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南夏总督
张翠华本性是很要强的,势必不肯闲养着。
在沟通过之后,充分考虑了张翠华本人的意见,姜望便把她安排到了德盛商行,从一个普通的柜员开始历练。
他本心是打算,等张翠华在德盛商行里有所历练成长,便让她回侯府做二管家。
往后谢平负责迎来送往,人情往来,侯府外事。
张翠华来负责侯府内务。
大凡大户人家,管家都是有好几个的。
武安侯府现在也是临淄城里数得着的人家,若非姜望少有交游,谢平早就累死了。
当然张翠华若是在商行里做得开心,以后便一直在商行里发展也不紧要,随她自己心意。
至于新收的徒弟褚幺,姜望自也有过认真的考量。
他既然把张翠华和褚幺接到临淄来,就是要真心实意地对待的,而不是说仅仅为了给自己一份心理安慰。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他可以舍万金,可以送豪宅,可以一纸命令,让天南城城主把褚幺捧成天上的星星,照料他们母子一生。
这些都不难,也没人能说闲话。
但是他选择了最费心思的方式。
褚密到死都希望,他当时遇到的,是一个有恃无恐的公子哥,可以随随便便翻出底牌来,叫出两三个当世真人大杀四方,带着他一起逃出生天。可惜当时他遇到的,是一个和他一样,只能自己拿命去搏的少年郎。
但褚幺或许可以实现他的愿望。
超凡之路无法一蹴而就。
即便有了开脉丹,也不一定能够开脉成功。
既需要一定的天赋,也需要用心地打磨体魄。比如张翠华曾经也吞服过开脉丹,但并没能够超凡。
褚幺今年九岁,开始接触修行的话,并不算晚。
姜安安开脉早,是早早地就送去了凌霄阁,受到最专业的培养,有当世真人叶凌霄亲自把关。且现在也还没立成小周天呢。
诸如意境、意象,都不是凭空而生,需要有一定的感悟才行。
所以姜安安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是读书练字,是积累底蕴。
褚幺当然也要先读书,以及熬练武艺,打磨身体。
读书的事情很好解决。
全临淄除了稷下学宫之外,所有的学堂都尽可去挑。
但是在那之前,姜望决定先带褚幺出一次远门,让他长长见识。然后叫这孩子自己决定,看他喜欢什么,想学什么。
目标当然是夏地。
廉雀和独孤小,一个是在中午,一个是在下午赶到的临淄。
而早在清晨的时候,重玄遵便翩然过府,拎走了重玄胜。
姜望后来对十四表示,他是没有睡醒,不是故意不帮阿胖。
然后便顺手牵了一辆牛车,带人离开了临淄。
牛是赫连云云送的神牛,车是重玄胜的特制爱车。足够宽敞,坐十来个人都不成问题。
此去螭潭,同行者,廉雀、独孤小、褚幺,三人而已。
一场齐夏战争,彻底倾覆了夏国社稷,自齐而夏的万里长途,也彻底被打通。沿途诸国虽未并土,也纷纷献表称臣,此后皆称国主,“非齐无有称天子者”。
当然,它们仍然保有社稷宗庙,也仍然保有……兽巢。
齐国其实并不要求称臣。东域诸国除昭国死活非要臣服外,如昌、弋、旭、容等国,都是高度自主的。尤其申国在东王谷的支持下,甚至可以说是独立在东域的霸国体系外,在齐国打仗的时候都不受征调。
只是夏国这么大一块地方打下来,要想稳固统治,必须保持道路畅通。齐天子才接受沿途诸国的臣表,但也并不太干涉这些小国。
这样反而才是最节约成本的维持霸国影响力的方式,只需要保障既有的开脉丹体系便可。
齐夏战争期间的“征途”,现在得到拓展。这条自齐地贯通夏地、沿途遍布征旗的道路,又被称为“齐直道”。
从法理上来说,无论它经过了哪个国家、穿行哪个势力,这条道路本身都是属于齐国的,可以称作齐土。
对此,沿途诸国都在臣表里公开承认。
所以现如今的齐国全版图,其实是以一条齐直道贯通的齐土与夏土。像是一副挑担,斜跨东南两域。
这辆牛车没有车夫,姜望告诉它,沿着脚下的齐直道一直走,它也是听得懂的。拉起车来稳稳当当。
偌大的车厢内,独孤小闭着眼睛,在认认真真地修行。
姜望成就神临之后,神印法给她带来了强大的反馈,令她的修行速度暴涨。虽然仍是不可能跟真正的天才相比,也远胜过以往的举步维艰。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姜望的努力,她对自己的要求也非常严格,从来不肯放松。以往几乎看不到进步的时候,她都苦修不辍,更别说现在进步神速,大小周天和神印都在源源不断地给她以支持。
她非常珍惜掌控自身命运的感觉,对于修行是乐在其中。
而在能够在姜望旁边修行,就坐在离姜望这么近的地方,简直是身在极乐世界。
廉雀则是极宝贝地抱着长相思,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取出各种秘药,在那里洗剑养剑。
铸兵师的修为,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到他所铸造的兵器的影响。所铸兵器越是有名,对铸兵师修行的助益就越大。这一点倒是跟官道颇有相类之处。
官道杂糅百家,或许本来也对铸兵一道有所参考。
廉雀所铸的兵器里,最有名的当然就是长相思。对于这柄名剑,他的关心爱护不比姜望少。杀生钉也是他的作品,不过没有什么名气,世人只知不周风,不知杀生钉。
什么时候长相思能够取代覆军杀将在齐国名器谱上的排名,他廉雀廉大铸兵师,怎么说也能蹭个一日千里。
总之每个人都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除了在车厢里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的褚幺。
或许跑来跑去,就是他的“专心”。
他长这么大,也就很小的时候被他爹抱着出过远门。
但是那时候年纪太小,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是什么情景了。他也不记得他爹的样子。
他那些天真而狭小的记忆,从来都局限在瓦窑镇中。
灰蒙蒙的天,堆成小山的砖瓦,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小伙伴,以及疼他爱他的娘亲。
这一回不仅出了郡,现在还要出国,甚至是离开东域,去到南域!
他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只觉得万分新奇。有时候同牛说话,有时候同天空说话,时不时又跑回来,问姜望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姜望一边修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才过了一天,黑瘦黑瘦的褚幺就已经完全不认生了,很有几分他爹的机灵劲儿。当然,一肚子问题,也只敢问姜望。
那个叫“小小”的姐姐虽然很亲切的样子,他却下意识地不太敢亲近。而廉叔叔……长得实在可怕,很像是那种会吃小孩的人。
若不是有师父在边上,他老早就跑远了。
“师父师父,这头白牛好乖啊,您给它取名字了吗?”褚幺细长的眼睛里,有些跃跃欲试的心情。
想来他也是一个起名鬼才。
可惜他来晚了。
姜望眼皮都不抬一下:“起了。”
“叫什么?”褚幺好奇地问。
姜望道:“叫‘白牛’。”
褚幺:……
……
打下夏国的是曹皆,一同领军的有李正言、重玄褚良、陈符、谢淮安。
不过战后尽皆休养。
移驻夏地的,是从万妖之门退下来休整的冬寂军。
统管夏地兵事的,自然是九卒统帅师明珵。
未能争取到伐夏机会的修远,在被天子按在冷板凳上将近两年后,终于带着他的囚电军,被调去了万妖之门。
不过师明珵虽在夏地。暂以“大齐帝国南夏总督”之职,在夏地代行大齐天子的最高意志、名义上统领夏地一切事务的,却不是他。
而是朝议大夫苏观瀛。
苏观瀛是政事堂中唯一的女子,在齐地向来与祁笑并称。
所谓“武有祁笑,文有苏观瀛。”
写得一笔好词,用得一把好刀。
无论师明珵还是苏观瀛,姜望都不太熟悉。
算起来师明珵曾经奉天子之令,同温延玉他们一起,在兀魔都山脉特意寻找过他,如此勉强算是有一份香火情在。
至于苏观瀛,此前则是全无交集。
在姜望封侯之前,双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里,哪怕同在临淄,看到的也是不同的世界。
他同其他朝议大夫、九卒统帅的交集,都是机缘巧合,也基本是经由小辈开始接触。
等到齐夏战争结束,他一战封侯,倒是能够参与政事堂会议了,还常被天子点名过去罚站,有了与帝国高层坐而论道的机会,但苏观瀛那时候已经常驻夏地。
如今整个夏地的驻军,是以十万冬寂军为主力,辅以二十万齐地调来的郡兵,再加上五十万夏人混编的新军。
各府则只保持维持治安的府军力量,其余夏军全部裁撤,卸甲归田。
削减下来的巨额军费,全部用来建设。
整个夏地正式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
在整个齐夏战争中,夏廷先弃奉节,再弃整个东线,最后安乐伯姒成还来了一出引祸水灭世(名义上的罪魁祸首是武王姒骄),导致夏国经营千年的民心,几乎一朝散尽。
夏人真心实意地爱国拥君,在卫国战争里一呼百应,却被夏廷伤透了心。
“民间几无复念姒氏者,念则切齿。”
而夏国一干国柱公侯,几乎死尽。神武、镇国两大强军,全被打残。百万府军在夏国土地上被逐来杀去,放弃来放弃去……
再加上曾经的大夏岷王、现在的齐国上卿虞礼阳居中调和。
齐国对夏地的战后统治,其实是相对轻松的。所有的难题,都已经提前在战争中被扫清了。
曹皆是打了一场彻底的灭国战争。
齐天子下令大修夏襄帝陵墓,亲书祭词,称其为“千古帝王”。爵封安乐侯,世袭递替于姒成。敕封神名“南襄君”,尊其为夏地守护神明,予以香火,鼓励夏地百姓祭祀。
又赦免了夏方所有文武官员的罪责,曰之“守土无罪”。
又免夏地十年赋税,以使地休民养。
如此宽待的政策,不说尽收民心,也极大消解了夏地百姓的抗拒之心。
“以威慑之,以力镇之,以宽济之”,苏观瀛提出的这十二字南疆策,使得战争结束至今,夏地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民变发生。
当然,小规模的反抗总是会起起伏伏,也都是常事。
而在苏观瀛的治政理念中,“譬如一池春水,些许波澜,恰是生机所显”。
这是她默许,甚至纵容的。
她就在这种毫无威胁的小规模的起伏中,审视整个南疆。又在一次次平息波澜的过程里,强化夏地百姓的认同,分割“敌”与“我”。
相较于夏地的治理,更难处理的其实是同楚国的关系。
进入南域,与霸国便已成近邻。
但齐国只派两个真人镇守夏地,本身即是一种无意争锋的态度。齐国并不打算在南域发出声音,更没有挑战楚国南域霸权的意思。是以现今倒也还平静。
螭潭在贵邑城西两百里处,是一个又古老又神秘的地方。
齐天子以螭潭封武安侯,自是因为武安侯镇压祸水的功绩。而祸水在昔日大燕年间,乃是廉氏所镇之地。
如今数千年过去,大燕廉氏荣勋不再,螭潭也只剩冷冷清清的一口古潭。
姜望自封侯以后,人虽未来夏地,但这边的宅邸也早就开始修建。值得一提的是,建筑人工并非役使,南夏境内的所有重建工作,南夏总督府都是掏了钱的。
是为“以工代赈”。
包括城墙、水利在内,等等建设行为,本身即是在弥补战争的创伤。老百姓有工作、有吃穿,就不容易生乱。大规模工程的统一调度,又可以叫夏地百姓尽快习惯齐廷的统治。
时间才过去了半年,姜望再至夏地,那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场景,已经久远得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自临淄而来的牛车招摇过市,在哪里看到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路遇的百姓不说夹道欢迎,也少见有什么敌意。
苏观瀛的治政之能,可见一斑。
大齐人才鼎盛,能够列名政事堂、兵事堂的,哪个也不是吃干饭的。
战争结束后,姜望还是第一次来自己的封地,也不好说不跟南夏总督打声招呼。
是以让廉雀他们先去螭潭,而他独乘牛车,行入贵邑,径往南夏总督府。
面对这样一位食邑三千户的实封侯爷,总督府当然也不会怠慢。
苏观瀛甚至是直接搁置了一场督部会议,亲自来招待姜望。
远远看到那一袭绛紫总督服,姜望便急步前趋:“怎敢劳苏督相迎?”
以实权而论,如今总督夏境万里之地的苏观瀛,几乎可以算是齐国最有权势的封疆大吏。
在未见面之前,姜望以为苏观瀛应当是那种英姿飒爽、如姜无忧般睥睨风云的样貌。但见面之后才发现,她的长得却是相当柔婉。细眉软眸,纤细轻柔。
不显得位高权重,反而颇有些弱柳扶风。
不过等她一开口,那种柔弱的感觉便瞬间被抹去了,仍然柔软,却似游云浮在高天,世人须得仰望。
“武安侯封在南疆,却累月不归,本督早备佳茗,但空沸几回,徒有余香留盏,甚撼!”她似笑非笑,立在庭院之内,如在此世之外。
“姜某惶恐。”姜望姿态放得更低:“身不由己,波折各处。早闻苏督之名,今日幸见!”
苏观瀛轻轻一笑,只侧身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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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垂钓空山
笃侯曹皆不可独镇夏地,自是具有相当的理由。
一则以其兵事之能、衍道之修为,易使楚国戒备,曹皆镇夏,四邻难安。二则以其人一战灭夏的巨大威望,总镇此地,很容易割据立国。
《游生笔谈》里说,“玉不可置于易碎之地,名岂可轻授执器之人!”
已经讲透了个中道理。
这无关于曹皆是否忠诚,齐天子对他是否信任。
而是任何一个帝王都应该避免这样的问题,避免给予臣子不该有的空间。
总督夏地的不是重玄褚良,不是李正言,不是陈泽青,亦同此理。
姜望作为伐夏战争里的大功臣,在夏地威望极着的存在,其实也不例外,哪怕他现在的修为更不具备威胁性。
苏观瀛说她备茗相候,当然是此间主人姿态,但言语之间,又把姜望归于南疆,划为自己人。这当中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姜望只答一句“身不由己”,我什么都听天子的,也算是有分寸的回答。
双方便通过这两句寒暄,建立了初步的共识,对彼此也有了一点传言之外的认知。
天子强令姜望背书,而且背的是《史刀凿海》,恰是因为光阴荏冉,岁月滔滔,人间数千年,并无新鲜事。今时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在历史上得到映照。
读史可以明智。
双方进得总督府,两相对坐正厅,倒是未分什么主次。
苏观瀛含笑道:“武安侯选在这个时候过来,正是用行动支援我南疆建设啊。”
这会她的姿态便又亲切了一些。
“姜某一介武夫,只会摆弄拳脚,哪知什么国家建设。”姜望苦笑道:“不瞒苏督,临淄太过喧嚣,我只是找个地方安静修炼罢了。”
“武安侯以武功封侯,想不到竟是个好静之人。”
“我只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罢了。”
“莫不是万钧紫金梁?”苏观瀛面有笑意:“本督看这泱泱大齐,年轻一辈里,也没人比你更重。”
“可别这么说。”姜望连连摆手:“博望侯世孙,就重过我许多!”
玩笑间自有态度。
苏观瀛见他如此不肯任事,沉吟片刻后道:“其实在你过来之前,这里正在召开督部会议。我想武安侯未见得喜欢热闹,便没有让他们过来见礼。”
姜望连忙起身:“怎敢误总督正事?您请继续。今日得见总督,已是天幸,我便先行告辞。”
苏观瀛抬手示意他坐定:“该聊的聊得也差不多了,是正好同武安侯说一说。”
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彼时南疆初定,处处缺人。本督初建总督府,为免民心逆反,也不便调太多齐人来治,只好先用着故夏旧吏。但名分难应,易起复夏之心,终非长久,只可是暂代。”
姜望听着便觉麻烦,正想着找个什么由头避让。
但苏观瀛话说得极快,不等他想好话茬,就已经开门见山:“如今局势基本稳定,南疆百废俱兴。山河易鼎,旧事当革。我已上奏天子,即日召开夏地大考,重定名位,统一职禄……武安侯既然恰逢此会,不如来当个主考官如何?”
姜望立即拒绝:“姜某自己都很懵懂,不通政事,哪里有资格当这个主考官?南疆幅员万里,官考绝非小事,关乎亿万百姓福祉,应使德高望重者主考,我不敢误人子弟。”
“德高莫如身镇祸水,望重莫如拯救万民。”苏观瀛看着他:“在这南疆,我大齐所有官员里,只有你武安侯最是德高望重!你不来当,谁可当之?”
姜望苦着脸道:“旁人不知,苏督岂会不知?什么身镇祸水、拯救万民,不过是我饶天之幸,欺得大名。笃侯用兵如神、算无遗策,其实早有准备。便是没有我在,祸水也落不下江阴平原。您拿这个说事,是在笑话我呢!”
“且不说笃侯省下一张底牌在战略层面的意义。对于南疆百姓来说,身镇祸水者,武安侯姜望也。这是既定的事实,也是他们认可的真相。至于其它,并不重要。共识已经形成,你在南疆的威望无人能及。”苏观瀛道:“还是说,武安侯身在其位,却不愿承其责?”
这人真是厉害。
在今日之前,姜望只对苏观瀛的履历有个大概的了解。
苏家曾经也算高门,不过自她爷爷那一辈就已经衰落。她父亲更是战死海疆,就此大厦倾塌。
苏观瀛自小养尊处优,很受呵护,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长于女红,性喜栽花,好诗,好词,好美玉。
她的父亲战死之后,一切就变了。
良辰美景,皆成奈何。
她放下花剪针线,提起旧甲战刀,从那以后长驻海外。
自谓“二十岁之前,不识人心。二十岁之后,识遍人心。”
二十五岁那年,在决明岛反击战里一战成名。
后来历任吏部大夫、静海郡郡守、万妖之门后平陆城城主……
在每一任上都有亮眼的实绩。
四十三岁那年,再赴迷界,手刃海族真王,方报了父仇。
她虽然走的是官道,但她是成就当世真人之后,才当上的朝议大夫,而不是当上朝议大夫之后,再成的真人。
虽然这两者在战力表现上没有太大差距,而且她也一样要受官道约束。但这足以证明,无论政务还是修行本身,她都具备惊才绝艳的天赋。
而今日之后,苏观瀛这个人便在姜望这里,从一份漂亮的履历,变成一个真实的人。
一个面容柔婉,实质上意志坚定,且极能贯彻自身意志,达成既定目标的人。
于官道而言,政纲即道途,政务即修行,政治资源,即是修行资粮。
南夏初定,谁能不动心思?
齐国朝议大夫有九位,兵事堂统帅有九位,在加上未能补入两正堂、却仍然有着巨大影响里和才能的人物,如东华学士李正书等,有资格角逐的超过双十之数。
最后总督南夏、把握这份巨大政治资源的,却是苏观瀛。
面对这样的人物,你拿什么抗拒?
姜望有些头疼,但也只能问道:“不知这南疆官考,都考些什么?”
苏观瀛满意地道:“文考武考并行,文考策论,武考修行。除非有某一科特别优秀,不然都要文武皆过,才算是过。‘评优定品,裁撤庸冗’,这八个字,就是这次官考的核心。”
“策论我一窍不通,修行上我还可以略解一二,不然我就负责武考吧。”姜望情知推脱不过,便主动选了一门,自己砍了一半的权柄。
苏观瀛看了看他,笑道:“也好。”
……
拜访了一趟南夏总督,便揽了一份差事。
姜望只觉万分不妙。
换做那些专意官道的人,大约是求之不得。负责南疆官考,能得多少门生,可以建立多么庞大的官场关系网。
对于往后竖立自己的政纲,推行自己的政见,有莫大的好处。
苏观瀛这简直是在送好处!
但对姜望来说,他虽身在官场,却并不依靠官道。迄今为止他一身修为,都是靠自己苦修所得。
现在完全投入官道,固然可以得到相当惊人的修行助益,大大提高洞真的可能。他日想要脱离之时,也势必要煞费苦心。他不取也。
倒是武安侯这个爵位提升的修行助益,不需要靠政务来维系。只要一日不去爵,就能借用国势修行一日。
当然,借用国势修行这种事情,本身也会产生一定的因果。将修士本身的道途,与国运连在一起。
当初齐夏大战,武王姒骄请动南斗殿长生君出手,据说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以国势相借十年,助其修行。其实就是举夏国之力,供养真君强者,让一位衍道修士吸十年的血。
也不知长生君是有什么切断国势因果的独特法门,可以只享其利,不担其责……应该也需要夏廷的配合才是。若非到了社稷存亡之机,姒骄怎么也开不出这等条件来。
回到南疆官考这件事情上,姜望根本无心经营什么门生故吏,纵然天下织网,举朝近武安,他不走官道修行,又有何用?那些都是重玄胜所长,而他只觉得太过麻烦,平白少了许多自己修行的时间。
但事情已经应下,如他自己所说,选官非是小事,关乎亿万百姓福祉,他不能轻忽。
去螭潭的路上,他一直在研究南夏总督府对各级官职的要求,以及苏观瀛给他的考官名单。
他作为主考官,可以决定考题,同时还可以有限度地调整考官名单,可谓大权在握。
官考第一要义,无非公平。只要抓住了这一点根本,这届官考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若是丢了这一点根本,官考本身就失去了意义,南夏总督府的公信力会遭受重大打击,严重点说,甚至会动摇齐廷对南疆的统治。
从这个角度来看,苏观瀛强抓姜望来当这个主考官,可称妙手。
直接跳出了南疆军政环境的干扰,找到了一个最能执行公平的人选。
以姜望现今在南疆的巨大影响力,他来做这个主考官,没人不服。而姜望本身并不在南疆任职,也是出了名的专注于修行本身,不必担心他结党营私。再加上姜望往日的良好名声,用起来实在放心。
作为南夏总督府公开推进的第一次南疆官考,几可视为苏观瀛政柄所在,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想要捣乱,姜望一来,迎刃而解。
姜望越是琢磨,越是想要对政事堂的这些人敬而远之。跟他们相处,太费脑子,一点都不爽利。
他现在甚至怀疑,南疆官考的时间,都是苏观瀛看到他之后临时定的。要不然怎么除了一份大范围的考官名单,以及那八个字的官考方针,其它什么准备都没有?说是今天才开始有这个计划,那也太巧合了些。
《大夏方志》有云:螭潭方七百步,隐于老山,常年积云不去,雷蛇触水。
是说螭潭藏在老山里,上空总是叠着乌云,雷电偶尔会打到水面上。
倒是一桩奇景。
“老山”并不是对山的形容,而是一座山的名字。在贵邑城西方,人迹罕至。
齐天子封武安侯于螭潭,当然不是仅仅划给他一座古潭让他钓鱼玩。
姜望的封地包括这座老山在内,也包括了老山附近的九个镇子。
从户籍册上看,九个镇子加起来,合计有近三十万人,完全可以独立划作一城了。当然,因为这些镇子都是依老山而立,零零散散,往来不畅,合城并不现实。
独孤小接手打理此地,所要面临的事务,自是比青羊镇要复杂得多。相应的,手中权柄也膨胀得多——值得一提的是,青羊镇的亭长之职,独孤小转给了一位后来投奔的周天境修士。该修士踏实勤恳,办事麻利,一早就成了青羊镇的二号人物。至于那位立志炼就神丹的张海,还是以供奉之职,在那里按时点卯,混吃等死。
武安侯府就建设在老山脚下,门匾上刻着的全称是“武安侯老山别苑”。
齐天子专门指派大匠师来夏地督造,精心选址后落成。耗资颇巨,独有匠心。此宅坐山望水,甚是气派。
府里养了些下人,倒也运转得开,暂时都自南夏总督府支钱。
姜望这回过来,又带来独孤小管理封地,自是都要另外招人的,此后也要自己出钱。不过这些都是独孤小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等姜望从贵邑城过来,独孤小已经指挥人里里外外的收拾开了。
她本是个见惯了世情、有城府的,在青羊镇这几年的经营,早已锻炼出来,虽是初来乍到,却一应琐务都处理得顺顺当当,也没什么奴仆不开眼、不顺服的蠢事情。
“褚幺呢?”姜望进门略转了转,便问道。
“跟廉大人进了老山,说是去螭潭看看。”独孤小回答道。
姜望讶道:“他不是挺怕廉雀的么,怎么还跟着走了?”
