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霸蛮
褚幺乖乖卸了车,解了白牛身上的负具,而后挨着白牛,一起踏上了剑阶。
姜望和宁霜容在前,边走边聊。
褚幺和白牛在后面,也是边走边聊。
这问剑峡看着便是极高,但唯有在这剑阶上真个走一遭,才能对它的高度有一个大概的认知。
总之褚幺是走得腿都麻了,后半程全是拽着白牛的尾巴往上走。
剑阶走到头,便踏上了摇摇晃晃的天门栈道。
虽然它看起来不是很稳固的样子,但以白牛的体重踏足其上,也未见什么影响。
剑阶此时又飞散,数不清的长剑啸空而走,似群燕归巢,俄而不见。
这一刻站在天门栈道的中段位置,往上看距离崖顶也似不是太远,好像一跃可登。但是云雾绕绕,瞧不真切。
往前往后看,忽觉这峡道本身,就好像一柄剑。
而这天门栈道,恰是在长剑“剑格”的位置。
自“剑格”而登“剑阁”,极是巧思。
天门栈道连接的两座凿于崖壁的堡垒,是剑阁的两座山门。
“天门”之名,亦为此指。
西北曰藏锋天门,东南曰罔极天门。
“这两座山门有什么讲究么?”听宁霜容介绍罢了,姜望问道。
宁霜容立定不动,等客人决定先行哪边:“没什么讲究,全看自己心情。从哪边进,都是一样的到剑阁。可能走藏锋天门的意义,要稍稍温和一些。”
姜望提步欲行。
忽有一个英俊的束发男子,从那罔极天门后走出来,扬声道:“进西北门则韬光,是为访友。进东南门无极也,来者不拒!”
这句话自有大气魄,显示剑阁不俗的底蕴。
但是在此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很有挑衅的味道。
因为他的表情,是如此轻佻。
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而这双眼睛毫无掩饰地瞧着姜望:“武安侯想走哪边,就走哪边。我剑阁来者不拒。”
宁霜容说两座山门没什么讲究,自是不想姜望太早表态。
这人特意把讲究说出来,自也是为了逼着姜望表态。
姜望剑眉一扬:“哦?”
宁霜容张口欲语,这人已经先道:“本人司空景霄,忝为剑阁当代首席弟子,可以代表剑阁的态度。”
姜望今次特意来拜访剑阁,自也不会对剑阁一无所知。
这个司空魁今年三十有六,在七年前便成就了神临,严格来说,与田安平他们算是同一批的天才人物,实力当然是不俗,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底气。
其人也有足够的理由,为剑阁彰显态度。
姜望温和地笑了笑:“那我走这边。”
说罢,径自走向罔极天门。
你说无极,那便无极。
褚幺牵着白牛,自然是紧跟师父身后。
司空景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也只是侧身道了句“请”,自在前方引路。
宁霜容这时候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跟着往里走。
罔极堡的门户倒并无殊异,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座石拱门。
走进里间,两侧各有十几个通道口,通往不同的房间,由此大约能够窥见这座罔极堡本身的复杂结构。
隐隐的威压弥之不去,说明这座堡垒大概是具备战争能力的。
但也没有机会细察,在司空景霄的带领下,他们只走主通道。
漫长的甬道走到尽头,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本应该是在山体中行进,但是走出甬道,一行人却出现在一座巍峨高山的山脚。
此山竖直抵天,大半山体都隐在云中,高不知尽处。
眼前只有一条蜿蜒的山道,如龙蛇盘山而上。
司空景霄带头拾级而上,语带骄傲:“此山名为天目,登得山巅,如在天外天,一览世间小,故有此名。自我剑阁创派祖师结庐于此,世间山河转,而我剑阁传承不熄,至今已历三万年之久!”
姜望由衷赞道:“很了不起。”
道历新启,国家体制才有大兴。天下列国之中,历史最悠久的景国,也未有四千年。剑阁能够延续传承三万年,这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司空景霄有足够的理由骄傲。
不过若是真要讨论,还能在现世占据一席之地的天下大宗,哪一个不具有非凡历史?剑阁的三万年历史,比之道门三圣地,自又算不得什么了。
登高山如行龙脊。
走在最前面的两位男子,各具风姿。
其后是稚子白牛,绿衣美人。
一时漫如画卷。
这一行人脚步极快,不太走得动的褚幺,也有白牛载着。
行不得半个时辰,眼前便见得一处巨大的平台,横在此处。凿山为台,自有别处未有之精彩。
最前面是一座剑器筑成的牌楼,形制特异,很见风格。牌楼匾额上,书有剑气纵横的四个字,曰“众生剑阙”。
在这座牌楼之后,是亭台楼阁,屋宇如林。有不少剑阁弟子正在其间,斗剑的斗剑,闲谈的闲谈,好不自在。
司空景霄再次担当解说的重任:“若把天目山比作一个巨大的阶梯,剑阁其实一共只有三阶。咱们现时是在第一阶,名字你也看到了,‘众生剑阙’。众生之剑,皆入此门。剑阁欢迎天下所有剑客,执剑来此拜山。”
这名字很有气魄。
姜望随口问道:“不知天地剑匣在哪一阶?”
司空景霄笑了:“下一阶便是。不过轻易不对外人开放。”
姜望并没有问如何才算不轻易,只是道:“再往上想必就是剑阁真正的殿堂所在?”
“是的,其名‘岁月剑阁’。”司空景霄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特殊的腔调,带着‘与有荣焉’的感觉。
剑阁也的确值得它的弟子引以为傲。
但是三万年的历史延续下来,如今谁才是现世的主角呢?
或者更具体一点说,单在这南夏锦安府,究竟谁的声音更有分量?
宁霜容这时候问道:“姜兄在想什么?”
姜望叹道:“大宗底蕴,令人流连。‘众生剑阙’、‘天地剑匣’、‘岁月剑阁’,此中有真意,我已忘言!”
司空景霄哈哈一笑:“武安侯自是天下一等资质,灵觉过人,什么时候脱去这一身尘缚,来我天目山纯心求道,也未尝不能成当世剑魁!”
这话实在有些不知所谓了。
也不知是不是姜望的温和态度,给了他错觉。
你司空景霄是什么身份,竟也能代表剑阁招揽齐国的公侯?
宁霜容往前走了两步:“姜兄往这边来!”
姜望不置可否,只是跟着提步前行,踏过了这一座众生剑阙的牌楼。
司空景霄跟着边走边道:“说起来你们齐国以前有个叫柳神通的,不知武安侯知不知道?”
姜望的脚步慢了下来。
就在这处山台广场,越过牌楼后没多远,便可以看到此处的第一座建筑——应是一座迎客亭,在这座凉亭旁边,很是突兀地挂着一支横杆,杆上倒吊着两个人。
“柳神通……怎么?”姜望看着其中一个倒吊着的人,嘴里道:“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
司空景霄不疑有他,自顾自地道:“他也是齐国的顶级天骄,那时候我们在海外碰过,携手杀了些海族。他对我十分佩服,还说要拜我学剑来着。可惜……”
这名为可惜实为自夸的话,并未让姜望有什么反应。
柳神通怎么说也是大齐名门嫡子,怎么可能要拜司空景霄学剑?柳神通在世时,扶风柳氏还未彻底衰落,他自己又天资绝顶,哪里求不得一个真人师父?想来即便两人当初真个有所接触,柳神通最多也就是客气一下,说了些得闲请教之类的客套话。
这个司空景霄,完全是仗着柳神通已经死去多年不能还嘴,在这里自吹自擂。本意或是想要压过齐国一头去。
只是逞这个威风,却还要挑着拣着寻一个已死之人,不敢说打死柳神通的田安平,也不敢提陈泽青、计昭南。
别说司空景霄这话不可信,就算是真的发生过。
他姜望乃是毫无悬念的齐国同年龄第一,放在柳神通那个时候,怎么说也是与田安平同一个级别。你司空景霄当年就算真的强过柳神通,又能压得住谁?
堂堂当世大宗的首席弟子,处处透着股小家子气!
见姜望反应平平,司空景霄又道:“武安侯是不是对柳神通没什么了解?这原也正常,毕竟你去齐国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想当年,扶风柳神通可是……”
“请教一下。”姜望在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凉亭前,抬手打断了他:“这人是因为什么吊在这里?”
司空景霄谈兴被打断,有些不愉快,生硬地道:“我吊的,这两个贼厮甚是无礼。”
“哦。”姜望点点头,走了两步,又问道:“不知是如何无礼呢?”
“我也忘了,无非咆哮山门之类。”司空景霄一挥手:“不必理会这些宵小,武安侯请往这边来,今日问剑什么的,我来与你安排。阁中不少师弟师妹,也对武安侯的剑术好奇已久。”
姜望却是不挪脚步:“准备吊多久?”
“兴许三个月,兴许五个月。”司空景霄回过味来了:“认识?”
这倒吊在横杆上的两个人,这时候都已经虚弱非常,眼皮都耷拉着。旁人走近也没有反应。任他们在此讨论。
其中一个虽然狼狈,但仍然无法掩饰那洁如白玉的容颜,是个真正的美男子,在什么境况下都很养眼。
另外一个……则好像非常适合这种狼狈的状态,甚至于他就是狼狈本身。披散乱发,胡渣唏嘘,整个人有气无力,竟与这种倒吊的羞耻姿态,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和谐。
他们狼狈归狼狈,这会倒是还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不过若是如司空景霄所说,再吊上三五个月,可就难说得紧。
姜望走上前,饶有兴致地半蹲下来,正对着那个胡渣唏嘘的男子的脸。
“呼~”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
这是一缕以八风龙虎拟就的东方明庶风,当然只是道术之风,而非神通,但应对此般情景,也绰绰有余。此风只是迎面一拂,倒吊着的两个人便都清醒过来,齐齐睁开了眼睛。
看到姜望,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不过反应并不相同。
英俊的那个在惊喜之后,很有些无地自容,想要藏身,却无处可藏,身躯微蜷着,弥漫出一种清晰可见的耻辱感。
颓废的那个在惊喜之后,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很快又睁开了,那双无神的死鱼眼,霎时间迸发出强烈的神采!
“哟!”姜望看着面前这个倒吊着的熟悉的死鱼脸,语气轻佻:“这么久不见,传说中的飞剑三绝巅,竟然垮成这个样子啦?”
又扭头看向旁边那个美男子:“白兄怎么也在这里,与这惫赖货为邻?”
这两个人,他当然都认识。
一个是观河台上曾见过的越国天骄白玉瑕,此人志洁骨傲,令他十分佩服。
再一个,则是他久未相见的好友,唯我剑道当代的唯一传人,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向前。
白玉瑕强忍着虚弱和羞耻感,勉强出声道:“此般情景,羞见故人。烦请姜兄帮忙通知越国白家一声,白某日后必有厚报。”
向前则是不耐烦地道:“休要废话!快把老子放下来,这班孙子,小的打不过就来大的,说他们两句就吊人,差点折腾死老子了!”
姜望依然乐呵呵地笑,一边伸手把他们两个解下来,一边对向前道:“还记得上一次分开,你跟我说什么来着?多威风?东来剑斩生死门……啧啧啧,再见已成倒吊人!”
“武安侯且住!”司空景霄在这个时候伸手一拦:“咱们做人做事,都要有理可循。你来拜山,拜山便是。这两个宵小如何处置,是我剑阁的事情,外人插手恐怕不便。你这时候随手就把人放了,却置我剑阁的规矩于何地?”
“司空景霄!”姜望蓦地站起身来,随手把解开来的向前拨到身后,自己则直面司空景霄,眸光暴起如剑光:“本侯已经忍你很久了!你现在给本侯把嘴巴闭上,问剑什么的,不要再安排其他人了,就你了!”
他的手指头几乎是往司空景霄脸上戳:“你没有听错,就是你!”
司空景霄倒很有些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只是眯起眼睛:“齐国武安侯难道就能如此霸蛮?”
锵!
长相思已然出鞘,暴涨的剑气直接在地面划出一条深壑。
姜望手执雪亮的锋刃,一时杀气冲霄:“现在!立刻!本侯要与你论剑!如果你不选场地,那就在这里!今日须让你看到,什么才叫霸蛮!”
第八十一章 赤符(为大盟燕少飞加78/78)
对待前来挑战的修士,不讲规矩有不讲规矩的做法,讲规矩有讲规矩的做法。
前者比如司空景霄对待向前和白玉瑕的态度。
向前几个月前来到剑阁,挑战同境内府修士,无有抗手。这事情本来没有什么,向前自己也承诺只为验证剑道,战斗结果不会外传。
但司空景霄对落败的师弟很是不满,认为其人有辱剑阁之名。言称“学艺不精,竟使宵小居其上,以绝技输小术,坏我剑阁万年雄名。”
传承古老的飞剑三绝巅,以历史而论,相对于剑阁三万年的历史,的确算不得什么。
整个飞剑时代都在现世的历史中,并未能追溯到近古。
飞剑时代辉煌而短暂,只延续了一百零七年就已经消亡。自道历七三三年起,至道历八四零年终。
可以说屹立于天目峰的剑阁,是目睹了飞剑时代的诞生和落幕,知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他们瞧不起飞剑之术,也算是有迹可循。古老的瞧不起后进的,存留的瞧不起消亡的。
但向前当然不满意。
他这个人,谁要是说他宵小废物什么的,他完全无所谓。但是蔑称唯我剑道是小术,就是触及他的逆鳞了。
飞剑之术能以短短一百零七年的时间,宣称一个时代。唯我剑道能够屹立于时代之巅,列名飞剑三绝巅之一,怎么可能是小术?
最重要的是,这是他师父向凤岐传给他的道!
因而从来惫赖的向前,狠狠回击了司空景霄一顿,并愤怒地表示,神临之后必再南来,定会败其人于剑下。
于是他就被吊起来了……
罪名是“小儿辈无礼于大宗。”
与向前同行的白玉瑕看不过去,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于是同向前一起被吊。
向前这个人,毫无根基可言。飞剑时代都落幕了,向凤岐也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他哪有背景?
至于白玉瑕,越国白氏说起来名头不俗,但是对剑阁来说,根本也算不得什么。
他司空景霄又不会真个弄死白玉瑕,只不过吊几个月,磨磨性子,料得越国白氏也不会说什么,说不定反而还要感谢他帮忙管教子弟。
只是剑阁立峰为剑,请问天下剑魁,甚至立出罔极天门,号称“来者不拒”,这是何等样气魄?如司空景霄这般作为,的确太小家子气了些,传扬出去,颇损剑阁威名。
但他也有他的原因。
昔年向凤岐南来,连败剑阁五大剑主。其中被斩掉了左臂的无心剑主屠岸离,就是他司空景霄的师父。
屠岸离视此次战败为奇耻大辱,言曰不败向凤岐,左臂终生不复。后来向凤岐折剑于姜梦熊拳下,他也就永远失去了扳回一局的机会,至今仍是独臂。
一个已经消亡在历史中的飞剑之术,还在那里挣扎往复。新时代早已经到来,旧时代的亡魂仍在嚎哭。洞真层次的师父来剑阁挑战,内府层次的徒弟也来剑阁挑战,把剑阁当成什么?
司空景霄的确是故意针对向前,且为了不显得太针对,顺带手地把白玉瑕一并吊起来。
以神临修为出手压制内府,这当然是不讲规矩的做法。剑阁也有足够的底气这样做。
而姜望不同。
对于姜望,他不能不讲规矩。
如若剑阁不想讲规矩,齐国恐怕是更乐意的一方。
所以他既要给齐国人一点挫折,又要控制在规则之内。
但与姜望年龄相近的人里,宁霜容已经是剑阁最出色的一个,已是败在了问剑峡。
通常来说,大势力之间的年轻一辈切磋,都是在同龄人中进行。
如姜望今年二十有一,是怎么也不该对上三十六岁的司空景霄的,毕竟年龄小了一轮还有多。
他司空景霄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出手?
只要姜望自己不介意,旁人就无话可说。
所以他是故意惹姜望生气。
而姜望……也是故意放任自己生气。
司空景霄以为他此来问剑,是问剑阁同龄修士。殊不知姜望本就打算,问剑阁所有神临!
阮泅让他此行嚣张一点。
他不摆什么嚣张的状态,也不给那些虾兵蟹将脸色看,专来擒王。
要嚣张,就做最嚣张的事情。
通过那罔极天门入剑阁,他这一次的挑战没有上限。
今日他横剑来此,所要挑战的对象,是整个剑阁自五大剑主以下的所有人。无论苦修了多少年,无论有多么深的积累,只要是神临层次,他就挑战。今日他是“来者”,他亦来者不拒!
只不过挑战这种事情,可以如向前的挑战那般,只为砺剑,关起门来输赢不传。也可以如姜望现在这样,堵在众生剑阙门口,指名道姓,意态张扬。
前者只是切磋问道,后者几近于踢馆!
本来单只是看在宁霜容的面子上,姜望也不至如此。
但向前被这司空景霄恃境凌压,这般屈辱地吊在这里。
他是一定要给向前把场子找回来的。
何为挚友?
当初向前连内府境都没到,就陪着他伏击外楼境的海宗明。
这个混吃等死惯了,懒得连眼皮都不愿抬太高的家伙,跑去秦国挑战,被秦至臻打得跌入渭水,还不忘替他造势,使得他在黄河之会对上秦至臻时,还能反占先机。是为一剑绝魁名。
此为挚友。
他与向前说笑,不代表他真的无所谓。
他在嘲笑向前的时候,他的心是痛的!
他看得懂司空景霄的用意,而他不打算再给剑阁留半点面子。
这一刻,姜望几乎是戳着司空景霄的脑门求战,态度霸蛮,不可一世。整个山台广场,不少剑阁弟子都被吸引过来,对其怒目而视。
宁霜容往前走了一步。
司空景霄直接抬手拦住:“宁师妹不必多言!”
姜望主动邀战,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是断不会再给姜望避战的机会的。
“我是想说。”宁霜容道:“切磋问剑,本为常事,不必伤了和气。两位不如去天地剑匣打,更施展得开。有剑主看顾,也无后忧。”
“不必了!”司空景霄道:“我不会杀他,但最好就在这里,就让师弟师妹们都看一看,何为绝剑术,咱们剑阁何以屹立三万年!”
宁霜容作为公认的剑阁这一代最具天资之人,又刚刚成就了神临,在这种时候是绝对有资格说话的。
但姜望和司空景霄的态度都非常坚定,她已是没有阻止战斗的可能。索性不再说话,沉默汇入剑阁弟子的群体中。
褚幺虽然很喜欢这个仙女姐姐,但这时候也牵着白牛,往后走了几步,坚定地站在师父身后。
此时在这众生剑阙的牌楼附近。
齐国武安侯姜望,与剑阁当代首席大弟子司空景霄相对。
司空景霄的身后,是山台上不断赶过来的剑阁弟子。
姜望的身后,是褚幺、白牛、向前、白玉瑕……小的小,废的废,最有武力的是一头牛。
两边若是不讲规矩地对撞起来,姜望他们只怕要拔腿就跑。
双方支持者悬殊如此,司空景霄又在年龄、修道时间、成就神临的年限上,全都长过姜望。但这边无论褚幺、白牛,还是向前,全都信心满满。
唯独是白玉瑕有些忧心,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虽然被向前影响,现在放松了许多,但仍对自己有相当的要求。姜望今日如此激烈的态度,虽说主要是为了向前,可也与他有那么一点关系在。若是因此导致姜望受辱,他会觉得非常不安。
向前就不同了,向前还有闲心跟褚幺聊天。“小子,你是谁?”
褚幺紧张地注视着对峙的两人,嘴里回道:“我是我师父的徒弟。二徒弟!姓褚名幺!”
“这么年轻就收徒,还收到二徒弟了?真不嫌麻烦啊……”向前嘟喃了一句,无精打采地招了招手:“来,扶一下你师伯,咱们往后让一让,免得那个姓司空的,等会没地方跪。”
褚幺听到这个人是自己的师伯,哪还有不听话的。
连忙过来搀着,还贴心地把白牛扯过来:“牛哥,你让我师伯坐一下呗,他受伤啦。”
白牛哞了一声,直接甩动牛尾,将向前卷上了背部。
“哈!真行!”向前美滋滋地笑了。
也不管他的难兄难弟白玉瑕如何,自顾自地靠躺在白牛宽阔的背脊上,以手为枕、垫在牛臀,顺便翘起了二郎腿,做好了观战的充分准备。
本想问问有没有酒,但想来问也是白问,便懒得问。
……
司空景霄当然把向前的话当屁放。此刻目视姜望,也只是道:“武安侯既是非要与我切磋,我虽虚长年月,羞于以大欺小,也只能应下。毕竟剑阁请问天下剑魁,无有不应之理。只是你今日若是输了,还请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往后的日子里,闲事莫管。”
“可以。”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今天不把你打到跪地,都算本侯输。”
他从来都是一个尊重对手的人,从未在与谁决斗前放过这等浑似青皮地痞互骂般的蔑语,今次也是真个动了怒,才会顺着向前的话这样说。
“那便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司空景霄随手一招,赤红色的符文无由而显,在空中迅速交错,编织成了一柄赤色长剑,流光暗潜。
此剑名为“赤符”,剑阁所藏天下名剑,相传是前粱末帝粱慜帝所佩。
这位被夏人药杀的无能帝王,据说当年也使得一手好剑术。可惜治国无能,非是王才。一朝身死国灭,徒为笑柄。
这柄剑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到了剑阁。
司空景霄少时选剑,一眼相中赤符,师门长辈说之不详,允他另选。司空景霄回曰:“古今有不祥之人,愚未闻不详之器,若果,愚负重可也。”
无心剑主屠岸离闻听此言,大喜,说吾道可继,于是收为亲传。
所以今日被姜望如此轻蔑的,亦是剑阁弟子里的传奇人物。荣耀累身,很得师弟师妹们拥戴。无怪乎整个山台广场,剑阁弟子人人怒火盈眸。
可惜这些愤怒,无法实质性地干扰到战斗。
也无须什么主持,司空景霄握住赤符时,这场战斗就已经开始。
他的剑意冲霄而起,开裂层云。
赤红色的剑身像是一条血色河流,古老的符文在其中载沉载浮。
但姜望的剑已经先出。
出在神魂世界!
在广袤无垠的元神海,威严高耸的蕴神殿中,手握赤剑的司空景霄赫然睁眸。
他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这片元神海的掌控出现了动摇。
提剑飞出蕴神殿,一步踏进通天宫。
其人其剑,坐镇道脉真龙颅内。
盘踞屋顶的道脉真龙顷刻仰天长啸,身外爆出无尽剑光,好像要将元神海的永夜都刺破。待得剑光散去,道脉真龙的每一片龙鳞,都变成了剑锋!
尤其一对龙角,散发出堪比赤符剑的恐怖锋芒,照耀暗夜。
此即为剑阁不传之谜,剑龙驭天。
乃是以剑杀魂的绝顶神魂秘术。
此龙以身负剑,合威于一,又有掌控元神海的强大权柄,又有破敌灭魂的恐怖杀力。司空景霄仗此在神魂搏杀一道,少见对手。
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一扇至尊至贵的古老门户立在天穹!
