是从另一个角度旁观鹿霜雷氏的历史。
一个最早从事酿酒的小作坊,是如何一步步成长起来,成为帝国大族,到最后族女嫁入深宫,贵妃诞下皇子,流淌着雷氏血液的大齐皇裔,一度坐望龙椅……
这个家族是有希望成长为帝国顶级名门,与国同荣的!
到后来雷贵妃身死,到后来长生宫宫门紧锁。
雷氏一夜之间,由盛而衰,也似这贮藏着老酒的地库一般,慢慢沁出寒意来。
观雷氏,亦是观齐国。
如雷氏这般的世家大族,正是如今这强盛帝国的根基之一。
前日之平民,昨日之名门。
今日之雷氏,又是他日之谁家?
十四哪怕是成了博望侯夫人,卸了重甲,在外人面前仍是不怎么说话的。
姜望在进入地库之后,也是很少讲话,把问题都交给重玄胜。因为重玄胜肯定会问得更关键,更有针对性。他只是用他的一双眼睛,用他的一双耳朵,细细观察。
在一间专门凿出来的石室里。
他们看到了恹魑。
这头恹魑的尸体,被展开了钉在十字木桩上,
高有一丈余,筋骨强健。通体是黑乎乎的,只有嘴里外凸出来的獠牙森白。左边獠牙已是断了半截,只有右边仍算完好。
体外长毛焦卷,乱糟糟的十分难看。
又有许多未经遮掩的伤口,狰狞丑陋。
但它却是非常干净的,没有半点脏污,内脏也被掏空。遍身连一丁点异味都没有,显然是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可以长久的保存。
“这头恹魑瞧着不弱。”重玄胜打量着道。
“按照《异兽志》的记载,它在恹魑里应该尚未成熟,所以并没有达到很强的状态。现在只相当于内府境修士的战力。”雷占乾解说道:“我倒还能应付。”
“有这一头恹魑在,会不会还有一窝?”重玄胜问。
“这我倒是不清楚。”雷占乾道:“但书上说它性喜独行。”
重玄胜道:“它既然是还没有成熟的小兽,附近应该还有母兽存在才是……”
“这个《异兽志》上没有记载。”雷占乾显然被问住了:“恹魑是多大开始独行,博望侯知道么?”
重玄胜只道:“我的认知也全来自于《异兽志》,这还是第一次见着本尊。”
在重玄胜与雷占乾对话的过程中,姜望已经默默地开始了观察。
自那本无名之书上学得的验尸技巧,于今日便可稍作应用。
他重点观察了这头恹魑的伤口,也分析了它的毛发、肉质。
林氏家传的专业手法,他虽是学得不精,第一次应用,但也获知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这头恹魑具体的死亡时间,的确是在三个月之前,与雷占乾的说法对得上。
它也的确是死于雷法。
单从这具恹魑尸体所反应出来的雷占乾的力量,其实能够说明,这段时间雷占乾仍是精进了许多的。虽然精神有些衰颓,但修为并没有落下。
尤其是恹魑心口处的那一抹锐意……
“雷兄,算起来咱们也交过很多次手了。”姜望忽地开口道:“你好像一直都是空手对敌,可有什么擅长的兵刃么?”
“擅长倒是谈不上。”雷占乾眸光一黯,低声回道:“殿下以前教我练过一套刀术。我不太喜欢,没怎么精研。他走以后,我才捡起来……”
姜望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
“一直只在书中得见,只能脑海观想模样。”重玄胜仍是看着眼前的恹魑,赞叹道:“雷兄今天是让我长了见识了,不虚此行呐。”
雷占乾很快就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恭维地道:“能被两位侯爷看这一眼,那它就没有白白现身,也不枉我亲入野人林,与它厮杀一场。”
重玄胜笑了笑,又左右看了两眼,赞道:“这地库建得真是不错,匠心独运。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以此观之,也难怪鹿霜美酒能够天下闻名。”
“得侯爷这声赞,幸何如之?”雷占乾始终保持谦卑的姿态:“回头我在这里选两瓮最好的酒出来,亲自送到两位侯爷府上去……只望两位莫要嫌弃才是。”
“不必如此客气!”重玄胜脸上挂笑,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倒像是本侯贪你的酒。”
雷占乾缓声道:“酒再好,也需要有识味的人品。不然牛嚼牡丹,岂不让人心碎?我雷氏酿酒为生,三年酿造,十年窖藏,卖与有钱人,赠与知味者。”
“好一个‘卖与有钱人,赠与知味者!’天下之酒垆词状,莫有如此!”重玄胜赞不绝口:“雷兄能够说出这句话,十一皇子当无虑矣!”
这话无非是说高价卖给有钱人,无价赠与当权者,只是稍作美化。内里剥开来看也并不算稀奇,谈不上什么金玉良言。但若不是真正对世情有所洞察,绝说不出这样的话。
至少以前的雷占乾,是无法有这样的体悟的。
“昔日天府秘境外,俊才云集,我亦旁知,与长生宫门客有过讨论。彼时两位一为远来稚客,一为无势贵子,雷占乾生无慧眼,未识璞玉。唯独殿下说,重玄之胖公子,平日山水不显,今朝登台,必有风采,邀客远来,亦绝非俗辈……”
雷占乾语带感慨:“但谁能知,今日皆国侯?”
又道:“我当以两位侯爷为榜样。”
“言重了,雷兄。”重玄胜拍了拍他,然后道:“好了,好了。藏酒也看过了,恹魑也看过了,咱们且上去吧。”
雷占乾落后半个身位:“我让人拿出秘藏好酒,再备些野味,侯爷不妨在此用过晚宴……”
“晚宴就不必。”重玄胜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又归于严肃:“不过雷兄,我们兄弟这次过来,还真是有事相求。”
“您只管讲,我能够做些什么?”