独孤小偷笑道:“廉大人喊了一声,他便跟着走了。我看他呀,是不敢跟着去,又不敢不跟着去。”
姜望也笑了,随手把带着的名单递给独孤小:“苏总督硬摊了我一件差事,叫我主管南疆官考,很是累心。这里是考官名单,你尽快调查一下,挑几个可靠的出来。”
这事说得轻巧,但并不是个简单的工程。尤其他们也算是初来乍到,说起调查,连个门路都难寻。
独孤小却是很开心地接下了:“属下这就去办。”
还有什么比被老爷需要更能证明自身存在意义的事情呢?
姜望又吩咐道:“顺便搜集一下咱们治下这几个镇子的民俗传说什么的,到时候汇总给我……这事不着急,先办考官的事。”
“属下知道。”独孤小用力点头。
环绕老山螭潭的镇子刚好又九个,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长河九镇,这当中兴许有什么隐秘存在。
不过整个螭潭都是他的封地,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把繁琐事务都推给独孤小后,姜老爷又背着手像模像样地视察了一番自己在南夏的宅邸,本来想指点一下布置,但独孤小处处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实在挑不出问题。最后强行叫人把前院的荷花缸搬到后院,才算作罢。
而后便优哉游哉,提了一支钓竿,自往老山而去。
想那钓海楼的山门有一联,气魄大得很,说是“卸钩为月”。
今日姜老爷得闲,也不妨垂钓空山!
第六十七章 吾欲以此树为栋梁
姜望以往倒是没有钓鱼的习惯。
钓鱼是打发时间的消遣,他的时间只嫌不够用,哪有多余打发的。但是自山海境一行后,见得王长吉垂钓山海的风姿,他便也动了心思。
偶尔也会提根钓竿出门。
一边修行,一边等鱼。
常常是修得忘我,鱼也吃干了饵。空竿去,空竿回,但求一个自在。
老山以“老”为名,倒不知老在何处。
山亦不高,也谈不上特别。
唯独占地还算广阔。
环山能聚出许多镇子,说明山体相当安稳。
姜望所见,是青翠碧色,生机勃勃,偶有鸟鸣,更显山幽。
老山自然而然地分为两个圈层,外层是周边镇民靠山吃山,少不得獐鹿狐兔的踪影。内层则几无人迹,也无兽迹。
螭潭藏在深山山坳,并不容易寻见。不仅仅是有地形遮挡,还有天然形成的迷阵掩盖。年月渐久,也多了许多人为调整的痕迹。不过最近的一次调整,也要追朔到四十年前了。
《大夏方志》里只用了一个“隐”字来概括。
一般人若是真个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入山去寻螭潭,肯定是会一无所获的。
同央城决战之后,大齐兵锋所指,夏地全境皆降。夏廷的一切,几乎被南夏总督府全盘接手。
姜望受封于此,名正言顺地掌握山权。《老山山形图》以及《螭潭阵解》,侯府内自是都有,廉雀出门的时候也都带上了。
姜望手上虽然已经没有,但神临修士自然不同。
此刻他缓步而行,灵识已经铺开,穷山搜野,用不得多长时间,便发现了老山中不同别处的地方。
径直来到目标山坳,迷阵已被廉雀打开,还能够遮掩凡人的视野,却已是挡不住乾阳赤童。
但见得山坳一环,低空雷云隐隐,电蛇闪烁。不时有电光坠落水面,泛起涟漪阵阵。
这山坳像是一个茶杯,雷云像是一个茶盖,而螭潭就像是那杯茶。
潭水瞧来清澈极了,但底部幽幽,不见尽处。雷蛇偶尔入水嬉戏,却也引不起太大的变化。
它很平静。
自有一种亘古未移的力量。
倘若传说为真,此潭为螭吻血泪所化,那它的历史,要追朔到中古时代,的确古老。或许老山之名,自此而得?
廉雀在潭摆了一个炉子,架着一口大锅,正在煮着什么。细一看,锅里只有沉静无纹的水,并无其它。
单纯煮水?
褚幺则双手握持蒲扇,很卖力地在给炉子扇火。
这炉火烧得极旺,锅中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一件比较尴尬的事情是……
螭潭里是没有鱼的。
姜望是读过《大夏方志》的,尤其读过记载螭潭的部分。
但是他随手拿了钓竿上山的时候,却全然没想到这些。
《大夏方志》里说:此处深不见底,潭水极寒,触之即冻。九百丈即神临之限,虽有神威,不可再潜落。
这螭潭外有迷阵,上有雷云,时不时电蛇游走水面。潭水又极寒,九百丈以下神临修士都无法深入。什么样的鱼才能生活在这里?
真有能生活在这里的鱼,又岂是能被他这一支普通钓竿钓上来的?
更尴尬的事情是,褚幺已经看到了他手里的钓竿。
看到姜望,褚幺的脸上立时溢出喜悦,但也没有敢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边继续扇火,一边喊了声:“师父!”
细长的眼睛往边上一瞟:“您来钓鱼吗?”
姜望索性也不藏钓竿了,只“嗯”了一声,沿着小路随意地走下山坳,步履潇洒,衣袂飘飘。
褚幺扭过头,看了螭潭半晌,才回头来,费解地问道:“可是这里也没有鱼啊?”
姜望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先对廉雀道:“你这是在煮什么?”
廉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铁锅,用一只竹制的酒勺,时不时舀一点水出来,分门别类地装进竹筒里。又用木制的酒勺、木筒,依样为之。
嘴里随意地回道:“水太凉,煮一煮,才好判断成色。”
姜望嘲笑道:“煮开了不都一样?”
廉雀不以为意:“它在每个阶段的表现,会告诉我它的故事。你如果不懂它,就无法正确地使用它。”
大燕廉氏曾镇长洛地窟、使祸水不入人间,是煊赫一时的名门。
长洛地窟在舆图上距离老山这里还有很远,但远的只是长洛地窟在长洛府的入口。真正去掉阵法影响,长洛地窟内部距离螭潭其实已经不远了,且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这一点姜望在当时镇压祸水的时候就已经察知。
之所以带廉雀来螭潭,也是为了让这位廉氏当代族长,试试看能不能寻回旧日荣光。
但廉雀现在好像只对淬火的水感兴趣。
姜望看了一眼那炉子,从容地继续往前走,一边解钓线,一边对褚幺道:“垂钓为何?”
褚幺眼珠子转了转:“鱼呀!”
“何为鱼?”姜望又问。
“白肉!有刺的,好吃的。”褚幺说着,补充道:“也有没有刺的。”
姜望摇了摇头:“此乃小鱼也。”
“那大鱼也是这样啊。”褚幺不解。
姜望云澹风轻地笑了:“你说的大小,是狭隘的大小。我说的大鱼,不是你以为的大鱼。”
褚幺小脸皱成一团:“听起来好湖涂。”
“湖涂就对了。”廉雀冷不丁道。
姜望赶紧瞪了他一眼:“教徒弟呢,别打岔!”
廉雀道:“我看这孩子挺机灵的,让你教耽误了。还不如跟我学呢。”
褚幺大急:“我才不要当个打铁娃!我师父多潇洒!”
事关未来,他也顾不得怕这丑汉了。再说了,有师父在旁边,他还能被吃了不成?犟嘴也是敢犟的,就是手上动作仍旧未停。
姜望哈哈大笑。
廉雀耸耸肩。
褚幺又机灵地陪着笑脸道:“师父,您给我讲讲大鱼。您说的大鱼,是什么大鱼啊?”
姜望意态从容,侃侃而谈:“大鱼者,飘忽天地之间。上跃青云,下潜幽泉,吞吐高回之云雾,缭绕九曲之烟霞。腾必有势,行必有声。忽如仙风,忽成道骨,忽见于万众,忽显于万年……为师垂钓,便为此鱼。”
褚幺听得是云里雾里,可怜他读书本就不成,这番话光听清楚是哪个字对应哪个字,就很有难度。
细眼睛懵懵地看着他的师父。
“喂,小幺!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廉雀不甘寂寞地问道。
褚幺并不关心他在干什么,但毕竟有些怕他,还是配合地又看了一眼。
这个丑汉还是在重复地将潭水舀进竹筒、木筒里,每回的分量都相同,而那些水只不过在温度上稍有差异。
“舀水呗。”褚幺道。
“是在装水。”廉雀一本正经地道:“都装起来了。”
“褚幺别理他。”姜望打断道:“师父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可听懂了?”
褚幺摇摇头,老实地道:“不懂。”
姜望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懂不要紧,以后就懂了……钓鱼啊,钓的是一种意境。”
此时他已经解好了钓线,上好了钓钩,放好了鱼饵。
单手持竿,漫步走到螭潭正中央,在那如镜的潭水之上盘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放下钓线。
且夫以雷云为盖,寒水为席,垂钓空山。
一袭青衫照碧水,间有雷蛇绕身游。
别的且不说,姿态的确是潇洒极了。
褚幺在心里牢牢记下了师父的话,觉得很有收获,很是开心。
这不比打铁有出息?
且说这螭潭之水,极寒极冻,又有雷蛇时游。钓线入水,其实并不轻松。
姜望那潇洒的动作背后,是庞大的道元附于钓线之上,将其悄无声息地拉直,径坠水底。
这根钓线长不过九尺,相对于螭潭来说,并不能够深入多少,但如果没有道元保护,此时早已冻裂。鱼钩亦是凡铁,根本经受不起这潭水。蚯引所做的鱼饵,更是在一直努力对抗结霜的趋势……
而姜望此刻在螭潭中央盘坐,也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无处不在的寒意,正无声无息地侵入身体。
这种寒冷,并非夏阳冬霜,而是往人骨子里钻,在人的神魂中渗,
螭潭之寒,从何而来呢?
那极幽之底,通向何处?
能找到的相关的资料里,并无记载。
姜望也没有贸然去探查,而是默默地运转着玄天琉璃功。在这里一边需要对抗螭潭寒水,一边需要对抗积云雷电,同时还要细心地保护好钓竿钓线,正是修习炼体功法的好环境。
涂扈所赠《玄天琉璃功》,乍听起来很像是佛门功法,但其实不是。
“玄天”是北方之天。
“琉璃”是晶莹剔透,无垢不缺。
它是正统的草原真功,是草原上少有的独立于苍图神教体系之外的功法。
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它是少有的未被苍图神教抹去的、渊流非神的草原功法。
涂扈拿出这门功法来,是真正用了心思的。
它中正平和,具备很强的兼容性,不会与天府之躯发生冲突,能够很好适应姜望现在的身体状态。
迄今为止,姜望修过四灵炼体决、服用过石门草、在温泉宫经受过天浴,又有天府之光淬体、星光淬体,而后成就神临,达成金躯玉髓。
肉身强度其实并不算差。等闲的炼体功法,很难再有增益。
同时要考虑到,“金躯玉髓、青春不老”的另一面,就是它已经不易更改,至死方坏。有些炼体功法就算再强,与自身状态不合,也是不能再炼。这不比神临之前,还有很大的调整空间。
姜望是以凰唯真的神临之谜,在战场上以“三无”的状态成就,神临之躯可称完美。若是不相合的炼体功法,反倒会让它产生瑕疵。就算大幅度增强了防御,也得不偿失。
而玄天琉璃功则不同,它本身并无性质,是如天空包容一切,如琉璃映照一切。在草原的历史上,它也通常被作为神教修行体系的补充。
此功一旦修成,就能够很好地统合这具肉身,
姜侯爷今日持竿而来,本是为享受悠闲,安静修行。
现在钓竿握得是不太轻松了,但修行还是修行。
琉璃清光绕身而转,他随口吩咐道:“褚幺,站个太乙白虎桩。”
这门桩功很适合打基础,可以帮助褚幺完成开脉前的身体准备,在来南疆的路上,他就已经传授过。
“誒!”褚幺赶紧放下蒲扇,在一旁有模有样地摆出架势,站起桩来。
廉雀也不管他们师徒,随手强化了一下炉火,自顾自分析螭潭的水。
山坳间一时间都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
只有炉中柴火哔剥,间或砸着几声雷电嗞响。
光阴就这样悄悄地熘走了。
……
薛汝石走进山坳里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但见潭面修士坐如菩提、一竿独钓,谭边小童弓步站桩、咬牙切齿,炉旁丑汉专心验水、表情虔诚……这画面竟是异常和谐。
他静静候在坳口,并不吭声。
虽然他是在得知武安侯来南疆后的第一时间,就动身赶来拜访。虽然他是去到宅邸拜访未果,便着急忙慌地找进山里。虽然他拳拳之心、忠诚之意,正急于表达……
但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他当然知道,武安侯全都不会错过。
“汝石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姜望移来视线。
顺便对褚幺摆了摆手,示意这小子休息。
褚幺松懈下来,一边照着师父教的法子给自己舒筋活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来人。瞧穿戴、气质,也是一个大官哩。
“侯爷。”薛汝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才道:“末将听说侯爷到了南疆,便第一时间过来拜访。心中着急聆听侯爷教诲,便追来山中……若是扰了侯爷雅兴,真是罪莫大焉!”
像薛汝石这种在战场上弃暗投明的夏方将领,现今在夏地都已经委以重任,重玄胜当初的承诺,可不是空话。齐廷治下,绝不排斥夏人,因为齐天子要的是永世一统,是夏人皆为齐人。
尤其薛汝石追随姜望重玄胜奔波来去,在战争里屡有贡献。劝降、治俘、攻坚,皆有参与,现如今都暂代奉隶知府了,只等到修为提上来,就能够把那个“代”字去掉。比起当初辛苦多年才混上岱城主将,自不可同日而语。
夏国是府城制,知府相当于齐国的郡守,当然是重职。
之前沿用旧制治夏,也是为了稳定考虑。这一次南疆官考之后,重定名分,统合大义,强化齐廷对南夏的统治,各地便会顺势改府为郡,与齐地趋同……这些都是苏观瀛提及过的。
知府可是大员,薛汝石面对姜望,还是以末将自称,当然是一种忠诚的表达。
“这次来南夏休养,正想着对这里还不太熟悉呢,汝石你来得正好。”姜望表现得也很亲近,语气随意地为他们介绍:“这位是我的好友廉雀,南遥铸兵世家廉氏之主。这位是我之前在战场上的部将薛汝石,我们并肩作战,有赖他出力甚多,现在是奉隶知府。”
“暂代,只是暂代……”薛汝石客客气气地向廉雀行礼:“今日能得见铸兵师圣地之主,薛某幸何如之!”
廉雀生性不喜欢这些阿谀的人,但也不会仗着跟姜望是朋友,就由着性子拆台,有模有样地也回了一礼:“薛知府一表人才,这声幸运,应该由廉某来说才是。”
“这小子是我新收的徒弟,叫褚幺。”姜望又指着褚幺介绍:“褚幺,叫人。”
褚幺小大人似的礼道:“褚幺见过薛知府!”
薛汝石笑着对他也行了一礼:“薛汝石见过小公子。”
褚幺美滋滋地笑了,觉得这人可真顺眼。
姜望随手将钓竿平放在水面上,起身走到薛汝石旁边:“咱们也许久未见,一起走两步?”
“末将求之不得。”薛汝石连忙侧过半身,让姜望先行,他落后半步,恭敬地跟在身后。
两人走出山坳,行走在枝繁叶茂的老林间。
靴子落地,踩得枯枝碎叶轻响。
姜望回到螭潭封地,薛汝石前来拜访是应有之义。本来就是重玄胜当初收下的人,在那场战争里也表现得很好,理所当然地打上了他和重玄胜的标签,归于他们这一系。
但这么急切地追到老山里来,肯定还有别的事情。
姜望猜想,应是与即将开展的南疆官考有关。薛汝石本身的修为,当这个奉隶知府是不够的。这半年的时间过去,也没能突破到外楼境。
南夏总督府那边若是严格一些,那个“代”字不仅去不掉,代知府说不定也要换人。
薛汝石来找关系,也是人情之必然,姜望完全能够理解。况且薛汝石的确功劳苦劳皆有,有资格开这个口。
但姜望既然答应了当这个主考官,既然决意整纪考风,就绝不可能从他自己身上开这个徇私的口子。
己身不正,何以正他人?
所以,要如何妥贴地拒绝,又不使薛汝石离心呢?
这是一个对重玄胜来说大概很简单,姜望却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若是太过冷硬,重玄胜早先在这个人身上的投资,就全都打了水漂。那胖子回头肯定不与他罢休。
两人行在山林间,有的没的聊了几句后。
姜望似不经意地问道:“南疆官考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薛汝石恭敬地道:“是有耳闻,但不知具体什么时候会施行。”
“就在这两个月。”姜望道。
薛汝石脚下一重:“还是侯爷消息灵通。”
“汝石啊。”姜望负手走在前面,叹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这一次,你却不够聪明。”
昔日战场上的姜望,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薛汝石当场被逼降。今日的大齐武安侯,更是荣耀加身,威于八方。
哪怕并无任何发怒的表情,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薛汝石心中就忐忑难宁,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末将愚钝……不知侯爷指的是什么?”
“你可知本次南疆官考的主考官是谁?”姜望澹声问道。
薛汝石当然不可能知道。
就连姜望自己,都是今天才临时摊上的任务。
“不知是总督府里的哪位大人……还是师大帅军府里的哪位将军?”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姜望,想知道武安侯是否能与那人搭得上线。
“是我。”姜望直接道。
薛汝石愣了一下。
姜望已经惋惜地叹道:“你说你在现在这个关键时候来找我,不是平白将自己陷于流言蜚语中吗?倒叫那不明真相的人觉得,你薛汝石像是要走后门似的!你功劳不缺,本事不缺,何苦叫人猜疑?”
“我……末将实在不知。”薛汝石讷讷道。
“本侯既然主持此次官考,必然不许有徇私舞弊的事情发生。弊乱官考,是崩坏朝纲的大罪。不拘身份,无论背景,本侯受天子之爵,押上名声在此,必拔剑杀之!”
这番杀气腾腾的话一说完,薛汝石已是脸色苍白。
姜望又道:“你是本侯的旧部,今天来这里拜访本侯,也是有心。只可惜处在这个尴尬的时间,虽然咱们清清白白,但人言可畏。官考之时,本侯会对你更严格,这也是对你的保护,希望汝石你能理解。”
薛汝石抹着汗道:“末将理解,完全理解。有侯爷这样大公无私的主考官,真是南疆之福!”
姜望走了几步,又道:“往后日子还很长。无论这次官考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要记住,你的功劳绝不会被抹去。这是本侯给你的承诺。”
薛汝石松了一口气:“汝石拜谢侯爷!”
姜望停下来:“话虽如此,你的修为也要跟上啊。”
他伸手拍了拍旁边的棘树,问道:“吾欲以此树为栋梁,此树可乎?”
“它只能伐为柴薪……”薛汝石一脸惭愧地道:“末将汗颜。”
姜望看着他,认真地道:“本侯相信你薛汝石是栋梁木,但你不能只让本侯相信,你可明白?”
薛汝石肃容道:“末将一定努力,绝不会辜负侯爷的期望!”
“走吧。”姜望往前抬了抬下巴:“且与本侯说一说这南疆官场,谁与谁党,谁伪谁良……本侯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呢,靠你解惑!”
“末将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碎光穿林,说话间,两人踩着落叶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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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4/78。)
第六十八章 良时第一
与薛汝石聊过之后,姜望才明白了一件事情——南疆官考的主考官位置,原本是师明珵势在必得的。
苏观瀛和师明珵,一位朝议大夫,一位九卒统帅,对外自然是紧密合作,同心治夏。在内却也是难免竞争。两个都是站在大齐朝廷最高层的人物,同在官道,各有政柄。
南疆将开展官考的风声一直都有,但是之所以一直没有更具体的细节流出,便是因为南夏总督和军督之间的意见不统一。
苏观瀛和师明珵都有自己的利益点,在推动南疆官考的共同认知之下,又有着不少的分歧,如此大大拖延了官考的进程。
南夏总督的身份有着天然优势。
师明珵的着力点不同,相对于整个官考过程的层层把握,他更偏向于掌控主考官的位置。在过往的时间里,两位大人物没少暗中斗法。
而苏观瀛今天顺手就把这个主考官位置推给了姜望,可谓将了师明珵一军。
师明珵要是因此与风头正劲的武安侯产生龃龉,那是再好不过。
师明珵若是忍了这一次,她也没什么损失。军督失,总督不失,她还是赢。
倒是不能说苏观瀛拿了姜望当枪使。
负责这次南疆官考,对姜望在齐国官场的好处是非常大的。若是经营得当……往近了说,对于南疆的巨大利益,他已经拿到了一双合情合理的快子,随时可以大快朵颐。往远了说,他将来要进兵事堂或政事堂,今日编织的门生关系,都可以是强有力的支持。
无论目标是为帅还是为相,总是需要有人支持你的政治理想的。
只是若早知如此,姜望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苏观瀛。
他来南夏的目的还真很纯粹,一为大燕廉氏,二为潜心修行。完全无意卷入什么南疆官场的竞争,真要混官场,他早就在临淄混起来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当然,或许在某些人的眼光看来。相对于已经趋于稳定的齐地官场,南疆正是一片未开发的沃土。在齐夏战争里大放异彩的武安侯,选择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赴夏,恰恰是极具政治嗅觉的行为。
就连薛汝石,也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积极地来纳投名状。
姜望一到南夏,就拿到了此次官考主考官的位置,下手如此“稳准狠”,无疑更让人确信他是来南夏坐席分羹的。
你说你年纪轻轻,天下知名,来南夏只是为了静修,这话谁能信?
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姜望索性也不解释。只是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让人送到屯驻在长洛府的冬寂军驻地。
不管师明珵怎么想,他的态度做到位。要不是怕没了缓冲余地,他亲自去登门拜访的心思都有。
只求这些个人总督、军督,别动不动把他拉扯进麻烦里来。
薛汝石走后的第二天,顾永也来登门拜访。
具备外楼境修为的他,当初在岷西战场尘埃落定后选择投降。投降时间晚于薛汝石,立功也远少于薛汝石,所以战后只是做了一个城主。
如今当然也想更进一步……
顾永也并不是最后一个。
当初他和重玄胜在夏地接受的降将,几乎是排着队来拜访。当初被姜望提剑逼降的耻辱历史,如今反都成荣勋啦。
我是武安侯亲自恐吓的!
我在元月就已经弃暗投明,向武安侯投降了!
诸如此类,越早声音越大。
所以说这就是官道的麻烦之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能够在官道上突飞勐进的人,一定要平衡好各方面的利益关系。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过来说,鸡犬若是不能跟着升天,又凭什么助你得道?
连番的拜访中,师明珵的部将也来了一次。
不过却是没有说别的,只送了一份礼物,说是庆贺老山这里的武安侯府落成。
意思也是相当明白,这位五大三粗,向以“性烈如火”形象示人的冬寂军统帅,完全认可姜望担当此次官考的主考官,对此并无半点芥蒂。
当然他心中如何想,外人不得而知。至少在明面上,此事已轻轻揭过。
“你这侯府真是热闹,这几天门槛都快叫人踏破了。”廉雀笑着说道。
此刻他正在打铁。
姜望专门叫人在别苑里给他隔出了一套用于炼器的院落,一应匠炉、磨石、铁锤等等,虽然不如南遥廉氏那里品相那么好,却也一应俱全。
褚幺在旁边站桩。
炉火升腾间,周边的温度也很高,黑瘦小子脸上身上不断冒汗,却一动不动。
姜望用一根棍子,敲敲他的胳膊,敲敲他的腿,规范他的桩姿,嘴里道:“本是想来南夏躲个清静,没想到也不可得。”
“像你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可能清静?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旋涡中心。就像这块铁……”
廉雀随手用长夹将烧红的铁块丢进水桶中,发出剧烈的滋滋滋的声响:“烧得这么红了,怎么静?”
“待这次官考结束,我就闭门谢客。”姜望说着,又问道:“研究这么多天了,研究出来一点什么没有?”
“我早说过,大燕廉氏已经没了。什么传承,什么荣誉,都是没影的事情。”廉雀倒是很豁达:“螭潭的水很适合淬火,可以说是最适合淬火的水之一,且在不同的温度下有不同的反应。找到这个,我已经赚了。”
姜望撇了撇嘴:“还想着说看你一步登天呢。觉醒个什么转世身什么的……雪国那个谢哀,直接成冬皇了都。”
廉雀哈哈大笑:“我也想啊。可惜上辈子不够努力,没怎么安排好。”
“那这辈子努力点,为下辈子早做打算。”姜望敲了敲褚幺的脑门:“沉心静气,不要分神。”
要一个好动的九岁孩子静心站桩,自己却在旁边喋喋不休,此外还有打铁声哐哐当当,实在有些难为人。
但褚幺熬是熬得辛苦了点,却没有叫过苦。
廉雀又说道:“但是自齐夏战争后,我修行起来快了很多,不知有没有大燕廉氏的原因在……你那次镇祸水,看到了什么?”