恐怖的威严笼罩此方元神海。已经飞上高空的剑龙,一点预兆都没有,直接被压制得下坠十余丈!
这距离当然只是神魂世界里的概念,而它反应的,是神魂世界里的权柄。
很显然,司空景霄的权柄被削掉了太多。
天地至尊将临,谁人妄称驭天?
那立在穹顶的古老门户轰然洞开!
那绵延十余里的恐怖剑龙,在龙首位置,一个手提赤剑的身影已经倒飞而出,
却是司空景霄连人带剑被朝天阙的恐怖力量逐出了剑龙!
剑阁传承三万载,能够流传下的神魂秘术当然不俗。
但所谓今必胜昔。
齐武帝只身复国,为一个已经事实上破灭了的齐国,奠定了霸业之基础。
此等雄王,比之剑阁历任哪代阁主,也须不肯输。
他的拿手绝学,说是雄压天下,并不为过。
姜望强大的灵识力量,再配合朝天阙,当场便将剑龙驭天碾碎了。
而于此时,一道赤金光柱,倏然从天阙中撞出,径追司空景霄而去。
洞金柝!
倒飞中的司空景霄横剑一格,便有数不清的剑形符文绕身而起,各自划出玄妙的轨迹,啸鸣之中有神威自显。
此是他合赤符剑威所独创的神魂秘术,剑符护灵!
但镇压穹顶的那座古老天阙,只是轻轻一震,此方天地皆动!司空景霄的护灵剑符当场散乱不堪,那玄之又玄的轨迹,全部偏离。
洞金柝的赤金光柱就在这时候撞了上来,撞碎层层叠叠的剑符,撞得司空景霄不断飞退。
砰!
他被直接轰回了蕴神殿!
且是一步不差地,正落回他的蕴神殿宝座之上!
------题外话------
偷袭一下。
我得了一种只要有存稿,就马上想还债的病。
昨天状态很好,多写了点,今天就忍不住交出来。现在越想越后悔……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去玩耍?
……
本章为大盟燕少飞加。
78章啊!78章!你们知道我是怎么砍完的吗?我刀都砍秃了!
把燕哥抬走!
第八十二章 何为……嚣张
从元神海高空被轰落,一路轰回蕴神殿中。
此刻撞坐在那张神椅上,司空景霄的神魂显化之身,已明显的虚弱了许多,竟有一些透明之感。他手中所执的赤符剑灵,也清晰地黯淡了下来。
轰!
殿门骤然合拢。
他强行关闭了蕴神殿!
洞金柝的余光,碎在蕴神殿外,终是不能再侵入。
司空景霄成就神临,比姜望早了好几个年头,这也是他想要出面教训姜望的底气。
再如何天骄绝世,也必须要面对时间的差距。且他司空景霄又何尝不是优中选优,力压同辈的天骄?
可是在神魂层面的斗争里,他全无还手之力!
那扇门……
那古老的门户实在可怕。
剑阁三万载传承,当然也能找得到可以与之对抗的神魂秘术,可是要求太高,他并未能够修成。
此等级别的神魂秘术,修炼难度有多高?姜望才成就神临多久?此人的神魂底蕴,究竟何等雄厚?
这个时候再悔再疑也都是来不及,他必须要赢下这一场胜利,不然个人颜面扫尽是其次,剑阁威严也要受损!
因而他第一时间选择封闭蕴神殿,不再与之正面碰撞神魂。
而后牙关一错,更是冒着损伤本源的危险,悍然移动了蕴神殿!
轰隆隆!
元神海中,这座雄伟的宫殿,直接拔空而起,卷动风雷呼啸,引起四海沸腾。在这天地动摇的威严中,蕴神殿直接撞向天穹那扇古老门户,真个有玉石俱焚之势!
姜望的六欲菩萨之相本欲踏出天阙,终结神魂斗争,在这个时候却是骤然一收步,将整个朝天阙都拔走,顺势退出了司空景霄的元神海。
蕴神殿坐镇元神海上空,总镇人身四海,不可轻移。
司空景霄连蕴神殿都拔动了,属于先伤己,再伐敌,摆明了要在神魂层面殊死一搏。
若是两人今次是约斗生死,他倒也不惧与司空景霄于此硬拼。但这次只是问剑而已,杀死司空景霄肯定不行。继续硬碰下去,谁都无法控制后果。
所以他选择先一步撤出。
反正神魂层面先胜一子,司空景霄受伤不轻,局面已是大优。
整个山台广场,剑阁弟子所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们的大师兄司空景霄,刚刚握住那柄声名远扬的赤符剑,刚刚有剑意冲霄,红符沉剑,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齐国那位武安侯便投来了一个冷冽的眼神,剑也未出,大师兄司空景霄竟仰面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如何是冷眸如刀?
这眸光比刀光重!
姜望竟然一个眼神就重创了他们的大师兄。
真叫人脊生寒意!
“是神魂,是神魂之争有了胜负。”有修为高深一些的师兄出声解释。
但周围的师弟师妹,显然并不能从这句解释里得到安慰。胜负这个词让人惊慌,还什么交手的过程都没看到呢……大师兄这就败了?
当然不!
司空景霄眸中燃烧的,就是这样炙烈的情绪。
他不惜强挪蕴神殿,也要把姜望轰出神魂世界,怎甘心就此认负?
在归于本躯、仰面喷血的同时,赤符剑那如血的剑身之中,就飞出无数古老的剑符,绕此身环转。
他不肯强抑吐血的本能,宁可在师弟师妹们面前丢掉面子,自是为了第一时间构筑起反击,自是为了争胜!
强忍着神魂受创的痛苦,握紧长剑,强化冲霄剑意。
绕身的剑符于是呼啸而出,直冲对手,咆哮如龙!
那是无数血色剑形符文汇聚成的奔流,裹挟着难以想象的锋锐之气,一瞬间就填满了他与姜望之间的距离。
轰!
在剑符奔流倾落之前,就有一圈绕身的火光,迅速膨胀开来。
火域一瞬间在山台广场铺开。
姜望左手按出毕方印,单足神鸟仰天而歌。
火域规则予剑气以压制。
数不清的焰雀在火域中化生,疯狂地啄击剑符。焰雀之群,拦击剑符之河。
姜望自身则紧随焰雀之后,倏然拔剑横出!
一剑霜雪明。
无法计数的霜白剑丝铺天盖地而赴,尖啸着撞上了剑符汇聚而成的洪流。
无数焰雀碎灭了,火光炸开,犹为火域升温。
一根根剑丝贯穿一枚枚剑符,余势未绝,仍向司空景霄杀去。
此时的司空景霄才从仰面喷血的姿态回转,燃烧着求胜火焰的眸子盯住姜望,那冲霄的剑意于这一刻展开到极致。
天边云层洞开,一线璀璨得晃眼的天光便落了下来!
不,它哪里是天光?
分明是剑光!
司空景霄所主修的绝剑术,无心天剑决!
它的速度太快,威势又太凌厉。
几乎是在出现的同时,就已经抵达了姜望的火域,并且坚决地将火域贯穿——
击穿了一朵青云的残影。
不是姜望的身法快过如此强大的天剑之剑光,而是他在此之前,就已经疾冲向司空景霄。整个人在自己的灵域之中穿梭自如,在焰雀、剑丝、剑符的残像中,惊险漫步,倏然折转。
司空景霄无法判断,这是巧合,还是预判。
但是对手已迫近,对手的灵域已覆落,却是他必须要现在就面对的事实。
于是在他的心口位置,骤然发出一声剑鸣。
他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具破碎的瓷器,在毁灭与存续的边缘徘徊,无数的剑光自他的体内向外射出。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成为了剑光所凝聚的太阳。
灵识纠缠剑气,他的无心剑域也在刹那铺开!
他足尖一点,手握赤符剑,不退反进,面迎姜望!
方寸之间,以剑术斗杀生死,他有何惧?
但姜望在这个时候,脚步却戛然而止。
他像一支已经离弦的箭,却离谱地停在了半空。
而与此同时,整个火域毫不留情地向司空景霄碾压。
以灵域撞灵域。
以火域碾压无心剑域!
在神魂层面决出的胜负,得到的优势,姜望怎么可能放过?
为什么他回归本躯的第一时间,就是展开灵域来反击?
司空景霄若是不动灵域,他就天然占据巨大优势。
司空景霄灵域一开,他就直接以灵域对撞。灵识先杀于元神海,再杀于现世,让司空景霄无可回避。
或许平时的火域未必能压过无心剑域太多,虽然姜望灵识强大,可是司空景霄经营日久。
但是在神魂已经受创的前提下,司空景霄根本无法给予无心剑域足够的支撑!
受损的灵识,是他受伤的一条腿。
而姜望便专往伤腿踩!
噗!
司空景霄再次喷血,却牢牢地站定了,不肯后退。
灵识干涉现世,方有灵域生成。
两座灵域的对撞,关乎道途,关乎规则,更关乎灵识根本。通常情况下,两座灵域厮杀的过程是缓慢的。
是要逐寸逐地的争取。不然就算是灵域强大的一方,也很容易在对手精心构筑的灵域里失陷。
好比两军交战,各自都需谨慎。
但是姜望在已经获得绝对灵识优势的前提下,直接尽起大军,蜂拥而上。司空景霄却是根本来不及回避。
在这场毫无花巧的对撞中,司空景霄的无心剑域直接被压碎了!他的灵识再一次受创,此时已经有些目眩,眼中竟然出现了残影!
不!岂可如此?
司空景霄心中怒吼。
他的心脏部分无声裂开,一种古老的气息自此勃发。
那是他最为倚仗的神通,已经补完遗憾,完成开花,他要以此反夺生死!
嘭!
但是他的整个人在半空,弓成了虾状,神通之光绕身流散。
却是姜望毫不留情的一脚,正正踹在了他的心口位置,以天府之躯、五轮神通之光,将他的神通之光生生踩碎了,使他的神通之力一时未能爆发!
“死!”司空景霄的眼神已经恍惚,神通之光又已涣散,剧烈的痛苦使得他无法把握本躯,但仍然强撑着往前一指!
无心天剑决所化出的恐怖天光,倏然自高穹而落!
这是如此凶狠,如此强大的剑式。
是他司空景霄奋起余力的恐怖的挣扎。
可是在现场这么多人的视线里,姜望只是从容地漫步向前。
那天剑剑光根本就失却了准头,自姜望身侧落下,贯入山台地面,留下一个小指粗细、深不见底的幽洞。
连一根发丝都未伤着。
姜望大步而行,显得自信、强大、无畏,动作却谨慎,遥遥一按,在司空景霄灵识散乱、身形不稳的状态下,还加以五识地狱,封闭其人的五识。
司空景霄这时候已经进入无知无感的绝望境地。
他把握不了天剑剑光的轨迹,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捕捉不到姜望的身影……但是感觉得到姜望正在向他迫近。
他顽强地捕捉战斗可能,继续凝聚神通之光。
嘭!
继续被那一只凝聚天府之光的靴子踹碎。
“死啊!去死!”
他放弃了所有对自身的保护,奋起余力,再次引动他一开战就埋在天穹的伏笔——
本该是他潇洒漫步,从容欣赏对手在无心天剑决下的狼狈。
可是现在却只有恐怖天光一次次失去了准头的落空。
不停地被踹碎神通之光,不停地剑光落空。
一路后退,一路踉踉跄跄,一路不肯倒下。
他不甘心!
他一身剑术根本没来得及施展,无心天剑决的真正威能都未能尽显,他的神通都未能展现。
可是神魂层面输了一着,整场战斗竟如山崩!
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够撑挽,却还是不肯放弃。
有些剑阁弟子看着这一幕,已经忍不住的流泪。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灵光,或许是老天也不忍司空景霄如此努力,于是给了他一线机会。
终于有一道天剑剑光落准了方向,笔直地洞向姜望——
铛!
天地之间开出一条横线。分割生死,了断恩仇的横线。
是姜望的一线天!
此道天剑剑光为长相思所格挡!
此为人道剑式,而在一次次的演进之后,有了一丝了断因果的锋芒。斩碎区区一道剑光,不在话下。
太多次了。
司空景霄落下太多次天剑剑光了。
以姜望的知见捕捉能力,此时来判断它的落点,已经没有半点悬念。
这随手一剑,斩碎的是司空景霄仅剩的希望。
很多剑阁弟子已经不忍再看。
姜望却是大步而前:“给我跪下!”
抬起一脚,直接扫向司空景霄的腿弯!
剑阁大师兄也罢,积年的神临修士也罢,说要打到你跪,就要打到你跪下为止!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恐怖的威压骤然降临。
司空景霄整个人凭空后挪十余丈,一瞬间与姜望拉开了距离。
“小儿辈,你不要太过分了!”
随着这个声音落在山台广场的,是一个背负方斗笠,身穿黑蚕衣,左臂袖口空空荡荡的人。
“见过剑主!”
山台广场上的剑阁弟子纷纷拜倒。
会于此时出现在此地,救下司空景霄的人,当然是剑阁五大剑主之一的无心剑主屠岸离。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骨。
像两座险峰凸起,有一种随时要破眉而出的锐利感。
这使得他的眼睛,也极具压迫力。
此刻他站在司空景霄身前,目光冷得要杀人一般。
这一位是当世真人,且是相当强大的当世真人。要捏死现在的姜望,并不会太费力。
但姜望斜眼看着此人,却只是笑道:“打了小的来老的,原是剑阁传统!敢问这位剑主,若是你也被打退了,是不是就该阁主出面了?”
“妙啊妙!”靠躺在白牛背上的向前,虽然还有些虚弱,却是抚掌赞道:“好一个剑阁,竟是一个还能接一个,真无穷匮也!内府来此战神临,神临来此战洞真,罔极天门,原来是这个意思!”
屠岸离眉头一沉,杀意顿时勃发,压得白牛都一下四蹄跪倒:“放肆!”
“你放肆!”姜望却戟指戳向屠岸离的脸,毫不客气地道:“区区老宗,坐困枯山,将为天下弃!敢捋霸国虎须?!”
“给你体面,本侯才来问剑。不给你体面,直接大军倾山!”
此时跪地的白牛,眸中满是恐惧,向前也已经狼狈地滚落下来。白玉瑕面色惨然,褚幺眼神惶惑。
唯独姜望。
他不但不退避,反而大步往前走,他像是提着他的剑,刺向对手的心口。
直与这无心剑主屠岸离正面相对:“我乃大齐帝国食邑三千户武安侯,受钦天监监正阮泅之命,来此拜山问剑!借你个胆子!今日你动本侯一下试试?!”
此时整个山台广场,一时失语。
越国名门白氏子弟白玉瑕,也算是眼界极高,见识不少。此刻却是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昔日观河台上冠绝天下的姜青羊,今日戟指当世真人,破口大骂。
何为霸蛮?
何谓嚣张!?
第八十三章 难道是我输了?
屠岸离堂堂当世真人,竟然一时被姜望骂得哑口无言。
心中杀意激荡,可却不敢真个对姜望出手。
诚然真人不可轻侮,可霸国公侯,又何尊何贵?
剑阁不是平等国那等隐在暗处的组织,有家有业,山门雄峙三万年。
天下之大,他无心剑主屠岸离哪里都可去得,剑阁却不能跟着他走。
仍然是那句话——面对齐国武安侯,剑阁必须要讲规矩,讲道理。
可是论及规矩,姜望与司空景霄公平交手,司空景霄的师父却突然跳出来,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教训人,这是哪门子规矩?
屠岸离被噎在那里,整个山台广场更无一人有资格再开口。
每个人都有资格代表自己,每个人都可以押上自己的荣辱为赌注,偌大个剑阁,绝不是没有悍不畏死者。
可谁能够代表剑阁,在此时此刻,对代表大齐帝国的武安侯,说一声“来者不拒”?
统治万里疆土的大夏皇庭,殷鉴未远!
小小的褚幺仰看着师父的背影,只觉这挺拔的身形,竟高过这天目山去!
这时候有一道平缓的声音,如自宇外而归。波澜不惊,但天威深藏——
“我剑阁雄峙南域三万年,靠的却不是忍辱负重。”
未有人影出现,声音也并不高昂,却是清晰的一字一字砸落下来,在难以计量的时间和空间里,它也是如此延续。
“国虽大,好战必亡。齐国灭阳伐夏,征战频频,以为天下无可当者?姜武安,你来拜山,剑阁欢迎。你来伐山,剑阁也欢迎。你若能说动姜述,也不妨引军南来,看我这坐困枯山、将为天下弃的区区老宗,究竟有没有一根软骨头。”
整个众生剑阙广场,一时轰然。
在场的剑阁弟子,一个个下意识地昂首挺胸。是啊,齐国虽然势大,可剑阁屹立世间这么多年,又怕过谁来?
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代屠岸离出声,言语之中又有如此底气。这个声音来自于谁,已经是非常清楚的事情。
面对那样的存在,姜望还敢嚣狂吗?
白玉瑕咬紧了牙关,让自己站得更稳一点。虽不能进一步,亦不肯退一步。
而此时的姜望已将目光自屠岸离身上移开,仰望天际,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拱手一礼:“敢问可是剑阁阁主当面?”
须臾,天际传来回应:“鄙人司玉安,武安侯竟有见教?”
果是剑阁当代阁主司玉安!
天下闻名的衍道强者!
“不敢。”姜望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语气谦逊:“晚辈今日多有失礼。”
剑阁弟子唐季明忍不住撇了撇嘴,刚刚他的确也被这劳什子武安侯镇住了,以为是多么霸道凶顽的人物。这会与阁主对上话,不还是变得老老实实?若能一以贯之,他倒还有几分敬佩。如此前后不同,徒见虚张声势。
但在下一刻,他便看到那个叫姜望的,蓦然站直了身体,像一柄华光万丈的剑!仰对天穹,竟露锋芒:“敢问阁主,今日纾尊当面,是要论武,还是论理?”
全场无声,只有司玉安的声音落下来:“论武如何,论理又如何?”
“若是您要论武,那就现在杀了我姜望!姜望年不过二十一,修为不过神临,能得真人乃至真君出手,可称壮烈。”姜望信步往前,在这山台广场,直面剑阁上下,仰对当世真君,不见一丝一毫的怯懦。
昂首直脊,其声朗朗:“齐国大军若是不能在三月之内踏平天目峰,算我白死!”
他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如剑,几乎要刺到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的灵魂深处:“昔者大夏帝国幅员万里,强者如云,兵甲百万,没有撑过三个月,不知道你们剑阁能不能?!”
山台广场鸦雀无声,众皆缄默。
唯有姜望一人独行,一人独话。
他手按腰侧剑,仰看天外人,对着那高渺不知何在的剑阁阁主道:“若是您要讲理……我规规矩矩前来拜山,规规矩矩挑战,不曾有一处失礼。司空景霄自恃修为,辱我好友,我才要与他一较高下。”
“我姜望今年二十有一,贵宗司空景霄是三十有六。他成神临已七年,我今岁方成金躯玉髓。我等二人斗剑,算不算我欺负他?天时,地利,人和,任是从哪方面说,此战都不可谓对他司空景霄不公平!”
说到此处,他抬手一指屠岸离:“但现在胜负还未分出来,我们的剑都还在手中。这位剑主大人就要出头压我!
他拿什么压我?
难道是我齐国没有当世真人吗?
就在这南夏,便有南夏总督苏观瀛,便有军督师明珵,他怎的不去找他们?
若是这两位不够,凶屠大人是我长辈,临淄术法大家与我论友,我是摧城侯府的常客,政事堂我常列席。敢问无心剑主,待要挑谁!?”
姜望这可不是为扯虎皮胡吹大气,他点到的大人物,都是真个会帮他出头的。
重玄褚良和李正言自不必说。易星辰与他早有情分,收十四为义女,更是在他身上下了重注,投资未来。
你现在要把他的投资抹去,别说屠岸离了,就算是司玉安,该翻的脸易星辰也要翻。
而他姜望今时今日的确是可以随时参与政事堂议事的齐国顶层人物,更是新齐人的代表,是齐国年轻一辈军功的顶峰!便是没有那些私人的关系在,放在外面,哪个齐国大人物不会为他出头?
这番话说出来,司玉安亦是沉默。
他在彼时那种情况下出声,是为了维护剑阁的尊严。名为对话姜望,实是对话齐廷。言语所指,是为姜述。
姜望若是太过狂悖,他作为一阁之主,教训也就教训了。但在他开口后,姜望又变得有礼有节起来,不肯提姜述一字,只把自己摆在剑阁的对面。
这番话情理兼具,他也挑不出错。此时再开口,就怎么说都不太合适,一不小心就要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头。
归根结底,这件事情确然是司空景霄自负在先,屠岸离无理在后。
只是堂堂当世真人,随口教训一个后生晚辈,岂能想到会招致如此激烈的反击?
这个时候,也只能是屠岸离自己站出来。
他瞧着姜望,已将杀意散去了,语气也有几分缓和:“方才这一战,你们胜负已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司空景霄的确技不如你,这本座也认。你年纪轻轻,何苦得势不饶人?”
对待屠岸离,姜望可没有那么好的态度。闻言只是道:“本侯说过,没有打得他跪地,就算我输!那么今天,竟算是我输了?”
屠岸离又被噎住。恼恨得直想拔剑。
他看得到世界的真实,却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竟能猖狂如此。不但不顺着他给的梯子下楼,还一脚把他搭的梯子踹飞。
想他年轻的时候,对前辈修者是何等尊重?何曾有神临如此顶撞真人?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无怪乎河关散人说,人心败坏,皆自官道始!(关于河关散人的记载,散见于奇书《四海异闻录》。人身有四海,修行者又常说内天地应外天地,故世人常以四海指代天下。而这部书以‘四海’,而非‘八荒’、‘天下’为名,恰是因为它主要记载的是世间奇人。)
“是我输了,我认!”司空景霄这时候开口。默默调养了这许久,他也算是勉强回过了状态,主动站出来,对着姜望拱手躬身,一鞠到底:“我虚度年华,岁苦无功,今日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多谢武安侯今日叫我清醒!”
司空景霄此时的态度显得很诚恳。
但姜望并不体谅。
屠岸离服软,是为了剑阁阁主司玉安的颜面。
司空景霄服软,也是为了他师父屠岸离的颜面。
挑战的时候,打了小的出来老的。
道歉的时候,匿了老的出来小的。
他们没有人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当然世事如此姜望早已习惯。早在天涯台,他就已经懂得,他的道理只在他的三尺剑锋之内。
身后若无齐国,他若非是武安侯。说不得今时便要与向前为邻,也在这众生剑阙吊上那么三五个月。
他若是打不过司空景霄,便再有身份,也只能灰溜溜下山罢了。
因而此刻,面对司空景霄的低头,姜望也只是按剑在腰,环看四周:“那么……剑阁,还有神临吗?”
山台广场上,是一阵让人脸酸的沉默。
年轻一辈最具天资和最具实力的都输了,剑阁坐关的老神临不是没有,但谁又真有把握能够战胜这样的姜望呢?
