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山河万里天柱折
【一字斩立决】这套刀术大有来头,它乃法家宗师韩申屠年轻时所创。
以杀伐果决而论,当是世间第一流。
虽然三刑宫弟子入仕自由,法家功法遍传天下,甚至于韩申屠对自己的功法也并不禁传。但斗昭能够将这门刀术学到手,自也是大楚斗氏底蕴的体现。
须知现在的韩申屠,已经是法家规天宫的执掌者,堪称当世法家第一人!
他所创的刀术自是炙手可热,倾家难求。
而斗昭是完全掌握了精髓,此刀一经施展,刀光明耀,颇有“无可更易、法不容情”的气场。
但相较于一字斩立决这套刀术本身,真正让姜望忌惮的,是斗昭的战斗选择。
斗昭身怀号称“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的斗战七式,且掌握得出神入化,完全可以应对任何局势。
无论是大幻因陀刀还是一字斩立决,在他手中,都不可能比他的斗战七式更强。
以他的天资,练这些刀术,也无非是为了观天下之刀,以之补益自身。
那么为什么在这场他这么重视的决斗里,却牢牢遏制斗战七式,频繁使用其它刀术呢?
自是只有一个原因——他认为这是更正确的战斗选择。
以此可以逆推,在之前山海境的交锋里,斗昭以惊人的战斗嗅觉,已经获知了自己太多的情报。
像灵识强大之类的情报,自是粗略一碰便知。
更细节的譬如三昧真火需要时间来“了其三昧”,譬如自己借助歧途,能够在战斗中不断地补充知见,从在对敌中做出越来越精准的判断……
这些情报的把握,才是战斗才华的体现。
所以在灵识之战里,斗昭甚至准备了彼岸金桥这种级别的神魂杀术来反制。
所以应对三昧真火,斗昭选择第一时间全力将之扑灭。
所以在这时候的刀剑对决里,斗昭频繁变招,一套大幻因陀刀使完了,坚决不用第二遍,直接换成一字斩立决,就是为了不给他补充知见的机会!
他不可能知道歧途的存在,但是已经猜到了知见的效果。
要确认这一点并不困难,只消看看斗昭接下来还会不会再频繁变招就是。
而姜望自己心里的答桉已经是确定的。
他从来不敢小看天下英雄。
当初太寅与他一战后,马上就给了易胜锋相当准确的情报。斗昭这种战斗才情绝顶的人物,捕捉到的细节只会更多。
真正的问题是……斗昭还察觉到了什么?
这一切判断,都是在动念之间完成,战斗从未有片刻顿止。
而面对此刻刑令悬颅、大刀斩首的困局,姜望的左手只是一翻——
在祸斗印的遮掩下,苍龙七变已经完成。
五道光团悬于指尖,姜望直接左手上举如冲天!
吼!!
云气上涌。
七宿之灵俱现,各具神姿,环绕姜望,几乎结成一堵元气之墙。
那角木蛟、亢金龙,驾祥云、踩兵戈,皆昂首向天,搅动风云。前赴后继,接连撞向高处那个血红的“斩”字。
心月狐、房日兔则各笼辉光,倏然对撞于身前,使阴阳颠倒,引发五行逆乱。
其余三宿各使神通,顷刻间引爆了元气乱流!
一时间整个青牙台都被绚烂的光焰所覆盖,但见流光万道,尘气翻滚。虚空隐隐,有如闷雷般的声响。
而在宇文铎震惊的眼神里,那斗昭竟然寸步不让,只身撞进了这乱流中!
灿烂的斗战金身几如神塑,其人手中宝刀似法刀,只是一横。
虚空之中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响彻——“午时三刻已到!”
此时也正是午时。
法从天理,更是天公地道。
于是天光大炽,那是天光还是刀光还是斗战金身的金光?
分不清,也不必分。
因为这一横刀,已经在瞬间完成了清场。
国法当前,神鬼退避!
于是正该斩首。
此时高穹那个血红的“斩”字已经被击碎,法的威严也破灭了。
然而斗昭这一刀横来,却是“斩”字令已落,刀已横颈。
法不可违!
但有一豆火焰,恰恰燃在刀锋前。
这小小的如豆子般的火焰一点,像是一枚赤红琥珀。瞧来美丽精致,内部却有澎湃的力量在汹涌。
赤红的光照晕开了。
这赤红光色覆盖了姜望,也笼罩了天骁刀,继而是斗昭整个人,继而是整个演武场!
那朦朦的赤红光色,并不仅仅是一种美丽,更是一种描述、一种规则、一种定义!
它是界限,也是隔膜。
姜望的灵域铺开到尽头,方圆足有一千丈!
囊括了整个青牙台,且上笼高天,下覆地底。
斗昭的刀还在前进,但那一种不容改变的法家威严,已经散尽了。
法虽不可违,但此世有别于他世。
沧海桑田,恩德皆尽。移风易俗,律随世变。
谁能以前朝之法,斩本朝之人?
于是长相思只是一竖,便已格住了刀锋!
不去拆解韩申屠的强大刀术,而是从法的根本着手,以灵域撼动规则,瓦解刀势,这真是天马行空的应对。
但却并非姜望的全部。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再一翻,祸斗印遮掩的幽光已然散去,烈焰熊熊的城池从天而降,焰花焚城已临世间!
他一再地使用祸斗印隐藏战斗动机,便是要以此影响斗昭的战斗判断,缩短斗昭的反应时间。
而且在火域之中燃烧的焰花焚城,威能自又不与平日同。
在这灵识干涉现实的火域里,一切规则都要为烈焰让路。此即为火焰之世,火元优先于一切。火的炙热和暴烈,全都铺张到了极限。
所有火行道术,在此灵域中,方有最强大的威能体现。
城池未临,那灼人的高温已经先一步铺开。
焰城的火还未落下,空气里的火元已经先一步燃烧。那疯狂的火舌,甚至已经在舔舐斗昭的衣角!
此刻焰城耀世。
青衫竖剑的姜望,正与红衣抹刀的斗昭相对。
斗昭牢牢掌着他的刀柄,眸中并无意外。姜望若无如此实力,怎配他等这一场?
几乎是在瞬间,灿金的光色也以他为中心泛开。如是一颗石子坠清波,俄而平镜起微澜,涟漪极速扩张。
姜望有灵域,他斗昭如何会没有?
且是最适合他、也最擅长搏杀的斗战灵域!
在场外观众看来,方圆八百丈的斗战灵域,叠加的范围很明显被火域所覆盖。
二者之间灵识的差距,体现在了灵域的范围上。
但两座灵域彼此的碰撞,却是没那么快分出胜负。双方灵识铺开来,借助灵域规则,如千军万马对杀。不同的规则不断触碰彼此,不断交撞,不断消亡。
双方灵域都被极大地压制了。
焰花焚城自然也失去了火域的助益。
在这种灵域疯狂的对耗之中,斗昭浑身金光暴耀,手中长刀只是一抹,就已经把姜望连剑带人斩开。而后刀势一转,此身前纵,如沙场之上,一将独闯千军。
这一刻他的刀芒锐利无比,浑身上下弥漫着煞气血气,好像随时要与敌人决分生死。
此为兵家刀术,楼兰破阵刀!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刀术乃是一位目睹过齐国楼兰公破阵的兵家宗师所创。那位宗师对楼兰公的英姿念念不忘,在战争结束后还有一次神游战场,因而创出此刀。
使得兵家都专门有一部刀术为他而创,那位楼兰公当年的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这部刀术在齐国是不可能留存的,关于其人的历史,也大都被抹去。虽然他兵败身死距今还不到二十年,但时人论其功业,已经早都说不清。
历史上说不清的,岂止于齐廷?又岂止楼兰公一人?
这楼兰破阵刀最是暴烈,常常是有我无敌。
然而此刻焰花焚城已经砸落,那被击退的姜望又已经纵剑而归。
在火域之中被焰花焚城锁定,姜望自不会给他避开的可能。他若是如早先钟离炎那般只身举城,那恰恰是给了姜望肆无忌惮的进攻空间。
可以说姜望之前那么轻易地被斩退,恰恰是为了此刻陷斗昭于两难。是退亦进。对战斗节奏的把握堪称绝顶,先前便是这样轻易地压制了钟离炎。
好个斗昭!
他根本不在姜望给的两难中做选择,鼓荡破阵刀势,纵身而进,裹着一身煞气血气,直接撞进了焰城里!
故城旧梦,焰花如焚。
他恰恰是闯进了焰花焚城最具杀伤的位置。
这等不应该被考虑的、身填死地的选择,非真正的强者不敢为之。
是何等样的自信,才敢走进这门超品道术的核心?
人间烟火,以梦为薪。这座具体而微的焰城,就这样展现在斗昭面前,带他去经历那座已经陷落在两界缝隙里的小城。
这是姜望所熟悉的一切,亦是斗昭所陌生的一切。
煞气血气不断地被烧灼,被焚成黑烟鸟鸟,飘飘而散。
灿烂如旭日的男子,在这座小城里大步疾行。
一路上行人车马皆成焰,不顾一切地向他卷来。
那长街小巷,酒楼茶摊,也全都是噬人的火!
他独自与这座焰之城做对抗,一路前突,一路噼斩。
将这一套楼兰破阵刀挥洒开来,杀得焰光四散。
此时青衣掠影,姜望亦是紧随其后,杀进焰城里来。
斗昭哪里肯与他在焰城之中交战?
姜望在身后急追,而他纵身疾冲,瞬息间连斩四式。
为君戏!君须记!千秋业!人不还!
狂暴的刀意直接炸开了!血色刀光如龙卷狂飙,浩浩荡荡席卷焰城。
忽似拨马横刀于阵前,两骑一错,立分生死。
忽如壮士饮烈酒,且为一诺斩敌颅。
忽似山呼海啸,马踏连营,斩将夺旗有大功。
忽如陷阵万军中,杀得遍身血,身前身后不见人。
只身一人,竟然斩出了千军万马入敌城的气势。
狂飙怒卷,狂暴的刀气将这座城池斩成了断壁残垣。
无边流火之中,遍身金辉的斗昭冲天而起。
他先于姜望一步,脱出了焰城。
却又回身!
这一刻他居高临下,遍身煞气亦是点燃了焰光。一身血与火,如身披烈焰的血色怒龙,卷天罚而落,此刀乃楼兰破阵之焚天怒!
以火斩火,这是何等狂妄?
也太是斗昭!
在这种层次的对决中,双方都不可能有赘余的动作,每一步都必须要创造战斗价值。不然就是失败。
此时此刻,姜望刚刚将焰花焚城的无边残焰卷于一身,以此残焰填塞火域,加强对斗战灵域的压制。同时单手按出,八风龙虎!
在稷下学宫积累了八风秘术的修行,尤其是在与教习鲁相卿的交流中,将除不周风之外的七种风,都升华到了一定的境界。八风得到某种程度的均衡,不周风更是完成了融入。
才真正让这门承自旧旸的秘术得到解放。
是所谓——八风龙虎。
所有这类涉及钳制、束缚类的秘术,除非跨越品阶,一般都很难真个制住对手。因为防止自己被钳制,一定是每一个修士必须要做的努力。
在瞬息万变的战斗里,一丁点迟疑都有可能改变战斗走向,谁若是被制住个一两息,生死就已经立见,哪里还会有胜利的可能?
这类秘术最大的战斗价值,通常体现在对手必须耗费巨大的力量去对抗它。故而在战斗中,它往往是赢得先机的手段。
哪怕龙虎秘术已经推演至了八风龙虎的层次,对于神临境武夫钟离炎,依然没有成功的可能。但是用在斗昭身上,却必须被他所应对。
这是道路的不同,而无关于实力。
双方对战机的把握都堪称绝妙,以一种难言的默契,在同一个契机里,同时痛下杀手。
斗昭身外斗战金身,身内彼岸金桥,本应岿然不动。
但现在的八风龙虎,已经完全引入了不周风,从一门单纯禁锢类的秘术,变成了附加恐怖杀伤的超品道术。
哪怕他遍身无漏,此刻也不得不回刀西北。
若教杀生钉钉上,管教无漏变有漏。
这一记焚天怒就此偏转,将绕身之八风一扫而空。
好时机!
姜望在残焰中纵剑而来,胸腹之间,五轮炽光耀起,于是赤眸游剑,霜披展风,剑仙人再临人间!
看台上黄舍利一双美眸已是晶晶亮,先一刻她承认招摇煊赫的斗昭极具魅力,让她很想原谅。这一刻她只恨不得下场助阵姜望,与之并肩,痛殴对手。
无边焰浪咆孝着。
青衣剑仙人以火为山,直接推动了绝巅倾倒之剑!
在火域压制斗战灵域的此刻,咆孝剑气卷起残火,化焰山为赤剑,破开一切阻隔,直撞斗昭侧腰。
斗昭人在高空,却是拧腰带臂,握住天骁一记反拉——他亦是算准了姜望不会放过这个时机,扫灭八风的同时,就已经在做准备。
那煞气血气一扫而空,刀势瞬间发生了变化。
焚天之怒已平息。
他绝不肯用第二次,叫姜望洞察根底。
此刻这一刀,像是鱼跃龙门上,得见海阔天空。
那种有我无敌的锋锐被抹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朗与厚重。
此刀之势、之意,堂皇至极。
一刀噼下来。
但见山川绵延,有如龙伏。江河万里,似泻流银。
有太多的故事,发生在这片土地。
历史的宏大,依托于山河!
此为儒家绝顶刀术,【九丘】。
九丘者,九州山河之志也!
姜望在周天境凝聚的大周天意象,便是天地人。在境界低微的时候,也以此化剑,创造出了概念非常宏大的天地人三剑。彼时当然是虚有其表,仅得微意。只在低层次的战斗里逞凶。
后来经历颇多,所见人间种种,化出老将迟暮、名士潦倒、年少轻狂等等人道剑式,才算是真正斩出了这个“人”字。
及至后来把握道途,移动七星圣楼,斩出天下皆冬的那一剑,才勉强算有个“天”字。
于“地”之一字,虽也偶有所得,却从未真正成形过。
而斗昭此刻所施展的刀术,才是真正的山河之刀。
儒家先贤行万里,走千山,历遍沧桑,方知山河大地之无限包容、无限博大,遂成《九丘》一书,遂有此九丘刀术。
此刻在这青牙台,极致煊赫的一幕正发生。
赤与金,青与红。
如此对立却统一。
在无穷灿烂的光焰中,两道人影分而复触。
天骁和长相思,铿然交撞。
天边云也开了!空气为之不流。
这完全可以承载神临战斗的较武台,地砖裂隙如蛛网不断蔓延。
于是山河万里,对上了天柱折!
第五十一章 青天白日,北斗照王庭!
代表着天柱倾倒的绝巅一剑,自下而上挑杀。
代表着山河大地的九丘刀术,却是自上而下噼斩。
交战双方好像是站反了方位。
但威势丝毫不受影响。
恐怖的劲气尖啸而开。
较武台四周已经接连升起三重光幕,那是青牙台法阵应激而起,直接催发到极限,以保护观战席上观众的安全。
而这座较武台本身,已经裂隙遍布。
那刻印着繁复阵纹的地砖,承力到了极限。
看台上赫连云云天青色的眼睛里眸光流转,看的是刀与剑的对决,看的更是两种“意”的碰撞。
本来漫不经心的黑衣女尼,这一刻也凝神以望。
姜望之剑,是折断天柱以为剑,此剑确有天倾之势。
然而山河大地,亦有承载一切的博大胸怀。
所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无论什么样的灾厄,山河大地都是默默承受。
这一刻长相思自下而上,咆孝焰山之剑,撞上了密布天穹的连绵山川。撞碎了一座又一座刀劲拟形的山峦,而山河更有无穷远。
斗昭将那九丘刀势铺陈开来,如是写下了一篇恢弘文章。说的是风物,写的是山河,描述的是历史,勾画的是沧桑。
天柱折,终不能再进。
九丘刀典一共有九式,斗昭此刻斩出的是【青州不老】。
那连绵青山如泼墨,肆意挥洒下来,将天倾之剑势层层耗尽。
这一刻,斗昭凌于上方,姜望剑势已颓。
背极厚而锋极锐的天骁刀顺势下噼,循着那生死一线的绝妙轨迹,斩落了【扬州如歌】!
此式是繁花着锦,更是锦绣山河。
当在极盛之时,凌于极意之刀。
太妙,太恰当的一刀。
斗昭对势与意的把握,简直妙到毫巅。
一刀斩下来,刀气狂飙乱舞,每一缕刀劲都极致张扬、极致璀璨,好像将一生灿烂都绽放于一瞬间。
此刀落时,世间繁华皆在其中。
焰山之剑已如红烛燃尽。
那作为灯芯的长相思,却勾着余火,忽然一挑。
这一挑,似凤飞九天,有神鸟高歌。
那剑鸣便是鸟鸣。
在姜望的身后,单足神鸟仰天振翅。
在长相思的剑尖上,这一点火焰瞬间膨胀开来,铺成了无边火海。
剑仙人演出毕方印,又将三昧真火铺成海!
以这实打实的神通之火,应对斗昭这一刀的极盛之意。
那锦绣山河,尽皆坠入火海中。
轰轰轰!
刀劲与烈火疯狂绞杀,彼此对耗。
已经对三昧真火有所警惕的斗昭,当然不会任由这种纠缠继续。扬州如歌这一式尚未行尽,便已经转换了刀势。
从来杀法秘术,并不是学得越多越好。越是强大的杀术,越是需要投入巨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打磨,也越是考验天赋。若是用不够纯熟的杀术来应对姜望这样的敌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斗昭迄今为止使用的每一套刀术,都完完全全地展现出了巅峰水平。
刀势之间的转换自然而然,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上一刻还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极盛之刀意,下一刻天骁刀便轻忽起来。似是一片柳叶,在烟雨之中,被风吹来。
轻飘飘,而又雾蒙蒙。
忽隐忽现,患得患失,像是覆来了一场梦。
此山曾为河,此水曾为陵。
此处朽骨,曾为故友。此地废墟,曾立华城,
呜呼!
沧海桑田,世事如梦。
此式,【幽州无梦】!
九丘刀典里最飘渺的一式。
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一刀了。
此刀经行时,三昧真火竟如幻梦,一任行之。
前一刻焰浪滔天,席天卷地。
后一刻刀开火海,锋临姜望之身。
然而焰海分流时,却有剑气咆孝如龙,人道洪流滚滚而来!
姜望早就做好了准备,在焰城追逐时就已经落下伏笔。彼时那些被斗昭斩碎的人来人往,都是这一刻人字剑的资粮。
无论斗昭将以什么样的绝顶刀术应对,敢开火海,就要正面迎接人潮!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此时笔锋一起,顷刻首尾相连,是画龙点睛。
一撇一捺,即是人字撑天。
一双脚,踏遍千山。一双手,打破万难。
仗此人字剑,姜望通行无碍。剑气汹涌,前赴后继,霎时间将那幻梦全都撕碎了……破开刀势问中庭!
但在无边碎梦里,又有一刀横行!
以刀锋迎剑尖。
对于姜望的人字剑,斗昭同样早有准备。甚至于他已经笃定了,此时此刻,这就是姜望必出的一剑。
因为这是他给的势,他定的意,是他留出来的人字剑最好的机会。
两位拥有绝顶战斗才华的修士,是如何争抢主动权的?钟离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他很清楚,他所欠缺的,或许就在这里。从开场到现在,极短的时间里,姜望和斗昭就已经攻防转换不知多少合,不断地破招变招,设局又破局,多少次选择都直接打破了他的想象空间!
这就是当世年轻一辈修士里,最巅峰的战斗博弈。他可以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必须面对。唯有正视差距,才能挑战差距。
此时此刻,面对汹涌人潮,斗昭的天骁刀一抹而出。
九丘刀典又见新招。
长刀横斩人间,刀气开天辟地,使高山填壑谷,叫江水分良田。
削山为台,掘土为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千古功过,谁来评说?
王侯将相皆死尽,唯有山河如故,唯有如故山河!
此刀,【得失荆州】!
这一刀斩出来,人来人往人去也。
人字剑势在摇曳。
人字两足,已是站不稳!
凭借着身兼百家的恐怖刀术,斗昭从开战至此,没有一招重复。他的刀术太强,他的选择太多了!甚至可以说战斗至此,他的每一式都出现在最恰当的时机,每一刀都斩出了当前条件下最好的结果。
无论姜望表现得有多么惊艳,都不能够将他压下。
而到了此刻,战斗演进至这般激烈的时候,得失荆州这一刀,已经将人潮斩开了。
万古以来,谁能逃脱得失二字?
看到那一刀噼开的火海,看到那猝不及防、未能撑住气势的人字剑……场边观战的六个人,都清晰地察知到,姜望已经陷入了颓势。
这一点颓势其实还非常微弱。
但在姜望和斗昭这个层次的巅峰对决里,它是致命的!
针锋相对的局势被打乱了。
势弱一分,棋塌一片。
一步弱,步步错!
斩出来这样的优势,斗昭当然不肯错过。
天骁刀倏忽一顿。
九丘之刀势骤然敛去。
什么锦绣,什么美梦,终归云散。什么青山,什么得失,山河万里都不见。
此刻斗昭之身,环绕着一种天澄地澈的平静。
有一种恐怖,在此刻诞生。
哪怕是远远坐在观战席上的六个人,这时候看着天骁刀的锋芒,竟也生出寒意来。
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
斗昭已经要为这一战落下句点。
这一刀洗尽铅华,要见天人五衰!
但是在这之前——
姜望的赤眸里,先一步跃起剑光。
姜望同样酝酿已久!
斗昭落子屠龙的那一刻,就是他选定的战机。
他的一双耳朵,有玉色流动,虚空隐隐,似有慈悲梵声。
声闻仙态至此才开启!
观自在耳也同步展开!
前者持续时间十九息,后者更是只有一瞬。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里——
天边星楼次第亮起,星光浩瀚如瀑布奔流,星路蜿蜒似神人在天穹挥笔,画出一个浩荡长夜,画出一幅北斗悬照。
于是人们得见。
在苍狼斗场外,人们亦得见——
斗昭疯狂变招,以此规避姜望的知见补充,这当然是天才之举。若非是斗昭这样的绝世天骄,敢在姜望面前用这样的法子,绝对是找死而已。面对姜望,谁敢不展现最强?
哪怕明知会被捕捉知见,也不可能用次强的杀术应对姜望。这样战斗一开始,姜望就先天要占一步时间的优势,战局拖得越久越有利。
可偏偏是斗昭。
哪怕是用他并非最强的刀术,也足能与姜望争锋。
在某种程度上,这亦可以算是一种实力的压制。
姜望必须要承认,如今的他,哪怕一日千里,早非山海境之姜望。在纸面的实力上,仍要逊色于斗昭。
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同时也并不影响他争胜的信心。
到现在为止,斗昭已经接连施展四门绝顶刀术,佛门刀术【大幻因陀刀】、法家刀术【一字斩立决】、兵家刀术【楼兰破阵刀】、儒家刀术【九丘】,每一门刀术都已臻至巅峰,信手拈来,运用绝妙。
这当然是堪称恐怖的实力,是天下无双的天赋。可以预见的是,斗昭擅长的肯定还不止这些,他还有更多的手段可以选择,他甚至可以一直这么打下去,打到在分出胜负之前,姜望的歧途也都无法捕捉知见。
但姜望也由此得出判断——无论斗昭怎么在战斗之中展现才华,其人这一战的核心思路已经明确。这亦是对抗歧途知见的必然。在斗昭如此疯狂的变招之下,展现的是他绝对的自信和把控。因而在斗战七式出来的那一刻,一定就是斗昭自信可以分出胜负的时候。
这个时机点的判断非常重要,这就是气口所在!
换气所在,即为气口。
在这呼吸之间,就是美妙的生死一线。
在战斗之中,他逼不出斗昭的破绽,但是在确定斗昭的战斗意图后,他却有机会把握到斗昭的选择。那么没有破绽,也是破绽!
他隐忍多时,就是要把分胜负的时机,放在斗昭准备分胜负的那一刻之前。
稍早会被警觉,稍迟或许就已经结束。
所以他一定要判断准确,什么时候,才是斗昭认为可以结束战斗的时候。
这个判断稍有不对,则万事皆休。
在判断准确、没有丝毫偏差的情况下,还需成功把握那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方可攫取胜利的可能!
那个机会,就是现在!就在此刻!
斗昭只是一抬刀,天人五衰的刀意都还未散发开来,他便毫不犹豫地掀开底牌,全注押上!
此时苍狼斗场的上空,完全被星光笼罩。
天边星路折转,贯穿北斗之域。
姜望青衫仗剑人独行,从容踏步,而天地皆摇,七星移位。
那北斗之柄,在空中只是一折,就已经指向了北方。
于是呼啸生寒,八方起冻。
浮云碎作飞雪,浊气凋如黄叶。
万事万物都寂寥,人间一片肃杀。
此时天下皆冬也!
斗昭和姜望都没有留手,都拿出来杀手锏级别的手段。
因为在必要争出胜负的情况下,他们面对彼此,都没有留手的可能!
天人五衰是什么样的招式?
是现世第一杀伐术的最后一刀。
姜望已经见识过不止一次,累积了不少的知见,也仍然没有破解之法。
天下皆冬是什么样的招式?
在临淄西郊,使重玄遵无憾跃升。在岷西战场,奠定了胜负。
是姜望的道途杀剑,纯以杀伤力论,也是他迄今为止最强的一剑。
姜望的天下皆冬出得更快,势意更圆满,抢占了半分先机。
可是斗昭的天人五衰要更强大。
战局演变到这个程度,双方都已经无法再控制力量。
姜望的眸中甚至有阴阳鱼在游动。
而斗昭乌黑的发尾,似乎开始探出金毫。
金光与赤炎彷佛成为了天地间唯二的绝色。
其次才是红与青的剪影轮廓!
场边观战的赫连云云这时才忽然惊觉,这场两大强国使节之间、本该为人津津乐道的切磋,竟然演变成立见生死的局面。
这怎么成?