“今年四月到六月,整个鹿霜郡境内,发生过的所有异于寻常的事情,你一概帮我找出来,整理成册。我明天会派人到府来拿。时间很紧张,有问题吗?”重玄胜边走边道。
雷占乾果断应道:“没问题!”
重玄胜又道:“另外我要你们雷家关于野人林的所有记载。当然,这份情报不白拿。按巡检府甲等情报的规格来付账。”
“野人林除了秋蓝菇,也没有什么重要的珍材。这些资料没什么稀罕的,我让人整理好,到时候一并给您就是。侯爷谈及钱财,未免有些生分了。”
“誒,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很多,要做长久的生意,就不能要一方白白付出。”重玄胜态度亲和:“这事你听我的。”
雷占乾的眼中骤然生出一抹惊喜:“好,我听侯爷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是走出了甬道。
重玄胜停下脚步:“今天就到这里吧,雷兄不必再送。我们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还要去一趟野人林,还得再去一趟郡守府。”
雷占乾也知他们有急事在身,便只立在原地,于萧瑟秋风中拱手:“两位侯爷顾念友人之心,日月可鉴。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林捕头也一定能够化险为夷……”
……
……
博望侯和武安侯的车驾,可谓是来去匆匆。
但带给雷氏的忐忑,却忽然变成了惊喜。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比博望侯提出的长久合作更能振奋雷家?
武安侯是帝国新贵,重玄家是顶级名门,若真能与他们攀上关系,雷家可以说衰势立止,未来或有可期。
雷占乾把重玄胜的两个要求提出来,雷家上下即刻便行动起来。雷宗贤更是恨不得亲自拿着鞭子,去督促族人,把博望侯要的情报全部整理完备。
而姜望和重玄胜这边,马车已经辚辚远去。
依旧是青砖掌鞭。
车厢里依然只有三个人。
重玄胜靠在车厢上,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似是在养神。
嘴里却忽然问道:“雷占乾的刀法很强?”
姜望答道:“算是不错了,几乎可以追得上那位冬寂军正将朝宇当初在大师之礼的层次。说明这段时间,他也没有虚度。”
“大概吧。”重玄胜说着,又问道:“今天再遇到雷占乾,你是什么感受?我是指……你怎么评价他。”
“十一皇子的离去,对他而言是人生的巨大挫折,但也未尝不是他自修羽翼的开始。只是,以前的那个雷占乾不会再有了。”姜望有些唏嘘地道:“我想起来第一次跟他对上,的确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强大的压迫感,我险些因为他提前突破内府……”
“那样的话,你就无法在内府境击败王夷吾了。”重玄胜很平静地接了一句,又叹道:“雷占乾此人,又一个故事书里的角色,历大变而将有大成啊。”
“你会觉得雷占乾有问题吗?”姜望问。
重玄胜道:“截止到目前为止,他为人所见的所有嫌疑都洗清了。”
“还有不为人所见的嫌疑吗?”
“那也难说得紧。鹿霜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说林有邪从未离开鹿霜郡,当地有资格涉及、有能力把事情做得那么干净的,也就那么几家。雷家当然是鹿霜郡最有影响力的家族,像周家、严家,以前也都辉煌过。现任鹿霜郡郡守骆正川,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姜望沉默了片刻,问道:“所以我们现在去野人林,是为什么?你已经有线索了?”
重玄胜只道:“巡检府已经在野人林搜查过好几轮,你也亲自去了一趟,现在我又要去一趟……你会怎么想?”
姜望问:“我怎么想?”
“你上一个问题是什么?”重玄胜问。
姜望大概明白了,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想打草惊蛇?”
重玄胜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转道:“林有邪的失踪,我越来越相信是一场意外。因为所有既定的社会关系和过往线索,都不足以导向她失踪的结果。没有人想对付她,没人有必要对付她。而在所有的案件里,意外案件是最难查出真相的。因为说不定只是哪个过路的强者,随手将她掳去……诸如此般,要怎么查?
当然在咱们齐国,没有那么多肆无忌惮的事情发生。本地的强者都有千丝万缕的顾虑,过路的强者都需要报备,没几个人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几个人能够把痕迹处理得那么干净。我更倾向于,她也许是撞破了什么事情……”
“她能够撞破什么事情?”姜望问。
重玄胜缓声道:“这个国家虽然强大,虽然蒸蒸日上。但是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仍然藏着许多暗涌。任何一道暗涌,都足够掀翻几条大船,也足能吞没太多人。
比如当年战败了却死不见尸的楼兰公,比如一度掀起风浪的平等国,比如覆灭多年的枯荣院,比如你已经知晓的雷贵妃案……”
姜望非常明白,以林有邪较真的性格,的确是有可能撞上那些她无法应对的麻烦的。
想了想,他又问道:“她在鹿霜郡失踪,最有可能涉及到哪件事?”
“你不要着急。”重玄胜宽声道:“正确答案的范围已经越来越小,我有预感,这次我们或许会触碰到一条大鱼……”
重玄胜说不要着急。
但是姜望怎么可能不着急?
他根本不在意什么大鱼不大鱼,他在意的是朋友的安危。
虽则重玄胜一再强调,说林有邪失踪不等于死去。
但他拿鲍伯昭的事情来做对比,本身就是一种倾向。
还有什么能够比死亡让一个人消失得更干净?
从五月一日到今天,林有邪已经失踪了三个多月!