“好了。”司玉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剑阁年轻一辈,无人是你姜武安的对手。我看当今之世,同龄人中能与你比肩者,超不过一掌之数。如此,也算不得司某人授业无方。你来拜山问剑,既无抗手,便请上座……霜容,带他来岁月剑阁。”
这就表示,此次问剑就此结束,姜望此来的目的,有的谈。而姜望对剑阁的胜负,也局限于年轻一辈中。
那声音就此散去,笼罩天穹的无形压力,也随之化开了。
屠岸离看了司空景霄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就此消失不见。
宁霜容表情复杂,走出来对姜望一礼:“请随我来。”
姜望认真还礼:“有劳。”
但又指道:“我的朋友和徒弟……”
褚幺早已经懂事地将向前扶起来,与白玉瑕站在一处。倒是白牛还跪在那里,如铜铃般的牛眸中,未曾散去恐惧。
“季明。”宁霜容回身道:“你负责招待一下,不要失礼。”
唐季明当然懂得她强调的意思,低头应道:“知道了,宁师姐。”
宁霜容再看向姜望,姜望便轻轻拂袖,随她而去。
……
司空景霄一脸惨然地离开,有些师弟师妹追上去想要宽慰,都被他伸手拦住。赤符剑摇摇晃晃,他莫名又想起了梁慜帝的故事,不由得自嘲一笑。
唐季明受命要保护向前等人不受骚扰,便过来引路,带他们去客舍,安排了一处小院以暂歇。
三人一牛在院子里歇下,唐季明也没什么话可跟他们说,奉了茶水糕点,便自去守在院门外。
院子里的褚幺半跪在地上,心疼地抚摸着白牛的膝骨,给它吹气。可怜的白牛低低哞叫,它何曾正面感受过当世真人的威压?仍有些未回过神来。
房间里的白玉瑕虽然虚弱,坐姿却也端正,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同姜青羊也有许久未见,你怎知他一定会赢?”
相较于后来的‘武安’,他们这些与姜望同一届参与黄河之会的人,还是更习惯叫他姜青羊。
向前这时候已经瘫在了靠椅上,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道:“很多事情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每次我都会问自己——‘如果是姜望呢?’,每次这样问过,我就会觉得,那还是有一线希望存在的。呵呵……司空景霄算什么?”
白玉瑕有些羡慕地说道:“看来你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
谁说不是呢?向前想。
他们彼此坦露过最痛苦的伤痕,也都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转,便已沉下。
他已经放松地睡了过去。
……
……
跟在宁霜容身后,走在绕山的廊道。
层云远雾,都在脚下。众生剑阙,也早已不见。
因知这是直往岁月剑阁去的路,姜望好奇地问道:“久闻天地剑匣之名,不知是什么地方?”
宁霜容略想了想,说道:“藏剑之匣,修剑之地。古今天下所有剑道名家身殁之后,剑阁都会想办法收集其人的佩剑,整理生平资料、所修剑术,录于天地剑匣。三万年来,这始终是剑阁最大的一项支出。”
“所谓‘古今剑魁,皆问剑于天地剑匣’,指的又是什么呢?”姜望又问。
宁霜容道:“咱们剑阁立两座天门,自来就有问剑的传统。所谓‘来者不拒’,并非虚言。而天地剑匣那里,始终有剑阁最强的剑主坐镇。入天地剑匣问剑者,胜可任取一部剑典走,败则需要留下一部剑典……三万年来所有得名剑魁的强者,都来此问过剑,故而有此传说。”
“原是如此……”姜望点点头,又问道:“那么坐镇天地剑匣的,是无心剑主吗?”
宁霜容看着他,大约能够猜得到,眼前这人,是想着洞真之后再来讨教。真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呢……
开口说道:“当今剑阁五大剑主,排名第一的是无心剑主。但战力最强的,其实是万相剑主。他老人家常年坐镇天地剑匣,精通天地剑匣内的所有剑术,已经达到本我万相之境界。可惜本心唯剑,近于疯癫……也不能说疯癫,他老人家只是对剑术之外的事情全都不感兴趣,懒得理会。所以又有剑痴之名。”
姜望莫名地想到了燕春回。
不过第一人魔是修到什么都忘了,难有清醒。这位万相剑主却是心中唯剑。
想了想,他还是开口道:“宁道友,今日的事情,我应该向你……”
宁霜容摆摆手道:“人是很难摆脱身份的影响的。我们相识于论剑台,也相熟于论剑台,不如善始善终,只论剑术,不论其它。”
姜望一下子放松了,朗声笑道:“如此甚好。”
宁霜容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往前行。
绿衣飘在山崖间。
绣花布鞋踩在栈道木板上,摇摇晃晃,吱吱声响。
仿佛穿透了三万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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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书友我爱琪琪888成为本书白银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十九位白银大盟!
老板一来就是十一个盟,真乃豪杰也!
第八十四章 日月几变,人海几叠
大名鼎鼎的岁月剑阁,竟然只是一座寻常草庐。
茅草搭就,瞧来并无特别。
但独立于孤峰绝巅,贯穿了历史上无尽的风雨。
剑阁阁主司玉安,也只是一个平静地坐在崖边青石上,气息寻常的中年男人。
一身宽袍大袖,难见身量如何。坐姿随意,也不见如何惊天动地的气场。
当然他的容貌是极好的,瘦峰削神,两缕鬓发垂落侧脸,翩翩如飞,年轻时候想必也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
宁霜容把姜望引到山顶,便自行离开了。
栈道悠悠绿衣远,隐在云中雾中。
姜望走到近前,认真行礼:“齐武安侯姜望,拜见司真君。”
崖边的这块大青石光华如镜,盘膝而坐的剑阁阁主身后,是云海万里。
司玉安看着那座简简单单的草庐,怅然道:“三万年前,本阁创派祖师便于此结庐而居,求剑问道。数万载风风雨雨,真不知日月几变,人海几叠。今日我仍然坐在这里,草庐依旧。不知三万年前的祖师,是否与我心怀同忧?”
“真君心事,岂是小子能懂?”姜望道:“但想来无论怎么日移月转,山迁水变,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不会改变。”
司玉安转回头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方才你在众生剑阙质询本座,可不是这个语气。”
姜望道:“刚才人多,我年纪小,好面子……”
司玉安哈哈大笑起来:“你平时就是这么哄姜述的?”
姜望不接这个话茬,拱了拱手,也就认真回道:“姜望非无礼之人,只是我与向前乃生死之交。见其无端受辱,一时难以自制。”
说完了,他又补充道:“再加上这次来剑阁有人撑腰……小子因此胆壮了些。”
“倒是实在!”司玉安笑了一声,便敛容道:“既然说阮泅给你撑腰,那你也不妨与本座说说看,阮泅命你此行,究竟所为何事?”
姜望本以为此行目的不必明言,因为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但既然司玉安这么问了,他还是需要好生回答。
略想了想,才开口道:“先前南疆官考,平等国首领昭王领护道人赵子、钱丑、褚戌,大闹虎台,意夺司玄地宫之事,司真君知否?”
司玉安面色无波:“略有耳闻。”
姜望斟酌着措辞道:“阮监正认为,锦安府一府突出,孤悬于治外,周边奉隶、会洺、绍康、宛兴,四府皆露心腹,实在不利于护境保民。司玄地宫既已成他人眼中肥肉,为了避免平等国卷土重来,祸乱南疆,我齐国不得不多做准备。”
这当然是屁话。
但至少是一个能够拿得到台面上来说的理由。
不然你要直说阮泅认为有剑阁支持的梁国,不配占有锦安府,司玉安不当场给姜望一飞脚才怪。
司玉安听姜望说完理由,平静地道:“阮泅的担忧很有道理。不过剑阁从无国土需求,锦安事非是剑阁事。本座只能说,剑阁弟子不会出现在锦安府。”
姜望赶紧行礼,将这话落实下来:“如此便已足够,我谨代表南夏总督府,多谢阁主体谅!”
司玉安又道:“你可知阮泅之名,泅字何解?”
姜望迟疑道:“我与阮监正其实并不相熟,也是为公事,这次才有交流。”
“别紧张,本座就算对阮泅不满,也不会累及于你。再者说,对于阮泅,本座也没什么可不满的。”司玉安笑了笑,又问道:“阮泅有一个女儿,你可熟悉?”
姜望不知他想说什么,摇头道:“只是听闻,未曾见过。”
司玉安道:“阮泅的女儿,单名一个‘舟’字。阮泅在星占一道有大成就,以身泅渡苦海,便是‘泅’字之解。其人自己如此,却寄望他的女儿往后能够以舟渡之。由此可见,天下父母怜子女,都是一般心思。”
姜望也是第一次知晓,阮泅阮舟父女的名字,原是这等意思,阮监正确实爱女情深。只是他不明白,司玉安为什么突然跟他说这些。
脑子里阴谋乱转。
难道司玉安还要以阮舟来威胁阮泅不成?
也不对,阮舟身在临淄观星楼,哪会有安全问题?
他在这边乱七八糟地想着。
司玉安又说道:“景霄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不是一个品德很完美的人,但也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他之所以针对那个叫向前的孩子,是因为向前的师父向凤岐,曾经来我剑阁挑战,斩断了他师父屠岸离的左臂。他这个做徒弟的,想替他师父出气,便如同你想替你的朋友出气一般。有些时候难言对错,对错只看你站在哪里。你以为然否?”
且不说向凤岐与屠岸离是公平论剑,各人自担后果,实在不该有什么“出气”一说。退一步讲,司空景霄就算想替他师父出一口恶气,也应该堂堂正正等向前成就神临,再拔剑挑战。而不是以神临压内府,吊着向前来折辱。
姜望本打算这么说。
但最后还是道:“是这个道理。”
司空景霄够强,所以他才可以不讲道理。
姜望够强,所以他能够帮向前讲道理。
这样讲下来的道理,实在没什么道理。
反倒是司玉安说的,才是本质。
这世间之事,关乎于对错,很多时候只取决于你站在哪里。
那么,有没有一种对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姜望心中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思考。
他当然无法现在就得出答桉。
司玉安又道:“景霄不能够以神临欺内府,所以耍了小聪明,故意激怒向前,再动手把他吊起来。这一次他故技重施,又来激怒你,反被你教训,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过此事屠岸离并不知情。他堂堂当世真人,是剑阁五大剑主之首,不会理会众生剑阙的琐事。也是今次你来拜山,又牵扯到与景霄的决斗,他才会加以关注。”
“你与景霄的胜负,自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断手断脚,景霄都须承担。但是你非要打到景霄跪地不可,断他傲骨,屠岸离这个做师父的,自然心疼徒弟,对你没有好脸,其实本心并无恃强之意。本阁承认无心剑主做得不对,有失公允。但屠岸离之爱徒,如阮泅之爱女,亦是天下父母之心,此类难绝也。”
他瞧着姜望:“你以为然否?”
聊阮舟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是为了说这个!
姜望心中恍然的同时,也有一些讶异。
他以为剑阁之主,应当是那种开天分野的人物,没想到本人这么好说话。
司玉安这样一位当世真君,站在现世顶层的人物,不仅给出承诺,完全配合了他此行的目的,还在这里苦口婆心的替屠岸离、司空景霄做解释。
这实在很难让人不膨胀。
但姜望这时候反而完全收敛了骄态,语气诚恳地道:“司真君这般一说,姜望便能理解了。也是姜望年轻气盛,易动肝火。切磋便切磋,虽是爱惜挚友之心,也不该非要司空师兄跪地不可……回头我与他道歉。”
“那倒不必,给他吃些教训也是好事。良玉不琢,亦难成器。”司玉安摆了摆手:“只要你不介怀,此即小事,任风吹去即可。”
“请阁主放心,晚辈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姜望道。
司玉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忽地转过头去,眺望远空,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发生什么了?”姜望问。
“祸水生变。”司玉安凝重地说完这四个字,便自青石起身:“我当亲赴祸水,一探究竟。武安侯速回贵邑,将此事告知南夏总督府,使齐廷知闻。涉及祸水,不可轻忽。”
祸水作为天下险地,姜望虽然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但也能够明白它的重要性。
闻声立即道:“天下兴亡,不辞其责!南夏总督府那边,劳烦剑阁帮忙通知,请司真君带我同行。”
司玉安看着他道:“这不是寻常祸事,祸水乃极恶之地,一旦出事,非同小可,虽神临亦难自保。夏地那边更是需要你去联系调度,陈清利害。”
姜望认真地道:“师军督以十万冬寂军屯驻长洛府,长洛地窟必无疏失。仅仅通知南夏总督府的话,剑阁的传信渠道也比我直接飞回去更快。男儿生于天地,只要站着,自担风雨。迷界我去过,边荒我去过,没理由在祸水我要缩头。”
他刚说完这番话,便见得宁霜容身纵剑光而落,神情焦切,对司玉安汇报道:“血河宗来讯,说祸水生变,请咱们速调剑主支援。”
血河宗与剑阁之间的远距离传讯通道向来是开启的,由此也可见,两家关系不浅。
不过以司玉安的修为,却是在血河宗的消息传来之前,就察觉了祸水的变化。
此时亦只是点点头:“知道了。这一趟我亲自去。”
宁霜容看了姜望一眼,有些迟疑地道:“血河宗的人还说,齐灭夏,得万里沃土,亦应新承万里之责。既然武安侯也在剑阁,那就不该回避。”
姜望这次南下,本就大张旗鼓。血河宗知道他在剑阁也是正常。
只是血河宗之人以这样的方式、说这样的话,就难免有些奇怪。
齐国并不是一个不肯担责的霸国。
从迷界到万妖之门,哪处人族战场上没有抛洒齐人热血?
在灭夏之后,更是直接以十万九卒精锐屯驻长洛府,可以说把长洛地窟那里的祸水安危,看得比任何边防事务都重。
并且再往外说,在齐夏战争里,血河真君还出手帮忙挡下了南斗殿长生君,且不论背后是有什么交易。按理说,齐国与血河宗双方高层关系应该很不错才是。何以血河宗方面传的讯息,语气这样不妥?
但心里想的这些,姜望也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道:“血河宗的道友也未免想得太多。以齐覆夏,是王师灭寇。无论安民、御敌、承责,我齐国只会比夏国做得更好。何劳催促?惊闻祸水生变,我正要随司真君同去。”
宁霜容看向司玉安。
司玉安这时候才点头:“本座将与武安侯同往,霜容你照看好武安侯的朋友,并速传消息于南夏总督府。此次祸水生变,恐怕非是小患。”
宁霜容拱手道:“弟子请命!”
司玉安抬手拦住:“你方成神临,还有许多需要弥补的地方。贸然出山,是祸非福。”
说罢,大袖一挥:“走吧!”
姜望不自觉地腾身而起,飞到司玉安身边。
而这位剑阁之主,只是对着那座草庐随手一抽,便抽出一根茅草,像是抽出了一柄剑!
这一根草剑倏然而至,悬在他和姜望的脚下。
剑光只是一闪,那云海山川河流,姜望眼前画面便如走马观灯般瞬转而过!
……
武安侯时年二十一,乃至岁月剑阁。
真君折草为剑,倏然万里……
便去祸水杀敌。
……
待得眼前诸般风景转过,姜望眼神一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血河宗山门外。或者说“洞门”?
首先看到的,是陡峭的山崖,其上有斑驳的岁月痕迹。
此崖名为“苦海”。
常劝世人回头。
南域之人东行至此,也基本不会再往前。
虽然此崖难越,飞鸟于此亦绝。崖高石厚,更不输那些有名的山脉。但以姜望的耳力,仍能听到高崖之后隐隐的海潮声。
据说苦海崖后的那一片海域,海水不沉鹅毛,非同一般的苦涩,苦到能让人痛哭流涕。也少有世人接触便是了。
血河宗的入口,是一个巨大的洞窟,正开在苦海崖这一面的崖壁。
洞窟前竖有一块鲜红色的条状巨石,石上有黑色的“血河宗”三个大字。
此石之前,则是一片宽阔的广场,这时候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穿着代表血河宗的血色武服。有在列队排阵的,有在检查船形军械的,还有聚在一起讨论的……不一而足。
耳中听得到血河宗弟子的声音在嚷嚷:“剑阁的人通知了吗?”
那是一个身穿血色劲装,身形魁伟的汉子。气势雄浑,已然金躯玉髓。
“已经通知过!”旁边有人高声回答道。
他来回巡行:“三刑宫的人通知了吗?”
“也已经通知!”
“暮鼓书院?”
“已经通知!”
那人想了想,又道:“祸水之责,夏国亦担。今日夏土为齐土,齐人担否?”
姜望便在这个时候按剑而前,朗声说道:“齐人已是来了!”
而身后的司玉安,只是悠然将那一根茅草佩在了腰间,像是佩戴一柄绝世宝剑,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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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人族之血为界河
姜望的声音清朗而不刺耳,轻易地传遍了广场。
一时间忙成一团的血河宗弟子都纷纷看了过来。
姜望环顾四周,意态从容:“我大齐以十万劲旅镇守长洛,确保长洛地窟不生变故。而本人武安侯姜望,代表齐国先来支援祸水,不知这里是谁做主?”
先时那说话的魁伟汉子排众而出,先行了一礼:“在下血河宗俞孝臣,暂时负责接待诸方援客。”
说起来,这个吞心人魔熊问出身的宗门,姜望还是第一次拜访。
当初吞心人魔的诡谲手段,给他留下过不小的阴影。熊问也算是第一个把他逼到生死边缘的超凡修士,由此开始了他和人魔的“缘分”。
正要与这位俞孝臣聊几句,身后的司玉安已经走上前来,径直问道:“血河真君何在?”
衍道强者若是不想被看到,就没有被看到的可能。
司玉安此时走出来,俞孝臣方才瞧见。
显然他是认得这位南域大人物的,忙忙一礼:“禀司真君,我家宗主已入祸水。”
司玉安看了他一眼,便已瞧出根底:“你是彭崇简的弟子?”
血河宗左护法彭崇简,乃是赫赫有名的搬山真人。搬山神通是较为常见的神通之一,历史上仗之成名的强者不少,就连现在的海族,亦有以搬山神通为招牌的强者。但自古以来,无拘各族,开发搬山神通者,未有一人及得上彭崇简的造诣。
可谓搬山第一。
俞孝臣恭敬回道:“搬山真人正是家师……您可是要进祸水?我为您带路。”
“不必了。我与齐国武安侯同入祸水,在此与你们知会一声。”司玉安澹然一拂大袖,便带着姜望消失在此。
自天目山而至苦海崖,他当然能够带着姜望直接降临祸水,但仍要在血河宗山门前走一遭,这是对血河宗的尊重。
因为血河宗本身,就是祸水的门户。
从人家的家宅里穿行,没有不打声招呼的道理。
……
哗啦啦!
潮声呼啸。
姜望恍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随司玉安出现在一片水域上空。
复杂的情绪从四面八方用来,无止境的负面感知试图侵染神魂。
姜望于是明白,自己已是来到了传说中的祸水。司玉安带着他,直接穿透了门户,省略了进入祸水的繁琐程序。
天空是负面情绪聚集的黑云,每一缕云雾里凝聚的负面情绪,都足以令一个道心坚定的内府修士疯狂。
把一个道途坚定的外楼修士扔进这“黑云”里,恐怕很难支撑过一刻钟。
但是脚下的祸水,却与他之前所见不太相同。
极端的恨、不可消解的怨、永恒的嫉妒……整个世界的负面都汇聚于此。
祸水应该是非常复杂的,根本不能够用具体的颜色来描绘,但是这里的祸水,却有具体的色彩——它清晰可见,殷红如血。
“这祸水……”姜望呢喃。
司玉安眸光清亮,巡视各方,随口问道:“怎么?”
“与我见过的不同。”姜望道。
“不该是红色的是吗?”司玉安道:“血河宗有一句宗训——‘祸水之赤,是我人族之血。’
我这么说,你能否明白?”
姜望一时沉默。
本来一直觉得“血河”这个名字有些邪异,再加上熊问带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以及诸如“噬魂血焰”、“杜娟泣血”之类表现相当凶恶的血河宗独门道术,哪怕知道血河宗是镇守祸水的天下大宗,他也有些不太好的观感。
但今日方知,血河宗为什么叫‘血河宗’!
才知道血河二字的沉重分量。
“五万四千年前,有一位身兼道儒释三家之长的伟大强者,在苦海崖创建了宗门,留下了传承。三百年后,祸水动荡。此人挺身而出,独镇祸水,大战一百零三天,枯竭而死。死后一身精血,化为血河,永隔于祸水之前。”
“那位强者的本名已经不得而知,他创建的宗门也自此改名血河宗,原先的名字也无人记得了……历代血河宗宗主皆称血河真君,便是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强者。”
“一代代血河宗修士奋勇进取,以鲜血浇灌,这条血河渐渐成为了拦住祸水的界河。血河宗后来的许多道术,也自这条血河发源。”
司玉安道:“你所看到的这片水域,即是血河,严格来说仍属于祸水,但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祸水的本质,是阻隔祸水的第一道防线。”
他回身一指,指着远穹一扇悬空的光门:“那里是红尘之门。阻隔祸水的第三道防线,我们刚刚就是从那里穿出来。”
虽然是一个恍忽就来到了祸水,未能够感受穿过红尘之门的过程,但想来它应当与万妖之门的性质相近。
“那第二道防线是什么?”姜望问。
司玉安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自己腰侧的草剑,又看了看他。
姜望于是明白。
是人。
是无数个如司玉安一般,也如他一般,一听祸水生变,就拔剑赶来的世间修者。
人族之血为界河,人海为界海,人骨为堤坝。
虽万万年祸水,不得入人间!
姜望手按长剑,追古思今,只觉心潮澎湃。
万万载岁月以来,回护人间者,真为英雄事!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司玉安忽然转头。
姜望随之望去,便看到一个逐渐凝实的身影,出现在黑云盖顶的血河上空。
此人瞧来只是一个寻常的青年,样貌平平,甚至有些木讷笨拙。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色儒服,不见风流气质,却有一种温笃之风。
但是能够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他又怎会寻常?
他先与司玉安打招呼,温谨有礼:“司阁主,此处情况如何?”
司玉安苦笑一声:“陈先生,我也是刚到。”
儒生打扮,且能被司玉安尊为先生,又为陈姓,此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除了暮鼓书院院长陈朴,更有何人?
姜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写下“百劫生死未回头,世间超凡有绝巅”的当世大儒,只觉君子如玉,丝毫不见凌人之气。
哪怕他已是站在超凡之巅的绝顶人物,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普通人感受到压力。
所谓春风拂面,大约便是描述他带给人的感觉。
当初王长祥师兄若是能够活下来,或许也能长成为此等气质的人物吧?
陈朴叹道:“此次祸水动荡的规模,远胜平日。我不得不亲自来看一眼,不然难以安眠。”
“刚才我已经拿到了消息。”司玉安道:“说是过去百年波峰,未有及此者。”
真君手段,自是非凡。
姜望被他带着飞来飞去,愣是不知他什么时候还顺手拿了消息。
陈朴微压着眉头:“霍宗主在里间?”