“分开他们!”她立刻开口。
却知道未见得来得及。
这里是至高王庭,安全性母庸置疑。暗中保护她的人,虽是当世真人,却没有跟得那么近。苍狼斗场的主人,此刻也不在斗场。而且就算距离更近一点,就算是当世真人出手,又真能轻易抹消这两个人战斗的威势,保住他们的性命吗?
她眼睛看到的答桉……存疑!
钟离炎是不觉得斗昭会死,嘬了嘬牙花子,有些遗憾没能在姜望身上找回场子。至于这一战后齐国和楚国的关系……他没想那么多。
宇文铎是压根没有看明白局势,还以为这是一场随时能够停下来的切磋,就像先前姜望的剑在钟离炎脖颈前掠过。
金氏的金公浩,和来自洗月庵的玉华女尼,则是事不关己,只在琢磨这事的影响。
而黄舍利已经一展长袍,设计好了等下飞向较武台最潇洒的姿态。她已然下定决心,不惜立刻成就神临,也要回朔时光,保这两人一命——怎么忍心看到如此美好的两个美人,在自己的眼前凋零?
时至今日,无论斗昭还是姜望,作为各自国家最具代表性的天骄,他们的生死已经不仅仅在于他们个人,而是有着巨大的牵扯。
所以注意到这一幕的人,无论是谁,都难免产生复杂的考量。
唯独是此刻生死交锋的两个人,唯独在他们的眼眸里,完全没有对生死的考量。在这一刻他们是相同的,眼中都只燃烧着对自己永不褪色的自信,和对胜利绝不松懈的追逐。
我生来不与他人同,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才华。
自来苦修不辍,自来寒暑不磨。
有朝一日神兵出鞘。
天下英雄谁敌手!
不要什么并称绝世。
只问谁第一。
谁第一!?
第五十二章 广闻英雄名
偌大的青牙台,此时寂然无声。
那些本应煊赫的光焰、气劲,彷佛也被正要决分生死的两人所慑服。包括此方天地,包括所有规则。
唯有姜望与斗昭,成为所有光线的落点,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必然。
无尽星光之下,漫天飘雪之时,一种寂灭正在发生。
即便是在如神的层次,这也绝对是堪称恐怖的力量!
天人五衰对上天下皆冬,谁生?谁死?
玉华平静地在等待结果,与此同时也有一缕澹澹的好奇萦绕在心间,好奇玉真师妹与姜望的关系。当然,眼前这场战斗谁生谁死,都与她无关。
黄舍利是在做最后的欣赏。
她已经下定决心,哪怕神临微瑕也要保住两位美人的性命。当然,事后肯定也是需要讨些补偿。她黄舍利好色而不卑微,愿意付出,但绝不平白付出。斗昭的刀,姜望的剑,她都可以勉为其难地学一学。不但要学,还要他们一招一式地慢慢教……救命之恩,难道不值得?
姜望与斗昭心无它念,目无余者,仍然在试图穷极这场战斗的最后一种可能,想要找到锁定胜局的方式。
不是生死不重要。
而是此时此刻,已经想不到其它!
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是一场太纯粹的战斗。纯粹到只有胜负本身,才是意义所在,所以他们也都太真切的想要拥有胜利。
谁不想战胜斗昭?
谁不想赢过姜望?
此时一个裘衣老者已经应赫连云云之召而来,携天风而落,踏进青牙台上空,平静地行走在星光里。可是他拄杖的手有些迟疑,而长相思和天骁刀,已经各自临近了目标。
赫连云云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
天暗了!
不止是天光忽晦的那么一下暗沉。
也不是类似于姜望引动道途杀剑,使星光短暂覆盖了天光。
而是有一片幽暗,蒙住了天穹。
它不是虚无的概念,也不是易散的风景,而是实质的、极具韧性的存在。如是一张黑布,如似一块铁板。
你意识到若不做些什么,它会一直存在。
它不是真实的夜晚,可是它比夜晚更深沉。因为阳光无法将它驱散。
此刻青牙台昏暗的程度,即使是以赫连云云的苍青之眸,也觉得现在这天……
实在太暗了一些。
那裘衣老者霎时提杖,强大的力量瞬间驱散了老态,横挪一步,拦到赫连云云身前。不见任何光焰,但赫连云云的身周,明显摆脱了压抑。而这老者只是神色凝重地望向高空。
有一种巨大的恐怖,就在这一刻诞生!
此时斗昭注视着姜望,姜望注视着斗昭,没有任何的言语,刀与剑本身即在表达。对这场决斗的尊重,对彼此的敬意,都在这绝命的攻势中。
天穹便暗在此刻。
那吞噬了所有光亮的黑暗,彷佛天穹也压落下来。
隐约雷鸣,天低一线!
那如夜幕铺开的黑暗中,外凸出一张模湖的巨大人脸。看不清具体的表情,说不明白他长什么样子,但可以感受得到他瞪大了的、充满混乱的眼睛,以及张开的、贪婪的巨嘴!
魔物!
简直荒谬,完全超出想象。
这里是整个草原的中心,这里是大牧帝国的至高王庭,大牧天子停帐之处。
怎会有魔物降临?
在整个大牧帝国的历史上,这一幕都罕见!
然而它切实地发生了。
它坚决地降临,而极其强横地扩张影响。
这张巨大人面出现的同时,诸多变化就已经发生。
譬如天地元气好像增加了重量,变得晦暗且难以调动。譬如立在高处装饰青牙台的几杆神幡,都齐整整地折断。譬如空间似乎正在朽坏,可以让人肉眼观察得到纤薄。譬如虚空之中魔影幢幢……
譬如,在姜望的胸腹之间,在那五轮天府之光中间,属于心口的位置。忽然冲出来一团魔气!
这是一团扭曲混乱有如活物的魔气。
它好像是拽着姜望的生机冲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
姑且以它冲撞的方向为前方。
这样的一团幽黑,从中分出了魔气五缕,在尾部飘荡着,如触手一般,纠缠着姜望的五府之光,好像是在进行着某种程度上的绑定。
用魔气捕捉神通之光,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手段。而它前部最核心的位置,仍然不断翻滚变幻,在某个瞬间倏然凝实,凝成了一个面目温吞的中年男子的头颅。
赫然正是邓岳!
它一边与天府之光对抗,一边念念有词,诵念着晦涩混乱的魔咒,叫人心烦意乱,神魂动摇。
你明明不曾听过这等怪异的发音,可偏偏却听懂了它的表达。或许那也并非它的表达?
“生死!”
“幻灭!”
“追忆!”
“痛楚!”
“贪婪!”
“偏执!”
或尖锐,或高昂,或幽咽,或沙哑……一个个简单的词语,只是诵念出来,却制造了一种极端的混乱感受。听者无不烦恶,有一种神魂要洞破天灵离体的痛苦感觉。
此方天地都随之发生了莫名的变幻,恍然一瞬,让姜望感受到了边荒!
邓岳,边荒,弹指生灭幻魔功,幻魔君……
诸念如流光闪过,姜望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魔物降临至高王庭,且正在苍狼斗场青牙台——
青牙台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本人。
他被当成了媒介,被做成了道标。边荒里仓促的一次遭遇,那位神秘莫测的幻魔君,就在他身上埋下了手段。彼时的有惊无险,便是为了今日抓他为桥梁!
面对一位魔君的手段,此前毫无察觉当然是正常的。
只是……
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是今天?幻魔君的目的是什么?那涂扈在其中,又扮演的什么角色?
心念急转之间,身体的动作却未顿止。长相思在这个时候骤然一折,剑气咆孝而起。
漫天碎雪逆飞天穹。
那遥远星穹的星光肆意奔流,不断地冲击着这重暗幕。使得笼罩高空的那张脸,都有些光影明灭。
而星楼星路极力绽放的强光,叫人们仰头望去,就像是北斗七星正在撕裂长夜!
在与斗昭的生死关头、胜负之间,姜望果断转剑。
但斗昭的天骁刀仍在往前,寂灭一切的力量横行四方,半点迟疑都没有的……一刀斩在了姜望的胸腹之前!
刀锋斩入呈现邓岳外貌的魔气头颅,这一张非常具体的脸,立刻呈现诸般恶相,华萎、恶臭、坐立难安!
整颗魔气头颅颤抖着,魔气亦是一缕缕的转为死灰色,逸散开来。
姜望和斗昭几乎是同时做出了选择,在决分生死的紧要关头,一个眼神都没有,就已经各自转向,毫无保留。一刺天穹人面,一斩心口魔颅,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但事实上只是他们同时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同时做出了当前形势下最佳的应对。
两位绝世天骄联手对敌,且都展现了最强状态,这一刻的攻势何等恐怖?
那恍如边荒般的干涸感觉,都短暂地被排开了!
天穹当中那个巨大的人脸,忽地张开一吸——漫天星光皆入喉,无边剑气一口吞!星光与雪色在这张巨口里汇成奔流,而后皆被侵染成墨色,涌向那未知之处。甚至于那立在遥远星穹的四大圣楼,都有些摇摇欲坠,星光飘洒间,像是要被从古老星穹扯落!
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道途之基已被撼动!
他一路走过来,以汗水铸就的修为,都在此魔的这一口里动摇了。这是什么层次的力量?
然而幻魔君的手段,又岂止如此?
那一团魔气此前毫无波澜,更多只是作为道标存在。此时倏然跃出姜望心口,便迅速地攫取了力量,凝聚成魔颅,五道魔气如触手,生生把姜望的五府之光都按了下去。
古今罕见的天府之躯,正在熄灭!
上一刻还在昭显强大的姜望,这一刻身周赤火已落,身后霜披已凋,就连眸中那不朽的赤金之色,竟然也渐渐褪去。
在他的五府海中,惊涛骇浪都被压制。五道魔气如通天之柱,直接从穹顶撞下来,打破一切有形无形的阻隔,撞在五座内府之上!
白云童子费劲地控制着云顶仙宫,想要以之驱逐外敌,那魔气只是一震,云顶仙宫便似被卸掉了关节,就此一动不动。白云童子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脸色煞白,牙齿不停地打架。
通天魔柱镇五府,乃至于以此为中心,魔气蔓延四海,有一种改天换地的霸道。
而在五府海之外。
这颗硬扛斗昭一刀的魔气头颅,在不断寂灭的同时,亦是从童孔位置穿出两道魔气,绞成黑索,顺着天骁刀的刀锋飞速蔓延,一瞬间就已经将斗昭捆住!
他完全扛住了天人五衰!
以斗昭之能,也根本避不开这两道黑索。
璀璨夺目的斗战金身,在这恐怖魔气的侵蚀之下,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暗澹。他的刀意暴涨,刀劲狂飙,可根本无法突破分毫。
金色的斗战灵域和赤色的火域,在这一刻也放开了纠缠,转为互相配合,一同碰撞着骤临的魔物规则,想要挣扎出短暂的自由。
却几乎是同一时间暗灭!
方圆八百丈的斗战灵域,方圆一千丈的火域,像是两个水泡被轻轻戳破了,甚至没能制造半点波澜。
两位绝世天骄的规则,在这时完全不被认可。
天低又一线。
金赤皆消!
红底金边的霸气武服,和那仙气飘飘的潇洒青衫,此时都被墨色浸染。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力量。
以姜望为道标,骤然降临此间的这魔物,力量远非神临可以企及,轻易就将姜望和斗昭镇压。
滔天魔威笼罩整个青牙台,继而是整个苍狼斗场。
“忽那巴!”
那巨大的人面忽然以别扭的草原语言喊道:“忽那巴!”
他的声音癫狂混乱,带给人强烈的不安。
姜望知道“忽那巴”是“狼图”的意思,代表苍图神教的护法狼神。同时也是那良曾经在天涯台展现过的神通。
但不知道这魔物为何会呼喊狼图。
只是此声之后,骤然嘶吼四起。
苍狼斗场乃是至高王庭最具规模的斗场,每一天都有许多场决斗在发生。今日斗昭与姜望的决斗虽然并不开放,其余较武台却还是在正常运行。
只是此前观众兴奋的呼声不曾传到别处,此时各大较武台里的嘶吼尖叫,却是混杂一片,汇聚成一种末日来临般的惊惶。
有高声求救的,有吓得嚎哭的,有怒骂斗场护卫的……这些声音的主人并不一定都具备修为,可是当它们嘈杂地混在一起,却诞生了一种阴郁的力量。啃噬着情绪,在人心里滋长。
隔音法阵、防护法阵、洞察法阵……苍狼斗场里所有的法阵,都在瞬间崩解,数百年的积累毁于一旦。
那些混乱的斗场里,有将魔一瞬间碰撞数倍,轻易撕碎了对手。有妖族完全挣脱了枷锁,放弃对手,冲向观众席,嘴里唱着悲伤的战歌。有正在生死厮杀的人类斗士,同时血红了眼睛,异化为魔!
弹指间天翻地覆,动念时幻生幻灭。
此等魔威,已近天威!
此刻在这里,在这巨大人面俯瞰着的主要斗场中。
黄舍利跃身而起,普度降魔杵已经翻在手里,健美的身姿如一张拉满了的大弓,黄色的披风像是一面猎猎战旗,张扬在空中!
金公浩亦在一瞬间身覆黑色铁甲,手提一杆血缨长槊,身后气劲咆孝,结出一对铁黑色的鹰羽。黑羽似刀锋一般。
满头辫发的宇文铎从角落里窜将前来,拔刀在手,浑身血气沸腾,星光与道元混转。
对于荆牧两国的修士来说,对抗魔物几乎已是一种本能。
这一刻的玉华也口诵法咒,僧帽下黑发微颤,一枚枚金辉耀眼的梵文绕飞四周。
反倒是赫连云云,这时候却显得很平静。
平静到一点情绪也不见,只是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位洞真修为的裘袍老者,也是看着她长大,很了解她的性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带着她离开,而是横握木杖,静立在她身前,默守这方寸之地。护卫大牧皇族的威严。
余威尚且如此,直面那魔物的姜望斗昭二人,又岂有幸理?
但灵域已经崩碎的姜望仍在挥剑,尽管他的道途都开始动摇,尽管他的动作慢得像背负了一座山。
但是完全被压制了身意的斗昭仍在挣扎,他死死地盯着那魔物的巨大人脸,甚至于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阐述着桀骜。
灵域、神通、道术、招法、肉身……每一个方向的挣扎都无济于事。
而他们还在寻找着可能,就如之前他们追逐胜负时那样。
就在这个时候……
“铛!”
有钟声响。
这一声悠远、广阔,彷佛洞穿了时光,从遥远的过去,向今日奏鸣。又如此浩大、包容,跨越了空间的阻碍,响在每一个人耳边,瞬间抚平了躁动不安的人心。
姜望从未听过这样的钟声,可是心中几乎是立刻跳出一个名字——广闻钟!
或许是因为观自在耳,或许是因为降外道金刚雷音,或许什么缘由都没有,他只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笃定,笃定这就是广闻钟的声音!
此钟呼唤远方的神使敏哈尔,自广闻耶斜母殿落成之日起未曾鸣。
耶斜母,英雄也,
呼英雄,谁是英雄?!
此钟一响,天地大不同,几如日月换新天。
以苍狼斗场为中心,周边几乎是等距的位置,有三道恐怖气息骤然爆发,充塞天地。三道神光之柱呈三才方位拔天而起,恍忽不见尽处,似是神柱撑天穹。
那金碧辉煌的神光之柱,其上有神纹流动,描述着古老与威严。三根神柱之间,又以神光相连,如此结成了一个环圈,将整个苍狼斗场都圈住。使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无法影响到斗场之外。
那漆黑的暗幕,亦不能再往外扩张半分。
在苍狼斗场内外,是不同的风景。
于苍狼斗场之内,站在神光之柱附近的人可以清楚看到——天地之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界线,把苍狼斗场和至高王庭分隔开来,“此间似入夜,此外是晴天”。
而苍狼斗场之外的人若是看过来,便只能看到天光大好,游云洒金,建筑巍峨……是再正常不过的明朗一天。
魔临之时,世人无知。
一如多少掩埋在历史里的故事。
“如得广闻,则世间何有沉冤旧恨?”
虚空中有这样的梵声响起。
“如得广闻,则浊世何有阴私流毒?”
它虽为梵音,但不像是诵读佛典,倒更像是谁人在平静地阐述着什么。
“如得广闻,则愚者何有信者何求?”
它怪异又统一,别扭又和谐。
“如得广闻……”
广闻钟响,梵唱声鸣。
那魔颅嘴里念念有词的魔咒,霎时间被压下了声量。
在姜望的五府海之中,那五道魔气之柱立刻溃散!
在姜望的胸腹之前,一直在苦苦挣扎的五轮神光,灿然暴涨,将那魔气直往外推。
那已经将斗昭绞缠的魔气之索,炸开纷散如黑蛾。斗昭的刀势顷刻冲霄!
天府之光大炽,斗战金身耀眼。
姜望和斗昭骤得自由。
那炸开如飞蛾的魔气,在空中忽是一转,显出一张飒爽女人的脸。
这张脸姜望见过,是他在边荒遭遇过的伥魔之一。
而这张脸骤然又散去。
似是完成了某种力量的交换。
一只普普通通的羊皮靴,就在此时踏进了较武台!
魔气动摇了!
穹顶那巨大的人面怒吼出声:“涂扈!你敢设计本君!”
这只羊皮靴的主人,穿着寻常牧民的衣物,高鼻深眸,威严冷峻。面对这魔物的暴怒,也是一言不发。只抬步走到近前来,随手拿过斗昭手里的天骁刀,便是一抹!
那与姜望心口纠缠不休的魔颅,直接被斩断了纠缠,魔气溃散之中,被他轻易地拎在手里!
而又有一个身披璀璨华袍的涂扈,像是从暗幕里走出来,行走在夜空之中。平静地与那巨大的人面相对,摇头轻笑道:“谁能设计您呢?只是如您这般的伟大存在,也不能抹去伟大如您的另一种可能。”
“您是自己设计了自己。”他如此说。
竟然……有两个涂扈!
边荒遇到的涂扈,敏合庙中的涂扈,广闻钟……
一切线索,在姜望的脑海中重组起来,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深沉的暗幕作为背景,那模湖的巨大人面怒啸起来:“狂妄猪狗,罪该万死!”
那暗色竟然流动起来,隐隐在高穹要聚成一具人形的躯壳。
有一种古老的威严,从遥远之地降临。
好像是身在万界荒墓的那位幻魔君,今日要跨越遥远的距离,亲自降临此地,抹杀涂扈。毁灭的力量顷刻铺满了苍狼斗场,无限抽取着所有生者的生命力。
“今日非昨日。”
寻常牧民穿戴的涂扈,如沐神光之中,威严无尽。或者说,他即是神。具有神的威严,神的位格,神的力量。
“今日我非昨日我。”
身披金冕祭司华袍的涂扈,却面带微笑,眼神亲和。再华贵的衣物,也掩盖不了他的鲜活,他的烟火气息。
两个涂扈齐声道:“今日你仍是昨日你,幻魔君,你且认罢!”
神涂扈与人涂扈,一在高空,一在地面,而此刻神光万道,忽隐忽现,铺开在他们之间。也将位在苍狼斗场里的每一位有生之灵笼罩。更将这座青牙台,妆点得有如神国。
这一幕画面是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
汹涌魔气跨界而来,有一种灭世的癫狂。
而神涂扈与人涂扈在此刻只是一个对望,向彼此踏出一步!
一者笑意盈盈,一者面无表情。
一者和善可亲,一者神威无尽。
在忽明忽暗却又无穷无尽的神光之中,两个人合二为一!
一股恐怖至极的威势,从这个全新的涂扈身上勃发。
这股威势甚至还在不断地拔升、拔升,彷佛永无止境一般地拔升!
非止于洞真,亦不是寻常衍道。
那巨大人面眸中的疯狂一瞬间隐去了,而泛起一种梦幻般的波澜。好像打破了某种真实的界限,那古老的威严飞速流逝。
他竟是要逃走!
铛!
广闻钟声再响。
那巨大的人面、幽深的暗幕、无尽的魔气、毁灭的恐怖、干涸的感受……全都消失了。
只有一张五颜六色变幻不定的人面,轻飘飘落了下来。
被涂扈轻轻握在手中。
------题外话------
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1/78。)
第五十三章 青萍百年
此时的涂扈,身上既不再有那种摄人的威严,也不再有那种让人亲近的气质。
你看着他,时而觉得这是一个矛盾的集合,时而又觉得他并不存在,时而浑如天成、自然而然。
他好像一直在“变”。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此刻的涂扈,已经是可以被称名为真君的存在。
甚至于……他并不是今日才证道。
因为方才并没有成道之异象,因为一个刚刚证道的真君,很难说竟会有设计幻魔君的可能,而且分明获得了成功!
然而在今日之前,敏合庙的涂扈大人,血统矛盾、身份矛盾、立场矛盾,身上存在太多麻烦,在牧国上下招惹了太多人……
他的修为也从来只是当世真人。
哪怕是出身金氏的金公浩,眼界和消息渠道都是一等一,也不曾听闻世上有第二个涂扈,不曾听闻还能有神人相合这一步。
眼前这一幕,能够将太多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他先是震惊,继有愤怒,情绪起伏不定,提槊的手也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只是喃声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此时的苍狼斗场,四处都已经安静了下来。也不知是被压制,还是被隔绝,没有人关心。那些被打断了的决斗,当然不会再继续。而今日的惊魂未定,大约也只是他日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时的青牙台,却是陷入另一种沉寂。
天穹暗幕已散,天光灿烂地垂落。
较武台虽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好歹扫尽阴郁,见了明朗。
斗昭没什么表情地看向面前这位刚刚压制了幻魔君的衍道强者,沉默地伸出他的手。
涂扈笑了笑,随手倒转天骁,送回了斗昭掌中:“这的确是一柄配得上你的刀。”
斗昭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而姜望握着他的长剑,平静地看着涂扈,只是问道:“为什么是我?”
坦白说,今日若不是身在牧国,若不是在至高王庭里,若不是正在代表齐国出使。
姜望什么话都不会说。
他经历过太多,也见识过太多。
今天的局面,他很难不产生联想——是否涂扈在用他做局?边荒那一次与伥魔的遭遇,是否也来自于涂扈的设计?
那些高高在上的强者,随手以天下为局、苍生作子,并不罕见。
为了更宏大的理想,更伟大的事业,些许牺牲,总会被原谅。
姜望虽然不同意,但也只会把一切埋在心底,等有朝一日拥有足够的实力,能够用剑捍卫自己的道理,才会来问这个问题。
但今日他是大齐使节,那他就必然不能沉默。
因为他持节出使,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威严。
他可以不善交际,一意修行,因为齐廷本就没打算让他处理外交关系,此来只是听一听,看一看。
但他必须要维护国体,为此不惜按剑,齐使不可轻侮!
此刻不是他在质询涂扈。
而是大齐帝国在质询——是什么给你的胆子,让你敢用我大齐使臣冒险?
“孤!赫连云云!”
赫连云云就在此时起身,隔着看台与较武台的距离,单手抚心,向姜望遥遥躬身一礼:“以大牧皇族的身份,向武安侯表示歉意。武安侯远来是客,又代表大齐,更是孤向来钦佩的人物!无论以何种理由,都不应该让你在牧国、且是在至高王庭涉险!这使本宫蒙羞,今日之事,孤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说的是给交代,但实际上是要交代。
帮姜望向衍道强者涂扈要一个交代。
涂扈当即便道:“此事我想我能够说得清楚。”
他倒也没有‘身成衍道、高绝人间’的傲慢,甚至可以说非常温和。
这时候他的脸上带着苦笑,用一种坦率的态度说道:“人魔两族相争的历史,从上古时代延续至今。作为生死线那一边魔族方的领袖角色,幻魔君对草原的窥伺从未中止。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相信他为这一天也准备了很久。他不可能亲自降临王庭,所以他需要一个桥梁,而武安侯你,是他的选择之一。”
“今天这件事情,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幻魔君选择了你。若要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是你?’我想从幻魔君的角度,可以找到很多理由。譬如你实力不俗、拥有足够的承载力,可以让他的伥魔幻颅很快成型。譬如他不久前在边荒遭遇了你,刚好有种下手段的机会。譬如你不凡的身份,让你不会受到最彻底的检查,从而能够最大程度上掩饰他的动作。”
“至于我。在幻魔君出手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最终会选择以什么方式切入今日之局。当然我并不否认,那天在边荒遇到你之后,我有所猜测,但那个时候没有找到确定线索。而且那时候我与幻魔君的对抗,本就是为了引他入局,当时情形也很危险,所以没有工夫细查,只能先让你离开。”
“后来在广闻耶斜母殿里,当坐镇敏合庙的我,得知你在边荒遇到另一个我之后,就特意跟你聊了很久。彼时的两个我并不相通,坐镇敏合庙的我,其实也是一直在观察你,想找出来幻魔君的痕迹。两个‘我’都对幻魔君的手段有所警觉,但遗憾的是,两个‘我’都没有在你身上找到痕迹。作为以《弹指生灭幻魔功》成道的魔君,他的手段向来莫测隐秘。”
姜望静静地听完这些,只道:“幻魔君的手段的确莫测,涂大人今天来得也很及时。”
涂扈略一沉吟,便道:“刚才见到的那个女子伥魔,你想必还有印象?在边荒的时候,你就已经见过的,还与她交过手。她是完颜家的女子完颜青萍,当年也是有名的神临天骄。同时也早已经被异国势力控制,至于是被哪个势力控制,我且不说……”
“我在知会完颜家家主后,在她身上准备了手段。并且安排她死在边荒,被幻魔君捕获性灵,成为伥魔。也成为今日我能及时出现的重要原因。”
伥魔几乎已经是幻魔君的一种符号代表,涂扈却能够以此着手,成功布下手段。这其中的艰难,和付出的心血,自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
而涂扈当初以完颜青萍为引,顺藤摸瓜抓到一系列大鱼。在把她活着的价值使用干净之后,再把完颜青萍送到边荒,设计幻魔君,利用她死亡的价值……这些他自也不必全部说清楚。
现在他只是要跟姜望解释,为什么他能来得这么及时。
姜望对于完颜青萍,岂止是有印象?边荒两千六百里处那一场遭遇战,完颜青萍是带给他最大压力的伥魔。彼时他都已经做好了拼命的准备,且计划第一个拼掉的,就是这个女人。
对涂扈的能力手段,他叹为观止。
但这些,并不足够说服他。
“贵国对苍狼斗场的保护也很及时。”姜望说道。
他指的自然是那三位第一时间封锁了苍狼斗场,直到现在还没有真正露面的强者。
要说涂扈提前没有准备,完全不知幻魔君要在什么时候发动,他一万个不信。
你来得这么及时,又布置得这么有针对性,最后再来一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全是巧合,这话谁能信?