在绝大多数失踪案件里,这个失踪时间,基本已经可以等同于不幸的结果。
但无论心中如何焦躁,他也只能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在寻找林有邪的过程中,提供的是助力,而不是打扰。
马车在夜色中,停在了幽静的野人林外。
间或有几声鸟鸣,让空山更空,远雾更远。
姜望三人连同青砖一起,在这个幽深的夜里,深入了野人林中。踩着枯枝败叶,一路沙沙作响,一直走到了那天他和十四分别的地方。
环顾四周,与白天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需要做什么?”姜望问。
重玄胜反问:“跟林有邪分别的那一天,你在做什么?”
姜望沉默了一下,语气复杂地道:“修炼。”
林有邪失踪了三个多月,才被发现失踪。因为林有邪在齐国,只剩他这一个朋友。
可是在林有邪失踪的那天,他们也什么有意义的话都没有说。
他只是在修炼。
重玄胜看了看他,亦只道:“那你继续。”
许是为了掩盖某种不安的情绪,姜望又问道:“鹿霜郡郡守府那边,咱们什么时候过去?”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过去?”
“在雷家你说的。”
十四这时候取出重剑,随手砍倒了一颗树。也不做别的事情,只默默收了剑,很淑女地在树干上坐下。
“那只是随口一说。”重玄胜一屁股坐在十四旁边,从容地道:“鹿霜郡郡守府,我当然要查,也当然不能亲自去查。在我们去雷家之前,就已经派影卫前去调查了,很快就会有结果。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就行。雷家、周家、严家、郡守府、巡检府,它们所有的情报我都在找。只是说雷占乾那天也在野人林,我们才去雷家拜访而已。等这些情报全部交汇到一起,你想要的答案就会浮出水面。”
迎着姜望焦切的眼神,重玄胜宽声道:“等情报,等意外,等变化,等到什么都可以。你且放心,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把真相拿给你。”
姜望于是不再说话。
他仰头看了一眼叶隙间的星光,仍是飞身坐上了分别时的那根横枝。
闭上眼睛,继续修习起念尘来。
在这个格外寂寞的夜晚。
青砖不时地会离开,回来的时候,手里都会有一大叠最新收集到的情报。在十四的陪伴下,重玄胜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在千头万绪中,寻找线索。
而姜望独坐横枝,孤影垂落。始终修行,始终沉默。
一念之间,百转千回。
人在每一个瞬息,都有千万个念头生而又灭。
对念头的开发当然新奇,但归根结底,对它的应用,也要统合于神魂体系之中。
当初姜望清洗身上的念尘印记,就是直接以强横的神魂力量自我冲刷,把林有邪那脆弱的分念扫荡干净。
他如今的修为,比之当初的林况,绝对不会差,而灵识的强度犹有过之。因此在念尘之术的修炼上,可谓进度极快。
人心是一片海,千意万念是其中游鱼。
五官皆是心海之窗,所见所听即所感。
当你看见一物,听见一声,嗅着一味,心海之中游鱼相竞而跃,涟漪千万点!
其中最为强壮的一些鱼,才能跃出心海,进入主意识层面,为常人所捕捉。
由此生出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六欲。
心海并不平静,即使是在无知无觉、无听无感之时,也有暗涌激流,河汉相竞。那水中之“鱼”,亦在生灭不休,繁衍无止。
对绝大部分修行者来说,太多的念头,往往都只是对平静心海的“打扰”,是所谓“杂念”。很多修行流派,都把剪除杂念作为修行第一功,斩除杂念的方法更是层出不穷。
如勤苦书院崔一更,以勤苦之念为大鱼,鲸吞四海,吞灭一切杂绪。一心一意一剑,故而锐不可当。
如姜望自己,磨心砺志,道意坚定,从来不为杂念所扰。任尔东西南北风,吾自行遥路。后来摘下赤心神通,更是一经发动,便镇压一切异志他念,使心海千万里无波澜。
林况与人不同。
他便从心海中这些不断生而又灭的杂念入手,勤修念头,系为心尘。可谓天才之举。
人生出杂念容易,要想在浩瀚无垠的心海中,精准捕捉那些未能跃出海面、又足堪任用的“念鱼”,却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而且这些杂念非常脆弱,心海中一次波澜,碾灭的“念鱼”可能要以千万计。
常规的神魂之力一旦落下,可能就会在心海之中引起海啸。
关于如何挑选合适的念头,如何捕捉,如何帮助它成长,如何修炼……这些在念尘之术里,都有详细的记载。
林况早已打通前路。
后人因循旧迹,总是容易许多。
姜望以赤心神通为总镇,稍一放松,顿有千念竞相跃出。
一时间胡思乱想,情绪激荡。
担忧!焦虑!恐惧!愤怒!
其中最激烈的几个念头,相互碰撞。
怒火道术恰到好处地激发,那颗名为愤怒的念头骤然膨胀,瞬间超出其它。
以灵识结成特殊的“心网”悄然落下,精准将之捕捉!
念尘之术所记载的方法,就是要先捕捉一颗最为强壮的念头,去修成主念。这是一个相当细致的工作,需要在许多念头中做选择,最后的决选,亦需要长时间的观察。
姜望跳过了那些步骤,直接以怒火催化强念。
然后以心网将这颗念头悬垂于心海之上。再依照林况研究出来的秘法,用灵识之力构建特殊的环节,进行无微不至的温养……
这是一个近似于“孵化”的过程。
直到某一刻,如晶体一般的念头倏然“破壳”,念识如鸟高飞,伸羽横翅,翱翔心海上空。
每个人对念头的修炼都不同,在具体的表现上各有殊异。姜望所修成的念头,恰是心雀形象。
以此为主念,再捕捉其它“念鱼”为分念。
鱼化为鸟,于是心海生澜。
姜望心念一动,一缕分念便系在了重玄胜身上。
这种感受非常奇妙。
他若是不去想,便什么都不存在。
但只要稍一回念,顷刻便知自己的念头落在何处,随时可以收回,也随时可以循踪前往。
在这整个过程中,重玄胜根本毫无所觉!