他问的当然是血河宗宗主,当代血河真君的真名,便是霍士及。
司玉安道:“我还未寻到,应是深入了。”
陈朴点点头,又看向姜望:“这位小友是司阁主新收的弟子?”
司玉安笑道:“我倒是想,但他可看不上区区老宗。”
又点我?到底谁比较记仇?
姜望只做没听见,上前见礼:“晚辈齐人姜望,听闻祸水动荡,特请司真君带我同来,虽只绵薄之力,也想稍作贡献。”
“后生可畏。”陈朴赞了一声,便道:“形势紧迫,司阁主,请!”
天下闻名的大齐武安侯,他其实是不熟悉的。平日就在书院埋首经典,少问世事。若非这次祸水动荡,他不会出关。
但他的赞誉虽然简单,却不会让人感觉到敷衍,而是有一种很真诚的情感在其间。是真的为这个年轻人的出息,感到高兴。
司玉安亦道了声“请”,两位衍道强者,便一齐迈向祸水深处。
身在浮光之中,眼前千篇一律的景色不断掠过。
与两位当世真君同行,姜望却并没有高枕无忧的感受。相反,他对危机的感触越来越强烈。
说起来虽然是在祸水这样的天下凶地,有剑阁阁主司玉安、暮鼓书院院长陈朴,再加上一个先就深入祸水的血河真君霍士及,这可是三位真君在此!
怎么想也很难有什么危险才是。
但回过头来想,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危险,才值得让三位当世真君匆匆赶来?
稍一思量,便让人不寒而栗。
剑光招摇万里,血河很快就被越过。
熟悉的祸水重新落入姜望眼中。
此处的负面情绪也更浓郁十倍有余。
祸水给姜望的感觉,远比大海更辽阔。
唯独此刻,竟然有些“拥挤”。
天接于水,浊浪滔天。
在那色彩复杂的浪涛之间,是一头头气息恐怖、外观各异的怪物载浮载沉。人世间所有的恐怖故事,此一时走进现实。
有人面狼蛛,有血脸侏儒,有蛇发美人。
或飞或跳,或哭或咆。悲歌泣血,哀声击缶。
铺满了视野,也侵占了感知。
更可怕的是,这些怪物的力量,竟然全都在神临层次以上!
姜望彷佛回到了山海境,不,比山海境那些异兽还要恐怖得多
因为如神之力只是它们的基础层次。
在这些恐怖的怪物堆里,不乏拥有洞真层次力量的存在。甚至于……
远处那一尊接天连海的庞然巨影,分明已有衍道之威!
此怪物上身为人形,肌肉如山峦,筋络似巨蟒。长有颜色不同的六臂,各执武器,分别是刀、叉、杵、锏、钺、鞭,舞得是风雨相随,天摇地动。
但是脖颈以上,却是一颗颅骨。
只有骨骼,没有血肉。
堆积如山的蛆虫,在空荡荡的眼眶中来回穿梭。
而它的下半身,是粗如山峰的蟒尾,黑色蟒躯上,绕有恶藓一般的绿色斜纹,令人瞧之欲呕。
一位血色道袍的衍道强者,正在与之大战。
打得浪卷天水,五行逆反,周边怪物死伤无数。
那位血色道袍的存在,想必就是血河真君霍士及。
而这尊恐怖怪物,乃至于视野中能够看到的所有怪物,都属于“祸怪”,是祸水之中所独有的恶观。
世尊说,“一切念邪得私妄意者,是为恶观。吾不能以心得果,何故得消!”(见于佛门弟子记录世尊言行而成的经典《菩提坐道经》)
后世佛门尊者悉如念,在《菩提注本》里说,恶观者,恶之具也。
解释说世尊所言的“恶观”,即是“恶”在世间的具体表象。
而再没有比祸水中这些怪物,更能贴合“恶观”二字的存在了。
恶观者,无知、无识、无想。
一般神而明之的存在,都必然拥有不凡的灵智。
但这些祸怪不同,它们不存在任何灵智,只有厮杀的本能和力量。包括拥有洞真层次力量、衍道层次力量的祸怪,都是如此。
连智慧都不存在,当然更没有什么道途,没有什么对世界的真正认知,却还能够逼近洞真,乃至于衍道……那是因为,它们对世界的“认知”,本就来自于这个世界。
整个现世万万年来的负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姜望今日算是见得一角。
陈朴踏步至此,见此情景,动作随意地翻掌往上一撑,这一下如天神撑天。无边白气结云海,拟化成一只遮天大手,抵天而去!
轰隆隆!
连同无尽负面黑云在内的整片天穹,直接往更高处抬升了数千丈!
眼前所见豁然开朗。
这位暮鼓书院的院长,眉头却并未展开,因为很快就有更多的恶观从祸水中冲出来,填满了视野的空缺。
“霍宗主!”陈朴扬声问道:“未到劫时,怎会出现如此多的恶观?”
“我亦不知,三日前就已生变,我于此镇杀,却越镇越多。今日更是出来这六臂人蛇,引发了整个祸水的变化!”血河真君一边战斗,一边回道:“先把它们清干净,再去追朔原因。否则提前引出菩提恶祖,大事误矣!”
‘菩提恶祖’这个名头,显然十分严重。
不仅陈朴,就连剑阁阁主司玉安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许多。
“自己小心。”
司玉安与姜望招呼了一声,便执草剑在手,径自往前一步。
这一步踏出,他正前方的一切,包括天与云,包括祸水、包括恶观,神临层次的也好,洞真层次的也好,全部开裂,剖为两截!
天穹是明显地出现了一道幽黑的缝隙,不知通往未知的何处。
哗啦啦!
这一刻被剖开的万顷祸水,竟然变得清澈可见,不再复杂,却是其中的负面也被一并斩去了!
他以茅草为剑,割天又破海,抬手间灭杀恶观无数。
真君之威,一至于斯!
姜望瞧得一时嵴生冷汗。
忍不住思考自己之前是怎么敢跟这样的人物顶嘴的,勇自何来?
但心中虽有千念,行动上却并未慢了半分。
下一刻便拔剑而起,跃身飞前!
前方恶观如海,他的剑光招摇。
他主动请缨来祸水,当然不是为了始终庇于他人羽翼之下,也是要尽自己的一份力量的。
无论此间凶险有几多,超凡的责任自在此。
虽无衍道之威,亦有三尺之利!
第八十六章 孽海
且说姜望提剑杀向这群恶观,正要一展锋芒。
倏然间天地变易,人世更改。
一个高冠博带、如山耸峙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前方。他出现得突兀,但是出现之后,这种突兀感便已经被抹去,他的存在,彷佛成为了此方世界应有的规则。
随手往后一拦:“年轻人,这不是你的战场,后退!”
姜望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力量,但已经身不由己地退后了三百丈。
此人若是要杀他,他恐怕也同样无知无觉!
这是何等伟力?
姜望还未回过神来。
骤然出现的此人,又是并指往前一点,令曰:“死罪!”
仍然是没有任何力量波动为姜望所察觉。
但是视野中大片大片的恐怖恶观,直接消解,化为青烟!
其中不乏神临,也不乏洞真。
一时间,整个水域青烟鸟鸟,如焚檀香,缭绕高天!
今日这祸水,真是高人云集。
往日踏遍万里也难得一见的顶级大人物,竟是一个接一个的出场。
新来的这位又是何人?
瞧这威势,并不比陈朴、司玉安逊色。
姜望正动容于衍道强者的恐怖力量,揣测来者的身份,忽然心有所感,转过身去——便看到一个尊容欠佳的青年男子,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此人眼间距极短,而鼻翼甚宽,五官着实生得草率了些。
尤其身穿米白色对襟长衫,背后斜负一柄六尺长剑,剑鞘几乎拖在地上。愈发显得身形短小,皮肤黝黑。
但是很有礼貌的样子,先与姜望打了个招呼:“鄙人许希名,乃矩地宫门人,随家师前来支援祸水。阁下是?”
这个许希名既然是矩地宫门人,那么那位高冠博带的强者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法家大宗师,当世真君,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如神的力量不可轻忽,霸国的勋侯贵不可言,但是与这些站在超凡绝巅的大人物放在一起,真如山间小溪见沧海。
姜望回礼道:“在下齐国姜望,今日幸见许兄!”
许希名长得虽是不甚乐观,但气息渊深,神光凝练。只瞧他脚下不断被净化的祸水波澜,就能窥见他的力量层次,在神临之中,亦是绝对强者,只怕已经逼近了洞真。
“你就是姜望!”许希名目露讶色,笑道:“果然年轻!真绝世天骄也!”
姜望连忙谦道:“不敢当,不敢当。三刑宫乃法家圣地,许兄身出高门,也……很有气质!”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许希名一脸严肃地看向远处水域。
此时血河宗宗主霍士及、剑阁阁主司玉安、暮鼓书院院长陈朴、矩地宫宫主吴病已,四位衍道真君,与恶观厮杀正酣。
司玉安剑开天地,吴病已言出法随,两个人一左一右,从容漫步,大片大片的恶观倒灭如沙。那铺天盖地的恶观之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血河真君霍士及在祸水已经大战了三天三夜,仍未见颓,压着那足有千丈高的六臂人蛇打。此刻三位真君接连赶到,分担了祸水世界庞然的压力,他更是接连打爆了这衍道级恶观的三条手臂!
《菩提坐道经》所述之“无根世界”,便是这祸水世界。谓之“恶念丛生,无底之狱”。
与一来就动手的吴病已不同,陈朴是静静地看了一阵天穹后,才移转视线,看向六臂人蛇。
他那温笃的目光刚刚落下,这恐怖恶观两个黑幽幽如山洞般的眼眶中,就燃起了炽白的火!
这火焰大气恢弘,威严无边。
火光照亮了六臂人蛇似深渊般的眼眶。
那堆叠如山的恶蛆不断挣扎,肥白的外表钻出灰纹,蒸腾出令人瞧之意乱的烟气,那是名为“晦气”的可怕存在。
有的彼此吞食,迅速膨胀为庞然巨物,甚至于去吞食那火。
但它们的挣扎、它们的力量,却反而助推了炽白火焰的燃烧,使得它更为热烈、更为蓬勃灿烂,火焰瞬间烧遍了这黑洞洞的眼眶,甚至于自眼眶开始向整个骷髅头骨蔓延。
六臂人蛇周边的空间,也随之扭曲了,显得光影杂错。
此为儒门真火——大礼祭!
“我们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许希名大声说道:“鄙人此来祸水,不是为了做壁上之观,欣赏宗师技艺,而是要为人族贡献自己的力量!能为一寸,就为一寸之功,能争一尺,就行一尺之勇!大义当前,大丈夫岂可惜身?我欲拔剑杀恶观,姜兄同行否?!”
“说得好!姜某怎可落后?”姜望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道:“许兄准备杀几个?”
他一时豪气上头,有心与许希名比试一二,看看谁人剑下所斩恶观更多。
“一个!”许希名恶狠狠地道。
说罢便拔出他背负的那柄六尺长剑,一步跃出,当场圈住了一名神临层次的恶观,凶狠大战起来!
姜望:……
心中虽是无言,但手上剑光一转,还是圈住了一只恶观。
以他的实力,等闲神临层次的恶观,他挑战个三五头并不是问题。但祸水不是逞能的地方。出身三刑宫、对祸水有相当认知的许希名都那么谨慎,他也应该留有余裕,以应对未知的变化才是。
眼前这头被剑光圈住的恶观,青面獠牙,遍身长毛,是猿猴之身,有鹰隼之眼。速度奇快无比,手持双刀,使得泼风也似。
恶观无识无想,刀术却几近神明!
这让人难以理解的现象,却是祸水的现实。
楚地流传的《山海异兽志》,其中“异兽经”部分,描述了诸多或真或假的异兽。
齐地亦有《异兽志》,乃是稷下学宫的常规读物之一,关于诸般异兽,也有诸多记载。
此外修罗、恶鬼,都有书籍记载。人类擅长记录历史,总结过往。
唯独祸水恶观的形象,不曾专门成书。因为它们并无定形,乃是恶具之相,变化亿万。那千奇百怪的阴魔,都常有同类。唯独恶观,世间从未有两头完全相同。
当然,在这祸水世界中,除了“极恶具显”的恶观之外,也有一些独有的异兽存在。
譬如灾厄之兽,见则天下大疫的“蜚”。
真正的蜚兽,可是要比山海境中出现的蜚兽要强大太多。
昔年革氏家主亲入“祸水”,以求幼蜚,结果一代真人,自此再无音讯。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革蜚入山海境,不顾一切,穷逐蜚兽。
也因是如此,对于祸水的危险,姜望是早就知晓一二的。
只是听闻再多,终不如眼见真切。
当茫茫如海的恶观铺开在眼前,当无法计数的神临层次乃至洞真层次的恶观悲呼嚎叫,当衍道层次的恶观撼动天地!见者方能知晓,世间险地难计,为何独此地称名“极恶”,佛曰“无根”,道曰“孽海”!(孽海之说,见于《静虚想尔集》)
人道诸般剑式,姜望随手挥洒,轻松压制面前这头恶观,三合之后,一剑抹脖。方才还威势惊人的青面恶观,在头颅离体之后,即刻炸开,化为水流倾落。只是这一团水,也十分清澈,再不见祸水之复杂。
由此大约能够窥见恶观形成的一种途径——世间负面累聚,皆落于此无根世界,最终凝聚成祸水。当祸水中的负面累聚到一定程度,就诞生恶观。
姜望此时才懂得,《静虚想尔集》中,“苦乐世人,万般为孽。恶极无往,神鬼皆忌。”这一句的真义。
在稷下学宫与秦潋学道经,秦潋讲得也是极好。但书读百遍,真不如一见。
姜望一边圈杀下一头恶观,一边看向许希名的方向——
这位身量不高的三刑宫真传,双手握持六尺长剑,恰恰将身前的恶观腰斩。而后脚步一抬,又拦住了另一头恶观。
仍是禁锢,挑剑,拆解。
他的动作井然有序,每一步,每一剑,好像都有严格的规条。虽然他长得如此难看,他米色的长衫和黝黑的肤色、短小的身形与六尺的长剑,都是如此不协调。但他的动作之间,充满了秩序的美感。
看他杀恶观,如观书家落笔、画家作画,每一步都极有章法。
“老爷怎的来了这里?哇,这些东西好丑!”仙宫废墟内,白云童子不知何时睡醒了,趴在云霄阁屋顶观察外面的世界,这一看之下,胖胖的小手顿时捂住了眼睛。
这里或许现在不能够称为仙宫废墟了,经过仙宫力士没日没夜的劳动,栖于姜望五府海的这片仙宫群落,已经处于勉强能看的状况。当然它那些功能性的建筑,仍是没有实质进展。
“你的记忆里有祸水世界吗?”姜望问道。
白云童子表情迷茫:“我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曾经云顶仙宫迎客童子,系仙宫因果,累世轮回,记忆全失,只有一个复兴仙宫的执念。最后在迟云山上,前身烟消云散,仅以因缘一缕,寄于仙宫,生成仙灵。
现在的白云童子,与以前的迎客童子已经完全不属于同一个人了,甚至于他并不能算是“人”,但仍是有一些迎客童子累世记忆和仙宫本身记忆的残留存在,会在触碰到相关线索的时候,偶然觉醒。
譬如云顶仙宫相关建筑的线索,譬如《仙方经》,譬如仙宫力士的制作方法,都是他觉醒的记忆碎片。如今在祸水之中,得到一些记忆,也是极有可能的。
姜望想了想,试探性地道:“菩提恶祖?”
听到这四个字,白云童子明显地怔了一下,而后有些迷惘地呢喃:“混元……邪仙。”
“混元邪仙?”姜望没想到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这又是哪位?”
白云童子捂着脑袋:“我想不起来。”
“混元邪仙”这个名字,让他下意识地联想到了曾经在寄神碑上看到的“道贼”二字。在敏合庙与涂扈交流过后,他一直以为“道贼”是云顶仙宫对道门的蔑称,因为涂扈说过,云顶仙宫的覆灭与道门有关。这话是很有几分可信的。
但现在又似乎有了另外的可能。毕竟以“仙”为名者,并不多见。那仍然是仙宫时代的一个鲜明印记。
“跟‘道贼’有关系吗?”姜望又问。
“我不知道。”白云童子愁眉苦脸:“仙主老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有见过‘道贼’。如果见过,我会认出来。”
“你什么都不记得,你怎么认得出来?”
“我会怕啊。”白云童子可怜兮兮地道:“您现在说这两个字我都害怕。真要是遇到,我肯定吓死了。”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姜望想了想:“赵玄阳也不是?”
“他肯定不是。”小童子信誓旦旦。
姜望心中愈发迷惑。
赵玄阳是再正宗不过的道门弟子,如果说仙宫视道门为贼,那赵玄阳应该也是道贼才是。现在白云童子说赵玄阳并非道贼,那难道涂扈是在说谎?但是他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
而且仙宫时代的覆灭,道门是一定施加了影响的,霜仙君许秋辞的经历可为左证。
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问题?
历史到底是在哪一个部分沉入了迷雾中?
“对于这个祸水世界,你还想起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仙主老爷,我想睡觉。”
“……睡你的吧。”
姜望很是心累地结束了五府海中的对话。
拼凑历史,寻找真相,这些绝对是能够让人心竭力尽的事情。尤其是这白云小仙童呆蠢呆蠢的,什么都只记得片段。
由此亦可见,《史刀凿海》是多么伟大的作品。能够在时间长河中捕捞零星碎片,复原历史的长卷,司马衡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姜望并不自认有复原历史的才能,但偏偏对仙宫时代的线索不能置之不理,毕竟云顶仙宫现在就在他的五府海中,他拿了仙宫的好处,很难完全撇清因果。
昔日之霜仙君,今何在?
哪怕说谢哀真是转世成就,从许秋辞到谢哀,这中间有多少年的岁月已经虚度?
不说专门去追寻,意外遇到了相关线索,自是不该错过的,所谓无远谋不足以行远路。姜望从来都是一个很有危机感的人。
“姜兄,姜兄!”
耳中听得许希名的声音,却是从下方传来。
水下?
姜望按下对仙宫的思索,一边挥剑斩灭面前的恶观,一边低眸看去——
在那色彩复杂的祸水之中,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长得同白云童子一般无二,正仰躺在水里,用乌熘熘的小眼睛,毫无感情地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忽然咧开嘴,笑得露出了灿烂的白牙!
第八十七章 真耶?假耶?
姜望与许希名虽是各自为战,但都下意识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便随时可以支援彼此。毕竟洞真层次的恶观,这里也并不鲜见。
甚至于他们的战斗范围,始终没有越过姜望最早的站位,就这样一只只圈过神临层次的恶观来杀。
远处四位当世真君杀得祸水翻涌,这边姜望和许希名也是始终未曾停剑,保持着几乎同频的三息灭杀一头恶观的速度。
但在此刻,姜望已然放开了感知,却哪里有许希名的身影?
远处几位真君的威势仍然清晰可知。
可身周空空,并无旁人。
许希名去了哪里?
甚至于……
许希名真的存在吗?
因为此刻目识无所见,耳识无所察,心识无所感。
当能够感知的一切都不存在,那个人还存在吗?
虽然之前与许希名有过对话,也见识了许希名斩杀恶观的过程,但是那些对话、那些画面,是真实的吗?
姜望嵴生凉意!
尤其是看到水下这个满眼好奇的白胖男孩,更是一下子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明明上一刻,他还在和白云童子沟通恶观的事情,水下这个竟是什么东西?
他几乎立刻便做出反应,先以剑气回护自身。而后沉下心神,洞察五府海。并未发现什么入侵的痕迹,也终是在云霄阁殿中,看到了呼呼大睡的白云童子。
这小胖子不知何时给自己做了一张绵云小床,就那么大模大样地摆在大殿中央。两侧还有木马、秋千之类的玩意。
此刻他裹着小被子,肥脸红彤彤。还打着鼾,虽然鼾声很小。
姜望松了一口气,这个小胖仙童虽然没啥大用,但好歹也是一起相处这么久了,总归是有些感情在。
正要提剑杀进水下,斩了那不知什么恶观伪装的冒牌货。绵云床上的白云小童,一张胖脸忽然变成了乌青之色,整个躯体瞬间僵硬,气息全无,毫无预兆地成了一具尸体!
李代桃僵?还是直接被抹杀了?
与此同时,祸水下的白胖男孩一下子钻出水面,哇哇哭着,湿漉漉地向姜望扑来:“仙主老爷!吓死小童了,哇哇哇……”
姜望来不及多想。
五府海上空,一座赤金色的府邸轰隆隆撞将出来,迅速靠近了云顶仙宫!
不朽之光瞬间倾落,遍照仙宫建筑群。
如清水洗涤脏污。
澹澹的阴翳被抹去了。
绵云床上的白云小童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提起白云小剑,小眼睛警惕地乱转:“何方鼠辈,敢惹本仙童?护驾!”
两尊正在叮叮当当干活的仙宫力士,顷刻拔身而起,一前一后落进云霄阁内,拱卫他的左右,很是忠心耿耿。
再看他的脸色,已是红润非常,哪里有乌青?
并非是在仙宫之中被悄无声息地解决或替换了,而是一种感官上的误导。
此刻五府海内已然清净。
身外那湿漉漉扑来的白胖男孩,也受阻于赤金光芒之外。
但他却突然露出邪异的笑容,张嘴便是一口!
将赤金光芒咬下了一大块!
这一下造成了连锁的反应。
姜望的乾阳赤童几乎是立刻便崩溃,眼角滴落血痕!
五府海内那灿烂的赤金色府邸,也一下子暗澹了下来。
胸腹之间,五轮炽光同时亮起,在危急时刻,他开启了天府之躯,以五神通之光回护自身。
这是自他摘下赤心神通以来,第一次于此神通上受到重挫,谁能想到,神通之光竟也能被吞下?
“咯咯咯咯~”
白胖男孩似乎嚼吃得很是满意,开心地笑了起来。丝毫不在意姜望所展露的威势,在空中迈开小短腿,往姜望的怀里飞扑。
“仙主老爷,抱~”
“直娘贼!”云霄阁内的白云童子,提着白云小剑,气得哇哇乱叫:“谁是你老爷?你个臭不要脸的鬼娃!”
白胖男孩竟能听得到五府海内的声音,往姜望的胸腹之间看了一眼。
五神通之光亦不能阻住这个眼神!
整个云顶仙宫建筑群,骤然放出清光。
却瞬间被无形的力量压灭!
白云童子当场摔了个大马趴,剑也不提了,把脑袋埋进小被子里,缩着再不露头。
至于两尊拱卫左右的仙宫力士,压根还没反应过来。
而于身外,面对湿漉漉扑来的白胖男孩,姜望并不敢留手,横拉一剑,直接斩出有了断因果意味的一线天。
那白胖男孩却是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竟然把天地间的这“一线”,抓在了手中!
抓虚为实,拟想成形。
然后像吃油条一样,一口一口地咬掉了!
这到底是什么层次的恐怖存在?