如果说前天在敏合庙里,姜望对于涂扈的态度,是感谢之中带着克制和谨慎的。那么今天这一遭后,他的态度就明显封闭起来。
人神相合的涂扈,对此自是深有感受。
他轻叹了一声,忽地传声于姜望心中:“我知道今日很难打消武安侯的疑虑,我也很能够理解,换做任何人都是如此。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乎我的隐秘神通,它一定能够打消你的疑虑。但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得外传。你可愿听?”
姜望下意识地就要点头答应,但念头忽地一恍忽,五府海内那颗黑白两色的神通种子,也隐约好像跳动了一下。
细看来又毫无动静。
但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或许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姜望啊姜望,你何德何能,倾听一位衍道真君的隐秘神通?
你有什么倾听的资格,又有什么保住这等隐秘的能力?
他立即掐断了心念,开口说道:“我听闻古之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姜某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只是险遭厄难,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涂大人若是觉得不能够解释清楚,或者我不配得到一个解释,可以什么都不说。涂大人若是觉得可以解释清楚,不妨就一次性开诚布公地说明白,也不好叫我一个人听。刚才幻魔君隔界出手,危险不仅涉及于我,对斗兄,乃至于到场观战的诸位来说,也都是无妄之灾。”
“怎么涂大人有什么话不方便让我旁听吗?但斗某人也的确很想要听一个解释。”斗昭开口说道:“你们猎魔是正事。猎魔猎到把魔君放进你们王庭里来,也是你们的自由。但罔顾他国使节的安全,我代表楚国,对此表示费解。不知这是什么行为?”
有个词叫“理直气壮”,因为占据着道理,神临境的姜望和斗昭,可以态度严肃地向涂扈追要解释。
当然,理直气壮的前提,是拥有一个讲理的环境。
姜望和斗昭背后的齐楚,才是他们能够大声说话的根由。
此刻姜望和斗昭的态度,已经有些逼迫的意味在了。尤其是姜望挑破涂扈暗中传音一事,无疑是让他陷在尴尬的处境里。
但涂扈却也不见恼意,只是很平静地道:“那我就细说。”
“我用完颜青萍设这一局,已经有百年光景,在这近百年的时间里,我多次深入边荒猎魔,引得幻魔君注视,给他施加影响。洞真修为的那个我,在幻魔君的注视下,常常是险死还生。想要做点什么,更是艰难。只能潜移默化,求一个水滴石穿。百年一局,今日才算正式收网。”
“今天这一局,最理想的结果,是将幻魔君从万界荒墓里拖过来当场镇杀,但是未能达成。他最后还是挣脱了,我只完成了次优的目标。”
他平伸手掌,让姜望和斗昭看清楚他掌中五颜六色不断变幻的人面:“这是幻魔君的假面,据我的了解,幻魔君一共只有九张假面,是他的修为根本。这一张揭下,没有百年苦功,他修不回来。”
他看向姜望,缓声道:“这意味着什么,武安侯想必也能知晓。所以说我的确很佩服余北斗,他以洞真修为,就做到了近似的事情。”
“当然,我说这个,并不是想让你们认可冒险和牺牲。你们远来是客,只应获得尊重和敬意,而绝无义务为我的布局奉献什么。两位退一步说是国家栋梁,天下数得着的人才,进一步说几乎可以视作人族的未来。我相信若是能够提前告知你们这个局,你们也会同意冒险,但事后才告知,就是欺骗。而以欺瞒来推动局势的发展,无论初始目标如何,最终结果又如何,对当事者来说,一定不是友善的行为。”
“所以我想说的第一件事情是——我并没有欺瞒你们。把武安侯卷进来,不是我的设计。无论有多么宏大的理由,牧国也绝不会以友国使臣为饵。尤其是在今天,在这至高王庭中。”
“武安侯,你不妨想一想,你去边荒的决定,可有受任何人影响?你选择的路线,挑选的时间,是否有被引导?幻魔君彼时正在设局对付我,他的动作,又是洞真境的那个我所能阻止的吗?”
“我的确用特殊的方法,用近百年的时间,误导了幻魔君,使得他把今天当做恰当的时机。但我并不能确定,他会从哪里入手。所以我做的准备是针对今天这个时间点,而非具体的某个人,某个位置。之所以封锁可以来得这么及时,因为在今天这个时间点里,几位大人一直在王庭待命。”
他并没有说他用的什么方法,又是怎么误导的幻魔君,但姜望想,那一定和幻魔君先前怒喊的“忽那巴”有关。
忽那巴是护法狼神,“护法”二字,意义非凡。
在什么情况下,护法狼神才有可能出问题,才有可能被幻魔君视为机会呢?
姜望按捺住自己,不去深想。
涂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又说道:“幻魔君的手段,你们想一想也能知道,绝无可能被轻易发现。我以百年时间布这一局,幻魔君坐镇生死线却不止百年。人算虎,虎亦算人。在终局之前,谁能说定胜负?
他在草原暗藏了多少手段、搭建了多少桥梁,我们不得而知,但武安侯绝不是他设计的唯一一个。仅最近这段时间里,他在边荒对我展开的追逐中,波及到的人就有很多,只是那些人里,能够撑下来的人没有几个。
直到今天之前,我都不能完全确定他会入局,更不确定他会以什么方式入局。我的确怀疑过他可能会利用武安侯做些什么,但也不能够大张旗鼓的检查。一来必然会惊退他,二来武安侯也未必会同意。”
这一点倒是真的。
倘若涂扈先前忽然说姜望有可能被幻魔君影响了,让他放开身心接受检查,他断不可能同意。
作为齐国使臣,怎么可能对他国之真君完全不设防?
涂扈继续说道:“今日的至高王庭,大阵已经开启,除我之外,还有四位衍道强者待命!在王庭里任何一个角落出现魔气,都有衍道强者可以第一时间赶到。这就是我们为今日所做的准备。
因而今日之王庭,无论发生什么,武安侯的安全都是可以得到保障的。这也是我先前没有更进一步对武安侯做出检查的原因。”
“此外,幻魔君是以武安侯为道标,以魔气为牵引,垮界降临这苍狼斗场。我是以伥魔为道标,追着幻魔君行动,所以我也能够及时赶到。”
涂扈把方方面面的考量都说了一遍,整个逻辑顺下来,也的确能够说得清楚。
以他衍道真君的地位,又在今日剥下幻魔君的假面,完成这件注定震动天下的大事。能够这么认真地做出解释,已经算得上是态度极好。
而他又道:“但说一千、道一万,两位持节出使,远来草原,是贵客临门。本该平静地欣赏草原风光,却意外受此惊扰,这无疑是我牧国待客不周。”
他单手抚胸,极诚恳地低头:“请允许我以敏合庙的名义,代表牧国,向两位大使致歉。”
姜望和斗昭立即侧身,不肯受这一礼。
两个神临修士,怎么可能大大咧咧受衍道真君的礼?狂傲如斗昭,也都干不出来这事。
涂扈又转头看向赫连云云:“方才这场决斗,殿下可有记录?”
赫连云云轻轻点了一下头。
“稍后请给我一份。”涂扈说着,再回过头来对着姜望和斗昭道:“我们草原人不喜虚言,既是致歉,自不能空口。只是给两位的补偿,我还需要研究一下再给出,以期恰当。两位天骄当然是什么都不缺,但草原人礼节在此,还请不要推辞。”
姜望没有说话。
斗昭也没有。
涂扈的态度如此诚恳,里子面子全都照顾到。他们心中就算仍有一些疑虑,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眼前这位,毕竟是衍道真君,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换做一般人,在他面前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涂扈又移转视线,认真地看向观众席:“黄姑娘,钟离公子,玉华师太,三位亦是我大牧贵客,来斗场观战本是消遣,却无端受此惊吓。我也准备了一些心意,之后会遣人奉上,还请三位见谅。”
玉华合掌道:“贫尼在王庭,从来没有过安全方面的疑虑。方才见那魔头煊赫,也只是当兽面戏来看……涂大人有心了。”
钟离炎则是一动不动,假装自己刚才并没有被喊到名字。
他一个根本就不屑观看姜望斗昭之战的人,又怎么会在两人决斗的现场被魔头波及呢?定是个误会!涂扈与幻魔君大战方歇,精神恍忽喊错了名字也很合理。
黄舍利眨巴眨巴眼睛,并不说什么。该当她收的好处,她不会客气,但同时身家丰厚的她,也不太在乎那所谓的心意。
她有她自己的重点。
她发现险些被幻魔君随手碾灭的姜望,比之平时,多出了一种别样美感。
那虚弱但坚强的眼神,那血气涣散却依然直挺的嵴背和腰身,以及那不怎么有气力了却还握剑握得很紧的手……
翻遍佛经,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我见犹怜”!
她又光明正大地看向斗昭,忍不住撇了撇嘴。你刚刚险些就被幻魔君随手摁死了,还一副斗天斗地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幻魔君是你干趴下的呢……风格也太单一了!
于是又回去看姜望。
赫连云云在看台上静立了有一阵,待得涂扈解释清楚,姜望似乎也认可了,便轻轻一礼:“恭喜涂扈大人了。您能够剥下幻魔君的假面,使之大伤根本。是有大功于国,有大功于人族。这一次继承神冕布道大祭司之职,更是名正言顺了。”
姜望愕然。
斗昭愕然。
黄舍利亦愕然。
说起来继任仪式都快开始了,那位继任神冕大祭司人物是谁,牧国方面却还是一直都没有透露消息。
诸方多有猜测,几乎把穹庐山顶那些金冕大祭司都猜遍了,甚至于想到了不少隐修的传奇人物。没想到一个都没有猜对。
没想到那个人就是涂扈!
涂扈针对幻魔君的这场百年之局,最后一环终是补上了。
他为何选在今日收网?
因为他马上就要继任神冕布道大祭司之职,他的修为再也不能隐藏。他不仅不隐藏,而且要煊赫,要昭彰。
今日人神合一,竟以幻魔君的假面加冕,这是何等手笔?
甚至于,从涂扈这个人的履历,以及他布局和收网的时间……
先前那场景牧之战的风云骤变,似乎也隐隐能够窥见一些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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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2/78。)
第五十四章 “正确”
实事求是地说,涂扈针对幻魔君设下的这一局,就连赫连云云,也是不知情的。
这局本身只有涂扈和牧天子知晓,当年的完颜氏家主,也只知道完颜青萍被涂扈用来钓鱼后杀死,不知她的死还被用到了这一局中。
而今日在王庭待命的四位衍道强者,也是在受召而来后,才得到知会。
今天涂扈的出场看似简单,整个过程也不见什么波澜,摧枯拉朽地揭下了幻魔君的假面,但前提是近百年的布局和准备。
幻魔君作为魔族至尊至贵的存在之一,怎么会不知道至高王庭的危险,要怎么才能让他深信今日确是良机?
他可以不着痕迹地在姜望身上布下手段,可以统御魔族在边荒鏖战千年。今日怎么会莽撞得像一头将魔,这么冒失地就撞进了至高王庭里?
涂扈在背后所付出的心血,不足为人尽知。
为了确保此事能成,不叫幻魔君警觉,此事百年来未叫第三人知。
因而对赫连云云来说,今日她来苍狼斗场观战,在这一场变故里,亦是承担了事实上的风险。
她开口替姜望要个交代,可她自己,并不需要交代。
因为她是大牧皇女。
于国有益的事情,她的冒险理所当然。
而关于涂扈将要继任神冕布道大祭司一事,她亦是在旁观了涂扈人神合一后,才结合已知情报,得出确定的判断。
这件事涉及另一层更高的隐秘,她知晓大半进程,但还缺失一些关键信息,也不知道最终人选会是谁。
不仅她不知晓,她的兄长赫连昭图也是未被告知的。
倒不是说大牧女帝不信任自己的儿女。而是以赫连昭图和赫连云云现在的修为,未见得能够守住隐秘。
这是万万不能疏忽的事情。
涂扈既然在今日出手,以衍道修为揭下幻魔君的假面,那么说明一切已成定局。
故而赫连云云在此时祝贺。
一方面是气度使然,另一方面,也是给姜望提个醒。
衍道真君,和苍图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这两个身份,分量亦是有着巨大的不同!
因而他先前表现出来的歉意,也就更见重量。
“这件事不值当恭喜。”涂扈说道:“北宫大人的牺牲,是草原永远的痛。若是可以,我情愿永远人神两分,用一面敬奉至高神灵,用另一面游猎边荒,屠魔护疆。”
赫连云云轻声道:“我们将永远怀缅北宫大人,同时,草原人的生活也要迎来新章。孤谨代表自己,很期待涂大人主持下的神殿。”
“但愿我能不辜负殿下的期待。”涂扈微微颔首,又环顾一周:“我还要去面见陛下,汇报幻魔君这张假面的事情。就不多留了,诸位请自便。”
话音方落,人已消失。
他这一走,整座青牙台顿时显得空阔起来。真正的强者,便只是往那里一站,什么也不做,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就能叫人感受逼仄。
姜望是沉默的。
以涂扈今日对抗幻魔君所表现出来的实力来看,他绝非一般的衍道强者。何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一直隐藏修为,人神两分?
姜望再一次感受到,天之镜的水……很深。
“接下来怎么办呢?”
在场这么些人里,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闷闷不乐,有的心情复杂。可能唯一还很活泼的,就剩黄舍利了。
她浑似个没事人一样,瞧了瞧姜望,又瞧了瞧斗昭,脸上是掩不住的期待:“方才你们没有决出胜负,趁着现在有衍道强者守在附近,要不然……再来一次?”
在已经确认了有衍道强者待命的情况下,再来一场决斗,的确是有安全保障的。牧国方面绝不会坐视姜望和斗昭出现更大的意外。
甚至于……还有她黄舍利的逆旅呢!
不用怕死,不用怕受伤,不用担心破衣烂衫、袒胸露背……尽管打起来!
金公浩和玉华女尼他们都没有说什么,但眼神显然也是期待的。
同在神临层次,因为年龄和积累的关系,他们的修为更深厚一些。但姜望和斗昭的战斗,对他们也有很大的启发。
此时的青牙台狼藉一片,几成残垣。
黄舍利眼中的期待差不多凝成了实质。
姜望并无半分回避,抬眼看着斗昭,很直接地说道:“若是再来一次,是我输。”
“但是再来一次有什么意义?你很好,自成神临至今,只有与你这一场,才叫我找到了战斗的感觉。”他声音莫名地抬高:“之前皆是与小儿戏!”
而后倒提天骁,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里。
钟离炎把脸藏在斗篷里,没有去看斗昭的背影,但是咬着后槽牙,在那里很不爽地想。斗昭后面这是在说谁呢?前阵子挑战的暮鼓书院弟子?还是伍家那个大小眼?
斗昭和姜望接连退场,观战席上自没有留人的道理。
钟离炎生了会气的工夫,人就已经走得差不多。
只有金公浩很客气地招呼了一声:“钟离兄,还不走?”
钟离炎顿觉晦气,把斗篷一压,声也不吭地往外走。
倒叫金公浩愣了半晌,这个姓钟离的,也是太没有礼貌了。真南蛮也!
……
……
“涂扈,你无所不知。”
燃烧的祭神篝火前,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这是一位头戴毡帽,白须结成小辫的老人,他坐在一张羊皮褥上,神圣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人神合一、重握衍道实力的涂扈,只是苦笑一声:“谁敢这么说?我只不过比一般人多看了一点,也多听了一点。”
白须老人不想去判断他是自谦还是掩饰,只是慢吞吞地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精心准备、寄予厚望的神傀,为何在战场上没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因为不是只有我们有准备,景国这一次也祭出了道兵。”涂扈回答道。
“神傀比道兵差在哪里?”
“成本。神傀的制造成本太过高昂,一场战争下来,损失难以承受。景国制造道兵的历史更悠久,成本更低,积累也更多。”
“我们是输在了财富上?”
“财富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现在你还坚持,这条路走下去,是对的么?”
“我深信不疑。”
老人单手抚心:“请为我这个老头子解惑。”
涂扈肃容道:“战争是人的战争,也是钱的战争。在现如今的战争里,人的比重仍然超过钱的比重,但它不会一成不变。
修行世界发展多少年到现在,人的成本已经不能够再降低,傀儡的成本却还拥有很大的缩减空间。事实上,现在神临以下层次的大部分战争任务,已经完全可以被傀儡取代。所以为什么说,景国对墨门的入局那么警惕?
齐夏战争您也知晓。齐国的戎冲楼车、棘舟、紫极之征……哪一样不是影响战争局势的存在?
景国与咱们大将军同名的虓虎战车,在战场上绞杀了多少草原儿郎?
现在的战争与以往大不相同。
时代的浪潮已经席卷过来,不会为任何人停步。哪怕你没有犯任何错,但没有跟上时代,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墨家力量对战争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强大。而真人层次的傀儡,墨门也早就试制成功。一旦他们制造出真君级傀儡,战争的格局就会彻底改变。”
他这时候所说的大将军,自然是身兼王帐骑兵大将军一职的宗室强者赫连虓虎。
但白须老人所听到的重点,显然大有不同。
“真君傀儡?”老人摇了摇头:“绝无可能!”
涂扈叹了一声:“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
坐在篝火前的老人,略显浑浊的眼睛略略一抬:“你捕捉到了什么情报?”
涂扈道:“我当然觉得这件事情绝对不会成功,不然我那么多年的修行,岂不是一个笑话?但想到这是钱晋华要做的事情,我又不得不承认,它总归会有几分可能。”
他所说的钱晋华,正是墨家当代钜子的名字。相较于历代墨家钜子的低调收敛、潜龙藏渊,钱晋华几乎是最张扬、最有名气的一位钜子了,不过名声却是偏负面一些。
“钱晋华要造真君级傀儡?”老人眉头紧锁:“当年饶宪孙一意孤行,推动臭名昭着的启神计划,结果得不偿失,几乎导致了墨家的衰落。他也由此退任,后来战死于虞渊。钱晋华这边好日子才过了几天?”
饶宪孙是墨家前一代钜子,正是在他的推动下,诞生了“天志”、“明鬼”、“非命”这三尊真人级傀儡。
墨家也正是在他的领导期间,声势大衰,已经明显落后于其它显学。
但总体而言,他的名声还是要比现在的钱晋华要好。毕竟他生前很是做出过一些大事,最后死得也很壮烈。
涂扈道:“外界反对,内部也反对,历史殷鉴未远,他还能保有这种勇气、这种野心,难道不是难能可贵吗?所谓‘举世非之而自我,是真人。’更可怕的是,在这种内外交困的环境里,他还能够坐稳钜子之位,一步步推动他的计划。我认为钱晋华很了不起。”
编者不名的奇书《朝苍梧》中,创造性地提出“真人九则”,“举世非之而自我”正是其一。
也正是因为这本书,洞真修士才被称为“当世真人”,可见其影响力。
白须老人沉默片刻,说道:“此人声名狼藉,人言墨家之精神失落,皆自此人始。想不到你对他有如此评价。”
钱晋华又称“铜臭真君”,名声很是不好听,在这等层次的人物里,几乎是唯一一个被大范围贬斥的。不仅外界很多闲话,墨门内部不服他的人也有很多。
墨家正是在他的主导下,开始全面商业化。现在渐成天下制式标准的墨家储物匣、千里传声匣,乃至于各式各样的傀儡,都是在他的推动下,得以现世通行。
很多人都说,他应该是商家真君,这辈子完全是掉进了钱眼里,把墨家的精神忘了一干二净。
还有一种阴谋论甚嚣尘上,说钱晋华其实是商家演变墨家的棋子,这局棋下了几万年,钱晋华不过是成果之一。最终目的是以商替墨,成为新一代显学。
放眼天下,真没哪个宗派领袖,会如钱晋华一般,被那么多人骂。关于他的种种骂名,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随便数个几百条都不会重复,几乎可以结集成书。
便是远在牧国的这位白须老人,对其人也是很明显的不以为然。
涂扈却道:“人们还说,墨家之衰落,皆自饶宪孙始。但墨家积重难返,岂是饶宪孙的责任?早在那位伟大存在离世时,隐患就已经埋下。只是山崩的那一天,刚好落到了饶宪孙的头上,就成为了他的罪过。其实若非饶宪孙力挽狂澜,钜城早不复存,墨家也早被吃干抹净。所谓人言,不过如此。要我说,饶宪孙分明是新历以来,墨家最优秀的一任钜子!而现在的钱晋华,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白须老人又沉默了,沉默得只有火盆里哔剥的声响。
他们聊的是墨家,又岂止是墨家?
“你无所不知。”白须老人重复道:“我愿意相信你无所不知,也愿意相信你比我正确。”
“涂扈不敢说自己绝对正确,但了解得越多,距离‘正确’,总归是更近一些。”
白须老人道:“也是,你连幻魔君的假面都能揭下,能力还有什么可以让人质疑的地方呢?”
涂扈道:“摘下幻魔君的其中一张假面,在我看来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极大地降低神傀成本。如果只是为了证明我的能力,我不会选择幻魔君做对手。”
白须老人终是无话可说。
怔怔看着跳跃的篝火,问道:“大祭司的死是个意外?”
涂扈只道:“南天师应江鸿的实力,一直是四大天师之首。我认为谁都不应该小看他。”
“至高无上的天神,难道可以被小看吗?”白须老人喃声问道。
“当然不可以。我们必须时刻对天神保持尊重,必须一直坚固信仰。”涂扈不动声色地道:“我们南征中域,就是为了帮助伟大的神灵苏醒,不是吗?但是我们失败了,北宫大人也为此牺牲。我认为接下来我们应当更谨慎。‘新修的牧场,经不起第二场白毛风’。”
他最后说的是草原上的谚语。表示一个势力不能够在短时间内接连遭受重大挫折。第一次伤筋动骨,第二次……家破人亡。
白须老人没有再抬眸,只是道:“我太老了,很多事情我看不明白了……进去吧,陛下在等你。”
涂扈对他恭恭敬敬地一礼,便从他身边走过。
火光在华丽的祭袍上移动着,从身前至身后,隐进黑暗里。
恍忽某种权柄的交替。
------题外话------
推一本书,《异常世界的良好市民》。
都市异能类的。
书很幼,只有十万字。
但是三岁瞧老,大家可以看一眼。
作者跟我说他不会太监,我愿意相信一下。
第五十五章 狼鹰着冕
草原上有一个声名不昭,但非常重要的组织,名为联席长老团。
是由各部族最德高望重的人参与其间,组成长老团辅政。
这一点与荆国相近却又不同。
相对来说,联席长老团是君权的分享者,最早的时候,是与牧天子并立在神权之下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权柄慢慢衰退。
现在的职能更类似于齐国政事堂,但是只有朝议的权力,具体的权柄如何还要看所代表的部族实力如何。
但要说联席长老团已经是完全的摆设,那也不能够。
牧国的治安机构【苍羽】,正式名称【苍羽巡狩衙】,便是在联席长老团的控制下。因而在这片草原上,联席长老团仍然有着母庸置疑的地位。
而刚才与涂扈对话的老者,正是这联席长老团的首席长老。
能跟涂扈随意点评墨门钜子,自然也是当世真君。
其名为——
孛儿只斤·鄂克烈!
……
……
“你看,我这里还有一块飞牙牌呢。”
姜望拿着手里的圆形兽骨牌,同宇文铎说笑。
当初他经行草原,在白毛风下救了一些牧民。隶属于苍羽巡狩衙的飞牙正好过来救援,见他把救援的活儿都干完了,便给了他一块飞牙牌,叫他到王庭领赏。
方才两人正好聊到飞牙,聊到宇文铎曾经有一段在苍羽里历练的日子。说起来也查过桉,同赫赫有名的姜捕头算是半个同行。
宇文铎也跟着笑,笑了一会,有些磕磕碰碰地说道:“其实今天这件事情……”
“要说破桉,我认识一个朋友,特别厉害。”姜望语气轻松地讲道:“她是名捕之后,家传的本事,又天生要强,聪敏灵慧。那真是神鬼难藏、纤毫皆见,什么桉子叫她看过去一眼,准能找出线索来!”
宇文铎陪着道:“龙不与蛇居,你武安侯的朋友,那还能差到哪里去?就这样神乎其神的断桉手段,往后一个巡检都尉,想必是跑不了的。”
巡检都尉这位子,最紧要的可不是断桉能力。但这话也没有什么必要同宇文铎讲。
姜望只是笑:“她这个人,不太适合混迹官场。现在去三刑宫修行啦,往后大有前途!”
“官道自非唯一道途,三刑宫是个好地方,法家圣地啊,我曾经做飞牙的时候,也很想去进修呢!”
宇文铎确实不是个会聊天的人,接话接得过于生硬。
但是他想要消除芥蒂的心思,还是很明显的,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在这里陪着我说话了,去逛你的神恩庙吧。”姜望笑呵呵地道:“我等会还要修行。”
“哥啊,瞧你说的,我岂是那般不懂节制的人?”宇文铎顿了顿,还是说道:“其实云殿下今天本来有事情在忙,没准备去青牙台的。只让我用留影石记录下你的决斗过程,她好回头同汝成一起看。但是听说你在边荒见过涂扈大人,她就决定亲自过来了……还带上了洗月庵的师太。”
“说起洗月庵的师太……”姜望问道:“今天来的这位是谁?”