念尘之术的持续时间,在于念头分出去之后能够独立存活多久,念头越是“强壮”,就能够越长久地提供反馈。
姜望已然修出“心雀”,念尘之术已算有成。且这只心雀灵动活泼,生机勃勃。
冥冥中不知为何,这时候忽而生出一种悸动来。
他依然平静地盘坐横枝,但已将这枚主念放出,去认真地感应四周。
这里是他和林有邪最后见面的地方。
无形无质只为自己所感受的“心雀”,飞出心海,飞出身外,在这深夜幽暗的林间往远处疾飞。
偶有月光和星光穿透叶隙,也是幽惨惨的十分稀疏,并不能够作为陪伴。
心雀在此世疾飞,遵循的却是独属于心海世界的规则。
姜望在感受。
感受那个挥了挥手,独自走远的女子。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感受那个头戴青色方巾的朋友,放弃过往一切、离开故国故乡的心情。
有所感应……
心雀真个有所感应,隐约捕捉到了某种同类的痕迹!
林有邪留下了线索!
姜望骤然生出一种喜悦来,稳定情绪,让心雀继续飞行。
循着那冥冥之中微弱的感应,心雀笔直贯穿林间,最后落在一颗平平无奇的老树前。
这里与姜望所盘坐的林间空地,直线距离不到三千丈。
这颗老树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任是什么神通瞳术,也看不出蹊跷。
但是在心雀的感知里,那颗老树上,有一只小黑猫。
小小的,冷冷的,蜷在树杈那里……
那是林有邪的主念。
是的,林有邪果然留下了线索,但是她留在这里的是主念,而不是分念。
这本身即是一个残忍的答案。
三个多月的时间过去,这只小黑猫已经非常虚弱了,随时都会破灭消亡。
作为一颗内府境修士的主念,它根本经不起太大的风雨。
但它仍然孤独地停驻在那里。
在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距此不到三千丈的横枝上盘坐的姜望,双眸微闭。
于这颗老树前振翅的心雀,迟疑地靠近那只黑猫。
小小的念头猫咪,已经似虚似幻,即使是在念头的世界里,它也并不清晰。
唯独黑猫的那双眼睛,就那么清亮地看过来,仿佛看到了人心底。
这双眼睛仿佛在问——
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会翻开那本无名的书呢?
姜望心中,生出一种酸涩的心情。
而后那只小黑猫轻轻一跃,碎在了心雀的眼眸里。
他于是看到——
他看到了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林有邪眼中所留下的最后画面。
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苍白没有血色的手,以平静而不可抗拒的姿态,从头顶上方按下来,把这个世界……按成了永恒的黑色!
------题外话------
昨晚加了班,今天七点就起来了,写到现在。
本章八千多字,四更抬走琪琪大盟。
因为我把明天中午的更新也一起交了,所以明天的更新时间要挪到晚上八点。
大家见谅。
第一百零七章 为了谁
与林有邪的初遇其实并不愉快。
那时候重玄胜用郑世的人情,帮他在腰间挂了一块青牌,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齐境,悄悄去云国看望安安。
他跟着巡检府以岳冷为首的缉捕队伍在贝郡汇合,本只是去做个样子,虚应一番差事便离开。
但林有邪却好像盯上了他。
这个异常认真执拗的青牌捕头,因为怀疑他与地狱无门的关系,一直对他纠缠不休。始终注视着他的行踪,一有机会就来盘问,后来甚至还跟到了海外去。
姜望一度对这个女人咬牙切齿,甚至于有过诉诸武力的念头。
也曾针锋相对过,也曾冷漠无视过,试过以势凌人,试过威胁警告……
最后也只能接受自己被青牌盯上了的事实。
对于他在大齐帝国炙手可热的新星地位,对于他身边有权有势的朋友,亲如兄弟的重玄胜,看好他的姜无忧……林有邪好像全都不在意。
这个女人眼中,似乎只看得到齐国律法。
随着更多的接触和了解,他对林有邪的观感稍微好些了,但也是选择敬而远之,只想着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真正产生变化,把这位青牌捕头当成了朋友,是在什么时候呢?
说不清了。
但是每次看到停尸房之类的地方,姜望总会想起来,林有邪在他面前一脸平静地解剖尸体,故意用极其详尽的剖尸细节来捉弄他。
他还记得那一对几乎让他当场吐出来的尸膜手套。
他更不能忘掉,当他自厉有疚口中得知林有邪自小得了惊惧症,只能靠吃药才能强撑着验尸时,他心中久久无言的震撼,以及自此生出的钦佩。
是的,他非常佩服林有邪。
他在林有邪身上所感受到的,是太惊人的勇气,太坚韧的执着,太固执的责任感!
她被太多人讨厌,但天空之所以不够明亮,恰是因为林有邪这样的人太少!
她身上真正具备法家的精神。但却因为父辈的关系,生下来就被那堵看不到头的黑墙所凝视。
四大青牌世家的传承,绝代名捕的独女……她生下来,只是一场悲剧的尾声。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的。”
姜望永远记得这句冰冷的叙述。
记得林有邪把自己也视为线索的决绝。
而林有邪已经死了。
就死在这里。
死在距离他所坐之处不足三千丈的地方。
死在他现在一个闪身就能赶到的位置!
死在了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
那一天在她的帮助下,重玄胜及时找到了十四。
一对新人正团聚,一个她正离开。
那时候他们在临淄城呼朋引伴,热热闹闹地准备婚礼。而她只剩一颗念头,留在无人问津的野人林里,寂寞地散去。
姜望甚至能够想象得到,那一天他正坐在这根横枝上修炼。
重玄胜和十四正在林外互诉衷肠。
而就在距离他并不远的地方,林有邪被残忍地杀害了,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而他竟然毫不知情!