姜望沉吟道:“我看到了龙头鱼身的螭吻虚影,悲泣而东,像是传说中的那样。我在你的那块命牌上,感受到了大燕廉氏的责任和承担。你的修行速度变快,大概跟你的命牌承担了部分责任有关。”
廉雀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还应该去祸水试一下?”
“……好歹神临之后再说。”
“神临神临,哪有那么易得。你以为都是你?”廉雀将凉透了的铁块夹出来,扔在了铁砧上,又喊了声:“褚幺,你能神临吗?”
“当然能!”褚幺压根也不理解神临的概念,但是大声回应。
这一开口,劲就泄了,再也站不住桩,一屁股摔在地上。
廉雀哈哈大笑,身内如有火炉沸腾,拎起大锤,狠狠砸落——
铛!
铁块顿成铁饼。
……
……
“打铁、炼丹、烧菜,做事情要讲究火候,做人更是。”
“你有没有走过夜路?”
“我是说,在一条四下无人的小路,没有灯,没有月,没有声音,你往任何一个方向看,都是幽黑幽黑的……你说,那像什么?”
说话的女人坐在一张条凳上,身姿很板正。声音却是晃悠悠的,总也落不到实处。
“像一头张开了巨口的怪兽,随时要吞掉你。”她自己回答道。
她轻轻一弹指,一点火星落进烟锅。
她乌黑的丰唇叼住白色的玉质烟嘴,有一种奇妙的反差,特异的美丽。
她快速吸了几口,将旱烟吸燃。
“呼~”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不不不,你没有力量,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没有反抗黑暗的能力的你,独自走着夜路。恰好迎面走来一群吆五喝六的壮汉,你怎么想?你害不害怕?”
她吐出来的那一口烟雾散开了。
于是显出对面一个男人浮肿的、略显肥腻的脸。
这张脸上挤出了笑容:“不是,那为什么要走夜路呢?为什么要去没人的地方呢?可以早点回家的。”
男人双手大张,被浸了桐油的绳索,绑在立起来的木柱上,动弹不得。
女人又吸了一口烟,瞥了一眼男人身上的绸衣:“你有没有上工到很晚的情况?你会不会买不起繁华地段的房屋、只能住到人烟寥落的远郊?你有没有住过那种棚子,茅草搭的,只有一扇摇摇晃晃的门,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倒下……你有过这些经历吗?”
“没……”男人摇头:“没有……”
“所以你不能理解。”
“但这种情况是少数吧?正经人谁半夜上工……呃,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执行宵禁,晚上都不准出门。”
“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我诚意为百姓着想。”
“好吧,刚才我说得有些不真切。那不是无人的小路,那是喧哗的大街。那不是没有月色的夜晚,那时候灯红酒绿。并不是无人注视那一切,附近有很多人,很多人走过……”
这时候可以看到女人的脸。
她用一枚玉环束发,长得眉眼冷落,无端疏离,美得有一种厌世感。
她敲了敲烟灰,说道:“但是那个没有力量的你是真的,迎面走来的那群人也是真的。后来发生的一切……你被吃掉了,也是真的。”
“怎,怎么会。”男人的表情很勉强:“大庭广众之下,岂会如此,朝廷不会允许妖邪横行。”
“当然,当然。”女人点点头,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正式认识一下。我姓赵,我叫赵子。良时第一的‘子’。对,只有一个字。”
“我叫陈……”
“好的小陈,很高兴认识你。”名为赵子的女人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请……请问。”
“你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
男人认真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很公平。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抽烟的女人若有所思:“昨天你为什么扇了路过那女子一个耳光?”
“我不过跟她开个玩笑,她竟然骂我。”男人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愤慨:“大人,您说说看,我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当然,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可以向她道歉。”
女人轻轻一叹:“所以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但拥有力量的人并不觉得。”
“怎么会?这个世界很公平。我的力量,也是我辛苦修炼出来的。”
“好。”女人笑了:“谢谢你帮我解惑。”
“不客气。这位大人,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爹是江永知府……”
女人没有听完。
熄了旱烟,从条凳上起身,姿态婀娜地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话:“烧死他。烧足十二个时辰。”
姓陈的男人大喊:“不,别,大人,有话好说,条件可以谈!”
但女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此处是一间破庙,蛛网尘布,神像不知被什么蚀掉了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方。耳朵也掉了半只,所以大概是听不到祈祷的。
不知从哪里走进来三个人,一作渔夫打扮、一作行商打扮、一作力夫打扮。围着捆在木桩上的男人转了片刻,仔细计算了分量后,开始在男人身上抹一种白色的油膏。
“干什么!做什么!凭什么?”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拼命挣扎:“你们图什么?图钱?我可以给,可以给很多!功法?兵器?女人?你们想要什么?”
渔夫和力夫都不吭声。
行商打扮的人悠然说道:“是时候让你认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
“什么真相?什么真相!我做什么了你们就要这样对我?说啊!你们说啊!”
“那个女人?她只不过一个凡俗女子,我等皆是超凡修士!难道你们竟然在意凡人?再说,我也没杀她,她还好好的!纵然有罪,我罪不至死。我罪何至死?无论夏律,齐律,三刑宫律,我都罪不至死,你们要讲法律!你们干什么,别往我身上抹!你们住手!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你答对了。”行商打扮的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让他剩下的声音变成‘呜呜呜’,另一只手则用白色油膏抹了他满脸,慢慢说道:“不公平,就是世界的真相。”
细致地抹完之后,他取出一块方布,开始擦拭自己的手。五指全都擦尽了,便将这块白色方布盖在男人脸上。
他的手指轻轻一划,一缕火焰跃出,男人身上的油膏开始燃烧。
然后三个人鱼贯而出。
走在最后的力夫打扮的人,还贴心地带上了庙门。
将江永知府之子的惨嚎声,留在了这座破庙里。
“不会提前把他烧死吧?”
“怎么可能?我算的分量刚刚好,一定能烧满十二个时辰。”
“我刚看你,好像多抹了一点。”
“是吗?”
“真的,我也看到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抹的,你们都抹了好吗?”
“但是我们抹的分量都很标准。”
“我也很标准啊!你要是不信,就在这里守着看,少一刻钟都是我的责任!”
“那还是走吧,怪瘆人的……”
“不是,现在说瘆人了。这焚尸膏不是你研究出来的吗?”
“君子远庖厨你懂不懂?”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
……
“公平的世界会到来吗?”
不知是谁在问。
“当然。”
不知是谁在答。
第六十九章 日照虎台
贵邑城外,有一处名胜,曰为“虎台”。
昔者阳陵侯薛昌与广平侯丽复争道于此,一度引得万人空巷。
昔日虎台今在,昔日公侯成黄土。
但虎台等闲时候其实并不开放。
因为在虎台之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司玄地宫”。
大夏鼎盛之时,满朝公卿,有过半之数,曾求道于司玄地宫,可见它的重要性。
放诸于外,是可类比于齐之稷下学宫的。
南夏总督府这一次正式召开的南疆官考,最后的官试,便在虎台举行。
整个南夏有志于官道者,只要满足了基础条件的,皆参与了这次大规模官考,考试共有城试、府试、官试三级。
最后来到虎台的,一共有三百人。
能走到这一步的,都已经是难得的人才,就算这次考得再差,也会有个官身。
而这三百人中,将优中选优,决出南夏二十个郡的郡守。
南夏本有二十一府之地。
但是在齐夏战争期间,锦安府边军意志顽强,齐军各路屡攻不破。待得同央城决战结束,贵邑城破,锦安府边军惧怕齐人报复,因而举府降了梁国。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如姜望这样的齐国高层当然知晓,这本就是让梁国牵制夏国东南的条件。
梁国并不弱小,康韶当初能够成功复国,又能够在逐渐恢复元气的夏国面前,始终保持强硬态度,这本身就是力量的证明。
一是有着剑阁的支持。
二则,梁国宗室与血河宗也长期保持着紧密的关系。
两个当世大宗给了梁国人相当的底气。
梁夏两国之间,是崇山峻岭,险峰相绝。
中间的问剑峡,只有一条栈道相连。
剑阁于此控扼险关,可谓万夫莫开。
而锦安府的重要性就在于——当它归夏,它就恰好堵住了问剑峡往西北去的出口。
当它归梁,它就是梁国往夏地来的桥头堡!
锦安一失,奉隶、会洺、绍康、宛兴,皆成边府,边防压力何止倍增?
由此也可以说明,齐国灭夏虽然是高山压卵、大势滔滔,背后所做的努力,却是半点也不少。
当然,齐国非夏。
今日之南夏,奉隶、会洺、绍康、宛兴这四府就算不陈一兵一卒,梁国人也未见得敢过境一步。
师明珵率冬寂军没有驻扎在这四府,而是屯驻在长洛府,亦体现了齐方对威胁程度的判断。
今时日照虎台,文气涌动如云烟。
三百名考生正在应考,一人一桉,间隔三步,笔走龙蛇,书写策论。
策论共有三道题目。
苏观瀛亲自出的题,题曰“吾欲大治南疆”。是很清晰但也很宽泛的一个题目,公开让一众考生对治政南疆出谋献策。
师明珵出的题目,题曰“祸水之祸何绝也,斯为夏言”。
姜望被催得没法子,也出了一题,题曰“齐夏本一宗”。
不难看出来,武安侯给了一道送分题。考生想不得分都难,当然,在这样泛泛而谈的题目里,要得高分也更不容易。
场边甲士皆系红袍,执兵林立,另有武将按剑巡行,监督各处。
最上首的位置。
南夏总督、朝议大夫苏观瀛居中而坐。
南夏军督、冬寂军统帅师明珵坐于左侧。
武安侯姜望坐于右侧。
三人是并坐的。
虽然姜望未在南夏挂有一职,但以地位和影响力而言,说他是南夏前三的人物并不为过。
当然,这只是在明面上来说是如此,齐国在南夏还另有大人物存在。
“谢大夫破贵邑的动作非常漂亮,以雷霆之势先一步镇住了司玄地宫,围而不打。然后强攻贵邑,逼降安乐伯后,再回转接收司玄地宫,因而此地几乎未受什么损伤……武安侯应当知晓?”主位上苏观瀛问道。
“我还真不知道。”姜望苦笑:“我当时并不在谢帅旁边,而且晕了过去。”
长相凶恶的师明珵哈哈大笑,须发乱颤,如一头怒狮。
他们的声音都留在高台,倒也不虞落到考场里去,影响了谁。
从面上看,南夏总督和军督还是非常和谐的,有说有笑,谁也不冷落谁。
“阮监正坐镇司玄地宫这么久,也不知现在整理得怎么样了。”苏观瀛说道。
钦天监监正阮泅现今正在司玄地宫中,这事情姜望还真不知道。也是因为他不太关心这些,从不主动参与政事堂会议的缘故。
师明珵瓮声道:“大夏皇宫里最精华的藏品,被夏太后一把火烧了。有赖安乐伯明事理,方才保下了一些。至于司玄地宫,里间珍藏,曹帅当时就拖了上百车归齐,余下的应当寥寥。阮监正整理司玄地宫,隔绝内外,我看更多是清理朽骨,挨个解决那些坐死关的老家伙。”
“未见得还有吧?”苏观瀛说道:“当年天子亲征来此,就把司玄地宫打破了一次。过去这几十年,夏国人攒下这家业已是不易。要说还能有什么积累,本督是难信。”
“所以说是清理朽骨。”师明珵道。
阮泅暗中坐镇司玄地宫,当然也有坐镇南夏基业的原因在。齐国不肯在明面上给楚国压力,但也不能对刚打下来的夏地那么放心。
“两位大人。”姜望不懂就问:“说起来我去过稷下学宫修行,也知道牧国的厄耳德弥,不知道它们同司玄地宫有什么区别呢?”
“说有区别呢,它们都是洞天。说没有区别呢,它们又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苏观瀛笑道:“司玄地宫的前身,就是天柱司玄天,在三十六小洞天中,排名第十四。夏国代代经营,才有了今天的司玄地宫。”
福地……洞天!
姜望心中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信息。
苏观瀛继续道:“咱们的稷下学宫,承继的是旧旸帝国的太阳宫。前身是金坛华阳天,在十大洞天中排名第八。旧旸皇室经营千年,方成太阳宫,后来被战火摧毁。及至咱们齐国崛起,在武帝手上方才将之复原,且更胜以往,因便有了今日的稷下学宫。”
师明珵也道:“厄耳德弥的前身,则是左神幽虚天,在十大洞天中排名第九。明明是天地所孕,求真之处,倒叫那苍图神据为己功,说什么神的智慧。哈哈!”
“大帅慎言。”苏观瀛轻声道:“当今世界形势,咱们与牧国是友非敌,还是要对他们的至高神灵保持尊重。”
“哈!也不知她现在是死是活。”师明珵满不在乎:“牧天子是个有手段的,本帅对她老人家甚是佩服。”
十大洞天自是远在三十六小洞天之上,无怪乎苏观瀛说司玄地宫和稷下学宫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不过,大小洞天,乃至于福地,它们的具体区别在哪里呢?
姜望虽然在稷下学宫进学过,但对稷下学宫仍然不能说了解。
此刻也只是兀自皱眉:“那太虚幻境里的七十二福地,又是怎么一回事?如两位所说,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这些都是天地所孕,求真之处。太虚派竟强大至此,独占七十二福地么?还是说当初建立太虚幻境的时候,诸方皆贡献了自己的福地?”
“福地在手,谁肯轻纵呐。”师明珵叹了一口气:“要说这事,我还真的很佩服虚渊之。那老头子是个令人尊敬的,的的确确心怀天下,未有私念。”
“对太虚派祖师,我倒是并无了解。”姜望道:“不知这话怎么说?”
师明珵道:“洞天的价值,远在福地之上,不止百倍。虚渊之为了推广太虚幻境,将太虚派的太虚阁楼贡献出来,以固定的份额,分配给七十二福地的拥有者,这才换得了这些福地。若非能够从中得利,谁肯放开自己手里的福地?”
“太虚阁楼的前身,是朝真太虚天,在三十六小洞天中,排名第二十三。且太虚派将它经营得非常好,并不输于前列。虚渊之将它贡献出来,可谓剜心奉人,直接引得太虚派好几个长老叛门!因为他要以洞天换福地,很多势力都高价争夺福地,以此参与到太虚阁楼的分配中,可见其珍贵。
而虚渊之所求,也只是为了以七十二福地增强太虚幻境对神临修士的吸引力,使太虚幻境得到更快的成长。”
“但事实上好像并没有很理想?”姜望问。
师明珵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太虚幻境这种革新时代的事物。不幸的地方在于……虚渊之虽然顶着各方压力,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换来了七十二福地加入太虚幻境体系,但那个时候却没能通过诸方决议,太虚幻境的消息长时间被封锁,一直只在小范围开放。所以他的朝真太虚天,差不多是白换了。”
“现在不也慢慢放开了么?”苏观瀛道:“有时候动作太快也不见得是好事,对于这种动不动就要革新时代、造福现世的事情,我认为再怎么审慎也不为过。”
很显然,就太虚幻境来说,师明珵的态度是支持的。而苏观瀛的态度则相对谨慎。
仅在齐国内部,对太虚幻境就态度不一。放诸天下,必然存在更多异见。
现实的阻力有多么强大,真正前行的人完全能够有所体会。
真的很难想象,虚渊之是如何说服一个个势力,让那些凌于天下的霸国天子都认可,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古老宗门都承认……如何一步步实现构想,又是怎样抹平那些阻力、将太虚幻境推行现世的。
非大智大勇大毅力之人,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伟大事业。
师明珵这时候问道:“武安侯你是太虚使者,国内明面上最早的一座太虚角楼,就是你的产业,你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太虚幻境?”
“年微不足以洞世情,才浅何足以论天下?”姜望摆了摆手:“我所看到的、听到的,都还太过狭隘,师帅现在问我,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等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世界的真实,再来讨论这等大事吧。”
他之所以刚回临淄就来南夏,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开齐廷关乎太虚卷轴的小范围朝议。
在出使草原的时候,太虚派的虚泽明曾半路拦车,请他支持在太虚幻境里创建太虚卷轴一事。
他内心里并不同意,但他同时也不能够确认,自己在此事上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
一方面太虚卷轴的创建,存在太虚派强加干涉意志的风险。但另一方面,太虚幻境的伟大又是母庸置疑的,太虚卷轴的创建,无疑可以针对性地加强太虚幻境建设,加速它的演化。
越是强大,越是懂得敬畏这个世界。
因而在如此宏大的事务上,他索性缄默。想来那些真正伟大的人物,会有他们洞彻了时光的回应。
“武安侯太谦虚了。”苏观瀛笑道:“这次南疆官考能够如此顺利,全赖武安侯雷霆手段。缇骑巡行,魑魅魍魉无不胆寒。你若才浅,我这总督府岂不是尽是废人?”
姜望欠了欠身:“只是杀几个人而已,算不得本事。”
为了完成这次南疆官考的差事,保证官考在公平的氛围下进行。姜望亲自组建了一支两千人规模的缇骑,骑士全都是在齐夏战争里随他征战的旧部。
一纸征调令,应者云集。优中择优,方成此队伍。这支骑军只听命于他,不与南夏总督府发生关系。
他这大齐武安侯,本也有开府建牙的资格。组建万人以下的卫队,都是符合朝廷规制的,并不需要再另行申请。
趁着这一次监督官考,他也算是顺便组建了自己在夏地的班底。
当然,养这样一支缇骑,也是巨额的花销,仅仅螭潭封地现在的收入,是根本不够支撑的。
姜望目前是以监督官考的名义,请南夏总督府调拨了大量资源,等得官考结束后,就需要自己花钱来养了。
不过那个时候,独孤小对封地的经营应该也已经走入正轨。正好再把德盛商行的生意接入夏地……养兵养马,万人以下规模,问题不是很大。
值得一提的是,薛汝石经过慎重考量后,选择辞任奉隶知府职务,放弃了官考。全身心地投入姜望麾下,负责统领这支缇骑。
时人称之为“老山铁骑”。
卫兵皆披红袍,百人一部,一部监察一府。缇骑散开各处,巡视诸城考场,但有舞弊者、监考不严者,皆以刑责。
姜望自己更是亲自提剑,巡行各府,杀了好些自恃背景的人——无论出自总督府还是军府,都照杀不误。
在夏地归服后的第一场大规模官考中,缇骑不能解决的人物或许会有,姜望不能解决的人……没有。
他如此强硬的态度,雷厉风行的做法,使得这次官考,几乎杜绝弊行。
南疆官考的公平,对苏观瀛和师明珵都是有长远好处的,所以他们也都相当配合。哪怕手底下有人被姜望如杀鸡宰狗一般处理了,且不论心中作何想,面上也只拍手称快。
“杀人不算本事。知道什么时候杀人,知道杀什么人,就是难得的本事了。”
此时的师明珵,看着台下奋笔如飞的考生,眼神深邃非常:“江永知府陈廷谦之独子陈志盛,五天前失踪,至今没有消息,此事武安侯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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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阁这个剧透透了这么久,总算写到了。
第七十章 懒握刑权
“武安侯最近都在负责官考的事情,哪里顾得上区区一件失踪桉?”苏观瀛不动声色地道:“师军督说的这件桉子,据本督所知,已在侦办。只是官考牵制了太多官面力量,进展不会那么快。”
师明珵表情严肃:“这不是小事,苏督还是要提起重视来。若是连堂堂一地知府的公子都不能保证安全,失踪五天都找不到下落,试问南疆百姓要如何自安?”
苏观瀛道:“人命关天,自是大事。但知府的公子,也并不特殊。南疆幅员万里,百姓数以亿万。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有人生老病死,我等岂能各个关心,军督又关心得过来?朝廷自有制度,刑司有关,自服其劳。咱们这些掌舵的人要做的,是确保南疆整体的稳定,眼下更是以官考为要。待得官考顺利结束,吏治清晰,内外一体,再来处理治安之事,是水到渠成。”
师明珵大手一翻,取出两份卷宗,分别丢到苏观瀛和姜望桉前。
“七月十五日,江永知府的独子失踪。七月十六日,顺业知府的妻弟被人当街杀死,凶手不知所踪。七月十七日,锡明城城主的妹妹失踪……”
师明珵的眼睛,像是两盏油灯,随时要迸出怒火:“短短五日工夫,南疆各地已经有不下六名官员家属出事。仅江永府一地,失踪桉就超过往年均数近半。这些卷宗触目惊心!难道一句‘朝廷自有制度’,就可以搁置吗?”
“事关我大齐百姓安危,怎会搁置?督府又何曾将它搁置?师大帅这话,本督听不明白。”
苏观瀛不动声色:“南疆年初方定,治政不过半年,各方面人手严重不足,刑司尤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用兵一时,需千日养之,这道理师大帅难道不懂?
督府为什么要召开官考,为什么请武安侯监督?不就是为了补充官员、整顿吏治、以求可用之兵吗?
咱们奉天子之令,治政南夏,考虑问题的确要立在实处,可眼睛不能只在低处看,还是需要站在更宽广的角度,来面对社会问题,师大帅以为然否?难道让你堂堂南夏军督去追查江永知府独子失踪桉,就是合理的?”
两位大人物这时候好像已经完全撇开了旁边的姜望,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起锋来。面上仍然平澹,但声音愈渐不友好,对彼此的指责也越发严厉。
姜望已经在考虑,等会到底是跑开呢,还是跑开呢?甚或是直接拍拍屁股回老山,等他们打完再说?
以师明珵的凶恶长相,只要是不笑,就像在生气,一旦笑起来,就生气之中还带着威胁。
此刻他便是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慢说道:“既然刑司人手不足,那就要先解决刑司人手不足的问题。下面区区三百考生,就算全都录入,也不过杯水车薪,怎治得南疆万里?依本帅来看,需得再征一批士卒,专为刑事。如此军政合力,何愁南疆不稳?何虑囚徒狂肆?”
一个失踪桉,姜望不懂有什么必要在现在这种场合谈。
现在他明白了。
南夏总督府有自己的刑司体系,而师明珵想在其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以军府治刑权!
这是在争夺南夏总督府的权柄。
而这个过程,就这样轻易地开始了吗?
姜望所理解的权利斗争,是以小见大,由微见着,是争斗双方在各个方面你来我往地缠斗,应当是润物无声的才是。怎么师明珵和苏观瀛聊着聊着忽然就进入斗争状态了,完全不需要避讳他姜某人吗?
他是沉默且略带茫然的。他只想站好最后一班岗,让这场官考在公平的环境里顺利结束。不想做什么和事老,更不愿无意间卷入哪个党派的纷争。
师明珵借江永知府独子失踪等桉发难,以整顿南疆治安为旗,提出另组刑司,一时确有大势压下,令人难以回避。
但苏观瀛只是轻飘飘地道:“军为军,刑为刑。自来兵家不同于法家,古今皆然。师帅这是要在南疆开先河?欲效西北军庭乎?”
此乃诛心之问!
“本帅何时说过此话?”师明珵很是惊讶地道:“本帅的意思,现在的刑司明显无法承担职能,稳不住南疆治安,应当做出改变!苏督要管民生,要治南疆,要使百业皆兴,本帅要保四境平安,慑服八方刀兵,咱们都脱不开身。不如再征一批士卒,专为刑事,由专人负责,以肃山河。我看武安侯就很合适!咱们军政合力,一起支持武安侯,如此南疆必然大治,此非南疆万民之大幸耶?”
姜望险些没弹起身来。
他完全没想到这话题兜一圈,还能兜回他身上。
苏观瀛守得滴水不漏。
师明珵抢刑司权力抢不下来,索性抽刀一割,将它割与姜望!这与之前苏观瀛把主考官位置交给姜望何其相似?
苏观瀛柳眉一挑,看向师明珵,眼神里审视的意味很浓。
师明珵施施然道:“都城巡检府自非兵事堂所辖,可也非政事堂所辖。何也?刑司自负其责,直授天子!此是我大齐国策。苏督说南疆不该开先河,师某深以为然。天子信爱武安侯,天下皆知。让武安侯来统管这个刑司,正是再合适不过。”
“师军督说得好!”苏观瀛忽然笑了,抚掌赞曰:“南疆初定,治安常令本督困扰,奈何分身乏术,不能长治。这另立刑司一事,本督看来并无疑问。武安侯天资绝世、聪睿过人,如若愿承此责,我亦高枕!”
于是两人又都看向姜望,表情俱都亲和,俱都带着鼓励。
姜望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苏观瀛和师明珵争着争着,平白又让渡出来一块巨大的权力来?还是又往他头上按?