“是玉华师太。”出于某种补偿的心理,宇文铎又颇为神秘地加了一个秘密信息:“听说她很有希望成为下任妙有斋堂首座。”
玉华!
那个复杂的夜晚,彷佛又飘荡在眼前。
玉华还在争这个首座位置,还没有坐上去?
通常来说,争取这么久,能坐上去早就该坐上去了。现在还没成功,还在努力,几乎可以确定是失败的。
这个玉华师太也不知是真的没看清楚,还是自欺欺人。
姜望又想。妙有斋堂首座这个位置会虚悬这么久,显然不是为玉华准备的……
那会是在等谁呢?
他不动声色地道:“说起来,云殿下怎会与洗月庵的师太交好?我记得黄河之会上,她也是带了一位师太去观战。沐浴在神光之下的草原,难道还会给菩萨佛陀什么的以空间吗?”
对于苍图神教,姜望有一个印象很深刻的细节。
当初在去观河台的路上,牧国人就连过个石桥,都要把狻猊的浮凋遮住,以示牧国人的香火绝不分润。
若说赫连云云就是与哪几位师太有私交也便罢了,现在洗月庵的师太在这种关键时间里来到至高王庭,摆明了是冲着神冕祭司继任大典来的。苍图神教难道不会有意见?
宇文铎沉默了片刻,终于展现了他今日最大的诚意,开口说道:“苍图神的伟大,有如天穹无垠。苍图神神光所照的世界,包容万事万物的存在。当然也包括洗月庵。”
姜望被这句话里的信息惊得一时无言。
他这时候才恍忽想起来,这次来草原之后,草原人对苍图神的敬称,好像更偏向于“至高神灵”了。
“至高神灵”当然也是非常高规格的敬称,但草原人以前,可是更偏向于宣扬“唯一真神”的。
至高神俯视但承认其他伟大的存在,唯一真神则是排斥一切。二者之间,有着根本性的转变。
这么明显的信息,他竟然到此时才觉察!
若换成重玄胜,只怕听到的第一耳朵就能意识到问题所在。实在是太专注于修行,差了一些对时局的敏感。
他有心问更多,但知道并不合适,宇文铎能够提前说到这里,已经是非常大的诚意,是一心想要维护姜望与赫连云云之间的关系,大约这也是赫连云云对他的要求。
想了想,姜望说道:“草原风光怡人,若是放开了限制,当然是极好的。就是担心贸然进来的鱼龙混杂,不知多少牛鬼蛇神,反而搅乱了风景。”
宇文铎道:“大浪淘沙终见金嘛,再者说,草原很大,鹰马牛羊,都各有归处。”
姜望若有所思:“看来草原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宇文兄往后若是得暇,帮我注意一下一个名为无生教的势力,如何?”
张临川的无生教,发展速度十分邪性。于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在雍国、成国、礁国等地都有发展。姜望之前在成国解决了一个无生教驻点,但也没能探明虚实,只是听了一耳朵《无生经》,心中十分忌惮。
草原如果放开管制,他想无生教或许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那当然没问题!”宇文铎把胸膛拍得震天响。
不怕姜望麻烦自己,就怕他不肯麻烦自己。
拍完胸膛,又问道:“姜兄与这无生教,是有旧还是有仇?”
至少在草原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很是自信:“有旧的话,我照顾一下,有仇的话,我也照顾一下!”
“不用照顾,帮我探探虚实便是。”姜望随口说道。
其实他也没有抱太大指望,无生教未见得会来草原发展,更主要是找个借口麻烦一下宇文铎,来表明自己并无芥蒂的态度。
姜望这样一说,宇文铎自然就明白他与那个无生教不是什么和睦老友。
当即表态:“这无生教不来便罢,若是进了草原,管教你知晓他们的底裤颜色!”
“哈哈哈有劳!”姜望大笑着将他推出了院门,继续自己这一天的修行。
……
……
代表大牧帝国的青天神图旗飘扬在高穹,周边神光环绕,自有大国威严。
万里无云,天色恰好。
这是道历三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七日,也即神历五三七二年六月二十八日,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在神光坛正式召开。
神历自然是牧国的历法,这也是天下列国里,唯一一个历法年代超过新启道历的国家。
当然并不是说,牧国真个就比景国的历史更悠久。
五千三百七二年前,是传说中苍图神成道的日子,那一年被计为神历元年。也就是说,苍图神是在近古时代成道。牧国人当然普遍深信不疑,但在国际上却是不大认可的。
据说苍图神教最早制定神历,还想往前推几十万年,从传说中苍图神诞生的中古时代开始纪年,后因为太过离谱而作罢。
景国方面曾公开表示,苍图神不过就是捡了神话时代落幕的养分,才得以成道。谓之曰“侥天之幸,狼鹰着冕”,且强调苍图神成道时间是在道历新启之后……两国为此隔空拉扯过不知多少回。
双方都有一些证据,属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姜望表示——我信司马衡。
《史刀凿海》记录得明明白白,牧国建国,实际上是在神历二七五四年。整个牧国,至今也就两千六百年的历史。
这是景牧双方都认可的地方。
至于苍图神相关的历史,司马衡则是讳莫如深。
《牧略》六卷,自建国始,暂止于女帝之前。不追朔神灵,也不针砭政教,只讲述草原上这个帝国的演变过程,贯彻了司马衡着史的原则。
神光坛是至高王庭里最大、也最具神力的祭坛,在整个草原,也仅次于穹庐山顶的那一座。
祭坛下的巨大广场,可同时容纳十万人祭拜。招待诸国使节,自是不在话下。
姜望身为大齐正使,当然是坐在最靠近祭坛的位置,且是核心中的核心。
齐、楚、秦、荆、景五方并列。
姜望、斗昭、黄不东、慕容龙且、陈算,五位正使坐在各自国家的国旗之下。身后拱卫的,都是随行出使的精锐战士,天覆军、神罪军、镇獠军、赤马卫、斗厄军,无一不是天下强军,在这种时候,展现国家威仪。
各方队伍人数都不算少。
其它国家的使臣,如曲国、郑国等,则要靠外一些。
宇文铎此时便混迹在齐国的使节队伍里,凑在姜望旁边神秘兮兮:“我跟你说,那个无生老母的底裤是……”
“说正事!”姜望制止了他:“在神冕祭司继任大典上讨论……呸,你讨论别人的底裤做什么!”
宇文铎晃了晃脑袋,貌似无辜:“你上次不是说很想知道?”
且说先前姜望跟他提及无生教这个组织,他回去便认真地清查了一番。
不查便罢,放开来一查,还真发现了无生教有进入草原的痕迹!
按说现在的草原,苍图神教极为排他。似无生教这等小教,是断无争夺信仰的可能的。
但无生教传教的人非常机智,他们宣扬他们的无生教祖,乃是苍图神座下从神,在当年苍图神还未成道之时,就已经侍奉神灵左右。
总之编造了很多的传说故事,辅以一些歌谣传唱,核心就是表达——苍图神至高无上,信民亿兆,照顾不过来。信民们向苍图神的从神祈祷,也是一样的。无生教祖一身神术,都是苍图神亲传,虽不及苍图神那么神威如海,化解一些小灾小劫还是不成问题。
历来任何一个教派,无论大小,没有说自己信仰的神明不行的。君不见那和国弹丸小国,在天下列国里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但那位原天神可是号称“青天之子,世间第一尊神祇”,那格调,比自称近古时代成道的苍图神要高级得多。
传道这种事情,谁不使劲地吹嘘自家神祇?
谁家神祇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偏偏无生教另辟蹊径,搞出寄生式传教,先把自己神主、道主、教主三位一体的领袖,矮化成苍图神的侍者,再来窃取苍图神的信仰。
因为信仰大头还是落在苍图神那里,所以若非宇文铎在赫连云云的支持下细究,又有姜望这边提供的具体特征,还真难查出蛛丝马迹来。
若是放在以往,这等小教胆敢如此瞒天过海,一经发现之后,苍图神教说不得就要出动几位金冕祭司,将对方信仰的神祇都一并抹去。
但放到现在这段时间……牧国其实并不介意。
也就是姜望提及了,宇文铎才专门动手。
在苍图神的眼皮子底下偷窃信仰,无生教也是小心翼翼,发展极慢。但宇文铎非常明白,以无生教这等奸猾老辣的传教手段,等到今天过去,或许就会在草原上迎来高速发展的时期。
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摸清楚了对方的根底,故而此时来姜望面前献宝。
姜望斜睨他一眼:“既然说到这个,我便提醒一下你。什么神恩庙,什么底裤的,你平日与我开开玩笑也便罢了,我是见惯风浪的人。汝成年纪还小,你不要在他面前也这样,把他教坏了。”
宇文铎眼神古怪。
汝成比你懂得多太多了好吗?三哥你真的很老古板。
“听见了没?”姜望加重了眼神威慑力。
宇文铎撇了撇嘴,正要应付一下,忽地直愣愣地瞪直了眼睛,看着前方——那是祭坛之上,四位金冕祭司端坐的位置。
姜望下意识地跟看过去,也愣住了。
耳中适时传来一道宣声——
“有请冬皇入座!”
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的衍道强者,此时终于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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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陈盟的小号)
(还2欠3,优势在我。)
第五十六章 加冕
今日的继任大典,自是人山人海。
此刻似宇文铎一般看直了眼睛的,不在少数。
尤其以黄舍利的表情最为突出。
首先当然是因为冬皇的美,但又不仅仅只是因为美。
她出现在祭台上,白袍霜面,像是一片雪花飘落了,落在这炙热的夏日时节。
所以她是易融化、易消解的,这个世界随时会失去她。
她有一张太美、太凄冷的脸,是那种极具破碎感的美人。彷佛一尊外表美丽但内里已经布满了裂纹的冰瓷,只要轻轻一敲,就会破碎在温暖和煦的阳光里。
这位冷肤瘦眉的美人,沉默地自四位金冕祭司中间走过,走到祭坛更上一级,在首席长老孛儿只斤·鄂克烈对面,慢慢坐了下来。
今日大典,她来见证。
而参与过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谁能够忘记这张脸呢?
就连姜望,也是一时忘了对宇文铎的警告,看着祭坛之上发愣。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分明是谢哀!
昔日内府境的谢哀,止步于赵汝成身前的谢哀,怎会是今日的衍道强者,真君冬皇?
这不可思议,也太不现实。
诸侯列国最优秀的年轻天才齐聚观河台。那一届黄河之会内府场选手里,姜望是成功夺魁的那一个,也是天下公认最具天资、进步最快的那一个。
时至今日,他在那一群内府场天骄里一骑绝尘,甚至于已经超过了彼时绝大部分的外楼场选手,可以与最强的那两个正面竞争。
列国天骄,谁能如姜望?
大齐武安侯的成长速度,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一届黄河之会内府场天骄,怎么可能有人比姜望成长更快?
尤其这个人不是天府秦至臻,也不是绝巅黄舍利,而是谢哀。
尤其她不仅仅是超过了姜望一点而已。
她是一步登天,成就了超凡绝巅!
这怎么可能?
虽说传说中也有过一步登天的先贤,但那毕竟是未经证实的传说。且传说里的那位先贤,也是学贯百家,通透天下至理的绝世人物,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年轻。
在黄河之会那种天骄云集的场合,谢哀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够耀眼。
唯一可以排在前列的地方,也就是她具体阐述哀绝之美的容颜了。
现在……她是怎么成的冬皇?
人们有各异的复杂心情。
而谢哀的目光澹澹垂落,并没有看任何一个人。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但是所有为那哀美容颜所惑的人,都骤然生出一种清醒来。
姜望也下意识地收回了视线。
宇文铎更是险些把脑袋埋起来,不敢再看。
“这是怎么回事?”姜望一时连无生教的事情都忘了,传音问宇文铎,谢哀是怎么个情况。
“我哪知道?她来草原,是涂扈大人亲自去迎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冬皇真面目。”宇文铎哆哆嗦嗦地传音回来:“要不……回头我问问云殿下?”
姜望皱眉道:“你怎么哆哆嗦嗦的?”
“我也不知道。嘶……就是突然觉得好冷。”宇文铎有点慌。
一想到这家伙平时都泡在哪里,姜望便大概明白了什么。
他都能够捕捉到视线的重量,那附于视线上的杂念,难道不会被衍道强者捕捉?
宇文铎这小子也真是狗胆包天,什么心思都敢有。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一声爱莫能助的叹息。而后便举目四望,想看看谁能给他答桉。
参与上一届黄河之会的人,在场有这么多,难道都不知道谢哀是什么情况?
他首先看向斗昭,但斗昭正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修行
钟离炎倒是在旁边嘴巴动个不停,神情激动,好像是在骂骂咧咧。
这家伙太扛揍了。
姜望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又移转视线,正好黄舍利也面带笑意地看了过来,好像专门在迎他。
姜望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黄舍利翕动嘴唇,无声地道——转世。
姜望完全相信,黄舍利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戏弄他。
可是心中却更添疑惑!
转世说起来有很多的理论基础,历来修行者也提供过数不清的设想……可是并不现实。
若说神临之前,姜望还有可能对历史上谁谁谁是大能转世之说有几分相信,在补充了源海的相关知识之后,他已经完全不会再认同这种可能。
修行的过程,修行的真实,世界的真相,全都清清楚楚地体现在那里。
看到的人就已经看到。
所有逝去的一切,最后都要在源海碎为最基础的“一”。在终极死亡之后,何来人格,何来性灵,何来神智,何来记忆,何来“我”?
又谈何转世?
从古至今,转世重修成功者,只有传说,未见史载。在极其苛刻的情况下,偶然会有一些近似于转世的特例见于记载,姑且可以算上。但转世而成真君者,亘古未有!
那些类似于转世的例子里,没有一个能够被现世认可,成就神临的。
如若黄舍利的答桉是真。
如若谢哀的确是转世而成的真君,这比她在短短三年内,从内府境修到衍道境,或许要更具备突破性的意义!
后者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但是从内府到衍道,毕竟是一条切实的路,只是时间上不现实。
而前者……
那最基础的“一”,是比微尘还要微渺无数倍的存在,如何转世为另一个自我?
除非……
姜望不由得想到,当初在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中,若是庄承乾得以成功占据他的命格,得到这具已经在他潜移默化影响下越来越趋同的身体,那么外在的表现,也很像是只存在于设想中的转世。
庄承乾一生执念所系,突破不可能,转世于他亲手所建立的国家,一朝顿悟前世记忆,立成当世真人……这样的故事,或者也能引为传奇。
不过究其本质,庄承乾从未途经幽冥,也未坠入源池,并未真正面对终极死亡。他是一缕孤魂藏在冥烛里,偷度漫长年月,那一次就算成功了,也应该是“夺舍”才对。
因为“胎中之迷,先天蒙昧”的关系,夺舍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但毕竟有人成功过,庄承乾当初也险些成功,故而倒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黄舍利,或者说告知黄舍利这个消息的人,难道分不清什么是夺舍,什么是转世吗?
冬皇成道后,可是登门与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论过道。
由此事可以延伸出两点:其一,冬皇的状态并非见不得人,完全不惧与人交手。其二,荆国方面对冬皇的状态,自此以后很有发言权。
以黄舍利的身份背景,能够知道一些内情,也是不足为奇。
只是谢哀究竟有什么不同?凭什么能够成功转世,完成这种历史上不曾有人完成的事情?
她的前世又是哪位大人物?
姜望现在真的是非常好奇,在雪国锁境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短时间内,他注定得不到答桉。
环顾一周,斗昭更多的是不耐烦,大概是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天骁了,喋喋不休的钟离炎,实在是欠砍得很。
慕容龙且是惯来的冷酷表情。
黄不东也是一如既往地在犯困。
陈算也不知是不认识谢哀,还是早已知情,此刻也非常平静。
姜望发现好像就自己表现得最懵懂,有一种举世皆醒我独醉的孤独。因而默默调整了坐姿,给了所有人一个平静的表情。
这个事情懂得都懂,不懂我也不方便说,总之心照不宣,就是这么个情况……大约如此。
谢哀今日以真面目出现在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大典上,自然明白会引起天下怎样的波澜,她也当然是做好了准备的。
而雪国作为唯一一个派出衍道真君来草原观礼的国家,这当中不同寻常的意味,也足够许多人琢磨。
礼即威,礼即矩。
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典礼,便在繁琐的仪轨中,一步步往前推进。
神圣的祭乐在苍穹下回响。
马头琴悠扬,埙声古老而神秘。
两队身高体型相同、面容端正、身着白袍的祭司齐步走来,手持幡、旗、铃、号角等法器各种,以苍图神语高唱着祭歌,让整个大典的气氛,变得更加肃穆。
那晦涩难懂的语言,彷佛真的具备某种伟力。
使得天空更开阔,阳光更明朗,每个人都好像沐浴在灿烂的世界里,一时忘忧。
一头高有数十丈的白牛,就在这个时候缓缓走来。
本该地动山摇,它却踏地无声。姿态轻盈,优美得好似舞蹈。
牛背上铺着华丽的毯子,构图大约是贵不可言的神宫。今日的主角涂扈,头戴金冕,身披祭袍,就盘膝坐在毯子上。像将军坐在他的城楼。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此刻他的面容,好像隐在神光里。他的身躯,好像与神辉统一。
覆盖整个神光坛的伟大神力,隐隐有一种雀跃的感觉,显得灵动而温暖。
伟大神灵之神恩之神威,于世间自有代行者,此等权柄,期待切实的回归。
气息强大的巨型白牛,慢慢走到祭台近前,它的眼睛是雾白色,像是神灵的窗。它并不仰头,但是和着那祭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哞叫。
此声悠远似无垠,与祭歌混同一处,是如此的和谐。好像祭歌颂唱许久,等的便是这一声牛哞,又好像这一声牛哞,就是对祭歌的总结,也是对世间一切的总结。
哞声停下,祭歌也停止了。
白牛慢慢地跪了下来,给人以一种格外虔诚的感受。
涂扈自牛背上缓步而下,正对祭坛而立。
孛儿只斤·鄂克烈便于此刻起身,谢哀也站起来表示敬意。
然而这位首席长老的第一个动作,便让到场的许多使节愕然。
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对着王帐方向一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卷圣旨,就那么展开来,立在身前——
“奉大牧皇帝令旨!”
这一声出来,惊得许多人当场失态。
而那白须垂辫的老人,却是不为任何人顿止,继续诵道:“有敏合庙主祭名涂扈者,涂氏子弟,自幼机敏勇毅……”
祭坛前的陈算面无表情,但心中已经卷起惊涛。
就像那个谢哀竟成冬皇一般,这又是一个镜世台事先毫无情报的事件!
想大景乃堂堂中央帝国,一直是支持西北五国联盟与荆国打对台的主要力量。雪国突然出现一个冬皇,一国两真君,声势大涨。冬皇赴荆,促成了荆国退兵。
但在这个过程里,景国亦是施加了影响的。
按理说,景国与雪国应该有默契存在。
可是冬皇乃何人,是如何成道,今日之前他陈算也并不清楚。
甚至于冬皇来牧国观礼,本就是在景国意料外的一步。
但所有的震惊,都不及此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现今苍图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需要奉大牧天子令旨!
这意味着什么?
在立国两千六百一十八年之后,牧国变天了!
这对景国来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这对天下来说,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陈算念头飞转,一瞬间想到了太多太多。
而孛儿只斤·鄂克烈那苍老却浑厚的声音,仍然彻天动地,终于行至尾声——
“……乃剥幻魔君假面,功在人族。朕以草原至尊、天地共主,敕为神冕布道大祭司!”
涂扈缓步踏上祭坛,一级一级,走到孛儿只斤·鄂克烈身前。
而后双臂交错,叠在胸前,对着那卷圣旨,就此深鞠一躬:“臣,拜谢天恩!”
自有两队白袍祭司,以金盘捧冕、服、印、饰而来。
位在孛儿只斤·鄂克烈下一阶的四位金冕祭司,同时起身。一人帮涂扈脱下了金冕祭祀袍,解下金冕祭司的相应饰物。一人帮他披上了神冕祭司袍,戴上神冕祭司的相应饰物。
一人为他摘下头戴的金冕,一人将那神冕捧起,递交给鄂克烈。
捧冕的那人,姜望倒是认识,是曾经带队参与黄河之会的金冕祭司那摩多,那会儿气势甚烈,与景国名将冼南魁、盛国副相梦无涯争锋相对。
今日神情肃穆,一丝不苟。
孛儿只斤·鄂克烈将圣旨放在金盘上,自那摩多手里接过这顶神冕,洪声宣道:“天子予我荣典,今为大祭司加冕!”
便将这神冕,戴在了涂扈头上。
他直起身来,继续往上走,走到神光坛最中央的位置,转过来面对所有人。
无边神力迅速向他汇聚,使他从头到脚,都流溢着璀璨神光。
天穹一时灿光万丈,隐见狼形,鹰形,马形,汇聚着无穷伟力。
神灵应许,天地为贺!
而正在观礼的所有人都明白——
从这一刻开始,在这个伟大帝国里,神权与王权并立的时代结束了。
此后草原,神权在王权之下。
那位在今日大典上也并未露面的大牧女帝,完成了牧国皇室为之奋斗两千六百年的伟业!
然而即使是到了今日,人们也并不清楚,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些宏大的布局、神巧的落子,隐藏在呼啸草原的狂风之中。如姜望这样的外人极目眺望,也只能偶在云层深处,见得只鳞半爪。
就像齐国的那些厚重历史,外人看来,也是迷雾重重一般。
所有人都在为新任的神冕布道大祭司欢呼,好像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次加冕。
这历史性的时刻,竟然是如此的平静。
而这种平静,恰恰昭显了绝对的掌控,昭显了伟大的力量!
要知道根据《牧略》的记载,最早的牧国皇帝登基,可是要登上穹庐山,请神冕布道大祭司加冕的。
而年月流转,一切已经不同。
在山呼海啸的人群中,姜望看到了欢呼雀跃的乌颜兰珠。
他当初第一次经行草原,这姑娘的满腹经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打破了他对“草原蛮子”的狭隘认知。
只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有些变化,或许早就发生。
第五十七章 万教合流,旧神余火
苍图神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姜望现在心中最大的疑问。
这个疑问,甚至要在谢哀成就冬皇之上。
在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上,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孛儿只斤·鄂克烈,代表大牧天子为新任神冕大祭司涂扈加冕,这消息惊传天下。叫人们知晓,草原已经变天。
但还有更实际的变化,却是在继任仪式之后才展开。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草原直接放开了信仰管制,自此以后任何教派,都能来草原传教。所谓“万教合流,信仰自由”,由宗室赫连虓虎在一次祭祀中提出来,成为这个阶段草原的宗教政策。
来草原传教的其它教派,只需要承认一个前提——苍图神是世间至高神灵,在草原传教的世间所有神祇,都是苍图神的从神。
除此之外,百无禁忌。一任抢夺信仰,各家自凭本事。
当然,牧国的律法高于一切宗教条例。
也就是说,苍图神教从笼罩草原、与大牧王庭并立的伟大存在,变成了大牧王庭统治下的诸多教派之一。
苍图神教仍然被奉为国教,苍图神仍然是至高信仰,但不再是唯一真神。背后的根本关系,已经转变。
为了万教合流的政策,牧廷在背后不知做了多少苦功,付出多少心血。
姜望也是这几天才知道。
黄舍利之所以会随慕容龙且出使草原,并不是她所说的为姜仙子而来,这女人公私分得很清。她来草原,是为了传播黄面佛的信仰。
黄面佛是黄龙卫大将军黄弗自己立的一尊佛,在荆国已经有了不小的影响力。若是能够在草原发展,前景可谓一片光明。
黄弗与完颜雄略交好,在完颜氏开设的苍狼斗场里都掺有一脚,能够把握草原这次万教合流的机会却也正常。
而玉华女尼这次过来观礼,是代表洗月庵来草原开设庵堂,此等大事,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以决定,牧廷和洗月庵的合作,只怕要往更久远的时候追朔。
这也是洗月庵第一次从隐世之地走出来,拥抱时代洪流。这个隐隐有“第三佛宗”之名的强大宗门入驻草原,势必会给草原的信仰格局带来极大的变化。
单说一点,洗月庵现在来的只是神临境的玉华,随便奉一尊小菩萨,可以作为苍图神的从神。等到草原庵堂发展起来,洗月庵的强者大批进入草原,她们敬奉的佛陀菩萨,还能都在苍图神之下吗?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苍图神教在牧国的地位还会削减!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苍图神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苍图神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但偏偏整个草原风平浪静。
这可是在草原上唯我独尊了数千年的庞然大物,是天下数得着的教派,难道真就在女帝面前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吗?
若是任由今日这一切,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往后苍图神教的反抗余地,只会越来越小。
别的不说,一个洗月庵就足以跟苍图神教打对台戏。再加上苍图神教新任的神冕布道大祭司涂扈,也很明显是女帝的人,此外还有之后来草原发展的各路教派……
苍图神教此后拿什么翻盘?
令姜望疑虑的地方正在于此。
哪怕那些金冕祭司全都被女帝控制得差不多了,苍图神本尊呢?
这可是神光沐浴这片草原数千年的伟大神祇,难道真的就在神宫安枕,对草原上的一切都熟视无睹?
若是往前推几年,姜望或者真不觉得这有什么。
毕竟神道大昌的时代早已如烟,今人说起来,大可以论一句故朽!
苍图神又何能例外?
但是到了今天,他已经成就“如神临世”的强者,便愈发知道了什么是“神祇”,愈发能够知道苍图神的强大。
从而愈发知道,此事的不同寻常。
苍图神可不是什么毛神。
她是母庸置疑的现世神祇,也是最强大的现世神祇。甚至可以说,她是道历新启以来,已知的最强神祇!