这是多么让人痛楚的画面。
他将永远遗憾那一天没有跟林有邪多说几句话,遗憾没有劝林有邪留下来喝重玄胜的喜酒,遗憾没有送林有邪离开。
那个人是谁?
那个杀死了林有邪的人……
是谁?!
心湖掀起了狂澜。
惊涛骇浪怒卷。
姜望极力地利用心雀去感受,那一只心念所化的黑猫,却已经彻底地消散了。
彼时的那种感知……
从念尘里所感受到的林有邪的情绪,并没有恐惧。
她只是……想要用自己的心念,把自己眼睛最后看到的画面,记录下来。
如她生前所说的那样,作为一个合格的青牌捕快,她和她的尸体,都是案件的组成部分。
可是她并没有看清楚那张脸。
或者说,她并没有来得及利用念尘之术记录下更多的信息。
最后她所看到的,只有那一只毁灭了她的、苍白没有血色的手。
那是谁的手?
姜望在心念之中,久久地凝望着!
“果然有问题!”林间空地里,翻检着一叠叠情报的重玄胜忽然说道。
他又皱起眉头:“望哥儿,你怎么了?”
在那光秃秃的横枝上,孤独盘坐着的姜望,睁开了眼睛。
此刻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静,从中看不到半点情绪。
而却有一种极致压抑,将如火山喷薄的感觉,潜流其中。
“你怎么了?”重玄胜站起身来,又问道。
十四也同样投过来担心的眼神。
“林有邪死了。”姜望平静地陈述道。
“为什么这么说?”重玄胜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意外的只是姜望是如何认定的。
“林家有一门秘法,叫做念尘。”姜望的声音在这深夜林间里,也如夜色一般流淌:“我也修成了,刚刚在附近捕捉到了她留下来的信息。”
对于念尘的大名,重玄胜自然是早有耳闻。
他惊讶于林有邪竟然把这门秘术传给了姜望,但更惊讶于……
“附近?”
姜望从横枝上飞身落下,踩着枯枝败叶往外走。那沙沙的声响,在静夜中传得很远,有一种危险的预示。
重玄胜随手将大堆的资料收进储物匣中,和十四一起紧跟其后。
十四一声不吭地拎出了自己的重剑。
直线距离不到三千丈,在林中绕行几段,也未超过四千丈去。
最后停在了一颗半枯的老树前。
这棵树并不比周围的树更老,也不比它们更高大或者更朽坏。
在这座少有人迹的老林里,它只是一颗平庸的树。
但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却于此驻足。
“她最后的心念告诉我。她就死在这里。”
姜望眼神微渺地看着远处,好像在注视着谁自这深夜林间走来。
声音也是有些飘忽的:“时间是在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的深夜,天还没有亮。那个时间她应该已经离开鹿霜郡了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还在野人林里……她应该是在向我们这边逃跑,但是动静被湮灭了,她也在这里被追上了。”
姜望伸手贴着身前的这颗树:“就在这里。我想她的确是发现了什么……”
“是谁杀了她?”重玄胜缓声问道:“她告诉你答案了吗?”
“没有。”姜望摇了摇头,用一种全无情绪的语调,慢慢描述道:“我只看到一只手,很苍白,很冷酷的手。”
十四沉默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一刻的姜望特别冰冷。
但他的痛苦又那么分明。
某种内疚的情绪,让痛苦变得更强烈。
“我不知道那是谁的手。”他如是说。
“没关系。”重玄胜这一刻的声音很是温柔:“林有邪已经说出答案了。”
姜望定了一下,转眸过来:“是谁?”
重玄胜取出几份资料来,递给姜望,用稳定的语速,缓和姜望的情绪:“我总结了鹿霜郡各大势力的情报,从中分拆鹿霜郡现在的权力结构,发现一件很诡异的事情。我印象中很有手腕的鹿霜郡郡守骆正川,竟然在郡守府已经被架空了,失去了话语权。”
“谁架空了骆正川?”姜望一边翻看手里的资料,一边问。
基本可以这样论断——谁在架空骆正川,谁就在鹿霜郡有所企图。当然,谁都可以有野心,权力竞争本也是常事。
但按照重玄胜之前的判断,林有邪的失踪,很有可能是意外撞破了什么事情。那么在鹿霜郡范围内,具备实力和野望的势力,自然也就可能与此有关。
“是周家。”重玄胜说道:“但又不是周家。”
姜望听明白了:“周家只是明面上的?”
“周家现在的核心人物周青松,以前只是一个边缘家老。在去年的时候突然崛起,很快掌握了家族大权,并且让周家在鹿霜郡的影响力得到迅速扩张。打击严家,威压雷家,架空骆正川……不查不知道,现在鹿霜郡的第一世家,应该是周家才是。”
重玄胜道:“但是有一个很值得玩味的问题。自十一皇子故去后,雷家的势力就全面收缩,伸到鹿霜郡外的手,几乎全被斩断了,就是在鹿霜郡内部,也频频遭受打击。但在周家崛起之后,雷家声势虽然还是很弱,还是被人们视为秋后的蚂蚱,但却没有再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这不合理。”姜望道。
重玄胜道:“是啊,新王上位,旧王必然要被清洗。周家要成为鹿霜郡第一世家,就必须踩着曾经的第一世家往上走。毕竟鹿霜郡就这么大,资源是有限的。别的不说,鹿鸣酒的生意,周家难道不眼红?”
姜望慢慢跟上了重玄胜的思路:“你的意思是说,周家崛起的背后,是雷家在掌控局面?但雷家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朝局很稳定,他们要是有本事,竞争完全可以放到台面上。而且,你不是说雷占乾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了么?”