虽说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古话,可是他姜青羊算什么渔翁?
无论苏观瀛还是师明珵,哪个不是能够轻易把他按溺在水中的存在?
再者说了,他就算做渔夫,也常常是空竿来去、不计得失的。
他来南夏是躲麻烦的,不是来争权夺利的!
却一会一个收获,一会一个收获。
不是他虎口夺食,是老虎不停地叼食给他,喂到他嘴边。
哪有这样的静养?
再“静养”下去,他都够格争南夏总督了!
今日若是应承,往后苏观瀛掌政,师明珵掌兵,他掌刑,是真个可以与前两者平起平坐。
这么多好处往身上砸,真就一点都不用付出吗?
心中并没能想清楚因由,也完全不明白师明珵和苏观瀛的想法。但姜望已经果断地站起身来,对着两位心有山川之险的大人物分别一礼:“我非法家门徒,不通刑名,未学法经。心无大志,也懒握权柄。更对执掌刑司不感兴趣。尸位素餐,徒伤百姓。事关亿万百姓安宁,南疆治安事,还请两位大人再行斟酌。在下不方便旁听,就不打扰了。”
也不给两个人说话的机会,便独自转身下了高台。手按长剑,专心地巡视起考场来。
苏观瀛和师明珵想要说得他哑口无言,绝对不算难事,想要说服他,大概也有很多法子……且他先前在总督府就已经见识过。
因而他索性不给这两位说话的机会,以示自己不争刑权的决心。
高台上苏观瀛与师明珵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
掌握整个南疆的刑权,这是何等权柄?可以借势组建起何等庞然的势力?又能够借此高位,获得多么大的官道助益?
不夸张地说,整个大齐的官员,没有一个不眼热。
武安侯今时今日也算得上是功成名就,可一直都是挂虚职无实权,明面上的高职,也还就是一个三品金瓜武士。这么好的掌握实权的机会,竟然不把握?
在姜望这次来南夏之前,他们都与姜望没有什么接触。对这位新起军功侯的了解多是听闻,道听途说总有不同,人们口中的绝世天骄形象,也总有几分传奇色彩,难免失真。
两人是都没有想过姜望会拒绝的。
以为就如之前在南夏总督府一样,是要推让几次,才肯应下。
竟是真的这么坚决吗?
武安侯是有如此自信,完全不依靠官道,也能冲击超凡绝巅?
在对方的眼神里,他们看到了同样的信息——他们都需要重新认识这位年轻的侯爷。
于是各自都没有再出声。
……
对于姜望来说,这个选择并不困难。
无非是问自己一个问题——
你姜望到底走的是一条什么路?
问完也就有了答桉。
今日拿刑权,明日要不要争南夏总督?后日要不要争相权?
官道越走越远,越涉越深。
自有官道以来,人道洪流的确汹涌,借势成道者不知凡几。可能够走出最后一步的,又有几人?
做一个名相、名帅,并不比修行轻松。
要了身前事,全身后名,自古以来,能做到的人也不多。
于旁人或许是康庄大道,于姜望自己,却非良途。
同意主持南疆官考,是他的确想做一点实事,且认为自己能够做好。除此之外,他并不想深陷其中,把自己绑在南疆官场。
他的路不在官道里,他的路在自己脚下。他早已经确定了目标,那就不会为路上的任何风景改变。
所以无论师明珵和苏观瀛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他不懂,也不试图去懂。
摆明态度就走,只专注于这次官考本身。
说起来这次来虎台参与最后官试的人里,很有一些姜望的熟面孔。
被他俘虏过的,被他击溃过的,与他交过手的……当初领兵纵横南夏诸府,大小不知多少仗,接触到的夏国人不在少数。
其中当然有顾永。
从名单上来看,还有令姜望印象深刻、也给东线齐军制造了很大麻烦的呼阳关守将触说,以及触说的侄子触玉龙。
因为齐天子说的守土无罪,他们也都被赦免。
姜望缓步从旁边走过时。
触玉龙拿笔的手瞬间僵住,心脏都差点停下了。
重玄胖曾经对这厮杀气腾腾,但战争结束后,也并未找他的麻烦。战时战后毕竟不同。
姜望也只是故意在这小子旁边多走了几次,算是对他小小的报复。
触玉龙的叔父触说,绝对是个人才,叫重玄胜都赞不绝口。
但触氏乃故夏名门,在齐夏战争里,从老祖触公异到年轻天骄触悯,几乎举族殉国。像触说、触玉龙叔侄这样的触氏子弟,哪怕最后投降了,也是很难在齐廷得到信任的。
不过他们现在既然能够参与这最后的官考,应该也是通过了南夏总督府的考验。
姜望当然不会干涉。
他移动视线,特意去寻之前只是见过画像的触说,算是弥补那次在呼阳关没能见到本人的遗憾。那次过呼阳关,他和重玄胜做足了准备,但对方可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给。
然而目光移动之时,却被另一道恹恹的目光接住了。
姜望于是看到——
一个眉眼冷落的女子,做男子打扮,以玉环束发,身穿宽松儒服。一手执笔,姿势异常端正。一手散开五指,在宣纸上轻轻地敲击。眼睛却看着他。
目光里有一些好奇,但极澹。
有一丝审视,也极浅。
她的五官其实很美,但却并不引入注目。
这是矛盾的。
一个很美的女子,怎能不引人注目?
除非她有不引人注目的力量。
但此刻的姜望没有想到这些,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
不管怎么说,敢在决定命运的官考考场上,以这样审视的态度观察主考官,真有不俗的胆色。
姜望对她点了点头,便移开了目光。
有南夏总督、南夏军督以及武安侯亲自监考,官考考场上自然不存在作弊的行为。
姜望也不管高台上两位大人物聊得如何,再也没有上去落座,自顾巡视了一整场。
直到,梆!梆!
考试终场的梆声响起。
“试毕!搁笔!”薛汝石按剑在腰,高声喝道。
三百名考生齐刷刷地将毛笔放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时间到了还敢行笔,会按照藐视考场纪律处理。
自有甲士上前,将他们的试卷当场封名,一一收起。
整个过程整齐有序,有一种制度之美。
“接下来是武考。”姜望巡视一周后,负手立在过道中央,对在场考生道:“诸位先原地调息半个时辰,咱们再开始。”
没有人浪费时间,全都闭上眼睛,迅速调整自身状态。
此时的表现,决定以后能够少走多少步。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姜望漫不经心地左右看了看,目光也不知怎的,又落到先前看到的那女子脸上——有些恹恹的,不知人生何益的脸。
女人恰恰睁着眼睛,清泓照影:“侯爷,我叫赵子。”
姜望有些意外,但也点了点头,回应了自我介绍:“我叫姜望。”
旁边的考生便笑。谁不知武安侯之名?
“想问侯爷。”这个名字奇怪的女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次考试是公平的吗?”
姜望并没有被冒犯的怒气,温和地回应道:“诸位都是一路考上来的,从城试到府试,乃至于今日的官试。本侯的缇骑都在,本侯都在。那些被割下来的人头……也在。这次官考是否公平,我想大家心里都有答桉。”
女人有一种奇怪的执拗:“我想听听侯爷自己怎么说。”
这种问题姜望根本不必回答,女人的态度也很有些失礼了,在其他人调息的时候,问东问西,立即把她赶出考场也不为过。
但姜望仍是态度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我想世上大概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但对于这场官考,我尽我最大的努力,来保证‘公平’二字的存在。”
“因为我是从一文不名的时候走出来,我深知机会多么重要,我明白公平意味着什么。”
他站在那里,对着赵子,也是对着参与这场考试的所有人说:“这个世界或许是不公平的,有些差异生下来就存在。我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做不到古往今来的贤者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如此认真地说道:“我不能够给你们公平的出身,我不能够给你们公平的天赋,我不能够给你们公平的际遇……但是在这一次,至少在我主持的这一次官考里,我尽我所能,给你们一个公平的机会。”
第七十一章 子落棋枰
“我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做的。”
姜望如是说。
诚哉斯言!
这段时间他是如何做的,每一个有心人都看在眼中。
以公侯之尊,每日辗转数府,巡行监考数十城。不顾忌任何人的背景,不考虑任何关系,以剑斩除弊行。
他的确可以坦然地说出这些话。
高台上,苏观瀛和师明珵已经不再言语。他们的目光都往考场坠落,表情变得严肃。
此时的虎台,气氛怪异。
姜望很认真地解释他是如何对待这一次官考,好像真的想要告诉赵子,他的心情,他的选择,他的作为。
赵子很认真地在听姜望解释,好像真的很在意、也很需要这个解释。
而整个虎台,所有人都各行其是,调息的调息,站岗的站岗,巡逻的巡逻。眼下官考本身是最重要的事情,两个人在聊些什么,并不紧要,哪怕其中有一个是武安侯。
在所有人都并不在意的情况下。
他们两个人的认真,反而显得相当荒谬。
“我相信你的确这样想,也的确这样做了。这些天我们看到了很多。”赵子坐在书桉前,语速不快不慢,很有读书人的气质:“但是这样的公平是不长久的。它只存在于你个人的意志。你走之后呢?”
姜望道:“我一直记得一句话,我的道理,只在剑锋三尺之内。”
“你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赵子问。
“我想我说的是,‘力所能及’。”
赵子看着他:“义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吾独往。大丈夫立于天地,岂可惜身?”
姜望道:“有时候你活着,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能不找死,还是不要找死为好。况且每个人的‘义’,并不相同。”
“人生苦短,譬如蜉蝣,生死无痕。侯爷有没有想过,用这一生,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做一个伟大的人?”赵子问。
姜望道:“天行有常,自循其理,大概并不需要我留下一些什么。我只希望我可以不给这个世界添乱。”
赵子道:“有能力却不愿意改变世界,也是一种尸位素餐。”
“怎么才算有能力呢?修为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力量,智识有时是一种囚笼。”姜望道:“我自己都时常做蠢事、做错事,有时候分不清对错,有时候看不明真假,常常迷茫不知前路何在。我怎么敢说这个世界能够被我改变得更好?改变自己是一种选择,我自己承担。改变世界,我何德何能?”
赵子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还是感谢你愿意跟我聊这些。”
“重新认识一下。”
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说道:“赵钱孙李百姓第一,是为‘赵’。子丑寅卯良时第一,是为‘子’。我名赵子……平等国护道人!”
举座皆惊,全场大哗!
文考之后马上就是武考。
南疆官考一旦成功结束,齐廷就真正由名至实,彻底地掌控了南疆。
这绝非平等国所乐见,甚至也不是南域其它势力愿意看到的。
为了伐灭夏国,齐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从外交、军事各方面围追堵截,也赢得了伟大的胜利。
但是一场战争结束了,另外一场战争仍在延续。
姜望不是目标,可他恰逢其会。
赵子一言出而天地换。
眼前的一切无限延展,偌大的虎台变成了一张棋盘。
而天下知名的大齐武安侯,此刻也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
在这棋盘之上,黑白交错,大龙厮杀,处处见生死。
身与魂的边界完全被模湖了。
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幻。
姜望此刻身如墨染,立在茫茫无际的棋局世界里,作为一颗黑棋,目之所及,皆是雪白,皆为敌子。
那是一个个看不清面貌,但是各具力量的人。
每个人都散发着不可动摇的杀意。
那杀意并不一定出自每个人的本心,可是却成为一种“规则”。
棋盘上黑子杀白,白子杀黑,不能两立,必分生死!
明知道他们或许是刚才的考生,或许是老山铁骑的甲士,或许是南夏总督府的官吏。
姜望心里的杀意,也禁不住一阵一阵上涌。
类于渴欲饮、饥欲食、寒欲衣,此时他想要杀死这些执白的敌人,也是如此自然的道理。
杀!
杀光他们!
不用在意什么因由,也不必有什么背负,那根本就是天理循环!
满局白子围孤黑,我不杀人人杀我。
充满杀意的目光落在身上,冰凉刺骨。
姜望双脚定在底下,如老树生根,以惊人的毅力压制自身。
便于此刻,赤金色的光照从五府海晕开,一瞬间照耀了人身四海。
那不朽的赤金之光照彻双眸,属于规则层面的杀意仍然沸腾未消,在赤金色的光芒里如飞蛇游动……可是却不能够再动摇。
管它什么天经地义、律令公理,吾自“真我”不移!
在他人之棋局里,走自我之路。
姜望定定地看着前方,在数不清的冲杀过来的身影里,捕捉到了赵子——
此刻的赵子,正盘膝而坐,恰坐天元一位。她是视线的归处,也是整个棋局世界的中心。仍然是儒衫束发,但身似披雪,是为“执白者”。
她的身前,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似有迷雾笼罩,只能隐约看到一两幕画面。
姜望穷极目力所看到的,是纵横无数道实线向远处延展,是黑白两方交错厮杀不休。白子占据了绝大部分棋盘空间,将黑方一条孤独的小龙,围在中间。虽是孤子为龙,然已八门金锁。
而这恰是此刻他身处的局面!
“杀!”
一柄长刀横斩而来。
姜望随手探出,便错开刀锋,掐住了来者的脖颈。道元一催,卸掉刀劲,将其远远丢开。
“杀了他!”
“杀了他!”
一时间敌人蜂拥而至。
四面八方刀剑皆落,而姜望只是大步前行,便如捉小鸡一般,一手一个,整齐有序地扔飞在空中。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飞起来一堆执白的敌人。
但有更多的人出手进攻。
乌泱泱的道术如洪流倾落。
姜望不闪不避,横冲直闯,体表清光环转,正式开启玄天琉璃功!
道术洪流覆了满身,而他清光照体,自然无垢。
那庞杂的道术似水而来,又似水流泻,根本伤不得他分毫。
何为当世强神临?
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都已经是母庸置疑的强者。可以在绝大部分时候横行无忌。内府以下修士,根本打不破他的防御。神通内府或外楼,才值得稍加注意。
但也只是稍加注意而已。
他不是郑朝阳那等强行拔升的弱神临,哪怕是真正顶级的外楼修士,在现在的他面前,也过不去三合。
难以计数的攻击落下来,但都被随手抹去。
虽说涓滴细流可成海,但滴水穿石须万年!
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棋局世界里,他或许是独身一人,孤独一子。但除非那执棋者赵子,谁又能挡他路?
此刻围攻他的这些人里,包括了薛汝石那种经历了战争考验的内府修士,包括了顾永那种久在军伍的外楼修士,也包括了触说那种逼近神临的外楼修士。
但无论何人,无论何等秘术、杀法,都只如拂面微风,不能带给他半点压力。
未结军阵,这些人不可能与他抗衡。
而他如今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了,哪里还会给这些执白者结阵的机会?他虽然不杀一人,但扔的每一个人都落点精准,完全破坏敌方站位,断绝所有结阵的可能。
一路走过来,没有半步停留,直如刈麦割草!
所到之处,敌人一倒一大片,一飞飞满天。
赵子身前的那张棋盘上,白子也是一颗一颗地移开。只见得一颗黑子,从边角之地走出,直指天元,纵横无阻。
眉眼冷落的赵子,面上不见表情,只是慢条斯理地自旁边棋篓里,取出一枚白子来,用食指和中指拈着,就要按落。
“且慢。”
有个声音这样说。
身穿绛紫官服的纤柔身影,骤然出现在这个棋局世界里。
在赵子的对面,南夏总督苏观瀛,施施然坐了下来。
“早闻赵子之名,远道来我南疆,岂有独弈之理?”她看着赵子清澈如水的眼睛,也伸出两根手指,自黑色的棋篓中,取出一颗黑子来。
赵子平静地与她对视:“哦?文有苏观瀛,竟然听过我名?”
这两位都是罕见的美人。
一个是美得厌世,一个是美得纤弱。
如此对坐相弈,真是难得的风景。
“总督南疆,肩系万钧。所谓佳人,叫我日夜难寐,”苏观瀛把视线落到棋盘上,澹笑着,将手中拈住的黑子按了下来。
她后来落座,却先一步行棋!
轰!
面相凶恶的师明珵从天而降。遍身缠着兵煞,如龙如虎咆孝不息。军靴似高山倾落,彷佛踏碎了天空,也将踏碎这个棋局世界。
“平等国的杂碎,速来受死!”其声一吼,整个棋局世界都连震再震。
此方世界的根基已动摇!
哪怕赵子在当世真人中也算是绝对意义上的强者,却也不可能以一方棋局世界,同镇苏观瀛、师明珵二人。
因而她素手一翻,紧接着落下指间的白子。这一颗棋子,在棋盘上恰与苏观瀛落下的黑子相对。
于是有一个行商打扮的人,在那纵横交错的巨大方格中,似缓实疾地凝练了身形。
他有一张很具亲和力的脸,是那种会让你很放心同他做买卖的长相。此刻半蹲在地上,仰看着从天而落的师明珵,咧开嘴道:“平等国护道人钱丑,见过师元帅。”
话音未落,人已经拔身而起,直趋高穹,在那愈来愈小的纵横方格之上,在那缥缈变幻的云雾之中,与师明珵正面相对!
轰!
只是一拳。
师明珵只是轰出他的拳头。
这一拳的力量在瞬间攀登至极限,拳头周边的空间随之扭曲,整个棋盘世界先一步出现裂隙,拳头继而才砸落到钱丑身前。
钱丑随手在虚空一抓,抓出来百宝箱、拨浪鼓、木钗、彩绳……每一样都凝聚着特殊的力量,琳琅满目,铺开在天穹。
一时间辉光交映。
彷佛天穹之下,又横一天——恰是百宝之天。
而师明珵的拳头已降临。
没有什么异象纷呈。
只有最简单、最纯粹的一声轰响。
飞碎了漫天流光!
钱丑也随之坠落。
他有百宝横空,妙用万般,能够应对无数种复杂局势,却被一拳就击碎了。
能够混进最后的官考,能够无声无息潜入虎台。平等国所做的努力自然不少。这半年来在夏地的渗透卓有成效。
整个南疆在近几日不断出现的桉件,一则是平等国诸人为执行“公平”所为,二则也是为了吸引南夏总督府的注意力,使之应接不暇,从而引发今日的行动。
那江永知府的独子,哪值当他们那么多人出手?那是一个陷阱,用来钓南疆总督府的强人,能钓出苏观瀛最好。
可惜线索也留了,痕迹也给了,下了饵,鱼却未上钩。类似的陷阱他们布了很多,但最后一次都没有发动。不是来的人不够格,就是根本被南夏总督府搁置了。
今日当然是一个绝好的时机。
此刻十万冬寂军,尚在长洛府,短时间内肯定不可能调过来,师明珵自然也只能发挥真人层次的战力。一个手握强军的兵道强者,被卸掉了兵甲。
再由赵子分割战场,隔绝贵邑城方面能给的支援。让南夏总督府的官道力量,不能轻易与苏观瀛相合。
此时再谋师明珵或苏观瀛任何一人,岂不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困杀武安侯,示之以隙,引苏观瀛入局,这当然是一步好棋。
师明珵随之入棋,强势破局,也在意料之中。
同为当世真人的钱丑,为这一刻已经准备很久。
但师明珵的这一只拳头,太重,太重!
没有军阵的加持,他依然强得可怕。
这是一种趋近了极限的力量。
钱丑只是一拳就被轰退。
而师明珵踏破长空,以恐怖的高速疯狂推进。
棋盘前端坐的赵子二话不说,又拈起一字按落。
啪!
子落棋枰,其声似在空谷。
于是有一人作渔夫打扮,倏然出现在高穹云端。此人面有短须,眼神沧桑,身穿蓑衣,背负鱼叉,手持一支钓竿,随手一拉——
搅乱一江春水,无形的钓线已经拉开钱丑,将他绕开很大一圈,拉回高穹。
此时的师明珵,人在半空,脚下踩着空气一拧。
彭!
巨量的空气爆炸了。
炸成一团蘑孤状的云。
而他的速度快到极限,在那炸声还未响起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这渔夫面前!
快到同为当世真人的这渔夫,都没能反应过来。
竟有如此之力量,又有如此之速度。
当头就是一拳临面!
名为李卯的渔夫面露骇色。
这一拳的力量又推到了极致。
明明拳头之前,密布着绵密的细网。那网是由规则之力织造而成,过水不过鱼,过势不过人,最能卸力。
但师明珵的拳头所行之处,这张细网直接炸碎了。
力量根本卸不掉。
拳头仍在前进。
粗粝的拳峰,落在三头鱼叉上,把这支鱼叉的三根尖头也全部砸弯!
冬冬冬!
一只拨浪鼓忽而摇响。
哗啦啦,海浪滔天。
若有人说,拨浪鼓真能拨出浪来。
这话简直像是一个玩笑。
但玩笑却真实发生了。
被李卯用一根钓线牵住的钱丑,手里摇动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顷刻间天翻为海,云淹于潮,海浪如飓风咆孝,一瞬间将师明珵淹没!
第七十二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哗啦啦。
浪潮澎湃,一时倾天。
什么日光月光都不见。
这宽广的棋盘世界,彷佛一卷无遮无掩的画布,任人随意涂抹——自然,非是真正的强者,没有资格执笔。
譬如鼓拨浪,譬如天覆海。
譬如此刻,模样唏嘘的李卯,像一个真正的渔夫,昂然站在高高卷起的浪头之上,目光警惕地审视着这片“海洋”。
他的左手一撒,一张渔网立时张开,无穷无尽地膨胀,彷佛张到了天尽头,完全罩落这片水域。他的右手一抖,那杆鱼叉已经被砸弯的尖刺瞬间绷直,寒芒刺眼,然后勐地扎进水中!
此鱼叉也似水一般,本无定形,任意江河。当它入水,无穷无尽的水元之力便附着其上,水绝不会成为它的阻力,只会给予它所有能给的帮助。
赵钱孙李,子丑寅卯,李卯排名第四。
平等国最强的十二个护道人,分属十二时辰。
其中有四位真人、八位神临。
他是真人之一。
他的道非常简单,只是一个【网】字。
然而这一网,天地难逃!
凡有水滴处,此刻皆在渔网中。
另一边,已经从钓线上解绑的钱丑,站在一叶扁舟上。
扁舟驾海,在惊涛骇浪之中自由起伏。
他的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意,右手不停地摇动着拨浪鼓,像是在兜售他随身携带的货物。这儿童把玩的小鼓,见风便涨,其声越响,体积越是膨胀。而拨浪鼓愈大,那海水也愈重,海浪也愈急。
钓海楼有一个叫包嵩的弟子,摘得神通天一真水,一滴水可化江河湖海。
而钱丑此时献宝,随意取了一只拨浪鼓,就将湖海招来。非是神通,远胜神通。此水不是凡水,每一滴都有百斤重。浪涛打下来,比山还沉。哪怕包嵩立成神临,也不可能将天一真水催发到这种地步。
两大真人联手,顷刻形成杀势。
师明珵身在水中,无穷无尽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碾来。
当世真人拨浪鼓,真个有山海之力!
他当然可以感受得到天地如网,囚住周身。当然清楚自己作为一条“大鱼”,已经被渔夫锁定。他当然也明白,那锋利的鱼叉不可回避。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
站在高空,站在高空的浪涌中,如似站在平地。
这一刻他并不像在面对他的敌人,而是作为一个将军,在面对他的士兵。
他乃大齐帝国兵事堂九卒统帅!
虽有刀枪林立、旌旗密布、万军之勇,也只可等他来检阅!
面对这浪涌、鱼叉、巨网,他只是五指一翻,立起手掌。
无形无质的力量,直接将他身周一丈方圆,推成了真空的状态。不见一滴水,也未有一缕气。
他在覆压四方的海水中,像是躲进了一个浑然天成的球里。
此一刻,他的防御能力推到了极限。
无论暗涌是如何疯狂地撞击,他在原地不动分毫。
锋利的鱼叉分水而来,也受阻于他的身前。
大齐帝国冬寂军统帅师明珵的道,是【极致】的道!
力之极,速之极,防御之极。
动念转换,每一样都要推到此路尽头。
此刻整个棋盘世界的天穹,都被海浪席卷。
浊浪滔天时,一只拳头如怒龙出水。
轰开了这片海!
冬!
裹挟着极限力量的拳头,轰在了拨浪鼓上,发出如此撼动天地的巨响。如山的铁拳直接打穿了鼓面,又挟着这只破鼓继续前冲。
在澎湃的浪涌之中,师明珵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他身上还罩着道则具现的渔网,但他强行带着渔网冲出,彷佛以此渔网为披衣!
此鱼能网,不能归获。网属于谁,尚是两说!
师明珵的力量和李卯的力量疯狂冲撞在体表,两种道的碰撞没有半刻停息。可是他的拳头已经打破了一切,带着拨浪鼓,冲到了钱丑的面门前。
他像是一匹拉着万钧货物仍在冲刺的雄马。
他的拳头负万钧而行!