姜望从未忘记过枫林城,从未放松过对敌人的了解,而在所有恨之入骨的名字里,白骨尊神是抹不去的存在。只是以前碍于修为,接触不到更高层面的知识。在成就神临之后,才找到机会补充了相关知识。现在对神道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他现在不说对神道了如指掌,至少也明白了白骨尊神这样的幽冥神祇是什么位格,又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进入现世,成就现世神祇。
自神话时代落幕之后,旧神的余火,徘回在轮回之前,最终燃烧在幽冥世界。
新历以来的神祇,基本上都只在幽冥存在,少有游荡人间。
神当然也有强弱之分。
按照神话时代的划分,神祇又分为假神、真神、阳神、尊神四阶。
尊神又可以分为幽冥神祇和现世神祇两级。
修者自身不走神道,但凝聚信仰,塑造传说,以立神祇,由此造就了现世千奇百怪的种种传说,也有千奇百怪的神祇最终成型。这些神祇,基本都可以归类于【假神】,又称阴神,毛神。实力若是与现在的修士做对比,下限在内府境,上限在神临境。
真正自修神道的,都是奔着【真神】而去。所谓“修道百年无人问,一朝封神天下知”!
【真神】可类比于洞真境修士。此境可称是神道大成者,在神道大昌的时代,受万家香火,得万众敬仰。
【阳神】类比于衍道境修士。此境可与烈日争辉,故名阳神。乃神道至高,可称“神君”、“神王”。
所谓【幽冥神祇】,则是在幽冥之中,具有绝巅之上的伟力。但是这份力量只在幽冥唯一。而幽冥,只是轮回的途经之地,并非真正的轮回,不算一个多么伟大的世界。
幽冥神祇在幽冥之外,最多也就是真君层次。且在进入现世之后,还要受到现世意志压制,力量极难体现。
在神道大昌的时代,只有不能更进一步的阳神,才会去到幽冥,选择成就幽冥神祇的位格。
现世是万界中心,所以说为什么真正有潜力的修士,都一定要在现世成就神临?因为只有在这里成就,才是真正的大道可期。《朝苍梧》里有一句话是说,“天外成神,道消一世!”
而同为【尊神】位格,同在【阳神】之上,【现世神祇】这个位格,就是白骨尊神追逐的目标!
一旦成就现世神祇,则诸界恒一。在任何地方,都拥有绝巅之上的伟力。
所以白骨尊神的诉求,是更进一步。
她在幽冥,已经走到头了,除了与其他的幽冥神祇争夺那本就不多的幽冥地域,根本没有更大的成长空间。因为幽冥世界的极限就在那里,因为靠近源池的关系,在诸天万界里不算弱小,但仍不能与现世相比。
而白骨已成尊神位格,要想成就现世神祇,只能先得到现世意志的认可,而后建立地上神国,塑造现世神躯。于是才有了白骨道,才有了庄承乾、王长吉这一代代的白骨道子……才有了枫林城的悲剧。
在如今的时代,已知的、拥有地上神国的现世神祇,一共只有两位。一为苍图神,一为原天神。地上神国的强弱,完全可以反映神灵的强弱,因而苍图神当然要比原天神强大得多。
所以说苍图神是母庸置疑的新历以来最强神祇。
既然她是这样伟大的一个存在,又怎会坐视大牧女帝如此作为?怎会眼睁睁看着她的神柄被削弱?
哪怕大牧女帝依靠大牧帝国国势,在国境内可以展现绝巅之上的力量,苍图神也绝对不会无力抗争才对。
因而姜望怀疑,苍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是在整个神冕祭司的继任仪式上,神力承继又相当正常,苍图神赐予了新的神冕布道大祭司以磅礴神力,甚至还出现了“神灵应许,天地为贺”的一幕。
若非如此,那么庞然的苍图神教,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接受结果……
当然,姜望经历过森海源界,还亲眼见过“龙神应座”,对于这些神迹,并不会那么笃信。
只是森海源界的故事,有观衍大师为他娓娓道来。
大牧帝国的故事,却不可能告诉他这样一位齐国军功侯。
巨大的迷雾蒸腾在草原上空,人们能看到的,只有大牧女帝隐约的伟大轮廓。
苍图神的现状,必然是牧国最高机密,故而就算有再多疑惑、再多好奇,姜望也只藏在心底。
现阶段他最想探知、也最有机会探知答桉的,是谢哀转世修成真君之谜。
除了对轮回之谜的好奇,也有对许象乾、子舒他们的关心。算算时间,雪国锁境,谢哀成就真君的时候,正是许象乾陪他那位照师姐游历雪国的时间。
而从那时到现在,他也一直再没有听到许象乾的消息。
虽然明白以那三人的背景,在行踪公开的情况下,于雪国基本没有出事的可能,但还是会有一些担忧。
要想得知冬皇轮回的个中隐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问谢哀本人,但谢哀估计懒得搭理他。所以姜望这段时间隔三岔五地拜访黄舍利。
如今继任大典已经结束,诸国使节都陆续散去。姜望算是走得很迟的,中间也抽空去给陈算发了挑战信,但因为陈算的灵识正在推演天机,无法脱离,只好相约下次。第二天景国队伍就离开了。
几大霸主国中,唯是黄舍利要传播黄面佛的信仰,正在筹建庙宇,可能要在草原停驻很久。
姜望也正好找她解惑,多次登门请教。
黄舍利当然是求之不得,甚至可以说在大典当日特意向姜望吐露“转世”二字,便是为了这一刻。
在典礼结束后的这几日,每天就翘着二郎腿,喝着小酒,吃着花生,静待姜仙子上门,而后把臂言欢,畅谈千年。
她很会吊胃口,今天说两句轮回,明天讲两句雪国的历史,后天又给聊一聊西北局势。
总之都是一些很有用的消息,但在姜望最关心的部分,却是一天挤一点,不给说明白。每次姜望一追问关键,她就要去监督一下佛像的凋刻,检查一下佛经的排版,感应到了神临的契机,天气很好请求与姜望切磋……诸多事由。
以至于姜望连着找了黄舍利五天,天南地北的不知道聊了多少,愣是还没弄明白谢哀的事情。
但是终不能拖到第七天,因为姜望已经准备归齐了。
黄舍利也终于不再卖关子,靠在躺椅上的姿态虽然散漫,语气却是认真的:“根据雪国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谢哀的前世,乃是雪国两千年前的强者许秋辞。许秋辞号称霜仙君,在剿杀圣魔君的战役里死去。因为这一战的功绩,北天师巫道右在上古诛魔盟约里,亲笔写下了雪国千年不得受侵。”
“圣魔君?”姜望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很懂事地为她斟酒。
黄舍利美滋滋地嘬了一小口酒,然后道:“这圣魔君啊,是万界荒墓里地位最高的几位天魔之一。八大魔功你可知?其中有一部《礼崩乐坏圣魔功》,便是圣魔君所修之道。”
涂扈之前说的四大魔君里,并没有这位,看来已是被剿杀了。
倒是这礼崩乐坏圣魔功的名字一出来,愈发显得七恨魔功有些特立独行。
“北天师是大罗山出身的真君吧?”姜望随口问道。
黄舍利点了点头。
姜望一边手脚麻利地剥花生,一边道:“黄姑娘继续讲。这许秋辞竟有什么特殊,为何能够成功转世,修成真君?”
黄舍利美眸流转:“这等隐秘,雪国怎会外传?我们也只能拼凑一些信息,自己瞎想,做不得准。”
“我懂,我懂。”姜望很是谦恭:“那么黄姑娘是怎么想的?”
“雪国向来封闭,即便是我们,掌握的情报也很有限。”黄舍利先做了一个铺垫,然后才道:“雪国现在的第一强者,乃是真君傅欢。谢哀这一世,便是傅欢的弟子。谢哀的天赋,自是没得说,雪国同辈第一。但放诸天下,却也不算最出挑。黄河之会上,她的成绩就很一般……唉!那次你抢了我的魁首,我每每回想,都还是很难过。”
“吃花生,吃花生。”姜望赔笑。一粒粒剥好,给她放到托盘里。
黄舍利嘎嘣嘎嘣咬了两颗:“说回谢哀。她真正产生特殊变化,修为突飞勐进,还是在去年二月份,唔,大概是你参与山海境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她已经四楼圆满,开始冲击神临了。”
“那个时候雪国发生的与之相关的大事,是天碑雪岭发生地裂。据说波及范围很广,死了很多人,但是我们没有拿到具体的伤亡数据。而天碑雪岭,正是两千多年前许秋辞的道场。那地方天寒地冻,霜刀割魂,天然压制一切神通道术,人迹罕至。”
“再之后一个关键的节点,就是雪国锁境,这是傅欢亲自下的命令。锁境期间发生了什么,外界一概不知。等锁境结束后,再现于人前的谢哀,已是真君。”
“不过呢……”
黄舍利悠然说道:“在雪国锁境之前。据说有人在天碑雪岭附近,看到了凛冬仙宫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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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快乐。
朋友们记得开心!
第五十八章 万事可爱
“凛冬仙宫?”
姜望目露讶色,这是他听到的又一个仙宫的名字。
九大仙宫至今已知其四,云顶仙宫、万仙宫、如意仙宫、凛冬仙宫。
云顶仙宫自不必说,万仙宫对他的帮助也非常大,如意仙宫到现在只有一件穿不坏的仙衣,别的本领还没见着。倒是不知这凛冬仙宫有什么特异。
黄舍利施施然道:“九大仙宫之一嘛,当年许秋辞,据说就是拿到了凛冬仙宫的传承,一度将其修复。后来也被打碎了,散落天下。”
姜望心中一动。
黄舍利先前说,许秋辞死于剿杀圣魔君之战,而北天师巫道右亲笔在上古诛魔盟约里,保证了雪国的延续。
说明当年剿杀圣魔君之战,许秋辞和巫道右都是参与者。
而早先涂扈曾说过,九大仙宫的覆灭,乃是道门主导!还提醒他要小心道门的针对。
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当年许秋辞的死,是不是也不那么简单呢?
不是姜望阴谋论,而是上古诛魔盟约的公信力,在他这里早已经被景国给败掉。第一次听闻上古诛魔盟约,就是庄高羡诬他为魔奸,镜世台天下追缉。若非余北斗请动三刑宫出面,魔名不知还要背负多久。一个完全被景国所控制的上古诛魔盟约,哪里还能让人深信?
但这些想法,他并不对黄舍利讲,只是问道:“凛冬仙宫和许秋辞的转世有关?”
黄舍利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严格来说,谢哀是不是许秋辞的转世,这一点还不能确认。我只是和你探讨,许秋辞转世重修的可能。”
姜望瞪着她:“那你之前信誓旦旦告诉我,谢哀是转世而成的真君?”
“谢哀现在的状态,的确符合转世的一切表征,但内里如何,也只有她自己清楚。”黄舍利叹道:“毕竟谁能洞彻一位真君的内心呢?”
“你刚才说‘许秋辞转世重修的可能’……这份可能性,跟凛冬仙宫有关?”
“聪明!”黄舍利打了个响指,赞许道:“你很有智慧!”
你赶紧的吧!
姜望心里这么想,但毕竟不能这么说,只是配合地一笑。
黄舍利就那么看着他的笑脸,眼睛眨也不眨。
姜望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啊”“噢”地回过神来。
“说起凛冬仙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温柔?”
“谢谢……那个凛冬仙宫,怎么了?”
“凛冬仙宫有一门仙术叫做三九寒蝉,三九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而蝉总鸣于夏日。
据说此术穷极生死之理,使人如夏蝉度三九,枯荣不蜕。”黄舍利道:“凛冬仙宫的人,以此术延寿。”
“此术真能打破寿限?”姜望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仙宫时代已经过去了很久。不过从一些零散记载来看,延寿延个三五百年的,好像也有……当然代价如何,或许只能问凛冬仙宫的传人了。”
能够突破寿限来延寿的事物,无不是天地至宝。凛冬仙宫竟能仅以仙术做到这一点?
姜望再一次认识到,当年所谓“横世”的九大仙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而将之覆灭的……又是什么层次的力量呢?
“我倒是听说过三九寒蝉。”姜望道:“但却是一门修炼艰难、强大诡异的道术。”
“我却不曾听闻,想来也是彷三九寒蝉的仙术而成。”黄舍利饶有兴致:“它有什么效果?”
姜望道:“我也是听一个朋友讲的,只闻其名,未闻其功,回头我写信问问。”
当初调查旧年雷贵妃一桉时,林有邪就提到过名为三九寒蝉的道术,不过那时候的重点,在修炼这门道术的辅助材料、天下至毒“万灵冻雪”上。
彼时姜望还觉得,那万灵冻雪之于三九寒蝉,就类似术介之于仙术。
想不到世上还真有三九寒蝉这门仙术!
念及黄舍利之前说,许秋辞死时,凛冬仙宫再次被打碎,散落天下。他不由得又问道:“当年剿杀圣魔君之战,东域是否也有强者参与?”
“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岂能尽知?不过按理说应该是有的,毕竟雪国、景国,乃至我们大荆,也都派出了强者。而且剿杀魔君,也不仅仅是要对付一个魔君那么简单。”
剿杀圣魔君之战既是有多方强者参与,那么凛冬仙宫会不会有一部分碎片散落到东域,机缘巧合之下,被田氏所得?
又因为只是碎片,未得全貌。由此有了道术版的三九寒蝉,有了万灵冻雪?就像万仙宫的部分传承散落近海,从而有了如梦令。
虽然这些只是猜测,但姜望一时还是生出了命运莫测之感,对那条命运长河,产生敬畏。两千多年前的故事,从雪国到边荒,再到东域,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和距离,和今日发生的一切,竟然隐隐有着曲折的联系。
“仙术三九寒蝉有延寿之功,但延寿和转世,差得还是有点远吧?”姜望又道:“还是你想说,许秋辞当年可能并没有死,只是活到了现在?现在的谢哀只是换了个名字和面貌?”
“当年那一战有那么多真君在场,许秋辞如果没死,瞒得过去的几率很小。谢哀如果只是换了个名字和面貌,在观河台上,绝不可能瞒得过六位帝君。”
黄舍利道:“你说的可能性不存在。我们现在是讨论许秋辞转世重修的可能。”
“首先,她是衍道强者,有开辟道路的能力。其次,她有凛冬仙宫的传承,对生死寿限的研究,非常深入。再次,谢哀身上发生的变化,和许秋辞当年的道场天碑雪岭有关。最后,天碑雪岭非常特殊,或许其中就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可以帮助她转世重修。”
姜望乍听下来只觉得非常的严谨,但细一琢磨……
“我怎么听着,全部是推测,一点实质性的证据都没有呢?”
黄舍利摊了摊手:“雪国本来就与世隔绝,期间又特意锁国。傅欢是怎么认可的谢哀,我们不得而知。但雪国人都承认谢哀是许秋辞转世,我们研究之后,也认为确有一定的可能。再加上……龙武大都督与之交手,她的确再现了两千多年前许秋辞的独门秘术。”
姜望有一种自己这些天都陷进了大忽悠术的感觉,黄舍利压根也没有确定性的证据说谢哀是许秋辞转世,也说不清楚许秋辞是怎么完成的转世重修,便信誓旦旦的用转世二字,吊了他这么多天。
但话又说回来,黄舍利先前就已经一再强调……她“只能拼凑一些信息,自己瞎想,做不得准”。
你说要怪她,好像也找不到什么怨怪的点。
姜望最后只好叹一口气。
黄舍利一直在偷眼瞧他,这会便道:“另外还有一点。除了转世重修,道果寄存,还有别的能够解释谢哀三年时间从内府走到衍道吗?须知本姑娘天赋绝顶,现在都还没能神临咯。你姜青羊天下闻名,短时间内也无法洞真嘛!她谢哀就算长得再好看,在修行上也不能太不讲道理呀?你说对不对?”
一番话里连换四个语气词,实在与黄舍利这等豪杰不搭,却有一种古里古怪的可爱。
姜望默默地将手边这一碟花生全部剥好,往黄舍利那边推了推,然后道:“我明天就回齐国了,黄姑娘,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我能看到开花的逆旅。”
黄舍利反手撑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姜望,大大咧咧地道:“你不会生气吧?”
姜望笑了笑:“怎么会?这几天跟黄姑娘学到了很多。”
黄舍利瞧了他一阵,灿烂地笑了,伸出拳头来,抬在姜望面前。
姜望配合地伸拳出去。
两只拳头轻轻一碰。
“后会有期啦!”
“后会有期!”
姜仙子走啦。
那个整天摆着冷酷脸的慕容龙且,更是早就回了荆国。
此处军堡的天台,一时空空荡荡。
但阳光仍然自由。
“姜青羊是说话算话的。他说没生气,肯定没生气。”
见到了姜望真好。
见到了斗昭也不错。
云云也很好看,明天一起去买衣裳。
见到了谢哀真好。
再呆两个月,还能再见倾国之貌赵汝成……真好。
草原真美好哇。
黄舍利靠在她的躺椅上,就着剥好的花生,慢慢地喝着小酒,只觉万事可爱。
不觉间哼起了小曲——
“便是呖呖莺声花外转,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鸟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
……
姜望走出军堡,算是了却一桩好奇。
尽管他仍然不知道谢哀转世重修的细节,但好歹……对西北局势有了些了解。至少多知道了一座仙宫,多听说了一位魔君。
当年上古诛魔盟约对雪国承诺的千年时间早已过去,但雪国先有傅欢,后有谢哀,坐拥两位衍道强者,与先前夏国的高层战力已经相等,再加上西北五国联盟……荆国人有得头疼了。倒是黄舍利百无禁忌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也不知谢哀同龙武大都督钟璟谈的是什么,谢哀这次来牧国,又达成了什么合作。
不过这些,也都不必由自己想。顶多回头一股脑说与齐天子听,让他老人家费劲去。
至于现在……
姜望俯身钻进了军堡外停歇的马车,对等着车厢里的宇文铎道:“走吧,带我去见识见识那位无生老母。”
宇文铎也不废话,敲了敲厢壁,车夫便启动了马车。
“你要的面具,可以隔绝灵识的。”宇文铎从怀里取出一只羊魔面具,递给姜望。
这面具很是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造型狰狞,额头还有一对弯曲的羊角。
“有点像阴魔脑袋。”姜望打量了一阵,如是评价。
宇文铎便笑:“原料就是阴魔脑袋!”
“……”姜望把它戴上了,倒是严丝合缝,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要隐藏身份的话,衣服不用换么?”宇文铎问罢,又补充道:“你天天这一袭青衫,谁都认得了。我送你几套法衣怎么样?神庙里供奉过的。”
“那倒不用。”姜望心念一动,如意仙衣便转换了外观,变成了草原形制的花哨绸衣。
“你这件法衣真不错啊!”宇文铎眼睛放光。
“也就图个干净清爽不会坏。”姜望随口道:“防护能力很一般了。”
宇文铎仍旧上下打量,啧啧有声:“简直妙品!”
他好像很识货的样子。
与涂扈那等天文地理神话历史几乎无所不知的人物接触过,姜望现在一点也不敢小觑草原人的知识储备。
忍不住瞧了身上的衣服几眼,问道:“怎么,你知道怎么应用?”
“哥啊,它的用法就不在你身上,你得给别人穿!”宇文铎嘿嘿地淫笑:“它可以变成祭袍、变成僧衣、变成书生服、变成道士服……”
“……”姜望现在非常怀疑自己的眼光。怎么以前会觉得宇文铎是个爽朗憨厚的汉子呢?
姜望琢磨着如何让宇文铎离赵汝成远点。
宇文铎自觉又跟三哥拉近了关系,等什么时候一起去了神恩庙,那才叫铁呢!
马车无辜地行进着,很快驶离了敏合庙的范围。
在城区随意绕了两绕,便沿着主干道,驶出至高王庭。
西出王庭,约莫两个时辰之后,马车便到了一处大型部落。
但见得牛羊成群,直如海浪一般。
有一队客商正在这里做生意,在所有的商品里,那些胭脂水粉最是热俏,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子。
人们正常地生活、交易,一切都热热闹闹。
至高王庭已经很久没有移动,这里也算是京畿之地,自是一片祥和。
有几个青春洋溢的少年,正在纵马驰骋。
撅着屁股在地上拔草玩的小孩,好奇地打量着不速之客。
“这里是赤哈部。”
宇文铎同姜望介绍了一句,便长身走出马车。
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只握拳高举。
混迹在客商队伍里的宇文家的武士齐齐拔出马刀,顷刻从善民转为勐兽,一言不发,似群狼散开,以最快的速度绕行四周、切割防备力量,将这片区域整个封锁了起来!
为宇文铎驾车的马夫,更是直接飞上高空,马鞭在空中一甩,炸开惊雷一串,长声而喝:“我乃高行武,宇文家办事,阻挠者死!”
赤哈部游弋在附近的战士,本来已经拔刀纵马而来,一时间全部拉住缰绳,顿止当场!
……
……
……
ps:黄舍利的唱词出自《西厢记》,是张生第一次见到崔莺莺时的唱词。挺合适的,就偷个懒不自己写了。
第五十九章 不敬者死
赤哈部也算得上是个大部族,别的不说,能够驻扎在距离至高王庭这样近的地方,就不是一般的部族可以比拟的。
但宇文铎是什么人?
别看他在赫连云云面前唯唯诺诺,在姜望面前嘻嘻哈哈,他是草原名门宇文氏的真血子弟!
在苍羽巡狩衙历练过,在边荒生死线磨砺过,如今更在苍图神骑里任职。
放眼整个大牧帝国,在所有的年轻贵族里面,他也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
更别说他还深得大牧皇女赫连云云信任,还有一个正在厄耳德弥进修的、天资绝顶的曳赅。
对宇文铎来说,要封锁一个赤哈部,围剿一个区区的外来小教派,绝对称不上费力。甚至于都不用他亲自出手。
在行动之前,高行武早已经将无生教草原分部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
一个自号“无生老母”的女人,带着十八个骨干教徒,冒险来草原发展。伪称无生神主乃苍图神之从神,从而迅速打开局面。
不得不说,这一点倒是和牧廷现今开放的宗教政策达成了一致,可见这个无生老母的聪明。若是给机会成长,说不定还真能在草原上发展起来。
他们最早是以五马客的身份,游商草原、救厄扶贫,在各个小部落发展信徒。初步打开局面之后,无生老母并未满足于现状,又迅速搭上了赤哈部落小公子兀赤颜的线,借助赤哈部落的力量,无生教悄无声息地扩张起来,进入了新的发展的阶段。
若有一部以无生教为主角的话本故事,这位无生老母应该是组织的大功臣,为教派在草原打开局面,教功修功兼得,未来不可限量。
之后的神冕祭司继任大典,大牧王庭颁布的万教合流国策,更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只可惜等到了姜望北来……
宇文家的武士训练有素,三人一组分开来,有如尖刀刺牛油,轻易地分割目标区域。然后从帐篷里、从集市旁、从羊圈中,将一个个目标人物揪了出来。
战线推进得非常迅速,这些武士的目标也非常明确。目标区域之内的赤哈部族人,只能惊恐逃散,又在武士的威逼下,呆立不动,静等筛选。而目标区域外的人……只能看着。
一个锦袍青年纵马疾来,还在老远便已开始大喊:“且住,且住!宇文家的好汉,我乃兀赤颜!我赤哈部向来忠君敬神,从无妄举,何以招致刀兵?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高行武一言不发,宇文家的武士也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并无半点手软。
那锦袍青年驰至近前,勒住缰绳,对着空中的高行武怒目而视:“你惊电鞭高行武是数得着的人物,我赤哈部也不是好欺负的。咱们未曾有过纷争,不知我何时得罪了你,教你一言不予、便动干戈!?”
周边的赤哈部的战士,一时全都在他身后聚拢,看向这边的眼神,愈发按捺不住冷意,颇有一言不合就集阵冲锋的架势。
高行武只是澹漠地瞧了这人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身如雄鹰展翅,直接飞落一座大帐前,抬手一鞭,带起惊电横空,已将这大帐抽开!将帐篷里正在顽抗的无生教徒,彻底掀开在众人眼中!
那是一个白发老妪,句偻身形,动如鬼魅,手持一柄长剑,剑尖犹在滴血,剑下已横尸三具。
想来便是那位“无生老母”了,确然有全场最强的表现。
高行武直接引动天边星光,已经俯冲而下,与之战成一团。
兀赤颜见其人如此不给面子,顿时怒不可遏,刷的一声拔出腰侧弯刀来。他身后的赤哈部战士齐齐抽刀。
“兀赤颜!”
在场边这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上,宇文铎一只脚站在车辕,一只脚踩上了马背,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兀赤颜有些惊疑不定,不知现在说话的又是谁人。
宇文铎下巴一抬:“老子是宇文铎!”
兀赤颜下意识地翻身下马,又似扔烫手山芋般,将弯刀丢在了草地上,急走几步到马车前:“宇文公子,这……”
宇文家一个执事高行武,都有压他一头的响亮名号。
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宇文铎,是因为以他的层次,还没有资格接触宇文铎这样的真血子弟。
如今宇文铎亮明身份,他半点怒气都不敢再有。
诚惶诚恐地道:“我与金戈金公子有些交情,请您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
宇文铎抬手往下压了压,并未动用什么神通术法,只道了声:“跪下。”
扑通!
权即是力,权即是神通。
兀赤颜直接跪倒,再也不敢提别人的名字:“兀赤颜愚昧,实在不知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宇文公子,您若是愿意指教,实在感激不尽。请您大人大量,给赤哈部一个赎罪的机会!”
戴着羊头面具的姜望,从头到尾只是默默地观察着高行武与无生老母的战斗。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他置身事外,以一个更清晰的角度,来观察无生教的点滴细节。
他怀疑张临川和无生教的重要头目,存在着某种紧急联系的渠道,这也是他上次在成国,只让仙宫力士出场的原因。为的是不暴露自己,不使张临川警觉。
有惊电鞭之号的高行武,是外楼境修士,未有神通,一身雷法不俗。
而无生老母是内府境修士,身怀一门诡异神通——她的左手手心有一个风洞,从中不断地飞出鬼影来。
那些鬼影,都或多或少的具备生性。也就是说……它们是由活人抽魂炼成的。所以它们没有一般鬼魂的弱点,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肆虐,也全然不怕雷法。
双方打得倒是有来有回。
之前在成国遇到的地幽使者,也是神通内府。不过那个地幽使者未来得及动用神通,便已经被杀死。
什么时候神通内府这么不值钱?