“所以说雷占乾有问题,因此在领导雷家重新崛起的过程中,他需要尽可能地低调。另外我之前说的是,他明面上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了。”
重玄胜很有耐心:“雷占乾的嫌疑是什么?
首先雷家还是鹿霜郡明面上的第一世家,在鹿霜郡最有实力,也最有机会做点什么。
其次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在林有邪失踪那天,出现在野人林,且与十四打了个照面。这是多么巨大的嫌疑?
这可以说是黄泥巴沾裤裆的事情,就算真的无辜,也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证明自己。但你看雷占乾费劲了吗?在我们去雷家拜访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就成功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
“可是如果林有邪的事情本来就与他无关,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难道不是正常的事情么?”姜望问道:“那头恹魑,我们不是都看过了吗?”
这时候再提及那头恹魑,姜望不知怎么的,怔了一下。他有一种恍惚的熟悉感,但却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野人林在历史上的确出现过恹魑,雷家地库里那头恹魑的死亡时间也的确相近。但是雷家地库里的那头恹魑,真的是野人林里的恹魑吗?我相信若是以大军搜林,一定找不到那头恹魑的窝。只是他笃定不会有人那么做罢了。”
重玄胜笃定地说道:“雷占乾一定有问题。我不是说他的性格,他的改变有什么问题。他完全符合一个骤遭变故后,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世家子形象。人物变化、性格转变,完全符合故事逻辑。但是,太精确了……”
“精确?”
“从我们去雷家,一直到我们离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太恰当,所有的细节都很完美。符合设计好的故事情节,不符合真实演化的人生。你仔细想想,我们去到雷家之后,他有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是不是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在证明他的清白,都在阐述他的转变?”
十四开口说道:“我觉得他变了好多,还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跟你是同样的感受。”重玄胜说着,又摇了摇头:“但这是不应该的,我是一个相当记仇的人。我对雷占乾有偏见。但他却能够不知不觉抹去我的偏见。让我同情他,认可他,并且找不到怀疑他的理由……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我们找上雷家之前,他对于见面时的情景已经有过无数次预演,对我们的所有反应,都想好了怎么应对。而这需要足够的智慧来支撑。
雷占乾本身,不是一个那么聪明的人。人的性格可以转变,智慧却很难有太大的跃升。”
姜望这时候已经能够相对冷静的思考了,拧眉道:“那天林有邪也跟我提及了雷占乾这个人,这一点跟十四后来说她遇到了雷占乾对上了。所以在雷家的时候,我仔细观察过雷占乾。他应该不具备靠近我三千丈还不被我发现的实力,他的手跟林有邪最后看到的那只手也不相同……”
“这只能说明他在我们面前没有暴露半点破绽,其它的什么都说明不了。”重玄胜认真说道:“雷家在鹿霜郡有问题,雷占乾本人有问题,雷占乾还在林有邪失踪那天现身野人林……结合以上种种,我也只有一半的把握。所以离开雷家之前,我特意谈及与雷家以后的合作,用这个稳住他。再拿我们要来野人林的事情,试着钓一钓他。”
“但是现在,你找到了林有邪留给你的信息,确定林有邪就死在这里……无论雷占乾上不上钩,我已经九成九确定是他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蕴着杀气:“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雷占乾的目标本来不是林有邪,他那一天,是冲着十四来的!”
骤闻此言,姜望和十四都惊住了。
“为什么这么说?”姜望声音艰难地问。
重玄胜道:“我暂时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从这个人在鹿霜郡的布局风格来看,当时的确是良机。控制了十四,也就可以影响到我,进而也能影响到你。比起在鹿霜郡一步步蚕食其余势力,直接影响甚至于控制我们,无疑可以让雷家有一个巨大的飞跃。
认真想一想,以雷占乾在这一次洗刷自身嫌疑的过程中,堪称完美的表现。他一开始为什么会显露那么巨大的疑点?比起想尽办法自证清白,从一开始就不与十四照面,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只有一个解释——与十四照面本就在他的计划内,林有邪的到来才是一场意外。他是不得不留下的这个疑点!”
“甚至于那本来也不该是疑点……”
重玄胜的语速慢了下来:“因为他其实是没打算对林有邪怎么样的。他的布局风格偏于谨慎,但是在关键的时刻又很果决。
察觉到林有邪出现,他就主动放弃了计划。因为贸然杀死林有邪,一定会引起追查。而当时你我也都在赶来。他用雷占乾的身份隐藏了这么久,必有大图谋,不会轻易冒险。
如果他就那么离开了,我们顶多是好奇他为什么出现在野人林,酿酒的理由完全说得通,哪怕说是散心什么的,也没谁会追究……但林有邪发现了他的问题。”
重玄胜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
而姜望怔然当场,久久不语。
因为他完全能够想得明白,对齐国的一切都不再挂怀、已经决定去三刑宫进修的林有邪,为什么会突然去调查雷占乾。
------题外话------
感谢大盟我爱琪琪888打赏的两个新盟!
老板真英俊!
……
另外前面写得太赶,记错了时间,有一处笔误。
找到十四应该是在五月一日,不是五月九日。那么林有邪出事也是在这一天。
正文已经修正,这里再强调一遍。
望周知。
再另,明天的更新时间还是晚八点。
第一百零八章 电蛇撕裂长空,将有一场骤雨
“但是这些现在都只是推断……”十四说道:“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雷占乾有问题。”
“锁定了目标之后,要证据很容易。”重玄胜说道:“比如像我之前说的那样,直接调集大军,穷搜野人林,肯定找不到那头恹魑的巢穴,由此必定能够推翻雷占乾的谎言。比如立即让人去抓那个周青松,他与雷占乾有没有问题,一审便知!”