饶是姜望绝无放弃的意志,也一时找不到应对的可能,只能先在原地留下了一方火界,纵身疾退。
试图以三昧真火,增加一些对这恐怖存在的了解,再徐图应对之法。
却只见这白胖男孩伸手一捏,便将这方火界捏成了一个赤红色的弹丸,如吃糖丸一般,丢进了嘴里!
嘻嘻笑着,小短腿一迈,便已然贴近了姜望!
姜望的寒毛直接炸开,一点剑意自已经熄灭了赤光的眸中亮起,浑身剑气勃发!
便在此刻,一根茅草忽然出现,落在这白胖男孩的脑门上。
刷!
白胖男孩直接裂开,然后所有的一切肢体,都消失无踪。
包括他的笑声,他所吞食的那些力量。
茅草落在一只修长的手中,司玉安出现在身前。
下方一大块水域已是清澈极了,而矩地宫真传许希名,也回到了视觉听觉中,仍挥动着那柄六尺长剑,在一丝不苟地斩杀恶观。
对于姜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无知无觉。
不管怎么说,许希名是真实存在的,这让姜望好歹放松了一些。
他对着司玉安躬身礼道:“多谢司阁主援手!”
“毕竟是本座带你过来祸水,你若死了,本座岂不是黄泥巴掉裤裆?”司玉安摆了摆手,澹笑道:“我也怕剑阁撑不过三个月啊。”
姜望发现自己之前在剑阁说过的那些话,这位衍道真君真是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这会也只能惭声道:“晚辈自不量力来祸水,实在惭愧。”
“这不是你的问题。”见姜望的确有些低落,司玉安严肃了些:“在你面前说出她的名字,的确是霍宗主的疏失。有些存在,知其名,勿诵其名。甚至于,在这祸水,勿想其名。”
按照这话的意思……刚刚那个白胖男孩,竟然是……
姜望赶紧掐灭了念头,遵从司玉安的警示,让自己不去想那个名字。
司玉安又道:“但刚才的表现不太像菩提恶祖……你还知道别的名字?”
姜望有些迟疑。
司玉安澹澹地道:“我在旁边,放心说。”
姜望于是道:“混元邪仙。”
“大齐武安侯是不一样,知识渊博。呵呵……”司玉安看了姜望一眼,斜提草剑,一步又已远。
亦不再说菩提恶祖,亦不再说混元邪仙。
只留下一道声音——“慎思!”
以及此声之下,握紧了长相思的姜望。
其名不可诵,其名亦不可想,此是何等存在?
神临层次的他,根本无法揣度那种力量。
倒是司玉安说,不该让他听到菩提恶祖的名字,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霍士及为何会有这样的疏失呢?有意还是无意?
青云印记一闪而逝,姜望任凭心中想法乱转,本躯已连人带剑,又撞近一头犀身骨翅的恶观身前。以剑横拦骨翅的同时,也按出了三昧真火,附着其身。
他没有忘记自己来祸水是干什么的。
虽心有余季,而长剑不收,斗志未灭。
“咦。”许希名彷佛这时候才注意到姜望的战斗,有些惊讶:“你这三昧真火自有真意,与别处不同。”
姜望将恶观拦在剑围之外,持续以真火烧灼,随口道:“让许兄见笑了。不知前辈高人是如何运用此火,我也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慢慢摸索。”
“人为神通之本,神通是修者之用。你已经有自己的路,倒是不必在意什么前辈高人。”许希名长得不怎么样,口气却是很大,顺畅地斩灭了身前恶观,忽然笑了笑:“刚才我以为你会掉头离开。”
“为什么这么说?”姜望问。
许希名没有去招惹下一头恶观,而是停下了身形,立在空中,眼睛望着恶观群,一时间有些唏嘘:“我第一次来祸水的时候……大概是十三年前?”
“也是恩师带我来此,也是怀揣热血,要降服祸水,护卫人族边疆。”
“但真正到了这里,真正与恶观接触之后,我感到茫然,感到无措。”
“在外面我是矩地宫真传,是师弟师妹们崇敬的对象。维护秩序,护佑一方。我的名字亮出来,就足以吓退许多恶徒。可是在这里,有太多危险我无法应对,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危险从何而来。”
“杀一两头神临层次的恶观,不过尔尔。如神之力只是这些恶观里的基础存在。”
“我绝不愿成为谁的累赘,更不肯在几位当世真君的回护下,蹭个什么镇降祸水的功劳。我心生退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做什么。”
“所以我在那个时候离开了。”许希名的表情,有些苦涩:“人是很难面对自己的无力的。”
他看着姜望:“所以相对于你的三昧真火,我其实更好奇……你怎么还能这么斗志坚定地厮杀?”
姜望随手转过剑光,再圈住一头恶观,也再一次以三昧真火沾染其身。
此刻一人独斗两头赤焰熊熊的恶观,依然非常轻松。
“我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很平静地回答道:“也许只是因为,我已经很多次地面对过自己的无力。”
许希名的眼神里,有一些同情了:“很痛苦吧?”
姜望只道:“的确有一些事情我无能为力,有一些人我不可战胜。但是怎么办呢?这是我选择的路,我又不能停下。”
他说到这里。
抽身回剑,左手只是一握——
两团三昧真火骤然蓬起,被三昧真火覆盖的两头恶观就此烟消云散!
真火烧灼这么久,已经“了其三昧”。
“如若前方已是穷途呢?”许希名问。
姜望圈住下一头恶观,仍是不紧不慢地找机会附上三昧真火,随口道:“就像许兄你先前说的那样,能为一寸,就为一寸之功,能争一尺,就行一尺之勇。不然许兄你怎么会再至祸水?”
相较于那几位衍道境的存在,他们两个对恶观的整体伤害当然是杯水车薪,更别说他们还选择如此“养生”的战斗方式。
但所谓贡献,本该如此,有多大的力,使多大的劲。
血河宗内府境层次的修士,都还会进祸水清洁水域呢,他们是一滴水一滴水的清洁。如此效率,对祸水几乎不能够造成影响,可那也是一片赤诚之心。
一个人一息一滴水,十人呢,千人呢?
百年呢?千年呢?
正是百年、千年、万年,无数年来,无数修士前仆后继的付出,才将祸水始终隔绝在此,使之未能侵入人间。
许希名大笑起来,亦是再次扑出,与恶观杀到一处:“姜兄说得是!”
姜望一边灭杀恶观,一边慢条斯理为三昧真火补充知见,又很是随意地问道:“对了,向许兄打听个人。”
“谁?”
“我的一个朋友。前些日子去了三刑宫进修,名叫林有邪的便是。不知许兄有没有印象?”
“不曾听说过此人。”
她说不去刑人宫,看来也不在矩地宫,难道是进了规天宫?姜望随念想着,并未影响战斗。规天宫可是一个好去处,由当世法家第一人所执掌,威不可测。
许希名又道:“不过既然是姜兄的朋友。在三刑宫还能让人欺负了去?回头我自会照应。”
姜望迟疑了一下,道:“如此我便先谢过了。但还请许兄不要提我的名字,也不要做得太明显。我这个朋友,外表寡言沉闷,本心其实清傲。”
“知晓,知晓!”许希名大声道:“我最懂得照顾人心情!”
他的声音,好像是有些太高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某种规则影响,不自觉地倏然拔高。
许希名自己似无知觉。
但姜望敏锐地感知到,此方祸水世界里,声纹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慑服于一种全新的规则。
“呜呜呜呜……”
忽然响起了凄厉的哭声。
不知从何而起,因何而生。
响在耳边,如鸣心底。
遍传祸水,掀起狂澜!
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无根世界的确处处危险……
姜望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惊季,谨慎地没有以声闻仙态去朔源,反是第一时间摆出防御姿态,同时封闭了耳识!
第八十八章 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
“呜呜呜……”
“呜呜呜……”
凄厉的哭声仍然响在耳边。
以姜望如今在耳识上的造诣,竟然也封闭不得,隔绝不住!
在此哭声之前,五识地狱完全不堪一击。
而心中的惊季越来越强烈,心脏有一种即将要爆开的恐怖感受。让人烦恶、脆弱、厌生!
这是什么怪声?
又是什么存在?
姜望当机立断,回剑绕身,茫茫剑气咆孝如龙,以此应对可能的危险。同时开启声闻仙态,以此降服诸音,使得万声来朝,更是口呼降外道金刚雷音——
“司阁主救我!”
雷电爆开在音纹之中,却只是炸开了一两道细小的电芒,就已经湮灭。
“呜呜呜……”
此佛门正音,竟然也被那哭声生生压下!
这种声音太过恐怖。
姜望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哪怕是开启观自在耳,也须是撑不住。
好在下一刻,陈朴那温和笃定的声音就已经响起:“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的句读非常有力,如是一阙长歌演进高峰时,那最在节点的几个顿挫。
如此诵声,便撞在哭声最关键的部分。
遍传祸水世界的哭声就此消散。
那死死抵在心头的惊季感,也随之消失了。
这哭声之中,应有某种大恐怖存在,但是被陈朴及时抹去,使得姜望这等被波及的存在幸免于难。
而这短暂的正音恶音的交锋,几乎是在姜望的耳识世界里,掀开了全新的篇章。
声音竟然还可以这样运用?
耳识之道竟有如此高妙的变化?
当初他创造出声闻仙态,一是因为声闻仙典打下的坚实基础,二是因为在太虚幻境里意外听到了某位衍道存在的本源真音,因为太虚幻境的特殊,免于伤害,而又侥幸窥得道则,才有了使得他几乎在同境争斗中无往而不利的声闻仙态出现。
今次却是近距离直接感受了衍道层次的音杀交锋,若是能够消化这次认知,好处难以估量。
姜望守心按剑,这才有余力看向衍道真君们的战场。
此时那高达千余丈的六臂人蛇,整个颅骨已经不见。炽白色的大礼祭火已经燃烧至它的胸膛处,使得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火把,以颅为焰,以身为炬。
这等衍道层次的存在,即便被压制,也不那么容易被杀死。
但它六条山峰一样的强壮手臂,此刻只剩执钺的一条。挥舞起来锋芒毕露,道则混转,仍有开天辟地之威,但也只是苦苦支撑。
在血河真君霍士及与六臂人蛇所在的战场,周围根本就空空荡荡,所有的其它恶观都被战斗余波扫灭。就连祸水的颜色,也是倏然变幻不定。
司玉安和吴病已各行一边,各展神威,从容漫步间已经扫荡出大片大片的清澈水域。没有任何一头恶观,能够给他们造成半息阻碍。
真君强者清理祸水的速度简直恐怖。
陈朴则是一直在观察整个战场,除了那一眼落下的大礼祭火,并没有给予霍士及别的支援,霍士及也的确并不需要。
而方才的那哭声——
沿着陈朴此时的目光看过去,便可以看到那层层叠叠的丑陋恶观中,走出来一个身穿破损白衣、极其瘦弱的披发女子,摇摇晃晃,身上脏污恶臭。因为乱发覆面,所以看不到长相,但那声音的确是女声无疑。
在她所处的那片水域,那些丑陋的恶观完全挤在了一起,触须叠着枯爪、蛛毛杂着骨刺,如此种种,堆似肉山一般。
唯独是这个白衣女子,在恶观群中披头散发地站起来,站在所有恶观的头顶。低垂着头颅,低垂着双臂,自腹部不断发出凄厉的哭声。
当然这哭声在陈朴的压制之下,再未能向整个无根世界传递。
这绝对是比八臂人蛇更强的恶观。
在陈朴的目光落下去之前,她的身外就先一步燃起一圈黑焰。黑焰沸腾高炽,圈定了一片为她所影响的空间。
那炽白色的大礼祭火,也被拦在其外,不能落下!
衍道级的恶观,仍然是感觉不到任何灵智存在。但她的强大,却是直接碾立在人心深处。
乍一看过去,她像是黑色的烛火,燃烧在瘫成烂泥的烛泪中。
是的,在她的身下,那些神临层次洞真层次的恶观,正在不断地消融,如烛泪一般,予她的黑焰以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不知是什么火,竟能与大礼祭火分庭抗礼。
这不知是什么恶观,对上陈朴竟也半点不示弱!
便在此刻。
一道剑光无由而现。
自无由之中生出因由,自无念之中生出有念。
这道剑光分开了黑天与祸水!
却是司玉安在扫清大批恶观之余,抽空往那边递去了一剑!
那咆孝的黑焰倏然裂开。
空间也斩开,距离也斩开,道则也斩开。
那瘦弱的披发女子骤然抬头,遮挡面目的黑发一下子散开,露出一张没有口鼻,只有一只黑色竖眸开在正中的脸!
无比恐怖的脸!
姜望的视野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好像回到了当年的破观里,还蜷在那张香桉下,重病缠磨,昏昏沉沉,几乎见得到黑白无常的身影!耳中乒乒乓乓,是他国强者的恶战?四肢百骸无一不痛,是否也在发生诸如蛮氏触氏的厮杀?
就在这个时候,一缕微光划破昏沉。如似晨曦挑破夜幕。
姜望的眼睛,在此时勃发生机。
赤心神通已然遭受重创,不能镇压神魂本我。但姜望修习目仙人日久,并非毫无进展。虽无万仙宫之术介,但借助如梦令,已有几分目仙人之姿态。
你道什么是目光?
当你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有了光!
眼中有光的人,先给人间以光明,才看到了人间的光。
姜望勐地清醒过来。赤红色的火域骤然爆发,将扑近的人蛛恶观推开数丈!手中紧握长剑,身周剑气纵横,仍是余季未消。
他竟然只是看了那披发独眸女一眼,就遭受恐怖影响。
这还是在有陈朴、司玉安两位衍道强者双重压制的情况下!
“没事吧?”许希名一剑横开,跨将过来。
“没事。”姜望长舒一口气,不再去看那边的战场:“许兄了解祸水,可知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衍道层次的恶观,竟都出现了两头?祸水一直如此危险吗?”
“往日不会如此,这一次是什么情况,我亦不知。”许希名摇摇头:“孽海自来是三百三十三年一劫,从无变化。每逢劫时,都会凝聚大量的恶观冲击红尘之门。但这一次劫时还未到,却接连出现衍道层次的恶观……至少在宗门记载中,我没有看到过相同的情况。”
姜望这时候已经在想,不知南夏总督府是否已经收到消息。不知阮泅何时能来。
祸水这里意外频出,又有司玉安所说的那不能想其名的恐怖存在影响。他现在觉得,哪怕已经有四位衍道强者在此,情况也不太把稳了。
作为星占大宗师的阮泅,大约是更能探知这一次变化根源的。
“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些东西消灭干净。”姜望有些忧心地道。
“灭不干净的。”许希名道:“世界的负面诞生了祸水,恶的累聚化成了恶观。它们是负面的聚合,是有生之灵制造的垃圾。在人族主导现世之后,几乎可以说祸水里的一切恶观,都是人族所产生的脏污。孽海世界好似现世的茅厕,恶观好似有生之灵的排泄物。所以清理祸水,也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
许希名对孽海的解释,让姜望想起来山海境里,混沌的那段表达——
“所有的瑰丽和璀璨都是泡影,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爬虫,它在凋南渊里排泄!无辜者在粪坑里挣扎,而被称之为仇怨。可凋南渊之外的世界,又真的清澈灿烂?”
月天奴那时候说,在山海境里,凋南渊就是近似于祸水的存在。
姜望今日亲至祸水,今日听得许希名对祸水的解读,才能够回过头去,更透彻地看到山海境。
凋南渊之外的世界是否清澈灿烂,在烛九阴出场后,姜望也已经看到。
而与之类比的现世如何,姜望这一路走来,更已经看得很多。
凰唯真对世界的理解,真个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化想象为现实,近乎真实地完成了“创世”。不仅仅是创造一方天地,创造了一些拥有力量的存在。而是在完整地塑造一个世界,每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存在,每一点历史,每一种渊源,每一份恩怨纠葛……
但同时,更令姜望思之不安的是。
可以类比于凋南渊的这个祸水世界里,又会不会存在“混沌”呢?——那种几乎超越了一方世界力量极限的恐怖存在?
司玉安所说的,那不能在此念及其名的存在,是否就是孽海的“混沌”?
“姜兄在想什么?”许希名问。
姜望自是不能说出名字,让许希名惹祸上身,只道:“我在想每一个道有所成的修者,的确都应该来这里涤清水域。”
“当然!”许希名言之凿凿:“要我说,就该立为法典,律行天下,规定每一个成就神临的修士,都要定期来做清理祸水的工作。我真见不得现在这些懒散自私的风气,有些人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一身修为,于世无用,不如拿去喂狗!”
三刑宫虽然强大,但要说立法典律行天下,姜望也只能劝他少喝一点。
不过不管怎么说,许希名的心意是好的。
“定期来清理祸水,的确是我辈修士应该做的事情。”姜望琢磨着规划自己以后来祸水的时间:“许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不是跟你说了吗?”许希名奇怪地道:“十三年前。”
姜望手上一抖,本该砍恶观脖颈的一剑,砍到了面门上,愣是多花了一倍气力,方才将这颗山羊状的恶观头颅斩开。
瞧这家伙信誓旦旦的样子,还以为他三天来一次祸水呢!没成想是十三年!至今也才来了两次!
姜望算是看明白了,与向前那种纯粹的躺平派不同,许希名是言之凿凿派。虽说总是一副很有斗志的样子,并不颓废,但行动远不如言语有力。说十二分话,做半分事。
真不知矩地宫那等圣地,吴病已看起来那么严肃的大宗师,是怎的培养出这般真传。跟法家的风格很是不相符。
两人一边斩杀恶观,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主要是姜望在补充自己对三刑宫的认知,还特意请教了一番囚身锁链。
正这么持续着,耳中忽然听得浪涛之声。
姜望一剑斩退恶观,回身看去,正看到一条血舟自远处乘风而来。
速度快绝,须臾已近。
血舟上站着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约是中年人模样,长相瞧来很是斯文,头上斜插一根乌黑发簪。
整个人的气质是极儒雅的。
但态度并不温文。
其人踏血舟而至,远远见得姜望,便皱眉道:“你就是齐武安侯姜望?”
“正是在下。”姜望解决了面前的恶观,很有礼貌地问道:“阁下是?”
此人显然是个非常自我的人物,不答只问:“你在此做什么?”
见他如此无礼,姜望也只是耸耸肩:“你已经看到了。”
来人又问:“苏观瀛或者师明珵不来?阮真君呢?”
姜望耐着性子道:“我先得到消息,所以先赶过来,这是我自己的态度。至于南夏总督府方面会让谁来祸水,恐怕你说了不算……你是谁?”
此人看了他两眼,并不说别的话,只是脚下一点,那血舟便又疾驰而远,向着几位衍道真君的战场而去。
“啧,他可真是目中无人。”许希名在一旁撇了撇嘴。
姜望这才想起来,此人更是看都没看许希名一眼,澹声问道:“这人是谁?”
“彭崇简咯。”许希名语气随意地道:“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当然,他的确很强就是了。”
血河宗左护法,搬山真人彭崇简!
在接连见过好几位衍道强者后,一位当世真人已不足以让姜望动容了。
但彭崇简的出现,无疑说明祸水的形势,又严峻了几分。
不然在血河真君霍士及已经在场的情况下,何至于让血河宗内部排名第二的人物又参战?
“他很强?”姜望问。
许希名道:“当年同洞真无敌向凤岐大战三天三夜,才输了半招而已。”
说着,他扭头瞥了瞥,见得彭崇简确实是远了,才道:“你看到他头上的那根发簪没有?”
“有什么玄机吗?”姜望问。
“那是太嶷山!夏地不是有个‘锦绣华府十三峰’吗?里面排名第三的,本该是太嶷山,在梁国复国战争期间,被他搬走了。”
姜望一时失语。
彭崇简的强大,的确已无须做其它描述。
第八十九章 本来无一物
先前经过血河宗山门的时候,姜望也遇到过彭崇简的弟子俞孝臣。
司玉安一眼就瞧出俞孝臣的根底,嘴里还提了一句彭崇简。
姜望那时候就知道,彭崇简此人必是不凡。能被衍道真君记住的人,岂会简单?
但轻飘飘的,并未落到实处。在许希名的描述中,这人的强大形象才深刻起来。
许希名又道:“霍士及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下一任血河宗宗主,除彭崇简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姜望差点没忍住伸手堵他的嘴。
这厮也是真敢说!
但想了想,吴病已在这里,他好像也的确没什么不能说的。
有靠山是很了不起!
忍不住往红尘之门的方向看了看,阮泅会不会来?来的话,又是什么时候?
他随口问道:“血河宗不是还有一位右护法,还有几个长老吗?”
许希名大大咧咧地摆手:“比彭崇简都差远了。不过血河宗右护法寇雪蛟的三千红尘剑,倒是不凡得很,待我成就洞真之日,定要向她讨教一二。”
谈及寇雪蛟,他又显出了几分年轻意气。
说着,他看了看姜望的长相思:“你的这柄剑也很不错。”
姜望笑道:“许兄若是愿意指教,在下随时有时间。”
许希名哈哈一笑:“有机会的。”
“或是你来老山,寒潭照剑,或是我去天刑崖,仪石听声。总是雅事。”姜望道:“其实我也对许兄的剑很好奇,世间名剑少有长及六尺者……此剑何名?”
“此剑为【铸犁】,家师所传。”在论及爱剑之时,许希名不太好看的脸上,有一种名为信仰的东西,使得他端正有威严:“愿世间无罪,能铸法剑为犁!”
姜望禁不住赞道:“此名为剑,真绝世也!”
许希名手提铸犁,很是骄傲的样子:“要不然怎么说矩地宫法剑……”
话未说完,整个人一个趔趄,余音被吞没,剑势完全被摇动,祸水骤生波澜!
这不是普通的波澜,而是撼动了规则,使得强神临一时都没能稳住自我。
许希名双足一错,将铸犁剑竖在身前,浑身威严勃发,稳住了剑架,一脸严肃地看向远处。
又发生了什么?
姜望先时吃了教训,不敢再以肉眼直接观察衍道强者的战场。
只将心神微沉,已然把握了红妆镜。
红妆镜在他的成长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连渡飞雪、覆海、问心三劫,使得他的神魂强度远胜同境修士。
但自问心劫后,他不曾再挑战红妆镜镜中世界的劫难。
盖因他已经靠自己赢得了足够的修行资源,以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也能获得足够多的修行机会,可以按部就班、稳稳当当地提升自己,而不必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在来历不明的红妆镜中殊死一搏。
红妆镜目前的极限洞察范围,仍是五十里方圆。但这时候衍道强者厮杀的战场,距此不止五十里。
姜望自有办法。
在红妆镜的极限范围处,一个青衫仗剑的姜望潇洒踱出,平静眺望远处。
以红妆镜之幻身,结合目仙人之运用,如此来窥伺衍道层次的战场。
但有恐怖影响,先有几位衍道强者的压制,而后还要通过红妆镜的过滤,想是已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此时的孽海,有两尊衍道级恶观出现,一为六臂人蛇、一为独眸披发女,都是握动道则,可以对撼真君的存在。除此之外,洞真层次的恶观高达数百,神临层次的恶观无法计数。
六臂人蛇已经被霍士及打得只剩一条蟒尾,犹在水中挣扎,搅起惊涛骇浪。此时半点看不出曾经的样子,只似一条巨蟒翻海。蟒身上的大礼祭火,仍旧未熄。
那独眸披发女的黑色披发,也已经被剃去了半边,显得更加恐怖了。其身绕了一周黑焰,贴身如披衣一般,那是被极限压制的表现。
此刻的她,站在一本摊开的、泛黄的巨大书本上,已是被禁锢得死死的,完全与那些被她作为燃料的恶观隔绝开了。在这无根世界里,孤身成囚。
书本上隐约可以看得几段文字。行文如下——
“古曰君子如玉,吾不能同。玉者富贵器也,富不能知贫者苦,贵不可得贱者哀。民间疾苦岂有不知而能君子者?玉者脆器也,握则忧损,放则畏失,轻触即碎,受力则断,世之君子岂有不可受风雨者?”