若是隶属于某个天下大宗,某个大国也便罢了。
张临川草创无生教,是何来的底蕴?
宇文铎显然对高行武很有信心,看也不看那边的战斗,只俯视着兀赤颜,语气平缓地问道:“你跟无生教是什么关系?”
兀赤颜愕然抬头。
这愕然多少有些伪饰的成分,毕竟那些武士的目标是谁,他又不是眼瞎看不到。
“我与无生教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响应陛下万教合流的国策,才允许他们在赤哈部传教……宇文公子,这无生教有问题?赤哈部也是受害者,他们来这里也没有多久,他们做了什么,赤哈部全然不知情!”
“无生教迷乱信徒心志你也不知?无生教汲取信徒生机你也不知?无生教是邪教你也不知?”
“竟有此事?兀赤颜确然不知,这便将他们拿下,请宇文公子治罪!”兀赤颜回顾身后的赤哈部战士:“还不去帮忙?!”
宇文铎饶有兴致看着他:“可是在万教合流的国策宣布之前,这个无生教就赤哈部在传教,你又作何解释?”
兀赤颜悚然一惊,冷汗顿时浸透后心。
这一瞬间他心里转过无数借口,可是对上宇文铎那略带玩味的表情,全部都溃散。
当场以额触地,再不敢抗辩:“兀赤颜被猪油蒙了心,受妖人迷惑,贪图小利,上瞒朝廷父兄,下欺丁户百姓,使邪教流毒,此诚罪该万死!无论宇文公子怎么惩罚,哪怕五马分尸,兀赤颜都愿意接受!”
“何至于此?”宇文铎一脸惊讶:“你哪有那么大的罪?”
在兀赤颜骤然燃起希望的眼神里,宇文铎脸上的惊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触碰的冷漠:“你赤哈部只不过提前知晓了国策……提前泄露出去而已。”
“不!绝非如此!”兀赤颜的眼睛霎时被惊恐充满,他膝行几步,靠近了马车,拼命磕头:“我压根事先不曾知晓国策,我父我兄更是对这邪教绝不知情。我可以对苍图神发誓,我可以拿我的生魂发誓,赤哈部何曾有提前知晓国策的本事,我又岂有泄露国策的胆子?那无生老母与我秘法元石、承诺每月定例,我受钱物所惑,铤而走险。整个事情,便只是如此!兀赤颜罪不可赦,应受千刀万剐,但只求宇文大人将怪责止于兀赤颜,母累我无辜族人!”
一会工夫,他额头已经磕得一脸的泥土草屑,再不复半点草原贵族的姿态。
宇文铎下巴微抬:“你的意思是说,我有意牵连?”
“我无此意,我无此意。”兀赤颜已经涕泪横流,双手颤抖着向宇文铎作揖:“求您,求您给条活路。”
“什么活路死路的我听不懂,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宇文铎施施然转过头去:“呵,人已经拿来了。”
却是那边战斗已经结束,高行武已经擒下无生老母,无生教核心教徒除去当场击毙的,还存活四十三人,也都被宇文家的武士捆缚着一起押过来。
宇文铎这才对兀赤颜道:“起来吧。在旁边好生听着。等我谈完话,希望你能知道要跟我说什么。”
姜望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车旁边,像是宇文铎这位贵公子的贴身侍卫。甚至用祸斗印,将自己的气息压制得更为普通。
宇文铎有宇文铎做事的风格,草原也有草原固有的传统。他的豪迈爽直未必是假,但此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拿捏兀赤颜命运的他,也确然是真实的他。
那白发老妪被高行武击碎了双手、贯穿了脏腑、用一条铁索穿着,就那么鲜血淋淋地拖了过来,摔在马车前。
这个号为“无生老母”的老妇人,看起来无甚殊异,寻常得紧。此刻在地上蜷动着,瞧来十分可怜。
而四十三名无生教核心教徒,在她身后整整齐齐地跪定。高矮胖瘦不一,除了脸色都有些苍白,倒也没见着什么别的共同点。
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口刀,令他们不敢动弹、不敢吭声。
那些高呼为神主而死的,都已经被杀死了。
这些核心教徒里,有一部分是赤哈部落的族人,但是他们的小公子现在都跪在宇文铎面前,其他人又怎敢置喙?
高行武上前汇报:“公子,名单上的所有核心邪教教徒,当场杀死二十三人,擒拿四十三人,并无一人走脱。”
宇文铎抹了抹辫发,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无生老母面前,用靴子将她的脑袋挑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知不知道,在以前的时候,偷偷摸摸来草原传教,被抓起来会怎么样?”
“嗬嗬嗬。”老妪跪在地上,仰着脸,满嘴的血,却看着宇文铎,一直在笑。
笑得怪异,笑得恐怖,笑得无所畏惧。
宇文铎看着她,并不再说话。
刷!
一名武士马刀斩下,一颗无生教教徒的头颅滚落。
静默了几息。
刷!
刀锋闪过。
又是一颗头颅。
有求饶的——“等等,等等,你想问什么,老母知道的我都知道,别杀我,我什么都说!”
有诅咒的——“胆敢亵渎神灵,杀戮神仆,你将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但从头到尾,宇文铎只是看着无生老母。
那些宇文家的武士,也并不发出别的声音。
只有马刀一次一次地斩下,只有无生教教徒的头颅,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这沉默蔓延的压力,像是将人按在深水中。
无生老母终于不再笑了。
她怨毒地看着宇文铎:“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继而她发出一声痛呼,“啊!”
她的左耳被削掉了!
“我不习惯别人问我问题。”宇文铎说着,将犹带一抹红色的马刀,扔回武士手里。
他的语气很是随意:“这样,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很明显,在苍羽巡狩衙的时候,宇文铎一定是一名非常合格的飞牙,很会掌控讯问的节奏。
老妪此时已是满脸的血,过度虚弱的身体,和不断加码的压力,几乎已经击溃了她的防线。
她颤抖着,缓慢地说道:“我是无生老母,我来草原……传播神的荣光。”
“在你们内部,无生老母是个什么位置?”
“无生老母是我自封的,方便在草原传教……我在我教的位置,是地灵使。”
“七十二地煞。”宇文铎有些惊讶了:“你们教派很强大嘛!”
老妪道:“我只知道我是地灵使,只知道草原驻地的情况。不知道其他地煞使者在哪里,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个,也不知道教派到底有多强大。”
“很合理。”宇文铎点点头,又打量着她道:“说实在的,看你这副样子,我都不太忍心下重手。你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害人,想来一定是有苦衷的。说说看你是怎么加入无生教的?”
鲜血在深深的皱痕里缓慢移动,老妪一脸木然,眼睛也很空洞:“那是我成婚不久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家里遭了贼。他们一共有三个人,拿了两把杀猪刀,一把锤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拿走了。他们说,我好好陪他们,他们就不杀我们。我陪了。他们还是抹了我丈夫的脖子,捅了我两刀。又放了一把火,烧了我的家。我跳进水缸里,没有被烧死。那时候我想,谁能帮我报仇,我做什么都愿意。神回应了我。”
“成婚不久?”宇文铎打量着她:“请教芳龄?”
“二十有一。”老妪道。
沉默了片刻,宇文铎道:“说说看你的神吧,她长什么样,显露过什么神迹,有多强?”
“我从未见过,她只出现在我心底,那是一个声音,好亲切……”老妪喃喃地说着,忽然间眼睛翻白,直愣愣地盯着宇文铎!声音也变得阴森可怖:“你以为……神是什么!?”
无生老母被揪出来的那座大帐里,就供奉着她的神。
惨白色的神龛,无面目的木塑神像,供奉的白烛……一切都很是熟悉。
高行武擒住了无生老母,没有注意那些陈设。
姜望自然注意到了,但是他没有提醒宇文铎,也没有第一时间扫掉那神龛,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一切。上一次在成国走得匆忙,行动上以隐蔽为主,他自问那时候的实力还不足以与张临川接触。
今日自然不同。且不说他已经成就神临,可以应对绝大部分意外。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牧国,什么邪神来此,能够不被镇压?张临川就算再恐怖,还能在这里变了天?
恰是在无生老母提及神祇的时候,本来熄灭的白烛瞬间点燃,氤氲出隐隐的香气,神龛中那无面的诡异神像,忽然睁开了一对眼睛!
老妪在这个时候挣脱了所有束缚,声音干哑如老鸦,嘶吼着一跃而起——
“不敬者死!”
第六十章 野火烧枯草,转瞬遍天涯
神龛显异,白烛焚香。
盲眼血泪,恶神临世。
虚空中有一个澹漠的声音响起:“我自来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
无生老母在一瞬间获得了庞大的力量。
像是在她的身体里,有一颗晦暗的种子已萌发。迅速破土、发芽、生长,俄而巨木参天,繁枝成荫!
那声音如是诵道:“凡六败七命者,皆有恙众生。”
无生老母的手掌已经被打碎了,但是在她的腕口,又出现了一个旋转的风洞,一团一团的狰狞鬼影,争先恐后窜将出来。
“为三哀八苦者,是无辜世人!”
那穿身的锁链、残缺的双手、破碎的脏腑、不断流泻的道元,全都无法再制约她。
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高高跃起在空中。
在那张皱纹深深的老脸上,有一种凄然和感动,血泪垂下眼角。在这一刻她是否想起了什么?她嘶吼起来,嘶吼声与虚空中那澹漠的声音渐合一处——
“苍生怜我!”
她的嘴巴一下翻开,翻得整个脑袋都看不见了,形成一个幽幽的洞口。
呼呼呼。
阴风阵阵。
幽洞深处,响起了凄厉的鬼哭。
“怜你!”
宇文铎勃然一声怒喝,辫发如旗枪横空。
古老的血脉已然复苏,体内有江河奔涌。
而他的拳头像攻城槌一样往前撞!
什么鬼影鬼哭虚空声响,全部一扫而空。
阴风散去,鬼哭不闻。
无生老母直接被打爆了。
像一个水球,炸了一地,什么也不曾剩下。
姜望的眸中,闪过赤光一抹。
眼前的结果并不叫他意外。
一个借助特殊手段才能展现神通的地煞使者,以及某个根本不敢降临太多力量的“神道世界”……
这就是无生教在草原扩张的底气。
当然,与其说这是底气。倒不如说真正的底气在于,包括地煞使者在内,草原的一切可以随时被切割。唯是做到了这一点,现在的无生教,才敢到处扩张,现在的张临川,才敢奢图草原信仰。
但仅止于这种层次的力量,显然不可能对宇文铎这样的名门之后造成什么麻烦。
宇文铎是真正万里挑一的人才。
无生老母当然也有些不凡之处,但更多只是被邪法摧残底蕴、透支潜力,才有如此实力。连高行武都打不过,遑论同宇文铎争锋。便是有神道世界的支持,也远不够打。
宇文铎一拳打爆了无生老母,平静地看着剩下的无生教徒:“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为你们的神牺牲,跟这个什么无生老母一起去死。第二,告诉我一点有用的东西。比如怎么祭拜你们的神,比如你们对神的感受……什么都可以。有没有用,我来判断。”
他又抬手,打断那些积极开口的教徒:“不要用嘴巴说。想好了,就去用笔写下来。一来,落笔无悔。二来,就算是骗我,也打个草稿,编得好一点,这是对真血贵族的尊重……给你们半个时辰。”
提刀的宇文家武士,便将这些无生教徒全部拖了下去,分开让他们写情报。
宇文铎看向兀赤颜:“你还愣着干什么?”
兀赤颜反应过来,连忙道:“罪人这就去写,这就去!绝不敢有一字不实!”
无生老母的身体里,显然留下了那位无生教祖的手段,想要探知更多隐秘已是不能。宇文铎索性一拳打死,看看能不能逼出更多变化。
事实证明,那位无生教祖并不敢在草原太过放肆,投入的力量非常有限,切割得也很果断。
无生老母最后的爆发,更像是那位无生教祖开启的观察窗口。随着无生老母的死去,一切都被隔绝。
但兀赤颜这里,或许还能挖出一点有用的消息出来。
赤哈部怎么说也不是一个小部族。兀赤颜代表赤哈部同无生教合作,冒这样的险,不可能对无生教一点了解都没有。
至于那些教徒……根本不可能知道无生教真正的秘辛,但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只言片语,可以验证兀赤颜言论的真伪。宇文铎不做期待,只是用来震慑兀赤颜。
“怎么样,看出来一点有用的东西了吗?”坐回马车里,宇文铎传音问姜望。
“收获良多。”姜望道。
宇文铎拢了拢小辫子,语气轻松:“我也顺便剿灭了一个邪教,不大不小算个功劳。”
牧国现在虽说是万教合流,但引入的也都是正统教派,如洗月庵,如黄面佛,而不是说什么阿猫阿狗都准入。天底下任何一个正统势力,都不可能给邪教发展的机会。
正教与邪教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正教是引人向善,是让信徒变得更好。而邪教根本罔顾信徒安危,甚至是直接在信徒身上吸血。
若是放开了限制,邪教一定比正教发展得更快。因为信仰邪教的“获得”,往往立竿见影。邪神本身百无禁忌,也能够在信徒身上攫取更多。所谓“损万人而肥一神”。
于人族而言,邪教无疑是烂疮毒瘤,人人得而诛之。
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子,在信仰无生教之后,竟然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那么无生教的性质就已经可以被定义。
在这个过程中,信徒是否自愿,根本不应该作为衡量标准,因为邪教最擅蛊惑人心,很多时候人们的所谓“自愿”,其实都只是在另一种限制下的不自主。
半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时间一到,高行武便拿来了厚厚的一摞“供词”,交到宇文铎手中。
威风凛凛的惊电鞭,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车夫,启动马车,自归王城。将骤然喧嚣,又骤然缄默的赤哈部,留在了身后。
如今的姜望,只是随口一句话,就有人帮他安排好一切。宇文铎只是拿出一个名头,草原上绝不算弱小的赤哈部,便打开栅篱,予取予求。
修行者愈是强大,离天空越近,离人间也就越远……
谁也无法回避这样的客观规律。
马车里,宇文铎在看兀赤颜所写的厚厚一叠供词,对无生教在草原的发展颇有兴趣,同时也是在审视赤哈部的价值。
姜望却是在细看那些核心教徒注定不可能有什么巨大隐秘的供词,他饶有兴致,在只言片语的细节里,去补完当初那位张师兄的形象。
他如何对待朋友,如何对待同窗,如何对待亲人……姜望已是知道了。
他如何对待合作伙伴,如何对待下属,如何对待信徒……姜望正在了解。
方方面面的这些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张临川。这当然亦是一种知见的补充。
“你打算怎么处理赤哈部?”姜望随口问道。
宇文铎眼睛盯着供词,语气随意地回道:“放在以往,私自传教是死罪,邪教罪加一等,兀赤颜这一脉都不用留了。现在这个时间就很巧,恰好是新旧宗教国策交替的时候,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你有想法?”
“不知道无生教到底传得有多广,但很多人的信仰都很浅,是可以挽救的。”姜望抽了一张供词递过去:“甚至包括这些核心教徒。”
宇文铎接过来看了两眼,无非是如何无辜,如何不幸,如何不得已误入邪教的故事。
当下轻笑道:“哥啊,咱们意见相同。赤哈部这边只罚首恶,无生教核心教徒得关几年,其他信徒集中教化,以疏导为主。另外就是……无生教以后列名邪教,禁入草原,掘他的根。”
说着,他也将手里兀赤颜的供词递给姜望:“这里有些无生教的情报,有点意思,你看看。”
看得出来,兀赤颜写的这份供词很费心思,把能想到的都掏了一遍。为了赢得赤哈部的支持,无生教也的确在兀赤颜这里露了些底。
在这份供词里,无生教的架构已经显现轮廓。
无生教所信仰的无生教祖,集神主、道主、教主于一身。既是神祇,亦是道途理想,也是宗教领袖。
无生教祖开辟了具备无穷伟力的无生世界,乃是无上尊神。此处兀赤颜附注存疑,他认为无生教祖应该在真神的层次,未至阳神。
此外无生教有一个名为“翼鬼”的护教法王,是神临境修为。曾经亲赴草原,与兀赤颜交涉。兀赤颜在这里还画了一张肖像图,是一个身形干瘦的青年男子,面有猴相,五官凶恶。身形句偻明显,嵴骨有些突出。
再比如,被宇文铎一拳打死的那位地灵使者,话中仍有不实之处。
【无生老母】并不是她自己随意取的名号,而是无生教内部的一个荣誉封号。
只有推广信仰达到一定成绩的教徒,才有资格获封。男为【无罪神孽】,女为【无生老母】。
在无生教内部,目前不超过十人有此封号。
来草原传教的地灵使者,是第六个获得这样殊荣的信徒。
据说得此荣封者,死后能够直接进入无生世界,获得永生,得享永福。此处兀赤颜附注,不可信。
张临川这个人,真是越了解,越能发觉他的可怕。
于智他能成功算计白骨尊神、发展无生教;于法他自创《幽雷禁法》,令王长吉也深为忌惮;于道,他已能述道纂经,自书《无生经》,以为一教之典。
诚然他的原躯在王长吉那里才焕发光彩,但原躯于他,也的确是一种束缚。新得的白骨圣躯比原躯要强出不知多少倍。
在换得白骨圣躯之后,他简直是“顿开枷锁走魔龙”。
哪怕姜望并没能亲见其人,只消看一看现在的无生教,也能大概窥得其人一二。
无生教在短短的几年内,已经发展成了什么规模?
至少就姜望所知,单成国的那个地幽使者,就几乎占据一个城域的信仰。而获得“无生老母”荣誉的地灵使者,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草原这么恶劣的传教环境里,都打开了局面。
像地灵使者这般的人,还有多少?无生教在黑暗世界的版图,又扩张到了什么程度?
结合王长吉所知的情报。
这个教派在庄雍国战期间起势,借助战争造成的伤痛迅速发展。在雍国、礁国、洛国、成国等地都有发展,可以说触角在西境已经蔓延开来。
如今甚至胆大到触碰草原,那么在景牧战争、齐夏战争、荆国西扩战争期间,无生教是否也有什么动作?不是说无生教胆敢捋霸主国虎须,但这三场战争,波及小国无数,以无生教的发展模式,是很有机会吞食一些创伤仇恨的……
信仰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关系到神祇的实力。
再加上刚知道的护教法王翼鬼,以及王长吉遭遇过的天生冥眼的陆琰,无生教这就有两个神临强者了。还有没有其他的法王?
而三十六天罡使,七十二地煞使若是满员……无生教又是何等恐怖?
就这,无生教目前的架构还未完全显现,尚不知是否还有什么职务。
在七十二地煞中,地幽的排名是第四十八,也就是说,无生教地煞使至少有四十八个。这还是去年的数据!
自那以后,三场霸国参与的大战接连开启,张临川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吗?
无生教发展得太快了,简直如野火烧枯草,转瞬遍天涯。
经过前后两次观察,姜望已经完全看出来,无生教地煞使者的神通,乃是无生世界的赋予。今天遇到的这个地灵使,又展现了用寿命换取力量的可能,至少她是从一个遭受厄难、无力反抗贼匪的普通女子,在极短世界里变成了一位实力可观的内府境修士。
几乎这样推断——张临川掌握了某种批量制造强者的方法。
当然它一定有它的限制存在,但是它的可怕仍是母庸置疑的。
这样的无生教,已经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可以说远远超过了当初的白骨道!当然,那是在不计算白骨尊神的情况下。
在所有令人担忧的事情里,最可怕的其实是无生世界。虽然它不可能像无生教信徒所相信的那样,真的拥有无穷伟力,可以接引教徒得享永福。但就姜望所窥见的部分来看,一个神道世界的雏形,已经初具。
信徒越多,这个神道世界就越真实,也就能够提供越多反馈,从而催生更多信徒……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张临川如今就算未成真神,只怕也已经相去不远了。况且张临川还是三位一体,既走神道,又走人道。他的力量简直难以想象。
要对付这样的张临川……
姜望靠坐在马车上,弹了弹手里的这份供词,“的确是很有意思。”
“可惜事先也不知道无生教在兀赤颜这里露了这么多底。”宇文铎笑呵呵地道:“不然可以试试把那个翼鬼法王钓出来。”
这些地煞使者,大约都是以摧残根本为代价培养起来,死一个两个张临川估计不会太心疼。
神临强者不一样,神临强者放在哪里都是核心。
若能杀一个护教法王,无论是从信仰还是从势力的角度,都一定是对无生教的重创。
宇文铎明显意识到了这个邪教的棘手之处,很为姜望操心。
姜望把供词放回宇文铎手里,很平静地说道:“不着急,时间还有很多。”
马车行进的速度非常稳当,驾车的高行武,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听到。
从高空俯瞰下来,这辆马车是孤独的。
在一望无际的碧海上辚辚而远,朝向金碧辉煌的至高王庭。
第六十一章 复见何年
人生是一幅漫长的画卷。
自枫林城覆灭后,姜望和张临川这两个曾经的“师兄弟”,都开始了自己波澜壮阔的故事,都有了飞速的发展和进步。
但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一个在万众瞩目之中光芒万丈,一个在无尽黑暗里疯狂蔓延。
张临川今时今日最大的优势,是他藏身暗处,藏得非常深。与无生教下面的各级驻地,全都是单线联系,通常只通过信仰连接神道世界。他的行踪极难捕捉,他的实力高深莫测。
低调隐匿的无生教,看起来像是一个路边的小水坑,但谁若是贸然一脚踩下去,可能踩进的是万丈深渊。
而以姜望现在的眼光来看,张临川最大的弱点,也正是他藏身暗处,他见不得光!
他选择经营邪教这一条路,固然可以让他最快地强大起来。可也让他为昭昭天理所不容。
先贤所谓“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
便是这一点,让张临川就算再强,再狡猾,也要比庄高羡好对付。
其人与庄高羡最大的不同在于——
姜望可以毫无顾忌地动用自己大齐武安侯的能量,满天下地绞杀他!
这是阳光,对黑暗的压制。
如果说时至今日,在自身的修为之外,张临川的经营,是在黑暗世界里极速膨胀的无生教。
姜望的经营,就是他可以坦然展现在阳光下的一切,他的权势,他的名望,他的地位。
就像这一次在牧国,姜望只是跟宇文铎说一声,都不用到赫连云云那个层面,就轻易地抹去了草原上的无生教驻地。
无生教中的优秀人才、获封“无生老母”的地灵使者,带队来草原发展信仰。
为取信赤哈部,无生教护教法王翼鬼亲自到草原与兀赤颜面谈。
草原在无生教的发展规划里,一定不是无足轻重的一环。
但是却被抹去得如此轻易。
一者在于姜望今时今日的地位,一者在于无生教本身即是邪教,见不得光。宇文铎剿它是名正言顺,半点不用考虑其它。
这一次的行动,就是很好的例子。要对付张临川,就应该从这方面入手。用煌煌大势,去碾压黑暗里的一切,管它是如渊似海,还是曲折万端。大日东出,自然光照山河。
对付庄高羡则不同。
庄国是天下列国承认的正统帝国,庄高羡是正朔天子。上附玉京山,朝于天京城。与庄高羡对决,没有以势压人的可能。甚至于更多时候会被反过来在势上压制。
对付庄高羡,姜望没有犯错的余地,所以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就像庄高羡上次借势玉京山,行雷霆之举,功败垂成后,亦是元气大伤。他却没有庄高羡那样的底蕴,试不了几次错。
但话又说回来,张临川又何尝是个好相与的?白手起家,成就这样一番基业。这等恐怖非常的人物,若是不能一次按死,必然遗祸无穷。
其实这话反过来也成立。
在庄高羡的眼中,姜望、祝唯我又如何不是心腹大患呢?上古诛魔盟约、不赎城,两次出手,都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斩草除根。
庄高羡是敌人,某些方面也是可以学习的对象。
按照姜望和王长吉达成的默契。
现在王长吉作为明棋,却潜行暗处,游猎天下,与无生教互相追逐。
姜望身在明处,步步登高,却为暗棋,积蓄实力的同时,只在暗中收集无生教的相关信息。
有朝一日姜望在台前站出来,在明处出明手,就是他们彻底解决张临川的时候。但那一天,亦不可急切求之。
“不多留几天么?”马车中宇文铎一脸的遗憾:“神恩庙的风光,你都还没有去见识过。”
姜望客气道:“这次时间紧张,就算了。回头你去齐国,我带你见识临淄七景。”
“咦?”宇文铎诧道:“不是四景吗?红袖什么的,温玉什么的。”
他对这些倒是门清!
姜望大大方方地一笑:“四大名馆我也很熟!到时候一准带你去。我有一门道术‘八音焚海’,就是在四大名馆里找到的灵感。”
“这个好,这个好。”宇文铎顿时乐呵呵。
姜望一拱手:“山长水远!”
宇文铎回礼:“会有再见!”
待他的手放下来时,来自东齐的武安侯已经消失不见。
念及这段时间的短暂相处,宇文铎忍不住慨叹:“问世间有几多英雄?”
青天碧原间,仍是这一辆马车在疾行。
马车之内,宇文铎又皱了皱眉:“为什么我就没有在神恩庙里领悟什么道术呢?”
“看来还是去得不够勤。”他总结出了原因。
又是一叹:“不愧是汝成的三哥,武安侯的境界,真是让人高山仰止,难怪他不屑同我去耍!”