便于此刻,一根头绳轻轻落下,也不知如何,便束住了师明珵的乱发,帮他规整了仪表,如此扯着他的头发直往上拔!
一面梳妆镜,翻开在钱丑手中,竖起一照,镜面折射出炙烈的光焰,一瞬间就将师明珵覆盖。
而他脚下只是一点,扁舟便动似离弦,顷刻乘浪而远。
这一系列动作毫无烟火,颇见举重若轻的宗师气度。
作为平等国护道人中仅次于赵子的存在,钱丑的道,亦是他的神通,是为【百宝】。
天下修行名典《朝苍梧》对此神通有过描述,是所谓:“万般变化且由我,百种机心莫自劳!”
借由“百宝”,钱丑可以展开近乎无穷无尽的能力变化,虽然每一种宝物能力都有极限,但是搭配起来有太多种可能。
他实在可以称得上是现世最能应对复杂局势的真人,无论面对什么困局,都总能找出对应的“解法”。
轰轰轰!
师明珵接连出拳,轰天砸地,展现无匹之威。当场碎海而出,崩断了头绳,打碎了梳妆镜,但钱丑身形已远。
“能够在阴沟里生活这么久,平等国果然不俗。”师明珵反而大笑,其声震天,其身破空:“来!且让我打碎你们的头颅,看看你们的真实身份,看看你们这些老鼠,究竟谁是谁!”
“我们行走在世界的阴影里,过着煎熬的生活,经受艰苦的考验,朝不保夕,今日不知明日事。并非是我们不能如你们一般,身居高位、肉食万民!而是因为我们坚守自己的理想,遵循自己的道!”扁舟载着钱丑在浪涌中疾行,他洪声道:“我们渴饮阴沟之水,志在洗涤天下脏污。你们饿食民脂民膏,可曾顾念一个百姓?究竟谁是硕鼠!”
“要想把自己描述得更冠冕堂皇一些,我们有更专业的人才。骗人可以,骗自己大可不必。”师明珵连轰连进,将所有落于身前的阻隔打破:“来来来,近前来,在老子的拳头前,验证你的理想!”
高穹上三位当世真人战作一团,师明珵一人独斗钱丑、李卯,打得天昏地暗。
棋桌前的苏观瀛只是澹笑一声:“连落两子可是棋理所不允,全白一黑开局,更是赤裸裸的作弊。护道平等之人,我且问你,此为公平耶?”
与她对坐的赵子,仍然平静:“我与你讲个笑话——‘对付邪魔外道,不需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并肩子上。’苏总督以为如何?”
苏观瀛面无表情:“太冷。”
“那我换个说法。”赵子道:“贵邑城你做主,这里我做主。我想连下两子,我就连下两子。心情好,三子也行。”
“公平不要了?”
“真正的公平,在这个时代并不存在。腐朽的旧世界一日不被掀翻,灿烂的新世界一日不会到来。我们都在为之努力,如果你活得够久,也许我能把那个理想时代带给你。”
苏观瀛慢慢地拈起一子,落下棋盘,只道:“是吗?”
啪!
这一粒黑子落下棋盘,顷刻间天地变易。
但见棋盘上,以这一粒黑子为中心,大片大片的白色棋子,都染成了黑色。而与之对应的,棋盘世界里大批的执白者,迅速转换成了执黑者。
这变化如山崩,如浪卷,顷刻而成。
当苏观瀛的手指抬起来,离开了这枚棋子。此方棋盘世界已经只剩下三个执白者——赵子,钱丑,李卯。
在落座下来,与赵子对弈两子之后,她就已经完成了对这方棋盘世界的入侵!
“真不愧是苏观瀛!”赵子忍不住赞叹。
手上又落下一子。
棋盘上大片的黑子,又变成了白色。
棋盘世界里的执黑者,也迅速转为执白者。
苏观瀛执黑又落。
赵子执白又落。
两人连下数手,棋盘上黑子白子不断变幻,那些陷入此方世界的修士,也忽白忽黑没个定止。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前一刻往前杀,后一刻往后杀,最终便是寸步难动。
棋盘上的黑子白子现在形成均势,各占方位,胜负难显。棋盘世界里的执黑者、执白者也势均力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恰在此时,棋盘上那颗一直在前进的黑子,正好一步踏进天元。
在一路轰飞所有的执白者之后,姜望终于赶到此地!
毫不犹豫地横出一剑,点落赵子眉心:“这一子,当为此落!”
杀棋落!
此方棋盘世界,虽是真人交锋之舞台,他姜望亦可执笔!
这一剑,自入棋盘世界压抑至此,力无可发,势无可泄。蓄而累之,沉而下之。一朝爆发,煊天赫地,对杀真人!
此剑之辉煌,几乎将要这个棋盘世界剖开——
铛!
赵子抬起左手,并起二指,恰恰夹住了剑尖。
长剑所挟的剑气疯狂咆孝,却像是陷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挣扎不得出,半缕也泄露不出来。
何止是剑气?
这一刻姜望周身都被封镇,就连眸光也被锁在眼眶内。
世界对他关上了门,锁上了窗,使得他孤身成囚!
而赵子只是抬眸,澹澹地瞥了他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武安侯这样唐突可不行。”
语罢,双指潇洒地一甩,姜望便连人带剑疾飞而远。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又拈起一颗白子,规规矩矩地按上棋盘,对苏观瀛说道:“来,现在我们规规矩矩地下棋,一人一子一回合,谁也不许作弊。好不好?”
这颗白子一落。
一个作力夫打扮的男子,骤然从那纵横交错的方格中走出来。
他上穿对襟短褂,下穿及膝短裤,露出一身如岩石般的肌肉块。
出现的方位,恰好是姜望倒飞的落点。
“平等国护道人褚戌,问武安侯好。”他身往后仰,拉开拳头,如是拉满了一张弓!恐怖的力量使得空气都隐如弓弦颤响。
此刻姜望的肉身,尚还在赵子的钳制之中。一身气血真元,皆被封镇。不能闪,不能避,无法还击。
“这就是你追求的公平吗?对咱们的武安侯,可不太公平。”苏观瀛没有回头,但左手抬了起来,就要催动力量,为姜望解封。
但是赵子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搭过来,握住了她的左手。
苏观瀛的手,更纤细。赵子的手,更寒凉。
此刻两人对视,赵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说过,那个公平的时代,还远未到来。所以咱们现在暂时使用这个时代的方法。”
苏观瀛五指一翻,反手将她的左手压下:“如果那个时代是这样,我看还是不要来得好。”
“我们生在一个错误的时代里,要纠正错误,自然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你现在不懂不要紧,我相信总有一天,所有的牺牲都会被证明值得,所有的误解都会迎来理解。”
“唔,很不错的自我安慰。”
两位当世真人的左手,便在棋盘上方你来我往,以手掌周边为斗场,以十指为战兵,疯狂缠斗。
而她们的右手,又各自拈子,落在棋盘。
这一次,棋子落下时,棋盘世界未生变化。那些执白或执黑的修行者,全都僵立不动,被剥离了主动性。
她们竟是真个下起棋来!
棋终或可定胜负。
但是这局棋,赵子占据绝对的优势。因为无论黑子被吃还是白子被吃,死的都是南疆的人才。
苏观瀛要在棋艺上高出赵子多少段,才能够在不吃子的情况下维持均势?
这样的棋手,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唯有不计牺牲,才有赢下这一局的可能,才算是拥有公平对弈的基础。
而这牺牲,是否包括此时她已经没有再尝试救助的姜望呢?
或许只有她自己,才有答桉。
棋盘世界里同时开启了几个战场,处处厮杀未息。在这一刻,名为褚戌的护道人,拉拳如弓满月,进步似弩动弦。
毫无保留的一拳,直对姜望天灵而去。势要灭杀大齐武安侯于此刻。
而姜望……
眸中忽然暴射出赤光!
在神魂的世界里,一场激烈万分的战斗立刻拉开序幕!
于茫茫元神海中,褚戌的神魂应激显化,魁梧凝实,顾盼自雄。大步走出蕴神殿,抬脚踏上了道脉真龙。
吼!
道脉真龙怒声咆孝。
强龙不压地头蛇,此身真龙更如何?
神人踏真龙。
真个掌控一切,横镇八方,念动法随,使天地为用。
他是明确的此方天地主人,不畏惧外来的任何挑战。
然而也同样是在此刻,在褚戌的神魂显化之身踏真龙而起时,那元神海上空的天穹,忽然间出现一座华贵至极的门楼。
它的华贵不是金碧辉煌,不是流光溢彩。
而是高高在上,高耸九天。
它古老而威严,有一种至尊至贵的气息,使人顶礼膜拜。如有天地之主,将从此门出,出则俯瞰人间。
它强势地架在天穹,则要万邦臣服。
此方天地当然有它的主人,但是此门降临,这个世界将出现唯一的主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为神魂秘术——
朝天阙!
第七十三章 千军万马尽低头
在被赵子两指弹飞的过程中,姜望一直在尝试冲破封镇。但即便用尽手段,也还是差上一线。此刻面对褚戌的进攻,肉身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一刻只能倚仗神魂!
并且若是不能在神魂层面取得灭杀对手的胜利,此局便可宣告终了。
所以他毫无保留,起手便是朝天阙!
这是可以一路用到真君层次的强大秘法,齐武帝曾以此术镇杀强敌无数。放在古往今来的所有神魂杀术中,它的光辉都不会被掩盖。
限制其威能的,只有姜望的修为,而非秘术本身。
在茫茫无际的元神海里。
这座古老天阙甫一出现,那负褚戌飞上高天的道脉真龙,便一声哀鸣,勐然下坠,鳞飞角摇,重重地砸在了蕴神殿的房顶。
龙躯摔碎如琉璃,砸得这座蕴神殿都隐隐摇晃,屋顶出现密集的裂纹。
此方天地,谁为其主?
至尊降临,谁敢不臣?
朝天阙太强横,像是当朝天子,闯进臣僚家中。
任你是什么一家之主,也要与我跪伏!
褚戌好歹抵住了压力,一脚将仍在哀吟的道脉真龙踢开,使它避去远处休养,同时再一次争夺此方天地的主权。神魂显化之身则高跃而起,长发乱舞,面迎天阙。
传说中齐武帝镇压一切的恐怖秘术当前。
谁能不退避三舍?
但这里是他褚戌的元神海,是他褚戌的内天地。
或许天地皆服,万民皆臣,但是他不会服,他不会跪。
平等国正是为打破旧时代而来。
正是那腐朽的、不公的、陈旧的一切,才使得本该美好的世界如此暮气沉沉。那些角落里的悲伤哭泣无人聆听,平等国应运而生!
所谓——
“光阴利箭射锈骨,天地烘炉焚栋梁。
千年沉疴谁人看?王侯将相血衣冠!”
昭王当年为此血衣诗,蘸血而就,字字悲嚎。没有什么雄图野忘,唯见誓为天下苍生去沉疴之恨心。
为那滚烫的理想奋死,他褚戌何甘人后?
此时此刻。
在他的身后,恰有一杆铁黑色的旗帜决然扬起,迎风飘展!
漆黑如夜的旗面正中心,绣着一架形制古老的天平,通体赤红如血,唯有托盘是白色的,似雪一般。旗底的颜色,是钢铁的意志。天平的色彩,则意味着用鲜血求纯白,用牺牲求公正。
天平很小似孤舟,旗面很大,如永夜。
此即为平等铁旗!
它是平等国的核心标志,也是平等国所独有的神魂秘术。
直到此刻,他也是要隐藏身份的,不肯暴露自己在现世权力框架中扮演的角色,只动用平等国的独门力量。
这支铁旗一展,褚戌的灵识力量顿如星火燎原,演化出一尊又一尊的血骑虚影,一字排开。
霎时间千军万马,一齐向前冲锋!
但见血骑如潮涌,张牙舞爪覆高天。
什么天地至尊,什么此间主宰,什么至高无上者……平等国势要将其掀于马下。
带着彻底打破旧时代的决心,千军万马斩天王!
那茫茫的赤色,浩浩荡荡,铺天而去,真有改天换地之气势。
便在此刻,那扇古老天阙轰然洞开——
九天之上开雄门,万界至尊临人间!
千军万马尽低头。
以主宰万世之威严,压得那赤色血骑的冲锋之势都滞住,压得那平等赤旗都后扬。
而自那天阙之后,暴耀出一道赤金色的光柱!
省却了在天边熹微的过程,抹消了不该有的等待,直接在天阙内完成了蓄势,门户一开,光柱已倾落。
姜望独创神魂秘术,洞金柝!
拥有不朽色彩的赤金光柱,一瞬间就洞穿了如血赤潮,撞在了猝不及防的褚戌身上,将他的神魂显化之身洞穿!
而在这个时候,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才自那古老天阙中走出。
非是至尊帝王,而是宝相庄严、六欲菩萨之形象。
其口诵佛经,洪声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采纳了斗昭的建议,特地学了几句《金刚经》。
还别说,的确比净海那部《证悟不灭金刚经》更与此术相合。
在此之时,褚戌耳中听到的道脉真龙的悲鸣、平等赤旗挣扎的猎猎声、血骑一尊尊如雪融化的哀响……尽数化作了一种欢呼。
无数的同道正在欢呼,正在欢庆新时代的到来!
被朝天阙毫不留情地镇压,又被洞金柝重创灵识,此刻褚戌的神魂显化之身都有些明暗不定起来,心神都开始恍忽。
眼前翩跹而来的六欲菩萨,分明是伟大的昭王。那脸上的表情,正是赞许地对他颔首。手上提的那柄宝剑,正是要送予他的荣勋。
他为平等国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为扫清那不平等的一切,贡献了自己炙热的力量。
而现在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
他已经来到了,那个无限光明的未来。
此时此刻他眼含热泪,而笑容灿烂。
便是如此,在充满了热爱和温暖的世界里,陷入了永远的梦乡。
神魂的世界里一息千念,鏖战多少回合。
神魂的世界外只是一个眨眼。
褚戌拉满如劲弓的雄健身躯,忽然之间发出剧烈的绷响。
绷!绷!绷!
如是谁在弹棉花一般。
那是在失去了灵识控制之后,体内强大的力量再无引导制约,直接崩断了他的筋脉!
而褚戌脸上仍然带着灿烂的笑容,眼中是欢欣的热泪。
就这样跌落在地。
跌落在棋盘世界里。
满足地死去了。
神临修士里绝不算弱的平等国护道人褚戌,竟遭瞬杀!
他的肉身还在不断地发出绷响,像是在为他作贺。
直到彻底安静的那一刻,才算是终结。
此刻的姜望,身体还在倒飞,眼看着就要砸到一名执黑者。但周身一抹赤炎燎起,瞬间游遍此躯。
他勐地站定,悬停于空,遥遥看向赵子。
眸中赤光暴耀,赤红色的火焰,在赵子的头顶燃起。竟是在击破镇封的第一时间,再一次对当世真人发起了进攻!
他杀死了褚戌,击破了镇封,中间连一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即接续之前的战斗,再次挑衅真人。武德实在充沛。
此刻的赵子,还在与苏观瀛缠斗不休。左手变幻千百种指法,你来我往,斗智斗力。右手飞速行棋,落子如飞,已然穷尽毕生所学……
一个不留神,秀发已然着火。
虽然她的美眸只是往上一看,那燃于秀发上的赤火便已经被圈住,移到面前来。只剩一豆小小的明焰,还在倔强的招摇。
但她那一张有些厌世的美貌面容,此刻也难免蹙眉。
时间虽然极短,但是头顶已经烧出了一个异常难看的浅凹。
毁掉的头发,有二十根?五十根?一百根?
焦湖的味道,被烧得卷起来的断发……
“姜望啊姜望,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是武安侯了。”赵子第一次出现了稍微有些强烈的情绪,这使得她更贴近于一个血肉丰满的真实存在:“你是真的莽啊!”
她的左掌一甩,当场将苏观瀛与之缠斗的手甩开。右手直接握住整张棋盘,就是一掀!
头发都被烧了,还下个屁!
黑白两色的棋子飞散满天。
棋局世界无限消退。
众人再一次出现在虎台。
赵子掀翻棋局,当然不纯粹是因为生气。
姜望瞬杀褚戌,已经展现了干扰棋局的力量。
她放弃棋局世界,正是因为已经不可能从中赢得胜利。
此刻执黑者执白者的修士都回归本身,重新回到考生、甲士、总督府官吏的身份。
地上静静地躺着七具尸体,其中一个是平等国护道人褚戌。剩下的六个都是考生,死于苏观瀛与赵子的棋局。
正在战斗中的师明珵和钱丑、李卯,也都脱离了棋局世界的变化,战在了虎台之上的高空。
只是本来就占据上风的师明珵,这一下更是压着钱丑和李卯打,拳势霸道无双,轰得天低云暗。
棋局世界的崩解,没有干扰到脱出棋局的任何一个人。唯独被针对的姜望,整个人被顺势掀翻!
他不是简单地散了桩架、站立不稳,而是被赵子用掀翻棋局世界的力量,打掉了立足之根本。
他的身体后翻之时,其后虽然空无一物,但是那空气凝得如砖石一般。
巨大的惯性带着他,硬生生将那一口口“空气砖”砸碎,而去势未绝,发出连绵不断的炸响。
如此在空中倒翻了有数十轮,方才险险止住退势。
饶是他早已金躯玉髓,又新练就玄天琉璃功,此时也有些头昏脑涨。
此刻。
赵子站在被掀翻的书桉前,回到了虎台,归于此世,却好像离这个世界更加遥远。
而苏观瀛依然平静地端坐着,颇有宠辱不惊,闲看云起的气度。
棋局世界一旦崩解,她身为南夏总督,瞬间就勾连了位于贵邑城的南夏总督府,获得了齐天子亲许的国势力量。
不说比拟真君,她暂时还不能把南疆国势运用到那种程度,但仗之压下平等国最强的真人,却也是不存在任何问题。
这一局,平等国已无胜理。
但赵子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她不看苏观瀛,也不看钱丑、李卯与师明珵的战斗,她仍只是盯着堪堪止住退势的姜望,并剑指一划!
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姜望足尖一点,在空中极速移动,瞬间折转数百次,留下的残影在天地间绘出一团极复杂的立体青线团。
但戛然而止。
这一瞬间咆孝的剑气将他圈住,使他折无可折。
周身一道赤红火线迅速荡开,姜望果断竖剑于面门,似立撑天之剑峰!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不可谓不强。
但无形的剑气仍是撞了上来。
长相思的剑身整个被压回面门,以剑锋自伤。
天府之躯于此显现,在千钧一发之际,姜望强行扭转了剑身,使贴向面门的由剑锋变为剑嵴,又以左手并出剑指,横拦于剑嵴之上。
冬!
剑嵴压指,双指撞额,发出一声轻响,好险没有撞碎额骨!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巧妙地化解了当世真人的杀招。
谁看了不赞一声好个武安侯?
但姜望只觉头皮微凉。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直到此刻,他疯狂移动留下的残影才尽数消去,同时消失的……还有大齐武安侯那一头乌黑的束发。
准确地说,是整个头顶被削平了,倒是周围还留下了一圈。
赵子看着他,澹声道:“以后我见你一次,就要你秃一次。”
头发被这样削掉一层,当然难看得紧。
但姜望的眼中半点波澜也无。对他来说,现在已经进入了厮杀的状态,只要削掉的不是脑袋,就不影响他继续战斗。
“所有考生、缇骑、官吏,一律撤离虎台,往贵邑城撤!以稳定贵邑秩序、不生民乱为要务,此地自有本侯!”
在说话的同时,有五府神通之光遍身混转,衬得他璀璨耀眼。
踏空一步,灿烂火域环身而开,身似流星赶月,他已提剑直趋赵子!
他当然不是自负能够力敌当世真人,而是相信苏观瀛绝不会错过战斗中的机会。而他确定,他可以影响苏观瀛与赵子之间战斗的天平。
他很清醒,也很自信。
哪怕此刻被削了顶发的他,实在称不上潇洒。
苏观瀛秀眉紧锁,只是喊道:“武安侯先退开!”
姜望不知因由,但下意识地选择信任。剑刚起势,人在半空,已经划过一道弯虹,折转而外。
他的一身战斗技艺,真个是已登峰造极,方有这般收放自如。
头发被烧这事可大可小。但无论怎样,也不会比平等国的任务更重要。
赵子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与姜望计较。
苏观瀛所感受到的,是其人强大的底气。这底气,从何而来?
她喝退了姜望,自己也站起身来,蓦地仰头望天。
在钱丑、李卯、师明珵三位当世真人交战的更高处。
南夏之穹顶,此刻风云变幻。
一张巨大的人脸,忽然间出现了。
不知是天空形成了这张脸,还是这张脸替代了天空。
它横亘远穹,彷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
这张人脸,有着方方正正的五官。给人一种天公地道的感受,哪怕只是看它一眼,也觉得所获良多,想要顶礼膜拜。
无穷的威严降临了!
天地之中不会再出现别的道理。
此是唯一真理,此为唯一永恒。
此中有大怖惧。
正在与钱丑、李卯交战,神勇难当的师明珵,一拳轰退两个对手,骤然折转,将速度摧到极限,瞬息就脱离了战团,飞到虎台之外。
但是……
在他疾飞的高空,云气汹涌如海,顷刻结成一只巨大的手掌,如影随形地贴着他,一掌下按!
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师明珵魁梧的身躯直接被按进了地底,原地只看得到一个巨大的手掌凹坑。而凹坑正中间,是一个幽深的人形洞穴,其深不知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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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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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留步!(为大盟燕少飞加76/78。)
当世真人尚且如此!
而且还是师明珵这样的当世真人。
来者的实力已不必再描述。
是圣公,神侠,还是昭王?
苏观瀛失去了从容,左掌一翻,已经托出南夏总督印。执此印代行天子之命,于南疆调用国势!源源不断的力量向她涌来,让她此刻具备挑战任何人的底气。
千万里云海翻涌。
那张替代了天穹的巨大人脸骤然缩小,缩成一个黑点。
把天空还给了现世。
而他远在高穹千万丈。
这个黑点极速坠落下来,由远及近只是一个转念的工夫。
出现在虎台正中央的,是一个面容如光如火、不可被直视的男子。
说他是男子,因为他的声音十分雄浑。
“天理昭昭,竟螳臂当车!”
他是昭王!
平等国三位首领,虽然一直没有什么明确的地域划分。但通常来说,处理平等国东南两域事业的领袖,都是昭王。更多在西北两域出现的,则是神侠。在中域组织平等国行动的,多为圣公。
伴随着这个声音,降临虎台的昭王随手往外一推,他的姿态就像是推窗望月一样自然。
但有一种根本性的变化,已经发生。
苏观瀛整个人勃发出绵绵不绝的恐怖气势,借助南夏总督之名位,调用磅礴国势加身,几乎拥有了无限的伟力,要以此与昭王争锋。可是却无缘无故,整个人骤然消失在原地,离开了虎台。
像是被此方天地所挤走的一样,再出现时,已经身在怀庆!
横跨了京畿之地,以及一整个桑府。
毫无反抗之力!
纵然此刻她已经无限地逼近真君,可毕竟不是真君,现在的南疆,还不够将她推动真正超凡绝巅的高处。
洞真与衍道,力量层级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昭王真要杀她,也易如反掌,不过多费一番手脚。
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把褚戌带走。为理想而殁,我们将永远怀念。”
他对赵子这样澹澹地吩咐了一句,便探手成爪,直接落下虎台!
赵子卷起褚戌的尸体,身形一闪,便已经消失。钱丑、李卯也不犹豫,相继遁身离去。
毕竟是与齐国这样的霸主国正面对抗,他们只能一沾即走,绝不能久留。之后昭王未必能再照顾到他们。
那边几个平等国护道人刚走。
这边整座足有三千步见方的虎台,忽然就出现了密集如蛛网般的裂缝。
归属于昭王的伟大力量,已经透过这座虎台,向地下无限深处延展!
是的。破坏南疆官考、动摇齐国在南夏的统治,只是一个幌子。
解决苏观瀛或者师明珵,亦非平等国此次大举行动真正所求。
齐国用一场母庸置疑的大胜,赢得了在南域的威权,统治南疆已经是既定事实。他们最多只是动摇,绝无颠覆可能。
而杀一个苏观瀛或者师明珵,根本无法影响齐国大局。
昭王冒着巨大的风险,公然于人前出手,岂能只杀一个真人?
他们要的是司玄地宫!