十四举一反三:“那个雷一坤,是不是也能够提供线索?”
“雷一坤之所以还能活蹦乱跳,一是因为他是雷家最有名的两个年轻人之一,二是因为他够蠢。对手早就换人了,他还想着争家主继承人的位置呢,恐怕提供不了什么线索。”重玄胜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作为雷家的重要人物,他听得多看得多,总能验证一点什么。前提是雷占乾已经被拿下。”
姜望始终没有说话,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
“我记得你跟雷占乾是不是有矛盾?”
“因为双方的年轻气盛,是有一些小冲突……不过早就已经解决了。怎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雷家是鹿霜郡的地头蛇。”
那天两个人关于雷占乾的对话,便只是这几句。
接下来林有邪便是说,她打算离开齐国了。
林有邪对青牌事业是有信仰的,但她已经决定放弃。
她对这里的一切早已心灰意冷。
她本可以什么都不理会。
以她在刑名一道的天赋,本可以在三刑宫赢得独属于她自己的光明未来……
矩地宫的执掌者,法家大宗师吴病已,应该会很欣赏她。
但是在寻找十四的过程中,她意外发现了雷占乾的踪迹,敏锐地察觉到,雷占乾或许有对十四不利的企图。
而且她还记得,姜望曾经与雷占乾有过矛盾。
于是在与姜望告别后,她想着或许顺便去查查看,在离开齐国之前,帮姜望解决掉一个隐患。
但没想到,她要面对的雷占乾,已不是曾经的那个雷占乾。这一次动念,便踏进了深渊……逃都来不及逃!
十四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姜望,又对重玄胜说道:“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她是个很少说话的人,但是要替姜望提问。
重玄胜缓声回道:“虽然暂时还有一些地方没有想通,但是抓这个雷占乾肯定不会有错。只是需要先做一些确定性的证据出来……”
“调军队。”
两位朋友的对话,唤回了姜望的情绪。
他直接开口道:“拿你我的国侯印,就近征调郡兵,穷搜野人林。我要做最后的确认。”
这声音很平静,也很压抑。
在这个寂寥的夜晚,杀机隐隐。
就在这个时候——
啪!
啪!
啪!
太过清脆的鼓掌的声音,在这深夜林间响起,由远及近。
一个身量中等的青年,踩着枯枝落叶出现了。
依然穿着那身武服。
披发,浓眉,五官没有任何变化,只不再见白日里的恭谨。
是一个脸上带着淡然笑意的雷占乾。
他看着林中的三人,鼓掌的动作停了下来,脚步也顿住。他的眼神很有些遗憾,但是赞叹地道:“精彩的推断。”
这句话无疑是一种承认。
他承认重玄胜推断的正确。
他当着姜望的面,承认是他杀了林有邪!
姜望踏步而前,将重玄胜和十四拦在身后,慢慢地拔出了长相思,剑光一并耀在剑锋上、眼眸中。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他如是说。
“看你这凶神恶煞的样子,怎么的,方便给我立个碑?”
面对大齐武安侯毫不掩饰的杀意,这个雷占乾似乎毫无惊惧。只是摊了摊手,语气轻松:“我的真实身份……呵呵……”
他笑了两声,忽地瞧着姜望,那眼神十分怪异:“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轰隆隆!
天空雷鸣炸响!
……
……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这个问题……好熟悉。
好冰冷。
姜无弃的丧礼已经结束很多天了。
雷占乾却还没有从宿醉中醒来。
没能彻底地醒来,也没办法彻底地睡去。
紧锁大门,谁也不见。不能面对阳光,会觉得刺眼。游荡在独属于自己的地库中,像一个孤魂野鬼。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才华。
无论雷家的底蕴怎么不如别家,无论他在那个名为姜望的后起之秀面前输过多少回,无论世人如何评价,从赞誉如潮到街头巷尾的讥诮。
他始终相信自己,会走到那最高的地方去。
因为天下第一天才的表弟说过——“表兄你的天赋不输给任何人。”
他雷占乾这一辈子,只对姜无弃服气。
姜无弃是天下第一天才,他不输任何人,他自然就是天下第二天才。
他相信他输给姜望,只是因为懈怠了,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努力。
听说那个乡下小子,连逛青楼都不忘记修行,赶路都不忘打坐,夺得黄河魁首的那天晚上,都是在修行中度过!
他已决心要拼了命地努力,像表弟所说的那样,“师法于敌”,学习姜望的努力,学习姜望的奋斗。放弃不必要的交游,摆脱家族琐事,好好开发自己的雷玺神通,为表弟,为长生宫,为雷家,争一口恶气!
可是现在,他开始怀疑所谓的天赋,他开始怀疑努力的意义。
谁还能比姜无弃更天才?
谁还能比姜无弃更努力?
从襁褓里就身受寒毒,捧着药罐子,扛着早夭的命运,一步一步走到长生宫主的位置。
但是最后呢?
也只能静静地躺在棺椁里,注视着陵墓高耸,逐渐堆砌……
他想或许是天意难违。
如果连姜无弃那样的人,都无法战胜命运。那茫茫人海,谁能相抗?他雷占乾又有什么法子?
他知道姜无弃最后的照顾,是希望他与姜望化干戈为玉帛。他知道姜无弃死后,他再也惹不起姜望。
可是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意义?
他不想去看满城披白,他知道没有几个人真心为姜无弃哭泣!
他不再去畅想将来位极人臣,策马疆场,为大齐镇国。倘若履极至尊的不是那个人,他便是能够走到姜梦熊的位置,又有何欢?
此心何撼!
他跌跌撞撞地在地库中徘徊,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困兽。
他一会大喊大叫,一会拳打脚踢,一会大哭又大笑。
最后疲倦了、麻木了,踉跄着寻到藏酒,拍开封泥,贪婪地嗅着酒香,一头栽倒在巨大的酒瓮里……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
直到某个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谁?