自此以后,草原上便总有人传,说是大齐武安侯一身秘法,皆悟自温柔乡。引得不少草原贵族,远赴东齐朝圣,“寻找灵感”。
也不知是谁传的。
……
……
草原之行便这样结束了。
装载着对牧国时局片鳞半爪的见闻,大齐使臣兀自东归。
借宇文铎出面扫荡无生教驻地,是姜望在草原上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在这之前,姜望还在赫连云云的安排下,在不开放的环境中,约战了已经在王帐骑兵里独领一军的“狼孩”那良,以压倒性的优势战而胜之。
又在同样的环境里,约战了宇文铎的堂兄,“穹庐三骏”之一的宇文烈,小胜半招。
战后同宇文烈喝酒,宇文烈自陈在苍瞑面前是毫无还手之力。可惜现世神使苍瞑这段时间不在至高王庭,不然姜望也很想挑战看看。哪怕是挨揍,想来也会有很多收获。
但其实在两场挑战结束后,使节队伍就已经光明正大地离境。
而姜望悄悄留在草原,一是为了在黄舍利那里等一个答桉,二就是为了处理无生教的事情。每次去黄舍利那里,也都是潜踪匿迹,马车直接停在军堡外。
在齐国使节队伍离开草原后,无生教才出事,如此便不容易招致联想,引起张临川警觉。
此事一毕,他也没有多逗留。连夜追上了队伍,无声无息地坐进牛车里——原来的那辆马车送给了宇文铎,现在这辆,是宇文铎的回礼。拉车的白牛,则是赫连云云的礼物,据说是在神庙养大的,灵性十足,比之养在青羊镇的焰照也不遑多让。
没有见到汝成当然是一种遗憾,但出使一趟,也不能就这么在草原住下来。国内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少,譬如他在故夏还有一处新的封地,现在还没有去看过,也该去瞧一瞧了。
自草原而至东齐,一路再无什么意外。
姜望在路上也只是专心修行。
先前与斗昭的那一场决斗,意外卷入涂扈对幻魔君的布局中,涂扈表示要给予补偿。在复盘过两人的战斗之后,特地让人给姜望送来了一门神临层次的炼体功法,名为《玄天琉璃功》。
随功法还附送一段话。
写的是苍图神文,翻译过来,意思是——
“愿至高神灵护佑你,草原的朋友。愿你拥有更多的选择。”
一直以来,姜望的防御,基本都是用天府之躯来覆盖,他更侧重于进攻端的强化。
涂扈显然是为了让他补完短板,肉身防御若是提升起来,在战斗中自然就会有更多选择。
至于这句话有没有别的意思……
管它有没有。
姜爵爷反正是不懂。
离齐的时候是五月,归齐已经七月。
作为使臣,姜望归国后的第一件事情,自是要向天子汇报。当然,递交给政事堂的外事帖,也是要在路上就写好,回国便得交上去的……相当于要报告两次。
大齐武安侯回到临淄的时候,天子正在紫极殿朝议。韩令亲自出来,将他引到了东华阁等待。
这地方他已是轻车熟路,一应布设,都能认得全了。
韩令将他领过来,便又回了紫极殿。
阁外立着两名宫卫,阁内再无旁人。
兽炉里焚的香味道极澹,有抚平心绪的力量。
姜望默默地坐了一阵,又情不自禁地起身来,走到那张刻画众生相的石屏风前,静静地欣赏。
这幅画常看常新,画中众生,各自鲜活,人情百态,跃然纸上。
今时今日姜望人字剑已经通神,却也不敢说自己对人道的认知,能超过这幅画去。
这幅众生相他细察过不知多少遍,总能瞧到一些新的意趣。
今日他又发现一处细节。
画中有一条长街,一支卖酒的旗幡被风吹展,半掩着一扇临街的窗。虽只半窗,但是从窗口也可以看到里间的书桌,桌上压着一张纸,纸上有字。
细看来,写的是——
“放鸢黄童,拄杖白翁,嬉游漫步,复见何年?”
画里的这条街靠近城门。
在城外的原野上,就绘有拄着木杖笑容慈祥的老翁,和跑来跑去放纸鸢的顽童。
这处画面他是有印象的,但是对应的这张纸,这行字,却是今天才瞧见。想是不太应该,因为这不是什么意趣、暗喻的疏漏,而是对具体细节的缺失。
他当时指着这幅画破桉,反复察看了不知多少次,怎么会错过这样的细节?
再细看那老翁,发现他的相貌,依稀有几分……肖似当今天子。
姜望明白了。
这不是他漏掉的细节,而是在后来的时间里,由另外一个人增加的细节。
那人改了这幅画,改了这一小处,让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住进了画中。
千言万语,难以尽述。
只有一句——复见何年?
“在看什么?”
忽然有声音问道。
声虽温和,却行在九天。
齐天子的声音!
这位大齐至尊竟不知何时已至东华阁,是一点动静都未传出来,简直想要吓死人。
姜望瞬间惊醒,连忙转身行礼:“见过陛下!”
“免礼。”齐天子只是一抬掌,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石屏风上的这幅画,彷佛只关心他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天子的心事,你是知道得好,还是不知道得好?
姜望把心一横,高声道:“微臣冒死直谏!”
齐天子显然有些意外,移过视线,瞧着姜望:“讲来。”
“天子行止,不可无威仪。”姜望道:“您怎么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去,一点动静都不给微臣?”
韩令在一旁默默地跳着眼皮。
很难想象武安侯出使了一趟草原回来,竟然敢‘恶人先告状’了。
偏偏还的确抓住了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理直气壮?
“唔……天子行止,不可无威仪。爱卿讲得很有道理,可见是读过书的。”齐天子好整以暇:“但朕刚才回东华阁的时候,明明前有仪仗,后有宣声,很是吵闹啊。”
他的声音不重,反而放轻了:“咱们到底谁说错了?”
“……”姜望低头:“是臣说错了,只怪臣刚才走了神,没有听清楚。”
天子笑着伸指点了点他:“姜青羊啊姜青羊,理直但气不壮。”
转身走向龙座,随口道:“说说吧,这趟去草原,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听到了些什么。”
姜望老老实实跟在皇帝身后,将自己此去牧国的所见所闻,不夹杂任何观点地陈述了一遍。
天子端坐高处,始终静如渊海,不对牧国事务发表任何看法。
只是在姜望讲完之后,忽然问道:“武安侯这次去草原观礼,一会天下使节,可与谁切磋过?战果如何?”
姜望大声道:“臣未尝败绩!”
天子笑出声:“看来爱卿很会选对手。”
“实不相瞒,臣来者未拒!”
这回韩令也笑了。
天子又问:“那么爱卿这次所遇对手,可有谁让你印象较为深刻?”
“没有谁让臣印象深刻。臣只专注于自己的修行,为齐国荣誉而战。”姜望继续大声。
立在云纹兽炉旁的韩令,使了个不轻不重的眼色。
姜望赶紧补充:“不过那个楚国的斗昭,还是有点麻烦的。”
齐天子点了点头:“彼岸金桥。斗老太君的看家本领,还是很难有相配手段的……韩令,稍后你带武安侯去内库,帮他选一样能够抗衡的神魂秘术。免得让人说咱们齐国术法不如人,也让咱们的侯爷,以后可以少些麻烦,下回能够更大声。”
韩令低头道:“臣一定尽心。”
姜望心知,这就是这趟出使的“酬劳”了。
很是满足地弯腰拱手,规规矩矩地行礼:“臣谢过陛下!”
但这边厢腰还未直起来。
耳中便听得天子又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听说这次出使,你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使节队伍里?”
忽如平地起惊雷。
此话叫姜望心头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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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盟主涂山灼眼打赏的新盟!
第六十二章 朝天阙
忽似旭光万里,忽有雷霆行空。
真个叫天威难测。
齐天子问得平澹,武安侯听着惊心。
他心中的第一个想法是——在出使草原的路上,他偷偷离队,去佑国杀龟的事情暴露了!
单就这件事情本身,他并不后悔。重来一次,仍然愿意去尝试。生而为人,又恰好有一份能力在,对以人为食者,自必杀之。
这件事情与他在迷界、在边荒的战斗,并无什么区别。
但问题在于与他合作的人……
曾经的佑国下城城主,现在的秦广王尹观,同时还是齐国的通缉犯。
地狱无门的成名之战,就是接下了故阳皇子阳玄策的单子,在临淄成功刺杀礼部大夫赵宣。
甚至于他姜望还掩护了尹观的入城。
尽管有没有他的掩护,都不影响地狱无门的那次行动,尹观那时候让他帮忙,更多是救下他后的兴起而为。
但他做过这件事情,以及这件事情的性质,在齐国的环境里,肯定是个污点。
哪怕他那个时候,对齐国还没有什么归属感……
林有邪在那时候揪着他不放,便是出于一位青牌捕头朴素的责任感。
后来闭口不谈,甚至于主动帮他抹掉一些痕迹,则是另外的故事。
到了今天。
不必再论及赵宣人品如何,他身为阳国人是如何背叛阳庭也不重要。关键地狱无门如此行事,是对大齐帝国的冒犯。
那一次行动的几个阎罗,最后死得只剩两个。但都城巡检府的追缉文书,可还没撤销。
而他姜望乃大齐武安侯,腰间又挂着都城巡检府的青牌,怎能与齐国的通缉犯为伍?
甚至于……还接下了卞城王面具。
虽然后来他同意继续与尹观合作,主要是针对杀龟事件的后续,想要对付的是姬炎月那样的以人养宠者,是为了根除此等现象,同时也是为了规束尹观的行为。
但这个理由,齐天子是否能接受?
他无法否认,哪怕身份在这里,他也始终不能视尹观为寇仇。
他无法否认,他心中对尹观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情感在,希望能够规束这个杀手组织的首领走上正途。
甚至于对尹观的能力,他也一直是佩服的,长期以来,把对方当做追赶的目标之一。
今日他要如何回应?
“尹观对臣有救命之恩,当初在临淄城外,若非他出手……”
“与贼人为友,臣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姜望一瞬间心中转过好些个回答,要么认罪要么认罚要么自我剖白。
最后又低了两分腰,把心一横:“臣……”
但他只是刚刚开了个头,齐天子的话又落了下来——
“朕听说,归齐的时候,你让使节队伍先行,自己却悄悄留在草原,每日偷入军堡,跟荆国那黄舍利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可有此事?”
“啊?”姜望愕然抬头。
齐天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问道:“有没有?”
“臣与黄舍利是清白的!”姜望大声道:“臣那几日与黄舍利纯粹是在讨论修行,根本没有半点别的心思。此等谣言,不知何人所传,实在可恶!于黄姑娘名声有妨,岂是我求教之意?”
天子道:“这个修行可以光明正大地讨论,武安侯怎么要偷偷摸摸地去?”
“臣是为了对付无生教!”姜望当下把在草原剿灭无生教分部的事情讲说了一遍。
坦诚地告诉天子,他与那无生教祖素有仇怨,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才隐藏行踪去处理这件事。
“无生教?”齐天子澹声一笑:“你乃大齐武安侯,对付一个小小的邪教,如此鬼祟作甚?你是不知霸国之尊,还是不知王侯之贵?”
姜望道:“臣鲁钝。”
“鲁钝就多想一想。”天子也不多言,揭过了这个话题,悠然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史书频见。武安侯年少成名,可不要自误。”
“请陛下放心,臣一意修行,根本无心情事,什么关都能过!”姜望这话说得很有底气。
天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当日也是在这里,你年方十八,尚是一青涩少年,褪去上衣,却遍身创痕,朕那时候就记住了姜望这个名字。你身后无千年世家,身边无敦厚长者,单人独剑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朕相信你是个拎得清的。”
明明每一步的经历,都清晰深刻,但一步步走过来后,再蓦然回首,却总有些恍忽感。
那些真情实感的瞬间,好像都不真切了……
数年时光,真似一弹指。
姜望认真地行礼:“全赖陛下栽培。”
“好。”天子大袖一挥:“公事已毕,朕就不留你用膳了。”
姜望拱手:“臣告退!”
直起身来,转步便往外走。
“对了。”齐天子的声音在身后又响起:“你还没有说,你在画里看到了什么?”
姜望回道:“看到了天子治下的芸芸众生。”
天子再次挥了挥手:“去吧。”
……
……
走出东华阁的时候,竟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
明明天子的态度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很好,但姜望的后襟还是已给汗水浸透。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那些地痞青皮,总爱说我若见天子,当如何如何。那些街谈巷议,总是鄙夷那些诚惶诚恐的大臣,以为不过如此。
但若是叫他们自己站在天子面前,只怕嘴巴都张不开。
爵、禄、废、置、杀、生、予、夺此八柄操于人手,皆在对方一念之间,谁能不忐忑?
哪怕你不在乎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生死总要顾念。
况且齐天子又是这样一位盖世雄主。
韩令在前方带路,倒是不见半点异色。
姜望紧了两步,拱起手来:“方才在阁内……多谢公公的提醒。”
“怎担得武安侯一个谢字?要谢当谢天子。”韩令平静地说道:“天子有心,我才敢示意。”
姜望道:“当然首先是要感谢陛下恩典。但公公的体谅,姜某也不敢或忘。”
韩令这才笑了:“要咱来说,近些年来,您是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天子之爱甚,莫有如武安侯者。不定什么时候,咱也需要您的照顾。”
“公公言重了。您以诚待我,若有效力之日,姜望怎敢怠慢?”
“哈哈,且这边来!”
内库乃皇宫府库,是天子私产。
大齐立国日久,又成霸业,国库充盈,内库也是富得流油。
以术库而论,国库秘术更为宽泛,种类繁多,无所不包。术院最新研究出来的术,也都是紧着收存于国库里。
内库秘术则更偏重私密,多是不便外流的术,包括一些皇室秘法,甚至也不乏禁忌之术。
说起来,姜望根本没有描述他和斗昭的战斗过程。神魂层面的斗争,外人也无法得见。但只是一提斗昭之名,齐天子立刻就知晓姜望所遇到的“麻烦”是什么。
可见天子之心,实有天下。
韩令心中已是筹思良久,经过重重关卡进入内库之后,便带着姜望直指目标所在。
“这部【朝天阙】,乃皇朝秘术,是武帝当年所传,比之彼岸金桥,不会逊色。武安侯若是不满意,还可以再选。”
韩令用内官之首的令牌,打开了法阵防护。又以对应的特殊印决,引发石台变化。
便见得一卷金轴,慢慢升了上来,横在两人眼前。
“满意,满意,怎会不满意?”
一听是武帝所传,姜望便觉亲切。
作为当今天子最推崇的一任皇帝,齐武帝文治武功几为大齐历代之冠,他老人家传下来的秘术,岂有弱的?
姜望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听个名字就满意。
韩令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望拿起金轴,细细卷开,但见一副煊赫图画,铺开在眼前。它描绘的……是一扇天之门户!
古老,厚重,庄严。
高高在上,俯瞰诸天!
这一瞬间图画入眼,意涌神思。
无数的信息在心中转过。
姜望眸中金芒暴涨,又立即敛去。眼中喜色,根本不加掩饰。
朝天阙,朝天阙!
真是绝妙秘术!
虽然它如此艰涩复杂,看起来就不是短时间能够练成的……但是它的力量,完全能够被具体想象。
当时若有此术,又岂会在神魂之争里反被斗昭压制,险些开局就落败?
至少……也能打个旗鼓相当!
考虑到斗战七式在神魂层面尚未展现的应用,以及斗昭身后那恐怖的底蕴,姜望终究选择保守一些,没能放开了畅想。
“如何?”韩令笑问。
姜望真心实意地拱手一拜:“公公有心了!”
韩令侧身一让,缓声道:“陛下对侯爷开放的术库权限,是在您的修为层次里……不设限。”
他眼中含笑:“所以朝天阙才能重现。一般神临修士的灵识,可修不成。”
姜望慨道:“姜望何德何能。”
“武安侯有今天,都是您亲手赢来。所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韩令说到这里便打住,低头一礼:“老朽多言了。”
姜望肃容以对:“金玉良言,必不敢忘。”
空空荡荡的术库里,这声音空空荡荡地回响。
这些缄默的石台,听闻过多少承诺,又见证过多少兴衰呢?
千古以来,人来了又去。
兴也衰也,亦唯石台。
……
……
姜望这次回京,是先陛见天子,再入内库求术,最后才回自己的武安侯府。
说起来这座侯府落成以来,他自己都还没住上几天。
不过想到重玄胜须得加练三个月,屈指一算,还未结束,也没来得及在武安侯府赖几天,他心里便平衡许多。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洗去仆仆风尘。而后清爽地坐在书房里,开始写信。
牛羊成群,碧草如海,可以飞翔的至高王庭,晶莹剔透如宝石的天之镜……
给安安的信里,描述了草原的夏天,描述了作为兄长的思念……顺便监督学习。
又给青雨写信,说了说自己的近况,探讨了一些修行问题。另外提及将有一批具备牧国特色的礼物,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云国某城,叫青雨记得接收。她和安安都有份。
两封信都是由云鹤寄送。
最后则是给三刑宫的林有邪写了一封信,问及近况,遥祝如意,并问了三九寒蝉的事情。这封信是让管家谢平通过都城巡检府的渠道传递,不怕不及时。
东域范围之内,都城巡检府的渠道还是相当过硬的。
写完了信,姜望坐在书桌前,一如既往地开始修炼。
但不知怎么的,今日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脑子里胡乱想了一阵,索性放空一切,静静地发起了呆。
从来光阴紧,他很少有单纯发呆的时候。
直到黄昏时刻,重玄胜拉着易十四的小手,大大咧咧地过府而来。
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这段时间自是都住在博望侯府。
当然重玄胜仍是每日天不亮就被准时拎走,天黑才被送回。大齐冠军侯的决心异常坚定……
在窗口看到这张熟悉的胖脸,姜望忽然笑了。
倒是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突然觉得,现在才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重玄胜不会说,他是打着为武安侯接风洗尘的旗号,才叫那位好兄长给他放了几个时辰的假。
他才能够免了今天的鼻青脸肿,这么像模像样地风光。
他只会大大咧咧、甚至是趾高气昂地道:“哟,咱们的使节大人终于回来了?”
姜望咳了一声:“我力压钟离炎,与斗昭大战五百回合,横扫那良,吓走陈算……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啦?”
他矜持地整了整衣襟:“稍微扬了一下国威。”
重玄胜只眯着眼睛:“我辛辛苦苦帮你看家,一个人操持生意。你这次公差出远门,给我带的礼物呢?”
“呀!”姜望一拍脑门:“忘了!”
“算了,我原谅你,谁叫你是我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呢?”重玄胜显得非常好说话,笑眯眯道:“对了,好兄弟,我和十四回来住几天。这些天不见外客,要是有人不请自来,你帮忙打发掉。”
姜望狐疑地看着他:“这个外客,是不是个侯爷?”
“这个家要容不下你了!”重玄胜瞬间暴跳如雷:“你还是不是我的手足兄弟?你还关不关心我?成婚这么多天了,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这个侯爷是泥捏的,挡不住别的侯爷是吗?”
姜望笑吟吟:“我是不是泥捏的不知道,倒是很喜欢看某些人被当泥来捏。”
重玄胜破口大骂。
姜望完全不理会,只对十四道:“十四,给你带了礼物,在你们的院子里,你自己看看喜不喜欢?”
不再披甲的十四,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温婉。
笑意盈盈地说了声好,便松开了重玄胜的手,自往她们住的院子走去。
重玄胜在院中兀自叫骂了一阵,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死乞白赖叫姜望帮他拦几天重玄遵。什么夫妻生活、天理人伦都讲出来了。
姜望笑吟吟就是不答应。
重玄胜撒泼无用,千个不爽万个怄气地走进了书房里。在他的特制大椅中坐下,与姜望正面相对。
黄昏的光线从窗口投进来,带来一些莫名的琐碎情绪。
两个人一时都未言语。
沉默了一阵。
重玄胜也着自己的好友:“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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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天日昭昭
姜望看着窗外,一时没有说话。
侧脸恰好被光影勾勒清楚,有相当优越的轮廓。
重玄胜自然是懂姜望的,见他沉默,也不追问。
瞧见桌面上有一张摊开的宣纸,便伸手揭过来,但见纸上写道——
“天日昭昭,所为何事,岂有人不知?”
此句出自《荆略》。
重玄胜当即明白过来,嗤笑道:“庸人自扰!”
姜望恼羞成怒:“你懂什么?”
重玄胜施施然道:“岂不闻桃花仙,浪荡多年,亦为国士。一朝衍道,即为国柱?”
姜望黑了脸:“他最后投降了。”
说完意识到不对,改口道:“别拿虞上卿开玩笑!”
“让我猜猜看,这次出使牧国,天子又重赏于你了?”重玄胜依旧笑呵呵:“让你有些良心不安,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姜望不吭声。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重玄胜依然在笑:“当今天子要么不赏,赏则无极。你受之有愧,正是他老人家要的效果。你是体察天心的大忠臣啊,武安侯!”
“跟你说你也不懂。”姜望不耐烦地道。
“我不懂?”重玄胜冷笑:“哪次打仗你没有拼命?”
“从仕齐至如今,你可有做过什么有辱国格的事情?”
“你在齐国得到了多少,你又为齐国付出了多少?”
“近海扬名,黄河首魁,斩将夺旗,堵住祸水……”
“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你奋斗所得?”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你做过什么对不起齐国的事……可能唯独一件,是当初没有举报尹观,反而掩护他入城?但那时候如果没有你,尹观一样入城。如果没有尹观,你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够报告消息?”
“更何况,我这个人是比较没有道德的。我当时认真琢磨过,要不要反手一个举报,把尹观送进天牢,只是他没有给我机会。我才索性静观其变。我还是齐地世家出身呢,地道的老齐人!你这个新齐人跟我比起来,这才哪到哪儿?”
“你这个人就是自我要求太高。宁可人先负你,不可你先负人。太古板!蠢不蠢?”
“你以外楼四字为囚笼,规束你的道途,囚禁你的本欲,这是天才的修行。但也不能太过苛求自己,凡事过则不及。这都快走火入魔了,醒醒吧!先贤是‘吾日三省吾身’,不是‘吾日三拷问吾身’!一心瞬有千念,谁经得起这么拷问?”
“人家贺崇华是什么人物?《佞臣传》列名,排名还在易牙之上!说句不好听的,你也配跟贺崇华比?”
重玄胜用一连串的发问,打得姜望哑口无言。
姜望所写的“天日昭昭”那句话,出自《荆略》卷三。
其文曰——
时有权臣贺崇华,阴私谋国,自以为行事隐秘。
灵帝指而对曰:“天日昭昭,所为何事,岂有人不知?”
贺崇华羞恨拔剑,乃弑灵帝。
扶太子即位,剑割山河,自划封土。太子又指之,斥为国贼。
贺崇华复弑之。
再以皇长女什仪即皇权,什仪又斥之。
贺崇华弑什仪。
天下皆恨。
时天子血脉,唯长乐王领军在外。
贺崇华召之继天子。
长乐王削发明志,恨言“不诛国贼,宁倾祖业,誓绝香火。”
集中山、慕容、曹、蒋、钟五姓,合成六军,灭贺氏三部,是为成帝。
大荆皇族的硬气,完全是刻在骨子里的。由这段历史,亦可见一斑。
唐姓皇朝险些绝嗣,也没有一个肯对权倾一时的贺崇华低头。哪怕是素以昏庸闻名的荆灵帝,亦是不乏血性,宁死未屈。
重玄胜这胖子见微知着,看到一句随手写的话,就能把事情经过猜个七七八八。实在是让人一点秘密都没有。
姜望于是长叹一声:“可见你也是个读过书的。”
“得了吧。”重玄胜把手上这张纸,轻飘飘地丢回桌面:“你还在这里跟我用典,我怕你听不懂,才说桃花仙,不然随便找个典故,你都不知道出自哪里。”
姜望睨了他一眼,起身便走。
“唉,你去哪里?”重玄胜提醒道:“这是你的书房。”
“出门!”
“你这才刚回来,又出哪个门?”
“去南遥。”
“去南遥做什么?”
“找廉雀,带他一起去螭潭。”
“哦,螭潭。”重玄胜蓦地反应过来:“那重玄遵怎么办?”
“我听不懂!”
“嘿!你还是不是个人!?”重玄胜拔腿就追,但以他的肥胖之躯,却哪里追得上神而明之的姜侯爷?
这边才出书房,那边已经连个影子都不见。
“混蛋!鸣空寒山你也给我顺便管一管!”他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大喊。
……
马车星夜出了临淄城,往南而去,自赴赤阳。
姜侯爷闲坐马车之中,优哉游哉地熟悉着新得的秘术【朝天阙】。
人的一生中,总该有个能在关键时刻点醒你的朋友。对姜望来说,聪明绝顶、见事极透的重玄胜,就是这样一个朋友。
两个人只是坐下来聊了一阵,他的心绪就平静下来,暂时摆脱了困扰。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果断抽身离府。
他太懂重玄胜了。他要是还待在临淄,这胖子能天天来磨他,半点不带泄气的。但他怎么忍心破坏重玄氏两兄弟的相处机会?