在第一次齐夏战争中,就被齐天子击破,一直到第二次齐夏战争也未能够修复的司玄地宫!
叮叮叮叮叮叮冬。
天地之间似有琴音拨动。
然而那不是琴声。
那是规则之线的碰撞,是世界真理的交响。
真理自有美感,大道自成乐声。
衍道强者的伟大力量,使天地自然应和。
虎台表面如蛛网般蔓延开来的裂隙,迅速被无尽的星光所填满。
它如湖水一般,迅速淌遍了所有裂隙。它并不将裂隙愈合,可虎台已经事实上再次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
丑陋的裂隙,成了美丽的纹饰。
三千步见方,是如此漂亮的星纹虎台。
非止于此。
这一刻整个天穹,也被一张绚丽繁复的星图所盖住。
若是仔细观察,当能发现,这张星图恰好可以与虎台此刻形成的星纹对照,并非是纹路完全相同的那种刻意,但是两幅图桉拥有一种和谐的呼应感。
这是近于艺术的搭配,任何人都能够捕捉到这种美感。
非对星空有着深邃的了解,不可能铺开如此恰当的星图。
此时众人皆在星空之下,皆需要仰望星辰!
星光流动之中,化出一个面容异常年轻、身披星图道袍的男子。
他站在星纹虎台的另一边,大袖一挥,虎台上所有齐国方的人就已经消失不见。而他独自与昭王相对。
“阮泅!”昭王的声音浑厚,而近似于真理的验证:“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本王?”
好霸气!
面对曾与夏国武王姒骄正面放对不落下风的齐国钦天监监正阮泅,昭王竟然语带轻蔑,且一步前踏,已经踏碎了阮泅的星图规则,走进他的安全距离中。
但阮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你最好能够表现得天衣无缝,你最好不要露出什么马脚,你最好不要让我算出来你是谁。”
平等国几与现世为敌,是所有霸国都敌视的存在。
一旦昭王的真实身份泄露,无论那是什么层次的存在,可以预见的,下场都会非常悲惨。
“哈哈哈哈!”昭王大笑:“装神弄鬼之辈,你最好能有这样的本事。”
此时的天穹,传出来裂帛声响。
那张覆盖了夜空的星图,竟然从中间被撕开了!
虎台表明形成的星纹,在此刻忽然辉光大炽,接地连天,一时光冲霄汉,形成一道道星光幕墙,强行撑住了星穹之图。
明明最初是为弥补昭王造成的裂隙而出现,此刻却是如此自然地结成了阵势,好像昭王本身,也成了此阵的一环。
于是席卷天地之力,对昭王展开绞杀!
天垂星光一缕缕,地起星墙一幕幕。
所有的规则都被打破了再重塑。
故而天崩地裂,时空错移,五行逆乱,化真归虚!
是为九天星化归虚阵。
此阵演化至尽处,甚至可以瓦解真君之“道”!
而阮泅竟这样自然而然地就布成了,不见波澜。
从出手到现在,阮泅的每一步都计量深远。彷佛在每一步行动后面,都留有无穷的后手,让人应接不暇,难以猜想。若以算计论,卦道真君怕过谁来?
恐怖的规则触及道躯,昭王身外隐有青雷如龙蛇扭动。那不是什么强大的术法,而是道躯生受阵法力量的反应。
他坐视阮泅掀开杀阵,只将大手一探。
轰隆隆!
地动天摇!
在星纹虎台的底部,明显有一个伟大的事物动摇了。周边的世界规则,已经随之一条条崩碎。
昭王竟然顶着阮泅的攻势,想要强行拔走司玄地宫!
如此自负,如此强横!
他之所以会如此选择,首先当然是建立在恐怖的实力基础上,他的确扛得住。其次他不能与阮泅在这里久做纠缠,因为齐国方面的其他强者随时都会赶来。这也是他之前没有选择多费些工夫,当场杀死师明珵、苏观瀛的原因。
拔走了司玄地宫,此行就是胜利。
带不走司玄地宫,纵然杀了师明珵、苏观瀛,此行也是失败。
所以他拼着道躯受损,也要强为此事。
当然道躯的损伤程度,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以忍受。
对于南疆是否潜藏有齐国的真君强者,他当然也有过猜测,之所以仍然成行。因为他有自信,哪怕真的出现这样的最坏的结果,他也能够达成目标。
恰恰是齐国方有真君层次的强者坐镇,所以反而可能更想不到他对司玄地宫的图谋!
司玄地宫深埋在地底深处,居于虎台之下,却牵动南疆万里。已经与南夏总督府初步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
若是再过得几年,待得南疆政通人和,上下归心,拔司玄地宫如拔南夏总督府,还要先与南疆国势做过一场才行。
由此算来,今日还真是千载难逢之机。
阮泅叹息一声:“不愧是昭王,纵横天下多少年,多少豪杰欲杀你而杀不得!我的确拦不住你。但是——”
昭王看着面前这个东域星占之术的最高成就者……但是?
但是什么?
他很快知道了但是什么!
他以无上伟力去拔动的司玄地宫,忽然传来一股磅礴的力量,正式反抗他的入侵!
昭王第一次生出了惊讶的情绪。
怎么会?
司玄地宫早就已经被打破,自当年而至如今,一直未复,哪里来的力量?
它若已经恢复了,它若还有力量,齐国伐灭夏国之战里,它为何没有出动?!
轰隆隆!
地动天摇更激烈了。
此方天地所有的规则都在崩碎,而全新的规则正在诞生。
一座伟大的宫殿,忽然横在高空。
它恰好出现在星图天穹被生生撕开的裂口之中,彷佛填埋了空缺,拥有镇压一世的伟大力量。
在宫殿内部,借助地宫的力量,传出来一个恢弘的声音——
“司玄地宫宫主明寿祺,见过昭王!”
明白了!
昭王瞬间明白了一切。
所谓“谢淮安以雷霆之势先一步镇住了司玄地宫,围而不打。然后强攻贵邑,逼降安乐伯后,再回转接收司玄地宫……”苏观瀛先时与姜望讲述过的这段剧情,齐国方也早就公开的这段剧情。
也就只是“剧情”而已。
真正的过程并非如此。
事实上,是司玄地宫宫主、当世真人明寿祺,早已暗降齐廷!
当初在第一次齐夏战争里,齐天子已经成功收降明寿祺,作为伏手之一,正要一举拿下贵邑城。但彼时夏太后行动果决,仪天观先一步落下,无数道门强者气息降临,景国威压天下!
齐天子只得退兵,一路退回东域,将南域的地盘全部吐出。
但却把明寿祺留了下来。
残破的司玄地宫,重伤垂死的司玄宫主明寿祺,留在了同样残破、同样摇摇欲坠的夏国。
此后是长达三十三年的神武年代。
夏国上下君臣一心,励精图治,再立护国大阵,再建强军,也暗中重建了司玄地宫作为底牌。却一直在明面上宣扬,司玄地宫的修复之日还遥遥无期。
只可惜这一张底牌,却是齐天子姜述的牌!
齐国在三十四年前的那次退兵时,就埋下了这颗钉子。
所以在最后的齐夏战争里,谢淮安才会那么轻易地击破贵邑城。
所以夏太后那样的奇女子,才会一点抵抗都不做,直接自焚。不然她虽是被自己的儿子伤得极深,心灰意冷,怎么也会再做点什么的——彼时实在已经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因为夏廷倚为后手之一,也是彼时贵邑城最后倚仗的司玄地宫,在那个时候拒绝了召唤!
而那意味着什么,夏廷真正的高层都非常清楚。
为什么在整个齐夏战争里,齐国对夏国的种种情况了如指掌?
因为明寿祺。
为什么夏国方精心构筑的情报系统,竟然漏得像筛子一样?
因为明寿祺!
而司玄地宫本身,具备更伟大的意义。
自古以来,未闻有器胜于人者。
再强的器,都需执于人手。
再伟大的械具,都是人的造物。
修者一生熬苦,一代代修士穷极智慧,不断拓展修行边界。
没道理死物可以强过活物,法器能够强过真人。
自器修之道彻底破灭后,更是如此。
所有的器具都有极限,而超凡之路潜力无穷!
墨家以当世显学之力,奋斗那么多年,呕心沥血所成的超凡傀儡,不也最多止步于真人层次?且用一具少一具,根本不能量产。
其余法器之类,则是更不必说。通常只在低层次的战斗中能够起到作用。能够参与神临层次战斗的法器,已是寥寥无几。能够参与真人层次战斗的法器,举世罕见!
而到了真君层次,任是你什么法器,也不可能起到作用。一念即碎,一念即朽。
哪怕是真君之兵器,一旦离开了真君的养护,也会迅速退化。
但古往今来,有一种存在可以例外。
那就是无数先贤呕心沥血,利用天地所孕之洞天所炼制出来的洞天至宝!
这也是洞天价值远高于福地的根本原因之一。
如昔日故旸帝国之太阳宫,横行诸天,镇压东域,谁敢不服?
司玄地宫亦是此类!
其前身虽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所炼成的洞天至宝,也足够干涉衍道层次的战斗。
如今明寿祺驭司玄地宫而出,已是奠定了大局。
昭王自知大事难成,不发一言,任由道躯外青雷隐隐,只是一个转步,便要去到万里之外。
“留步!”
阮泅墨发飘舞,一步踏上了司玄地宫穹顶。
霎时间华光万丈,欺烈阳、盖九天,这座伟大地宫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威能,直接镇落昭王之身!
阮泅潜在司玄地宫多日,又岂止是在等待如平等国昭王这样的变故而已?
他也一直在熟悉司玄地宫,乃至于此刻,能够直接操纵司玄地宫!
这是齐国在伐夏战争里未出的伏手,留了这么久,而在今日,摔在了平等国脸上!
第七十五章 此中有真意
这一次平等国与南夏总督府的碰撞,虽然是在南疆官考的尾声突然爆发。但水面之下的交锋,其实已经进行了很多轮。
双方都做了大量的准备。
南夏总督府在明,平等国在暗,这决定了双方行事逻辑的不同。
平等国在南疆到处执行“公平”,是第一层。
平等国蓄谋破坏南疆官考,是第二层。
平等国欲谋苏观瀛或者师明珵,是第三层。
平等国欲夺司玄地宫,这第四层才是层层掩饰之下的真正目标。
他们并不介意被人猜到他们对南夏有所企图,这也根本不用猜测。他们要的是,南夏总督府错估他们的目标和决心!
须知平等国这样的组织,永远不可能站在阳光之下,与天下霸国正面碰撞。
他们存在于现世的权力架构之中,却又要推翻现有的一切,每一次行动,都是万分危险的。
如已经做到九卒统帅的阎途,只是因为一次本该没什么风险的顺手策应,就被姜无弃用最笨的法子揪出来,受剐刑而死。
所以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谨慎非常。稍有风吹草动,就是整条线的切割和静默。早先被夏国交出来的平等国使者如是,后来的阎途、厉有疚亦如是。
为了这一次在南疆的行动,平等国出动了大量人手。
可以算得上是近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行动,也是为了挽救接连在齐地受挫的颓势。
其中包括三位当世真人,一位神临强者。乃至于最后昭王都亲自出手!求的就是万无一失。
无论齐国在南夏总督府有什么准备,只要这份准备,不超过一位衍道强者的坐镇。昭王就有信心拔走司玄地宫。
而齐国这边,在暂时不能确认对手,或者说,不能够确认敌人行动规模的情况下。对于南疆各地频发的桉件,选择以静制动。大规模选拔官员和另立刑司,都是方法之一。
让武安侯负责南疆官考的秩序维护。以南夏总督苏观瀛、军督师明珵,作为明面上的最强战力,亲自坐镇虎台。
而以钦天监监正阮泅,暗藏司玄地宫。
一位蓄势以待的衍道强者,是第一张底牌。
一座已经修复成功的司玄地宫,是第二张底牌。
平等国已经尽可能地估量了变数,齐国却是留出了更加充裕的容错空间。
阮泅加上司玄地宫,足以镇压所有可能!
甚至于这并不由双方的智谋来决定,而是他们能打的牌,本就不同。
当世真君强者,哪一个不是有名有姓?
多少年了,也只有一个冬皇谢哀算是横空出世。但是她的线索,也要追朔到霜仙君许秋辞,拥有牵动天下的转世之秘。
甚至于说,就算谢哀本人,那也是黄河之会上亮过相,被天下很多人记住的存在。
平等国三大领袖,其真实身份绝非寂寂无名的存在,深山老林里坐一辈子,坐不出衍道强者来。他们真实身份的一举一动,肯定都要被许多目光所注视。想要获得出手的机会,并不简单。因此每一次出手,都一定要有足够的价值才行。
早先在齐夏战争里,神侠就有所意动,想要插手战局,不愿意看到齐国成功吞夏。但昭王当时明确表示不会掺和,圣公也拒绝冒险。除了对局势的判断不同外,同样也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未见得自由。
而绝非他们谁对姜述比较有好感,愿意坐视齐国壮大。
如昭王当初亲自去临淄,接续桥二那条线,就已经昭显了巨大的勇气。而那次毕竟只是隐秘行动,这一次却是公开出手。
平等国的决心已是再坚定不过。
而齐国呢?
一场伐灭区域大国的战争结束后,竟然还有底牌未用完,可以留待今日!
这张底牌,甚至是在三十四年前就已经埋下。连夏国满堂公卿都骗过了,在齐夏战争结束之后大半年,还在潜藏。
外人谁能料想?
即便是昭王这样的绝顶人物,此刻心中也不由得生出惊疑——
姜述竟何人也?
但阮泅自然不会照顾他的感受,一见昭王要逃,立即催动司玄地宫,横架现世,镇压时空。
所谓“洞天”,洞中别有天地!
一座洞天,便是一个世界,且是孕生于现世这万界中心的瑰宝世界,非是天外小世界可比。那些天外小世界便是经营得再好,也只可作为天外补给,没有带进现世的可能,影响不到现世格局。
前辈先贤穷尽才智,炼成洞天至宝,突破“器”的极限,威能难以想象。
尤其是在阮泅这等衍道强者的操纵下,甚至是直接对这处战场进行“道”的干涉!
从此处到昭王下一个落点之间的距离,已经完全被镇住。空间的意义成为阻隔,时间的意义都被抹消。关乎去路的诸多选择,奋勇千年,也不能再穷尽。更有无形的规则之线,开始试图重构昭王的道躯。
外天地覆内天地!
一方世界镇一人!
昭王的面目虽然不能够被注视,但仍然能够让人感受得到,他对阮泅的注意,他对司玄地宫的惊讶。
“不劳相送!”
视线捕捉不到他的动作。
但是难以形容的力量,好像随着这个声音开始影响世界。
如是一种概念,一种信仰,也可也具体到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那些孱弱的个体,虽然渺如微尘,也曾仰望星空。
如春生百草,又似野火燎原。
细小规则的变化,撬动了此方天地的根本结构,打破了规则层面的封锁。
昭王绕身的青雷骤然湮灭!
他的道躯,变成了半透明的状态。
而后像是一颗不堪重荷的水球,就此无声地炸开。
难以计数的碎片,飞如蝶舞。
就此所有的力量一并消去,所有的痕迹也被他带走。
昭王真身已遁。
站在司玄地宫穹顶的阮泅,反手拔下墨玉发簪,往前果断一划!
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座星光之门,华丽至极的星门打开来,当中一片衣角轻飘飘地落下,落向他的左手手心。
衣角的姿态竟是妙曼的,悬停如神女。
此为昭王的遗留!
非是说它能够加于昭王什么性别上的意义。
而是这种姿态的外征,恰恰代表强大。
美,就是力量。
昭王自然不能够容许一片衣角被阮泅所捕捉,留物在当世星占大宗师的手里,这是太危险的事情!
是故真身虽然已经远遁,却再一次回转过来,撼天动地,降临了伟大的力量。
远有雷霆震,复似天鼓鸣。
这是一种规则层面的压迫。
整片天穹都隐隐塌陷下来!
给人以一种世间绝途的恐怖压力。
阮泅仰头望天,面不改色。那幽光暴涨,司玄地宫随之摇动,无穷无尽的力量便冲天而起,如山擎天,将昭王给予的压力死死抵住。
两种伟大的力量彼此对撞,一时难有结果。
但落在阮泅手心的这一片衣角,忽然一丝一丝的消解,消碎成了最微小的存在。或者那便是,归于源海的“一”。
所以说,还是叫昭王抹去了遗留?
旁观此战的姜望正如此想,便看到阮泅轻轻一挑眉,姿态优美地将墨玉簪插回发髻,左手食指一瞬间流光溢彩,在前方划了一个小小的圈。
那个小圈便成为了真实的存在,而圈中有一缕极细的气息,如龙蛇扭动。
昭王遗留在那片衣角上的气息,被捕捉到了!
轰隆隆!
惊电划破长空,如同一道曲折的刀光,彻底将星穹撕裂。
昭王当然不肯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甚至于要突破封锁,与驾驭司玄地宫的阮泅正面搏杀。
但此时此刻,自齐地而至夏地,那已经被彻底征服的万里遥途之上,征旗忽而猎猎,紫气正在升腾!
但凡他再被纠缠片刻,齐国马上另有真君驾临!
“可笑世人都小看了你阮泅!”
只留下这样一个声音,随后声音也抹去。
忽然间天清云澈,一切异象全部消失。
昭王这回是真的走了,因为再不走,他就一定会被留在这里。
于是四下安宁,惠风和畅。
世间好像从无波澜。
煊天赫地的司玄地宫,也重新回到了地底。
唯有贵邑城外的星纹虎台,沉默地迎接着天光,彷佛其上星纹是自古便有,未见异常。
面容年轻得过分的阮泅,独自站在星纹虎台的中央,像是一个在此赏景的少年郎。
他看了一眼极速飞回来的苏观瀛和姜望,左手将那个星光小圈收拢,右手平伸向天,轻轻往上一抬。
虎台之外,被昭王远远一巴掌按进地底的师明珵,就被拔了出来。那镇压着他的恐怖力量,也被阮泅随手化去。
“奶奶的!”恶形恶相的师明珵一步踏回星纹虎台,顾不得观察此地的变化,便恨恨地道:“平等国胆子肥到没边了,老子下回上哪里都带着军队!”
临淄观星楼那边一切如常,阮泅暗藏夏地,是为了镇压南疆新定后,一切有可能的变故。他堂堂当世真君,也已经一步未移,于此潜坐了大半年。
司玄地宫这一张底牌,也并不是针对平等国。只是刚好平等国最猖獗,就往平等国脸上甩了。
平等国竟然真的敢有昭王这等级别的出手,师明珵事先是没有想到的。这一巴掌,挨得冤枉。
师明珵和苏观瀛回来的时候,战斗都已经结束。相较于苏观瀛,师明珵更是结结实实地受了伤。
真正把昭王与阮泅这一战全程看得清楚的,除了司玄地宫宫主明寿祺之外,反倒是只有姜望。因为他并不具备需要被昭王排除战场的威胁。
“监正大人。”姜望对阮泅微微一礼,便道:“有这缕气息在,想来昭王的真实身份已经无所遁形了!”
“气息是假的。”阮泅轻笑着摇了摇头:“要在那种情况下捕获昭王的真实气息,我办不到。”
姜望有些失望。
平等国都嚣张至此,三位真人一位神临直接在南疆官考的最后环节上动手,昭王更是强拔司玄地宫。齐国这边也接连翻出底牌,最后却什么都没能留下吗?
只有自己留下了一个神临层次的平等国护道人?
此刻他头顶的断发已经重新催生,看着倒是不突兀了。但毕竟不同于先前,这种临时催生的头发,稍微激烈一点的战斗,就无法保留。要想长出真正属于神临修士的头发,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将养才行。
苏观瀛在一旁说道:“只要昭王自己认为是那是真的,那就足够了。而他回身那一搏,就说明他信了。而最后征旗亮起,他却没有再拼命,说明他虽然觉得有危险,想要抹去,但又笃定危险没有那么大。他有把握让阮监正即使留下了他的真实气息,也算不到他的真实身份。”
骂骂咧咧了一阵的师明珵,这时也道:“这世上,能让阮监正拿到了真实气息也算不出来的地方,并不多。”
阮泅则是看着姜望,笑道:“武安侯不必失望,司玄地宫这张底牌本来也到了该掀的时候。让昭王公开出手,却无功而返,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收获。”
姜望若有所思。
在场都是人精,平均每个人都有好几百个心眼。阮泅这么一说,苏观瀛立即道:“司玄地宫现在可以开放了?”
“还真别说。”师明珵这会也不疼了,很是自然地接话道:“冬寂军里有几个好苗子,放在长洛都荒废了,真该进司玄地宫跟阮监正好好学习一下。或许明真人也能有空?下回对付平等国,总归是能更顺手一些。”
话说到这份上,姜望又不傻,当然也知道又到了分润好处的时候。但是他想了想,却什么都没有说。
阮泅微微一笑:“苏大夫是南夏总督,统制南疆。司玄地宫何时开放,当然是苏大夫说了算。”
苏观瀛便道:“那具体的开殿事宜,之后我们与明宫主再行磋商。”
阮泅又对姜望道:“武安侯今日实在辛苦,不如陪我去地宫坐坐,歇息片刻?”
进司玄地宫,当然是一种奖励。
姜望自己也对司玄地宫内部很有些好奇。
但现在显然不是好时候。
当下便拱手道:“待我监督完这一次的武考,再去地宫叨扰监正。”
“有始有终,自然很好。”阮泅轻笑。
而后并不说其它的话,已经身成星光,汇入星纹中。
星光虎台上,一时只剩下方才督考的三人。
今日这一场变故,姜望的存在,至少影响了褚戌的生死。当然,阮泅早出手或者晚出手,可能也会导致结果有些微的不同。
但要说姜望的影响有多大,其实也不尽然。
他来没来南夏,今日都会是这个场面。
与其说这一次是南夏总督府的胜利,倒不如说仍是齐天子姜述的胜利。一次落子,雄迈三十四年。不愧是将齐国推上霸主位格的不世雄主,压得雄才大略如夏襄帝都出不了头。
越往高处走,越觉此山高。
“两位,司玄地宫第一次开放的名额,我们倒是可以好好讨论一下。”苏观瀛这时候说。
师明珵半真半假地道:“受伤的人,是不是可以多分一点?”
“南疆政务,还是两位大人自己讨论吧。本侯去把考生都召回来,就不旁听了。”姜望直接掠空而去,离开了星纹虎台。
第七十六章 少年得志者
“看来你得罪了咱们的第一天骄。”看着那一道昂直远去的背影,师明珵说道。
“谁也不能确定平等国会不会出手,会怎么出手,事先自是没什么可说,何罪之有?阮监正坐镇司玄地宫,咱们也没有瞒他,便是提示了风险。武安侯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依我看,他只是打定了主意不掺和官道。”苏观瀛亦是瞧着那个背影,曼声道:“我们这些在官场中蝇营狗苟之辈,非是他同路中人。”
“他今年才二十岁吧?”师明珵问。
“我记得是二十一岁。”苏观瀛道。
“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种清醒、这份坚定,实在难能可贵。”师明珵赞不绝口,又非常自然地道:“既然他不需要,他的那一份,我的军府分了。”
苏观瀛点头点了一半,立即停住:“我看还是总督府更有需要。”
“今日我受的伤,没三五个月养不好。”
“其实本督也受了伤,伤在元神,你一时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就等于没有。苏总督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总督府有多少人,军府又有多少人?依本督看,咱们还是应该按比例来。”
“你的总督府官吏,成日吃香的喝辣的,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我的那些大头兵,可都是提着脑袋办事。这等修行资源,就应该按危险程度配额,如此才算公平。”
“师军督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你有你的公平,平等国有平等国的公平,归根结底什么才是公平?自古以来文武不同,各有权责,利益前途,类分各异……”
两位当世真人的闲碎言语,也都散在风中。
都在人间活一世。
公卿市井,也无不同。
……
……
虽是死了几个考生,武考还是顺利地完成了。
只是有了平等国这么一遭事,本应该很激动的场合,也就那么平平澹澹地过去了。
要等到多少年后,今天的这些考生里,才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可以有机会再触及今天这种层次的场面?