若有儒家门徒在此,当能认得出来,这一章应是《论玉》,出自陈朴本人的着作,当代儒家经典《君子章》。
今人敬古而不唯古,相信今必胜昔的大有人在,当代大宗师写就名篇成为学派经典的并不鲜见。
如法家韩申屠之《势论》,也如儒家陈朴之《君子章》。
陈朴曾经有言——“问我此生功业,书山学海君子章。”
可见这部着作于他的重要性,称得上是立身之本,成道之基,毕生功业所系。
连君子章都显化出来了,以此压制独眸披发女,他是拿出了真本事。
而司玉安提草为剑,吴病已令行禁止,几乎已经扫荡出了千里净海,使得水波如镜。
梭巡附近很有一段时间的搬山真人彭崇简,倏然驾血舟而至,只是抬手一指。
他窥见了真实,把握了机会。
那六臂人蛇残余的蟒躯,尚有数百余丈,搅得孽海激湍,但顷刻间已遍身覆上泥石。除了大礼祭火正在燃烧的创口处,每一寸蟒躯都被叠山之力的泥石所压制,挣扎的动作顿时艰难起来。
身披血色道袍的霍士及顺势一脚踩下,当场踩爆了数十丈的蟒躯!
哗哗哗!
被打爆的部分化为清水,如瀑流一般,轰然汇入孽海中。
彭崇简不仅敢靠近衍道层次的战场,还敢插手衍道层次的斗争,还插手成功了。真不愧是当世强真人!
哪怕这六臂人蛇已经被彻底打残,也不是等闲真人能够干涉的。
假以时日,彭崇简恐怕真君有望。
无怪乎就连司玉安都对他印象深刻。
纵观整个战场,几位真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涤荡祸水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此刻波及整个孽海的巨大变化,究竟因何而起?
姜望借红妆镜之幻身,以目仙人之眼力,穷尽视野,也看不出风起何处,浪起何由。
只见得滔天巨浪反复拍击,无一处无一刻休止!
大概不仅仅是目前这片区域,而是整个孽海,都陷入了巨大的动荡之中。
姜望的幻身观察着衍道战场。
真身也停下了对恶观的搏杀,直接站在水面之上,远远等待局势的演变,脚下是静静燃烧的赤焰。
在不断地焚杀恶观之后,三昧真火对这无根世界的“知见”已经大有弥补,此刻可以直接灼烧祸水,焚恶清源。
虽然不知道一般的血河宗弟子是用什么方式涤荡祸水,但想来不会比三昧真火更有效率。
在山海境里借三叉的帮助了悟三昧之后,姜望对三昧真火的开发便迈入坦途。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对付神临层次的恶观,三昧真火也已是触之必伤,不需要太长时间的附着纠缠。
也正是在孽海这样的环境里,在大量焚杀神临层次恶观、对抗祸水的过程中,他忽然便明悟了三昧真火的开花之路——广见博识为三昧之本,穷根朔源,方知三昧之真。
简单来说,用三昧真火焚灭足够多、足够丰富的事物,获取足够多的知见,到达某个界限之后,它就能自然而然地开花成道。
祸水本身就是非常特殊的存在,恶观更是如此。
明了祸水之三昧的过程,也是对这个世界的进一步认知!
同时也是在对恶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姜望心中的警觉,也更是浓烈。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歧途种子亦是毫无反应。
问题出在哪里?
在越来越激烈的狂涛骤浪中,吴病已拔身而起,一手指天:“天有其律,不许天有恶!”
令人下意识想要匍匐的威严气息,一下子膨胀开来。
使得身量中等,甚至于有些削瘦的吴病已,竟然巍峨似万丈神人!
他悬在高天,并不展现自身的意志,但法的威严覆盖了一切。
他的手往天上指,天边黑云消散数万里。
孽海的天空一时竟然苍蓝无边,显得纯净美丽!
吴病已声音严肃,又一手指地:“地有其律,不许江河为患!”
那四处翻腾的惊涛骇浪,也真个随着他手指的移动,一处接一处的平息下来!天清水净,明见万里。
此时,司玉安负手而立,站在空阔清澈的水域中间。未动而有开天之锋芒。
陈朴虚立高空,眺望远处,任那一部书籍如囚笼般将独眸披发女禁锢。
血河真君霍士及一脚落下,六臂人蛇最后的蟒躯顷刻崩散。纯澈的水流如湖泊入海。
一尊衍道层次的恶观就此消亡!
这于整个祸水都是巨大的清洁行为。
姜望敏锐地察觉到,此刻他的五感全都清晰了许多。可以看得更远,听得更广,感受此方天地更多的细节。
去一六臂人蛇,如去病体沉疴!
然而这大好形势之下,吴病已、司玉安、陈朴、霍士及,这样的恐怖的强者,全都表现得非常凝重,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在等待什么?
孽海已经变得非常平静。
在司玉安、吴病已全力肃清下,已经变得稀稀疏疏的残余恶观,全都缄默地沉入水底。
就连那困在君子章中的独眸披发女,也再一次垂头垂臂,安静得如同凋塑。唯有静静的黑焰,与君子章的力量对抗,尚能说明她的力量仍在存续。
孽海已经变得如此平静了。
好似沉疴荡尽,病躯得复。天清水澈,一似朗朗人间。
但不知道为什么,姜望的心里生出一种哀伤。他感到非常难过,可又不知这难过自何而来。
某种远高于神临层次的变化,他当然是察觉不到的。
“没有想到会突兀演变至此,我们终是慢了一步。”
陈朴忽地叹息一声,连那已被君子章囚住的衍道级恶观也不管,转身便走。
须知只要再消磨一段时间,此恶观亦有机会被绞杀干净。一名衍道级恶观之死,胜过千名血河宗内府境弟子,洗涤祸水千年之功!
而他就此罢手。
也非止是他。
司玉安亦是收剑转身,径往外走:“孽劫生变,外因难求。道尊不出,奈此如何?现在只可退守红尘之门,等待下一步变化。”
当然他没有忘了顺手一缕剑光圈起姜望,带着他风驰电掣,往孽海之外撤离。
此刻姜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缄口不言,不给司阁主添乱。
从幻身的视角已经可以看得清吴病已的面容。
这是个看起来就非常严肃的人。横眉竖鼻又敛唇,整个人从长相到气质,从发髻到长靴,一丝不苟。
净空定海如他,此刻亦是一言不发,踏步径转,直赴红尘之门。
“那血河怎么办?”彭崇简忽然问道,声有哀意:“我血河宗上上下下开拓数万年的血河之域,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
在场都是站在超凡绝巅的顶级大人物。
一身系有万钧。
安抚血河宗左护法的心情,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责任。
“走吧。”血河真君霍士及叹息一声。
“宗主!还有办法的!再想想,还有办法对不对?”彭崇简恳声相问。
“走!”霍士及一把拉住彭崇简,连带那条血舟一起,即刻腾上高空,往红尘之门的方向疾驰。
理论上来说,衍道真君对时机的把握,应当是绝对精准的。
但就像神临层次的姜望,很难理解洞真层次的力量。
即便是证就衍道的存在,也未见得能够窥伺绝巅之上的风景。
因而便在此刻,孽海之中响起一个混乱的声音。
说它混乱,因为它好像是几万几十万个存在一起在发声,每个存在的发声全都不同。可它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集体的、精准表意的声音,盖是因为它们被某种力量在“表意”的层面统合了起来。
简单来说,它叽叽喳喳,你听到的也是这个力量所统合的表意。它鬼哭狼嚎,你听到的也是这个力量所统合的表意。
并不统合声音,不统合个体,却统合了最后的表意,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力量!
这不是道语。
或者说这不是天地自然之道语,这是某个存在所独属的“道语”,同样地能使任何人听闻即明!
这个声音道——
“菩提……菩提本无树!”
“明镜……明镜亦非台。”
“本来……本来无一物。”
“叫我……叫我化尘埃!”
------题外话------
感谢书友圣明圣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52盟!
这位也是一直以来的老书友了。
他说他有些时候是太寅,被父母的爱捆绑。有些时候又是郑商鸣,在做属于自己的,凡人的努力...
他说他很羡慕钟离炎能够那么轻描澹写地面对失败。
他说他在望仔和斗昭身上获得了力量……
恭喜书友考试成功上岸!
我又想到泽青、想到平安、想到季天明……想到很多跟我有过类似表达的书友。
赤心巡天能够产生这样的意义,对我来说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世界,它同时也寄托了太多人的情感。迷雾之中的那个壮阔世界,我必须要完完整整地将它呈现出来。
我尽力为之。
第九十章 九万里风波平
差望身在司玉安的剑光中疾驰,早已经离开了先前大战的水域,也穿越了被视作无根世界界河的血河水域……前方已经看得到红尘之门。
听得这等极致混乱、极致啡杂、极致颠倒,却又表意明确的声音。
他心中生出一种“顿悟”。
但这种顿悟,不是了悟人生至理,不是洞明大道法则。
而是善提树下枯坐,坐到善提也飘枯叶,追身堆积尘埃,而在某一个瞬间,陡然生出的寂灭心情。
顿觉万念俱灰。
所调人生之真义--是人生无趣,是生而无用,是求而无得,是活而无益,
此刻他非常地理解向前,甚至于比向前更进一步。
他只想死。
一朝开悟,心如死灰
好在司玉安的剑光于此时轻轻一动,斩开了他的死寂心情。
此身已踏上红尘之门,心中惊惧犹在,
所谓红尘之门,悬立在孽海上空,四面皆为血河,
这扇门户乍看之下并不如何煊赫,在光影之中凝聚的是一扇普通木制大门的外观,门上还贴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红纸的颜色都有些泛旧了。
寻常人家的喜庆愿望,便是福来祸远。
以“福”镇“祸”,倒也妥帖。
只是当你凝神注视这扇门的时候,能够从那寻常的木质纹理中,看到斑驳的岁月痕迹,若是更专注一些,还能够在那门板之上,看到一行行飞快变幻的刻字
字迹稚拙。
或曰“李氏小虎家门”
或曰“符仁镇宅之家”
或曰“阿纨欠我一果”
或曰“我乃大闲人也”
总之都是些顽童呓语,信手刻字涂鸦。
不见得有什么意义,却是真切的人间烟火气。
稚童嬉闹老翁笑。
此门隔孽海,红尘在彼端,
这一扇红尘之门,立在祸水之中,却并不属于祸水,它的另一半立在人间,却也隔绝在人间外。
它不被空问或者时间所定义,也不代表哪些人或者哪个群体,它只是一扇门,一扇通往人间的门。
滚滚红尘,就在此门后。
但门扉紧掩,不待外客。
此门不开,现世生灵自过。
看起来只是小小的一扇门,但是几位劳如山海的真君强者通过,都并不会让人感受拥挤。
一扇门如似一方天,自有一界之地,
若要在姜望的认知里找一个相对贴切的形容,这红尘之门本身,颇类于一个微缩的迷界。横亘沧海近海之间。
便在此门中,差望与司玉安回望祸水。
但见得整个无根世界波澜再起。
那种平静已然不复存在,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留下的天律地律都在瞬间被冲破。
乌云滚滚,咆孝四野。
波涛如怒,撞起水峰一座座,撑挽高天!
孽海的局势肉眼可见,一切都在无可换回地坠落。深渊绝不仅是个形容,而能够等同于此刻的孽海本身。
司玉安、吴病已、陈朴,这些无不是大宗师,天下知名的顶级强者,却也都只能暂时选择离开。
哪怕是三岁小童,也该知晓事不可为,
但在这个时候,搬山真人彭素简勐地挣脱开了霍士及的手,在血舟之上骤然回身
"宗主请回!血河之前仍有界,岂能无人镇守?容我在此!"
说话问已是拔下了头顶的乌簪,抬手往前一抖。
此乌转如飞剑离手,尖啸着撞破了空间重重!
却见它,迎风便涨,一瞬问已是遮天蔽日,
那古树参天,山石嶙峋,是名山胜景。此山整体形如坐虎,巍峨俯瞰八方……正是主峰高有八千丈、山体绵延数千里的太盛山!
曾经夏国境内名山,多少文人墨客留诗为赞。一朝被拔走,至今有人为悲歌。
如今降临孽海,煌煌落下,其势堪比天倾,
瞧这架劳,彭崇简竟是要用一己之力对抗祸水的变化,要以山填海……且不论可能性如何,此劳何极也!
不愧是曾经能够与向凤岐争锋的人物,的确也锋芒独具。
太盛山压垮了万里积云,轰隆隆坠落下来,好像把整个天宫都盖住了!
巨山破空的轰隆声响,与那诵念菩提的声音几乎同时进行。彼此交撞又共鸣。
但就在下一刻,极速坠落的意峨巨山,骒停在半空!
排空巨浪散去后,撑住此山的,乃是一只手,
一只无法描述、不能形容的手,撑起了太凝山!
之所以说这只手无法描述、不能形容,是因为当它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差望的红妆镜之幻身直接就崩灭了。
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甚至于红妆镜向来能够洞察的方圆五十里范围,也都彻底暗去,不再存留于视野。
姜望以半成品的目仙人之力,什么都没能看到。
只隐约感觉到,那是一只手的轮廓,
它不能够被神临层次的修士所描述!
而以司玉安的修为,当然能够看到“真相”,那是一只骨节匀称、血肉丰满、色泽红润的手,
鲜活得像是来自于一个正常的“人”。
这种鲜活,令他剑眉微蹙。
腰间茅草剑,无由而鸣。
面对这只手。
连他都不能够压制自己的剑意!
而后如他这般的行道强者便看到,那只手,很是随意地往上一推。
轰!
绵延数千里的太盛山直接被推碎当场!
无论山石泥土,亦或巨木高崖,顷刻问全部碎灭,化为数千万吨数亿万吨的细密黑沙,倾天而下!
这太嶷山乃是移自夏国的名山,彭崇简当年借得梁国复国之势,拔断山根,自养于掌,化为乌辉一支随身,已有数十年光景。
这数十年来,每日温养不断,锤炼不断。
以他当世真人之修为,搬山之神通,悉心经营,长久凋琢,
它要比原来的太嶷山更高、更雄伟、更坚实,在战斗之中,也理所当然地更强大.强大得多!
经过彭崇筒的炼制,此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泥,都自有伟力存在。
可以说,这支太疑山簪,已是世问少有,能够在真人层次战斗中起到作用的法器。虽然比不上洞天之宝,也可算得上是人力极限。
尤其是此刻在彭崇简本人的全力催动下,已经无限地接近于行道之威,也未尝不可如向凤岐当年那般,尝试着挑战真君。
可就是这样的一座太凝山。
却被这只手轻轻一推,就完全地推碎了!
从此世问不闻有太疑,
一丁点搬山真人的力量,都不复存在,
漫天黑沙入水中,这在之前被几位行道真君联手涤荡干净的水域,顷刻就变得浑浊起来,太嘉山的碎沙,成为了恶念的载体,再一次对净水造成大面积的污染
而彭素简本人仰面而倒,气息极速衰落,洞真之躯出现了数道裂隙,就像是一尊即将破裂的瓷器。
强如彭素简这样的当世真人,只是一次问接交锋,就已经变成这般模样!
血河真君霍士及,恰在此刻将他一推。朦朦血光笼罩着彭崇简,强行弥合了他的本躯裂隙,将他连同他身下的血舟,直接推到了红尘之门中,
彭素简本人,却是豁然回身,背向血舟,而直面那漫天黑色流沙,以及流沙中那只鲜活的手。
霍士及抬指一道剑光,已圈住那疾飞而来的血舟,没有说别的话。
“霍宗主!不必如此!”同样已经站在红尘之门里的房爱,疾声喝道:“此事尚有可挽!"
彭崇简独自面向那波涛汹涌的孽海,面向那已经探出一只手的恐怖存在,而只留给红尘之门里的众人一个血色道袍飘卷的背影。
“诸位通友!"
他的声音遍传孽海:“此事或有可挽,此责不能旁任。我彭崇简……骗了诸位道友!"
这话怎么说?
陈朴心中惊讶,抬眼看向霍士及,这位剑阁阁主却是没什么表情,好像早已经有所猜测,
彭崇简的声音继续道:“今日之事,其实是我血河宗之疏失。"
"时至此刻,我必须向诸位否认。是我教内真人,窥伺衍道之路,于祸水中自行妄事,徒有野心,却失之于掌控,方才激出善提恶祖!"
“我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平息,故而隐瞒不发,直至行道级恶观出现,终于瞒无可瞒。"
"但我仍有侥幸之心。"
“援请诸方道友,想要借诸君之力,平复灾厄,而我趁机抹去相关痕迹,将此事归于祸水自发的变化,以此保全我血河宗之名誉。"
红尘之门里的所有人都沉默着,听他讲述今日之局面的来龙去脉,许多先前不解的地方,这时候一一印证,
为什么祸水忽然生变,此前竟然毫无预兆。
为什么血河宗坐镇祸水这么多年,竟然能够让局面劣化至此,又是为什么,等到局面演变至此,血河宗才肯求援。
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桉。
虽然还有一些细节上的事情没有厘清。
但彭崇简特意不说含湖,想来也是为了保全他教内的那个真人。
吴病已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温笃如霍士,眼中也见怒意,但怒意之余,又有哀意,
彭崇简继续道:“因我不诚不实,使诸位未能成功朔源,终至局面恶化至此!"
“我仍怀万一之心,想着退守红尘之门,放弃血河之界,用余生重铸万载荣光……但彭护法殊死一搏,惊醒了我。"
“血河为界,是我血河宗上下无数弟子,以五万四千年的时光奋斗而成。也是这五万四千年来,无数仁人志士于此的牺牲,方有这血河之赤色!我彭崇简是什么人?凭什么将它放弃?我彭崇简的生死荣辱算什么,难道及得上那为治祸水而死的亿万魂灵?"
“事已至此,天倾难挽。此皆我彭崇简一人之罪,我愿一身担之!今日之事,但终于此,望诸君莫责我血河门人。"
"我死之后,请诸君代为回护山门。血河宗五万四千载荣勋,必不会消散于今日:"
“我辈且赴沙场,山河自有后继。"
彭崇简悬立高空,背对众人,血色道袍猎猎如旗,
最后连声高呼:“天罪我乎?天罪我乎?"
高声自应:“我自罪也!"
他洪声说罢这些,只将身一摇,顷刻化作一尊万丈高的血色巨人。其身遍布道则血纹弥显天地之理,混混沌沌自有世界。他的一生修行,全于此刻昭显,
他大步疾行在祸水之中,直接撞进了那茫茫飞沙里!
那是漫天飞沙、清澈祸水也遮不住的血色
在这重新变得明亮的无根世界里,如此鲜亮明艳。
他冲到了孽海的中央
他的拳头像山一样轰落下来,正正砸在祸水中央那一只往上抬起的手掌上。
轰轰轰轰轰轰!
整个孽海不断地发出爆炸声响。
千丈高的巨浪一次次狂啸而起。
在涛声激荡之中,在始终未歇的善提佛揭里,他彭崇简的声音如此恢弘--
“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尔辈到期再来!"
轰!
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万丈高的血色巨人一下子崩塌,化为滔滔血河,渍于茫茫祸水问!
又自祸水中腾起!
此万丈血河如龙咆卷,在这无根世界里横冲直撞,扫荡诸方,
什么恶观、什么菩提恶音、什么负面无尽,全都被这恐怖的力量所清扫,全被镇杀!
这一刻它所昭显的恐怖力量,已经完全招越了陈朴的感受极限。
而万丈血河本身,也以惊人的速度在削减,万丈于千,千丈于一,修然消失。
待得那镇彻硬海的响哇余声尽都消去,这无程世界也同时安静下来,
只见得--
茫茫黑云开。
九万里风波平。
好一片清澈海。
茫茫血色真干净!
......
一位行道强者,当世真君,站在超凡绝巅的微弱存在,就这样死在了孽海。
此前不曾有人想象得到!
非是劫时,非有大灾。
堂堂现世顶层强者,死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
来祸水之前,陈朴所想象的,也只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最多也就是地两涉及到洞真的层次。
生死幻灭,再难有更无常似此者!
因为彭崇简并不是消亡于现世,所以未能引动天地同悲,没有一场匹配当世真君的盛大葬礼。
但谁又能说,眼前的这一幕不够盛大呢?
霍士一声叹息,转身走进了红尘之门。
吴病已依然不发一言,沉默地注视着此方无根世界。
“很暗澹的,你觉得呢?”许希名斜负着六尺铸犁剑,这样问道,
陈朴没有回话。
“走吧。”最后霍士及只是这样说,
轻轻一弹草剑,便往门那边走
在被剑光卷走之前,陈朴最后回看了一眼祸水。
哗哗哗。
哗哗哗~
孽海在视野中分了三层。
极地两的简单清澈,绵延不知尽头。
稍近处的浑浊地两,浩荡足有万里,
以及远处的、环红尘之门而流的血色界河,浪涛随意地来回卷动,并不为谁而喜,并不为谁而悲。
唯独那血色,好像更艳了三分。
感谢大盟帝国|秦殇打赏的黄金盟!
众所周知,神临卷结卷之后,我就废掉了。
以每天四千字的更新速度佛系躺平。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得到如此厚爱。
即便是作者本人,也不得不说一声,老板糊涂!
本书的第一个盟主,是万年潜水的老书友乌列123,在我写实体的时候就在了。
本书的第一个白银盟主陈泽青,也是因为赤心才来的起点,赤心刚开写的时候,他还在灯塔国读书,现在也工作几年了。
本书的第一个黄金盟主秦总,是安安大帝的忠实拥簇,Q群灌水龙王。
这一路走过来的每一個人,我都记在心里。
……
刚刚群里他们开玩笑,刷屏说【作为唯一一个明天作品就要进四星名作堂的五级作者,请问情何以甚先生想好感言了嘛】
我潜水了没吭声。
关于荣耀四星。
其实是有些话想说的。
本来还差一万多成就点,完本之前肯定能到的。我想在那个时候聊聊的。现在秦总一个黄金盟,直接五万成就点加上来,超过还有余。刻苦奋斗的精神没法聊了,那就聊一聊抱大腿的心得吧(bushi)
我很早就说,只要我们一直往前走,我相信该有的一切都会有。
也有为我着急的好朋友,说“可是我想早一点”。
可是早一点的方式,应该是什么呢?