雷占乾心中生起这样的念头。
但是并没有动作。
他就这样倒栽在酒水里,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动。
若非有超凡之修为,早该淹死了。
可惜他有超凡之修为。
“不要打扰我。”
“不要打扰我……”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责任。”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努力,应该振作,应该有所承担。但是我很累,我很累了。让我再休息一会儿,好吗?”
紧接着他的头发便被一只手抓着,直截了当地拽了起来!
哗啦啦。
酒液四溅,在湿漉漉的披发之下,他勉强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这个拽着自己头发的男人——
这是一个长相谈不上丑陋、也谈不上英俊的……陌生的人。
他的心中生出一种愤怒来。
一种久违了的情绪。
“无弃走了后……”
“什么阿猫阿狗……”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挑衅!”
血液重新开始咆哮,道元重新开始喷薄。
内府轰隆隆地显现形迹。
神通种子应激而起。
雷光在身内身外一齐跳跃!
啪!
一个巴掌,扇灭了他的雷光,扇熄了他的雷玺,把他的道元和气血重新锁住,让他在空中翻转好几周,才重重地砸到地上!
这时候他感觉到,那只手又拽住了他的头发。
将他的脑袋,拽得悬空。
他晕乎乎地与那人对视,眼睛里好像生出重影来,恍恍惚惚。
“听说你在调查我?”那人问道。
“你是谁?”他勉强地问道。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那人回答说。
他好像应该觉得愤怒,但愤怒也没什么力气。
他的确应该觉得悲哀,但悲哀也没有什么力气。
他就那么微弱地挣扎着,最后只是道:“我他妈的……认识你……是谁?”
然后他听到那个声音,一字一顿地回答说:“张、临、川。”
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他好像记起来了……
在很多天很多以前,他的确让人查找过一个叫张临川的人,可是什么消息也没有传回来。
“姜……你……”
他浑噩的脑子里浮沉出一些疑问。
但他只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越来越贴近面门。
然后他的世界,便永远地黯了下去。
……
……
轰隆隆隆!
深夜的野人林,天空彻响雷鸣。
十四双手握持重剑,重玄胜面无表情,姜望立在最前方。
三个人隐隐结成三才阵型,各自蓄力。
但他们发现面前的这个雷占乾,一时竟然并不说话,整个人好像在问出那句话之后,忽然变得僵硬起来。
咔!咔!
他在原地奇怪地扭了扭脖子,那种滞涩感才消失,而后才恢复了正常。
“这具身体,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呢。”
这个雷占乾看向姜望,饶有兴趣地说道:“他好像跟你,很有点熟悉?”
这个问题,当然只是一种恶趣味。
在接掌这具身体之前,他就已经有过详尽的调查,对雷占乾和姜师弟的关系非常清楚。
甚至于后来将雷占乾的神魂拉入无生世界慢慢折磨,于他而言,雷占乾并没有秘密。
不然他也不能够将雷占乾扮演得那么真切,又是那么自然地完成了雷占乾的转变,在世人无所知觉的情况下,逐步掌控了雷家,甚而掌握了鹿霜郡。
时至如今那个愚蠢的雷一坤,还以为他能够有什么竞争可能。却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种幸福的假象中。
只是可惜……
真是可惜。
只因为杀了一个不懂事的青牌,就导致在齐国的长远计划功亏一篑。
这种替换人生的机会非常珍贵,哪怕是他以白骨圣躯摘下的顶级神通,这一世无论修炼到何等境界,替换数额亦有极限。用一次,少一次。
而雷占乾是一个多么合适的目标。
本身有走通帝国高层的渠道,上限一度眺望顶层,又因为最重要的姜无弃之死,架倒势衰,不被重视。不会过早地被帝国顶级强者注视,可以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很长的发育时间。
和在齐国如日中天的姜望,又有那么点恩怨纠葛在。
纵观整个大齐帝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身份。
他甚至是以此为核心身份来发展的。比只是派去无生老母的牧国,比放任那些地煞使者自生自灭的其它国家,都要更用心得多。
但是一着不慎,大好棋局已是不能继续,如今棋盘都要被掀。
他想他应该是愤怒的,但是站在这个已经名满天下的姜师弟面前,他发现心中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反倒是有一种难得的新奇感。
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未有。
高踞神座之上,集神主、道主、教主三位一体,所面对的只有神仆、信众、教徒。几乎早已忘了为人的一面。
而眼前这个年轻的霸国侯爷,毕竟曾一口一个张师兄的叫着,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虚心求教。
仁厚的凌河、坚毅的姜望、暴烈的杜野虎、俊美的赵汝成、贱兮兮的黄阿湛、冷酷的魏俨……还有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好像是叫安安?
那真是鲜活的故事啊。
“我一直在找你?”
姜望注视着眼前这个已然被替换了的雷占乾。
看着这人脸上其实并没有感情存在的淡笑。
心中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轰隆隆!
电蛇仿佛撕裂了长空,重云掩近,将有一场骤雨。
姜望的牙齿一错,从牙缝中蹦出三个字来:“张!临!川!”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对那头恹魑有奇怪的熟悉感了。
他熟悉的不是恹魑。
不止是恹魑。
而是包括恹魑在内,包括那些被擦拭得反光的酒瓮,是那座地库里纤尘不染的一切。
是那种近乎于强迫的“干净”!
也是重玄胜所描述的那种“精确”的感觉。
洁癖,近乎完美的伪装,谨慎的筹谋和果决的动作……
是他曾经在张临川身上所感受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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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大家等得着急,刚修好就发出来了。
明天中午的更新照常……
可算是恢复节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