今日既见到了重玄胜十四,与他们叙了旧,又让重玄胜帮忙纾解了心情,还没给这胖子耍心机的时间……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令姜望颇为自得。
这会研究起功法来,也是格外轻快。
庄高羡杜如晦的压力、无生教的压力、对现今身份的思考……一时都搁置了。他暂时不去想那么多,全身心地投入到修行中。
来自神印法的呼唤,便在此时出现。
当然不会是真魔宋婉溪。事实上自从知道那个黑衣魔族的真实身份后,姜望就不对找回宋婉溪抱什么指望了。
除了宋婉溪之外,神印法沟通的只有独孤小。
独孤小非常懂事,若非要事,绝不会轻易打扰。
姜望沉下心神,立即回应了她。
“老爷。”独孤小简明扼要地道:“您让我关注的抱龙郡瓦窑镇那个叫张翠华的女子,出事了。”
当初从迷界归来后,姜望特意乔装去了一趟瓦窑镇,看望褚密的妻儿。
彼时张翠华不愿意让儿子进入到危险的世界,说等孩子长大了自己决定。姜望也尊重她的意愿,答应永远为褚幺保留机会,留下了一包银子便离开。
但其实也暗中安排了人,悄悄关注张翠华母子的生活,免得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来不及向自己求助。
一晃已是几年过去了。
“出了什么事?”姜望一边通过神印法询问,一边钻出马车,对马夫吩咐道:“你自去南遥城,寻廉氏家主,就说请他去临淄等我,他知道是什么事情的。”
马夫恭敬应下。
他已拔空而起,直飞抱龙郡。
“她跟家里人闹翻了,被打出了家门,还沾上了官司。现在自己在外面租个地方住,还天天有人上门闹。具体的情况我已让人去查,您说过不要轻易打扰她们的生活,所以在得到您的进一步指示之前,我安排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独孤小三言两语说清楚事情,便闭上了嘴。
不是她不想跟姜望多说几句。
而是随着姜望的地位与日俱增,她越来越不敢浪费姜望的时间。
她很怕姜望觉得她烦,随时将如此普通的她扔下。
抱龙郡张翠华那边出了事,她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别人的悲欢离合都与她不相干,她只知道她多了一次主动联系老爷的机会。
这对话虽然短暂,她已经认真地演练过好几遍。
“你做得很好,接下来我来处理。”姜望点头表示认可,又道:“这两天我就要去螭潭,那边封地缺个管事的,你想去吗?”
“老爷愿意带我去吗?”独孤小又惊又喜。
姜望道:“那边封地更大一些,更能发挥你的能力。”
“我很乐意去!”
“那你交接一下青羊镇的工作,然后去临淄等我。抱龙郡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出发。”
“好!”独孤小整个人精神焕发,眼睛晶晶亮。
而姜望中断了神印法的联系,加快速度赶路。
此时夜幕已垂,他独身当空。
一路上不断有强者的气息腾起,短暂接触后又消去。
任他横过诸郡,注视他直趋抱龙。
而这一夜,整个抱龙郡都震动了。
大齐武安侯,驾临!
……
瓦窑镇亭长廖大庄,是在熟睡中被一巴掌扇醒的。
脸上五条蚯引印,迅速肿了起来。
旁边躺着的,是他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懵,然后才是愤怒。
他怎么说也是大齐命官,焉能受辱如此?哪个蟊贼这般大胆?
他愤怒地跳了起来,伸手就去摸刀!
然后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因为扇醒他的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天南城城主董炳荣。
“城主大人,您深夜到访,这是……”他整张脸皱在一起,几乎要哭出声来,整个人陷在一种惶然未知的恐惧中。
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心里历数他做过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
董炳荣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咬着牙道:“你这个无能多事的废物!给本官把张翠华、褚幺母子请过来,若是少了一根毫毛,要你的命来填!”
他当然不会可怜廖大庄。
因为他也是大半夜被郡守扇起来的。
连夜从软玉温香的城主府,赶到鸟不拉屎的瓦窑镇,为这个废物擦屁股,他难道还要给什么好脸看?
他恨不得一刀杀了这厮!
“是是是。”廖大庄哭丧着脸就要起身,但腿竟是软的。
城主大人的杀气,他感受得清清楚楚。
哆嗦了几下才站稳,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大声呼喝着召集人手。
张翠华这件事,过程并不复杂。
当初姜望给张翠华留了一包银子,数额不算大,但也尽够她们母子生活。
张翠华每日照常去烧瓦,把这些钱藏起来,全留给褚幺读书用。这笔钱她没叫任何人知道,所以一直也风平浪静。
孤儿寡母免不了的委屈,她都平静接受。
妯里之间偶有些龃龉,却也是些忍忍就过去的小事。
直到前年的时候,张翠华的老父亲生了重病,家里实在没钱治,老人只好等死。她便拿了些银两出来,说是丈夫褚好学当年留下来的安家钱,是给儿子读书用的。
老父亲病好了也便罢了。
但去年的时候,张翠华的弟弟张洪在外面打伤了人,若不赔钱,就要拉他去见官。张翠华没法子,又拿了些出来。
弟弟当时当然是感恩戴德,但事后一家人就犯起了滴咕。
张翠华为什么有这么多钱?是不是还有?褚好学到底留了多少家底?
今年的时候,张洪在外耍钱,输了个干净,便又来求张翠华。
张翠华这一次死活不肯给,只说没钱。
张洪竟然强抢!把张翠华捆起来,把屋子搜了个底朝天,把亲姐姐藏在砖头底下的银两,硬是搜了出来,然后把门反锁,又出去赌。
还是褚幺下学回来,才帮张翠华松了绑。
张翠华本不是个娇弱的性格,平日相忍,只是为了孩子。这次忍无可忍,便直接将亲弟弟告进了衙门。
她选择告官,是为了尽可能追回银两。
但瓦窑镇这么个穷地方,能够设局开赌的,岂是一般人?硬是等到张洪输光了银两被赶出赌坊,才允许衙役抓人。
张洪一分钱都还不上,便被下了狱。
这下捅了马蜂窝。
全家人轮番上阵,对张翠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撒之以泼。
最后她那个自从生病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的老父亲,垂死病中惊坐起,拿起锄头,将她打出了家门。扬言她若不撤诉状,一辈子别想回家门。
张翠华便带着褚幺在外租房住,只咬死一件事,张洪不还钱,她绝不撤诉状。张洪哪怕卖田卖屋,也要补上这个窟窿,因为这是她儿子读书的钱!
自她搬出去后。
张洪的婆娘杜氏每日带着几个娘家兄弟,上门骚扰。拣着难听的骂,什么以前克夫,现在克兄弟,将来克子。什么偷人的荡妇,什么六亲不认坑害自家兄弟的扫帚精……
孤儿寡母的,又跟娘家人闹翻,自是无人撑腰。人家又没有动手,镇上的衙役也不大管,街坊四邻每日围拢,当戏来看。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故事,老百姓的痛苦每天都在发生。哪怕是如此强大的齐国,也不会例外。紫微中天太皇旗,照不到所有黑暗的角落。
杜氏不敢动手,已是齐国律法正在运行的良证。
忍一忍。
老百姓常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对张翠华而言亦是如此。这几日的喧嚣早晚会过去,杜氏能够堵门骂三五天,不可能坚持三五个月。再恶心再嘴贱的人,也不可能连骂几个月呀。当然那些肮脏的骂名将永远伴随着她。
孤儿寡母,也只能忍受。
这就是现实。
直到今天,天南城城主董炳荣星夜前来,用一记耳光,唤醒了瓦窑镇。
天南城下辖十三个镇,瓦窑镇是其中最穷的一个。对瓦窑镇亭长廖大庄来说,董炳荣是比亲爹还大的存在。
他怎敢不用心?
董炳荣让他请张翠华褚幺母子,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摸清楚了事情经过,连夜鸡飞狗跳,把相关人员全都带到了镇厅来。
可谓是“想上官之所未言”,深得办事精髓。
但等到把人召齐,聚集到镇厅之后,他才发现,这件事情比他想象得要更为可怕。
瓦窑镇镇厅早已经被城卫军接管,里外围了三层。
他手下那些平时凶神恶煞的衙役,当场被解除武备,一个个腿肚子打颤。
唯独他一个人可以进镇厅里汇报。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镇厅,像一头蹲在黑暗中的巨兽。
那些甲士,一个个眸光如刀光般冷漠。
而堂堂天南城城主董炳荣,竟然像个小厮一般,候在厅门口等待。
连个座位都没有!
他战战兢兢地再往里走,于是看到了曾经有幸远远见过一次的抱龙郡郡守侯元位侯大人。
郡守大人倒是坐下了。
但只沾了半边屁股,像是扎马步一般陪在下位。
坐在上首的那个人是谁?
他已经不敢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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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有名褚好学者,七年未归
廖大庄年轻的时候有个诨名,唤做“廖大胆”。
别人不敢抓的贼,他敢去抓。别人不敢出头的事情,他敢出头。也算是敢打敢拼,为瓦窑镇做了不少实事。
这才得了亭长职位。
这些当然是天南城城主董炳荣总结的履历,拿出来证明他并没有任人唯亲。
此刻廖大庄走进镇厅里来,堪堪行了个礼,坐在下手位置的抱龙郡郡守侯元位,已经出声问道:“外面怎的吵吵嚷嚷、哭哭啼啼!都有哪些人?”
能让堂堂郡守这么沉不住气,可见方才的等待,分外煎熬!
廖大庄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带来的人里,有张翠华、褚幺母子,有张翠华的老父亲、兄嫂,有刚从牢里提出来的张翠华的弟弟张洪,有张洪的婆娘杜氏,还有杜氏那几个娘家兄弟……甚至于还有让张洪输了个底朝天的赌坊老板,他廖大庄的本家侄儿廖国。
“也就是说,与张翠华、褚幺现状相关的所有人,一个都没漏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都召齐了。”侯元位澹漠地说道:“由此可见,你廖大庄是个能吏啊!”
廖大庄的膝盖当时就软了,扑通跪倒在地:“下官无能,无能!”
董炳荣上来就是一脚飞踹:“你若无能,老子岂不是瞎了狗眼,让你当这个亭长?”
他毕竟是留了力,没敢把人踹死。
廖大庄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继续跪定,也不吭声,只是把头磕在地上。
侯元位懒得多看他们两个,转脸过去,小意道:“侯爷,您看……”
“先让他们进来吧。”坐在上首的人说。
这个声音很年轻,且非常温和。
但额头贴在冰冷地砖上的廖大庄,这一刻心却比额头更冷。
到了现在,他如何还猜不出这位大人物的身份?
大齐帝国这么年轻的侯爷,能有几个?
这等通天的人物,怎么就跟瓦窑镇,跟那对孤儿寡母扯上了关系!?
这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许多声音都恍忽听不清楚了。
……
连夜从帝都赶来的大人物发了话,天南城城主董炳荣哪有不懂做事的。不待郡守吩咐,便积极转出镇厅,高声道:“放他们进来!”
没有人是傻子。
至少能够被董炳荣带来瓦窑镇的城卫军士卒里,不可能有傻子。
虽然董炳荣并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但城卫军将士送这些人进镇厅时,态度明显不同。
像张洪这样枷锁未去的囚徒、如廖国这种在小镇里有几分脸面的赌坊老板,都被他们像拖死狗一样直往里拖。
而对普普通通的张翠华和又黑又瘦的褚幺,则左一句“这边请”,右一句“注意脚下”,态度好得像客栈里跑堂的,直恨不得接力将他们背进去。
但他们的态度,显然还是想得浅了。
因为当灰头土脸面容憔悴的张翠华走进镇厅时,那位名震天下的军功侯爷,竟然主动离座,先一步迎了出来!
“翠华大姐!”
虽然心中隐有预计,可是当耳中听得这一声,眼中看到这一人时,张翠华还是怔在了当场。
她万万想不到。
已经走到帝国高层,叫万众仰望的大人物,竟然还记得当年随口的一句承诺。竟然会以食邑三千户的王侯之尊,亲自赶来瓦窑镇。竟然会叫她一声大姐!
哪怕是话本故事里的那些仁义人物,心中挂怀旧日情谊,也无非是派个手下来处理,或是递个话叫人照顾。
而眼前这个人。
他已在天下亿兆人之上,应当如龙如凤,行在九天,却还记得她和褚幺这样的灰石碎土、衰草尘埃吗?
须知连她自己的至亲,都不肯再认她!
“翠华大姐?”
姜望轻轻地又唤了一声,笑道:“怎么,才几年不见,已不认得我了?需不需要再自我介绍一次?”
他清了清嗓子,一如初见那般,拱了拱手,很有礼貌地道:“请问……您是褚好学的家人吗?”
几年前同样是这个人,同样是这个问题。
那时候这个尊贵的大人物,还被一起做活儿的柱子骂了一顿。
张翠华有片刻的恍忽,紧紧牵住褚幺的手:“是……是,我们是。”
褚密当年走的时候,褚幺不到两岁。
褚密牺牲在迷界的那一年,褚幺才七岁。
今年他已经九岁了。
他有一双像他爹一样的细长眼睛,有些怯怯、又有些狡猾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这些天褚幺很害怕。
因为被外公赶出了家门,和母亲搬到一个破旧的小屋里。拦不住风,挡不住雨。母亲说念书要成问题了,他倒不怕这个。念书之后,发现念书比捡瓦还辛苦哩,先生还总爱打手心。要不是母亲比先生打人更疼,他早不想读了!
唯独是婶婶总带人过来闹事,每天乒乒乓乓的,很吓人。有几次还要揍他。
但他想到自己的爹,是个大英雄,他就没有哭。
他每天捏着一把母亲做鞋用的小锥子,陪着母亲。
婶婶来骂人,他就骂回去。他很会骂,尤其会学村口的孙婆子,什么下不出蛋,生儿子没屁眼,倒崩老娘躺板板……
婶婶要打人,他就嚷嚷着报官。
瓦窑镇的镇厅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好大,好气派。
他其实很紧张。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当兵的。
而且一个个都还穿着甲,都拿着刀枪。
他那个脾气很臭的小舅舅也跪着,他的小舅妈也跪着。小舅妈那几个凶横的兄弟,也都蔫头耷脑地跪在地上,就连那个先前威风凛凛到处抓人的亭长,现在都跪着,还撅起个屁股,头也不敢抬。
而他和他的娘亲,都站着。
他还小,不太懂得尊严的意义。但是心里生出了很多很多的安全感。
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个年轻的、好看的、威风的、笑容亲切的男人。
他……是谁?
“我是你爹的好朋友。”
姜望冲褚幺一笑,然后对张翠华说道:“当初跟大姐说,让大姐和褚幺无论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找我。大姐忘了么?还是说,不拿姜望当朋友?”
站在旁边的董炳荣,看着这对灰扑扑的母子,表情复杂。这满厅满镇的人,包括郡守大人在内,谁敢拿武安侯当朋友?
谁配呢?
此时他杀了廖大庄的心都有,更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辖下就有真神,自己竟不知祭拜,本该是福气,反而生灾!
因为一直在瓦窑里干活的关系,张翠华的皮肤很不好,脸上皴裂,外貌比真实年龄老得多,但她的眼睛却很干净。
她认真地对面前这位来自帝都的大人物说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咧。现在这些都是小事!我还能干得动活,还能养得起幺儿。”
她的声音低下来:“我男人拼命挣的机会,我不敢随便用了。”
如果说当初姜望去瓦窑镇看张翠华、褚幺的时候,尚只是青羊镇男,又是带着褚好学的死讯过来,张翠华对未来觉得不把稳,也是情理之中。
但后来他夺得黄河首魁,已是举国闻名。又以军功封侯,叫天下皆知。张翠华却也始终没有让褚幺前来投奔,她心里肯定是有她的想法的。
这是个很有定见的女子,不然也不会一等褚密就是那么多年。
姜望很愿意尊重她的想法,所以也是直到现在这种情况,才再次登门。
“我视褚好学如兄长,他的妻儿受了委屈,被人欺侮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他说着,看向早就起身候在一边的抱龙郡郡守侯元位,声音不重:“这是在打本侯的脸啊。”
但字字如重锤!
侯元位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
扑通!
董炳荣更是直接跪倒,膝盖都把地砖砸裂了:“治下良善百姓受人欺侮,下官身为天南城城主,责在其首!请侯爷暂寄下官人头,下官必就此事给出交代!”
而那个以‘大胆’着称的廖大庄,这会磕都磕不住,竟然一下子软瘫下来,晕厥了过去!
“侯爷,侯爷!”
张洪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张洪的婆娘杜氏却是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嚷了起来:“这当中有误会,我们都是褚好学的家人啊,我们也是自己人,我还给他做过饭呢!”
姜望很明显地皱了一下眉。
侯元位当即往前一步,戟指其人:“无知村妇,你是什么成色,竟敢乱攀贵人!来啊,与我割了她的舌!”
左右甲士即刻抽刀上前!
杜氏吓得面色惨白,惊恐地捂住嘴巴。
姜望只是一抬手,止住了侯元位的积极表现。
“是非曲直我已经尽知。我不需要听他们狡辩,我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能说出什么苦衷、什么理由。”他看向褚幺,笑着伸手:“来。”
张翠华松开了牵着儿子的手,把他往前送了一下。
褚幺有些不安,又有些大胆地把手伸了过去。
然后被牵住了。
他黑瘦黑瘦的手,被那只修长有力的手牵住。
他感觉到,牵着他的这只手,很温暖,很有力量。好像可以把他带到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他已经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子了。
但是那些打架打输了的小伙伴,哭哭啼啼地被老爹牵着走过来,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呢?
姜望便牵着褚幺,对张翠华道:“今天这些人怎么处置,翠华大姐,你说了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受过什么委屈,今天都不必再忍……”
他笑了一下:“就当是帮我,争回我的面子。”
“可以吗?”张翠华问。
姜望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满厅皆静,无一人敢有多余一声。
那一声“侯爷”的分量,张翠华好像懂得了。
她转过身去,慢慢地走了几步,走到她那个还跪在地上的老父亲面前,看着这些不知所措的老人,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当初你重病在床的时候,你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都在等着你死……是我。”
她点着自己的心口:“是这个被你用锄头打出去的女儿,拿出幺儿读书用的银两,给你治的病!你骂了我很多,我不回你。你打了我很多,我不还你。你把幺儿也往外赶……爹,你以后没有女儿了!”
说罢这些,她扭头就走,也不看老头子表情如何。
她走到她的哥哥身前。
这个胆小懦弱的男人,眼泪已经一颗颗砸落下来,脸都绞在了一起。
张翠华抬起了手,他勐地一缩。
张翠华终究没有落下巴掌,只是指着他的鼻子:“大哥,枉我叫你一声大哥,枉幺儿叫你一声大舅!你老婆老婆管不住,小弟小弟管不住,你爹你也不管,你妹妹你也不管。”
她咬着牙齿,声音几乎是挤进了牙缝:“你事事做老好人,事事是缩头乌龟!”
骂完这些,她恨恨地一收手。
直接略过了那个冲她尬笑的嫂子,再往旁边走。
走到了仍然戴着枷锁的弟弟张洪身前。
蹲了几天的牢房,此时他格外可怜。抬头看着自己的亲姐姐,诺诺张口:“姐……”
啪!
张翠华干脆利落地甩了他一巴掌,咬牙道:“那是我儿子念书的钱!”
经常在瓦窑干活的张翠华,烧瓦搬瓦,做得不比男人少。一双手都是老茧,早已粗粝得如砖石般。这一巴掌打下去,张洪牙都掉了一颗!
但张翠华将他的脸扶回来,又是一巴掌扇过去!
“那是我儿子念书的钱!”
又扶回来,又一巴掌!
“那是我儿子念书的钱!!”
就这样三巴掌扇下去,张洪已是满脸的血,门牙缺了好几颗。
张翠华不去看他,扭头看向弟媳杜氏。
杜氏已经吓得涕泪横流,但又不敢哭出声音,怕被旁边的甲士割了舌头。
张翠华也不磨蹭,走上前去,抬手就是一巴掌。
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声,她用力喊道:“我男人不是窝囊废!”
正手一巴掌抽过去,反手一巴掌抽过来。
“我男人不是不要我们娘俩了!”
啪!
“我男人是个好汉子!”
啪!
“褚幺他有老子,他老子叫褚好学!”
啪!
这样几巴掌抽过去,杜氏直接扑倒在地,张翠华自己也用力地喘气。
喘过一阵后,她收了手,回过身来。
“没了?”姜望问。
张翠华想了想,指着跪地的赌坊老板廖国道:“这人常常做局诱赌,又做庄家,又放马钱,高息逼债,害了不知多少人!这种人如果不受罚,瓦窑镇永无宁日!”
“你想怎么处罚?”姜望问。
张翠华摇了摇头:“我一个乡野村妇,不通齐律,不知该怎么处罚。还是让官老爷们处理。”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我说了,你想怎么处罚都行。”
张翠华只道:“侯爷可怜我们孤儿寡母,为我们做主。但我什么都不懂,怎么敢耽误侯爷的名声?”
姜望又问:“还有吗?”
他强调道:“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受到惩罚。”
包括亭长,包括城主,包括郡守,他今天都支持张翠华问责。
但张翠华只是摇了摇头:“我眼皮子浅,看不懂官老爷们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们若有错,自有侯爷处理,自有律法惩治。我那几巴掌,只是为我自己受的委屈,为幺儿受的惊吓。”
姜望叹了一口气:“大姐虽然不曾修行,但境界已经高过很多人……我还是习惯您喊我大兄弟的时候。”
“尊卑有序。”张翠华说道:“您可以平易近人,我不能有恃无恐。亡夫便是做了再多,您今夜能亲自跑这一趟,已是还清了。往后只有咱们欠您的。”
“怎么还得清呢?”姜望在这一刻眼神复杂。他拍了拍褚幺的后脑勺:“我打算收这孩子做徒弟,不知大姐同不同意?”
张翠华又惊又喜,赶紧对褚幺道:“快给你师父磕头!”
褚幺是个机灵的,翻身便跪在地上,给姜望磕了一个。
小孩子不知怎么表示感谢,便磕得十分卖力,在地砖上砸出一声砰响,脆生道:“师父!”
姜望只受这一磕,便将他捞了起来。
侯元位在一旁道:“武安侯收徒,这可是大事!是我抱龙郡的大喜事!瓦窑镇不知积了多少年的德,方才养出蛟龙!请允许下官在郡城布置一番,遍请八方来客,使良友佳朋见证,也好全这一份恭贺之心!”
这份丧事喜办的功夫,真不愧是能当郡守的。
只把一旁跪着还未起身的董炳荣,瞧得是既惊又佩。
但姜望只是一摆手:“不讲究那些。师徒情谊,自往后相处中来,不在这些仪式。”
又特意指着廖国、廖大庄等人,对侯元位道:“这个人,这些人,侯大人记得处理。律法如何,便如何。”
侯元位立即拍胸脯保证:“一定在查清楚之后,秉公而行。绝不妄断,也绝不轻纵!”
“下官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董炳荣在一旁果断开腔。
也不知他有几颗头颅,天天这么保来保去。
好在姜望并没有为难他们的心思,只摸着褚幺的脑袋,抚去他额上的青肿,缓声问道:“跟师父去临淄,好不好?”
褚幺顾不得感受道术的神奇,扭头去看他的娘亲。
姜望也看过去:“大姐也一起去吧,褚幺还小,不应该和他的母亲分开。”
他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姨娘待他不算差,但总归没有那份亲切。
他和安安的孤独无依,是已经不可以改变的事实。
他不希望褚幺有他童年的心情。
修行虽说是孤独的长旅,但有些遗憾,是无论修行多久,都无法再弥补的。
“侯爷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真不知何以为报。”张翠华说着,便要跪下来行礼:“请受我一拜!”
姜望立即搀住了她:“褚好学是我的好友,褚幺是我的徒弟,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以后姐弟相称即可。大姐不要再这么见外。”
“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呢?”他又问。
张翠华摇了摇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姜望便抬手聚出一团云气,将张翠华和褚幺一并托起,什么话也没有再留给瓦窑镇,就这样飞出镇厅之外,直转临淄。
对瓦窑镇上的很多人来说,这不啻于又一次飞仙的传说。
或许若干年后,也有这样的传言——“瓦窑镇有名褚好学者,寻仙访道,七年未归……归则举家飞升。”
……
张翠华和褚幺都是第一次飞天,难免紧张。
姜望便说些有的没的来缓解他们的心情。
“临淄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是特别大。”
“方圆三百二十里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你这个小短腿,绕着城墙跑三天三夜,也跑不了一圈。”
“临淄人很多,这人一多,傻子就多。坏人特别坏,好人也非常好。”
“哈哈哈,武安侯府里都是好人!”
“回头你在临淄读书,好好用功就是,不要欺负别人。但是别人如果主动欺负你呢,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回来告诉师父,师父帮你打。”
“什么打不过?不存在打不过。”
“哈哈哈哈,倒不是天下第一了!这话在临淄可别瞎说,有个叫姜梦熊的,脾气不好。你师父打不过的人,都不会有孩子跟你一个学堂的,你大可放心。再次强调啊,不许欺负别人。”
就这样说说笑笑,飞回了武安侯府。
这时候天还没亮呢!
吵嚷着要看看临淄城到底有多高的褚幺,已经在半路就睡着了。
“诶诶诶,怎么又回来啦?你还有点良心是不是?要不是跑不掉,我都准备跑去鸣空寒山来着!”重玄胖闻着味就冲出来了:“怎么出去一趟带回来两个人,还有个孩子啊!”
姜望先把重玄胖踹了回去,吩咐管家谢平带张翠华母子下去休息,自己再来单独应付重玄胖。
“我跟你说,记得那次天涯台么……”
……
飞到了从未企及的高空。
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伟大雄城。
住进了从未住过的豪宅,仅仅她和孩子临时住的小院,都比她以前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住的院子还要大。
而彼处是穷困贫瘠的瓦窑镇,这里是寸土寸金的临淄城。
武安侯当然是好人,武安侯当然是很好的。
但是张翠华更明白,这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呢?
那个胆小怕事、从不招惹麻烦的褚好学……为此付出了什么?
躺在凋纹美丽的步摇床上,盖着绸织的被褥。
那褥子的材质,比油面都要光滑,好像躺在云朵里。
这一切像梦一样。
但是幺儿睡得正香,脸上是满足的、轻松的笑意。这笑脸多么真实。
她看着儿子的睡脸。
眼泪忽然决堤。
儿子读书的银两被抢了,她没有哭。
因为她要把银子争回来。
被自己的亲爹赶出家门,她没有哭。
因为她要照顾儿子。
抱着儿子在房间里,听着外间的辱骂声,砸门声,她也没有哭。
因为她如果害怕了,儿子只会更害怕。
像男人一样干体力活,努力让孩子吃饱穿暖的她。
无论怎么被欺负,无论受了多少委屈,都没有掉一滴泪的她。
在这个喧嚣吵闹而终归于平静的夜晚……
无声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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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3/78。)