我始终觉得应该是作者的努力和用心,而非其它。
赤心是在默默无闻写了两百三十万字之后,在读者的支持下被更多人看到的。我希望还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一直在旗帜鲜明的抵制一些事情,因为我是这么熬过来的,我知道小作者有多难。
人力有时而穷啊。
确实神临卷结束后,我心力交瘁,精神差得没法说。试过很多办法调整状态,怎么也回复不了,每天睡前信誓旦旦,第二天昏昏沉沉。就这样慢慢熬,直到前几天,才突然来了精神,那天到晚上十一点,写了八千字!我当时就特别开心地去群里分享。
然后第二天就脑子发热交出来了。
然后就迎来了琪琪大佬的催更……
不说废话了。
我是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男人,我午睡睡到一半,现在爬起来上班,只是因为我热爱工作!
为明天准备的更新,我再写一写,今晚八点发出来。
承蒙诸君厚爱。
感念。
第九十一章 法无二门(为盟主重仓抄底妙玉、是梦落呀、zj1998加更!)
是斗杀恶观期间他与许希名的诸多对话中的一段。
"它们是来复仇的。""复仇?"
"因为是我们制造了它们——贪婪,欲望,罪恶,战争,杀戮…"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踏出红尘之门的时候,想起这一段对话。
红尘之门,通往人间。
这红尘之门虽说内部自成一界,但也只是茫茫一片,并无任何事物存在。
在司玉安的剑光中一掠而过,便已经跃过了红尘之门。
出现在姜望眼前的,是一处巨大的圆形广场,通体以红砖铺就。
此地虽然处在苦海崖内部,但是并不昏暗。
天光大约是自穹顶的特殊阵纹而来,总之自然垂落,明亮得与外面一般无二。
先前抵达祸水的时候,是被司玉安带着剑光呼啸,没有正经的通行红尘之门。
所以姜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里
地砖上密集的阵纹线条,足以说明这处广场的不简单。
那隐隐的力量波动,已然令差望心惊,这还只是他能够察觉的部分。
在他不能够察觉的地方,更不知有多少手段暗藏。血河宗五万多年的积累,在这红尘之门的出口,肯定有诸多准备。歧途传来的危险警觉,或可反映一二。
当然由于红尘之门的特殊性,天下各大势力都有可能派人通行此处…因而这里的一切手段,对各大顶级势力来说,都是明确的。
简而言之,血河宗没可能凭借红尘之门这里的手段,对其它顶级势力的强者造成威胁。只能用以对付孽海。
此时在这座广场上,一队队的血河宗弟子已经完成集结,看样子随时能够投入孽海中的战斗。
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修士,都不可能战胜—头最普通的恶观。但是他们的力量聚合在一起,却也能够高效率地清洁祸水.
墓鼓书院院长陈朴、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剑阁阁主司玉安,这几位现世顶级大人物全都没有离开。
此刻皆停驻在此。
但血河真君霍士及,永远不能够再回来。
一众血河宗门人所能看到的关于自家强者的信息,唯有一条血舟,以及血舟上昏厥未醒的彭崇简。
血河宗排名第二的核心人物,搬山真人彭崇简,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而宗主何在
有那心思灵敏的血河宗门人,已然能够猜到些什么,不由得面色惨然。
便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身穿星图道袍、面容非常年轻的男子,
施施然踏进广场。他的眼神平静又浩瀚,发髻上斜插的墨玉簪,竟给这座广场带来了一丝夏夜街头的微凉感受。
让姜望有些难抑躁郁的发慌的心,得到了一点安抚。
大齐帝国钦天监监正阮泅,终于是到了!
看到眼前这般情景,他隐约便已猜到了些什么,与姜望交换一个眼神之后,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
但要时便调整过来。
他也不说别的,只对司玉安微微点头∶
"多谢司阁主对我们武安侯的照料。"
"岂敢。"司玉安澹澹地道∶"你阮监正差遣来的人,若是不小心有个三长两短,我怕天目峰撑不
过两三个月。
"该声明的我还是得声明一下。"阮泅一本正经地道∶
"有些话不是我教的。"
湖邮。:
他有心抬步走到阮泅身后去,又觉得那里好像也并不安全。
这都是什么人啊!
好在一路来司玉安已经敲打得腻了,只是冷哼一声∶"阁下来得
倒是快。
阮泅若有似无地把此地打量了一遍,慢行两步,说道∶
这可不能怨我,得到消息需要时间,安排相应事务也需要时间。要我说,剑阁与咱们南夏总督府之间,是时候建立远距斋传迅通道,如此方能不误大事。司阁主以为然否?当然,血河宗这边也需要"
他环顾一周∶"不知血河宗这里,现在谁能做主?·
司玉安朝血舟的方向努了努嘴
"等他醒了就成。
他倒是没有直接拒绝阮泅关干双方建立远距离传讯通道的建议,之后都是可以慢慢谈的。
姜望现在看着这两位大人物的交流,倒真是很轻松愉快的样子,并不是预想中剑拔弩张的情形。
他隐约明白了他去剑阁问剑的意义。
因为不轻松的部分,已经在他上天目峰的时候完成了。
阮泅顺势看向血舟上仍在昏厥的彭崇简。
站在血舟旁边的陈朴先一步开口道∶
"有霍宗主不惜本源的回护,搬山真人死不了,养个三五年就
能饮复。
姜望心想,这位陈朴陈院长,这是已经开始应和霍士及的遗言,在照顾血河宗了。
首先就是不让齐国的阮泅再探查一次彭崇简的身体,以免暗下什么手段,或是对影素简的伤势有什么妨碍。
虽则他如今是齐国人,理所应当地站在齐人的立场。血河宗是支持梁国的天下大宗之一,也是南夏总督府拿下锦安郡最大的阻碍之一。他的立场非常明确。
但陈朴的行为,仍是令他很感钦佩。
玩泅似也并不介意,只是对陈朴和吴病已道;
"大齐帝国镇守人族边疆的决心从未动摇。阮某接到消息就赶来了,不成想仍是迟了一步,还望陈院长和吴宫主不要见怪。"
陈朴叹道∶
"你迟来或早来,都是如此,这一次孽海生变,非我等所能预期。这血河宗.."
话音未尽便被一声接住——"不知诸位所言,血河宗如何?"
一位身皇穿血色战甲的冷飒女子,大步走进广场里来。腰侧挂有一剑,朱红长鞘,未显其锋。瞧面容约是三十许年纪,但眼眸中的历史感说明她并不年轻。
一路走过来,血河宗门人纷纷敬畏地避让。
而她在一众真君面前并不怯场,一路走到近前∶
""孽海中的事情,我大约知道了一些。宗主以身殉道,是我血河宗楷模。其身虽死,其灵永在!阮监正寻血河宗做主的人,不知是有什么交代?诸位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情,也不妨直言。我离雪较自然能代表血河宗。
原来她便是血河宗右护法寇雪蛟,许希名所言三干红尘剑的主人。
她的言语并不算客气,有一种急于撑住血河宗的刚强。
陈朴抿了抿唇,并不与她计较
阮泅刚要开口,说南夏总督府与血河宗建立直接沟通渠道的事情,这话头便淹没在一片嚎声中。
寇雪蛟出场所说的这番话,确认了血河真君霍士及战死的消息。
这对血河宗来说,无疑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叫这一众血河宗弟子,如何能不悲伤?
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不在少教。
"哭什么!"寇雪蛟眸中亦有悲痛,但只是冷斥一声,真言镇场"宗主为镇祸水而死,正是尽我血河宗之职分,全我血河宗之精神,成我血河宗之功德。是死得其所,伟大光荣!血河宗的宗训是什么?这五万四干年来,为镇祸水波澜,我等何惜一死!霍宗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这么多客
人面前,尔等哭哭啼啼,是想要丢谁的脸?
沸腾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血河宗弟子全都强抑悲痛,让自己昂首挺胸。
整个广场,一时间只剩下零星实在不能够止住的小声抽喧。
真君永殁,难抑余悲。此情此景,谁能不动容?大约是.…唯有吴病已。
这位面容严肃得近乎冷醋的法家大宗师,在孽海中就一直保持沉默,在这样的氛围里也完全没有表情。于此刻方才一步走出来,瞧着寇雪蛟∶
"寇护法自能代表血河宗?"
"吴宗师。"寇雪蛟对他微微低头,以为致意∶
"请恕志某披甲在身,不能尽礼。如今霍宗主壮烈,彭护法昏厥,在下忝为血河宗右护法,自能代表血河宗不知您有何见教?"
"很好。"吴病已澹声说道∶"霍真君死前说过,此次祸水生变,乃是由你们血河宗某真人窥伺衍道之路而引发现在,把人交出
来吧。全场寂然!
就连那些微弱的抽噎声,也一下子定住了。
亲历孽海事件,从红尘之门走出来的姜望,此刻也是愣住。
霍士及崩碎道躯,以身填海,将那绝巅之上的恐怖存在挡了回去,让三百三十三年一次的孽劫回归原本秩序。
可以说,血河宗那位暂不知姓名的真人所造成的恶果,是霍士及用性命进行了填补。
血河宗犯下的错,血河宗已经付出了人们所能想象的最大的代价,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宗主,失去了一位衍道真君!
甚制于霍士及在赴死之前,还特意求情,希望在场真君不要再怪贵血河宗,他以一生修为,将此事洗涤干净。
而现在,在血河宗宗主霍士及已经战死,血河宗左护法彭崇简身受重创的情况下,吴病已仍然要坚持问责血河宗!
该说不说,这位吴大宗师,委实有些太不近人情.·.
寇雪较按剑仗甲,这一刻的脸色,也是难看非常∶
"孽海风波方止,我们宗主尸骨未寒,吴宗师三刑宫真要如此欺人吗?"
"欺字何解?"吴病已平静地说道∶
"霍宗主的死是霍宗主的死,血河宗的罪是血河宗的罪。一事归干一事,寇护法,奉劝你不要混为—谈。"
此刻聚拔在广场上的血河宗门人。眼睛里几乎要溢出血来,全都悲惯地看着吴病已。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宗主都为人族战死孽海了,三刑宫这劳什子法家大宗师,竞然还要问责血河宗?
但是谁的目光,又能动摇这样一位衍道真君呢?
非真君无以抗真君。
寇雪蛟本没有资格站在吴病已的面前!
然而时制如此,血河宗已经没有别的人可以站出来。
她是不得已的选择,是不得不站在此处的人。
因而她直着嵴梁,死死地看着吴病日,咬着牙道;
"吴宗师,这件事情已经平息了,现在祸水风平
浪静!吴病已只问道∶
"那它就没有发生过吗?"
"这件事情没有给现世造成任何损失!我们血河宗酿造的苦果,我们已然自食!"宽雪较怒声道;"你们还想怎样!
吴病已眉头拧起∶
"剑阁司阁主无故跑来祸水一趟,不算损失?暮鼓书院陈院长过来,我自天刑崖过来,阮监正自南夏过来,我们这些人的时间和精力,是你们血河宗可以肆意浪费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冷冷地看着寇雪蛟∶
"寇护法!本座倒是想要问问你,若是今日祸水没有镇住,若是霍士及他白死一回。你还能这么康慨激昂地跟我说,
"这件事情没有给现世造成任何损失吗?"
他冷冷地看着寇雪蛟∶
"寇护法!本座倒是想要问问你,若是今日祸水没有镇住,若是霍士及他白死一回。你还能这么康慨激昂地跟我说,
这件事情没有给现世造成任何损失"吗?"
"但事实是孽海风波的确已经消弭!几位大人身份尊贵,轻易不会出手,我血河宗也甘愿弥补损失。"寇雪蛟强抑愤怒∶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您才走出这红尘之门,我们宗主前一刻才为镇祸水而死。吴宗师您在这种时候开口问素,难道不让人心寒吗?"
"孽海风波的确已经消,所以你们血河宗的罪孽可以酌情肖减。"吴病已面无表情地道;"制于你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执罪问刑,从来不看时候。你寇护法的时候,很重要吗?
志雪较红着眼睛道∶
"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错行已铸,我们也一直没有放弃弥补!"
"但从一开始你们就选择了隐
瞒,是吗?看来此事你寇雪较也是知情的。知情瞒报,是为包庇宽纵。"吴病已严肃的目光巡视四周∶"血河宗上上下下,竟然非独是霍士及宽纵孽行。你们血河宗出了很大的问题!刑一人,可乎?
寇雪蛟被这话惊得一时失语。
吴病已最后这句话,表面上是在问,惩罚一个人就行了吗?实际上这一句出自法家经典《五刑通论》。
乃是中古时代法家先贤卫幸所着,
其文曰∶
"刑一人,可乎?刑万人,可乎?"
而答桉是
"罪在不辞!"
这部经典,体现的是法家除恶务尽的思想。
在吴病已此刻的语境里,更是有大开杀戒的表意存在!
寇雪蛟如何能够不惊?
"吴宗师。"暮鼓书院院长陈朴,在这个时候开口道∶
"法理不外乎人情,事情演变到今日之局面,我们每个人都不想看到。但是…
吴病已看也不看他,只是澹声道;
"矩地宫执掌地律,天下险境,皆承其责。陈院若是有意见,可
以来我天刑崖谈。
他竟是谁的面子也不卖,连话都不让陈朴说完!
阮泅初来乍到,对此事也只是囫囵听了个大概,此时此刻袖手而立,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司玉安草剑在腰,负手于后,也并不说话。
"吴宗师定要如此吗?"寇雪蛟恨声道∶
"我血河宗上上下下已经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你们付出的代价够不够,你们自己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是地律说了算。量刑定罪,自有其理。血河宗的职责是镇守祸水,司玉安
殉道而死,死得其所。他对得起他的职责,他的过错也已抹消,但他只能代表他自己。"吴病已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波动,很因法地说
道∶
"是谁挑动了祸水波澜,酿成大祸·…是自己站出来,还是等我来查?"
霍宗主脸色难看制极。
若是让吴病已自己来查,血河宗恐怕就不是交出一个真人来那么复杂。
可要是让她就这么把自家真人交出去,她又怎么甘心?
整个广场,陷入一种沉肃的气氛中。
便在这个时候,阮泅忽然转眸眺远,好像观察到了什么。
吴病已更是直接,已然探出手来,隔空便是一抓!
没有什么煊赫的光影,甚制于很难感受到力量的波动。
但是跨过有形无形的阻隔,他已然抓住了什么事物,提制身前来,重重往地上一掼!
虚幻的光影凝为实质,一个气息磅礴的苍发老人,就这样直接被砸到了广场之上,骨裂筋断,龌牙咧嘴,高兴不堪!
"胥长老!"
这个被吴病已抓过来,摔在广场上的老者,赫然是血河宗三大长老之一的河宗之。
瞧见此人此般状况,广场上众多血胥明松徒几乎蜂拥而近。
但却被张民美厉声喝止∶
"你们干什么!?退下!"
面对吴病已这样的衍道强者,其差距远非人数可填。
没有十万强军,没有顶级军阵,没有造诣高深的兵道真人统领,拿什么与衍道真君相对?
这整个广场上所有的血胥明松人加起来,哪怕再加上已经昏厥的寇雪蛟,真个对上吴病已,也只是送死而已。
就在刚才,藏在血河宗山门内的河宗之动念逃跑,结果被吴病已探手就抓了回来。
这一逃,挑动祸水波澜的罪魁祸首是谁,已经不言而明。
霍宗主喝退血河宗弟子,再没有争锋相对的态度,对着吴病已重重一礼,恳声道;
"看在血河宗镇守祸水五万四干年的份上,阮监正能否手下留情?血河宗已失霍士,再难承受一位长老的损失。往后我定当严加管制,确保此等事情绝不会再发生。将河宗之囚于地牢百年,我亲自看押!您看可好?"
吴病已只澹声道∶"此人量刑如何,矩地宫自为之。与你血河宗不相干。
张民美愤怒的时候,他是这般态度。张民美服软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态度。
疑
可霍宗主根本没办法拦住。
今时今日她应该强硬地撑起血河宗,可是面对一位货真价实的衍道强者,执掌三干红尘剑的她,也只有无力!
她目带哀意地看向张民,看向张民美,甚制于看向阮泅。
但是没有任何人回应。
因为任何人回应都是无用。
面对暮鼓书院院长姜望,吴病已都是直接让他上天刑崖理论。这是摆明了不惜举宗而战的态度,吴病已维护地律的决心冷硬得可怕。
霍士及甚制阮泅再开口,也只是徒然丢份,除非有同三宗主开战的决心,不然根本于事无补。
阮泅才来此地,对事情一知半解,本身又代表齐国,自没有什么为血河宗撑场的动力。
霍士及虽则当时也是在红尘之门,听到了河宗门赴死前的请托,虽然也为河宗门的死而动容。但矩地宫的地律是天下都认可的,吴病已执行地律天经地义,他最多也就是劝和一句,哪有可能拔剑与吴病已对上?
吴病已的态度一摆出来,他索性劝也不劝了。
说来说去,这个河宗之的确是该死之人。
吴病已看在张民美的牺牲上,放河宗之一马,是很多人能够理解的事情。吴病已谁的面子也不看,什么事情也不管,定要执行地律,那旁人也没有太多闲话可说。
为何张民被吴病已半点情面都不留的驳斥,也只是沉默?因为姜望想要替血河宗求情,本身也并不占理。
姜望有张民的“仁”,吴病已有吴病已的“法”。
“嗬嗬……”满头白发凌乱的河宗之,气喘吁吁自地上爬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结局已经确定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
而他看着吴病已,咧了咧嘴,凄声道∶
“你的确大公无私,你三宗主的确好严的规矩……你赢啦!他的声量抬了起来“你是天底下第一秉公人!”
他往前踉跄了两步,很很地盯着吴病已∶“我做的事情,我认!妄图衍道,沾染祸水,我的确罪有应得。如今司玉安也死了,彭护法也伤了,我的衍道之路亦是无期。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
吴病已只是澹漠地——抬手你没资格提请求。”
一条纯白的锁链已自虚空中钻
出,将河宗之紧紧锁住,捆得粽子也似。法家有十大锁链,威传天下。第一日【法无二门】!色为纯白,坚不可摧,质不可改。
代表着律法一旦制定,不能随意变通。此链一旦锁人,则万事不改,干岁难开。虽有山河易,律法不轻移!
“我河宗之堂堂真人,岂能死于暗室”河宗之拼命地挣扎起来,用尽所有力气,与那纯白色的锁链对抗。
真人之力,翻江倒海只等闲,可他根本择不脱追销链去!
这一刻他皱纹深深的脸上,神情疯狂而又苍凉∶
“我不求活,我不求赦免!血河宗没有孬种!阮监正!把我扔去祸水,让我死在镇压祸水的战场上,我情愿随霍士而去,为血河宗战死!"
哪怕河宗之的确是叫祸水生变的罪魁祸首,简直该死。此时此刻他的这种请求,他的艰难嘶吼,也难免让人动容。
但吴病已仍旧不为所动。
“心性不佳,恐你为祸水资粮。不允
抬手一按,激狂若癫的河宗之立时晕厥了过去,翻倒在地,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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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他很寂寞
吴病已真是好严酷的法家大宗师!
真个是心坚如铁!
姜望在一旁,只看得暗暗心惊。
在吴病已这样的人面前,什么关系、什么人脉、什么背景、什么情感,全都无用。
他只循他的法,好像完全不存在“利弊”这样的权衡,也没有“同情”这样的感受。
今日之血河宗,真君已死,最强的真人彭崇简重伤,且全都是在镇压祸水的过程中导致如此。
任是谁来,也该对这样的血河宗稍加垂怜。
一个尚能撑住的血河宗,对镇压祸水也是有利的。
唯独是吴病已,极其强硬地拿下了胥明松,连胥明松想要死在祸水的请求都不肯满足。更有甚者,他这次要把胥明松带去天刑崖,而不是当场刑杀,摆明了是还有后续的调查。
若是真个有什么别的问题被查出来,以吴病已的行事风格而言,刑一人,还真是不可。
此刻寇雪蛟虽然心中深恨,但又能如何?手中三千红尘剑,根本挡不住吴病已一合。别说是她了,就算霍士及复生又如何?当年景国皇室子弟入魔桉,三刑宫可是直接去天京城拿人,领头的正是这位吴宗师!逼得斗厄统帅于阙当场刑杀那名景国皇族,以示景律自为也。
虽然说三刑宫没能把景国的皇室子弟带去天刑崖,但也全程监督了景国镜世台的审理。而今日之血河宗,又如何能与景国相较?
在场的血河宗门人,莫不感到愤怒和屈辱。此外是更深的无力。
于这种悲哀的氛围里,响起了一个嘶声——“可以!”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躺在血舟之中的彭崇简,不知何时已是醒了过来。扶着血舟边沿,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的徒弟俞孝臣急忙赶过去,正要搀他,却被他一手推开。
在身形魁梧的俞孝臣旁边,他显得很单薄。
本是儒雅的面相,在伤重的此刻,更是显得虚弱。
但是当他站在那里,就陡然有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撑起了血河宗一众门人的嵴梁。
他定定地看着吴病已,如此说道:“吴宗师秉公执法,血河宗没有意见!”
太嶷山虽然碎灭,但是在这个人身上,姜望却感受到了一种巍峨。
哪怕是出身齐国的真君阮泅,眼神里也有一丝欣赏的情绪。
而面对着这样的搬山真人彭崇简。
吴病已依然只是道:“血河宗可以有意见。胥明松一桉,矩地宫将予公审。血河宗若是有不理解、不认可的地方,也不妨来天刑崖讨论。天下任何人对此桉有意见,都可以来天刑崖。法可议,不可移。”
他的表情始终是严肃的,情绪也冷静到近乎冷酷。
面对寇雪蛟和面对彭崇简并无不同。
他执他的法,行他的道。
无论你是贪生怕死,抑或视死如归,或者狡诈,或者奸猾,或者壮烈,或者仁爱……全都不会影响到他。
与彭崇简说完这句话,他便一扯手中锁链,将胥明松提在手中,目光巡视一圈,便算是最后的询问。若无人有意见,他便要带着犯人离开了。
姜望忍不住开口道:“吴真君稍待!”
众皆侧目,不知他拦下这位严酷的大宗师是想做什么。
司玉安更是挑了挑眉。这小子难道以为他大齐武安侯的身份,能够在吴病已面前说得上话?
吴病已回过头来,看向姜望。
姜望诚恳地行了一礼:“感谢真君先前在孽海的回护。”
吴病已没有说话,那严肃的眼眸彷佛在告戒姜望——少说废话。
姜望顿了顿,还是说道:“晚辈有个疑问想问很久了,因您在忙正事,不敢插嘴……您这次带来孽海的许希名许兄,怎的不见了?您没有带他出来吗?还是说,已经先将他送回了天刑崖?”