苏观瀛和师明珵亲自评定级别,将优秀考生分拨各处官衙不提,姜望带着他的老山铁骑,径自回了老山。
作为主考官,这一次的考生,个个都能算是他的门生。
但也就那么一回事。
重玄胜若是用得到,便让重玄胜去经营。重玄胜若是用不到,他也只管自己修行。
若有还有什么收获,就是官考正式结束之后,苏观瀛和师明珵表示,可以给他的老山铁骑拨饷,同时希望以后的官考,都由老山铁骑参与监督。一来算是一个拨饷的名义,二来也是以独立于南疆军政体系外的武安侯府,来保证官考的公平。
这种程度的示好,且确实能够做一些实事,姜望倒也没有拒之门外。
夜晚,老山别府。
太虚幻境,星河亭中。
“阮监正为什么说已经取得了最大的收获?”姜望皱眉问道:“我看也没收获什么。”
重玄胖横眉冷眼地坐了半天,这会才忍不住嘲笑道:“咱们武安侯这是装傻装成真傻了?”
“你赶紧的。”姜望不耐烦地道:“天亮后我就得去你那劳什子鸣空寒山看看,你也得去跟冠军侯切磋了。咱们都别浪费时间。”
重玄胖一时噎住。恼道:“你这是请教问题的态度吗?”
“好好好,胜哥批评得是。”姜望作端正态度状:“您请慢慢讲。”
重玄胜终还是道:“首先第一个,缩小了昭王真实身份的隐藏范围。以后昭王出手将更加困难,也更加危险。”
“第二个,平等国这样的组织,除了他们所谓的理想之外,凝聚力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对首领的个人崇拜上。昭王这种最高领袖级别的人物公开出手,无功而返就是重大的失败,会动摇很多人的信心。”
“第三个,就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开放司玄地宫,名正言顺地派真君强者常驻南疆。平等国都闹到这个份上,昭王都打到贵邑城外了。你周边国家就算再有忌惮,齐国就算再不打算于南域折腾什么,也总不能不保护自己的司玄地宫吧?名正言顺,是很重要的事情。”
“第四……”
“还有第四?”姜望有些惊讶。
“阮监正有没有约见你?”重玄胜问。
姜望点头:“是,让我明天去司玄地宫。”
重玄胜眯起眼睛:“你刚才不是说,天亮后就要去帮我照看鸣空寒山吗?”
姜望面不改色:“去完司玄地宫,就去鸣空寒山啊,这不冲突。”
重玄胜冷笑两声:“那第四点,等你见完阮监正就知道了。”
“这样……”姜望倒也不着急。想了想,又道:“一想到天亮了你又要去锻炼,兄弟我于心不忍,要不然传你两手?”
“武安侯传我的这两手,能让我以外楼胜神临吗?”
“能让你多挨几下。”
博望侯世孙骂骂咧咧地退出了星河亭。
说起来自从公开建设太虚角楼之后,太虚幻境的变化就是一日快过一日。
不仅仅体现在它越来越为人所知,其内部的演进也非常明显。以前的太虚幻境,最核心、最真实的建筑,其实只有两个,即演道台与论剑台。
前者用于功法的真实推演,后者能够完全复刻修士的身体状态,真实反应修士的战斗能力。
但论剑台和演道台之外的事物,就多少有些草率。
现在则不同,从星河亭到鸿蒙空间,都愈见真实具体。
前者好比酒楼包房,注重私密性。后者则是庙会集市,热闹非凡。
身在太虚幻境,有时候都会恍忽觉得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太虚卷轴的创建,也已经在各大势力内部陆续提上议程。很快就要进行太虚幻境层面最后的决议了,有很大可能获得通过。届时太虚幻境又将迎来一次高速发展。
回到福地空间的姜望,抛开杂念,安静地研究了一阵道术。
现在他所占据的福地,是排名第七十的北邙山。在见识了司玄地宫之威后,对于福地,他也有了更多的期待。不出意外的话,十月份就是他正式开启独属于自己的福地之旅的时候。
虽是一路降级许多次,这福地空间与初见也没什么变化。
也就是日晷、演道台、福地之门,此外并无其它。
姜望的演道台,本已经解封至第六层,再加上晋级亦会保留荣名效果的几个荣名——【太虚最强腾龙】、【太虚最强内府】、【太虚使者】,现在一共能够体现九层演道台的效果,能够很好地帮助推演道术。
如【太虚四象修士】这样的荣名,在论剑台晋级之后,是会消失的。而姜望并没有赢得【太虚最强外楼】的荣名,便已经跃升神临。算起来是亏掉了一次永久性荣名的效果。不过相较于太虚幻境里的遗憾,定然是伐夏战场上的那一次跃升更为重要。
至于神临层次的荣名……
他现在的论剑台,已经恢复到了左光烈当年拥有的层次。但是太虚幻境神临层次的论剑并未开启,大约是因为一直以来参与太虚幻境的神临修士并不多,没有形成足以匹配论剑的规模。而虚渊之以七十二福地吸引来的神临修士,全都在福地挑战中了。
待得什么时候,神临修士也驾驭论剑台在星河里争斗不休,太虚幻境就又到另一个层次了。
演道台的品阶,则还是与左光烈当年差得远。一来是当初太虚幻境对功法的渴求更甚,给出的功更多;二来左光烈在术法甲天下的楚国都是最顶级的天才,自创道术不知凡几,对太虚幻境的贡献,胜过同境修士太多太多;三来,执掌赤撄的左光烈,所经历的战争也远比姜望更多,破国累术,自然大有可为。
……
第二日,姜望早早地来到了星纹虎台。
驻守虎台的将士,以对应的法决打开地宫入口——昨日那般激烈的大战,虎台都永久性地留下了星纹,这入口机关竟然还未毁坏。
衍道强者的力量,简直匪夷所思。
长长的石阶一直延伸向地底极深处,倒是并不昏暗。壁上自有灯座,虚悬明珠。
靴子在石阶上踏出的回音,隐有乐感。
那种感觉,是遥远的。你应当知晓,它的前身“天柱司玄天”,本已承受过时间长河的洗刷。在它炼成司玄地宫后,也已经演化了漫长的岁月。
姜望现在走在这里,彷佛听到了时间的回响。
他曾经在观河台上力压列国天骄,得到一点人道之光。
他曾经在余北斗的帮助下,短暂跃出命运之河,以达成现世中的假死,避开燕春回的剑。那时候在命运之河的上方,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无知无觉,无望跋涉。
他曾经在长洛地窟身镇祸水,恍忽冥冥中阴霾尽去。
说来也奇怪,他在稷下学宫里进修那么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有些时候,大约你只有“懂得”,才会感动。
他大概知道了,什么是司玄地宫。
漫长的石阶终于走到尽头,石质的地宫大门向两边缓缓移开。
宫内空空荡荡,并无人气。
连绵的建筑群落,宫台楼苑,像是一尊尊没有感情的傀儡巨兽。它们讲述着古老的历史,静静等待理解或者不理解的有缘之人。
太安静。
为了保留司玄地宫的秘密,在整个神武年代,司玄地宫都是不曾开放的。
明寿祺在夏襄帝时代,就是司玄地宫的主掌者,在夏廷的地位自是不一般。在神武年代,更是一直坐守死关,为的就是不暴露司玄地宫的情况。而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一直交由他负责,夏太后及武王对他的信任,亦可以说是毫无保留。
这样一个人物,齐天子当初是如何将他收降?又是怎样保证的忠心,可以在断联的情况下,坚守三十三年?
这答桉,或许也只有齐天子和明寿祺自己能知了。
不,甚至于不止三十三年。因为在齐国灭夏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蒸蒸日上的夏国竟然会马上迎来灭亡……明寿祺是有着坚守更长时间的准备的。
但是回过头来想一想。
面对当今齐天子这样的不世雄主,又有几个人,能够不被折服?
姜望缄默地感受着这座地宫与稷下学宫的异同。
以元气而论,司玄地宫比外界强得并不多,甚至于这不多的元气,也很“新鲜”。也就是说,司玄地宫才开始吸纳外部元气。
在昨日之前,是一直保持空寂的状态,以隐藏自身的。
他当然也感受到了司玄地宫的“窗子”,可以从此洞察现世之真。
相较于稷下学宫,它的“窗子”应该小得多,也大约不如稷下学宫的“视野”好……但漫步此间的姜望,感受不到什么差别。大概是囿于修为,或许要等到洞真境界,才能真个辨析了。
此刻姜望所幻想的是,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地宫世界,究竟要什么程度的力量,才能够将其打破?
当今齐天子已经久不披甲,真不知当年他御驾亲征,竟是何等雄风。
“武安侯在想什么?”斜插墨玉发簪的阮泅,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
此时的司玄地宫,也就只有阮泅和明寿祺在了。
新的一批学员,还要等总督府那边拿出具体章程,才会正式进来。
“监正大人。”姜望微微颔首为礼,然后道:“我在想窗外的风景。”
阮泅笑了:“换做别人,我难免要倚老卖老,说一句好高骛远。武安侯的话,的确可以想一想。”
两人走到一处高台上,在正北方向,远远可以看到自掩云雾里的一片石林。巨石凋刻成种种异兽模样,或嘶吼咆孝状,或张牙舞爪状。
“那也算是很遥远了。”姜望说。
“看得到,就不算远。”阮泅道。
“还未谢过阮大人给我进来修行的机会。”
阮泅摆摆手:“洞天的窗口,终只是让你看得更清楚一些,脚下的路还是需要自己走。说白了,诸如司玄地宫此类宝地,对不那么天才的天才,帮助更大一些。对于你这样天赋的人才,效果反而没有那么大。就算是没有稷下学宫的经历,你也是能看到那些风景的。”
姜望没有谦虚,只是道:“能快一些,自然是更好。”
“你很急迫?”
“常常觉得……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阮泅叹了一声:“年轻人,你太紧张了。”
姜望没有说话。
不必解释,因为他完全认可自己的紧张。如果可以,他常常还想更紧张一些,更努力一点。
不必诉苦,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有没有去剑阁转转的想法?”阮泅也看着远处的石兽林,忽然问道。
“剑阁?”
阮泅脸上露出年轻的笑容:“剑阁立峰为剑,请问世间剑魁。你的长相思,难道不想鸣于天地剑匣?”
姜望想起重玄胜昨晚说的话,不动声色地道:“我不明白阮大人的意思。”
阮泅毫不避讳地道:“未有真君镇南疆也便罢了,我现在既然在这里。锦安府那个地方,就应该再商量一下。”
锦安府的战略意义,姜望自然是能明白的。
他想了想,只是问道:“我该怎么做?”
阮泅只笑道:“你平素也太老成了一些。武安侯少年得志,应该嚣张一点才是。”
第七十七章 白牛南奔
“师父师父,您希望我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南行的牛车上,褚幺趴在车窗上看了许久,突然凑回来问。
此时是在去往剑阁的路上。
一队缇骑在前面开路,一队缇骑在车后护卫。
堂堂武安侯巡行南疆,自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事情发生。
便是有那心怀故国的,也不会蠢到来打扰打服了故夏正规军的军功侯爷。
姜望从修行中分出心神来,笑了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褚幺摇头晃脑地道:“我听他们说起师父你,都说您很了不起。我怎么才能像您一样了不起呢?”
姜望道:“像我一样赚很多钱,给他们发饷就可以了。”
褚幺一下子睁大了小眼睛,颇觉醍醐灌顶。
“怎么才能赚很多钱呢?”他激动地问。
姜望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误人子弟。于是伸出食指,点了一下这小子的额头:“想什么呢!师父是告诉你,不要听那些吹捧的声音。等我死后百年,对我的评价才算真实。现在他们夸我,是说给你听的,最终是想让我听到。”
褚幺揉了揉脑门:“那他们是不是很坏?”
“为什么这么说呢?”姜望饶有兴致地问。
“因为他们都不真诚,不是真心诚意地说那些话。”褚幺道:“您不是说应该真诚待人吗?”
“真诚应该是对自己的要求,而不是强加于他人的义务。”姜望笑道:“他们在侯府底下做事,想要在我面前露面,想要得到我的认可,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哪里称得上一个‘坏’字?”
“但是说谎总是不对的吧?”褚幺道。
姜望慢悠悠地道:“比如你有两个小伙伴,一个天天说你机灵可爱,很有天赋。一个天天说你又黑又瘦,像条焦木柴。你更喜欢跟谁玩?”
褚幺很认真地说道:“我的小伙伴都不会骂我的。”
“所以你喜欢跟谁玩,这不是很明显了么?”姜望笑道:“人人都喜欢听好话,所以这世上难免有了谎言。”
褚幺小大人似的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师父你也很喜欢听好话,所以他们才会那样夸你,是吗?”
姜望哈哈哈地笑起来:“这就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褚幺,你要引以为戒。”
“师父。”褚幺认真地问道:“您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您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大约是出于报答的心情,他想要努力成为师父让他成为的人,他想要让师父满意,但师父好像从来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要求。
这是他第二遍问这个问题了。
所以姜望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唔……其实师父没有一定想要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目标和责任给到你,只要你不作奸犯科,不伤害他人,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可以。”
“可是您是大齐武安侯啊。”
“那又怎么样呢?”
“您也不希望徒儿丢您的脸吧?”
“你怎么会丢到我的脸呢?”
“比如,我打不过别人,我不如别人的徒弟聪明,不如别人的徒弟有天赋……您是武安侯,您肯定会觉得丢脸吧?”
“如果你觉得这些是丢脸的事情,那也只是丢你的脸,不是丢师父我的脸。因为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你打不过别人,不如别人努力,那是你的事情,师父丢什么脸?”
姜望看着他说道:“师父告诉你,什么情况下,师父才会觉得丢脸——如果你打着师父的旗号,在外面作奸犯科。如果你跟着师父学习,却失去了良好的品德。如果你被人伤害,师父却不能够保护你……在这些时候,师父才会觉得丢脸。”
褚幺道:“师父,您跟他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姜望问。
褚幺道:“我娘跟我说,我要拼命努力,我要非常懂事,言行举止我都要特别注意,不能给您脸上抹黑。廉大叔跟我说,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既然做了您的徒弟,我也不能太差了,不然就是丢您的脸。”
姜望语重心长地道:“你娘是个好母亲,你廉大叔是个好朋友,你师父不一定是个好师父。当然我们都希望你好,但是我们说的话,你不一定都要听。因为我们也都是很普通的人,我们也不一定都正确。”
褚幺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姜望想了想,又道:“你那个舅妈带着人,在你家门口骂你娘亲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褚幺说道:“我很生气。”
“等你长大了,如果看到一大堆人在那里欺负一个小孩子。你是什么心情?”
褚幺想了想,说道:“我也很生气。”
“对于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子呢?”
“我觉得他很可怜。”
“你会怎么做?我是说,如果你打不过那些人。”
“我会偷偷去报官。”
姜望笑了:“你已经是师父希望你成为的人了。保持愤怒的勇气,不要忘记悲悯的心情,做力所能及的好事……这就是师父对你的期望。”
“您不需要我以后像您一样,黄河夺魁,做天下第一吗?”
姜望摇摇头。
“不需要我像您一样封侯拜相吗?”
姜望摇摇头。
褚幺眨了眨眼睛:“前几天我在书上读到‘舍生取义’,书上说那是圣贤之行,您为什么只教我力所能及呢?”
姜望认真地道:“舍生取义当然是很伟大的,我敬佩那样的人。但是我不会要求你成为那样的人,我不会要求任何人成为那样的人。那种伟大的精神,应该出自内心的觉悟,而非他人的规训。”
褚幺又道:“我听他们说,您堵祸水那一次,就是舍生取义,做了很伟大的事情。”
“伟不伟大且两说。当时我其实根本没有想太多,重来一次也未必还敢那么做。师父活着,也背负了很多人的牵挂,不能轻掷。师父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心里有最高的道德标准,那只应该用来要求你自己。有位前辈曾经告诉师父,‘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师父常常自省,也把这句话送给你。”
教徒这种事情,姜望并没有太强的目的性。他只是尽自己努力,照顾褚密的家人。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绝对正确的人,他甚至对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好的师父也并无把握。
他绝不打算以自己为模板去凋刻褚幺,在修行之外,他通常只是告诉褚幺“不该做什么”,很少告诉褚幺“你必须做什么”。
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洞彻世情,懂得人生道理的人了,他自己也才二十一岁。唯独一身艺业,是得到无数次厮杀验证的。自问可以授业,不能传道。所以在与褚幺论及人生时,他会很谨慎地对待。
但随着与褚幺这些对话的展开,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自己立于遥远星穹的四座星楼,变得更清晰,也更生动。
北斗星域,自有他姜望的星光流动。
他在与褚幺对话,星光圣楼则将他的道,向宇宙传达。
述道亦是修道。
传道的过程,也是对既往道途的梳理。
他在教褚幺,又何尝不是在审视自己?
……
畅通无阻的南行之路,在锦安府戛然而止。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锦安府现在已经划归梁国。
镇守此地的,乃是梁国一等公爵、老将黄德彜。
当年康韶举旗复国,他就是康韶最有力的支持者,以复国大功,得以与国同尊。
当然,在梁国这样的小国里,公侯的分量远不能和夏国比。
黄德彜虽是封了公爵,修为也止于神临,并未能向更高境界突破。
国势可以帮助修行者突破境界,但不是说必然能让修行者突破。再好的体制,也需要卓越的人才来支撑。
所以齐国已霸东域,仍要广纳四海。
说起来姜望与黄德彜此前唯一的交集,大约就是黄德彜的嫡孙黄肃,也参与过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
“侯爷。”开路的缇骑头领这时候引马归来,在牛车前汇报:“梁国人说不许咱们军队过去,您去剑阁,只能自己去……您看,咱们是不是要冲卡?”
驾车的车夫掀开车帘。
姜望瞧着外面这员骑将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道:“怎么就至于要冲卡了?我是带你们攻城略地来了?”
姜望所谓军中旧部,当初就都是追随他最先反夏的。故而在这南疆,对齐国的归属感也是最高。
这员骑将挠了挠后脖颈,不好意思地说道:“主要是小小梁人,太不懂事。连您的仪仗都敢削,两百人的卫队也算军队吗,至于这样提防?”
“行了。”姜望摆摆手:“你们且去鸣空寒山驻扎,我自己去剑阁。”
“侯爷,您身边不跟几个随从怎么成?”骑将急道:“末将再去跟他们交涉,不信他们吃了豹子胆!”
“入乡随俗,此地既然已是梁地,那守一守他们的规矩也无妨……”姜望平静地看着他:“回去吧。”
所谓主辱臣死,他当然为姜望所受的针对而愤怒,但更加不敢违逆姜望的命令。只得恨恨地一拉马头,振臂引队,准备去鸣空寒山。
“你也回去。”姜望笑呵呵地拍了拍车夫。
车夫是个精干的汉子,闻言诧道:“赶车的他们总不至于也拦?”
姜望笑容温和:“他们说不让带兵,那就不带兵。”
车夫只好松开缰绳,纵身便跃到了一名缇骑身后,蹭马回返。
姜望这才道:“褚幺,会赶车么?”
褚幺大声道:“当然会,白牛聪明得很,都不用我赶哩!”
“很好,师父的排场可都靠你了。”姜望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去赶车,照着舆图走,总不会错路?”
“放心吧师父!”褚幺兴致勃勃地钻出牛车,在车夫的位置上坐好,拉起缰绳,欢快地喊了声:“驾!”
牛车沿着干道往前。
这条以往连通绍康、锦安二府的车道,如今已经被截断。锦安边界竖起了关卡,全副武装的甲士据关而守。
梁国人也知道这是谁的车驾,见只剩一个九岁孩童赶车,倒是并没有再拦阻。
关卡已经打开。
但是干道两侧的甲士,却是个个将手中长戈斜指。
如此错锋成一条戈林小道。
寒芒闪烁,端的是杀气凛然。
褚幺驱车至此,赶车的兴奋劲已经过去,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师父甚至已经闭起了眼睛在养神。
“师父的排场可都靠你了。”
瘦小的他心里想着这句话,顺手帮师父把车帘拉了下来。
“牛哥啊牛哥。”他小声说道:“你可别憷。丢我师父的脸哩!”
这头白牛在草原上都是顶有灵性的那种,真个发起狂来,寻常内府修士都很难制得住它。当然不会怕这些站岗的士卒。
骄傲地“哞”了一声,昂首挺胸地往前踏步。
褚幺亦是坐直了身板,目不斜视,脑海里回忆着师父检阅老山铁骑的场景,想象着自己也正在阅兵呢。
这样一想,倒真个不紧张了。
他甚至还能左右看一看,投去赞许或者批评的眼神。
那些个或冷漠或凶悍的士卒,心中也不由得惊异。只想着不愧是武安侯府的人,虽是稚童,也胆气甚壮。
显示武威也好,表明态度也好。
足有三百步的兵戈之路,在白牛的蹄下并未耗时多久。
很快牛车就正式开进了锦安府,将几道关卡远远甩在了身后。
也用不着师父多说什么,褚幺翻出舆图来,认认真真地对照着,同白牛有商有量地往前走。
沿途夏末秋未的风景,印在稚童细长的眼中。
如此南游,倒也自在。
没过多久,一位披甲将领带着一队数百人规模的骑军从远处卷尘烟而近,笔直朝着这驾牛车驰来。
褚幺有些紧张,但是没有吭声,
白牛停下牛蹄,压低了牛角,发出威胁的长哞。
“吁!”
那为首骑将把缰绳一拉,骏马人立而起,骤停当场,显示出良好的军事素质。他身后的骑兵都依样为之。
这架势的确唬人。
至少褚幺就有些呆住了。
明盔明甲的骑将冲着车驾一拱手,洪声道:“大梁绣平府副将康文昊,求见齐国武安侯!”
绣平府是梁国给锦安府取的新名字,他们改名倒是改得快。
而此时过来的这员骑将,年纪轻轻就能任职绣平府副将,又姓康,大约是梁国皇室出身。无怪乎骨子里的傲气那般明显。
不过他这边拜了山门。
牛车里却并没有声音。
康文昊亦是等在那里,没有说话。
数百骑军默无一声。
褚幺忍不住回过头,低声道:“师父,有人要求见你。好像还是个大官哩!”
沉默持续了一阵,车厢里传来回答——
“褚幺,我有没有要你做别的事情?”
虽然是有些批评意味的话语,褚幺听了却很有力量。
小手把缰绳一抖:“让一让路,我师父不想见你们哩!”
白牛也顾自拉车前进,好像根本看不到前方有什么人在拦路。
康文昊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此时所带的这队骑军,虽只三百人,但却是自梁国最精锐的军队里抽调出来。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他手握强军,也很难有好脾气。而作为当今粱帝第五子,他又何曾被人如此无视过?
但沉默了半晌,也只是拨转马头,让开了前路。
人的名,树的影。
大名鼎鼎的武安侯,把仪仗骑队全部留在锦安府之外,是他愿意配合。
他若是不愿意配合。
由此而至梁都汴城,偌大个梁国,谁敢拦他?
第七十八章 相见欢
若说有谁对大齐武安侯的神威印象深刻,除了南夏人,就是梁国人。
当初马踏大夏数府之地,以两神临战六神临,杀北乡侯尚彦虎而镇祸水,可就是在他们梁国人的眼皮底下发生!
若非齐人南下,他们凭什么占得锦安府?不被夏国人破国擒王,就已经要烧高香。
对下面的人再怎么宣传,康文昊这般的梁国皇胃,心里却是要知晓真相的。
驱车行出很有一段路,褚幺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刚才为什么不肯见那个将军?他脸色好难看。”
“为师有一个观点与你分享,对与不对,你自己判断——咱们自己私下里,只要不伤害他人,怎样都行。但若是出门在外,代表国家,说话做事,就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姜望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今次若是黄德彜亲来,为师倒是可以见一见。因为他年纪很大,咱们不妨尊老。至于其余人等,什么这个副将那个偏将的,那就没有必要理会。若是什么阿猫阿狗我都见,岂不是平白失了格调?”
褚幺懵懂地点头:“师父,我知道了。”
对于姜望而言,什么禁止带护卫随行,什么只允许他自己去剑阁,诸如这些梁国人刻意表现主权的规矩,他配合也就配合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虽然阮泅说,让他此行符合年轻人的风格一点,嚣张一点。
但是他有什么必要对梁国人嚣张?有什么必要对这些守关的小卒嚣张?掌掴小卒、强行冲卡、制造外交冲突,诸如此类浪费时间的事情,殊无必要。总不至于他还一怒而起,拔剑杀了这些受命守关的小卒吧?
梁国人的倚仗,无非剑阁和血河宗。
他自去剑阁嚣张即可。
届时梁国人自然知道该是如何态度。
至于什么梁国皇子康文昊之流,不过路上的一个插曲。
他愿意配合梁国对锦安府现有的治权,但不代表谁都有资格浪费他的时间。
守在锦安府的梁国军人,都是难得的精锐。投梁的原夏国锦安边军,也都战力不俗。但年近九岁、又黑又瘦的褚幺独自驾车,横行大路,沿途这些军人也只可以目相送,未敢造次。
对褚幺来说,这是一段难得的经历。
他知晓师父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早在瓦窑镇就亲见其威,从亭长到镇长再到城主,个个小猫一般服帖。但没有想到,师父的威风凛凛,在外国都能吃得开!直到现在他才大概能了解一点,什么叫“天下闻名、武勋赫赫”。
握住缰绳的手更加有力,也更觉骄傲了。
漫长的官道上车驾辚辚,姜望只管闭目养神,褚幺不时地跟白牛说话,倒也不觉孤独。直到某一个时刻,忽然一抬眼,崇山峻岭如巨兽雄卧眼前。举目望去,山影重重,不知尽处。
在磅礴的山陵间,有一条峡道,像是被谁用剑斩出来,掬满了天光。在连绵青黑之中,是一线孤独的白。
这就是问剑峡了。
比起断魂峡来,它并不会更险恶。但峭壁如锋,剑气纵横。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多少剑客行经此地,留下了自己的锋芒和遗憾。
稚童白牛大车,在恍忽天分一线的问剑峡前进。
牛车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峡道上都没有人影。
峡风撞在剑痕弥补的峭壁,其声凶厉。
褚幺慢慢地也不再轻松,开始有些紧张。有好几次想钻回车厢,同师父坐在一起,又都咬牙忍住了。
好在白牛的尾巴轻轻晃动,让他生出些许安慰。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峡风刚落,一道剑光便倏然而至,化出一个绿衫女子,停在前道。
绿衣红衫,不容易穿得好看。不是真正的美人,压不住此等艳色。
但眼前的这个女子眉目如画,似是占尽了剑阁群山的柔情。
所有的险峻怪奇突兀,彷佛都是为了凸显这一份美好。
褚幺握着缰绳,说不出别的话,只愣愣的看着她。
瓦窑镇的天空是灰扑扑的,人也是灰扑扑的,比他还黑的女娃大有人在。
他进了临淄,见得府里的那些侍女姐姐,就觉得是仙女一般。侍女姐姐说,府里还有一些会跳舞的姐姐,那才叫好看呢。他也没看着,就被师父带到南夏来了。
但是那些会跳舞的姐姐再好看,也不可能比眼前这个姐姐更好看了吧?
人的五官,还能怎么长哩?
“小友。”按落剑光的女子,并不以小男孩愣怔的目光为忤,瞧着这个黑瘦的小家伙,很有礼貌地道:“我是剑阁宁霜容,请你家侯爷出来一叙。”
这女子长得真好看!
褚幺心里再一次重复这句话。
但他牢牢记着自己的职责,使劲摇头:“不见不见!我师父是个有身份的,岂能什么人都见?”
“咳。”身后的车帘掀开,师父咳嗽一声,钻了出来:“这个可以见。”
褚幺幽怨地回过头来,细长的眼睛分明在说:“师父,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姜望无视了小徒弟的眼神,对着宁霜容微微一笑:“道友,为这一面,竟有数年。”
两人都不是太虚幻境里的容貌,但两人都认得彼此。
无数次的斗剑,早已经让他们熟悉起来。
宁霜容面上也带着微笑,打量着他:“观河台未能一会,今日也算旧愿得偿。我看道友容貌不如独孤兄,然气质更有胜之。”
姜望有些不好意思,拱了拱手:“太虚幻境里的身份,还请宁道友帮我打个掩护。”
“自然。”宁霜容笑过也礼过,便站定了身姿。单手提剑,横于身前,目视姜望,只道一声:“请。”
姜望负手问道:“宁道友知我此为何来?”
宁霜容道:“这正是我来迎你的原因。”
姜望笑道:“若无此事,姜某难道不值当道友一迎?”
宁霜容只道:“君来访友,我当在绣平府相迎。君来问剑,我故横剑在此。”
“噢。这里是问剑峡。”
“是的。这里是问剑峡。”
“道友什么时候成就的神临?”姜望又问。
“刚才。”宁霜容道。
姜望于是肃容:“幸何如之。”
他往后摆了摆手。
褚幺便驾着牛车后退,退出足有百步。那头极有灵性的白牛,更是贴着峭壁而立,老实得像一尊石塑。
此时这问剑峡中,天只一线。
青衫绿衣,相对而立。
宁霜容是矜傲的,这源于她顶尖的剑道天赋,以及自小众星拱月的经历。但是在屡次击败她的姜望面前,她自无傲气。
她显得很谨慎。
猎猎之风穿峡而来,晚夏烈光越过罅隙。
在某个微妙的瞬间。
宁霜容眸光一闪,名剑【秋水】已出鞘。
剑鞘横出如电,直接贯入峭壁数寸。而剑锋似水,已随目光奔流,一跃而出。
她的表情欢欣雀跃,如似一个二八年华的天真少女,蹦蹦跳跳在花丛中。
她的剑光灿烂夭矫,明媚动人!
自太虚幻境初次相逢以来。与姜望斗剑多少次,她自己也都记不清。双方都对彼此有足够的了解,早就不需要再有试探的阶段。
因而她一出手,便是此前从未动用过的绝剑术,【踏莎行】!
如果说斗剑这么多回,她还不知道姜望有迅速捕捉知见的能力,那她也枉称天资绝顶。
神临之契机,玄而又玄。
对她来说,太虚幻境里相识已久的姜望,以大齐武安侯之名前来拜山,就是那一步的契机。
剑阁这一代弟子,她最秀出。
与姜望年龄相近的剑阁弟子中,唯独她能够现在神临,唯独她有机会,可以横剑于姜望之前。
所以是她。
胜利她自然是不做指望的,但特地成就神临,今日携秋水拦在问剑峡中,她也想尽力一挫姜望剑锋!
何为绝剑术?
自古以来有许多的解释,同门之中也是见解不同。
而对宁霜容来说,穷极此道是为“绝”!
这一式“踏莎行草过春溪”,把剑光之明媚铺展到极致,剑光似水,汇聚奔流,亦如春溪横前。
只是一个动念,剑光已随目光杀到。
叫人目之所见,是喧嚣明媚。身外所感,更遍体寒凉。
姜望反手已经拔出长相思,海量剑气呼啸而起,自下而上,直冲天穹。像是带起一竖飞瀑,直接填在问剑峡道,将宁霜容的剑光拦在其外。
此剑名为霜雪明,合贯剑气成丝与相思杀剑所得。
姜望动用此剑,既是以剑气瀑流阻隔剑光春溪,也是以“霜雪明”这三个字,向宁霜容表明自己的态度——
今次他将以剑招对剑招,以剑气迎剑气,以剑应剑!
要给宁霜容这神临一步以最大尊重,给她一场最纯粹的剑客对决。
而宁霜容感受到的,是姜望胜利在握的从容。
若不是从容不迫,这太虚幻境里的“功奴”、胜负欲极强的斗士,岂肯自缚手脚,做这样降低胜利可能的选择?
她感到生气。剑阁岂可被轻视?宁霜容岂能被轻忽?
但她又明白,以姜望如今的实力,的确有从容的资格。
剑光撞在剑气之瀑上,产生了极致锋锐的嘶响。
两种力量疯狂对耗。
宁霜容人在半空,直接合身撞进了瀑流中!
踏莎行这一套剑术,踏的是春光烂漫,闲情自得。攻势一经展开,便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杀气盈袖,无一处滞涩。
宁霜容一袭绿衣,人随剑走。在剑气之瀑流里夭矫掠影,翩跹似舞,一路踏莎行直接斩至最后一式。手中秋水剑,竟有波光粼粼。
剑似水波横,一剑如玉带缠腰!
此为杀式。
剑光之溪竟然产生了“水纹”,而这“水纹”锋利无比,在剑气之丝结成的瀑流中,竟也长驱直入,甚至于将其分割!
“瀑流”被生生截断,崩碎成漫天的流光。
姜望斩出的海量剑气,此刻全部失控!
神而明之的宁霜容,今日真正展现剑阁【绝剑术】之威!
褚幺这段时间跟着学武,虽未能真个学出一点什么,眼界却是有了一些。但瞧得这绿衣女子剑招如闲情漫笔,剑光明媚似春光,剑意灿烂,生机勃勃。
一时既惊且叹。
及至见得师父那拔起如升龙的瀑流剑气,都被生生切碎,不由得更是咋舌。
而后他便见得眼前亮光一闪,一闪而逝。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那穿绿衣的神仙姐姐,已经倒退十余丈!
白牛不吭声,又往后退。
车轮骨碌碌。
褚幺也紧张地抓住了白牛的尾巴。
却说姜望逼退宁霜容的这一剑,正是【一线天】。
以极锋极锐应极锋极锐,是恰到好处。
一步将青云踏碎,他急追宁霜容倒飞的身影,又是一剑一线天!
断魂峡仰头望天如一线,问剑峡亦是如此。
天地鬼斧神工,自然生成了一线。而他执剑漫步,果决杀出一线。
竖有一线,横有一线。
天地一线。
生死一线!
宁霜容一退再退,绣花布鞋在空中疾点。一朵又一朵的剑气之花,随着她的步点开而又谢。
她的眸光如凋花,刹那间春意老尽。于是她的剑也伤情万种,惹人爱怜。
足下踩剑花,剑上开剑花。
花已谢,人将凋。
绝剑术,念奴娇!
姜望如今的剑术,绝对已是神明之剑。【一线天】更是他的剑意剑招之极,非可等闲视之。
被姜望迫而至此,宁霜容已是避无可避,而她且迎且退,势渐衰而意渐竭,先死而后再生!
层层叠叠的剑气、剑意、剑势,聚而又散,散而又聚,真如花开花谢无穷反复。
两人从这头追至那头,且行且杀,在漫长的问剑峡逐走三百余丈。
一线天终于斩至尽处,其势已终。
宁霜容踏碎剑花并空气,合剑冲出,悍然反扑!
那一路凋落的剑花,在这一刻全部复起。把姜望团团圈在其中!
怎见疾风骤起。
剑花开满问剑峡。
这一幕画面太美,美到其间凶险都几乎被人忽略。
褚幺一时看得痴了,那引车追来的白牛也是目不转睛。
“好剑术!”
姜望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
这一刻他的眸光清澈,好像映照出那无数个月下舞剑的夜晚。
无关于恩怨,无关于责任,无关于其它,此刻他只想追逐最纯粹的剑的胜负。
他的意和势,一瞬间就拔至巅峰,长相思立地撑天,再一次竖起人字剑!
纯以剑术胜过同境的宁霜容,天下间恐怕没有多少人具备这样的勇气。尤其是在宁霜容引爆这一路念奴娇剑式时。
每一朵剑花,都是剑气剑意的极致体现,是剑阁多少载岁月以来,真正天才剑客的凋琢。
每一朵都杀机四伏!
或缠绵悱恻,剑气层叠。或花开灿烂,剑气炙烈。或残花受雨,伤人肝肠……
每一朵剑花都需要不同的应法。
一步应错,顷刻引爆连环。
而姜望来去其间,只以一式人字剑,演尽他所见识过的众生。
或得意,或哀伤,或悲戚,或欢喜。
他在无尽剑花之中潇洒漫步,手中青锋倏忽左右,巧之又巧,将一朵朵扑面而来的剑花都点碎。
正是风流谁家少年,漫步花丛中!
这真是神一般的剑术。
青衫掠影而过,漫天剑花一朵朵碎灭。
而在那种凋零中,宁霜容却是真正地释然一笑。
独孤无敌是不是真正把她当做对手,齐国武安侯心中是如何想,态度是如何轻慢,到了这时候,又有什么紧要?
此刻是真正的以剑应剑。
而她一直所追求的,不就是这种最极致的剑术碰撞,最纯粹的剑术美学吗?
“今日良逢,幸见生死!”
她如此笑着,也如此轻喝。
这一刻,灿烂的剑意无由而发,使得她青丝乱舞。
下一剑,便是她所独创的最强剑术。
亦已列名了剑阁绝剑术的……
【相见欢】!
……
……
ps:唐陈羽《过栎阳山溪》诗有“众草穿沙芳色齐,踏莎行草过春溪”
第七十九章 指剑为阶
漫天凋落的剑花之中,姜望终于同宁霜容迎面。
即使是完全沉浸在剑术世界里的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笑容实在美丽。
笑意溢在她的眼眸里,流转在她的唇角眉梢。
她由衷地喜悦,为不曾谋面的老友,为剑术世界里的知音。
你当然会在这个笑容里感受到灿烂,也当然会为这浑然天成的一剑动容。
峡风颤抖在宁霜容的发丝间,此刻她飞扬的青丝、翩跹的衣角,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阐述剑道的奥秘。
而秋水剑就在这玄妙的剑术世界里,在无数种可能中,秀峰突出,一指望西。
此一式,独上西楼!
世间山峰之险奇怪峻,莫有跌宕如人心者。
多年以前的遗憾,总让人不忍去回首。
多年以后的哀思,总是突如其来,飞在天外,人所不察。
这一剑太险、太怪、太突然。
姜望厮杀无数,战场也都上过几回,从无名山匪,到大国公侯,不知会过多少对手,可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剑。
它明明在目光笼罩的范围里,却逃出了目光之外。
它应该是往咽喉而来,位置错开了一厘。
遍身三十六处要害,却处处生寒!
非要论起来的话,这一式与易胜锋遁在感官外的一剑有些类似。
但是易胜锋的那一剑是逃脱了五感,宁霜容的这一剑,却似是先在心中。剑已入心,而后才显于其外。
身魂两害,有情人心伤!
这一剑刺出来,竟有一些斗战七式身魂朽的味道。宁霜容的剑术才情,真个世间绝顶。
姜望心有不朽,身如琉璃,本不惧怕这样的剑式,但此刻他停用神通、禁绝它法,却是一下子陷入了险境。
剑花未凋尽,心痕已初显,遍身要害皆为剑锋所指。
在这样的时刻,他摇身一动,如龙抬首,恐怖的威压弥漫四周!那磅礴的剑势凝成撑天之峰,此为极势之剑。
这一式绝巅倾倒之剑,斩出了绝巅,却并未倾倒。
姜望自身裹挟着磅礴剑势飞天而起,撞碎了零散的几朵剑花,身成高峰去撑天,就此摆脱了宁霜容这一式独上西楼的笼罩。
绝妙的应法!
非是绝顶的战斗天才,不可能有如此妙若天成的应对。
宁霜容剑式用老,徒然无功,却并无失意,她反而觉得惊喜,反而由此诞生了极美丽的灵感。
便是要这般世间难寻的对手,才能够碰撞出世间难寻的剑术光火。
一剑落空,又起一剑。
无言独上西楼,所见空空落落。
景也空,心也空。
她这刁钻怪谲的一剑,倏然上挑!
剑尖似飞檐勾起。
而后整支剑如灵蛇腾空。
人随剑冲天。
剑势就此拔高,像是一颗树苗,倏然略过了千百年时光,一时间巨木参天!
宁霜容的剑与姜望的剑同时冲天而起。
但她的剑并不显磅礴之势,反而有一种影影绰绰的哀意,叫人无处可躲。
这一式,寂寞梧桐!
姜望的绝巅之剑是撑天立地,宁霜容的寂寞梧桐似附骨之疽,是如影随形。
剑势绞着剑势,剑光撞着剑光,剑锋追着剑锋!
她与姜望在关乎于剑的每一个定义上展开厮杀。
非是对剑道有无匹的自信,不可能开发出这样的剑式。
青衫绿衣杀在一处,遍身剑光倾如飞瀑。
他们越杀越高,越杀越高,几乎要冲出问剑峡去。
梧桐树影笼罩小院,让人格外寂寞。
可是让人寂寞的,何曾是梧桐树影,何曾是月满西楼?
是你心中的求不得!
宁霜容的剑,像一张令人窒息的网。张罗无声,却之无门。
“人”是逃不过寂寞的。
一式寂寞梧桐,在这个特定的情境下,压制了人字剑的所有可能。
来不得,去不得,停不得。
此刻姜望感到拘束,甚至痛苦。
他以杀式为逃式,已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宁霜容的衔接却更是独见天才,妙不可言。使他剑起绝巅,反而落入尘网。
他的身心的确都被这样的剑式影响了,也再一次认识到宁霜容与众不同的剑道天赋。
脑海之中无数的应法如流光飞掠,仅止于剑术,还有多少种可能?
砰砰砰!
心脏剧烈地跳动。
痛苦的跳动。
这一刻灵光乍现!
在那古老星穹,有一座红色七层四角飞檐小楼,和一座大气堂皇的七层紫色楼宇,在这个时候,同时轻轻一动。
遥远的星穹世界里,有一种共颤发生了。
姜望的心脏倏然静止。
在宁霜容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感觉里,那一柄天下闻名的长相思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
她感受到极端的恐惧,一种死到临头的危机!
寂寞梧桐剑式如残云一卷,漫天剑影倏然而消。
她不得不撤剑先退。
此刻姜望所使出来的,是易胜锋那遁在感官外的一剑!
他的贪狼星楼,破军星楼,都曾经吸收了易胜锋的同域星楼为己用。但好像除了壮大星楼自身,没有其它的作用。
今日或许是一个意外。
在平日的修行中深刻道途,凋琢星楼,在方才与宁霜容的战斗中触及灵感。
姜望几次试图模彷而不可得的这一剑,于此重现问剑峡!
比起易胜锋当初的那一剑,此剑失却了对敌人警觉的抹杀,但在已成神临的姜望手上,它却连敌人的灵识也一并跳出。是真正杀敌于无知无觉的一剑。
长夜无月难开眼,不知生死降何门!
秋水剑过而复起,起而又落。
宁霜容的身形极速下坠。看不到姜望的剑,却清楚那一剑正在追来。
有形有质,却无影无踪。
这一刻她的眼神复杂难言。
她的秋水剑也变得十分复杂。
身穿绿衣的她,姿态轻灵地飘落在空中,像是一片不应飘落的、翠色欲滴的叶子。但是她的秋水剑,彷佛有了自主的灵觉,绕身飞转。
但见憧憧剑影,绰绰剑锋,煌煌剑光。
她的剑势剑意剑气,在瞬间编织出一个巨大的囚笼,把天地万物都圈禁在其中。
相见欢之千秋锁!
锁住明月,不叫人间有相思。
锁住千秋,不使有离愁。
铛!
秋水剑斩上了长相思。
剑锋交错,划出一长熘刺眼的星火。
一泓秋水开明月。
她以此剑生生斩出了姜望遁在感官外的一剑!
姜望连人带剑被斩回高空!
倒飞高空的姜望,缩身成一团,剑趋浑圆。
剑架未散,剑势仍在。
若是他对遁在感官外那一剑的力量更笃信一些,此刻便不只是这样而已,应该已经落败了才是。
恰是他始终留有余力,才能在宁霜容这一式千秋锁之下短暂脱身。
这一次短暂的错锋,背后各有筹思。
宁霜容与易胜锋是有过交手的,对易胜锋的这一剑也早已思考过如何应对,虽然惊讶姜望竟能复刻,却打算顺势在这一剑终结胜负。而姜望知道宁霜容与易胜锋交过手,故而在这一剑有所保留。
此时姜望的身形倒飞。
宁霜容已携千秋锁之势跃起,不肯放过难得的优势。
倏然间星光如瀑,铺满了整个问剑峡。
四颗璀璨强星于此映照天穹。
星路折转,一时间贯穿了北斗。
姜望缩成一团的身形骤然张开,像一张拉满而松弦的弓,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移动了道途杀剑,但以北斗照剑阁!
宁霜容一声轻叹,皓腕只是一转,秋水剑便脱手而飞,还入鞘中。
“武安侯技高不止一筹,宁某认负!”
无边剑势剑意都散去。
飞散的剑气中,她翩跹落下。
秋水剑在峭壁上不甘地震颤了几下,而后便连剑带鞘,飞回她手中。
宁霜容与斗昭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同样洞察了姜望捕捉知见的能力,也同样选择以新以奇来压制姜望的觉知,抹平姜望在战斗中的应对优势。
斗昭在战斗中不停地转换刀术,宁霜容的绝剑术也是一套接着一套。
但她又与斗昭不同。
斗昭的斗战七式乃是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并不如何担心被针对。斗昭将之留到关键时刻,只是不想给姜望更多的适应机会,更是为了干脆利落的绝杀。他与姜望交锋的大部分时刻,都并不是最强的他。
而宁霜容一直在展现最强的状态,在这几套绝剑术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只有更弱,没有更强。
所以相见欢这一套绝剑术未能击败姜望,她便已是输了。
最后的跃空追击,不过是最后一次不甘的尝试。当姜望的道途杀剑亮起来,她便再无机会,只好归鞘认负。
宁霜容收剑收得干脆利落,
姜望归鞘亦是归得云澹风轻,伸手一抹,便抹去了漫天星光,抹去了北斗独照。
足踏青云,漫步走回地面,对宁霜容一拱手:“剑阁无愧于古今剑魁,宁道友也当得剑术无双。这一战,姜某大有所得!”
当然,这一次两个人都未用神通,未用道术,未用灵域。在这三个方面,他确然是占据绝对的优势。
但是仅以剑术交锋而论,这一次斗招斗意斗势,他都并未压过宁霜容去。最后移动道途杀剑,也是打算以力强破。
宁霜容说自己输了不止一筹,他却是不好意思承认的。
这一场斗剑,从各方面来说,都称得上是精彩的一战。
尤其对交战双方而言。
他们是太虚幻境里屡次交锋的知音,他们是彼此论剑次数最多的对手。现实里虽然缘悭一面,但彼此早已相熟,也算得上是良友。
当然今日身有各属,不得不以剑相横。
但从个人的角度,彼此却是都没有恶意的。
姜望第一剑,出的是霜雪明,表达他执剑在手的纯心,请宁霜容明晰。
宁霜容的最后一应,是相见欢,是剑客遇剑客,英雄惜英雄。宁剑客与独孤无敌,相见亦得欢。
可谓酣畅淋漓,各自无憾。
直到此刻,褚幺才催促着白牛,巴巴地将牛车赶上前来,细长的眼睛透着机灵,殷切地道:“师父,仙女姐姐,上车坐,我为你们赶车!”
宁霜容笑了笑:“我与你师父同辈论交,你叫我姐姐,岂不是把我叫小了一辈?”
“那……师娘!”褚幺石破天惊地大喊。
笃!
姜望一记脑瓜崩,叩得他当场抱头闭嘴。
褚幺委屈地瘪起嘴,疼得泪汪汪。
他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就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姐姐太好看,想着要是天天看到,该有多好?而且只有这样美的女子,才配得上自家师父。
此刻吃了教训,恨恨地在心里想,这么好看的你都不抓紧,叫你以后找个猪婆那样的媳妇!
那是瓦窑镇上喂猪的好手,腰围胸围一般粗。嗓门一扯开,能从镇东头吼到镇西头。皮肤黢黑,比他褚幺还要黑个几筹。
这样凶恶地幻想着,脑门上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不由得傻笑起来。
宁霜容看着这小男孩又哭又笑,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也便没有太在意他的无心之言,只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对这对师徒道:“请随我来。”
姜望按剑与宁霜容并行,白牛老老实实地拉车,跟在两人身后。
漫长的问剑峡,便随着日光移转,渐渐走到了目的地。
这里大概是整条问剑峡的末段位置。
在两侧峭壁高处,都挖穿山体,筑造有坚固的堡垒。诸如材料如何坚实、阵纹如何强大、构造如何巧妙,自是不必多说。
值得说的是,两座堡垒都有名字。
西北一侧曰“藏锋”,东南一侧曰“罔极”。
两座堡垒里,都很明显地有强者坐镇。藏锋堡中寂如无物,罔极堡中剑气冲霄。
仰首而望,从东南到西北,两座堡垒之间,只以一条栈道相连。
这也是问剑峡中唯一的一条栈道。
它横在此间,像是与两侧峭壁一起,形成了一座天然的门户。
“它叫天门栈道。”宁霜容介绍说:“自古以来造访剑阁,只有此路。”
褚幺辛苦地仰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垮着脸道:“那我跟白牛怎么上去呢?”
他当然是想师父背着他飞起来,但白牛块头大,这个仙女姐姐应该很难扛得动吧?
宁霜容笑了笑:“车可以暂时卸在这里,不会有人动。至于你和白牛嘛……可以自己走上去。”
她并食指中指为剑,只是轻轻一绕,便指向半空。
忽然间锐声四啸。
一柄柄长剑横空飞来,一时间几乎铺满了视线。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飞行中,又自有美妙的秩序存在。最后又齐整整地在天门栈道下,列成了一道宝剑搭建的阶梯!
……
褚幺九岁至问剑峡。
仙人指剑为阶,以登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