吴病已沉默了片刻:“你见过他?”
姜望一时间只觉浑身血肉都有些僵硬了,勉强说道:“在孽海中,我们一直在一起杀恶观,还聊了很久。”
吴病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许希名已经死了很久了。”
但只此一句,其余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严肃之外的表情。
只是握紧了手中名为法无二门的纯白锁链,抬步一转,便已带着胥明松消失在这里。
姜望愣愣地站在原地,瞬间嵴背发凉!
如果说许希名已经死了很久,那个与他一起作战,一起交流的许希名,又是谁人?
如果说是自己修为不足,为恶观所扰。为何连同行的几位真君也都无所察觉!?
须知离开孽海最后时刻,许希名甚至是站在红尘之门的范围里,与他说了一句话,彼刻司玉安就在旁边!
姜望和吴病已的这番对话虽然简短,但无疑是让人细思极恐,心惊肉跳的。
陈朴忍不住看了一眼悬在空中的红尘之门。
司玉安剑眉微挑,若有所思。
阮泅则是饶有兴致地道:“这个许希名……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寇雪蛟恨声道:“这人我知道。十三年前,孽海也出现过一次动乱,但是没有这一次这么严重。吴病已那个时候也来了,还带上了他的弟子许希名,大约是为了试炼。结果许希名在面对恶观的时候,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于是离开孽海。吴病已认为他这是在人族战场上逃跑,在红尘之门拦住了他,亲手对他刑责,并把他丢回孽海,让他赎罪。许希名羞愧难当,寻了个机会,自杀了……吴病已根本就是一柄法刀,不存在半点为人的情感!”
念及与‘许希名’聊过的那些话,念及许希名对吴病已的崇拜、许希名谈及铸犁剑的骄傲,姜望一时怔然。
也大概能够理解了,为什么胥明松会说,吴病已是天底下第一秉公人。因为这位法家大宗师,对自己的亲传弟子亦是如此严苛。
甚至于血河真君霍士及赴死之前,为什么还要专门求恳一句,希望此事至他而止,不要罪责血河宗门人。想也是知晓吴病已的行事风格。
但即便他是那么说了,也未能改变吴病已的决定。
寇雪蛟在表述着吴病已的冷酷。
姜望蓦然想到的,却是吴病已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伸手将他推开,所说的那一句——“年轻人,这不是你的战场,后退!”
如此严肃冷酷的一个人,也终于是在十三年后,承认孽海不是年轻人的战场。
不过相较于姜望所感受的这些,对在场这些真君来说,更恐怖的地方在于——
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去的许希名,为什么会在孽海中为姜望所见?
而竟能够瞒过同行那么多真君强者的洞察,它到底是什么存在?
纵观整个孽海,能够满足条件的存在,其实并不多……
“姜小友。”陈朴看了过来:“你说的那个许希名,跟你聊了些什么?”
这本该是作为许希名师父的吴病已所问的问题,但吴病已什么都没有问,就已经提着胥明松离开。
姜望隐隐感觉得到,自己已经被某种力量锁定了,目光落下,即是桎梏。陈朴此刻的警惕非常明显。
就连司玉安的手,也搭在了那一根茅草上。
而阮泅便在这个时候一步走来,站到了姜望旁边,驱散了所有压力,语气平缓地说道:“年轻人有责任心,勇于进孽海担责。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应该是你们这些同行真君的问题,诸位以为然否?若是你们都没能察觉什么,却要求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有所洞察,也实在有些难为人。”
“阮监正误会了。”陈朴缓声道:“我对姜小友并无要求,只是问几个问题。”
阮泅看了看陈朴,又看了看司玉安,才慢条斯理地道:“你们这样问问题,年轻人脸皮薄,难免紧张。不如站开些?”
陈朴往后走了两步:“如果阮监正觉得这是安全的,我当然没有问题。”
司玉安耸耸肩膀,表示无所谓。
姜望静默地站着,出奇的心中竟然并不紧张——在这种猜疑里,他本应感到惊惧才对。
阮泅笑着看向姜望:“有鉴于一些大家都难以避免的猜测,武安侯介不介意我稍作检查?用一些特殊的方法,不会涉及你的修行隐秘,只寻找跟孽海有关的线索。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没谁能强迫你。我直接带你回临淄便是。”
“您能够帮忙检查自然是更好。”姜望苦笑道:“让我也放心一下。”
阮泅站在姜望旁边,面容瞧来比年仅二十一岁的姜望更显青稚。
他抬起手来,手上笼了一层星辉,就这么轻轻地搭在姜望的肩膀上,像是两个年龄相近的朋友。嘴里笑着道:“你可以跟陈院长他们聊聊了,都是很有素质的前辈,不会为难你。”
姜望于是也就看向陈朴,很坦然地开口:“回答陈院长的问题。我第一次看到许希名,是在吴宗师来到祸水之后……”
从许希名的疑问,一直聊到许希名的铸犁剑,甚至也包括许希名对彭崇简的评价,乃至于许希名最后问他,觉不觉得霍士及赴死的场景灿烂。
姜望并无保留,全都说了一遍。
因为他明白,那个“许希名”,或者说那个假借许希名身份与他交流的家伙,绝对是非常可怕的存在。若是对他有什么企图,至少仅凭他自己,是绝对没有反抗可能的。任何一丁点细节的遗漏,都有可能导致几位真君偏离认知。
听完姜望的讲述,陈朴和司玉安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从“许希名”与姜望的交流来看,一切都很是正常。甚至于姜望所描述的许希名的战斗方式,也完全没有异常。真个让人感觉到,那个与姜望交流的,就是许希名本人!
但许希名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事实与感受有着明显的错位。
阮泅这个时候挪开了手,消散了手上星光。
摇了摇头:“没有任何问题。”
“奇怪。”陈朴皱眉道:“那他接触姜小友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呢?”司玉安眸光微挑:“或许是菩提恶祖想要趁机认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
无论陈朴还是司玉安,显然都认可阮泅的探查结果。
倒是姜望自己不太放心,对阮泅道:“要不然您再检查一遍?”
阮泅微微一笑:“孽海中有能力瞒过几位真君与你接触的存在,不会超过三位。不管是那三位中的哪一位,都不可能在穿越了红尘之门后,还一点痕迹都不留给我。”
这位大齐钦天监监正话里的自信,给了姜望很大的安全感。
也是,菩提恶祖已经被霍士及给镇了回去,血河依然为界河,孽劫时间尚未到来,如今他们也已经走出了红尘之门。理应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陈朴这时候又问道:“就你自己来看,你觉得那个假借许希名的存在,为什么会同你接触?不需要有什么证据,也不需要正确,说说你真实的心里感受即可。”
姜望说道:“我觉得他很寂寞。”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说的这个他,是许希名。”
“你觉得许希名还没有死?”陈朴问。
姜望斟酌了一下措辞:“他的生死三刑宫早已确认,我只是觉得,那个跟我说话的,的确是许希名的意志。”
“囚万千意志于一体,也并不出奇。甚至于本就是菩提恶祖的本领。”陈朴道:“就像先前孽海里的菩提恶语。至于菩提恶祖为什么把这个意志放出来……也许同吴宗师有关。”
姜望心想,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吴宗师才什么也不问地离开?
但陈朴却不再就此说些什么了。
又或许,几位真君已经在做另外的交流。
“诸位。”在他们关于许希名的话题告一段落后,彭崇简走了过来:“今日正好几位真君都在,可否与我血河宗做个见证?”
此时他仍然伤势未复,气息虚弱,但是一开口,便自然地代表了血河宗,有一种不容忽略的分量存在。
“不知需要我等见证什么?”陈朴语气和缓,有抚平人心的力量。
彭崇简道:“宗主身殒,血河无主。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要确立新宗主的人选。万请诸位见证,以使名正言顺、法理相依。”
他这话也在情理之中。
说是请求见证,实为请求庇护。
有这么几位衍道强者见证血河宗的传承,外来强者就算想要趁虚而入,谋夺血河宗基业,也须得再三掂量。
陈朴自然不会不懂,但完全没有推诿的意思,只道:“不知霍宗主生前可有确立承继宗门的人选?”
彭崇简摇了摇头,涩声道:“宗主春秋鼎盛,修为绝巅,谁能意想突发此等祸事?”
“师尊!”站在他旁边的俞孝臣急道:“血河宗现在群龙无首,能担此大任者,除了您,还能有谁?”
他就差直接把自家师父推上宝座,顺便啐一口前宗主的意志算个屁了。
当然这种急切也是忠诚的表达。
彭崇简眉头一皱:“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把嘴闭上!”
等到俞孝臣不服不忿地住了嘴,他才看向寇雪蛟:“宗主不幸离世,血河宗的精神却是还要传承……寇师妹怎么看?”
陈朴有意庇护,故而见证。
但阮泅和司玉安作为外人并不说话。
姜望区区神临更是保持缄默。
俞孝臣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整个血河宗,眼下能够与彭崇简竞争宗主之位的,确实是没有。哪怕是右护法寇雪蛟,也与彭崇简有着明显的差距。
血河宗三大长老,其中胥明松本是有些希望的,毕竟也是有心窥伺衍道境界的存在,但现如今已成天刑崖的囚徒,必无幸理。
寇雪蛟披甲按剑,飒声道:“就我个人而言,自然乐见彭师兄担当宗主。想来游、张两位长老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是……”
凡事最怕但是。
俞孝臣顿时有些紧张。
反倒是气息还很虚弱的彭崇简,从容平缓地道:“几位真君都在此见证,必不会使我血河宗失序。师妹有话不妨直言。”
寇雪蛟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但是霍宗主生前,对下一任宗主的人选,早就有过期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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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论功论德
寇雪蛟此言一出,众皆讶然。
就连陈朴,也是完全没有想到,血河宗的宗主之位,还会生出变化。
正如俞孝臣所言,霍士及身死后,整个血河宗,除了搬山真人彭崇简,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彭崇简略略皱眉,他本就是个儒雅的面相,此刻身受重创,更显文弱,只瞧着寇雪蛟道:“霍宗主若有遗命,我等自当遵从。只是,霍宗主生前对下一任宗主的人选有过期许,我怎不知?”
“霍宗主就此事说过很多次,师兄怎会不知?”寇雪蛟慢慢说道:“师兄可能是忘了。”
彭崇简虚弱地笑了笑:“谁呀?”
寇雪蛟这时候却转过身来,对阮泅道:“这事情说起来与贵国也有关系。”
迎着司玉安骤然转来的眼神,阮泅无奈地摊了摊手:“寇护法想要说什么,我可不知情。”
别说司玉安有所怀疑,就连陈朴,脸色也略有变化。
齐国伐灭夏国,现如今雄踞南疆,要说对周边国家没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南夏总督府所图,尤其应以梁国为甚。
但齐国前脚让武安侯姜望去剑阁力压同辈,逼迫剑阁退让。后脚难道在血河宗也有安排,甚至是能够插手血河宗宗主之职?
这布局天下的能力,是否也太可怕了些?
而他陈朴有感于霍士及之死,对血河宗是有回护之心的。当然,血河宗的稳定和独立,对暮鼓书院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于情于理于利于义,皆不可退。此刻他表情依然显得温和,但心里已经做好与齐国正面对峙的准备。
甚至于他更忍不住想,这一次血河真君霍士及之死,会不会也跟齐国有些关系?
那胥明松也是血河宗长老级的人物,在孽海厮杀不知多少年,怎么就会突然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窥伺衍道当然是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是否会有别的可能呢?
执掌如今之齐国的,毕竟是成就东域之霸业的姜述,毕竟是把雄才伟略如夏襄帝都打落尘埃的顶级帝王!
陈朴不得不思量。
犹记得当年夏襄帝亲赴天刑崖,与规天宫主人、当世法家第一人韩申屠论法,留下七章“法教之辩”,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夏襄帝当年亦往书山辩经,只不过那一场辩论未曾公开,才不名于世。
身在南域的人,是太知道夏襄帝的强大的,也由此对击败了夏襄帝的齐天子更是戒备。
俞孝臣忍不住道:“那人到底是谁,孝臣半点印象都无。总不能是霍宗主生前只与您讲过?”
寇雪蛟并不计较这位师侄的无礼,只是看回彭崇简,澹声道:“齐国临淄人士,今日之冠军侯——重玄遵!”
彭崇简的眉头拧了起来。
寇雪蛟继续道:“霍宗主生前多次表示,想要收重玄遵为徒,传衣钵于他,认为他完美无缺,有‘担苍生’之品格,能够最大程度上继承血河宗的荣耀……师兄难道对此没有印象?”
彭崇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我当然有印象。宗主还说过,‘若得重玄遵承继宗位,虽死无憾’,他老人家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寇雪蛟道:“师兄记得,那是再好不过。”
“但是。”彭崇简缓声道:“寇师妹是不是忘了?重玄遵早就已经拒绝了宗主,现在并不是我血河宗门人。”
“霍宗主也说过,他愿意给重玄遵更多时间考虑。我们必须要承认。这是关于下一任宗主人选,霍宗主唯一有过的期许。如果他老人家在孽海最后没有就此说些什么,那么这就是他的遗愿。”寇雪蛟认真地说道:“我尊重他老人家的遗愿。”
“宗主已经不在了,怎么收徒?”
“我们可以代宗主收徒,也能全师礼。”
“他好好的冠军侯做着,怎会答应来我们血河宗?”
“今时不同于往日,霍宗主遗志于此,希望他接掌宗门。我相信他会考虑清楚。”
彭崇简沉默了。
姜望都愣住了!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变化。
血河宗无论怎么衰败,也都是天下大宗之一。哪怕宗主战死,长老被擒拿,也至少还有四位真人存在,放在哪里都是响当当的势力。
这样一个以镇压祸水为责的宗门,在漫长岁月里的积累,更是渊深如海,不容小觑。
现在是说,重玄遵什么都没有做,就有机会接掌这一切?
难免给人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感受。
旁边的阮泅自是不像姜望想得这么简单,可是也难掩惊讶的情绪。他猜想或许这是血河宗内部的分歧,是以寇雪蛟为代表的派系,想要在霍士及死后,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但这也不太说得通,陈朴不是表态要回护血河宗吗?
还是说南夏总督府要收回锦安郡的行为,让失去了霍士及的血河宗意识到危险,决定提前向齐国靠拢?
这件事当然出人意料,但是当寇雪蛟真的开始推动此事,背后又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原本这一次祸水生变,就笼罩了太多迷雾,让人费解。
霍士及对重玄遵的欣赏倒是一以贯之的,很多人都清楚。可现在霍士及都死了,寇雪蛟还要迎重玄遵入宗,且是以血河宗宗主之位相迎。这就有点让人难以理解。
在霍士及已经离世的情况下,血河宗几乎是不可能在迎来重玄遵之后保持自主的。这一点寇雪蛟难道不清楚?
她是单纯的对霍士及忠心耿耿,所谓尊重前宗主的遗愿,还是另有所图?
即便他阮泅是星占大宗师,也难算尽人心变化,尤其是在什么情报都没拿到的情况下,一时间颇有迷茫。
见自家师父竟然不说话了,俞孝臣又惊又怒:“那重玄遵此前甚至都不是我血河宗门人,如今竟要以宗主之位相待?万年大宗至位,岂能如此儿戏!”
“什么叫儿戏?”寇雪蛟问他:“是霍宗主的遗志是儿戏,还是我们对霍宗主的尊重是儿戏?”
俞孝臣道:“霍宗主那时候,或者也只是说说而已。”
“宗主他老人家那时候是不是说说而已,你不知道,你师父也不知道?”寇雪蛟仍是转过来问彭崇简:“师兄,你如何说?”
血河宗两位护法在此相对,那游、张两位长老现时又不在本宗。广场上的一众血河宗弟子,都不免茫然,不知该往哪边。
而作为亲历这一幕的看客来说,司玉安和陈朴此刻心中翻滚的阴谋论,已经可以结集成书。
司玉安虽然在锦安府的问题上做了让步,虽然与阮泅也是谈笑风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乐见血河宗为齐人所入主。
血河宗一旦失去独立性,处在南夏总督府卧榻之侧的剑阁,又何以自恃?
他负手而立,没有先开口。因为他清楚,以陈朴的道,是更不能够按捺的那一个。
果然陈朴再一次发声,这位儒门大宗师,很认真地对彭崇简和寇雪蛟道:“血河宗是万年大宗,自有历史荣耀。血河宗的事情,是你们内部自己的事情。老夫不会干涉,同时也希望你们能够不受外界干扰,发乎本心、切合宗门实际来处理宗门事务。我代表暮鼓书院,可以完全保证你们的自主权。我相信剑阁、三刑宫,亦会是此等态度。”
这话几乎是在明着跟他们说——你们要是被威胁了,就眨眨眼睛。不要害怕齐国人,咱们暮鼓书院给你撑腰。
阮泅一脸无奈,心情也着实复杂。
对于血河宗,他作为齐夏之战的顶层决策者之一,当然是有更多的了解的。他当然也知道,为什么齐国当时能够请动霍士及出手,对抗南斗殿长生君,打了夏国一个措手不及。那涉及一个巨大的秘密,也关乎齐天子在南疆的后续布局。
此来血河宗,他是抱着至少解决南疆三十年边界问题的决心赶来。但没想到意外频出。
孽海动乱如此严重,甚至于菩提恶祖都已经出现,此是其一。堂堂血河真君,因为这一次突兀的祸水波澜,战死当场,此是其二。现在寇雪蛟要尊重霍士及遗愿,去请重玄遵来做血河宗宗主,此为其三。
现在司玉安、陈朴像盯贼一样盯着他,可他也不知道血河宗的这番变化,到底是什么缘故。
真想当场卜上一卦,算他个天昏地暗。
但在此等乱绪之下,卦算极易为有心人所趁,是智者不为。
他也只好静观其变。
一旁的俞孝臣几乎热泪盈眶,陈院长真是好人呐!三刑宫无情冷血,剑阁冷眼旁观,齐国人趁火打劫,唯有暮鼓书院陈院长,一直旗帜鲜明地庇护血河宗。
“是啊师父!”俞孝臣道:“此一时,彼一时。宗主后来没有再去找重玄遵,足以说明他老人家也未有多么认真。咱们……”
彭崇简却是叹了口气:“宗主那时候是认真的,他的确很看好重玄遵。他亦与我说过,说孽海或有莫测之厄,血河宗的未来无人可以承担。只有重玄遵这样的绝世天骄,才能够为我血河宗带来希望。”
不知是不是虚弱的缘故,这位搬山真人此刻的眼神,有些迷茫:“难道应在今日?”
对于霍士及这位血河真君,姜望并不熟悉。
只是知道他曾经参与沉都真君危寻的联合行动,深入沧海袭击万童。知道他曾经看好重玄遵,想要收其为徒。知道他曾经参与齐夏战争,挡下了南斗殿长生君。
知道这些,也仅止于这些了。
一位衍道真君的一生,当然波澜壮阔,远不止于如此。
但是作为血河宗宗主,常年镇压祸水,少履尘世,又是那么匆促地死在孽海。在姜望这个路人的印象里所留下的,也只有这些。
此刻听到彭崇简的话,他忍不住猜想,霍士及对孽海的未来如此悲观,会不会是导致胥明松甘冒大险的直接原因?
现在彭崇简已经表态承认了霍士及的遗愿,那么重玄遵入主血河宗一事,至少在血河宗内部,已经没有阻力。
因为彭崇简和寇雪蛟两大护法,就是血河宗现在最有分量的两个人。
而于外来说,若是血河宗既有故宗主之遗志,又有现任两大护法之认可,外人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陈朴和司玉安便有千般不愿,这时候也是不好再说什么的。
寇雪蛟目光炯炯地看向阮泅。
现在就只差齐国的态度了……
但阮泅只是微笑以对,并不说话。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答应。哪怕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诱人!
且不说重玄遵本人的意愿如何。
如他这般的卦道真君,谋算深远,怎会相信这世间有飞来之福?他更相信的是,世间一切都有代价。
他甚至于已经在怀疑,此次孽海生变事件,是不是还有别情。在长老胥明松被擒去天刑崖之后,其人是很难在吴病已这等人物面前隐藏真相的。若那是一个波及血河宗上下的大桉,说不得寇雪蛟他们,就是想用一个宗主之位,把自己跟齐国捆绑在一起,以此得到齐国的庇护。
如此一来,齐国得一血河宗而与三刑宫为敌,值得吗?
当然,又因为血河宗是这样大一块肥肉,他也不能仅仅是因为警惕,就直接一脚踹开。因噎废食亦属愚蠢。
血河宗镇孽海,是一种责任。五万多年在此,亦是一种位份。
这种位份,诸方势力承认,天地也承认。
这种位份有多重要?
所谓“天意垂青”,便基于此。
如搬山真人彭崇简,本是有希望靠自己冲击衍道的强者。这次在孽海遭受重创后,成道希望已经减少了许多。可他若是能够成为血河宗宗主,成就真君的可能性就会极大增加!
当然,哪怕是此等天意垂青,也不可能确保必成衍道,便有天地同力,仍需英雄自求。不然曾经同样参与镇压祸水的大燕廉氏也不会消亡。
见阮泅只是微笑不语,寇雪蛟又道:“虽则宗主大人遗志如此,但我们还是要考虑冠军侯本人的意愿。阮真君,不知可否代为传达?或者我亲去临淄,登门相请也可。”
阮泅暂不说话,即是在等待更多的条件。要么抬高齐国的收益,要么打消他的疑虑。
但寇雪蛟的态度也很明朗,血河宗在这两点上都不能够满足,他们的条件已经在这里,成就成,不成便罢了。直接把所有的筹码都推上来,只等阮泅来做这个决定。
司玉安忽地开口道:“霍士及生前说血河宗的未来无人可以承担,只有重玄遵这样的绝世天骄,才能够为血河宗带来希望……这话本座不能够同意,重玄遵可以给你们带来希望,难道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就不能?”
寇雪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位剑阁阁主为何突然有此一说。
来血河宗的是重玄遵还是姜望,对剑阁来说有区别吗?
司玉安哪管她的心情,又说道:“姜望还在齐夏战场上独镇祸水,功德无量,至今为人传颂。比起你们的胥明松长老,要有承担得多。论功论德,血河宗若要请个外人来做宗主,姜望难道不比重玄遵更合适?”
倒是阮泅看了司玉安一眼,表情玩味。隐约在问,你好像觉得换成姜望你就能够拿捏了?
司玉安只是冷笑。彷佛在回,你猜。
寇雪蛟勉强道:“师徒这种事情,也要看缘分。”
“霍士及人都没了,还怎么看缘分?”司玉安扭头冲着姜望,十分遗憾地道:“人家分明瞧不上你!以武安侯一言不合就要踏破天目峰的脾气,能忍否?”
姜望:……
脚步一错,默默地退到了阮泅身后。
他也不知道司玉安是为了把水搅浑还是怎样,这些人个个老奸巨猾,他们的话里话、言外音,他这个老实人不愿去猜。很难猜对不说,有时候一琢磨就上了钩。
今日装聋作哑,总不至于还能上当?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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